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含着似有若无的淡笑,此刻迅速凝结在脸上,但皇太女的养气功夫毕竟登峰造极,只有片刻的失态,快到钱主事甚至来不及看清,就又消失了。
钱主事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情急之下想说些什么打破尴尬,然而他本就不是能说会道的性格,否则这个烫手山芋也不会被塞到他手里,一着急更是满头冒汗,半个字也想不出来。
无视钱主事额间豆大的汗珠,景昭轻飘飘吐出四个字:“押后再议。”
她的兴致算是全部败光了,顺手撂下文书。
见皇太女意兴阑珊,宫女连忙将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礼部主事请了出去。
殿内属官们飞速翻阅奏折的声音静止了,一男一女两名属官脸色都在极度紧张中涨得通红,彼此偷偷瞟着对方,似乎想从同僚身上汲取一点勇气。
如果不是他们的坐立不安太过明显,不知道的还以为正在含羞带怯的相亲。
景昭出神片刻,忽的放下笔,开口时声音如常:“什么时辰了。”
宫人急忙答了。
“芳时呢?”
“回殿下,穆嫔娘娘入宫去帮着筹备宫宴了。”
“脚好了?”景昭道,“胡闹。”
她微嗔一句,也并不见如何恼怒,又道:“裴郎君呢?”
宫人连忙道:“回殿下,奴婢们一直派人在宫里守着。”
守着有什么用?
景昭摇了摇头:“备辇。”
话到唇边,她又改了主意。
她一手托腮,思索片刻,最终摇了摇头,说:“算了。”.
“公子。”
苏惠的声音就像催命符,轻飘飘地飘过来:“您这是抗旨。”
大殿里只有这催命般的声音飘荡,如果此刻大逆不道地举目四望,殿内尽是纸糊泥塑般面无表情的宫人内官,身周是燃起地龙都无法驱散的刻骨幽冷,而御座上那位是天威难测阴晴不定的至尊帝王。
一切仿佛都走到了绝境。
这场入宫面圣的召见,原来只是一个陷阱。
天子看重储君无微不至,自然要未雨绸缪抹除掉一切可能影响储君心神的威胁。
裴令之垂眸,望见自己的袖摆依然保持着极度的稳定,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到了这步田地,内心依旧不起波澜。
那名引路的内官诚恳道:“公子,这是圣上最后一点慈悲。看在太女殿下怜惜你的份上,为公子保留一点体面,如果弄得太难看,未免与公子的盛名不相符。”
裴令之忽的抬手,似是要去取面前那把短刃。
苏惠不动声色掩住眼底的遗憾。
下一刻,咣当!
裴令之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托盘,短刀当啷落下,尚在空中便被裴令之一手捞住,干脆利落拔刀出鞘,内侍齐齐后退一步。
唯有那名内官毫无畏惧,沉声道:“放肆,御前怀刃,罪无可赦,公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裴令之抬首,厉声喝道:“我奉圣命觐见,奉太女之命入宫,若要赐死我,除非明旨颁发、玉印俱全;或是天子口谕,金口玉言。否则仅凭公公言语,恕我不能轻信。”
内官喝道:“这里是皇宫!”
说着,他一挥手:“拿下!”
冰冷的刀刃擦过指尖,一阵尖锐剧痛传来,仅仅只是轻轻一碰,裴令之指尖血流如注,已经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但极度紧张之下,这份疼痛被淡化到了极点。
内官说话的时候,裴令之的话却很少。
那不是因为他生性冷淡,也不是因为他恐惧到说不出话来。
他在等待时机。
直到内官喝出那句拿下的前一秒,他回头看了一眼左右侍从。
于是裴令之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多年来远离家族在外游历,裴令之的身手不算很好,但至少和宫里的内官相比,反应要快得多。
“啊!”
转瞬间天旋地转,裴令之和身扑向那名内官,指尖触及对方宽阔袖摆,干脆利落一扯一拽,将内官扯得立足不稳身体歪斜。
雪亮刀刃架上对方的脖颈。
那名内官惊呼,然而他不愧是御前训练有素的老人,竟在这种境地下还能硬生生控制住自己,刚发出惊呼,下一秒活活将冲出口的尖叫忍了回去。
数名膀大腰圆的强壮内侍准备冲来拿下裴令之,脚步迈到一半,有些尴尬地停住。
裴令之垂下浓密的睫羽,注视着被他用刀架着脖子的内官,声音温和到了近乎柔和的地步:“请不要动,我并不想在御前见血。”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指尖的伤口仍然在不断淌血,很快便打湿了内官胸前的衣襟。
然后他看向苏惠,道:“请问现在可以了吗?”
他的神情很认真,当真在征求苏惠的意见。
可以做什么?
自然是他入宫前本来要做的那件事。
裴令之为了面圣而来,所以他依然在认真为面圣这件事做准备。
即使刚才发生了一个十分惊悚的插曲,并且此刻他还挟持着御前内官。
这种平静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苏惠从始至终没有试图阻拦他的举动。
忽然,一道轻且凉的声音,缥缈地从上首传来。
那声音说:“现在,朕亲口赐你一死,你可愿意?”
那声音其实非常好听,判断不出年纪,只是毫无情绪,但不知为什么,裴令之本能地紧张起来。
这种毫无来由的紧张比起方才看见白绫、毒酒和短刃,都要强烈数十上百倍。
因为那道声音的主人。
所有人潮水一般拜倒。
就连被挟持着的内官也不顾颈间利刃,挣扎着准备下拜。
裴令之松开手,随着众人拜下去。
“叩见圣上。”
皇帝缓声道:“起来。”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抽走了裴令之手里紧握的短刃,苏惠朝他无声眨了眨眼,带着短刀退了下去。
所有内侍潮水一般涌来,又潮水一般退去。除却那名衣襟沾血的内官走到御阶下,叩首道:“奴才无能。”
皇帝没有发出声音,或许只是挥了挥手,那名内官便随之止住声音,无声无息消失在了御阶下的阴影里。
这一幕就像哑剧。
殿内一片寂静。
裴令之向来对他人目光极为敏锐,然而此刻分明没有感受到皇帝投落的视线,却依旧如芒在背。
他定定神,竭力使自己的语调保持平稳:“禀圣上,草民不愿。”
另一名内官代替皇帝发问:“为何抗旨?”
裴令之神情未改,道:“圣旨降下,草民无力抗衡,自然唯有应命。但圣上问情愿与否,那自然是不愿的。”
皇帝道:“很好,还算诚实。”
如果裴令之说出半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类的套话,那么皇帝就会当真赐下这份恩典。
那道目光终于落下,落在裴令之的发顶、肩头。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很漫长。
皇帝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
——“太女择妃,有意于你。你将如何侍奉东宫?”
裴令之说出的答案四平八稳。
他给出了两个典故。
这两个典故的主人都是后妃,都是素有贤名、传颂一时的贤德典范。
“当熊。”
“却辇。”
昭仪当熊,婕妤却辇。前者是护卫君主、临危不惧的大勇;后者是恪守礼法,有宠而不骄矜的德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典故,便是历朝历代史书之上贤妃的最高赞誉。
但这还不够。
于是裴令之给出了第三个答案:“让贤。”
让贤指齐朝献皇后,这位皇后生前以约束母家、绝不干政的贤名著称。献皇后成为太后之后,由于皇帝年幼,大臣参照前朝例子,请求太后垂帘听政,献皇后说:“内宫与外朝绝不相通,宫妃以侍奉君王为职责,怎么能擅自逾越自己的位置,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呢?天底下没有这样的规矩,前朝的政务还是应当委托给贤明忠贞的大臣。”
献皇后遂以贤后闻名史册。
正常情况下,裴令之的答案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如今这位天子,显然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前来看待。
皇帝道:“若见罪于东宫,你当如何?”
裴令之答道:“唯有静修德行,反思己身。”
皇帝确认裴令之背过梁玘写的那本无用读物,虽然无用,但里面的一切内容摘抄改编自《女德》《闺训》等禁书,并借鉴过历代贤后记载,足以应付一切关于储妃德行的考验。
于是皇帝问道:“若裂隙无法弥合,你又当如何?”
说实话,这个问题很难答,它假设了最坏的一种情况,但由于询问者本人的身份,似乎注定了只有一种答案。
这个注定的答案很好回答,无非就是与上面两个问题大同小异而已。
但裴令之直觉不能如此作答。
图穷方会匕见。
这个问题,也许便是皇帝真正的考验。
如果他给出的答案错误,那么他很难走出这座宫殿。
裴令之沉默着,直到过去了一盏茶那么久的功夫,他才字斟句酌地道:“禀圣上。”
“草民的外祖父出身丹阳顾氏,名讳上晋下龄;家母自幼承教于外祖膝下,亦有过人的见识与胸怀。”
“家母生前遗愿,唯有南北一统,兴复河山。她至死牵挂的不是夫婿家族,而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裴令之拜倒:“天下大事,系于君王一身。有明君在世,是天下苍生之福,草民不过沧海一粟,怎敢因一粟而误沧海。”
他说的很慢。
御前侍奉的宫人们不见得能够立刻听懂,寥寥几个隐约听出些意思的侍从已经变了脸色,几乎双腿颤抖起来。
就连隐没在御阶后的苏惠,眼皮都极其轻微地跳了跳。
苏惠不信皇帝品不出裴令之话里那层深意。
——如果皇太女看中的未来储妃死在今日,皇帝储君毕竟是至亲父女,不会有隔夜仇,那今日在场的其他人,未必不会被当做出气的台阶。
皇帝的语气依然平稳。
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皇帝的心性臻至绝顶,就算裴令之再年长十岁,也未必有真正挑动皇帝怒火的能力。
皇帝说:“尚算诚实,过来。”
裴令之走到御阶前。
九重御阶之上,皇帝淡淡吩咐:“抬头。”
裴令之依言抬首。
他无法看破御阶两侧那层光芒构成的无形帘幕,事实上,隔着九重御阶这样高峻的距离,下方本来就很难看到御座的主人,无论光明还是黑暗都完全一样,只能扬起面孔任由对方端详。
刹那间,裴令之若有所悟。
穆嫔那种极度的恐惧、民间近似于神化的传闻、南方不甘却又无比忌惮的态度、还有朝野间近乎恐怖的臣服……
那些全都不是空穴来风。
他无法捕捉皇帝的神情,只察觉到皇帝的目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件死物。
并不是皇帝要让裴令之去死,而是指他看待活人、甚至看待万事万物时,与看一株草木、一粒石子、一堆金银、名贵珠玉没有任何区别。
那是纯然平静的端详与评估,不含任何情绪。
皇帝说:“不过如此。”
他品评裴令之,毫不留情。
再美丽的面孔,又如何能与故人相提并论?
说完这句话,他拂一拂袖,倦然说道:“就到这里了。”
九重御阶上的身影隐没。
两名内侍赶上前来,对裴令之道:“公子且抬抬手,奴才们替您包扎伤口。”
后知后觉的疼痛袭来。
裴令之低头。
袖摆已经染血,地砖上滴落着很多血痕,然而这般明显的痕迹,在内侍说破之前,裴令之却一直视而不见。
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更加浓重的寒冷,背心渗出薄汗,就仿佛浓郁的深渊阴影刚刚从他的头顶挪开。
裴令之不确定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是对还是错,更不确定皇帝的态度。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刚才在殿里,他面对了数个直接走向死亡的机会。
两名内侍打开药匣,替裴令之上药包扎好指尖伤口,动作轻缓极为仔细。
“我可以回去了吗?”裴令之问。
正在合拢药匣的那名内侍动作一顿,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非常谦恭的笑容。
“公子留步。”
熟悉的声音传来。
那名前来赐死,又被裴令之挟持的内官换了一身衣服,谦卑至极、毫不起眼地站在许多内侍中间,共同跟随在一名相貌亲和的内官身后。
内官微微一笑,神情温和道:“圣上口谕。”
伴随着这一句话,殿内所有人又齐齐跪倒,只有那名前来传达口谕的内官依然站着,道:“圣上口谕,裴氏七郎,系出名门,德行外显,天资造化,着令文华阁拟旨,即日起主持编修典籍事宜。”
齐朝数代皇后都有主持编书,从而积攒清誉才名的经历。不管编的是诗集女诫还是佛道经典,总之在这个储妃之位虚悬,朝野上下侧目的时刻,皇帝下达这样一道口谕,其意已经昭然若揭。
恐怕这道编书的旨意传出,再过不久,只要编书的这个架子搭起来,下一道旨意便是立为储妃。
内官住了口,朝裴令之微笑说道:“公子还不谢恩?”
裴令之回过神来。
以他的才名,足够从那短短的三言两语中听出很多深意。
系出名门。
——这句话是说给南方世家听的。
编修典籍。
——典籍从何而来,自然是南方世家献上传家的典籍,裴令之才能开始汇总编修。
与豪强纯然依仗武力、财富与土地不同,世家往往绵延更久,声名更为绵长,因为他们真正所依仗的是代代相传的经义。
所谓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皇帝要开分科考试,要拔擢寒门才俊,终归仍需以才学取士。
北方世家被伪朝摧折后元气丧尽,不得不跪伏于皇城外,拱手交出族中传家的经义典籍,以此换取残存族人的晋身之阶。
而今,南方世家再交出自家的传家经义,便算是低头让步,一步便退到了无可退处。
那名内官还等着去文华阁传旨,依旧含笑看着裴令之,似在恭喜。
于是裴令之叩谢天恩。
他走到殿门外。
一阵风平地吹来,那层薄薄的冷汗褪去了。候在殿门外的宫女朝他行一个礼,柔声说道:“奴婢是尚服局宫人,请公子随奴婢来,试一试今晚宫宴的礼服。”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跪到太女身后来。”……
傍晚时分, 伴随着天边渐红的云霞,外朝含元、钦光两座大殿的灯火燃起,车马自盛德、东阳两道宫门前止步, 诸臣及内眷分别步行入宫, 参加今晚宫宴。
钦光殿的席位专为朝臣宗亲们的内眷所设,大殿深处宽大的玉阶依次向上,玉阶最高处凤位及凤位下首两侧的两张席位全都空置,再往下斜斜安放着一张狭窄小席,穆嫔端坐在那里。
这个位置自然不会舒服, 但已经是殿中可坐的最高处。再下方玉阶尽头, 大殿正中两排席位一字排开直到殿门口,女眷们衣香鬓影、脂粉香气如云般浮动。
来赴宴的内眷绝大多数仍是女子,为数不多的男子席位两侧均用半身高的绸缎作屏风, 象征性地挡了一挡, 却也不至于当真挡住头脸,全然无法交流。
不过为了避嫌,许多命妇是不好意思凑过去打招呼的, 梁尚书的夫人楼氏却毫不介意,眼看梁玘席前少有人来,端着茶便过去,笑着寒暄起来。
她的夫君梁尚书与梁玘的妻主柳希声同样位列文华阁丞相,到了这等高位,又有多年的同僚香火情, 就算走得不很近, 家中内眷至少也打了十来年的交道,早熟悉了。
楼夫人早已不是年轻时羞手羞脚,死活不好意思去同陌生男子攀谈的性格了, 她年纪比梁玘大几岁,满面喜气道:“小弟,你们家柳儿今年还不回来?”
梁尚书与梁玘同姓,二人虽非同族近亲,但名门关系错综复杂,想拉进关系,往远房亲戚里找一找,总有能攀上的亲。
按理来说,梁玘和梁尚书从同姓这边数出来的亲缘,他应该唤楼夫人一声嫂子。然而攀这份亲,本是因为梁尚书和柳希声同朝为官,梁玘、楼夫人不过是这份关系里的搭头罢了。
是以梁玘起身,如往常那般唤了声:“芸姐。”
楼夫人嗔怪:“太见外了,坐下。”
两位丞相的内眷说话,其他人自然识相地避了避。
楼夫人喜气洋洋:“我们家月儿的婚事,多亏了小弟你从中牵线帮忙。我家老爷说了,过几日在家里摆宴,你可不能推辞。”
梁玘先问:“定下了?”
见楼夫人喜色盈腮,根本掩饰不住,连连点头,他客气道:“都是看在梁令君与我家女君的面子上,才能说成这桩婚事,我不能居功。”
楼夫人笑道:“瞧你说的,我们家老爷和你们家女君在外院摆宴,咱们这些内眷自己在后宅摆一桌——哎,你们家柳儿今年还不回来?”
她短短几句话,已经提了两次柳知,梁玘就算是个傻子也该反应过来,无奈道:“这些外面的事,全凭我家女君做主。”
楼夫人啧道:“虽说儿女前途自有他们操心,可咱们同样是为人爹娘的,婚事总该能说上两句吧——我也不瞒你,我们家里、连带着楼家再扒拉扒拉,还能扒拉出来几个温婉贤顺待出阁的儿郎。”
梁玘谢过楼夫人的好心,婉拒道:“芸姐好意我心领了,柳知的婚事我实在插不上嘴,就连我们家女君也——”
他顿了顿,又瞥了一眼四周听见‘柳知’二字同时竖起耳朵的命妇们,既骄傲又无奈地低声说:“东宫的意思,将来柳知的婚事可能要宫里做主。”
楼夫人睁大眼睛,哀叹一声:“哎,我们家白生了这么多不争气的儿女,加起来都抵不过你们家一个柳儿。”
——今日的恩典固然难得,可那是梁尚书亲自入宫求的,现在一刻没有颁旨,她仍然一刻不能安心。
反观梁玘,既然能说出这句话,想必是十拿十稳,都不必进宫去求,儿女婚事是半点不用费心——难道以柳令君、柳知母女两代侍从天子、东宫的耿耿忠心,宫里会胡乱指个废物不成?
她哀叹片刻,又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朝殿门处招招手,又示意梁玘跟上:“快,王妃来了,咱们趁着还没开宴,去跟穆嫔娘娘说说话。”
相较于百官家中的外命妇,后宫、东宫的妃妾天然受到更加严苛的约束,不知多少眼睛盯着。
为了避免瓜田李下,即使梁玘的年纪快要能够赶上穆嫔死了的亲爹,他每次拜见穆嫔,也要拉一两个稍微熟悉些的命妇一起过去。
与之相反,含元殿的规矩则要松散更多。
内眷们固守男女之别,做事束手束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在后宅里经营,一举一动需得看家主的脸色。朝臣们则不同,大家都在一口锅里捞饭吃,要是还顾着什么男女,这口饭也吃的忒麻烦了。
梁尚书左手拉着诚郡王,右手拉着柳希声,笑得见牙不见眼。
柳希声十分无奈,压低声音道:“还未宣旨,你先别太失态了。”
一边的诚郡王跟着连连点头,显然早就想说这句话,但这位郡王本身沉默文弱,死活说不出口,听得柳希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自然要赶紧表示同意。
梁尚书心想我那小儿子性格文弱,既不像爹娘又不像兄长,比身体不好的二女儿脾气还弱,一直担心他不能恩荫入仕,现在能许个门当户对、内宅清静的人家,且未来妻子前途无量,怎么看都是极好的姻缘。
当然,当着未来亲家诚郡王的面,梁尚书不可能说出真心话,高兴道:“能许给含章这样好的孩子,是我那不肖子的福气。”
诚郡王本来只是个平庸宗室,全靠和景氏大宗血缘相对亲近,封了个郡王,此后又运气极好地生了个聪明女儿,自己本身没有什么存在感。
听到梁尚书这般抬举,诚郡王受宠若惊,连忙很诚恳地反过来恭维梁家家风清正、门楣光辉。
二人携手相望,其乐融融。
柳希声被短暂遗忘在了一边。
她也不恼,忽的抬臂一撞梁尚书:“别笑了,人来了!”
梁尚书猛地回头。
殿内忽而一寂。
九重御阶之下,极为特殊的地方,今晚摆了一张空席。
能入宫赴宴的朝臣宗亲,大部分心明眼亮,一眼便看到了那张位置特殊、前所未有的空席,各自都悄悄议论过几句。
唯有薛、柳、梁这等文华阁丞相,又或是位列二三品的大员,早早听了些风声,心中各自有数。
竟没有几个人察觉到,那张席位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穿着淡青礼服,这种礼服最为特殊,看不出具体的品级身份,是专用于官职爵位的级别不够,但在特殊情况下加恩允许入宫的服制。
他的面容素白,却有种惊心动魄的、冰雪般的天然秀美。
殿中众人久经风浪、见惯世面,就算是仙子临凡、神妃降世,怕也不足以令他们大惊失色,但这年轻人所坐的位置,与他的年纪、面貌,还有举动间的风仪,自然而然便能说明很多。
就在这时。
殿外传来悠长的声音:“圣上驾到——”
顷刻间,所有人跪伏于地,整齐划一地叩首。
皇帝到了。
这等盛大的宫宴,他依旧只着白衣,皇太女跟在后面,步伐和缓,神情端静,天然便有储君的堂皇气概。
今夜宫宴是为贺北方大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谈国公便是今夜除皇帝与太女外最重要的人。
但谈国公的功劳满朝皆知,此前文华阁议功议赏已经议了半个月,早在谈国公未曾归京时便已经拿出了数个方案,就算是泼天的犒赏,众人心中都早已做好了准备。
可另一件事又是大大不同。
谈国公功劳虽大,牵涉虽多,终究是板上钉钉、尘埃落定的事。
与之相反,东宫正妃的位置,至今空悬,宫中曾经隐隐约约透出过择选的口风,满朝朝臣都盯着,天下人都看着。
在众人毫不意外的眼神中,梁内官越众而出,宣读圣旨。
谈国公凯旋而归,立下大功,赐金银千两、庄园数个,加官金紫光禄大夫,另赐谈国公次子武宁侯爵位,允袭五代不降。
其余立功将士,各有封赏厚赐。
如此,谈氏一公一侯,煊赫至极。
谈国公离座,叩首谢恩,感动痛哭,不能自已。哭到动情处,几乎要咳出一口血来。
世子谈照微连忙越众而出,替父请罪,言说谈国公征战时落下伤病,幸得皇帝厚爱,赐下太医看诊,悉心调养,这几日倒比从前还稍好些。
座中明眼人看得清楚,谈氏炙手可热,谈国公也并非不知分寸的人,这是在为急流勇退做准备。
果然,皇帝声色和缓,加以抚慰,令谈国公归位。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看向景昭。
御座之侧,景昭无辜地冲父亲眨了眨眼。
皇帝眉梢微挑,调转怀中麈尾,在景昭手臂上不轻不重敲了一记。
皇帝没有用力,但不知是故意还是有心,那一记正敲在景昭曲池穴上。
她手一抖,茶盏应声掉落,砸在自己脚背上。
皇帝无声冷哼,侧过脸去,不再看不省心的女儿,径直道:“今夜举国同庆,是大楚将士之功,亦是江山社稷之幸。北方大捷,南方安宁,值此时节,金瓯无缺,东宫亦不宜有缺,梁观己。”
梁内官再度应声而出。
他的手里捧着另一卷圣旨。
刚坐回席中的众人,又跟着相继走出来,离席跪倒。
“且慢。”皇帝道。
他神色稍微和缓了些,淡淡道:“裴氏。”
——裴氏?
听得这个陌生的称呼,殿内众人大多迷茫了一瞬。
唯有谈照微反应最快,自入殿时强忍许久的心绪再也无法按捺,脸色刹那间煞白,失态地抬起头来,却迎上了父亲分外严厉的目光。
只见那张特殊席位旁,裴令之抬首。
皇帝文秀的面容神情平静,说道:“跪到太女身后来。”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裴氏七郎门袭轩冕,家传……
无论殿内众人是惊愕, 是不甘,是意料之内,还是更为复杂的情绪, 此刻所有人都只能保持静默, 谦卑无比地跪在原地,余光悄悄瞥着,看那名年轻的青衣公子直起身,向御阶上走去,然后跪在皇太女的身后。
那里距离御阶最高处只有一步之遥, 近到连太女衣摆的绣纹都清晰至极。
谈国公跪在勋贵之首, 头也不回,仪态端正,唯有手掌用力, 压住儿子轻颤的指掌, 压制住年轻人可能会有的所有不智举动。
令他欣慰的是,谈照微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静。
谈照微垂首,恭敬跪伏于人群中, 与殿内所有朝臣宗亲一样。
正因如此,他才能借垂首掩住骤变的面色,不令旁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上首梁观己捧着圣旨宣读的声音落在他耳中,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水面,捉摸不定又清晰无比。
圣旨说, 裴氏七郎门袭轩冕, 家传义方,柔顺幽闲,誉流邦国, 着为皇太女妃。
圣旨说,即日起,赐望仙别馆为太女妃妆奁地,着钦天监合吉日、定婚姻,天下共贺。
另一个极为清润动听的声音,终于随之传来。
裴令之叩首,谢恩,接旨。
至此,旨意落下,皇太女妃之位尘埃落定。
相信宫宴结束之后,这个消息会极快地扩散到京城每一个角落,继而通传天下,万民皆知,普天同乐。
别人乐不乐,谈照微不知道,反正他是乐不起来。
更不要说,宣读圣旨之后,皇帝索性命人移动裴氏席位,令其居于皇太女下首。
这是何等的恩赐。
到这一刻,不但谈照微怨气冲天,就连许多宗亲朝臣,心里也不由得生出许多伤感艳羡的情绪——一切就是这么没道理,他们兢兢业业忙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敢妄想坐到殿中的前排席位,而有些年轻人天生命好,好么,直接便将席位移到了仅次于皇帝、太女的位置。
太女妃位已定,给众人带来的冲击显然不小,以至于后面皇帝提了一句长春县主和梁家小郎的婚事,居然都没多少人顾得上听,大多草草向梁尚书与诚郡王贺喜。
酒过三巡,皇帝携女先行退场,未来太女妃自然也不能独自在外朝臣僚的包围下久坐,随着一同退去。
殿内气氛立刻松快了很多。
梁家小郎没有官职,自幼养在内宅里,没有机会来参加宫宴,长春县主景含章倒很自然,全然没有婚事定下的羞涩,跟着父亲诚郡王来到梁尚书席前敬完酒,余光瞥见谈照微。
到底是同为伴读多年,彼此脾气不说摸得清清楚楚,至少也能猜透七八分。
景含章目光如炬,一眼看穿谈照微竭力隐藏的情绪,轻咳一声只作不知,认真道喜道:“恭喜恭喜,世子少年俊彦,又立功勋,实在是令我等望尘莫及——咳,注意衣袖。”
最后几个字压得极低。
谈照微一怔,旋即垂首,看见自己宽大的官服衣袖已经被无意识揉得极皱,指腹用力抚平褶皱,勉强道:“谢了。”
他这份勉强倒不是针对景含章,情绪使然而已,景含章明白,所以不和他计较,筹措词句想安慰他两句。
想了片刻,景含章没想出来。
她刚和梁家小郎定下婚事,不能说两情相悦,至少也不讨厌,无论如何都算是桩喜事,这种时候措词再如何仔细,安慰情场失意的同僚都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
“算了。”景含章自暴自弃地安慰道,“你也别太不高兴,反正你们以后估计也见不着,不会很妨碍你的心情。”
可不是吗,往后太女妃入主东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内宫妃妾与前朝臣僚绝不能有半点瓜田李下的沾染,以免落下内外勾结之名,像今日这般列席含光殿的机会,是绝不会再有了。
但这话说出来还不如不说。
不远处,诚郡王看着女儿与谈世子凑近私语,心中有些不安地悄悄瞥向梁尚书。
只要注意到梁尚书露出不悦神色,哪怕只有一丝,诚郡王就准备随便找个借口叫女儿过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梁尚书看见了这一幕,不但没有露出不满的神色,反而轻捋长须,神情欣然。
悲喜与否,众人各自不同,却都还勉强掩藏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下。
等到宫宴结束,数抬小轿停在殿外,抬轿的宫人迎上来扶住几位酒醉年迈的老大人,说这是圣上与殿下的恩典,天寒风冷,允诸臣乘轿出宫。
连绵的小轿在宫道上汇聚成长龙,将诸臣与内眷分别从盛德、东阳二门抬出。
夜色里,火光灯烛也汇聚成长龙,一路绵延,将檐上金黄的琉璃瓦映得闪闪发亮。
在这再度喧闹起来的夜色里,整个北府格外宁静,仿佛全都被遗忘了。
换句话说,在所有人的心里,今夜出席宫宴的未来太女妃一人便足以代表,至于北府中那些从南方千里迢迢赶来的年轻才俊,不过是做个搭头罢了。
明昼殿的后殿里,父女二人各自坐在蒲团上,忽然皇帝身体一晃,女儿的身体砸到他肩上,紧接着一头扎进了麈尾里,窒息中一边呛咳一边捂着头挣扎坐直身体。
皇帝伸手试试景昭额上温度:“发热了?”
“没有。”景昭咳着道,“这几日太忙了,没睡好。”
说没睡好,实际上已经是极为保守的说辞,皇太女往日一天只睡三个时辰,近来忙起来,一日统共睡两个多时辰,还包括见缝插针的小憩补眠。
“忙过这一段就好了。”皇帝淡声道,“你就习惯了。”
景昭:“……”
皇帝眼底有笑意一闪而逝,道:“年前忙着收尾,政务繁多实属正常。批完这两天,那些折子还留给文华阁去过一道手,你挑重要的过目即可。”
景昭困得两眼发花,闻言打起些精神,喃喃道:“治学的事……”
皇帝说:“年后再议。”
景昭哦了一声,下意识抬手想去揉眼睛。
一柄白玉麈尾横过来,在她手腕一点,把景昭的手又按了回去。
“不要揉。”皇帝薄责道,“眼不要了?”
景昭小时候眼睛揉几下就泛红,且时常眼眶酸胀。伪朝时受了委屈,她总顶着一双兔子般的红眼睛,还要锦瑟锦书帮着打掩护,直到红意消退,才敢去见母亲。
长乐公主先天柔弱,启圣二年之后更是如此,长久缠绵病榻。因着某些缘故,慕容诩愤恨之下不肯去见她,柔仪殿门庭冷落,一切待遇虽然如常,后妃皇嗣们长久压抑的不满,却终于可以伺机发泄一二。
柔仪殿的主人卧病不出,景昭却偶尔需要出去。
那段时间,她只要出门,总会吃些苦头。
锦书与锦瑟每每看着小郡主狼狈不堪地回来,带着泛红的眼睛和满脸未干泪痕,简直又痛又气。然而却也没有办法,只能给景昭打掩护,不让卧病的长乐公主更为郁郁。
“……后来我学会了。”景昭困得迷迷糊糊,含着倦意道,“不哭就对了,他们就是想看我掉眼泪,但是揉眼睛就没办法了,眼泪一直忍着,眼眶是很酸涩的,不揉更难受。”
一只纤长冰冷的手落下来,落到景昭发顶,轻轻揉一揉她的头发。
景昭努力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玉像,那座柔润的、冰冷的美丽玉像。
玉像看着她,又好像看着皇帝,也仿佛看着殿内每一处。
雕工精妙,可见一斑。
但这仍然是一座虚假的玉像。
景昭闭上眼,不想再去看那双转眄流精,顾盼含情的眼眸。
她靠在父亲肩上,轻声说:“冷。”
皇帝又探了探她的额头:“回去睡吧,明天不朝,你可以睡一整天。”
“奏折谁看?”
“要紧的事自会加急上报,不要紧的放一天也死不了人。”
景昭悲从中来,勉力挣扎道:“父皇就不能说一句‘我来’吗?”
皇帝残忍地道:“那要你做什么。”
“我想睡在宫里。”景昭扯过父亲的袖子盖住脸,遮挡住明亮的烛火,“不想动了。”
建元年间,景昭刚被立为储君时,并不是直接住进东宫的。
那时候余孽尚未扫清,内外百废待兴,还有太后兴风作浪,无论如何都说不上安稳。皇帝生怕今天她竖着走进东宫,明天就横着被抬出来发丧,于是躬亲抚养,直到皇宫和东宫彻底被涤荡一新,景昭才从皇帝隔壁搬出去,搬进了东宫。
“好。”
皇帝仍然静静坐在原地,直到困得七荤八素的女儿被宫人扶出去安歇,殿内归于静寂。
玉像脚下的地面砖缝里散落着极细的玉屑,皇帝坐在那里,一寸寸仰起头来,长久凝视闪烁着柔润玉光的面容。
许久,他摇了摇头,微露倦意,随手抛开麈尾,微讽道:“拙劣死物而已。”
说罢,他站起身来,广袖一拂,径直背身离去,全然不顾身后玎玲、当啷之声大作。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明天双更合一,建议和明……
初雪之后, 京城进入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
标志着皇太女正妃尘埃落定的那道圣旨,也伴随着猎猎北风迅速席卷了整座京城。
“京城高门大户多的是。”新上任的太常卿李文敏坐在家里,满脸无奈地听妻子抱怨, “偏偏便宜了南方。”
李文敏慢吞吞地道:“圣上自有计较, 事关太女婚姻,哪里是我们能以浅薄见识擅加置喙的呢?”
李夫人想来想去,还是心里难受:“咱们家季岚也是个很优秀的孩子,脾气温顺,才学过人, 长相也好……”
俗话说皇帝疼长子, 百姓爱幺儿,李夫人倒不是一味偏心小儿子,只是长子身为嫡长, 早早有了前途;长女聪明灵透, 夫妻两个各自出力,给她谋了荫官;小女儿志不在此,预备着嫁给青梅竹马的表兄。
唯有这个小儿子。
李夫人知道小儿子比上面的长兄长姐还要优秀, 可是没办法,即使高门大户、朝中重臣,也都是妥善安排嫡长子女,下面年纪更小的孩子们不可能面面俱到,多半都是分一点家产或嫁妆出去单过。
皇族还有大把没有差事的宗室子弟呢。
夫妻二人想来想去,索性决定送小儿子参选东宫——就算最终落选, 总要先竭力争取一二。
谁料圣旨一下, 所有盘算都破灭了,李太常还好,李夫人的失望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李文敏安慰妻子:“别急, 说不定还有转机。”
李夫人眼睛一亮:“难道太女妃还有换人的可能?”
“……”
李文敏被妻子噎了一下:“那倒不是。”
他看着妻子失望的面孔,掰开揉碎给她解释:“你看,先不提季岚能否选中,若是选中了,他在宫墙之内吃了苦头,难道你不心疼?你有办法?”
那自然是没有办法。
李家再得天子宠信,李文敏官职再高,儿子在东宫受了委屈,难道他们夫妻能去找皇太女要个公道?
他们只能自己去东宫请罪,说自己没把儿子教好,请太女殿下降罪。
“我在礼部干了六年侍郎,圣上忽然把我提过来当太常卿。”李文敏慢慢思忖着道,“我看啊,这是圣上准备恢复太常寺职能。”
太常寺职能众多,但其中最重要的职能,当属掌管宗庙礼仪。
换句话说,现在每年祭祀文庄、文宣皇后、年下谒拜太庙、天子告祭天地,都属于太常寺的职能。
然而不幸的是,自从伪朝占据北方,朝廷六部、诸寺全被搅的一团乱。许多部院的齐朝文书、案卷遗失损毁,旧例难寻,以至于大楚立国之后,包括太常寺在内的一些官署,甚至连最基本的架子都搭不起来。
国朝初立,百废待兴,哪有那么多功夫去细细梳理,是以太常寺最重要的这部分职能,就被简单粗暴地移交给了礼部掌管。
那时李太常还不是太常,甚至连李侍郎都不算。
但他有旁人难比的优势,一是聪明稳重、见微知著,二是久在礼部、经验丰富。
所以,早在数月前,奉命调任太常寺,就职太常寺卿时,许多同僚为他惋惜。
礼部有实权,太常寺仅是个空架子,不怪那些同僚惋惜,任谁来看都是明升暗降。
李太常不这么认为。
在他看来,这意味着皇帝与诸丞相看重他在礼部积淀下的丰厚经验。而令他右迁太常寺,等同于礼部侵夺太常寺的那部分职能,很有可能会被交还。
那么,说侵夺也好,说代行也罢,宗庙礼仪已经由礼部掌管十年,文华阁诸丞相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将这部分职能交回太常寺?
要知道,职能意味着权力,要求交出到手的权力,有时比杀头还要困难。
可李太常没有听得任何风声。
这很没有道理。
他过去是礼部侍郎,仅在尚书之下,与另一位侍郎地位齐平,又没有被架空,如果礼部要被迫交出这么大一项权力,文华阁肯定要先透出风声,避免礼部的抗议情绪太过严重。
他闭上眼,默默想着。
也许,交出宗庙礼仪这项职能,对礼部来说并非侵夺,而是置换?
失去的权力会被填补,而且一定不逊于从前。所以于情于理,礼部没有反对的理由,文华阁才会不透丝毫风声。
——难道皇帝是准备重新开科选材……
肩头忽然被大力摇晃起来,李太常哎哟一声,睁开眼:“别晃了别晃了,我不该走神,总之你放心,我调任之后,季岚绝对能说个很不错的人家。”
李夫人还是有些遗憾:“可惜东宫……”
李太常赶紧截断了妻子的畅想:“圣旨已下,绝无转圜,难道你想季岚做妾?”
李夫人立刻道:“那还是算了。”.
无独有偶。
谈国公府上,也正发生着相似的对话。
只是对话的主角,换成了谈国公夫妇和谈照微。
“不要再想了。”
谈国公端着茶盏,努力露出慈祥的表情,但他戎马半生,这样做只会看上去显得诡异:“你从小就聪明,在感情上犯傻可以理解,但需要及时打住。圣旨落地,覆水难收,册立裴氏一事无可更易。”
国公夫人也温声细语地劝道:“你的心意娘都知道,可是正妃已定,圣上金口玉言,不能更改,你再这样执着下去,除了让爹娘担忧伤心,还有什么意义呢?”
谈照微抬起头来。
他一直盯着国公夫妇背后屏风上的画,仿佛那幅云雾山水图变成了真的,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和父母对视,声音平板地道:“正妃定了又怎么样?”
国公夫人被他问得一愣。
倒是谈国公拍案而起,气的双手发抖:“你想做小?我们谈家没有这样自甘下贱的子孙!”
眼看谈国公四处逡巡,似乎是在寻找合用的椅子预备拆下一条腿,国公夫人手足无措,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丈夫:“老爷!慎言!”
别的不说,东宫还有位穆嫔娘娘,京中高门大户,哪家没有几个妻妾?
谈国公不敢用力挣脱妻子,大怒道:“谈照微,我看你是疯了。”
谈照微毫不畏惧,坦然回视父亲:“父亲曾经教导我,疑行无名,疑事无功。我倾慕太女殿下,可以看清自己的心意,所以极力争取,不肯为余生遗憾,有何不妥?”
“你倒是有志气。”谈国公被儿子硬顶回来,更添恼怒,“我还教过你,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你看看你在干什么——太女殿下如果对你有意,焉能毫无表示?殿下既然无意,不是裴氏也会有别人,你不要再做此小儿女情态,出了门惹人笑话。”
国公夫人变色,用力掐了丈夫一把。
谈国公戎马多年,哪里在乎这点疼痛,只冷冷看着儿子:“你清醒些,苦学多年、深入战阵,习得遍身本领,难道就是为了去相夫教……相妻教子,余生虚掷于深宫高墙?我从前不加以阻拦,是因为我早知道圣上要从南方世家中择选储妃,不止是我,文华阁诸公心里早就清楚!”
他顿了顿,又道:“不要说你自甘堕落,为人侍妾,就算是做正妃,除非圣旨降下,否则我也绝不同意。”
滴答!
地龙烧得太暖,房中那几个冰镇的凉果子渐渐化了,水珠沿着桌案边缘淌下来,发出极其轻微的水滴声。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水滴声更为清晰。
谈照微神情看不出端倪,抬起头来,看在上首父亲冷冽的面容,缓缓道:“父亲早就知道?”
谈国公道:“没错。”
“那么,想来太女殿下也早就知道了?”
谈国公反问:“你觉得呢?”
当然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
皇帝膝下唯有一女,重视程度不言而喻,事关皇太女本人婚姻,必然早早知会,怎么可能连朝中重臣都心中有数,太女还懵然不知?
“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谈国公狠下心来,目光冷淡道,“南方入京的青年俊彦,共有二十名。但真正经由南方送入京城的这一批,其实本来只有十九人,全部居于北府。”
话已至此,甚至不必说得更明确了。
裴氏入京即打破常例,不与同行者共居北府,被破例召入东宫葆肃阁。
那是因为他本就与其余十九人不同。
换句话说,那十九人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棋子,妆点粉饰的器物。
天子一道圣旨,南方竭力挑出最优秀的才俊淑媛,千里迢迢送进京中,不过是为皇太女妃做一个好看的幌子。真正的太女妃早已内定,只是要走个过场给天下人看。
“裴氏非常特殊,从家世、门楣、声望上来说,虽不能与圣上当年相提并论,终究隐隐有几分相似,亦属南方年轻一代中一流人物,很有可能入了圣上的眼;从相貌仪态而言,亦足够得太女另眼相看。”谈国公说到一半,皱眉道,“你那是什么表情,脸长得好也是本事,忘了太女殿下小时候为什么喜欢跟你玩?”
这指的是一段往事。
当年皇太女年幼,皇帝为了替太女打造班底,择选十八名伴读入侍东宫,即所谓‘十八学士’。
伴读们与太女年纪相仿,虽受家族三令五申要察言观色、取悦太女,抢占储君身边的亲近位置,但受限于年幼,对于谨小慎微在伪朝皇宫中生存了五年的皇太女来说,奏效的手段招数极其有限。
是以,能从一开始就占据太女身边亲近位置的伴读,除谈照微外,唯有早慧沉稳如柳知、一起闯祸如景含章、博览群书如程枫桥等寥寥几人。
至于郑明夷、李盈风乃至薛兰野、苏继节等如今看来得用的伴读,都是凭借天长日久,慢慢在景昭身边挣得一席之地。
其实幼年谈照微的脾气和皇太女不算十分相投,之所以景昭愿意带他一起玩,是因为谈照微幼年时已经出落的唇红齿白漂亮之至,即使在普遍标致的十八学士里亦算得极为出众,景昭觉得带出去听政极有面子。
至于后来谈照微承袭其父天赋,跃居十八学士第二,对景昭来说纯然是意外之喜。
“总之。”谈国公肃声说道,“无论内定裴氏为储妃的是圣上还是太女,事已至此,你绝不能再做些昏头昏脑不知所谓的事,更不要招惹裴氏本人。”
谈照微一言不发,径直站起身来。
“站住。”谈国公皱眉,“你往哪里去?”
他很清楚长子的性情,站起来准备阻拦,岂料谈照微并未听而不闻,反而站定答道:“求见东宫。”
谈国公眉头紧锁,大怒失态:“我说的话你当耳旁风吗?回来!”
谈照微回首,道:“父亲良言相劝,我并非不知,只是有些话倘若不亲口说出求一个答案,我怕会酿成余生大憾。”
“不必阻拦。”谈照微一字一句道,声音不高,语调却极为坚定,“您明白的,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即使您将我关在家中,打断双腿,也无法改变我的心意。”
说罢,他折身离去,再不停留。
国公夫人追了两步,无功而返,回头看着坐回椅中的谈国公,怔然说道:“这孩子……现在,现在怎么办呀!”
谈国公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他方才那种恼怒焦灼已经消失殆尽,神色冷静,道:“照微不是说了吗?他只求一个答案。”
“殿下会给他那个答案的,随他去吧。”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裴令之居高临下地望向谈……
湖称水镜, 楼号望仙。
望仙别馆,齐朝最负盛名的皇家别苑。馆中山水俱全、胜景兼备,最高处有摘星楼, 一十三层, 气势巍巍。
最妙的是,这座别馆逃过了伪朝肆虐,得以保全,至今仍然保持着昔日旧貌,只是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沧桑了些。
自从圣旨降下, 将望仙别馆赐给太女妃作妆奁地, 工部立刻奉旨召集众多匠人,热火朝天干了起来,要把别馆粉饰一新。
许多大车停在别馆侧门处, 砖石原木、金粉银漆流水般运了进去。更有许多装载花木鸟兽的车排在最后, 几名管事打扮的中年人点头哈腰,不断同别馆内的皇家内官纠缠。
修葺别馆是件肥差,其中可供沾染油水的地方数不胜数, 整座别馆所需的料子,大多都由各大皇商供给,真正有门道的商人早已暗地里打好了关系,哪里还会在别馆外当众拉扯内官。
内官烦不胜烦,又怕被人看见,推搪了两下, 哪里还会和这些商人耐着性子掰扯, 当即横眉道:“放肆,天家别苑、储妃妆奁,也是能拿来讨价还价的地方?”
那些商人仍不肯罢休, 正在混乱之中,忽然一名年轻人走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看上去恐怕只有二十出头,年轻俊秀,眼睛很亮,官话说得很是标准,只在尾音带一点似有若无的轻软,像是隐约的南方口音。
内官一转头,看见这张脸,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积素小郎。”内官急忙转身赔笑,“这大冷天的,小郎怎么过来了,那群没眼色的,都不知道请小郎进去安坐……”
积素一挥手,很直接地截断了内官的话:“我不是进来喝茶的,殿下和郎君让我过来看看,不干别的。”
内官唇角抽动几下。
——怕的就是你不干别的。
修缮别馆的拨款水一般淌过,凡是经手者,谁不想多沾一点?尤其是这些内官,既没了后嗣指望,将金银财物看得格外重,贪欲也就更重。
有些事暗地里做过,再裱糊一层精细的皮,其实看不出什么问题,怕只怕那层皮还未裱糊上去,就被人仔细抓着看了又看。
内官怕的就是积素看了又看。
还未等他斟酌辞句出言糊弄,积素又指着他身后不远处那几名管事问:“他们是谁?”
眼看那几名管事伸头张望,内官擦了把冷汗,连忙道:“几个不懂事的商贾,他们家里的花木质量极差,咱们替储妃主子看着别馆,哪里能使那些质量败坏的东西混进去,污了主子眼目。偏偏他们不死心,竟想弄鬼走私下的门道,小郎莫怪,我这就命人将他们打发了。”
积素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抬头向后张望,打量片刻。
内官被他看得心里发慌,暗骂多事。然而他只是个普通内官,眼前的积素却真真正正是太女妃从家乡带来的亲信近侍,根本不敢有半分得罪。
积素很快收回目光,道:“我再随便看看,您请自便。”
他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走开了,徒留内官在原地猛擦冷汗.
“他们肯定贪了很多。”
积素进得门来,大声告状:“先向商人索贿一笔,然后以次充好从中渔利,说不定还胡乱许诺,收了钱财,到最后又不肯兑现——那些商人都跑到别馆来要说法了!”
“这不是很常见的事吗?”
乐声淙淙流淌,裴令之端坐席间,青衣广袖,静静抚琴,手指竟比琴身镶嵌的玉石还要雪白柔润。
听到积素告状,裴令之眼也未抬,平淡道:“大惊小怪,噤声。”
不必他出言制止,积素已经眼睛极尖地瞥见琴案后流淌出的一抹淡红衣摆,连忙闭嘴,脸色发白地退了下去。
琴声一止。
因为景昭轻轻动了动。
不知是不是被积素冒冒失失的叫声吵醒的。
裴令之低下头。
景昭睁开眼。
二人对视。
景昭保持着枕在裴令之膝上的姿势,问:“什么时辰了?”
裴令之说:“还早。”
“那我再睡一会。”
景昭睡眼朦胧翻过身,再度合上眼。
她侧身枕在裴令之膝头,这个姿势只能露出一点冰雪般的侧颊,似乎是因为没有睡足,她有些不满地动了动,扯过裴令之的袖摆遮住脸。
她埋在裴令之的袖摆里,睡得非常安宁。在这个时候,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小,天真柔软,似乎毫不设防。
裴令之抬手,情不自禁想要摸一摸她的面颊,指尖悬在空中,停顿许久还未落下。
有点痒。
殿内地龙烧得旺盛,极为温暖,衣衫自然单薄。裴令之宽袍广袖,袖摆被景昭扯过去遮脸,皇太女未绾的长发自然而然跑进他的袖口,随着她极轻的呼吸起伏,轻轻蹭着裴令之的手腕与小臂。
就好像,袖中钻进去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他垂眸,正在出神,腰间忽而一重。
景昭朦胧睁开眼,本能般伸手环住裴令之的腰身,脸颊贴在他袖摆间轻声问:“怎么不弹琴了?”
裴令之轻声笑起来。
他象征性扯了扯袖摆,直到景昭从睡醒的困倦迟钝中回过神来,意识到颊边压着的那块绸缎带来轻微拉扯感。
景昭反应过来,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也笑出了声。
“发生什么事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裴令之却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随意道:“没什么,积素少见多怪而已。”
景昭蹙眉,但不是因为裴令之的话,更像是纯然没有睡醒。沉默片刻,说:“欺负你呢。”
的确,以次充好、从中渔利,甚至暗地里倒卖些东西,都是极为常见的现象。
人性贪欲如此,水至清则无鱼,太过严苛反而会适得其反。
如果皇太女不过问,未来太女妃即使发现了,最好的做法仍是保持缄默。
裴令之一只袖子仍然被景昭压着,只好换了一只手,支颐微笑道:“是啊,他们欺负我。殿下,怎么办呀。”
景昭又开始笑。
她随意解下腰间玉佩,往外一掷。玉佩在雪白厚重的地毯上蹦跳着飞出去,没有摔碎,而是擦着地毯飞到了殿门边的廊柱后面。
一只手鬼鬼祟祟探出来,把玉佩捡走了。
景昭笑骂道:“谁让你们蹲在那里,滚出去,拿着,去望仙别馆看看。”
那只手的主人做了个行礼的动作,没有出声,缩回去就没了踪影。
应该是真的滚了。
景昭犹自失笑。
她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裴令之垂落的长发,正在她眼前轻轻摇晃,如同精细丝缎,有着流水般柔和的触感,珠玉般柔润的光泽,淡淡幽香萦绕不去。
发为血之余,唯有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衣食供养一应充足,气血足够充盛,才能连身体末梢的头发都一并养的润泽。
俗话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裴令之即使布衣荆钗,连脸都一同遮住,有这样好的一头长发,也绝不会被人错认做蓬门小户。
她轻轻扯住裴令之的发梢,并不用力,不至于疼痛,只使裴令之察觉到她的动作,本能顺着拉扯的力量稍稍低头。
景昭的困倦已经完全消散了。
她举起食指在唇边一压,做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嘘,别出声,低头。”
裴令之从善如流,低下头来。
于是景昭稍稍撑起身。
背后一空,旋即裴令之的手臂环过来,支撑住她的身体。
景昭顺势环住裴令之肩头,她的手穿过流水般倾泻而下的长发,捧住裴令之面颊,更深地相触。
唇瓣温软,带着一点茉莉花露的幽淡甜香。
像非常年幼的时候,她全身湿淋淋的回来,夜间发起高热,喝完苦涩的汤药之后,宫女们端来喂她的清露蜜水,那种甜蜜缠绵的口感远非饴糖可以相比,直到喝完之后,唇齿间依然会残留着馥郁浅淡的甜香。
唇齿相触,然后短暂分离,旋即纠缠更深。
在短暂的分离里,景昭轻声道:“甜的。”
她模糊听见裴令之的浅笑。
浅红与淡青色的袖摆衣摆铺展在地毯上,很快交织,然后纠缠绣纹几乎难以分清。
不知是谁的手指扬起时掠过琴案,带过琴弦,发出极其散乱的一声嗡鸣琴音,但这时没人有心思关注乐音好坏,反而咣当一声推开了近在咫尺的琴案。
就在这时,门外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又毫不犹豫地掉头回去了。
承侍女官站在廊下,摆手拒绝小宫女端来的茶点,只随手捡了块刚蒸出来的相思乳糕,粉白粉白,极为好看。
她尝了一口,剩下的掰开,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水里抛。
宫中喂鱼都有固定的时间,水里的鱼儿发现天降加餐,一窝蜂围过来争抢。
乳糕就那么大,两三口的分量,承侍女官很快掰完,估摸着需要消磨的时间,又拿了几块乳糕,慢慢喂着鱼。
等她心平气和喂完一碟子乳糕,殿门终于开了。
承侍女官且不急着求见,先拍掉指尖碎屑,去一旁洗了手,这才又折返殿外求见。
景昭问:“何事?”
承侍女官低着头,认真回答道:“回殿下,谈国公世子求见。”
“何事?”
“世子想亲自面见殿下,不曾告诉奴婢们。”
“何时?”
“约半个时辰前,还在偏殿候着。”
皇太女的声音停顿片刻,无喜无怒地道:“今日有急报?”
承侍女官立刻道:“回殿下,今日文华阁薛令君、梁令君值守,并未入宫请见;东宫今日曹、封二位学士轮值,也并没有递信请见。”
景昭不再说话,唯有清淡一声叹息。
她轻轻揪了揪裴令之发丝:“怎么不说话?”
裴令之支颐,轻飘飘地道:“凭殿下一言而决。”
景昭认真想了想,道:“我不想起来,你去见他吧。”
饶是一直老老实实低着头,承侍女官此刻听到这句话,仍颇觉愕然,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点迷茫。
不过此刻,景昭和裴令之显然都没注意下首承侍女官的那点迷茫。
裴令之道:“真要我去?”
景昭理所当然道:“本宫不想去,你不去,难道要穆嫔去?”
裴令之提醒道:“内外有别。”
某种程度上,裴令之和穆嫔现在完全相同,都不是可以随意与外臣相见的身份。
但皇太女有言在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我去吧。”
裴令之起身,雪色袍袖拂过歪斜的琴案,他仍未束发,随手一捋,长及腰间的乌发被他拢过身前。
景昭直起身,唤了句等等。
她抄起屏风上的麈尾,随意丢过去:“带着。”
裴令之有点疑惑,眨了眨眼:“?”
景昭说:“配你这身,仙风道骨,特别好看。”
裴令之不明所以,接住麈尾,挽在臂弯里,染成雪白的麈丝垂落,与乌发交织,的确煞是好看。
看着裴令之走出殿门,景昭立刻又唤了声出来。
停顿片刻,一只手鬼鬼祟祟的从殿柱后探了出来。
景昭心平气和道:“跟着储妃过去,别让世子打他。”
那只手又消失了。
景昭松了口气,躺回地毯上。
虽然以谈照微的性格,真正失态到在东宫殴击太女妃的可能性近乎于无;以裴令之的反应速度,真的被谈照微打到的可能性也近乎于无。
但人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想了想,确定自己应该没有什么疏漏,于是心平气和地闭上眼,继续睡觉.
廊下传来极轻的足音,向着偏殿而来。
闭目养神的谈照微睁开眼,眉心蹙起。
他能听出皇太女的脚步声,可以确定来人不是她。
紧接着,他的神情迅速冷淡下来。
因为他听见了殿外宫人请安问好的声音。
裴令之踏进殿门,朝谈照微颔首致意:“谈世子。”
殿外冬日的天空高而辽阔,天边飘着几朵疏淡云朵,几乎与天穹一色,像是素色布匹上的淡淡褶皱,仿佛一阵风吹过就能尽数抚平。
雪衣的储妃从殿门外走来,神情平淡,一如天边云絮。
他走过谈照微身侧,自然而然坐在了上首主座旁,和声说道:“世子怎么来了?”
谈照微极力收敛起所有情绪,此刻仍然难以抑制地压紧了形状锋利的眼梢。
他是真正的聪明人,聪明人不会轻易问出答案愚蠢显而易见的问题。
很显然,裴令之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得到了分量足够的许可或命令。
谈照微不会去进行一些可笑的猜测,比如示威,又比如擅入。他从数年之前便入侍东宫,非常清楚东宫内外戍守严密到了什么程度,如果裴令之仅仅凭着所谓未来太女妃的名头,就能够不经太女允许而自行闯入这里,那么今日戍守此地的所有侍卫都要被拉下去斩首。
正因如此,谈照微的心绪愈发沉重,而声音愈发幽冷。
他尽量按捺住情绪,道:“殿下何在?”
裴令之神情温和,说道:“殿下命我前来见世子,世子若有什么话,我会传给殿下。”
谈照微定定看着他,以一种就身份而言极为不恭的目光。
这与男女没有关系,裴令之是东宫储妃,那便是太女内眷,容不得外朝臣子冒犯接触。谈照微直视储妃,其实已经是极大的僭越不敬。
裴令之并没有出声喝止。
麈尾从他的臂弯中垂落,轻轻摇晃,青丝如瀑,周身散漫,这幅装扮随意到了极点,如此来见外臣,很不合适。
谈照微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直到难以掩饰的程度。
他的目光掠过裴令之的脸,那固然是人间罕见的美貌,他却只凝滞了片刻,便移开目光。
然后谈照微从椅中站起身来。
谈照微语气平淡地称赞:“昔日芙蓉花般的倾国颜色,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昔为芙蓉花,今为断肠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这首诗,谈照微读过,裴令之自然也读过。
他全然不理谈照微话中隐含的讽刺,道:“德有所长,形有所忘,世子着相了。”
拂袖间,空气里隐隐弥散着极淡的龙脑香气。
这是御用香料,不在妃妾的份例用度之内。皇帝不用此香,往年大多分给皇太女使用,谈照微非常熟悉这种香气,即使只有一丝浅淡的气息,他也迅速捕捉到了。
这么浅淡的香味,这等御用的香料,不可能是裴令之自己点来使用,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和皇太女在一起待了很久,从景昭衣上沾染的香气。
谈照微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去思考等待的半个时辰里,皇太女与裴氏是否在一处,又做了什么。
半晌,他冷冷哂笑:“殿下对你,倒是极给颜面。”
纵容裴氏亲自踏足此地来见自己,这是何等泼天的恩宠与另眼相待。
区区南人而已,凭什么?
“世子错了。”
裴令之居高临下地望向谈照微,声音清淡如水。
“殿下分明是为了保留与世子的幼年情谊。”
他唇角轻扬,眼梢却压紧,显出一点秀美却锋利的弧度。
“雨落不上天,水覆再难收。”
裴令之扬起食指,在朱红薄唇上轻轻一压,神情稍肃,似是提点,又似只是陈述。
“望世子领会殿下厚爱深意,休要轻言出口,落得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