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保护的欲望,往往会催生出……
天亮时分, 城外官道上车马辚辚向前,士卒们身穿轻甲,神色肃穆, 押送着卢氏族人乘坐的马车返回临澄县。
那些马车一字排成长队, 哭声不绝于耳。
来往过客看见这幅景象,心知肚明又有某户人家遭殃,觉得晦气,恨不得离开十丈远。直到士卒押送着车队走得几乎看不见了,才依次上路。
两辆马车停在树荫下。
大约过了半刻钟, 官道旁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背着长弓的身影。
那道身影靠近树下, 在马车车壁上伸手敲了敲,解下遮脸的斗笠,朱砂的脸露了出来。
穆嫔揭开车帘, 将帘子用小银钩挽起来, 向后让出半个身位。
景昭转头,平静朝朱砂颔首:“射艺不错。”
朱砂有些不自在,嗯了一声:“多谢。”
这说的是景昭赠她强弓, 又为她创造诛杀卢老夫人与卢家主的机会。
景昭坦然接受,说道:“愿不愿意跟我走?”
马车内,穆嫔立刻睁圆双眼,如同一只受惊的狸奴。
裴令之在一旁静静看着,只觉得如果不是有头上的发钗压着,恐怕她的发梢现在都要炸起来。
面对景昭的邀请, 朱砂毫不犹豫, 摇头道:“不用。”
景昭道:“你的射艺极好,虚掷未免可惜。”
以朱砂的年纪、出身,还有她野路子的习武方式, 能练出这般优秀的射艺堪称凤毛麟角。就连苏惠都认为,她如果趁着体力目力尚未衰退,再精心栽培训练数年,说不定能成为一员骁将。
朱砂把用布裹紧的弓往上提了提,道:“可不可惜的,有什么要紧。我看得出你是贵人家的女儿,但我不想再沾贵人的边,更没有宏图大志,只想当个普通镖师,走完镖带着银子去积野小楼外的镇子上喝两碗酒,在傍晚落日下看街头巷尾鸡狗打架,一辈子慢慢就过去了。”
说着,她解下背在肩上的弓,递给景昭,真心实意道:“你的弓也很好,我走了。”
景昭不接,道:“相遇是缘,送你了。”
那只递弓的手一顿,缩回去,说:“我没东西可送你。”
“送与不送,只在随心,无需强求。”
朱砂又将弓背起来,看着景昭认真说道:“我会一直记得你们。”
景昭微笑道:“一路顺风。”
背着长弓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山野里,景昭收回目光,吩咐道:“启程。”.
为了躲避可能存在的官府追捕,众人临时改变计划,不按原定路线经丰年县出临澄郡,而是绕开丰年县城,沿山野离开临澄郡,然后更换身份,一路加速前往江宁。
不说别的,只说为了苏惠那颗悬在半空中随时要停止跳动的脆弱心脏,接下来的路程都最好以稳妥为主,不宜再冒险。
这里毕竟不是北方。
一行人紧赶慢赶,抢在七月结束前,灰头土脸从山野中绕出来,离开临澄,进入宜城郡北部。
接下来,只要过宜城、入丹阳,便随时能无声无息与朝廷使团汇合,直入江宁。
然而进入宜城郡内,众人得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北方皇太女巡行结束,正式归京,于日前奉皇太后梓宫南下,百官京郊送行,礼王世子随侍。
第二,临川、泽阳四郡爆发叛乱,当地官署镇压乱民不力,致使大量流民四散,饥民四起,动荡频仍。
皇太女鸾驾南下,奉有太后梓宫,规模庞大,品级绝顶,礼仪繁琐,万事求稳,自然走得也慢。即使陆路与水路结合,也需将近一月,算上途径各地停留一两日接见官员、慰问民生所需的时间,堪堪能在九月初驾幸江宁。
太女南下的影响暂时还没有看到,但流民四散的后果,正清晰呈现在众人眼前。
官道夯实的黄土地面上狼藉遍布、尘土飞扬,道路两旁饥民们七歪八倒,像一条条水田里捞出来放在太阳下面晒得枯干的泥鳅,黝黑消瘦,偶尔有气无力地动弹一两下,散发着血腥、泥土、汗水与腐臭交织的气息。
每逢车马经过,这些看上去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饥民们都会抬起头,用一种堪称灼热的目光望着,仿佛这时只要能从车中掉出一袋粮食、一只鸡鸭,甚至是一个大活人,都会立刻被他们扑上去啃得干干净净。
穆嫔吓得缩在车角,不敢揭开车帘;裴令之尚且沉浸在悲哀的余韵之中,又见过类似的景象,倦然倚靠在马车中,无悲无喜;就连景昭自己,看见车外那些饥民,也不由得心底生寒,只能默默掩住车帘,示意苏惠与积素加快车速,不能停车。
南方四郡生乱,带来的影响方方面面无所不在,途经的城池粮价直线上涨,然而能买到粮食已经是好事,越往东走,粮食便越是稀缺。
众人二次制定好的计划不得不再次更改,在这种极度缺粮的境地下,苏惠将马车外壁所有看上去华贵的装饰全都撤下,并坚决反对进入任何稍偏僻些的村庄投宿。
穆嫔当时问道:“是担心那些村民会劫掠我们拿去换粮?”
景昭否定道:“越是缺粮,钱就越不值钱,你腕间那玉镯放在北方可以买一座宅院,放在这里还不如一袋糙米值钱。”
她揉一揉穆嫔乌黑的发顶,难得肃穆道:“我怕在他们眼里,我们才是粮食。”
一句话说出口,穆嫔立刻吓得没声了。
刚进宜城郡时,苏惠提前听闻风声,买了几袋生稻谷及大包肉干果脯放在后面那辆车上,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无疑非常正确。
虽然每逢县城,众人总要进去找客栈沐浴更衣,补充些食物,但天气太热,马车里又没有存放冰块的条件,最多也只能携带一日的食物,连续几日赶不到下一座城里,就只能抱着干硬的麦饼猛啃。
如此赶路数日,景昭和裴令之清减许多,穆嫔原本尖俏的下颌更加楚楚可怜、风韵娇怯,已经撑不起东宫储妃的款款端庄,苏惠的圆脸也不再富态,活像家中破产后不得不亲自下田的前富商。
若说风餐露宿吃不好还能忍受,众人精神上遭受的摧残则已经逼近底线。
一日傍晚,马车来到郊外一处庙宇前想要投宿,叩开门才发现僧人们不知去向,许多饥民占据庙宇,空气中飘散着奇异的香味,香到几乎令人作呕。
苏惠当即脸色一变抽刀出鞘,持刀往马车的方向倒退过去,车中揭开帘子向外张望的穆嫔和景昭却没这么快的反应速度,只为这香气皱起眉,心里说不出的烦恶。
正在这时,庙门口站着的几名饥民看见苏惠体格壮实、手握利刃,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不退还好,这一退之间,他们身□□院正中间架起的那口大锅便被让了出来,刹那间一览无余,无遮无拦的古怪香气从锅里飘出来,锅边软软垂着一只泛白的手。
穆嫔抱头大吐,胃里翻滚不休,但因为吃不下干硬的麦饼,干呕半晌,什么都没吐出来。
景昭原本也好不到哪里去,见穆嫔狼狈不堪,反而缓和不少,忍住笑给她拍抚脊背,倒了杯茶给穆嫔。
穆嫔眼泪汪汪地漱完口,用手帕掩住脸,羞愧道:“我太没用了……”
景昭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像摸只皮毛柔顺乌亮的小动物,怜爱道:“这又有什么要紧?”
她对穆嫔有时格外怜惜,往日在京中,落在旁人眼里,隐隐便坐实了储嫔极为得宠的事实,一度导致景昭外出时偶遇的除了俊俏少年,又多出了娇柔少女。
从这个方面来说,穆嫔对谈照微的敌意并不完全算是空穴来风。因为谈照微也极为不喜这位传闻中受太女宠爱的东宫储嫔,二人算是有来有往,互不相让。
景昭漫无边际地想着,拍拍穆嫔肩背,示意她再喝些茶水。
大部分时候,她其实很乐于包容穆嫔的失误,这不只是因为穆嫔全心全意依赖她、侍奉她,还因为穆嫔从来不会犯下无法收场的大错,景昭却可以借此分散情绪。
人就是这么奇怪。
在逆境中,到了无法支撑的地步时,如果身边还有一个更加柔弱、更需保护的对象,往往就会情不自禁地撑住一口气。
她是这样。
母亲是这样。
父亲还是这样。
母亲为了她不肯死。
父亲为了她不能死。
当年伪朝皇宫中,生死只差一线,为了母亲能撑住那口气,年幼的景昭无论遭受多少羞辱,还是不敢死。
保护的欲望,往往会催生出更多力量。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景昭痛苦地捂住了额头。……
建元十年八月, 皇太女奉孝慈皇后梓宫南下,途经南郡,驻跸于此。
南郡以郡为名, 实则是一座县城, 但并非普通下县,而是北方十二州中的荆州州治所在。
得知太女鸾驾驾临此地,本州官员用最快的速度云集南郡,就连临近州府的官员与有些名望的宿老、富商都纷纷赶来,企盼有机缘能得一个觐见太女殿下的机会。
有些下县官员来得晚了, 驿站已经住满, 不得不临时抛下在朝官员的矜持,和那些外地赶来的富商、士子们一样,挤在客栈里, 随时等待朝拜东宫。
然而帖子流水般淌进行宫大门, 太女殿下却迟迟未曾召见任何一人,唯有荆州州牧作为本地主官得了恩典,进行宫给太女请安述职, 很是表了一番忠心。
除此之外,最令人艳羡的便是南乡县令柳知,身为太女伴读,柳知自然别有情分,不与旁人等同。她甚至不是最先一批赶到南郡的官员,然而刚到南郡便畅通无阻地进了行宫大门, 更被赐下留宿行宫暂时伴驾的荣耀, 当真令所有人切齿艳羡。
嫉恨柳知风光无限的人有不少,然而没有人敢对太女殿下生出半点怨气。
太女殿下高居云端,自然想见谁便见谁, 想不见就不见。
众人只能更加殷勤地试图求见。
不久,行宫中传出话来,说太女殿下追思孝慈皇后垂爱,无心多见外人,惟愿静修于内,笃念亲亲之道。
众人立刻交口称赞,四处宣扬太女殿下孝感动天,实乃江山社稷福祉,天下万民典范。
与此同时,看着四处招摇的礼王世子,荆州内外同时生出了非常鄙夷的情绪。
就算你一个亲王世子,德行教养不能与东宫相较,可人伦大礼摆在那里,皇太女一举一动明明白白,连照着抄都不会吗?非要赶在护送太后梓宫的当口风流招摇,真是不知所谓、德行亏损。
有些官员想起当年朝中一度沸沸扬扬的立储风波,心想幸好东宫不是这位世子,否则的话,大楚江山恐怕前景暗淡。
当然,对于喜欢投其所好,弄些旁门左道的人来说,礼王世子有所欲却是最好不过的事。
打着‘为太后祈福’的幌子,驻跸南郡的短短几天里,已经有许多人变着法子献上一批又一批的和尚道士尼姑,说出去自然是为太后祈来世福祉的一片耿耿忠心,实际上个个年轻貌美,分明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枕席之间。
礼王世子自幼深受太后娇惯,太后满腔的丧子哀痛,还有对文庄皇后那点隐秘的含怨,全都在礼王过世后变本加厉寄托在了孙子身上。
太后薨逝之前,想要发动宫变垂死一搏,将礼王世子推上皇位,了却心中夙愿,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帝原来早就知晓,最终太后含恨而逝,礼王世子也被送去给太后祈福,实际便是幽禁起来。
他当时很是惊恐了一段时间,恨不得夜里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生怕皇伯父一声令下,半夜有人把自己拉出去砍了。
岂料提心吊胆等了又等,他没有等到前来杀自己的人,反倒被放了出来,母亲泪眼涟涟把他抱在怀里,很是伤感,只是不见妹妹。
从母亲口中,他得知妹妹已经被灌下哑药,送去道观潜修,实际便是幽禁。而母亲则会回到母族王家,带着所有的嫁资与这些年积攒的体几。
礼王世子很是愧疚,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他毕竟是皇祖母唯一的嫡亲孙儿,皇伯父与父王唯一的传代后嗣,皇伯父竟然让母亲和妹妹承担了后果,又把他放了出来。
这样看来,即使自己走了弯路,但身为景氏血脉最正、最亲近皇帝这一支的男嗣,还是极有价值,连这等大罪都能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礼王世子生出很多难以察觉的窃喜与隐秘愧疚,同时又生出些不能为人所知的野望。
本次随太女鸾驾南下,太女不轻易接见外人,便给了他很多在外行走、和各地官员见面的机会。
比起京官,这些京外官员更会奉承,不但献上很多珍宝,还送来不少面貌鲜妍的年轻女子,均作尼道妆扮,其中一对双胞胎姐妹更是色艺俱佳,引得礼王世子热情高涨.
听着墙那边隐约传来的□□,承书女官眉头拧紧,暗骂一句不知羞耻、败坏人伦。
礼王世子尚且不知死期将至,先不与将死之人计较。
如此劝说自己一番,承书女官勉强平息怒气,见远处小径上柳知快步而来,紧走两步迎上去,道:“你可来了,殿下等着呢。”
柳知眉眼五官浅淡,容貌肖母,她走到近前,一开口声音平静:“有劳久等,带我过去。”
虽获准留宿行宫,但柳知份属外臣,离太女居所甚远,途中紧赶慢赶,待得赶到太女居所外,额头已经蒙上了一层薄汗。
顾不得失仪,承书女官拉着柳知急急入殿。
殿中,随驾前来的太女心腹大半在此,郑明夷站在首位,见柳知过来,略往后让了一步。
大殿正中,跪着个脸色煞白,美眸含泪的年轻男子,约莫十六七岁,长发结辫,身披薄衫,领口散开大半,遍身欲遮未遮,是个极为引人遐想的装扮。
柳知打眼一看,立刻心中有数,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几名同僚,先向上一礼:“微臣见过殿下。”
承书女官转身出门,合拢门扉,立刻背靠殿门用力倚住,殿内上首垂帘哗啦一声拉开,露出景含章既惊又慌、余悸未消的脸。
“别别别。”景含章捂着胸口说,“大家都知道底细,你弄得我心慌。”
柳知神色平静道:“我拜的是东宫鸾座。”
紧接着她转向跪着的那名年轻人,继续平淡道:“居心不良,诱引东宫,论罪当死,何不立斩之?”
那名年轻人美眸大睁,脸色惨白如同尸体,眼看已经吓得魂飞天外,半句话说不出来了。
景含章说:“你看他是谁。”
柳知看向那名年轻人:“哦?他是谁?”
景含章急的跺脚,心想柳知离京之后记性难道跟着不行了?
郑明夷袖手道:“他是赵国公六子。”
建元元年,皇帝登基,大封功臣,其中凡封爵位者,大多偿以侯爵之位,能得国公者寥寥,均是立下赫赫战功的人物。
赵国公老来风流,府中妻妾成群,原本有些不合礼制,但看在卓著军功的份上,饶是最不长眼的御史言官都不会拿区区好色来弹劾这样一位国公。
众多妻妾中,赵国公最宠的那位姬妾为他诞下第六个儿子,深受宠爱,虽然非嫡非长,看着也没有极为贤德的苗头,但赵国公依然豁出老脸,为这个儿子谋了个礼部的闲散官职,虽品级低微、没有实职,说出去到底清贵好听。
京中甚至曾经传闻,赵国公一度想要将这个儿子请立为世子,若不是正巧撞上皇帝下旨重申嫡长子女继承家业这一条,恐怕国公世子就要换人了。
区区一个娇生惯养的草包公子,殿内人人都不会多看一眼,但碍着他背后有个百依百顺的国公亲爹,事情就立刻复杂了起来。
柳知反问道:“那又如何?”
说完这句话,她左右顾盼,而后走过去,随意摘下了墙边悬着的一把开刃宝剑,锵啷一声拔剑出鞘。
殿内人人变色,景含章惊呼道:“你先等——”
话音未落,柳知头也不回,手腕轻转,剑锋向后递去,稳准狠刺入赵公子心脏,在对方惨叫声中一拧剑柄。
鲜血四溅,血珠沿剑刃淌落,满地狼藉间,柳知收剑还鞘,平静说道:“断绝后患,方为上策,此人私入殿下居所,疑谋刺鸾驾,罪无可赦、罪行当诛。”
一片彻骨寂静中,不知是谁颤着声音说了句:“赵国公……”
“国公府养子不教,难辞其咎。”
柳知的声音就像冬日河面上堆积的冰雪,干脆果断,寒冷彻骨。
景含章不抖了。
她看着那具倒毙的尸体,眼一闭心一横,心想就这样吧,总不能放任柳知一个人承担风险,于是就要张口说话。
“今日之事,我等均有护驾不力的罪行,请殿下责罚。”郑明夷却比她更快,当然也比她更含蓄,面上已经看不出丝毫惊愕,说道,“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等唯有拼力护驾,方能弥补一二。”
他的尾音拖长,似有深意。
这就是要殿中诸人共担风险,共同善后的意思了。
说着,他朝柳知伸出手,接过带血的长剑。
血珠还在源源不绝地滚落,滴在郑明夷袍角。
柳知冲他点点头。
郑明夷平静回视,也点点头.
花费三天时间,景昭一行人总算逃离荒郊野外,拿着新身份艰难进城,并幸运地找到一家客栈落脚。
住进客栈,看着风餐露宿、风尘仆仆,各自都消瘦了一大圈的彼此,众人感慨无比,发誓就算天上下刀子,也要在这里住上三五日,吃两顿好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城中粮价高涨,但好在一行人身上最不缺的就是钱,连吃两天之后,还没来得及启程离开,就惊闻一个坏消息。
本地官署现在正在搜城,原因是郡守准备九月进献东宫的一队美人跑了。
苏惠出去打听一圈,回来肃穆说道:“这次是真的。”
“”
景昭痛苦地捂住了额头。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景昭心想再这样下去,我在……
雀奴睁开眼。
眼前很暗, 身下冰冷,手足被麻绳绑着,动弹不得, 只能勉力转动头脸, 朦胧可以看见头顶高处墙壁开了个一掌大小的孔洞,有光透进来。
他费力转动眼球,借助余光看见自己头脸不远处便是一道铁铸栅栏,栅栏外昏黑一片,难辨白天黑夜。
喉咙里泛起浓郁的铁锈气息, 那是血腥味, 与之相伴的还有火烧火燎的干渴和疼痛,就像一把钝重火热的刀子,不断切割着喉咙深处。
雀奴迷茫片刻, 昏倒前的记忆慢慢复苏。
他本名不叫雀奴, 三岁那年家乡大旱,全家饿得半死,无奈只好将他卖给人牙子。
人牙子见他小小年纪长得好看, 又倒了几次手,将他卖进一个叫做群芳苑的地方,里面养着无数年幼好看的孩子,教授他们琴棋书画、取悦他人,然后到了十三四岁,便要通过考核, 根据考核结果分作两个去处:下品送去青楼楚馆, 上品则送到某些与世隔绝的山庄继续养着,据说那些地方大多以花草命名,用来接待些尊贵的客人。
雀奴长得好看, 舞跳的极好,又嘴甜,便被送去一座叫百花山庄的庄子里,据说这是某位大人物的产业。
较之群芳苑,山庄中豢养的男女类型更多,年纪大多在十岁到二十岁之间,但更迭极快,许多人今日被送去待客,明日就回不来了。运气好些,可能是被侍奉的那位贵人看中带走;运气差些,就很难说会落到什么境地去了。
雀奴运气好,百花山庄中近来最不缺他这样娇柔嘴甜的类型,迟迟没被带出去待客。胆战心惊地等了一段时间,忽然山庄主人、那位从未出现过的大人物派来他身边的管事,从还未待过客的美人中精心挑选了一批带出去。
雀奴等人被蒙着眼,送进另一处庄子,见到许多从未见到过的面孔,这时才知道,原来他们到了郡守大人手中,郡守又要将他们献给一位身份尊贵的贵人。
经过一段时间与世隔绝的教养,学习许多从未听闻过的复杂礼仪之后,雀奴等人才知道,原来他们即将被献给的那位贵人是皇太女殿下。
这本是极大的殊荣。
但对于他们中间的许多人来说,服侍的贵人身份越贵重,便越是可怕。平日里所见那些大人物随随便便就能玩死一两个人,若是被送去侍奉皇太女,怕不是连骨头都无法留下。
在极度封闭的环境下,恐怖流言极易扩散,并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人们心中留下越来越深的阴影。
终于,等到被带上马车,即将被献给太女的途中,积压已久的恐慌终于彻底爆发了。
他们决定出逃。
虽然运气极好逃了出来,可是他们明明已经藏了起来,为什么又会突然被迷昏劫走,弄到这种地方?
雀奴觉得好生害怕,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哭也哭不出声,嘴被一块肮脏破布塞着,眼泪源源不绝地淌下来,发出像是蚊子般的哼哼声。
迷蒙泪眼里,他渐渐适应了屋子里漆黑的景象,并在一片昏暗中捕捉到了许多熟悉面孔,都是和他同一批出逃的人,此刻正七颠八倒昏睡在地面上。
他们这些人被精心选来献给东宫,自然环肥燕瘦各擅胜场。其中有一名高大魁梧、身形健壮的英俊男子,足足比雀奴高上一头,是众人中最为强壮者,因此也被着力提防,捆得像个粽子,用的麻绳也有拇指粗细。
为了东宫安危,这些送给太女的男人们必然不会具备太强的武力,但即使他能以一敌百,被捆做这幅粽子模样,也断然无法使出半点力道。
雀奴心中更加绝望,心想完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等着被献上去侍奉皇太女,何苦想着逃呢?如今被人拐走,说不定便要卖到那些脏地方去。
想着想着,他越发绝望,眼泪流的更加汹涌。
不知哭了多久,哭的天昏地暗、神魂恍惚之际,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轰隆!
似是一扇铁铸大门开启,杂乱脚步声渐次逼近,很快到了身后不远处。雀奴吓得闭紧双眼蜷成一团,直到——
咣当!
震耳欲聋,是来人抄起什么物事重重敲击铁铸栅栏,猝不及防之下,雀奴魂飞天外,几乎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一摞饼状物被粗暴地隔着栏杆塞进来,有人操着满口方言粗声粗气道:“都过来吃东西,别饿死了。”
紧接着另一道声音低声说:“还绑着呢。”
“那怎么办?上面不是说不能解开?”
“先别管了,反正明天就要送过去,一天半天不吃东西饿不死人,别死在这里就行。”
“就这么办。”
雀奴死死闭着眼,感觉到脸上眼泪一寸寸变干,皮肤绷得发疼,直到再也听不见栅栏外传来的人声,正要睁眼,忽的反应过来。
——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那些人没走!
他不易察觉地哆嗦一下,好在这里光线极暗,看不出问题。
但很快,一只粗糙、肮脏、带着难闻气味的手伸过来,在雀奴雪白腮边用力一揉。
雀奴再顾不得装睡,惊恐地瞪大眼,若非嘴被堵着,早已经尖叫出声。
只听栅栏外摸他面颊的那男子流里流气地笑了笑,道:“别说,不愧是大人物养来陪床的玩意,这脸嫩的,比迎春阁里的女人还带劲。”
“哎哎哎,这可不是咱们能动的。”
那男子笑道:“摸两把还不成?又不会少块肉,看不出来。”
话未说完,那只狎玩的手掌已经沿着脸颊向领口内摸去。
对方似是被他说得心动,也探手进来,摸了一把另一个昏睡在栅栏旁的人:“这是个女的?”
“有男有女,男多女少,嘿嘿。”那男子压低了声音,“听说这是郡守准备送给贵人的,不知道找了多久,找来这么多极品,竟落到咱们手中了……要不是上边发了话这批要紧,我非要尝一尝什么滋味……”
雀奴从小好看,自幼被卖去精心教养,就是为了准备着伺候大人物。虽然平时也要挨打挨罚,但还真没受过这种狎玩,何况还是一个肮脏粗野的男人。
尽管强忍着,眼泪已经快要掉出来了。
然而,还没等雀奴眼泪落下,另一边那名少女从昏睡中悠悠醒转,发现一只手在脸颊胸口游走,当即吓得失声尖叫。
她嘴里那块布塞得不严,惊恐之下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硬生生把那块布吐了出来,尖叫声撕心裂肺、响彻云霄.
当啷!
景昭一拍桌子,桌面数个杯盏叮铃咣当同时跳起来,落回桌上又震了三震。
穆嫔连忙过来给她揉着手腕。
“本宫的名声就是这样被糟践坏的。”景昭恼怒之下顾不得掩饰,按住眉心长叹道,“我都不敢想……再这样下去,南方百姓人人以为我是个淫\魔色鬼,南方官员一天到晚满大街替我找男人,说出去算什么事。”
这个话题就连穆嫔也不好多说,难得讷讷道:“是南方官员本末倒置,损毁殿下清名。”
景昭心想再这样下去,我在南方还有什么清名可言。
这个节骨眼上,南方世家官宦惹出的任何事,全都推到东宫身上,当真半点不管她的死活——
“他们有这份功夫,怎么不去整顿治下,哪怕去平定乱民也算是干件正事。现在火都快烧到家门口了,还有心思找男人。”
半晌,景昭绝望地喃喃:“还不如说我横征暴敛、好大喜功……总比淫\魔色鬼要好。”
南方世家打着她的旗号捞些钱,将来景昭还能统统抄走。可他们搜刮一堆妙龄男女送上来,相当于多了无数张吃白饭的嘴,景昭收都没法收,白白担了坏名声。
穆嫔平日里嘴甜,如今挤不出半个字来,支支吾吾一会,勉强道:“等他们把人找着,咱们就能走了。”
“对了。”
说到找人,景昭忽的坐直身体,蹙眉道:“两天了,官署还没找到人?”
今日是第二天,窗外夜色降临,已经入夜。
按理来说,要献给皇太女的美人,绝不可能个个都是飞檐走壁的高手,多半精心豢养弱不胜衣,能逃出来已经是极限。
官署只要一封城门,上下搜索,张贴布告。不消一日就该摸排清楚,一整天就够将那些逃出来的美人抓捕回去。
何况那还不是一两个,而是‘一队’。
能成队者,即使不以军中数目衡量,而是虚指,起码也要有七八人。
人越是多,便越难藏住。
穆嫔附和道:“干什么吃的。”
景昭想起在刑部轮转时看过的那些案卷,片刻后沉吟道:“可别被牙人拐走卖了。”
穆嫔附和道:“那可太糟了。”
景昭终于睁开眼,无奈看着她道:“你也不用一直守在我身边,不是想吃点心?”
穆嫔支吾两句,羞涩说道:“我不敢。”
说完,她怕自己显得太怯弱,急忙辩解:“这两天客栈里一拨又一拨的差役来查人,我有些害怕。”
见她脸颊微红,景昭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谨慎些会少很多麻烦,你想的没错。”
为了避开追查,她们现在用的身份属于南方,比丹阳顾氏低些,虽说足以令差役不敢造次,但也不会有太多敬畏。
京中高门美人如云,穆嫔或许只算中人之姿,放在民间却是难得一见的美色,小心些并没有错。
想到这里,景昭站起身,推开门道:“苏惠等会才能回来,走吧,我们出去转转,顺便去对面问问他有没有东西要带。”
住进客栈的第三日,客栈中空出了一处院落,苏惠立刻加钱,一行人搬了进来。
景昭带着穆嫔住东边,裴令之带着积素住西边,苏惠睡在景昭隔壁的屋子。
穆嫔鼓着腮,像只气鼓鼓的河豚。
景昭看得失笑,捏了一把她的面颊,道:“一路同行,何须事事在乎尊卑上下,那样未免活的太累了些。”
穆嫔低头受教,又道:“可是……”
可是那人长得太好看了,穆嫔见惯美人,与之同行多日,每当看到对方不施粉黛、不作掩饰的面容时,仍然会忍不住恍神艳羡。
她并不是一定要死死占住殿下身边的位置不放,不许任何男人靠近。那不可能,如果她真的敢昏了头这样做,皇帝会第一时间下旨赐死她。
她只是纯粹地担心。
有那样一张脸,偏偏有着与南方世家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那人当真怀有异心,剑指东宫正妃,假以时日,说不定真会弄出些事端。
穆嫔没办法说出口。
但景昭领会了她的意思。
穆嫔没有参与过景昭和裴令之的谈话,对裴令之的态度依然停留在表面。然而景昭自忖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的,途中几次夜谈,对对方的性格与态度已经极为了解。
她摇头失笑,片刻后又稍稍蹙眉,对穆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有时也要注意些,看人不要只往内帷方面想。”
穆嫔说:“可是……”
景昭难得地对穆嫔稍微加重语气,说道:“从前在京城,我就想提醒你这一点。你和照微之间的矛盾我不管,他做的确实过多,但你不能对每个人都抱着提防之心,小薛蠢成那幅模样,你也值得和她计较?”
“只有后宅男女,一双眼才会尽盯在内帷琐事上。那种人没什么眼光见地,你不要学,看人要先往外看,外面没有可看之处,再看内帷——那就已经落了下乘。”
“当年赵国公违制纳妾,陈无往扶立三位平妻,传出去人人都当笑柄听,你可见诸卿物议、天子问罪?最多不过是言官弹劾几句,不痛不痒而已。”景昭严肃道,“有用之人,礼法规矩都可以为他让路,私德而已,谁能为了内帷那些小事把功臣赶出朝堂,言官都不会揪着不放——没了陈无往,来年黄河泛滥,把言官扔下去堵决口?”
穆嫔眼泪要落不落,小声道:“可妾……可妾本来就是内帷里的人呀。”
她确实没什么见识,不看内帷还能看哪里?
景昭倒被噎了一下,话赶话说到这里,索性将早为她做好的打算抛出来,道:“来日我大婚之后,你怎么办?”
穆嫔仰起脸,惶然看着景昭:“殿下不要妾身了吗?”
景昭本拟说出口,见穆嫔满脸惊惶,叹了口气,给她擦擦眼泪:“不会赶你走,你想不想出宫?还是继续留下。”
穆嫔知道现在不是撒娇弄痴的时候,仰着脸老老实实说:“妾不想出宫。”
宫里多好,能待在殿下身边,且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她没什么大志向,也不是柳知景含章般的人物,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景昭又叹了口气,道:“那就继续留在宫里,哭什么呢,我又不会赶你走。”
听景昭语气笃定,穆嫔放下心来,才意识到自己挂着眼泪,连忙低头拭泪。
“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穆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用力点头:“妾会改。”
景昭心想既然你想留在宫里,那也就不必强行要求更多了,只要她不效仿谈照微像只斗鸡似的横冲直撞,就该称赞。
于是她摸摸穆嫔的头,说道:“好——什么人?”
浓郁夜色里,一道鬼祟身影从院墙上一闪而逝。
景昭反应何等迅速,反手从穆嫔发髻上抽出一根银簪掷出,去势快如闪电。
转瞬间墙外扑通一声,身体落地。
景昭一推穆嫔:“去那边。”
她的意思是让穆嫔躲起来,岂料穆嫔会错了意,跳下台阶披着头发,扑向对面房门:“有贼人!”
穆嫔还没扑到门口,对面裴令之主仆二人闻声开门,积素一阵风般卷了出去,片刻之后拎着个软瘫在地,腿扎银簪的小厮进来。
“我出去一看,这家伙还在往远处爬。”积素匪夷所思道,“你倒是有毅力,爬的再快,能逃过走路出来抓你的人?还是你以为我们都和你一样四脚着地到处乱爬。”
他手一松,小厮扑通一声跌落。
积素顺便拔出来银簪,还给景昭。
“……”
景昭可不想接沾血的簪子,看向穆嫔。
穆嫔也嫌恶地往后缩了缩。
积素耸耸肩,蹲下身问:“你是什么人?”
那小厮一身灰衣,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客栈伙计,颤声道:“小人,小人只是路过……”
积素看着他道:“糊涂什么?我们这里有车马有金银有女眷,你大晚上扒墙头,存着什么心思?”
小厮眼珠子转了两下,积素笑道:“不老实啊,我看你有几分功夫,要不是我们女郎身手好,还真抓不住你,你就在这里当小厮?”
“小人,小人……”
积素一转头,朝身后递来征询的目光。
裴令之清清淡淡道:“嗯。”
景昭想了想,随手挡住穆嫔的眼。
积素回过头,看着小厮乱转的眼珠,在对方开口之前,友善道:“没事不着急,我帮你想想。”
说完,他举起手中沾血的银簪,又把簪子扎回对方腿上。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消金
夜色会放大人心中的恐惧。
苏惠也不例外。
当他踏着月色回到小院, 看见用来待客的正堂窗纸上映出一个双脚离地、披头散发的身影时,险些当场晕了过去。
他以最快的速度无声掠上台阶,颤抖着双手推开房门, 却发现悬在空中的那道人影是个陌生的矮个子灰衣男人。
和他想象中的凄惨画面不同, 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灰衣男人没有惨死,房梁上那根绳子从他的腋下穿过,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在胸前一束一收,反穿回来绕过臂膀,将他吊在空中。
苏惠:?
他冷静下来, 发现那是刑部审讯犯人时常用的打结方式, 不至于致人死命,也不会留下太重的后遗症,代价就是悬吊在空中时异常痛苦。
隔壁房间传出人声, 苏惠擦了擦满头冷汗, 拖着踉跄双腿走过去,像是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来开门的穆嫔很奇怪:“您这是怎么了?”
苏惠一声不吭,虚弱地扶住了墙。
那名假的小厮叫做周熊, 确切来说,他的身份并非全然虚假,确实是客栈中跑腿打杂的杂役。
不过实际上,这份杂役工作只是临时找来,根本目的是为某些不可见人的事做掩饰,所以说他是个假的小厮也没有错。
这世上固然有嘴巴极硬, 无论如何都撬不开口的钢铁意志, 但很显然,周熊并不具备这种美好的品质,为景昭等人省了很多麻烦。
“他之所以在院外窥探, 是因为听说院中女眷生得不错,想要下手将人掳走,今晚计划动手,他先过来踩点,只要没有意外,后半夜便能招呼同伴动手。”
穆嫔配合地推过去一张草草写就的口供。
“同伙共有三人,一个和他一样在客栈外围做临时杂役,一个叫李三的更夫,还有一个人做乞丐打扮,时常在客栈外的街道旁要饭。”
客栈杂役、流浪乞丐、更夫,都很适合深夜在客栈外行走,又不会让人起疑心。尤其是两名杂役扛着包好的布袋出去,只消悄悄混在客栈趁夜往外运送泔水污物的板车上,有谁能想到布袋里装的会是活人?
苏惠一针见血道:“不简单,这两天我和积素小哥在外跑腿,小姐和郎君们压根没见过外人,只除了官署差役来搜人,曾经进院内看过一眼。”
他虽没有直接说出口,但话已至此,房中没有全然的蠢货,已经听出苏惠的言下之意。
——官署的差役之中,很可能有人和他们勾结。
景昭微带赞赏地点了点头。
真正的美人即使可以用妆容掩饰,五官却无法移位,只要眼力够毒,纵然不能从妆容下一眼辨识出景昭与裴令之的本来面目,却能基本判定出对方五官的好坏。
很多时候,只要愿意下功夫,气质、肤色乃至瑕疵都能够培养、改变或掩盖,唯有五官天生天赐,毁掉容易,重塑却难。
景昭在刑部轮转过,偶尔会去亲自听审,见过一两个人牙子——这可不是官府那里过了明路的那种,最善绑架拐卖良家妇女,做的乃是无本生意,买人的钱都省了。
那些人牙子眼光极为毒辣,哪怕景昭布衣素服站在不起眼处,偏偏就能一眼看出堂上谁的地位最高,调转头来哀恳景昭。
周熊起初死活不肯交代,应该是真的不知道,但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狡狯,吃不住痛,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把自己暗中揣测的那些东西说了出来。
和苏惠的猜测一般无二,周熊说他只是最末端负责掳人的喽啰,消息从哪里来、人要送到哪里去、派他们干活的是谁一概不知,只他自己悄悄猜测,消息来源恐怕有官署内部的人,有些小富人家女儿轻易不出门,没什么名气,却也能被打听到,绑走之后悄悄打探,才发觉那些人家不久之前可能出过事、报过官。
这个比例不很高,十之一二罢了。但平摊下来,也着实容易令人生疑。
积素再问他们绑了人送去哪里、干什么,背后的人又是谁,周熊就当真一问三不知了,下手重了,只能涕泪涟涟地交代说绑了人之后往梧桐巷子某处旧宅里送,至于送过去再把人弄到哪里,他就真的说不出子丑寅卯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景昭的脸色很平静。
房中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平静,就连穆嫔也是那样。
倒不是他们不在乎,而是连杀人吃人都见过不止一次,这些倒卖人口的罪行已经不足以带来任何震撼了。
穆嫔悄悄看了一圈。
房中五个人。
圆胖和气的苏惠、看上去不着调的积素,看似柔弱的殿下、看似柔弱的裴令之和真的很柔弱的她。
怪不得周熊等人踩点之后,毫不犹豫决定今夜动手。
她想了想,还是没问要不要报官。
饶是穆嫔心性天真,一路走来也长了很多见识:报官容易,可城中乱成这样,区区掳掠案根本排不上号,他们这个身份又不起眼,不易引起重视。
更别说官署差役里可能还有内奸,到时候报完官,说不定内奸带队来抓人,反倒弄巧成拙惹事上身,白白招来旁人注意。
穆嫔情不自禁地看向景昭。
在她看来,景昭一定有别的办法。
果然,景昭说话了。
“我们去看看?”
苏惠眼前一黑,这次是真的摇摇欲坠.
天蒙蒙亮。
露珠从翠绿的叶片上划过,留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等到天亮,露水便会被蒸干。
梧桐巷子很安静。
巷子里没有太多人家,很是冷僻,周熊所说的那处废宅在巷口第一家。
景昭坐在梧桐巷子附近树下喝豆浆。
豆浆装在竹筒里,色泽微黄,看着很浓郁。
说实话,很难喝,口感粗粝。
她面无表情放下竹筒,朝着街旁一个胖子走过去。
苏惠压低斗笠,道:“没人。”
梧桐巷子显然经过精心择选,地处偏僻,周围近处没有两层及以上的楼房,这在最大限度上避免了外来者占据高处监视院内的可能。
但同样的,这也意味着他们自己无法在附近高处设置观察点。
梧桐巷子房屋老旧,巷子里住户不多,有外来者容易被发现。
同样,这也意味着潜入方便,只要留心不撞见人。
对苏惠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他绕到巷后,轻轻松松翻进墙内,即使墙头很高,墙上还扎着碎瓷片,但对他来说就像敞开大门任君来去。
“屋子很小,院子积灰,地面有车辙,屋里有绳子。”苏惠先用几句话简单交代了情况,“绳子散开,东一根西一根,像是人牙子用的那种,很结实;车辙不像是普通马车,像是……平板车加棚子改出来的那种,驴车,民间用来拉货或者拉人都很正常,既能藏住人,出入这种地方也不显眼。”
景昭想了想:“回去再说。”
昨夜他们恐吓一番周熊,把他放了,然后放出积素悄悄跟着。
积素上报另一个消息,请求苏惠支援。
“周熊果然没敢说真话,跟同伙说他被抓住,一口咬定自己是偷东西的,被我们毒打一顿绑起来之后,趁着夜色悄悄跑了,他本来就有点功夫,那三个人也没生疑。他们四个汇聚一处,复命去了,早上进了一家脂粉铺子,过了一刻钟又出来,出来之后四个人散了。”
脂粉铺子不是什么有名的老店,卖些廉价脂粉,统共一个掌柜带着两个伙计,一整天过去,唯有其中一个伙计溜出去在附近馆子里买了几碟菜带回脂粉铺子。
苏惠侦查经验丰富,立刻转而盯上伙计点菜时路过他桌边的饭馆掌柜,如此盯到傍晚,终于见到掌柜上了一辆马车。
跟着那辆马车,期间又换了几次跟踪对象,最终,苏惠跟到了一处与廉价脂粉铺完全不同的商铺前。
那是一间拍卖行。
拍卖行的名字很古怪,叫做‘消金坊’,极大,足有三层楼,客似云来,车水马龙。
苏惠在旁边店里买了身衣服,作富贵商人打扮,大摇大摆进去转了一圈,怀里摸出一只水头极好的玉扳指,说道:“我看你们还兼当铺?有没有配对的玉扳指,给我收一只来。”
那扳指果然极好,内圈还刻着同心结发的小字,显然本是一对,拍卖行里虽有价值相仿、料子相近的扳指,但不能配成本来的一对。
拍卖行的朝奉挠着头,为难道:“这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出配套的,您要是不愿另打一只专门来配,只想找本来成双成对的那只,恐怕不好找。”
苏惠心说当然找不到,另一只在我夫人手上,我夫人在京城待着,你们找得到才是见鬼。
他趾高气昂哼了一声,目光不动声色朝着通往后院的帘子一瞟,瞟见帘外一架朴素的马车。
和他推断中常常出入梧桐巷子的驴车不同,但这架马车本身已经极为朴素,如果配上一匹老瘦的马,效果估计差不多。
更要紧的是,这架马车比普通马车略宽,车辙印迹很可能吻合。
用暴发户的语气嘲讽朝奉一番,苏惠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王悦闲坐窗边,端起茶水,一点点浇在桌面的那封密信上。
那些丢了的人是从百花山庄里调出来的又怎样?反正被郡守弄走,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倒是那些人丢了的消息令他有些诧异,毕竟这是郡守的地界。但只要一想事发的那座城里有消金坊的存在,那么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令他感到诧异。
反正郡守向百花山庄弄人时,按规矩走过账,就算有损失,也是郡守损失钱财颜面。只是不知道郡守会不会为此发作,想来不会,毕竟没有证据,为了一些钱财向消金坊大动干戈也很不划算。
另一封信出现在桌面上。
说曹操曹操就到。
想起消金坊,便正巧收到了消金坊送来的请帖。
王悦翻过请帖,仔细看着镂空镶金的花鸟纹路,上面熏着极为好闻的甜腻香气,无端令人生出心驰神往的感觉。
‘消金’的消,不是消失,而是‘消受’。
消受一掷千金所带来的快乐。
能踏进消金坊的主顾,金钱对他们来说只是路边俯拾即是的野草,用这些多余的身外之物来换取尘世间难寻的享受,非常划算。
当然,仅有金钱是不够的。
家世、门楣、名望、血脉、官职……足以称道的一切,都有望换成踏进消金坊的筹码。
王悦当然有这个资格。
去不去是一回事,但有没有资格收请帖是另一回事。
他挑了挑眉,翻开请帖。
八月十四,中秋前夜。
消金坊将要举办一场盛事。
第85章 消金(一)
那夜的事本该是个插曲, 景昭早有安排,要在皇太女鸾驾入江宁前与之汇合,余下行程不宜轻易更改。
然而, 计划被一点小小的意外打乱了。
不知是宜城郡官员太过腐朽无用, 还是起义民众太过英勇。总之,原本只是散落在周边郡县的乱军,突然杀入宜城郡的博广、奉潜二县,直接导致宜城郡东边大乱,阻断了他们原本安排好的路线。
乱军无眼, 即使景昭再富有自信, 也不敢冒这个险。
于是一行人不得不再次改变计划,由苏惠暗中联系船只,预备改走水路。
水路有一条巨大的好处:船只一旦启程, 只要各处码头停泊时格外留意些, 卷入动乱的可能就会变得很小。
但水路又有相应的坏处:极度封闭,虽说不易卷入外部动乱,但船内本身如果存在问题, 可以说逃都没地方逃。
苏惠自己倒是善于游泳,可他不能让太女和储妃跟着游回岸上。
所以苏惠坚持要联系朝廷的人,搭一条确保可靠无虞的船只。
问题就出在这里。
时至八月,临近中秋,水路更加繁忙,苏惠无法拿出内卫副统领的身份压人, 那等同于扯着嗓子把景昭的身份昭告天下, 所以就只能按常规流程——是人等船,而非船等人。
因此,八月十六, 才能乘船离开。
利用多出来的几天时间,景昭决定摸一摸本郡人口倒卖行业的底。
出门抛头露面的当然是苏惠,又朝裴令之借来积素帮忙,景昭自然不是吩咐过后就高坐堂上等候捷报的性格,亲自跟出门,也兼视察本地民情。
客栈小院里只剩裴令之和穆嫔面面相觑。
到底一路同行,气氛弄得太尴尬总是不好,裴令之起意想要缓和气氛,却发现自从抓获周熊那夜之后,穆嫔对他的态度要和缓很多。
穆嫔过去对待裴令之带着半遮半掩的警惕戒备,如今尽数收敛,虽然还是有些僵硬和避嫌,但态度几乎是一夜之间翻转。
裴令之猜测小苏女郎翻转的态度,必然有她‘姐姐’背后授意。
穆嫔有意结交,裴令之的心胸也不算狭窄,他从痛失挚友的伤痛中勉强缓过气来,认真想要与人缓和关系,效果是极为明显的。
没两日,穆嫔已经开始向他请教南方诸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脉络了。
这些消息,离京前穆嫔自然也看过。
她随太女南下,本身便承担着一部分对外往来的任务。只是由于之前到处奔忙,用不上穆嫔出去交际,她暂时把这部分任务放下。
如今有了谙熟南方世家的裴令之,穆嫔立刻抓紧难得的空闲时间,向他虚心请教,打听内幕。
颍川穆氏亦是北方名门,穆嫔自幼学背北方各族姻亲脉络,真论起这些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她上手就能捋清七八分。
见她肯学,裴令之并不藏私。
一个肯学,一个肯教。
尚存的僵硬气氛渐渐缓和。
随着小院中的僵硬气氛消散,小院外时间也在不断流逝。
在苏惠的主导和努力下,他们找到了很多线索。
首先是苏惠跟踪出来的那条路线。
他认为从脂粉铺到消金坊,传递信息的路线太过复杂,节点太多,所以是否存在一种可能——周熊等小喽啰的消息只是很不起眼的顺带传递,这条路线有着更大的作用。
梧桐巷子与之同理。
这间宅子不可能只用于周熊四人的掳掠,说不定也有其他用途。
于是苏惠亲自去观察线路。
与此同时,由于城中流民越来越多,很多原本平静度日的庶民在粮价和动乱两重冲击下,迅速变成了流民,街头插着草标卖身的男女和被丢弃在庵堂前的弃婴顿时多了不少。
和庐江不同。
庐江由南方九州精心设计,某种程度上就是为了展示给北方看的一幅美妙画卷,所以朝廷的采风使还有余力潜入,扎根设置庙宇、慈幼堂等,非但能安抚民心,还能救济穷困。
宜城不行。
这里是南方全然掌控的地盘,朝廷没有余力在这里做更多,自然也没有什么成气候的慈幼堂之类。
街边有许多饿的面黄肌瘦的孩童,看着还未成人,十分可怜老实,但实际打起交道来,就会发现他们早已抱起团来,分为数个团体,甚至各自划分了领地,偷抢劫骗无所不为,比那些成年的乞丐还要麻烦。
景昭就被他们堵住打劫过一次,她撂倒了为首的两个大孩子,其余人一哄而散。
景昭对此,唯有无言。
那些孩子身上固然有极坏的一面,可若是不这样做,他们无力谋生,又争不过成年的乞丐,只怕早就饿死了。
想要给些钱,又不能贸然开这个头。
城中太乱,他们拿了钱也无法安定下来,多半是挥霍之后又重操旧业,说不定还会盯上景昭,一次次出门时有许多眼睛盯着,做事也足够麻烦。
于是景昭出门时留意几次,挑中了其中一个团体。
这个团体里不止有女孩儿,还有几个年幼孱弱的幼儿。景昭见过两次,发现这些幼儿虽然孱弱,但在乞丐群里,能养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有些乞丐帮派往往会弄来一些孩子,将他们的手脚弄断、眼睛弄瞎,带在身边乞讨,企盼唤起人们的同情心,讨来更多钱。
景昭就给了他们一把钱,要他们分作三五队,每天换陌生面孔去梧桐巷子外面盯梢,有情况及时汇报,即使没有情况,每日还能再得一把钱。
反正她换了粗布麻衣,遮住头脸,这些孩子即使出卖她,也没什么威胁。
把盯梢梧桐巷子的任务分出去,余下的事苏惠带着积素完成,景昭就在街边瞎逛,逛了几日,倒将过节的东西采买齐了。
这一日梧桐巷子那边传来喜报。
有一辆驴车趁着清晨天没亮驶入院子里,不久又离开。盯梢的那三个孩子很机灵,女孩抱着一个幼儿继续在不远处乞讨,男孩则跟上驴车。
驴车最后没入人群中,不见了。
但梧桐巷子里那间旧宅,一整天都没有人进去过。
直到天色快黑了,景昭路过他们的据点城隍庙,顺便听取汇报,才得知这一点。
听说还有两个孩子在那里盯着,景昭又给了他们一大把钱,自己在路边买了个小推车,假装若无其事地从巷子外路过。
不需苏惠,她自己就能凭着刑部轮转的经验确定,驴车车辙有了轻微变化,进去的两道更深些,出来的却轻微些。
那辆驴车送了人进去。
第二天,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驶入宅子,很快离去。
这一次苏惠亲自跟上。
那辆车途中倒手四次,进了消金坊,再没出来。
到了这一步,众人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消金坊便是掳掠的最后一环。
那些被掳来的人送进了消金坊,为什么没有出来?.
八月十三,客栈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本地名门李家大房少夫人,带着三十名侍女,抄着钢刀,气势汹汹杀进了客栈后的小院。
中午太热,大家都在午睡,忽然听见院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全都披头散发冲了出来。
穆嫔连外衫的带子都没系,以为流民冲进来了,拽住景昭就要跑,结果发现是李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抄刀砍烂了后面那间小院的院门。
李少爷在这里偷养了一房外室,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连续几日找借口不在家,待在小院里陪伴心爱的情人。
眼睁睁看着妻子提刀进来,要先砍了他,再砍了外室,送他们下去做一对亡命鸳鸯,李少爷亡魂大冒,狂叫着四处逃跑,连如花似玉的娇媚外室都顾不上了。
夫妇二人一个逃一个追,李少爷惊骇之下绊倒在地,眼看少夫人便要一刀劈下,围观者终于不能再坐视不理,一股脑涌上去,拦得劝得劝。
被人群隔开,李少爷趁机逃跑了,围观者瞠目结舌之余,见少夫人还要提刀猛追,连忙纷纷劝慰。
你说一句夫为妻纲,我说一句温良柔顺,这话根本没有半点用处,少夫人火气反而越来越高。
穆嫔热心地过去劝:“你把他砍死了,妻杀夫,判死刑!”
少夫人挥刀怒吼:“我要和他同归于尽!”
穆嫔说这可不行:“你的孩子怎么办?你腰间那个水鸭子香囊太丑了,如果你没有先天手抖的症状,应该是小孩子绣的吧。母亲把父亲杀了,孩子怎么在祖父祖母面前自处?你的娘家理亏,又能看顾多少?”
少夫人愣了片刻,手一软,钢刀跌落,忽然嚎啕大哭起来:“这个没良心的畜生,没血性的孬种!只知道在外面玩女人,稚郎明日生辰,他不回家,还要去什么劳什子的拍卖行,说的好听,还不是一掷千金讨外面的狐狸精欢心!”
“拍卖行?”穆嫔目光一凝,脱口而出,“消金坊?”.
好人做到底。
穆嫔连太后都敢糊弄,安抚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夫人当然不成问题。
她打出新身份,索性送少夫人回了府,李氏的长辈们不能当着外人责罚儿媳,见穆嫔把少夫人送回来,还很是感谢。
穆嫔是被李氏的马车送回来的。
她跳下马车,直奔房中,铺开纸笔就画,片刻之后画出了大致模样:“李少夫人给我看过,那封请帖就长这个样子,李少爷吓得不敢回家,请帖自然也来不及拿走,我细细看过,上面还熏了香,像是帐中香,又更甜腻些。怪不得李少夫人一看见这封偷偷摸摸送来的请帖,就觉得和狐狸精有关。”
苏惠接过来看看,唔了一声,说:“这就好办了。”
穆嫔惊问:“造假?”
“假的就是假的。”景昭说,“我们用真的。”
穆嫔下意识问:“真的?我们看看能不能把李少爷那封弄过来?”
“不用。”景昭摇摇头,已经胸有成竹,“我们已经弄到消息,消金坊中明晚会有一场非常重要的拍卖,李少夫人帮我们进一步佐证了这件事。”
“从李少爷收到请帖,我们可以反推出有资格参与拍卖者的身份。”景昭说,“至于请帖从哪里弄……”
苏惠无可奈何地说:“总要有几个倒霉蛋……”.
次日,消金坊。
夕阳西下,一辆马车驶来。
消金坊每过一段时间,会举办一次特殊的拍卖,拍出一些极为罕见的藏品,甚至有些无价之宝。
为了确保安全、机密,这些拍卖往往只会邀请特定的人参加。
参与者都有一定的身份,自然不是等闲顾客可比。
一辆又一辆马车驶来,不需下车,只消递出请帖,自然可以乘车入内。
“原来是吴氏郎君。”消金坊的下人恭谨躬身,“您请。”
马车中一片寂静,听而不闻。
圆脸车夫伸手取回请帖,驾车而入。
第86章 消金(二) “它也会是,一个绝妙夜晚……
“有些糟糕。”
裴令之说:“是的, 请帖上没有写名字。”
但那名消金坊的侍从居然能一口叫出吴郎君的身份。
景昭说:“我指的不是这个。”
迎着裴令之诧异的目光,她缓缓道:“这人姓常,不姓吴。”
裴令之顿时会意, 黛眉扬起, 神色微变。
景昭看着他,认真说道:“其实你没有必要来。”
裴令之同样认真问道:“为什么?”
景昭说:“危险,而且因我而起。”
她是指自己主张追查本地人口贩卖,结果追到消金坊。然而裴令之只作不解,道:“此言无理。”
“为什么?”
裴令之微笑说道:“那四人为掳掠美色而来, 女郎姐妹固然危险, 我又岂能独善其身?”
“……”
景昭被他噎了一下。
裴令之继续道:“我欠女郎的人情,有我随行,更为稳妥。”
这倒是实话。
消金坊今夜拍卖, 受邀者身份必定非富即贵, 绝非等闲。裴令之出身顶级世家,对南方名门所知甚详,有他同行, 至少能在人际交往间多一重保障。
“既然欠人情……”景昭拈着木盒一角,用力道,“郎君就松手吧。”
裴令之死活不肯放手:“还是给我吧。”
二人拉来扯去,那只可怜的木盒在他们手里拉锯似的,你来我往,终于坚持不住, 哗啦一声盖子滑落。
盒子里细细衬着缎布, 缎布上方,是一只镶金的花鸟纹面具。
面具极薄,如同蝉翼, 在盒中轻轻颤动。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它的做工都可说极为顶尖。
景昭说:“我都穿男装出来了。”
裴令之非常无言:“我也没穿女装出门啊。”
景昭一举身边的包裹:“我真给你带了。”
裴令之:“……”
“新的,没穿过,一直压箱底,成衣店买的,太长了所以没穿,料子很好,你试试?”
裴令之终于难以置信地出声抗辩:“你早就打算好了?”
景昭说没有:“以防万一的,你赶紧穿吧,我不看,现在该下车,再拖别人就要起疑心了。”
她往前扑,裴令之不得不缩手,加之车外传来了人声,他不得不用一种痛心疾首的目光看了景昭一眼:“你指天起誓。”
景昭立刻道:“我保证,绝不说出去。”
裴令之道:“指天起誓。”
景昭胡乱发了个誓,如果她泄露此事,景含章就要倒霉。
好在裴令之顾全大局,没和她继续纠缠下去。
景昭戴上面具,先行下车,过了不久,一名面遮轻纱,衣袂翩然的妙龄美人掀帘而出。
消金坊侍从见怪不怪,迎上前来。
侍从再度查看请帖,然后奉上一对木牌,烫金的那块挂在了景昭腰间,另一块白色木牌则递给了裴令之。
景昭猜测这是用于标记身份,烫金腰牌代表受邀前来的宾客,白色木牌则代表宾客带来的姬妾。
侍从将他们引进了消金坊内厅。
内厅楼高统共三层,一进来景昭先暗自松了口气,厅中已经有了不少戴着面具的宾客,许多宾客身边都依偎着美姬。
不允许携带侍从,但可以携带一名姬妾。
景昭挑了挑眉。
不过裴令之还是有些别致。
身为‘美姬’,他比自己的‘主人’,以及厅中许多宾客都要高挑。幸好裙幅宽大,裴令之稍稍矮身加以掩饰,在厅中的嘈杂声中并不起眼。
那名侍从带着他们穿梭过许多佩戴烫金腰牌,往来谈笑的宾客,将他们引上了二楼就坐。
二三楼被竹屏风分割成很多独立的席位,席间饰以许多摆设,倒显得极为风雅。
裴令之坦然坐下,然后发现不对。
景昭低声说:“你站起来,我坐。”
哪里有美姬和主人肩并肩坐在一起的,还坐的端端正正,目不斜视。
侍从退下,去为他们上茶。
很快,下方传来铛铛铛三声清响,大厅中往来谈笑的宾客很快各自在侍从的引领下登楼入座,转瞬间下方变得空空荡荡,大厅尽头的高台上走出来一位含笑的妩媚女郎。
拍卖开始了。
和景昭的想象不同,拍卖十分枯燥且无聊,竟然是一场正经拍卖,只是藏品格外珍贵难寻,偶尔还有触犯法规法纪的存在。
“就这?”
景昭满头雾水。
不但景昭满头雾水,很显然,宾客们两极分化。一部分听得格外认真,积极竞拍藏品,譬如为一纸宫廷御用秘法回阳丹你争我夺,又譬如为一名据说是伪朝慕容氏郡主的异族女子拍出高价。
另一部分的表现则更为明显。
有人睡着了,还有人开始狎玩座间消金坊的侍女,甚至景昭隔壁席位就在这样做。
她拧着眉头,有些恶心,又有些尴尬。
裴令之原本站在她背后,一只手搭在景昭椅背上,现在那只手指尖收紧,显然也很不自在。
景昭想了想,抄起案上茶盏丢了过去。
伴着隔壁传来的惊怒声,还有‘你想死吗’‘你是哪家的’质问。景昭冷冷说道:“就属你时间最短、声音最大,回阳丹也没拍上,现在还不闭嘴给自己留些颜面?”
隔壁哑火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丢脸。
二楼间往来巡逻的消金坊守卫生怕打起来,此刻也悄悄松了口气。
说完这句话,景昭有点后悔。
因为她感觉裴令之似乎更尴尬了。
说实话,她也尴尬。
于是她开始咳嗽。
一方面是为了掩饰,另一方面是因为压着嗓子大声说话真的很累。
景昭轻咳一声,低声问:“要不你坐下?”
一直伏在椅背上,应该不会很舒服。
她说话时下意识侧首,刹那间温软的感觉从颊边一划而过,还隔着面纱微涩的触感,有些奇怪。
景昭愣了一下。
裴令之也愣了一下。
愣过之后,景昭倒没有羞涩,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往椅子里一靠:“来,再给我捏捏肩。”
“……”
场间那名据说是荆狄慕容氏郡主的女子已经拍出了一个堪称离奇的高价。
景昭漠然看着,无悲无喜。
“真的假的?”
景昭心想应该是假的,是不是荆狄慕容有待考证,但绝对不是郡主。
当年慕容诩出手很寒酸,舍得封官,但对给爵位很谨慎。慕容氏册封的郡主不多,十之八九是亲王长女或嫡女,还需长到出嫁年龄才封,寥寥几个幼年获封的,大多跟皇子皇女亲近,一起欺凌过景昭,她不会忘。
下面这个女人太年轻,没印象,应该不是。
想到荆狄慕容,就要想起当年那段难捱的岁月,景昭的心情也跟着坏了起来。
裴令之轻声说:“我以为荆狄慕容宗室被杀光了。”
他抬起眼,却见景昭转过脸来,笑吟吟看着他,微笑说道:“总有些漏网之鱼。”
父皇当年确实杀了很多。
慕容诩和他的子女妻妾尽数被杀,荆狄慕容氏身为皇族,五年来成功在北方引起了足够的民怨民愤。一朝伪朝覆灭,慕容氏宗亲要被投入天牢等待处置,押送几位亲王的过程中,暴怒的京城民众活生生推翻囚车,一拥而上,将不可一世的荆狄贵人们撕成了烂泥。
那种奇异的异样又出现了。
裴令之低头看她,眼底微带忧虑,景昭却浑然不改,只静静回视,微笑说道:“成王败寇,历来如此,血债唯有血偿,此乃天意,亦是民意。”
时间倒拨回十五年前,慕容诩尽诛桓氏皇族,羞辱长乐公主,北方黎民倒悬,水深火热。
这一笔笔的血债,甚至没有等到慕容诩寿终正寝向他的后世子孙清算,就由慕容诩亲自交还。
下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不知是谁在鼓噪。
一口笼子推了出来。
笼子里装着一个镶金裹玉的中年人。
这是今夜拍卖的压轴,是全场倒数第二件藏品。
什么能胜过慕容氏的郡主?
就凭这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庸碌中年男人?
他姓桓,据说出自齐朝桓氏皇族,是一位正正经经的亲王世子。
消金坊的藏品,可能会夸大价值,但不会虚构价值。
就像那名荆狄女子,不一定是真正的郡主,但一定是荆狄慕容氏的宗室血脉。
裴令之注意到,景昭依然没有出声,但身体稍微坐直了些。
景昭心想,这个人很可能是真的。
桓氏皇族里,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她母亲是末帝公主,最后的桓氏皇族大宗血脉,她当然了解桓氏。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些年,她坐视皇帝秘密诛杀过许多残存的桓氏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