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解谜(三) 景昭冲裴令之继续眨眼,意……
临澄县外依山处有座别院。
郡守最近就住在那里。
别院依山傍水, 风景秀丽,极为风雅,最宜修身养性, 自然极其舒适。
但郡守当然不是为了修身养性。
听着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郡守摔下手中毛笔,不耐烦道:“让他们滚,一个都不见!”
这些日子,城北码头被封,许多往来停泊的船只无法离去, 已经装好的货物也不被允许卸下, 造成的损失根本无法计数,说不得便要有许多人因此倾家荡产。
为此,想方设法请托关系、走通门路求见郡守一面的人不在少数, 甚至有些人拿着的名帖连郡守也要重视, 不敢轻易推拒。
既然一旦见了,便无法推拒,那就只能不见。
一个都不见。
这才是郡守躲在别院, 闭门不出的原因。
门外传来老仆的声音:“大人,来的是信。”
来的是信,不是人。
郡守心神微松,缓和声气:“拿进来。”
老仆拿来的那封信非常朴素,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记与纹路,真的就只是那种街头话本所用的普通纸张, 在这间描金绘漆的华美书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郡守撕开信封, 认真看了片刻,面上忽青忽白,最终说道: “把码头那边的人调走, 沿路追击。”
老仆大惊,向前一步,仔细看清信上所写,惊声道:“大人,这个消息尚不能确定为真,一旦将码头那边的人调走,只凭王家的人封不住码头,到时候不好交代。”
郡守脸色更加难看,寒声道:“我才是临澄郡守,要给谁交代?”
老仆毕竟是郡守多年的旧仆,忠心不二。见他脸色难看,郡守难得多说了两句:“我知道你的忠心,但王氏小儿咄咄逼人,我派人助他将码头围了数日,早已经人心浮动,如果再接着围下去,城中生变、码头生变,我这个郡守便要威严扫地、难以脱身了。”
那口箱子即使落到朝廷手中,第一刀也不会砍到郡守头上。但若是临澄县抢在九月太女下江南前闹出饥荒暴动,他这个郡守决计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更何况,前些日子,郡守还从家族中得到了一条密报。
据说,南方世家为了截获这条密报,付出了很大代价,一位安插在朝中的四品京官因此下狱身死。
“东宫那边,派出了一位重要人物,来替皇太女南下做准备、打前站。据说那是位上达天听的大人物,说不准便是东宫十八学士之一。”
东宫十八学士,位分虽卑,职权却重,虽说至今受限于年纪,官职绝大多数都只是平平,但能直谒太女,入朝登殿,其影响力自然不容小觑。
“吴郡临平县那位县令,在南方没有半点根基,走出门去人人都要多给几分脸面,朝廷派来的地方官多的是,有几个能有这份脸面?”郡守哼了一声,“就算是神坛上泥塑的菩萨,沾上东宫那层关系,也是泛着佛光的菩萨,别人能死,他死不得。”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郡守不无讽刺道,“这个节骨眼上,管他消息是真是假,把人先从码头调走往西沿途追,王家小子要是派人来问,就把这封信给他看——本官截获了消息,那箱账本不在船上,要在临澄郡西边金蝉脱壳,走陆路往西北钟离郡,沿途北上。”
这样一来,码头人力不足,无法继续封锁,问题迎刃而解。
能找到账本,自然是为南方立下大功一件;找不到账本,也算妥善抽身。
思及此处,郡守轻抚长须,颇感自得.
景昭走出内室。
她看见了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
客栈的房间再大也有限,朱砂半坐在最靠近门的椅子里,脊背微塌,松松垮垮坐着。
这是虎豹潜伏在草丛中,伺机而动准备捕猎的姿态。
景昭稍稍偏过头,颇感兴趣地打量着朱砂。直到朱砂眼底闪出凶厉光芒,才收回目光,款款落座。
裴令之端着茶盏站在窗前,换了身干净的浅青衣袍,颈间的血也已经洗去,只是没有包扎伤口,那道血痕依旧分外瞩目。
他静静看着手中茶盏,仿佛那只瓷盏是天底下最美的事物。
景昭道:“确定了?”
裴令之唇角微扬,但那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个喜悦的笑容,说道:“你是对的。”
景昭眨眨眼:“我可什么都没说。”
裴令之道:“卢家有问题。”
“等等。”朱砂皱着眉头,突然开口说道,“什么意思?”
景昭又转头去看她,发觉朱砂的椅子虽然没动,说话时半边侧脸却隐隐更加偏向裴令之。
从景昭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朱砂紧绷的侧脸。
她眉梢轻扬。
尽管昨日她和朱砂那次未曾成功的会面并不愉快,然而无论怎么看,都是朱砂和裴令之昨夜冲突更加剧烈。
和语调冷淡、头戴帷帽的裴令之相比,景昭自认为自己的笑容更为平易近人,神情更为轻快闲适,然而在交谈时,朱砂依旧本能选择倾向裴令之——
难道是因为裴令之格外美貌?
不。
景昭托腮斜坐,盈盈带笑,注视着朱砂紧绷的侧脸,直到对方僵直如一张拉满了的弓,才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若有所思的情绪。
这个女人有一种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似乎天然便对危险格外警惕。她周身凶厉,绝不是从未见过血、虚张声势的花架子,但在她的感知里,自己比裴令之更危险,更值得戒备?
景昭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感觉房中气氛变得非常僵硬,抬头这才发觉朱砂开口后,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景昭不解地看向裴令之,见他仿佛仍在出神:“你来我来?或者你先说?”
“算了。”不等裴令之答话,景昭又道,“我说吧。”
她轻咳一声,依旧保持着托腮闲散的姿态,上来便抛出了自己的结论。
“钟无忧很可能已经死了,卢妍活着的可能性稍微大一点。”
平地惊雷乍起,坐在景昭椅子另一侧扶手上的穆嫔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景昭拉了她一把,继续道:“是卢家。”
毫无预兆地,裴令之转过头来。
他的神情掩藏在帷帽下,语调非常疲倦:“可能不大。”
这句话并非反驳,而是对景昭最后那句话的补充,意思是卢妍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穆嫔的表情凝固了,脱口道:“啊?”
景昭没有回答。
她有些同情地看着裴令之,安慰道:“总是还有些可能。”
紧接着,她说:“我先说完我的推测,当然,我没有实际证据,所以是用推测出的结论倒过来验证线索,如果有异议,欢迎补充或驳斥。”
“四月初,你收到钟无忧写的信,信中说卢妍已经有孕一月。刨去送信途中耽误的时间,也就是说,卢妍夫妇在三月末便已查知有孕的消息。”
“朱砂,你四月押镖之后途径临仙山,上山拜访卢妍夫妇,在那里看见了一个步伐稳健、身怀武功的壮年男人,后来你在卢家部曲中看到了那张脸,对吧。”
裴令之与朱砂各自点头,表示肯定。
景昭指关节叩击扶手,伴随笃笃两声轻响,道:“既然如此,以下是我的推测。”
“三月末,卢妍查知自己怀有身孕。对于夫妻二人来说,这无疑是个极好的消息,而好消息需要分享,所以他们写信给了自己的朋友,分享这份喜悦。”
“在这个时候,卢家和他们恢复了联系。可能是卢家对自家女儿还存着一些感情,想要照拂一二;也可能是他们通过某些途径得知卢妍怀孕的消息,想要借此修复感情;还有可能是卢妍自己做了母亲,养儿方知父母恩,内心生出对家族父母的思念,所以主动和家族恢复关系。”
“总之,卢家派人过来探望,并且送来了许多东西,比如婴儿所需的襁褓衣料等用品,这些东西在六月十日之后又被卢家派人清扫,所以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与婴儿有关的物品。在这个重建往来的过程中,卢家一定做的非常小心,不令人反感,因此四月末朱砂来到积野小楼探望时,卢妍夫妇没有表现出任何受到威胁的异样,反而欢天喜地接待了你。”
“五月中旬,根据你询问村民得到的消息。”景昭看了裴令之一眼,“卢妍夫妇曾经挂出牌子,表示外出办事,离开半个月左右。鉴于他们过去曾经有外出访友、游山玩水的经历,不能完全排除他们又出去游玩的可能,但这个时候胎儿月份还小,我更倾向于他们是回了卢家。”
“我不认识卢妍夫妇,但根据你们的叙述,他们性情正直,正是难以忍受家族处事方式,才会脱离家族。那么我推断,他们在回到卢家后,发现了某些卢家的秘密,这些秘密一定非常严重,严重到他们无法接受。”
“也许夫妇二人和卢家再度撕破了脸,也许他们掩饰了自己的情绪,但他们的态度仍然被卢家查知。夫妇二人感觉到危险,认为临仙山这个地方不宜久留,于是他们决定离开。”
景昭举起手中的铅粉盒子:“有妊的妇人不宜使用铅粉,除非是在面临极大威胁,已经顾不得腹中胎儿,只能先顾自己的情况下——铅粉是易容改装无法替代的一环,珠粉、米粉、紫云粉遇水即落,经不起擦拭,难以完美掩饰本来面貌。”
“但他们没能逃脱。”
房中一片寂静。
唯有景昭指节轻叩扶手,轻响声被这片寂静放大许多倍,清晰无比。
笃、笃、笃。
这是指节敲击扶手的声音。
笃、笃、笃。
这是棰头敲打木鱼的声音。
一张年华逝去的妇人面孔,缓缓抬了起来。
那张脸抬起来,漆黑瞳孔幽幽望着上首高大的佛像,佛祖的面容平和慈悲,静静俯首凝望众生。
“母亲。”
卢老夫人合上眼。
逝去的岁月像是雪片,纷纷扬扬掠过脑海,最终只剩下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容。
她快乐地笑着,唤道:“母亲!”
然后那张天真的笑脸渐渐定格,唇角下撇,眉眼沉落,眼角淌出泪水,悲伤绝望渐生。
“母亲。”她哭着说,“母亲啊!”
我的孩子。
我的妍妍。
卢老夫人睁开眼。
木鱼声越发急促。
卢老夫人转动着佛珠,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随着佛珠转动,她急促的心跳渐渐缓和,缓缓道:“冥诞快要到了,一切都预备好了?”
“是。”
“妍妍呢。”
片刻的静默之后,卢老夫人道:“孝顺二字,作何解释?”
卢家主艰涩道:“孝者,畜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谓畜。”
卢老夫人道:“该当如何?”
卢家主垂首,道:“儿遵命。”
“甚好。”
卢老夫人合眸,低声念诵经文,良久,又道:“我听说娴娴和方氏不太愉快。”
方氏便是卢夫人。
卢家主道:“她们姑嫂性子一向不合,并不是什么矛盾。平日里少见,所以不显,这些日子娴娴常常回家,才显得有些冷淡。”
“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看,娶了妻的儿子,也等同于白送给了别人。”
这句话看似语气平常,其实已经包含不满。
孝字大过天,原本跪在蒲团上的卢家主立刻叩首,恭谨道:“母亲误会了,儿不敢。”
卢老夫人拨弄着佛珠,语气平常道:“你无须粉饰太平,无非是娴娴不喜欢方氏,对方氏不满,所以刻意为难她。”
卢家主正要松口气,只听卢老夫人接着道:“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喜欢方氏,只是看在她生的孩子还算乖巧,给她几分颜面。”
如果说方才只是似是而非的不满,那么现在便是明晃晃的指责。
儿媳不得婆母喜欢,一个孝字压下来,难道还会是婆母的错?必然是卢夫人侍奉长辈不够恭顺尽心。
卢家主连忙要替妻子辩解:“母亲……”
卢老夫人却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当年妍妍私奔,方氏表面上像个锯嘴葫芦,背后撺掇你尽早压下消息,和妍妍割席,真打量我不知道。她自己有女儿,为她女儿的名声考虑,又把我这个做娘的摆在哪里?”
“我的女儿,我自己可以处置,可以责罚,可是我一日没死,就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卢老夫人撂下佛珠,发出哗啦一声:“手伸的长了,该砍。娴娴抽她两记耳光,那才叫解气。”
“儿一定教训她,母亲息怒。”
卢老夫人看着儿子,目光平淡中隐含锋利:“我自认不是大公无私的好人,儿女是我亲生的,我自然会无条件偏心,可儿媳妇不是。”
“老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我给你娶方氏进门,给靖儿娶妻,都选了家世低的妇人,没有底气,自然要对夫主温顺恭敬——便如我当年一样;女儿嫁的高了,娘家兄弟才会高看她,为了娴娴过得好,我特意给她选了痴心人,可是夫婿痴情,公婆难缠,所以我一心要让妍妍招婿留在家里——恨她自己行差踏错!”
“母亲殚精竭虑,皆为我们这些不肖儿女,儿断然不敢忘却母亲恩情,还请母亲不要多思多虑,多加保养,别气坏了身体。”
“我该替你们做的事,都一一耗尽心血,自认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娴娴是你的亲妹妹,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妹妹。将来我百年之后,你若是因为妇人挑拨,与自己的亲妹妹疏远,我走之前,便再做一次坏人。”
卢家主简直不敢深想母亲话中含义,恨不得指天发誓:“儿若与娴娴不睦,便教儿年寿不永。”
确定长子的真挚神情并非作假,卢老夫人神情温和下来,道:“你和娴娴从小就亲近,对靖儿也疼爱,我很放心。”
还不等卢家主露出笑容,她话锋忽然一转,道:“为什么你们兄妹四人,你唯独不喜欢妍妍呢?”
“……母亲看错了。”
“不,我看得很清楚。”
蒲团移动,发出窸窣响声。卢老夫人避开儿子搀扶的手,自己扶着香案,吃力地站了起来。
“我和妍妍年纪差的大,又不像娴娴和妍妍是姐妹,不便常常抱她玩,所以显得生疏。”
面对儿子的解释,卢老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佛堂一侧,拉开帘幕,露出了那里供奉的灵牌。
“来,对着你父亲的灵位发誓,你对妍妍的心,和对娴娴是一样的。如果此言不尽不实,就教你父亲不得轮回往生。”
不管卢家主的话是真是假,此刻作为一个孝子,他都不可能做出拿亡父起誓的事。
看着咄咄逼人的母亲,卢家主苦笑道:“母亲,这又是何必,妍妍年纪小,我不常陪她玩,当然不比和娴娴亲近。”
卢老夫人重重一扯,帘幕合上。
她动作幅度过大,放置灵牌的案几颤了颤,啪嗒!
卢老太爷的灵牌仰天躺倒,听得卢家主眼皮一跳。
卢老夫人充耳不闻,说道:“是么,不是因为我想让妍妍招婿留在家里?”
无视儿子青白不定的面色,卢老夫人微微冷笑,眼睛看向佛堂外更加遥远的地方.
“谁有意见,请。”
景昭摊手,环顾四周:“都没有?”
穆嫔愣了一下,率先高高扬起手臂:“我有话要说。”
景昭慈爱看着她,像街头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看着请来的托:“说。”
穆嫔不愧是合格宠妃,从不质疑景昭,她说:“打狗也要看主人,更何况是亲儿子——钟家和钟郎君反目,不代表能坐视卢家杀了自家儿子吧,如果……”
“驱虎吞狼。”景昭鼓掌,“好计策。”
见穆嫔面上带笑,骄傲仰头,她不给穆嫔泼冷水,朝裴令之投去催促的目光。
“……”
景昭冲裴令之继续眨眼,意思是坏人你来做。
裴令之心想债多了不愁,反正小苏女郎本来就不友善。
他叹息道:“恐怕不行。”
穆嫔木着脸,只听裴令之道:“看。”
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小信封,打开信封往外展示。
是那只床脚捡到的长命锁。
迎着日光,原本暗淡的金锁泛出光泽,上面‘慎思’二字变得更加清晰,与之相伴的还有上方交错划痕,划痕下压着极小的刻字,正面‘福寿绵长’,反面‘富贵万年’。
“这是无忧的长命锁,我从前未曾见过它,却也知道这等长命锁出生时便打来,用于驱灾辟邪、系命延寿,意义非凡。无忧脾气很好,不是会作践无辜,拿死物出气的性格,他既然戴了这块锁,再不喜欢也会好生存放,不会随随便便抛在角落里。”
穆嫔道:“那……”
裴令之长睫眨动,却发觉自己根本无法想象那幅画面。
他声音仿佛一切如常,轻声道:“除非……他因为某些事,对家族的憎恨到了极点,激怒之下,已经无法控制情绪,连自幼佩戴的长命锁看一眼都生出无限愤恨,所以扯下摔在地上,任凭它落入床下,并且此后都没有去捡。”
穆嫔忽然觉得脊背生寒。
这份寒意倒不是因为别人,而是推己及人。
她自幼生长在颍川穆氏,最后又要被穆氏当作棋子掷出去,若不是当年她峰回路转进了东宫,现在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卢妍夫妇尚有父母在世,犹自落得这步田地。她虽难以触伤家族,却早没了亲生父母,还有一双年幼弱小的弟妹。
穆氏自然不会杀她。
可同样,也不会很在意她的死活。
景昭感觉袖摆被牵动,不用低头就知道是穆嫔正在作怪。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裴令之的话:“驱虎吞狼之计,是行不通了。卢家和钟家八成都涉及其中,但卢家是主谋。”
穆嫔若有所思:“因为跟踪这位朱女郎的人来自卢家?”
这么说倒也没错,景昭接着道:“所以我说钟无忧”
她话音一顿,忽的眉心蹙起,唤道:“且留步,女郎往哪里去?”
裴令之回首。
朱砂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边。
听得景昭呼唤,她转过脸来,一手按住腰间兵刃,眼含戾色,杀气腾腾。
“我去杀人。”
第72章 解谜(四) 这样美的一张脸,千万不要……
景昭言简意赅道:“证据。”
朱砂说道:“不需要。”
景昭说:“你之前就有猜测了, 对吧。”
朱砂沉默片刻,道:“是的,但是我不敢相信。”
景昭眉梢微挑:“你杀性如此之重, 却不敢相信血亲亦会相残?”
杀性重只是陈述, 而非褒贬,朱砂听出来了,所以没有生气,摇摇头说:“我太相信他们。”
正是因为她太过相信卢妍与钟无忧的话,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们对家族虽然失望, 对血亲却没有太多的怨恨, 才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景昭有些感慨,看了裴令之一眼,说道:“有时候教养太好也会适得其反, 你不在外面说仇人的坏话, 别人说不定反倒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裴令之垂眸苦笑。
景昭收回目光,道:“但你还是需要证据,我不说别的大道理, 只问你一句——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们一切推测都是错的,你为替朋友报仇,误杀了他们的父母亲人,将来怎么和他们交代?”
见朱砂无言以对,景昭又道:“再者, 你准备怎么杀?”
门第越高、名声越显, 往往就越发怕死。
卢氏坞堡从外部看上去,宛如铜墙铁壁,以一人之力, 根本不可能冲杀进去。而这等当地望族内院更是尊卑分明,极为苛刻,主人身边的高位侍从人人识得,低位侍从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
“你一定想要寻死,我不会阻拦。但你死之后,我们再想做些什么,就会变得格外困难。”景昭理一理鬓边碎发,看着朱砂道,“回来,坐下。”
她的语调分明平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似商谈,更似命令。朱砂原本就被她的话搅得心头微乱,竟情不自禁顺着景昭的命令,坐回椅中。
“你准备怎么办?”
窗外暖风吹入,揭起裴令之帷帽垂纱一角,他伸手按住轻纱,不答反问:“为什么?”
这句话没头没尾,众人都心生不解,景昭却听懂了,欣然想着总算有个人能跟上自己的思路,愉快道:“很好,看来你我看法一致。”
——为什么卢钟两家能够达成共识?
卢家和钟家关系并不好,若说卢妍夫妇是因为发现了卢家的秘密,从而惹祸上身,使得卢家下定决心要动手,那钟家凭什么坐视不理、甚至可能帮忙善后?
大家族绝不可能是聋子哑巴,临澄县署如火如荼查了几天卢妍夫妇的下落,钟家即使从前毫不关心,如今也该听到风声,但他们视而不闻听而不见,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其实已经足够佐证两家私下有所勾结。
但还是那句话,为什么?
裴令之说:“卢钟两家关系不好,这句话应该不是假的,至少在几年以前不是。”
景昭道:“那我知道了。”
为什么两家关系不睦,钟家却能坐视自家嫡长子被卢家所害?
不要说那是因为钟无忧弃绝家族,诚如穆嫔所言,打狗也要看主人,越是大家族越在意颜面,钟无忧即使离家,也不能随随便便被人杀了,因为那在某种意义上便是践踏钟家的脸面。
除非卢家付出足够多的代价,多到足以打动钟家。
又或者……卢妍夫妇发现的那件秘密,并不只关乎卢家一族,还与钟家息息相关。
那么问题就又绕回来了。
两家既然不睦,为什么在利益关系上又会有如此深的牵扯?这种牵扯深厚到了足以杀害血亲的地步,必定不是寻常,某种意义上便可被当作把柄。
没有蠢货会将自家把柄与仇家紧密相连。
“换个角度来想。”景昭指尖无意识地挑着袖口绣纹,划花了数丝绣线,“被牵扯的不止是钟家,这个秘密涵盖了数个豪族,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秘密从卢家这里流失,与之相关联的豪族都会受到影响,包括钟家,而因为钟无忧的关系,泄密之后,钟家也要被迫背上责任。”
景昭低声自语,不似是在讲给众人听,倒像是在给自己梳理思路。
她闭上眼。
过目不忘之能此刻发挥了作用,曾经在刑部看过的无数卷宗潮水般汹涌而来,飞速掠过脑海。
世上没有太多新鲜事,建元十年以前查处过的案件中,事涉豪族的都有哪些?
仅涉一家一族的案件,排除。
罪行不够重大的案件,排除。
无法轻易查知的案件,排除。
她睁开眼:“土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非常专注,眨也不眨。
朱砂没听懂:“什么?”
“建元四年,定州慎化县,七家世家、豪族吞占民田,逼良为佃,慎化县令成兴义收受贿赂置之不理,当地百姓苦不堪言。采风使查知,陈书上奏直达御前,朝廷派刑部侍郎吴德阳率众前往慎化彻查此案。”
“吴德阳到达慎化的第七天,亲自出城巡视民田、接见百姓,被一个藏在人群里的疯子一刀割喉,血溅三尺。”
景昭抬起眼。
她的目光方才显得有些涣散,此刻终于宁定下来,再度变得平静稳定、不容置疑。
“是土地。”
豪族最重要的是土地。
朝廷不能放手的是土地。
决定万民生死的,还是土地。
皇帝也好,景昭也罢,满朝公卿,心心念念尽系南方,归根结底,九州沃土,谁能毫不心动、弃若敝屣?
“你的意思是,卢家、钟家,还有临澄其他豪族,正在效仿北方旧事,吞没民田?”
“谁说吞没的是民田?”
景昭诧异地打断裴令之,说道:“吞没民田,你们这边不是都在干?北方是抄家大罪,这边倒是司空见惯,还用得着杀害骨肉来隐瞒事实?”
裴令之差点被她噎死。
景昭指尖用力,一根抽丝的绣线挂上指甲,她轻嘶一声,吃痛缩手,然后道:“到了这一步,我们不能再自己猜了,得想办法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些。”
对于日日行镖、飘零在外的女镖师来说,土地和她的距离太过遥远,并不值得关心。
朱砂根本不在乎,也不想听,说道:“我不在乎那些事,我只想弄清他们的下落,该杀人杀人,该报仇报仇。”
景昭转向裴令之。
裴令之轻声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景昭点点头,沉默片刻,揉着眉心:“都噤声,我有一个想法。”
她是真的有些疲倦,穆嫔见状,原本想插话,也默默咽了回去,站到景昭身后,替她轻轻揉着肩颈。
“先说好。”景昭抬起头,“我是根据猜测倒查证据,有人不信任,可以自己行动,但是谁敢干扰我,我先处置他。”
然后她说:“拿纸笔来。”.
和卢家一样,卢大娘子也在派人搜索妹妹的下落。
她早已出嫁,生有儿女,又与夫婿情浓,在夫家地位很高,因此只和丈夫打了声招呼,便派出去不少下人。
这些日子,她睡得并不好,精神倦怠,还要打理家事、关怀儿女,隔三差五跑回卢家,整个人都极为疲惫。
饶是如此,她每日还是要亲自过问妹妹的下落,即使每次问完之后,得到的答案都令她失望。
这一日午后,她小憩片刻,强忍着头痛起身,还不等叫来下人询问妹妹的情况,室外就传来心腹侍女急匆匆的脚步声。
这名侍女是她的心腹,卢大娘子出嫁时,侍女全家都跟着陪嫁过来,父母在外打理铺子,女儿则在内继续侍奉,全家的身家性命都绑在卢大娘子身上,最是忠心。
侍女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卢大娘子记得她昨日告假回家去探望父母,不由得关怀道:“你家中有事?若缺银子就说。”
侍女连连摇头,扑通跪倒:“娘子,您看这个!”
她双手捧出一封信。
卢大娘子疑惑道:“这是什么?”
侍女的嘴巴却闭成了蚌壳,脸色苍白,死活不肯说。卢大娘子无奈,只好接过信来,拆开看了两眼,脸色一下子变了。
“娘子,娘子?”
侍女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去搀扶:“娘子莫急,这还不定是什么人写出来败坏卢家名声的,不能当真……”
话没说完,卢大娘子已经捂着胸口,软倒下去.
一模一样的信,一共有三封。
其中一封,正被卢家主拿在手里。
他脸色铁青,往日的温和早不知被抛到了哪里。
咣当!
卢家主重重拍案,进门的卢夫人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过来:“又有什么事,也值当你发脾气,快消消火——这是?”
见丈夫没有阻拦,卢夫人便拿起那张被拍在桌面上的信纸,草草看了几眼,掩口惊呼:“天哪!这是哪来的?”
卢家主深深吐气,尽可能平静道:“今日上午,临澄县署那边送过来的。说是一大早有人击鼓,惊动县署衙役,赶过去时人已经跑了,这封信放在原地。”
卢夫人眉头拧成疙瘩,恼怒道:“真是胡言乱语,无稽之谈,到底是谁存心捣乱,要在老太爷的冥诞前给我们家找不痛快。”
身为卢家的家主夫人,她自然知道很多事情。
但有些事情,她可以知道,可以心照不宣,却绝不能说出口,或是主动承认。
听着妻子声色俱厉的谴责,卢家主有些厌烦,心中却隐隐生出更多焦躁的情绪。
母亲一心想让妹妹回来,可这般大动干戈,根本不可能瞒住所有人。
再者……
卢家主想起小时候听的话本故事,那些狐妖鬼魅的传说里,身怀六甲凄惨死去的女鬼总是格外凶厉。
他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那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心头难免有几分不安,带着忌讳之色,道:“你看好家里。”
卢夫人连忙应下,又问:“那你准备去哪里?”
卢家主说:“我先去佛堂见母亲,然后去县署一趟。”.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澄水静静东去,显得格外平和,只有表面偶尔泛起几丝涟漪。
河岸碎石遍地,脚下的几块鹅卵石久经冲刷,变得光滑圆润。
碎石上方铺着一块柔软的锦垫,景昭坐在那里,手握鱼竿,认真注视着水面涟漪。
鱼竿一沉,景昭立刻发力,将鱼竿拽出水面。
一只咬钩的老乌龟在空中摆来摆去,与她木讷地对望。
景昭眨眨眼,试图把乌龟摘下来扔回水里,却发现无从下手,想了想,状似无意地左顾右盼一番,把鱼竿继续浸在水里,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一个好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卢家主的车马进了城,往县署方向去了。你的猜测没错,县令与卢家早已相互勾结,之前那些看似认真的调查,不过是做给我们看的戏。”
裴令之月白的衣角被风吹起,轻轻飘舞,冰雪般浅淡的香气随之一同飘来。
他在景昭身边坐下。
“朱砂呢?”
裴令之道:“你也不知道?”
景昭随意地丢下鱼竿:“我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别人,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去卢家也无妨。”
裴令之问:“你不信任她?”
“哪种信任?”景昭反问,“我相信她确实是卢妍娘子的朋友,而非卢家或钟家派来的探子,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但如果说另一种更深层面的信任,那当然没有——难道你有?”
裴令之笑而不答。
景昭将话题转回正题:“你想去县署?”
裴令之摇了摇头,从伞下取来茶壶,斟了两盏茶,递给景昭一盏,道:“一次把事情弄得太大,固然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后续却不太好办。等第二封信发挥作用然后平息,就轮到我们手里这封信出场了。”
“很好。”景昭接过茶盏欣然道,“看来你还算清醒。”
裴令之拿起景昭的鱼竿掂了掂,放在一旁,平静说道:“生在世家,接受能力总要更强些。”
“你已经接受了?”
裴令之侧首,他没有戴帷帽,静静看着景昭,眼底倦色隐现:“接受事实,但不接受观点。”
前者意味着适应,后者意味着妥协。
景昭明白他的意思,平静道:“我同意。”
水边一时寂静,直到鱼竿向下猛然沉去,景昭和裴令之同时伸手去抓,袖摆交叠间,两只手也同时交叠在一起。
景昭动作一顿。
鱼竿脱出二人手心,被另一端扯得向水底沉落,溅起连绵的水花,消失在水面下。
“……”
景昭转头,看看身边空空荡荡的桶,又看看背后伞下准备的食水,然后看看身后不远处的马车。
最后,她无言看向裴令之,叹了口气。
一条鱼没钓到,还把鱼竿丢了,何苦来哉。
气氛有些尴尬。
裴令之轻咳一声:“抱歉。”
景昭摆摆手,示意没什么。
裴令之又道:“谢谢。”
景昭说:“这就不用了。”
裴令之正色说道:“我又欠你一个人情,你若开口,我自当尽力回报。”
和风吹拂,卷起肩头几缕乌黑长发,清凉宜人,河上涟漪层层荡开,偶有鱼儿跃出水面,时常还能看到游鱼穿梭在水浅处。
水中鱼儿不少,不知为什么景昭半日只钓上来一只老乌龟。
景昭心想难道自己当真没有钓鱼的天分?
她道:“我好奇的是,如果你孤身至此,你会怎么做?”
话中隐有深意,裴令之恍若未觉,答道:“竭尽全力。”
这是很平常的态度,但裴令之如今严格来说算是在离家出走,丹阳顾照霜寂寂无名,身份仅仅只能作为敲门砖,不足以震慑卢家与临澄县署。
顾照霜不行,裴令之可以。
南方最重名士,有时随口一言评判甚至可定他人终身毁誉。裴令之年纪虽轻,声名卓著,‘顾照霜’做不到的事,裴七郎可以。
但裴七郎出现,整个临澄都会为之瞩目,江宁裴氏亦会随之而来。
换而言之,裴令之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裴令之平静道:“相交一场,岂能辜负。”
被抓回去,最多也就是幽禁,江宁裴氏对他寄予厚望,对东宫正妃的位置虎视眈眈,既不会要他的性命,又不敢伤他的身体。
精神上的痛苦固然难捱,但若肉身变作了死物,那就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裴令之默然想着,母亲当年最痛苦时,都不曾想过自裁以求解脱,她最终死于日复一日的忧愤,在绝望中挣扎的滋味怕是不比干脆利落地死去更好,她仍然从无求死之心。
他真心相交的朋友不多,卢妍与钟无忧便是其中之二。
然而他们很可能已经死了。
裴令之能为他们做的,也只剩下这最后一件事。
他自然要竭尽全力,无论付出何等代价。
裴令之合上眼,又睁开。
他的所有情绪敛没,最终轻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扑通!
数声轻响。
景昭捡起鹅卵石,瞄准水面上的涟漪,试图砸晕几条鱼来弥补损失。
她淡淡道:“我也不是全无私心。”
裴令之道:“那又如何?”
景昭笑了笑。
她面容文秀清美,神情平易近人,其实是毫不锋利的长相,唯有笑意未达眼底,平白生出几分寒意。
但当她垂下睫羽时,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冷淡便被悉数掩住。
景昭一手托腮,一手砸鱼,笑吟吟道:“我需要动用我们那边的人,这在南方有风险,而且犯忌讳。为安全起见,郎君啊,瓜田李下的道理,你应该明白。”
裴令之是聪明人,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保证:“你放心。”
景昭欣然含笑,温声说道:“嗯,我放心。”
不知为何,裴令之忽然抬袖,稍稍遮住日光下有些泛红的面容。
或许是夏日阳光太烈,河畔水声不绝,令人心乱?
一尾鱼晃晃悠悠浮上来,正被一块鹅卵石砸在脑门上,在水里晕头转向胡乱游动,看着有些凄惨。
景昭比划了一下距离,发现有些远。
北方十二州虽然并不拘束,不过也没有开放到随意跳进河里游水捞鱼的地步,更何况景昭受父母影响,总是要更自矜身份一些。
她看着那尾鱼望洋兴叹,叹息时目光一扫,看见裴令之正以袖遮面,挡住天边倾斜而下的日光,心中不由得感慨:美貌果然不仅只需天生天赐,后天精心养护亦是极为重要。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美貌易得,绝顶的美貌却极为难得。饶是景昭见惯美人,目光依旧忍不住为之流连。
景昭想起昨夜苏惠私下劝谏,说殿下万金之躯,最应珍重,岂能因闲事冒险。等再过些时候,这些豪族无异于俎上鱼肉,何须此时插手。
“不。”景昭否定了苏惠的提议。
她需要借此看清南方豪族的底细。
不问而诛,是为虐。未来终究不可能将南方世家豪族杀得半点不剩,如何对待、如何处置,都要思考,都要斟酌。
朝中能人无数,自然会为太女提出最合用的方案,但在纳谏纳言之前,身为皇太女,自己心里必须要有一本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卢家所犯的罪行,其实便是南方豪族的缩影,他们如何行事,落在景昭眼里,直接关乎她对一地、一方、一郡、一州豪族,乃至整个南方豪族的印象。
有机会令太女驻足瞩目,是他们的荣幸。
只是这份荣幸,卢家自己并不知道。
皇太女一旦下定决心,苏惠也就无法再改变她的态度,只是慎重地提了一点。
苏惠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人。
当然,对他来说,此处的任何人,特指裴令之主仆。
“殿下安危重于泰山,他们知道的越多,便越可能危及殿下。”
景昭随意道:“那就盯着他们,我会提醒裴令之。”
这句话轻飘飘的,苏惠有些不放心,暗自担忧,心想美色误人,又低声询问:“若是他们有可疑的举动……”
“抓,审,杀。”景昭莫名其妙地放下书,“按你们内卫办案的方式,宁枉勿纵,自己不清楚?”
苏惠说:“……殿下英明。”
说话莫名其妙的苏惠不在。
景昭继续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裴令之。
这样美的一张脸。
她想,可一定要聪明一点。
千万不要死在她手中。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景昭托腮,眨眨眼道:“一……
东宫舍人、长春县主景含章回京养伤, 至今已有三日。
日前,皇太女鸾驾于并州遇刺,随行的长春县主护卫在侧, 不幸负伤, 本拟留在并州静养,却因伤势可能留下后患,又被送回京中诊治。
长春县主因护卫东宫受伤,有功无过,宫中自然极为大方。皇帝派出三位太医相继出宫诊治, 名贵药材更是流水般赐入府中。
明眼人都能看出, 只要长春县主伤愈,官位必然能再往上擢升一等,未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届时恐怕不需几年, 朝中百官提起景含章, 都要称其官职而非爵位。
一时间,郡王府前投帖拜见者多如过江之鲫,即使一个也没能获准入府, 郡王府前依然排出了半条街的长队。
“您的外孙女不要紧。”王妃头痛地按着额角,“母亲,我是含章的亲娘,肯定会好好照料她,您就别担心了。”
老夫人声音中气十足,手里拐杖不断顿地:“既然不要紧, 为什么不让我看看我的乖外孙女?可怜见的, 送回京中来养伤了,还说不要紧,你休要骗我。”
王妃劝了半晌, 见母亲始终不肯放心,一咬牙,忽的掩面呜呜哭了起来。
老夫人被她哭愣了:“这……这是怎么了?”
王妃掩面哭道:“娘啊,别问了,我不说是怕您担忧,您倒来来回回往我心里扎刀子!”
老夫人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捂着胸口摇摇欲坠:“我乖外孙女怎么了?我就知道你骗我!”
王妃哭道:“含章很是受了些伤,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唯独腿上伤最严重,朱太医说若不善加调养,怕是可能不良于行!”
啪嗒一声拐杖脱手。
老夫人惊呆了。
王妃抹泪道:“含章那孩子最是要强,我本想瞒着她,可是……可是身边的丫鬟不妥当,说漏了嘴,这孩子已经整整一日没和人说话了,我也进不去山水阁的大门——娘,您回去吧,这个时候强行逼着她见人,不是往她伤口上撒盐吗?”
说到此处,王妃似是触动了身为人母的百转柔肠,连一边震惊心痛的母亲都顾不上,掩面嚎啕大哭。
面对这种情况,老夫人自然不能再执意探望外孙女,由两个侍女搀扶着,跌跌撞撞走了。
王妃哭得面红耳赤,泪水纵横,自是不方便出门相送。
看着母亲背影消失在正院门外,王妃的哭声顿时为之一止。
她放下遮脸的袖摆,面无表情道:“去山水居说一声,我已经把人打发走了。另外,那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立刻杖毙。”
嬷嬷不禁一惊:“那可是老夫人给您的陪嫁。”
“给我就是我的人,和旧主勾连牵扯,那是背主。”王妃面无表情道,“娘已经是做祖母的人了,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
“刘老夫人也没进得山水居,那可是长春县主的亲外祖母,王妃的亲娘。”
“太医那边呢?”
“三名太医都留在王府里,除了第一日回宫禀报县主病情之外,再没离开过。”
书房里,几名常服官员对坐,神色忽明忽灭,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真的往南方去了?”
另一人道:“不是听说第一日见了人?如果不是真的,王妃随意扯个其他的谎也能混过去,何必咒亲手女儿不良于行。”
显然,这话没有丝毫说服力。第三人摇头道:“第一日见人,是隔着撩起一角的帘子,只露了小半张脸,谁能笃定帘后一定是长春县主本人?”
停顿片刻,他又道:“李怀谨刚下狱,宫中就下旨令长春县主回京养伤,未免有些刻意,就像是故意要向天下人证明长春县主在京中,而不是私下去了别处。”
“那要怎么办?传信回去?”
此言一出,场间骤然变得静寂。
气氛极冷,像是凝结的霜雪,始终没有人开口说话。
李怀谨官居四品、掌握实权,已是半只脚跨入高位之列,多年来行事便如他的名字般谨小慎微,从未露出半点破绽,表面上与南方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谨慎至此,依旧没有半点用处,一朝下狱,快到南方派系甚至来不及暗中做出任何反应,就落得获罪身死的下场。
同为南方派系,此刻场间这些官员地位远不如李怀谨,又岂能不胆寒恐惧?.
“恐惧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紫袍年轻人看着马车外混乱的景象,漠然说道:“与其事后悔之不迭,不如一开始就做好万全之策。”
伴随着他的话语,车窗外正巧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与混乱,不远处的码头,船只、车马、人流乱成一团,怒吼声、惊叫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化作无比骇人的场景。
年轻人淡淡看去,神情平静无波。
赶车的侍从心头微惊,低声道:“那郎君还要不要去见郡守?”
年轻人淡淡道:“死人不值得。”
他的目光忽然为之一滞。
前方有一个撑伞的背影。
白纱轻飘,飘逸窈窕,极是好看。
即使没有看到脸,单看那道青色身影,便能断定这一定是个风仪秀雅的美人。
但年轻人当然不是因为美色驻足。
这名看不见脸的撑伞女郎,正站在河畔,朝向东方。
大河东去,浩浩荡荡。
澄水东流,壮阔无极。
那道身影立在河畔,静静东望。
城北码头也在东方,并且就在不远处。
那里的防线早已被冲破,一片混乱,并且不断向周遭蔓延。年轻人此刻登车离去,便正是为了避开。
码头那处的景象,无论如何说不上好,对于南方世家那些自幼养在深闺的女郎们来说,更是极其可怕的场面,恐怕多看两眼便要捂住胸口昏厥过去。
景昭看着前方。
苏惠垂手站在马车旁,圆脸上看似还带着笑意,实则全身上下早已绷得极紧。笑眯眯的眼底警色浮现,随时戒备着一切混乱与危险。
他最先注意到,不远处那道投来的目光。
然后景昭抬起眼,迎上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马车驶过身畔,紫袍年轻人揭开车帘,温声说道:“此处危险,女郎小心。”
那当然是一张极为好看,令人难忘的脸。
景昭朝他颔首:“多谢郎君,请问郎君贵姓。”
马车停住。
年轻人莞尔:“女郎面前不敢称贵,在下姓王,家中行三。”
停顿片刻,他温声道:“请问女郎,莫非出自丹阳顾氏?”
景昭微微侧首。
今日出门钓鱼,她借了裴令之的马车。
这几日,城门外越来越乱,城中人心惶惶,城门口的排查也越来越严格。
苏氏来自北方,再乘烙着苏氏家徽的马车出行,便太过显眼。
景昭丝毫未曾犹豫,稍稍别过脸,轻声道:“郎君博闻广识。”
那紫袍的年轻人朝她温声笑道:“顾氏乃江左名门,岂有不识之理?在下越距相劝,请女郎速速登车离去,此处不宜久留。”
景昭转头一瞥码头方向,眉心顿时一跳。
她艰难地在脑中翻出南方礼俗,说道:“请郎君先行。”
紫袍年轻人的马车离开了。
那辆马车刚一驶动,景昭已经灵敏地跃上马车:“快走。”
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是非要跟上来的穆嫔。
穆嫔有些惴惴,向外望去,但她毕竟经历过马市街那样惨烈的伤亡,对远处的混乱接受能力很强,并未惊呼,只是放下帘子,不安道:“怎么会这样?”
景昭说:“鱼是钓不成了。”
穆嫔问:“前几天城北码头的人不是已经撤走大半?为什么今天城内外都乱了,不该越来越安稳吗?”
景昭说:“可惜这片河水。”
二人说话驴唇不对马嘴,直到景昭感慨完,才开始回答穆嫔的问题:“事态发酵需要时间,城北码头撤走了很多人,可是官署没有明确发话允许船只离去,城中粮食不足、码头人心动荡,官署却一没有平抑粮价、开仓向市面上放粮;二没有放行船只,安抚来往客商。内外都活不下去了,不乱才怪。”
穆嫔想问,犹豫了一下,换作更加委婉的话:“临澄郡守干什么吃的,难道死了?”
车外,苏惠轻声道:“临澄郡守现下被逼退,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管百姓死活。”
穆嫔疑惑道:“他怎么了?”
苏惠说道:“两日前,郡守的手下秘密率人参拜顺天巫女,被别驾派人当场拿获,祭祀邪派的罪名不小,说不得还会牵连郡守。”
穆嫔一怔。
顺天巫女这个名字,似乎很是熟悉。
紧接着,她的面色变得有些奇怪:“参拜?”
苏惠平静道:“一间偏僻无人的小庙,地上灰土积得比巴掌厚,那么一点大的地方,寻常人根本不会过去,一群人挤在里面,不是参拜,难道会是找什么东西?”
穆嫔的面色愈发古怪。
如果她没有失心疯,那么她应该不会记错,数日之前,他们刚刚经过一座顺天巫女的荒庙,还在里面睡了一夜。
临走前景昭原本要砸掉神像,最终却又改了主意。
“不会是同一座吧。”穆嫔凑到景昭耳畔,悄声问道。
景昭侧首看她,嫣然一笑:“你猜。”
“和殿下有关?”
眼看穆嫔的神色越发惊讶,仿佛下一刻就要高呼殿下布局深远、烛照万里。
景昭不得不打断道:“你想多了。”
穆嫔不信:“真是巧合?”
景昭托腮,眨眨眼道:“一步闲棋,命人多说几句话,推波助澜而已。”
反正代价不大,也并非必须做成,成了便是意外之喜,输了则是小赌怡情。
说完这句话,她撑着面颊,望向窗外,似在思忖。
然后她说:“查查那个人。”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王悦,庐江王三郎。……
回城的路上, 穆嫔凑在窗口,时不时掀开车帘看着路旁景象。
景昭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她不需向外探看, 车外的声音便源源不断飘入车中。
她有些疲倦, 又有些无奈。
当日得知城北码头被封锁的消息之后,她翻阅记忆中临澄郡官署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准确判断出郡守与别驾关系不睦。而后她对苏惠作出指示,要苏惠传话,设法放出消息, 说那口箱子及其中账簿并不在码头船上, 而是为人秘密携带,沿陆路潜逃。
这个消息异常粗糙,根本不可能骗过任何稍有见识的人。
但景昭原本也没打算真的骗过他们。
她要算计的不是人心, 而是人性。
她多年来浸淫朝野培养出的眼力发挥了作用, 让她一眼判断出城北码头封锁对于临澄郡守与临澄别驾的不同意义。
果不其然,临澄郡守不愿承担责任,早有退避之心, 干脆利落借坡下驴,调走了郡署差役。
到这里为止,按照景昭的计划,可谓一箭双雕。
——既使得运载兵器的船只不至于暴露,能够更加游刃有余地转移,又直接为缺粮的城中松动了一道防线。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北方朝廷的官员在皇帝手下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多年来行事不敢太过, 底线虽低,竟还远高于南方。
千算万算,景昭没有想到, 别驾借那座顺天巫女庙逼退郡守,竟然没有立刻稳定城内外民心,稳定市面粮食供给,甚至连最功利、最简单、最能收买人心的事都没有做——别驾竟然也把未能卸货的运粮船晾在了码头。
更准确来说,别驾应该是根本没有想起这回事。
——反正城中就算饿死九成九,也不会饿到既是出身名门、又是一郡高官的别驾头上。
他忙着穷追猛打,要将郡守彻底打压下去,掌握一郡实权,竟活生生将城内外百姓客商都晾在了那里。
南方名门子弟大多不屑沾手庶务,上任为官也带有幕僚辅佐,自己只需花天酒地即可,官署照样能运转如常。
按照过往经验来说,郡守与别驾各自不理俗务的时候不在少数,临澄郡也照样磕磕绊绊维持平稳。然而现在别驾与郡守正在角力,幕僚不能代替主人发号施令,附属于别驾、郡守二人的属官各自或是惶惶,或是被卷入斗法漩涡。
一时间,整个临澄郡署,已经失去秩序,无法正常运行了。
这里毕竟不是京城,不是景昭的主场,她暂时不能探知全貌,又见识太少,此生没有见过这等离谱的事。只觉得怎么想都想不通临澄主官究竟是何用意,自忖哪怕将薛兰野换上来,照本宣科都能勉强维持,绝不会比官署中此刻高坐的这对蠢货干的更差。
就在这时。
穆嫔忽的惊呼一声,紧接着车外骤然爆发出尖利叫喊,人群呼啸奔跑,就像炸开的油锅。
锵啷!
隔着车帘,景昭听见苏惠拔刀出鞘、厉声打马,声音中难得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景昭睁开眼:“怎么了?”
驾车的苏惠仍在打马奔向前方城门,暂时顾不得回答。穆嫔一把扯下车帘,俏脸苍白缩回头:“运粮车翻了,许多人开始哄抢粮食,运粮的守卫制止不住,开始拔刀砍杀。”
景昭眉心微蹙,说道:“糟了。”
穆嫔不解其意,颤声道:“什么……”
咣当!
话音未落,车壁传来剧响,仿佛有沉重的硬物重重砸在穆嫔倚靠的那半边车身上,刹那间马车剧震!
景昭眼疾手快,拽住穆嫔手腕一扯,穆嫔身不由己踉跄扑到景昭身旁,总算没有一头栽倒在车里。
但车中的壶盏杯盘却不够幸运,伴着剧烈震荡,稀里哗啦翻倒,顿时碎片横飞。
借景昭那一拉一扶,穆嫔艰难稳住身形,余悸未消抬起脸正要说话,忽然感觉车身又是一震,紧接着看见景昭身侧的车窗中探进一只手,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出声。
不消穆嫔提醒,早在车身向这边倾斜时,景昭就意识到外面有人试图扒车,她头也不回护住穆嫔头脸,反手拔出短刃。
然而恐惧带来力量,穆嫔眼看着那只枯瘦似鬼的手搭上车窗,仿佛下一刻就要爬进来,对于她来说不啻于看见了深夜井里即将爬出来的冤魂。
极度惊恐之下,穆嫔抄起地上半只瓷壶,不要命地扑过去,向着紧紧抓住窗框的那只手发力猛砸。
瓷壶摔碎半边,裂口处锋利如刃,一下见血两下见骨,还不等穆嫔凭着本能驱使砸第三下,车外凄厉惨叫,那只手嗖地缩了回去。
紧接着车身又是一晃,终于恢复了平衡。
惊叫声、碰撞声、兵戈相击声此起彼伏,车外苏惠拔刀劈斩,打马时顺便一鞭子抽飞了两个人。
分明距离城门并没有多远,这段路却似格外漫长。
苏惠忽然大骂一声。
远处灰白天穹之下,临澄县城墙巍峨矗立,衬得城上堞垛间露出的人比蚂蚁还要渺小。
城墙下,两扇沉重的暗红城门缓缓闭合.
从城墙上方看去,城外景象有如血海地狱。
“庶民们就是这样渺小,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稍有风吹草动,就像原野上的荒草,一茬接着一茬枯黄。来年春风吹过,又是碧草连天。”
紫袍年轻人向着城墙下走去,缓声道:“我们是放牧羔羊的牧人,眼光不应局限于野草,而应思考怎样去更好地放牧羊群。野草是死不完的,长起来又很快,但牧人不能吃草,只能吃羊。”
灰白的天穹上,日光没有任何温度,平淡照耀着天地间每一寸土地。
“必要的时候,献祭一两只不驯的羔羊。”
伴着年轻人不急不缓的话语,城门轰然闭合,顷刻间城外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混乱,仿佛连厚重城门都被撞得颤抖,脚下大地隐隐传来震感,喧嚣隔着城墙传进来,依旧震耳欲聋。
年轻人恍若未闻。
他目光一扫,忽然定住。
路边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车身溅上层层血痕,车壁高处的家徽却还清晰可辨。
是丹阳顾氏的马车。
年轻人走过去,还未走到近前,车前正擦拭脸上血迹的圆脸车夫已经抬头,盯着他。
年轻人对车夫的目光视若无睹,温声道:“女郎安好?”
车帘掀起,一张娇艳苍白的面孔露出来,穆嫔警惕看着他:“你是谁?”
声音不同,年轻人微怔。
很快,车帘前白纱晃动,熟悉的语调传了出来:“郎君怎么在这里?”
年轻人脸上霎时揉出担忧的神色,道:“我刚入城,便听到城外生乱,很不放心,所以留在此处查看情况。正好见到女郎马车——既然女郎安然无恙得以入城,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的声音温和、温雅,近乎温柔。
他的面容更似三月枝头桃花、七月池中芙蕖,煞是动人。
然后他道:“城外生乱,城中的安稳很难保证,两位女郎可还有其他侍从护卫?若是没有,我可派人送女郎前去官署,请官署借些人手护送女郎。”
这话说的既关怀得体,又很有分寸。再加上年轻人那张出色的面孔,只怕绝大多数南方女郎在刚经历过一场动荡之后,猛然遇上这样一个年轻好看、礼数周全、关怀备至的士族郎君,都会忍不住生出依赖。
景昭道:“多谢,护卫稍后便至,郎君不必担忧。”
于是年轻人柔和地颔首:“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
看着年轻人缓步离去,穆嫔缩回身体,警惕道:“这人是谁?”
在穆嫔看来,这名不知为何分外热情的王姓郎君很是古怪,说得好听些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的难听些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对!怎么能把殿下比作鸡!
穆嫔在心里忏悔,然后斩钉截铁进谗言道:“这人为何热情至此?必定有所图谋,姐姐一定要当心。”
“苏惠会去查。”景昭摘下帷帽,疲惫道,“不过不查也罢,我大概能猜出他是谁。”
穆嫔惊愕道:“是谁?”
景昭道:“打着替我找男人的旗号,封锁城北码头上下搜寻账本,闹得临澄翻天覆地不得安生的人——封锁城北码头行动的主持者,不是据说姓王吗?”
多日前苏惠提过一句,穆嫔是外务不过心的性子,听完也就忘了,直到景昭提起,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是他?”
这也太年轻了,而且格外好看。
虽说不及客栈里等着的那个,也是罕见的好容貌。
她话没说出口,只听景昭又缓声道:“你看他的脸,还有言谈举止,并非凡品。”
穆嫔的神情顿时更加警惕,兔子般竖起耳朵,心想往日在京城有狐狸精也就罢了,到了南方,竟然不减反增,真是奇哉怪也。
“姓王,行三,南方最有名的那位,我不识得,你呢?”
穆嫔:“啊?”
她忽然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对她所说,猛地回头,只见淡青色衣袖映入眼帘。
裴令之从街道另一侧走来。
素衣、帷帽,将他整个人围得风雨不透,举手投足间却依旧能窥见不同寻常的风流仪态。
真正由家族精心培养、自幼接受最顶级的礼仪举止教导,那种寻常难以企及的名士风流自然而然便会浸润周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数十年一日养成习惯之后,这种行止间的独特气韵隐藏比显露更难。
方才穆嫔还未意识到,如今抬眼一看裴令之,顿时察觉到某种奇异的熟悉感。
“是他。”裴令之清清淡淡道,“与我齐名那位,王悦,庐江王三郎。”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帝王心术
“王悦。”
景昭随手将巾帕丢进盛水的铜盆, 水面一丝血色氤氲开来,渐渐将水染成了极淡的粉色。
她来到榻边坐下,轻轻拧着半干的长发, 道:“坐。”
裴令之在不远处椅中落座, 感受到浅淡而又馥郁的香气飘来,生出些极淡的不自在。
景昭当然是个极美的少女,她承袭皇帝容貌,轮廓间有种如出一辙的文雅秀美。
但往日在京中,没什么人会刻意夸赞皇太女乃至皇帝长得漂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对于上位者, 称赞容貌反而有轻佻不敬之嫌。
景昭有时揽镜自照,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然而对皇储来说, 只要不破相, 美貌与否并不重要,因此景昭也不大放在心上。
她挽起衣袖,露出半截霜雪般白皙的小臂, 转过头来,言简意赅示意:“接着说。”
有些动作寻常人做来也就罢了,美人做来却平白生出另一种难描气韵,裴令之容貌冠绝南方,所见世人皆不如他,虽不会因此生出骄矜, 却从不会在意旁人相貌。
不知为什么, 此刻,裴令之稍稍侧首,目光看似注视着景昭, 实际上却偏离少许,更像在看着窗边那盆绿草。
他开始缓声讲述自己对王悦的了解。
尽管裴令之厌倦与世家往来,但终究不是彻底避世,对于与他齐名的三人,不可能不去了解。
杨桢不必多说,那是他的姐夫。
沈允名声在外,裴令之对他的看法却很淡。
至于王悦……
裴令之尽可能全面地陈述自己对王悦的全部认知,然后道:“我和王悦在一些雅集上见过几次。”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景昭意识到裴令之准备说出自己的判断与看法,正色凝神,认真聆听。
“我不喜欢他。”
景昭微带愕然:“为什么?”
裴令之极少轻易开口褒贬他人,为什么会对王悦表现出这般明显的倾向?
“道不同不相为谋。”裴令之蹙起黛眉,仔细斟酌着,尽可能公允地道,“准确说来,我和许多人看待事物的态度都不尽相同。然而王悦这个人,是唯一一个让我感觉很不舒服的存在。”
很不舒服。
景昭扬起眉梢。
景昭思考着裴令之的性格,猜测道:“你觉得他太过功利?”
话说出口,景昭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多半错了。
裴令之撑住额头,轻声说道:“这么说可能有些虚伪,我不向往积极入世,但入世与否,本是一种人生态度,我并不会因为他人与我保持相反的态度,就心生不喜或嫌恶,最多只是不相为谋、不与之往来——我对王悦的看法,事实上,我也无法判断因由——如果一定要说,可能是一种直觉?”
景昭颇感奇怪,但她并没有替裴令之分析人际交往的闲心,很快便跳过这个话茬,道:“他是一个见了女郎分外热情的人?”
裴令之摇头道:“以我之见,不是。何况名声身份摆在这里,待女郎太过热情,只会惹事上身。”
这句话倒很好懂,景昭不由得想起多年来碰上的狂蜂浪蝶,皱眉思索,然后很快做出决断:“我们走。”
裴令之一怔:“往哪里走?”
“临澄不能留了。”景昭果断道,“你识得他,他也一定识得你。而且今日他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他主持这次城北码头的行动,就说明王家一定不干净,对朝廷的态度更不会友善。”
如果王悦的态度源自于心生疑虑,那景昭立刻就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
南方世家聪明人不少,同样也有蠢货。
多年来朝廷派来的官员死了不止一位,景昭不能赌南方世家会不会有蠢货想要多杀一个景含章。
如果她的真实身份暴露,那么一切会变得更加可怕。
裴令之没有意见。
但他转过头,看着小几上那把沾血的短刃,皱眉说道:“城外很不太平,现在上路太险。”
景昭想了想,说:“我记得昨日卢家送来了一张帖子?”.
僻静的小厅中,两名侍从合力抬进来一个火盆。
正是盛夏,尽管今日天气并不炎热,两名侍从还是被那火苗烤的满头大汗,忙不迭放下火盆,垂手站到一旁。
王悦走到火盆旁。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
那封信来自仙野,不知为什么,它没有送到收信人手中,而是出现在王悦这里。
王悦抬手,将那封信丢进火盆里。
金红火舌舔过,转瞬间便将信封完全吞没,淡淡烟气升起,盆中多了些纸。
平静看着,王悦微笑道:“世间竟然有如此蠢货,东宫鸾驾九月便要下江宁,这时还想着动一动朝廷的采风使。”
一边,幕僚口唇微动,面露犹豫,似是想要劝说,却又没敢开口。
“怕什么。”王悦淡淡道,“我们动不得朝廷采风使,朝廷也动不得我们。”
哪怕是皇太女。
“再说,只要能付出足够代价,没什么东西不能交换到自己手中。”
譬如名望。
又譬如,全身而退的机会。
“王氏这些年付出太多,做的也太多,同样,知道的事情也很多。”
比如南方世家之中,很多家族的隐秘与罪恶,既然需要王氏帮忙处理,自然也不能做到绝对保密。
看着那些纸灰,王悦微笑说道:“只要愿意付出,总能从朝廷那里换到些什么。”
幕僚犹豫道:“可是那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王悦微笑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日,有机会支付代价换取未来道路,已经是极为划算的结果,即使需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也比完全没有选择权要好。”
他喟叹道:“君如乔木,妾如丝萝。除了普天之下的主宰,无论多么高贵的身份,多么不凡的家世,总归是要依附些势力的。南方不行,还有北方,无论依附哪一方,都不能完全斩断自己的后路。”
幕僚低声说了几句话。
王悦转过头,眼含笑意,静静看着幕僚半晌,然后道:“北边的消息,有位与东宫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疑似秘密动身南下,为太女殿下九月南下打前站,说不定便是一位宗室贵胄。”
“当年动几只鹰犬,与如今动一位宗室,后果截然不同。”
那名幕僚恭敬赞道:“郎君远见。”
王悦没有说话,只是取来桌上一叠字纸,慢慢烧了。
直到最后一张纸没入火中,王悦抬眼,看着脸颊通红,擦着额间汗水的幕僚说道:“很热吗?”
的确很热。
盛夏烧火盆,怎么可能不热。
幕僚赔笑,只说自己体胖怯热,容易出汗。
王悦道:“我还以为你是太急了,急着出去向你的主子报讯。”
幕僚的笑容僵在脸上,显得很是滑稽。
王悦看着他道:“这几年你在我身边,向外传了二十八条消息。我不是没有发现,只是为了让你更受你的主子重视,将来……”
他微笑说道:“才能让他吃更大的亏啊!”
然后他依然保持着脸上的笑意,说道:“王先生不慎跌断了腿,扶他下去歇息。”
两名侍从神出鬼没地走进来,一人按住王幕僚,另一人默不作声举起手中沉重的铸铁棍,向他的双腿猛砸下去.
拿着卢氏送来的帖子,景昭与裴令之很轻易地从县令那里借来一些护卫,约定明日护送他们出城。
当然,城中现在大小麻烦不断,据说已经出现刁民抢劫粮店的事,县署人手紧缺,自然不可能把他们一路护送到卢氏坞堡。等送出城外混乱的区域,便要折返城中。
饶是如此,能借来一些人手,已是极好。
第二日中午,护卫们簇拥着两辆马车,向城外行去。
昨日城门紧闭大半日,直到清早才开启城门,或许是官署提前派人清理过,城外官道上虽然还能看见鲜血与土坑,路旁还有些零散碎屑,不知是什么东西摔坏留下的,但除此之外,竟然没有尸体、断肢与其他事物,已经足够令人吃惊。
面对苏惠的疑惑,那些护卫们显然更了解本地民情,嘻嘻哈哈给出了答案:“什么清理,官署哪有人手可用,要么是他们自家抬走,要么是被人捡走,哪还用得着刻意清理。”
说着,护卫往路边指过去:“你瞧,那不是?”
几名衣衫破旧的男子抬着一具尸体向远方走去,他们身后的几名女子和幼童,各自拿着些木块、碎布——那些木块与布片,怎么看都像是马车上拆下来的零碎。
“这些穷鬼难得有机会贴补家用,尸体抬回去还能配个婚事,又得些钱粮,听昨夜城头轮值的兄弟们说,昨天晚上城外抢东西的人就没断过。”
车里,穆嫔忍不住问:“我看城门南边有块割过的稻田,他们可以去田里捡些稻穗,那也是能吃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