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1 / 2)

皇太女 清淮晓色 25122 字 3天前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非常不……

裴令之就是有这么一种本事, 无论是玩笑、戏谑还是嘲讽,只要他愿意,总能说得很是认真。

正因为他说的认真, 就连景昭都愣了一下, 精通宫闱后宅话术的穆嫔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景昭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有些想笑。

穆嫔也怔了怔,瞪大了漂亮的杏眼,有些警惕, 有些狐疑。

她本能以为这是来自对方的试探, 却没有听出裴令之言下的隐隐戏谑,目光下意识转向景昭。

然而景昭正侧过头去,借此压住笑意。

没有得到景昭的示意, 穆嫔狐疑又警惕地对着帘子那头道:“郎君何意?”

“……”

房中有片刻寂静。

景昭回过头看着穆嫔, 无声叹了口气,心想难怪你死盯着谈照微不放,我如果不替你早做打算, 将来册立储妃之后你可怎么办啊。

裴令之难得生出些欺负笨拙小孩子的愧疚感,尤其是小孩子的长辈还在旁边,于是温和道:“好的,我明白了,多谢女郎答复。”

穆嫔疑惑地:“什么?什么?”

景昭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按住穆嫔的肩膀, 迫使她坐回干草上, 道:“好了,睡觉吧。”

穆嫔忽然沉默了。

她抓住景昭袖摆,伏在耳畔,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怯生生道:“姐姐,我们真要和……睡在一起?”

穆嫔自幼接受最正统的闺秀教养,虽说入东宫后改变了很多,早已不是从前的穆氏大小姐,但对她而言,和一个不很熟悉、不能放心的年轻公子共处一室过夜,依旧令她忐忑难安。

景昭明白穆嫔对于安危的担忧,她眉梢微挑,轻声答道:“苏惠就在门外。”

说完这句话,她又轻声补充:“他打不过我。”

恐惧源自武力不足。

果然,当景昭给出保证,确定自己的武力能够压制对方之后,穆嫔的忐忑立刻消失大半。

密实草帘隔绝了房间两端的视线,穆嫔犹豫片刻,只脱下外衫,和身躺在床榻内侧的干草上。

呼的一声,油灯熄灭。

整间屋子顿时没入黑暗。

身下干草有些刺人,隔着单薄的衣衫,触感分外清晰。

景昭依然睁着眼睛,很快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隐约可以辨认出屋子里许多事物的轮廓。

桌子、木箱、油灯。

草帘、墙壁、窗户。

她能感觉到,细细的薄汗渗出肌肤,衣衫沾染汗水,生出一种近似黏腻的触感。

当然,这很有可能是错觉。

因为屋子里本来就很热,夏夜特有的黏腻湿热像一团裹在周身难以挣脱的雾气,令人烦躁无比。

景昭睡不着。

屋子里没有冰山、没有风鉴,也没有侍女为她打扇,只有身下刺人的干草,房中若有似无的霉味,还有窗外菜地旁的鸡鸭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她还没有到心静自然凉的年纪,即使困倦,却依然无法入睡。

景昭忽然想起父亲。

很多年来,皇帝的那身白衣,就仿佛雪山之巅最寒冷的一捧冰雪。当他坐在明昼殿中安静雕刻那尊玉像时,整座后殿都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窖;当他在御座之上冕旒低垂,喜怒难测时,则连最为老成持重的大臣都要俯跪于地,冷汗淋漓。

她天马行空地想,如果是父亲,哪怕待在比这里更炎热十倍的地方,应该都不会像她一样,褪去外衫还热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父亲的生命里,也许从来都没有失仪两个字。

如果他在就好了。

景昭迷迷糊糊地想着,那比什么冰山风鉴都有用,该多凉快啊。

她的思绪已经完全涣散了,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想着,然而炎热就像是一根细绳,始终拉扯着她最为敏感的那点神经,令她无法彻底入眠。

身旁的鼻息时轻时重,很不安稳。

穆嫔的体力远比她要差,一沾床榻便在极致的困倦中昏睡过去。然而由于炎热,依然睡得极不舒服。

景昭蹙眉,抓起一边的团扇胡乱扇了几下,忽然听见草帘另一边传来隐隐约约的细碎声响。

裴令之披衣下地,走到窗边,将窗子轻轻推开了一线。

紧接着他手下用力,窗缝变大,夜风中夹杂着微不可查的凉意吹了进来,却只能算是杯水车薪,根本无力驱散屋中黏腻的潮热。

窗外冰轮皎皎,天边疏云淡淡。

夜色极美,如果忽略窗外的鸡鸭和菜地,今夜宜赏月。

草帘另一侧传来很轻的足音,最终停在了裴令之身侧。

他知道那是谁。

二人只隔着一张草帘,近到似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却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或许是夏夜太热,风又太轻,头顶低矮的屋舍更似一个笼子,令人勾起心底旧事,各自满怀烦躁,已经没有开口虚与委蛇的力气与兴致。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裴令之忽然开口,声音低哑柔和:“是我吵醒了女郎?”

景昭轻声道:“不是。”

草帘那边,裴令之或许点了点头,又或许没有,再度陷入寂静。

又过了片刻,他淡声道:“我要出去吹吹风,女郎可愿与我一道?”

窗子被推到最大,夜色里发出吱呀轻响,窗棂上堆积的尘土簌簌落下。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窗中翻了出来,落地时脚步轻捷无声,踩在窗外石阶上,坐在了两畦青绿菜地前。

地面有很多灰土,不过景昭与裴令之显然都不太想要自己这身衣服,径直坐了下来。

景昭顺走了穆嫔放在床头的两把团扇,此刻顺手分给裴令之一把,二人并肩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沐浴着不知是冷是热的夜风,轻轻摇晃手中团扇。

屋外终究还是更凉爽,景昭缓缓打着扇子,感到身周黏腻的热意正在散去。

她很想沐浴,然而明知道不可能,只好无声叹了口气。

裴令之似是察觉了她的叹息:“怎么了?”

景昭稍稍侧首,看向对方。

裴令之单手支颐,宽广袖袍随他打扇的动作轻轻拂动,分明坐在满是尘土的石阶之上,却无端像是坐在高堂广厦、竹林山涧之畔。

哪怕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与轮廓,只单单一个侧影,仍然有种令人心荡神驰的风雅无限。

他正抬头看着天边月色,却不知是真的在看那轮月亮,还是在透过天边皎月,看向更加虚幻渺远的地方。

景昭若无其事地轻声道:“你能别捉弄我妹妹了吗?”

裴令之睫羽一振,轻笑道:“我不会说抱歉的。”

景昭说:“为什么?”

裴令之道:“我只是很好奇,小苏女郎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

景昭摸了摸鼻尖,斩钉截铁道:“兰时从来与人为善,你一定是误会了。”

裴令之低低笑了起来,似乎笑的开始轻咳。

“女郎啊。”他摇摇头,“如果无形的目光能化为实质,我早被小苏女郎用目光扎成了刺猬。”

这话说得同样斩钉截铁,裴令之自幼被无数目光包围,因而对目光以及其中包含的情绪最为敏感。

景昭立刻护短,说出了普天之下所有长辈都常说的那句话:“她年纪还小,不懂事。”

裴令之道:“我看小苏女郎的年纪,与女郎应在伯仲之间,顶多差不出两岁,该是及笄了。”

景昭说:“心智不全。”

裴令之的笑声很轻,夹杂在夜风里,柔柔吹过景昭的耳畔。

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极为笃定:“你们果然不是同胞姐妹。”

景昭偏头,一只手撑住下颏:“很难猜吗?我们的确不是一母所生。”

“堂表之亲?”

景昭挑眉道:“异姓。”

停顿片刻,她又道:“郎君似乎很关心我的家事,是不是也该我问了?”

裴令之支颐轻声:“请。”

澄澈夜空中忽然飘来了数朵乌云,掩住了半边天穹闪烁的星斗。

夜风变得凉了,景昭停住摇扇的动作,问道:“郎君有同胞手足吗?”

裴令之道:“有。”

景昭平静道:“我是说同父同母。”

裴令之仍然道:“有。”

“我有一个姐姐。”裴令之依然摇着扇子,那把花团锦簇的团扇在他手中轻轻晃动,竟然也不显得突兀,“我年幼时,多蒙姐姐照料,感情极好,后来姐姐出嫁,我就不大回家了。”

景昭若有所思:“令堂……”

似是明白景昭心中所想,裴令之道:“我母亲那时尚未过世,只是……”

说到这里,裴令之顿了顿,有片刻的失神。

他不愿意用‘生病’来指代母亲生前最后的岁月。

在他们姐弟看来,母亲从来没有病,更没有疯。

顾夫人临终前那几年,幽居在那座僻静的院落里,在所有人的眼里,她是个毫无缘由的疯子,自己断送了本该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后半生。

但她的一双儿女不这么认为。

在她死后,她的女儿裴臻之心灰意冷,远嫁竟陵,对家族再无半分牵念。

她的儿子裴令之长久离家,在外游历,世人眼中风光无限,本质上却是绝望之下的自我放逐。

然而他们身上尚且流着裴家的血脉,又怎能彻底摆脱笼罩在头顶那片名为家族的阴云。

裴令之的声音忽然停止,院落中寂静若死,唯有夜风吹拂菜苗发出哗啦啦的低响。

在他身边,景昭托着腮,静静等待。

她没有催促,也没有出声,因为在这一刻,即使不去看对方的面容,她也能敏锐察觉到‘顾照霜’的心情不太好。

天边的云聚而复散。

地上的人对月伤心。

乌云渐渐西移,吞噬了西边那片天空中所有的星斗,然后开始一寸寸蚕食月色。

院子里的风吹得更急,很快便卷走了大部分热意。

景昭感到周身暑热消逝大半,难以忍受的烦躁渐渐平息。

随着这阵风吹过阶下,裴令之仿佛随之一并惊醒。

他的思绪骤然而止,醒过神来。

“抱歉。”他缓声道,“我走神了。”

“你的确该道歉。”景昭道,“我等了你很久,也没有等到回答。”

裴令之从善如流道:“对不起。”

他顿了顿,又道:“我方才在想我的母亲。”

景昭说:“令堂想必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裴令之道:“她过世之后,很多人松了口气。因为在旁人眼里,她既不贤德,又不贞顺,口出妄言,不修己身,忤逆夫婿,举动轻佻,实在不足以担当宗妇的重任。”

“但在……之前,她的不够贤德贞顺,是刚正端方;她的妄言与忤逆,是规劝夫婿的大家风范。而他们指责她举动轻佻,不修己身,其实只是因为她做了该做的事。”

或许是因为提及母亲的缘故,裴令之的声调很柔和。

但与之完全相反的是他的话语,如同刀锋般冰冷尖锐。

“她是个君子,但小人容不下她。”

景昭道:“我的母亲过世很早。”

裴令之情不自禁地偏头看向她。

“她很美丽,也很柔弱,她没有远大志向,平生的愿望就是承欢父母膝下,与心爱的人无忧无虑度过宁静的一生。”

裴令之轻声道:“这是很美好的愿望。”

他听见景昭的声音,平静和缓,含着极淡却渺远的哀伤:“然而荆狄南下,北方大乱,她的一切愿望在京城的大火中焚毁,至亲至爱不能相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过世的时候,我就守在她的身边。她从来不是刚强坚韧的人,只是为了我才在乱世中苦苦熬着,撑着那最后一口气不肯松,我看着她的手跌落下去,看着她合上眼,心想,如果我能再长得大一点就好了,如果我能再厉害一点就好了。换我来保护她,我愿意付出一切换她的心愿能够实现,无忧无虑平静度过这一生。”

景昭淡红的唇角上扬,眼底晶莹闪烁,像是乌云后的星光尽数落入了她的眼中。

“人都会有很多遗憾。”她拍了拍裴令之的手臂,隔着衣袖,像是在安慰裴令之,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有些遗憾我们能够改变,有些却只能背负着继续走下去。但这未必是坏事,我至今时常会想,如果母亲看见现在的我,她会不会高兴喜悦。”

“虽然是毕生难忘的憾事,但其实也是系在我三魂七魄上的一面镜子,‘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直到现在,我还会想起母亲生前的一言一行,从而衡量自己的言行,因为我希望她高兴。”

“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景昭抬起眼,看向裴令之。

夜色里,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仿佛一面奇异明镜,有摄人心魂之能。

裴令之看着她,一时间竟然怔住了.

同一片夜空之下,遥远的北方皇宫里,殿门无声开启。

皇帝来到阶前,负手迎风而立。

夜雨朦胧如丝动人,他没有看。

远处夜色灯火万千,也不能引得他的目光停驻片刻。

他的眼帘低垂,目光潺潺如同秋水,比檐外的雨水更加朦胧梦幻。

没有人能窥破这汪看似宁静的秋水,就像没有人可以预知雪山之巅何时会骤然席卷起无边风暴。

所有宫人都保持着极度的宁静,无声跟随在皇帝身后,梁观己适时躬身,将一把伞递到皇帝手中。

皇帝撑着伞,缓步走下台阶。

雨地里跪着数个身影,看见皇帝走近,连忙以头抢地,狼狈不堪,鲜血和着雨水一并从额间淌下,看上去无比凄惨可怜。

跪在最后那女子不知被谁重重推了一把,发出一声柔弱的惊呼,跌在雨地里,露出一张美丽苍白的面孔。

那是世间少有的殊色,尤其是点漆般动人的眼眸,足以令心如铁石的男人也为之动容。

皇帝的目光一扫而过,旋即骤然凝固。

梁观己急急跟上,下一秒看清了那女子的眉眼,甚至来不及掩饰情绪,面色骤变。

皇帝的脚步终于顿住了。

他看向那女子,声音冷若冰霜:“抬头。”

雨地里的少女全身湿透,一寸寸仰起头来,分外可怜可爱,凝视着皇帝,一双美丽的眼睛如泣如诉。

皇帝寒声道:“你是哪一家的?”

跪在最前方的孟侯缓过一口气,立刻心中大喜,膝行向前:“禀圣上,这是老臣养女,小字媛媛。”

媛媛立刻叩首,但那双眼睛仍然不肯从皇帝身上移开,仍然久久凝视着皇帝,一如故人。

皇帝意味深长道:“养女。”

梁观己半身冷汗还未落下,听得皇帝这简简单单两个字,顿时一颗心几乎从嗓子里跳了出来。

孟侯曾随皇帝起事,多年征战,自有寻常难及的敏锐。

他压住内心惊惶,心知逃过一劫与死无葬身之地这两种命运便只在瞬息之间,强作镇定回禀:“媛媛是老臣袍泽遗孤,养育多年,便与老臣亲女无异。”

“与亲女无异。”

皇帝淡淡重复了一遍,血色淡薄的唇角倏然泛起笑意。

所谓血亲父女,皇帝笑的时候,唇角弯起的弧度与皇太女别无二致。但同样的笑容,放在景昭身上,能够传达出很多种不同的情绪,出现在皇帝脸上时,却只剩下幽然的森冷与诡谲。

“既然与亲女别无二致。”皇帝幽然道,“极刑之下,黄泉路上,可与你满门一道同行。”

说完这句话,皇帝举步离开。

孟侯冷汗淋漓,耳畔嗡嗡作响,皇帝的话落在他耳中,却慢了半拍才捕捉到皇帝话中的意思,惊骇无比,嘶声道:“圣上!老臣有罪,老臣有罪,但求圣上看在老臣随圣上征战起事的份上,饶过臣家中儿孙……”

数个御前侍卫扑上来,如狼似虎按倒孟侯及其家眷,硬生生将他们拧过四肢五花大绑,往外拖了出去。

一个小内侍急匆匆追上来,为首的侍卫认出那是梁内官新收的小徒弟,和气道:“梁内官有什么话?”

小内侍跑得急了,连连摆手,抹了把雨水匆匆道:“师父叫我跟几位说一声——”

他抬起手,指了指那名叫做媛媛的少女。

在孟侯等人倏然亮起来的目光中,小内侍歪着头,一字一句学话:“师父说,这姑娘长得好,很有福气,下手轻些,来日死后,其他人不必理会,唯独要记得给她好生安葬,不许胡乱拉去乱葬岗丢了,不能糟践她的身体。”

话音落下,小内侍看了一眼那张惨白的美人面孔,似乎是想看出师父所说的‘福气’,最终却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蹦蹦跳跳踩在雨水里,小跑着离开了。

皇帝撑着伞,在雨中徐徐前行。

走过一座座庭院,经过一条条游廊,最终来到了明昼殿前。

内侍宫人噤若寒蝉,全都垂手跟在身后,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浅,近乎于无。

皇帝偏了偏头,转头看向檐外的雨。

和宫人们的猜测不同,他并没有恚怒至极,甚至没有多少情绪。

过往十年里,有很多人千方百计寻找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美丽少女,想尽办法送到他面前。

孟侯不是第一个,想来也不是最后一个。

即使他为此处死了很多人,但那不代表皇帝本身多么愤怒。他的喜怒哀乐,早在十年前,就只牵系在一两个人身上,除此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轻易挑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年来,他呈现给朝堂百官的所有情绪,都自有用处。

只是今夜那个叫媛媛的少女,格外像她。

当然,她的风姿就像绝世名画,无人能够描摹出其中一二。但哪怕空具三分相似的外形,都可说是世间罕见的美人。

皇帝短暂地分神,去回想记忆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他不是在怀念故去的文宣皇后,从很多年前,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并不需要刻意形似的粗陋赝品来挑起他的回忆。

他只是忽然提起了兴趣,于是开始回忆十年里见过的那些人。

然后他摇了摇头,微微一哂。

皇帝推开了明昼殿后殿的大门,步入殿中。

层层纱帐飘飞而后垂落,遮掩住了皇帝的身形。

一如往常.

阶前夜色,清凉如水。

皎皎月色越来越黯淡,天边乌云散而复聚,逐渐吞没最后一缕清淡的月光。

夜色越来越浓,光影越来越淡。

石阶上,景昭与裴令之并肩坐在那里,他们的距离很近,宽大袖摆垂落交叠,乍一看便像牵着手。

方才他们说了很多话,于是现在他们同时选择了沉默。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坐在一处,看着天边乌云变幻形状,像一角袖摆、一壶浊酒,又像一把团扇。

随着月色被掩映在乌云之后,小院中的景象也越来越漆黑模糊,远处低矮的房屋与树木的枝杈构成许多奇怪的图案,远远看去有些可怕,像是乡野故事、鬼魅传奇中常有的场景。

看着黑暗中的景象,景昭想说些什么,然而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什么都懒得说。

就像她懒得起身回房一样。

夜风清凉,白天的暑热褪去,现在无疑很适合躺下睡觉,想必一定能做个好梦。

但景昭不想动。

因为坐在对方身边,哪怕什么话也不说,只静静坐着,都感觉很好。

裴令之也是这样。

那片乌云掩住最后一缕月色之前,他们靠在石阶上,有意无意地说了很多话。

最起初或许是试探,直到谈到他们的母亲,触及到对方为数不多的一点真心。

然后他们开始聊些更轻松的话题。

比如童年、比如兴趣、比如朋友。

比如弹琴、比如写字、比如骑射。

聊这些话题,可以让人轻松很多,也愉快很多。

景昭提到她有很多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的玩伴,也提及有些玩伴的复杂心思与好笑举动。

裴令之则提起他游历四方的见闻,也说起他即将要沿路拜访的那对朋友。

那是一对非常特殊的朋友,因为与家中观念背道而驰,毅然决然共同私奔,抛弃家族带来的一切风光,在外定居行医为生。

裴令之邀请景昭和他一起去拜访那对朋友。

景昭爽快地应下。

直到乌云彻底笼罩整片夜空,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尽管说的累了,极为疲倦,但此刻他们依然没有回房的意思。

难得碰到一个如此说得来的人,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非常不错,没有人想轻易终结这个愉快的夜晚。

他们静静看着夜色,看着远方张牙舞爪的树影轮廓,就好像那些树木变成了怪物,正在悄悄向前靠近这座小院。

——不。

景昭骤然侧首。

不是错觉。

是真的有人在悄悄靠近。

几道漆黑的人影,悄悄靠近了院子。其中一道矮小的人影蹑手蹑脚翻过篱笆,黑暗中仿佛潜行的鬼魅,小心翼翼向房屋的方向走去。

景昭无声地抬起眼帘,正迎上裴令之盈如春水的眼睛。

二人无声交换目光,一触即分。

这间小院的房屋坐北朝南,共分三间。

正堂用于储存杂物、吃饭以及待客,苏惠积素临时睡在这里;东边那间屋子隔成两间,如今让出来给景昭三人暂住;这家真正的主人如今一家四口临时挤在西边那间屋子。

院中两畦菜地,开在东边那间屋子窗外,也就是景昭与裴令之如今落座的石阶下方,鸡鸭们睡在菜地尽头的简易棚子里,已经将这处并不大的院落占据了大半。

车和马不能放在院外,因此苏惠只能将它们一并栓在了西边那间房屋的阶下。

所以,确切说来,看着那人影鬼鬼祟祟的行进方向,可以说他正在向着屋子走去。

也可以说,他正走向停在那里的两辆马车。

黑影靠近了马车。

下一刻,惨叫声平地骤起。

是其中一匹拴在马车附近的骏马,被窸窸窣窣的动静惊动,不耐烦地一蹄踢出,正中那道漆黑人影。

刹那间,房中风声顿起,苏惠一阵风般卷了出来。紧接着积素狂奔而出,不由分说急扑向黑影的方向。

咔嚓两声脆响,黑影被按倒在地,惨叫声分外清晰。

那声音隐带稚嫩,竟然像是个年幼的孩子!

院外放风的几个人影正待逃离,听见院中传来的惨叫声,顿时急了,竟然自投罗网般翻过篱笆,往院中跑过来。

景昭不假思索,随手抄起团扇一甩,原本没什么重量的扇子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疾飞而出,只听咣当重响,一人栽倒在地。

裴令之还在四处寻觅趁手的东西,奈何手边只有一把景昭借给他的团扇,又不能拔起菜地里的菜出手制敌,就在这短短片刻迟疑之间,局势已经明晰。

带着一种被惊扰的不悦,裴令之含笑抖一抖衣袖,站起身来:“女郎身手妙绝,走吧,我们过去看看。”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景昭抄着手站在光暗边缘,……

夜风忽急。

漫天乌云被风吹开一刹, 又迅速合拢,月光倾泻在院中,短暂映亮了小院中那三间正房。

呼的一声轻响。

正堂的油灯被撤下, 换成了马车中的明亮灯烛, 照亮大半间屋子,也照亮了被丢在屋子正中的几个人。

穆嫔在嘈杂声中惊醒,披着外衫急急忙忙推门出去寻找景昭,看见正堂中挤满了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掩住衣襟缩回门后。

饶是混乱时刻, 百忙之中,景昭依然敏锐捕捉到了穆嫔那声惊呼。

她没有转头,平静扬声道:“无事, 不用出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 她的目光依然落在正堂正中的三个人身上。

两女一男,作村民打扮,皮肤偏黑, 手足均有长期劳作留下的茧子,个子矮且瘦削,像三支风干的树杈,直直插在地面上,仿佛随时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断。

南方世家一度崇尚弱不胜衣的单薄美态,无论男女, 均以弱柳扶风为荣。

然而面前这三人显然不是闲极无聊追求弱柳扶风的结果, 景昭目光轻飘飘拂过那名捂着手臂吃痛的小童,看向那两名妇人。

“说吧。”苏惠面色冷厉道,“你们深夜潜入, 究竟有何阴谋?”

他的声音骤然转高:“是想谋害我家主子?”

那年幼的小童吓得瑟缩起来,瞪大一双惊惶的眼睛。

年纪稍轻些的妇人双腿一软,脸色惨白地摇头:“不是,不是,我们不敢的。”

苏惠声音再度扬起:“那你们是要干什么?是不是要行偷盗之事?说!”

毕竟是内卫历练出来的审讯本领,即使苏惠刻意收敛,作出一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其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威势依然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

那妇人脸色已经非常惨淡,还勉强一手圈住小童,一手护住年纪更大些妇人,口唇几番张合,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滴下泪来。

就在这时,另一间屋子门口,忽然传来惊讶的喊声:“六子媳妇!”

早在抓获这三人之初,景昭便立刻令苏惠将这三人带进屋子里,并不在院中停留,以免惊动村中其他人家。

裴令之则反客为主,令积素看住西侧那间屋子,不许真正的房主出来。

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因为他们正身处陌生的村庄里。

尽管目前看来,村中大多都是妇孺老弱,青壮男丁尽数被征走,但这里毕竟是同姓村落,村中人多势众。

真要动起手来,成群结队的妇孺老弱未必能对他们造成太大伤害,但有些风险能避则避,更何况,一旦动起手来,难道真要将刀锋轻易地挥向他们?

裴令之侧首,眉梢微蹙。

他夜间越窗而出,没有戴帷帽,此前一直落后景昭半步,站在烛光没有照见的阴影里。

当景昭抄着手站在光暗边缘时,明亮烛光与夜色阴影同时交汇在她文秀的面容上,平白生出了无尽冷意与幽然,使得所有人都情不自禁低下头,目光不敢直视她,于是一并越过了她身后阴影里的裴令之。

但现在。

裴令之侧首,他偏头的动作使得那张冰雪般动人的秀美面容出现在烛光之下。

于是那声未尽的惊呼戛然而止。

裴令之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往后退了半步,不去理会双眼发直的房主。

倒是景昭转过头,平静问道:“你来说,这是谁?”

结结巴巴的房主夫妇胆战心惊走了出来,那对老夫妇则被正堂中分外肃杀的气氛吓得心脏砰砰乱跳,不敢出门。

“六子媳妇,荷花嫂子,稻穗!”

那叫做荷花的妇人和小童拼命低头,六子媳妇满脸羞惭地低着头,嗫嚅道:“春生,春生嫂子……”

春生是这家男人的名字。

春生嫂子昨晚还和景昭说了会话,并不觉得景昭非常难以相处。即使此刻既迷茫又慌乱,还是壮起胆子拍着胸脯向景昭保证:“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六子媳妇是我们村长家的儿媳妇,最和气的一个人,荷花她爹是这几个村唯一一个会写字的读书人,肯定不会有什么坏心思。”

荷花已经羞惭不已,几欲落泪。

六子媳妇咬唇,忽的挺起胸膛,大声道:“几位贵人,你们要打要罚就冲我来吧,是我起了坏心,动了邪念,见你们有车有马,就想偷几两银子。我堂嫂是被我硬拉来的,稻穗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教好!”

偷东西?

房主春生夫妇顿时瞪大了眼,春生嫂子连声嚷着这不可能,稻穗扑进母亲怀里哇一声痛哭起来,荷花连连摆手,脸色涨红:“不是,是我,不是她!”

屋子里鸡飞狗跳,众人各说各的,几乎乱成一锅粥。穆嫔整理好衣襟快步走出来,看着这混乱的场面愣在原地:“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景昭见她满脸费解,平静说道:“偷东西。”

穆嫔立刻松了口气:“原来只是偷东西啊,我还以为……”

她还以为有刺客呢。

左右张望,穆嫔拖来一张简陋的木椅,殷勤推到景昭面前。

景昭落座,随手拍了拍穆嫔手背,示意她站到自己的身后去,朝苏惠点了点头。

苏惠会意,立刻道:“你说你们是为了偷东西?”

六子媳妇忍着羞惭道:“是。”

“为什么?”

“是啊!”“是啊,为什么!”

春生夫妇还在急切地追问,荷花却忍不住了,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不是,不是!”荷花痛哭着摇头,“她不是为了自己,她是为了村子……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啊!”

今年的征召来得格外早。

甫一开春,征召伴随着雨水一同落到小王村的土地上,带走了村中绝大部分青壮男丁。

又过了些许时日,新一轮的征召到来,连村中还算硬朗,不太衰老的老人也一并带走了。

小王村的村民们在短暂的不安之后,只能如常接受了这个事实。耕田的青壮年走了,村里剩下的女人们操持着田地与家务,还要费尽心思凑足隔三差五来村中收杂税、打秋风的钱粮。

六子媳妇的公公辈分很高,是村长,原本已经有些年纪,往年能够留在村里,今年也和她的丈夫一同被征走了。

无可避免的,原本由村长面对的难题,直接砸落到了她的头上。

这一季的稻谷还未长成,新粮还未收获,然而村中要缴纳的头子钱却已经逼近眼前,容不得丝毫拖延。

穆嫔低声问:“什么是头子钱?”

她自幼学习打理产业庶务,对常见的几种赋税也有些了解,却从没听说过头子钱这个词。

这也是自然,对于高门大户来说,这等额外加收的税钱,很难收到他们头上。

景昭皱眉道:“是加收的一种税钱,咱们北方不常见。”

她正思索着该如何解释,裴令之已然轻声说道:“是南方官吏私下勒索的一种手段,头子钱没有固定名目,甚至没有固定抽成比例,官署也好、小吏也罢,常用这个借口向下打秋风。”

说到这里,荷花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官府催的急,可咱们村里连自己吃的粮食都紧缺,还要挖野菜才能勉强填补,就算各家砸锅卖铁,也别想凑够啊!距离新粮下来还有些时日,难道叫村里的老人孩子全部饿死吗?”

荷花没有说的是,往年老村长在村中时,尚且能说些好话,凑上些鸡鸭鹅贿赂小吏,将实在凑不足的那部分含糊过去。但六子媳妇是个年轻的妇人,那小吏看她长相尚可,有意挑逗,正是存了将她逼迫到低头的心,非但不肯含糊,反而格外严苛逼迫如数缴纳。

六子媳妇本是个极为倔强的女人,心知肚明那小吏不怀好意,既不肯低头,又不愿因自己连累全村,情急之下走投无路,竟想出了偷东西这条邪路。

眼睁睁看着荷花说出催逼赋税的实情,长久以来压在六子媳妇心上的那块大石毫无预兆地一松,羞惭、痛苦和绝望同时涌上心头,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软跌跪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着,一边跪倒朝着春生夫妇、苏惠等人叩头:“春生大哥,春生嫂子,我对不起你们,我知道偷了东西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一时鬼迷心窍——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偷你们的东西!”

春生夫妇惊呼一声,眼眶也湿了。

春生嫂子哭着扑上去:“你糊涂啊,我单知道他们要来收头子钱,不知道要收这么多——再多,全村凑一凑,哪怕勒断了腰,借遍亲戚,总不值得叫你去做贼!”

“差多少钱?”

一片痛哭声中,苏惠铁石心肠,冷冰冰地追问。

“二两。”

春生媳妇发出一声急促的吸气声。

“……”

房中忽然静默下来,唯有几个妇人抱头痛哭的声音回荡。

穆嫔张了张嘴,愕然道:“银子?”

她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

这种地方,能凑出银子就不错了,难道还会是金子?

不必别人解释,穆嫔自己就能想通这一点。

然而正是因为她想得明白,反而陷入了更大的、难解的荒谬之中。

二两银子。

一方水土一方物价,但哪怕穆嫔不太清楚各地物价差距,依旧有着最基本的判断能力。

一套珍宝阁中的头面,至少五十两银子。

一盒上贡的素净胭脂,市面上要八两银子。

一间大县中最宽敞的客栈上房,二两还不够住上一整夜。

然而就是这区区二两,远不及她随手碰碎的一只杯盏,画眉的一支螺黛,居然是一整个小王村的村民们榨干家底都补不上的天堑鸿沟。

景昭问:“是谁收的?临澄郡还是仙野县?”

六子媳妇提起来时,仍恨得咬牙切齿:“是县里收的,收税的就是李公差!”

她说着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他催的急,明日一早就要来村里收,收不上就要押人丁抵税……”

可村里的青壮已经全被征走了,哪里还有多余的人丁?

她越想越绝望,甚至顾不上思考自己偷窃的后果,怀里抱着稻穗,哭得越发伤心了。

清淡的足音响起。

一缕非常清淡的香气飘来,说不出是什么香,非常好闻。

景昭负手,看着哭成一团的女人们,平静说道:“二两银子我这里有。”

迎着骤然亮起来的、期盼的目光,景昭问:“收税的差役明早过来?”

六子媳妇用力点头。

“既然如此,明日一早,让他来找我拿银子。”

说完这句话,景昭转身向东侧的屋子里走去。

穆嫔愣了愣,连忙急急跟上,声音清脆地追问:“姐姐,就这么便宜他们了?他们巧立名目胡乱捞钱,钱不定到了哪里去,挨骂的却是……”

哗啦一声。

帘子落下。

视线变得黑暗,景昭没有理会,爱怜地瞥了一眼穆嫔,平静说道:“敢巧立名目四处捞钱,是他们的本事。”

穆嫔愕然,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景昭接着道:“能不能把钱从我手中拿走,就要看他们的命了。”

分明是语调平缓,声音平和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穆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姐姐是想……”

隔着草帘,可以听到门口传来足音。

紧接着,笃笃笃三声轻叩,敲响了这间屋子大开的木门。

景昭眉梢微扬,反手触及身旁一张木桌,指节就势笃笃笃叩响三下,随即指尖在穆嫔唇上一压,将她未尽的话语全都堵了回去。

“我什么都不想。”她平静道,“很晚了,睡吧。”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景昭随意一甩,刀锋上鲜血……

小王村的村口有一片薄田, 不知是哪户人家开出来的。

正午之前日头尚未升到最高,天气还算凉爽,这时从这里经过, 往往便会看到鸡鸭在田中觅食行走, 或许还会有几条黄犬在旁奔跑,一片热闹。

不过今日,李公差骑着瘦驴经过村口时,意外地发现这里空空荡荡。

他骑着的那匹驴很瘦,他则有些丰满, 二者对比之下, 那匹驴走得像是很吃力,显得有些可怜。

李公差啧了一声,心想小王村这些穷鬼们竟然敢把鸡鸭藏起来, 这群刁妇真是胆子愈发大了, 稍后要在原本的税额上再加一点。

想到自己很快就能看到那些妇人们苦苦哀求的凄惨景象,李公差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的嘴巴张大,笑声就像那匹瘦驴的喘气声一样难听, 笑了两声,他转过头,对身边骑着另一头健驴的人说:“刘老弟,你算是跟我来对了,中午招待你吃顿好的。”

刘公差游目四顾,看着村中低矮的房屋, 撇了撇嘴:“这些穷鬼们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李公差说:“谁说没有?这村子的村长媳妇烧得一手好鸡鸭, 他儿媳妇更是个风韵犹存的小妇人,嘿嘿,稍后便叫你见见世面, 这穷地方也是有好东西的。”

伴随着粗鄙调笑的言辞,两匹驴一路前行。

越过数处房屋,还是没有人出现,李公差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停住话头皱眉道:“人呢?”

没有看到前来迎接的村民,这使他觉得在同僚面前丢了颜面,有些恚怒。

就在这时,远处的土路上跑来几个小童,有男有女,身量尚小,手挽提篮,肩扛背篓,一溜烟向这边跑来。

李公差勒住瘦驴,倨傲地抬起鞭子:“你们几个,过来!”

往日里,这些小童看到他们身上的公服,都会立刻露出畏怯的神色。然而今日,分明看见两名身穿公服的公差,听见了李公差的问话,这几名小童脚步未停,迅速越过他们向外跑去,其中一名年纪最小的小女孩还抬起脸,用愤恨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才被身边的姐姐踉踉跄跄拉着跑走了。

李公差愕然看着小童们远去,喃喃骂了句,怀着恼怒鞭打瘦驴向前。

再往前走,前方出现了几个妇人的身影,然而还不等李公差喝问,那些女子像是看见了洪水猛兽,一转弯闪进路旁小道,跑得无影无踪。

“他奶奶的!”

李公差气往上冲,一甩鞭子:“这群刁妇,想造反了!等着,不剥这村子一层皮,我李有德就改姓王!”

刘公差咂了咂嘴,倒比同僚冷静些许,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他们两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还骑着驴,这村里只剩下一群面黄肌瘦的妇孺老弱,能拿他们怎么样?

等又看见一个妇人仓皇避走的身影之后,李有德跳下驴背,咣当一脚踹开了村长家的院门。

简陋的院门原地震颤几下,砰一声脱落门框砸在地上,木屑泥土四溅。

一个布衣妇人从屋子里急急忙忙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在围裙上擦干双手。

厨房中传来阵阵香气,院子一角还堆着一堆带血鸡毛。

村长媳妇烧鸡果然有一手。

走出来的是村长儿媳妇。

六子媳妇今日竟然全无畏怯之色,朝着李公差道:“李公差,您来得正好,村中来了位贵人,要见您呢。”

“贵人?”李公差尚未出口的怒火为之一息,狐疑道,“贵人来这里,还要见我?”

他眨眼间便认定了这是六子媳妇凑不齐赋税,拉虎皮扯大旗的谎话,还未待他哂笑出声,身边刘公差忽的猛抬手给了他一肘子,李公差痛的险些岔气,到嘴边的话顿时吞了回去。

他颇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六子媳妇身后。

屋门处,不知何时走出来一个俊俏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穿着一身灰色布衣,脸和脖颈光滑白皙,一看便知不是村子里的人。

他左手端着一个瓷盘,右手拿着一双筷子,整个人松松散散倚靠在门框上,很专心地啃一块鸡骨头。

鸡骨头被他啃得干干净净。

呸的一声,年轻人把那块鸡骨头吐到了一边的菜地里,乱跑的鸡鸭顿时围过来啄食。

“来了?”年轻人抬眼看了两名公差一眼,眼皮又很快耷拉下去,夹起另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我家主子要见你们,跟我走一趟吧。”.

直到另一座小院的院门近在眼前,两名公差都没想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跟着这名年轻人来到这里。

明明他只是出现在村长家的厨房门口,很随意地说了句话。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多说,一路上都端着他的瓷盘,认真吃着盘中酥烂可口的烧鸡。然而两名公差情不自禁地便不敢违背他的指示,一路跟了过来。

当然,即使意识到这一点,两名公差此刻也不敢出言呵斥或是转身离开。

对这些只会欺凌弱小的公差来说,谈什么气度或是威势实在有些虚无缥缈。他们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面前这名年轻人比县衙中的张捕头说话还要威风,穿着还要精细,一定不是普通人物。

带着夜路走多总会遇见鬼的惶恐,两名公差有些不安,跟随这名年轻人走进了眼前的小院。

小院中的人竟然不少。

院中阶下,几个中年妇人正在各自做活,菜地里有小童忙着追逐鸡鸭,年轻的妇人们正蹲在院门口杀鸡摘菜。

她们就像没看见两名身着公服的公差一样,即使偶尔投来一眼,也饱含着隐隐的怨愤。

院中停着两辆马车。

李公差看见那两匹马,眼睛便挪不开了。

他的心开始砰砰乱跳,心想难道真有贵人瞎了眼,跑到这穷鬼住的地方,学戏文里微服私访?

那名年轻人走到阶上,随手把盘子撂下,催促道:“进来,还要请你们吗?”

二人对视一眼,忐忑不安。

屋子不大,正中却悬挂着一张新编的宽大草帘,将屋子一分两半,遮住了帘后景象。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馥郁甜香,幽幽飘散开来。

帘外站着个圆脸的中年人,神情和气,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

李公差多年练出的媚上本领在这一刻得到了施展之机,连忙走上前行礼,笑道:“在下李有德,这是刘守信,我们都是仙野县差吏,请问这位爷怎么称呼?”

苏惠看着他,呵呵笑了两声:“不敢当,在下只是一名随从。”

说着,他朝帘后一躬身:“主子,这两名仙野县差吏带到了。”

帘后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主子有命,通郡望。”

苏惠旋即转向两名一头雾水的公差,高傲道:“我家主子出自弘农苏,弘农苏氏,世代高门,衣冠华胄,不知尔等是何门楣?”

弘农苏氏是北方没落世家,在南方的影响并不大。但以这两个公差进得门来畏畏缩缩的神态,别说弄清弘农苏氏是否没落,恐怕他们连弘农是南是北都说不清。

何止是弄清弘农在南在北,李、刘二人连完全听懂苏惠这一句话都十分困难,只大概听明白了房中这位贵人家世十分显赫,再一看苏惠通身气派,立刻便腰一弯行了个礼。

片刻之后,那好听的女子声音再度响起:“尔等入村,所为何事?”

李公差连忙道:“我们是进村来收头子钱的,本来早就该收齐的,这小王村的人迟迟拖延不肯缴齐,这才催的急了些。”

他没什么大智慧,小聪明却不少,生怕小王村的妇人们在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贵人面前告了状,于是立刻又补充道:“贵人可别上了这些刁民的当,他们是最会装可怜的,为了少缴几个子儿,什么脸面都能扔到地上踩。”

“头子钱。”景昭接过话头,平静问道,“这项税是谁收的?”

李公差磕巴了一下:“这……”

头子钱这种东西,在临澄向来既无定例,又无名目,其实就是盘剥庶民的借口。历年来的正经税收要过郡县上官的眼,过世家高门的手,由他们分账,对小吏来说,这些巧立名目加收的赋税才是他们能沾手最多的油水。

刘公差立刻道:“小人们都是奉了上官的命令。”

“收来做什么?”

李公差尴尬地一笑:“这……这不是小人能够过问的呀。”

“收多少,怎么算?”

李公差赶紧编出两个数来,然而刚说完,景昭的下一个问题又到了:“是常例,是特例?”

两名公差磕磕绊绊,刚回答完一个问题,景昭立刻便抛出下一个问题。起初他们还能虚言糊弄,但数个问题疾风骤雨般连续抛来,他们连细细思索弥补缺漏的时间都没有,不多时便前言不搭后语,话中满是破绽。

不知何时,屋外阶下,那些默默各自做活的妇人们已经停住动作,朝屋门口靠拢,各自低头听着房中对答。

“虚辞矫饰,尽是胡言!”

景昭冷冰冰做出判断,寒声道:“我竟不知,区区小吏,竟敢托词县署,伪造名目私下收税,盘剥百姓鱼肉乡里。”

“尔等好大的胆子!”

饶是两名公差再愚钝上十分,也知道这个罪名不能乱认。

这本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买卖,一旦被叫破,他们岂不是开罪了县衙上下?

所谓尊卑,所谓贵贱,其实在最上层与最下层,都很难看得分明。

就好像普通百姓们会相信皇帝砍柴用金斧头,皇后娘娘也要剥葱烙饼。对于两名公差来说,世家高门离他们太过遥远,距离仿佛地上尘土与天边云絮。

即使本能知道该恭敬面对贵人,但一来士庶天隔,他们这些最末层的小吏根本不明白世家在这片土地上拥有多大的权势;二来他们连贵人的身份都无法辨别,心中仍然存着隐隐疑虑。

李公差直起腰来,辩驳道:“贵人误会了,这确实是衙门里人人有份、上官允许的赋税,我们哪里担得起这个罪名。贵人要是不信,尽可以去问别人,我们这些末流小吏没得上官允许,不能跟外人细说。”

屋门口,积素听着李公差忽然硬起来的语调,眯了眯眼。

帘子前,苏惠看着这二人推搪敷衍的言辞,隐有杀意。

“好。”景昭平静道,“我就在这里,小王村的头子钱我来出,要多少?”

李公差刚硬起来的语气又情不自禁软了下去:“您来缴?这…这没有这个必要吧,您是贵人,何必替这些刁民出这个钱呢?”

“今日我缴了银子,来日自会向你们上官亲自讨还,用不着你多费心思,说个数吧。”

一听这句话,李公差更加犹豫。

这笔头子钱收多收少,其实只取决于他一句话。上面虽然要抽成,但在别的村多收几个钱,也就补回来了。

小王村走了运,竟来了位贵人,何必为这几个钱硬顶呢?这些贵人的便宜可不好占。

想到这里,他眼珠乱转几圈,自作聪明道:“既然有您开口,那……只差二两银子了。”

原本,李公差要求小王村缴纳三两头子钱,但此时新粮未下,正是青黄不接。村里人连吃饭都艰难,六子媳妇等人想尽办法,也凑不足余下二两。

李公差自然不敢一开口便将头子钱全抹了,又不敢要的多了,于是犹犹豫豫,报出个二两银子。

门外传来一声尖叫。

荷花冲了进来,悲愤道:“你上次来这里,口口声声说要拿三两银子出来,我们苦苦哀求都不能减免,怎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少了一两银子!”

李公差心里咯噔一声,一把搡开她:“你这娘们,不识好歹!”又立刻转头道,“您看,这些刁民处处颠倒黑白,我上次也说的是二两银子,可他们死活不交,只说没钱,我宽限了几天,又倒打一耙。”

“是吗?”景昭冷冷道,“可我听说,你上次见小王村拿不出钱,硬逼着村里做主的妇人在欠条上按了手印,写明如不缴纳,便要将那妇人卖出去填税——官府催逼缴税,竟以买卖良家妇人相胁吗?”

李公差本能狡辩道:“那是,那是催她们缴税催的急了,吓吓她们而已……”

“欠条呢?”景昭平淡道,“拿出来看看,上面写的到底是几两银子。”

李公差瞠目结舌。

他待要说话,却发觉自己方才下意识认下了欠条一事,现在再反口已经来不及了。

他这短暂的沉默已经能说明很多。

另一个金石相击般动人的声音从帘后响起。

裴令之淡淡道:“原来官府收税的数额,竟可以朝令夕改,倒不知这税究竟是仙野县在收,还是有人从中渔利、中饱私囊的借口?”

“这……这……”

荷花悲愤道:“李有德,这几年你连地皮都要刮下来,我一分一毫记得清清楚楚,我不怕对质!你呢,你敢不敢当着贵人的面,和我们对质!”

李公差磕磕绊绊,心下一横,索性道:“贵人,您不知道,我们这些小吏都是这么过来的。有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太大的罪名我们也不能认,您是尊贵的人物,不知道这些下贱刁民们最爱胡言乱语,造谣生事。”

刘公差在身后拼命捅他,李公差硬着头皮,继续道:“您不知道,这些贱民们嘴里没个实话,尽是利用您的良善。我们也只是奉上官的命,您身份高贵,也不能插手县衙收税吧。”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觉身上一凉,如芒在背。

凉意不知从何而来,可能是苏惠看他如看死人的目光,也可能是屋外妇人孩童们愤恨的眼神。

景昭很久没碰到过敢在她面前这样说话的人了,一哂:“倒是有几分胆子。”

裴令之怫然道:“不知天高地厚而已。”

“好。”景昭点头道,“此言有理,收税的事,我的确不该直接问你这个末流小吏,而该直接去问一县长官。”

“不过空着手去,终究不妥。”

啪的一声,景昭随意放下手中杯盏:“我看你很大胆,有些胆色。”

话中喜怒难测,李公差总算清醒过来,额间生汗:“不,不敢当。”

“既然如此,我要找你借一件东西,才好去见仙野县令说话。”

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悄悄攀上了李公差的背心,像是冰冷的蛇吐着信子,毒牙已经挨到了他的颈间。

哗啦一声。

景昭信手揭开草帘,徐行而出。

她的面容文秀,气质非凡,骤然出现在这间狭窄的房屋中,不啻于仙人临凡般惊人突兀。

两名公差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什么?”李公差梦游般地问道。

路过苏惠身边时,景昭随手抽出了他的佩刀。

雪亮刀锋迎着天光,折射出异常刺目的光芒。

李公差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他尚未回过神,下一秒,他看见了一双熟悉的腿,熟悉到有些怪异的地步。

紧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很奇怪,像是在不断下落。

人头飞起,无头的尸首摇摇晃晃,腔子里鲜血狂喷,尖叫声平地骤起。

一片血红中,李公差终于感受到了迟来的疼痛。

他后知后觉地想:原来是我的头掉下来了。

砰的一声。

人头落地。

景昭随意一甩,刀锋上鲜血滴落,重新恢复雪亮的光泽。

她看也不看栽倒在地的无头尸首,转向软倒在地的刘公差,眉梢微挑,声音平和。

“他不会说话,不敢说话,所以我借他的头去和县令说话。那你呢,你会不会说话?”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短刃连鞘在掌心一拍,白衣……

一把短剑浸在池水里。

殷红的痕迹随着水波扩散, 却没有变淡,反而越来越浓。

整间厅堂中弥散着浓重的血气,十分难闻。

景含章蹲在池边, 撩水洗剑, 身侧许多侍卫来来去去,将厅堂中倒毙的尸首拖出门外。

看着最后一名刺客的尸体被从池中捞出,景含章啧了一声,擦干净短剑上的水珠,随意别在腰间。

“怎么处置?”

谈照微抱臂而立, 袍角溅落几点血痕, 颊边沾着一滴圆圆血珠,像是血染出的一个小小梨涡。

他说:“除了追查到底,还能怎么处置?”

“我是说内贼。”景含章说, “没有人事先泄露太女殿下巡行路线, 这些刺客怎么可能事先埋伏在这里。”

问题就出在这里。

能弄到皇太女巡行路线的内贼,又岂会是寻常人物?

不要说处置,就连抓捕拷问, 都不是他们能轻易决定的。

郑明夷抬袖掩唇,轻咳两声,不容置疑道:“查,该抓抓,该杀杀,我自写折子回京, 事关重大, 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用不着你承担。”谈照微指关节敲打着腰间刀鞘,眼梢压出锋利的弧度,“我奉命扈从东宫,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来人——”

侍卫狂奔而入:“世子!”

谈照微语速极快道:“封闭营地,你们各自带人,监督各部主官分头自查,可疑者、心虚者、行踪不明者、多次外出窥看鸾驾者,一律绑缚待审!”

“备纸笔。”郑明夷转头吩咐身边侍从,“另外,去请侍从太女殿下驾前的两位女官,遇刺仓促之中易生差错,千万不能留给任何人近前的机会,检视一切文书、卷宗、舆图,防止有人趁乱窥看偷盗。”

景含章招来下属,命令随驾车马、仪礼、医药、饮食等部各自检视详查,又着重叮嘱数句,再一抬头,只听得厅中气氛变了,隐隐又带了些剑拔弩张的气息。

上一刻三人还各司其职井然有序,转眼间又闹了内讧,景含章一个头两个大,听谈照微与郑明夷辩论数句,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这两人的好处是绝不耽误正事,就是有天大的醋意也要等到处理完公务再开口。但一旦阴阳怪气起来,倘若没有外力强行打断,能说个三天三夜绝不停歇。

作为此间唯一的外力,景含章当仁不让强行插进正中间。

“我来!”她一把抢过空白纸张,顺便捞走了毛笔,“你们俩争什么争,不就是给圣上及殿下写禀事折子吗,谁写都一样,都不要抢了,我来!”

话未说完,景含章已经饱蘸浓墨,当仁不让写下‘臣景含章伏禀’。

谈照微张口结舌看着她,郑明夷难得露出懵然神色:“景舍人你……”

景含章撂下笔,义正辞严道:“你们能别吵了吗?我天生对阴阳怪气过敏,听着就头疼。”

郑明夷袖手欠身以示抱歉,旋即道:“景舍人,你误会了,我和谈世子之间的分歧,事实上已经经过克制,其实并不影响大局。”

谈照微更直白一点:“你可以不听的。”

景含章看看他:“你们俩随时随地可能会争执起来,难道我不能和你们两个同时待在一起,看见你们二人就要避开?我很怀疑你们在通过这种方式合纵连横,意图悄悄将我排挤出去。”

话音未落,郑明夷已然淡声解释:“并无此意。”

谈照微则对着郑明夷嫌恶地别开了脸。

景含章叹了口气,不再开玩笑,挥手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你们两个不信任对方,所以一定要把禀事折子的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但这里还有我,与其陷入无休止的争执,不如让我来写——别吵了别吵了,写完我又不是不给你们看!”

出于对对方的不信任,与暂时的妥协,谈照微与郑明夷总算保持了默认的态度,由景含章主笔写完奏折初稿,三人正色商议一刻,共同改了改,将终稿誊写到空白奏折上,才算完成。

一边书写奏折,景含章一边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规劝:“同僚一场,我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不能不和你们说。”

迎着二人的目光,她认真说道:“太女殿下天日之表,京中倾慕者多如过江之鲫,我很能理解你们的心思……”

感受到谈照微瞬时狐疑的目光,景含章连忙道:“别这样看我,我对殿下一片耿耿忠心,请不要以世俗的猜测玷污我对殿下的忠诚——还有,说的就是你,谈世子,你不要看见有人往殿下身边靠,就悄悄瞪眼睛,京中那么多人,你瞪得过来吗?还有穆嫔娘娘,那才是殿下身边真正唯一一个有名有份的娘娘,你连她都防着,是不是有点反客为主啊——将来你们要是在一个锅里捞饭吃,尴不尴尬?”

她的话是没错。

然而有时候,有些话即使没错,也只能在心中想想,如果摊开放到台面上,反而是极大的不妥。

景含章凛然无惧,又转向郑明夷:“不是我说,郑学士,你也别整日想着替殿下分忧解难,令殿下轻松愉快——这正宫娘娘姿态摆得太早也不好,反而变成了十足的宠妾作风。”

这话比方才更加冒犯,堪称无礼,郑明夷神情隐现怫然。

景含章却似丝毫未觉:“一看就知道,郑学士从小不进后宅,令堂怕是也不方便教你那些东西——听我说,小妾只要家主喜欢就够了,正妻才是和舅姑过日子的——说实话,你们长了这么大,有没有遇见过家中婢女投怀送抱?”

无人应答,景含章也不介意,坦诚道:“我就碰见过,还不止一次,有侍卫也有小厮,我自然把持住了,但被家中尊长知道之后,他们还是立刻命人将那些男人拖下去责打处置,叮嘱我断不许中计,口口声声说贱奴不安好心,想诱引我沉溺温柔乡,阻拦我上进的道路。”

“有没有感觉有点熟悉?”景含章自问自答,“你们不用藏着掖着,我们几个人不管是谁碰见这种事,家里大概都是这么处置的,天下父母大多深爱子女,即使心中不满,多半也不会觉得自家儿女有错,必然是贱人蓄意引诱,要打要罚,肯定罚不是自己生的那个——现在圣上还没发话选正妃,你们两个这么着急,落在圣上眼里,会不会……”

“贤惠啊、端庄啊!”景含章痛心疾首地提醒,“沉稳啊、内敛啊!”

这些话委实太过冒犯,极是无礼,景含章忙不迭地落下最后一笔,拔腿抽身逃跑。

冲出厅外,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轻微的臆症总易被人忽略,但长久发展下去可能会病情加重,最终演变成失心疯。”

她下了结论:“不能讳疾忌医。”

贴身侍从听得茫然。

景含章也不解释,心想这二人现在也不知道在着急什么,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目前来看他们两个胜算最大,但圣上与殿下都还没有发话,还没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他们争来争去彼此较劲,若是被别人摘了桃子,可就丢大人了。

想到这里,景含章幸灾乐祸地想,倘若他们较劲半晌,殿下另立正妃,或是把穆嫔扶正,让这两个做小……

——更刺激了!

她想象着那幅画面,忍不住露出邪恶的笑容。

贴身侍从不理解主子为何笑得如此古怪,只担忧地规劝:“您何必说这些呢,这些话一说出来,岂不是把那两位都给得罪了?”

景含章笑容一收。

她高深莫测道:“要是不为得罪他们,我还不说这些话呢。”

看着侍从不解的神情,景含章抬手指了指自己:“宗亲。”

又往身后的厅堂点了两下:“文官、勋贵。”

“圣上与殿下精心择选此次随行奉驾的人选,如果不能彼此提防制衡,反而亲如一家,我们三个就都等着脑袋搬家吧。我不和他们过不去,就要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并州的天气渐暖,然而有时还是会突然吹来一阵微寒的风。

景含章揣起手,静静思忖。

可以想见,今日她的话足以将这两位同僚一口气得罪了,看似是多嘴多舌招来麻烦,实际上反而能让殿下更放心用她。

谈照微与郑明夷之间因正妃位置生出的敌视绝不掺假,但以他们二人的城府,会将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明明白白外显,很难说不是抱着与她同样的想法和考虑。

景含章耸了耸肩。

——和聪明人一起共事,总比和蠢货待在一起更好.

一口匣子,放在桌面上。

仙野县令看着那只匣子,神情非常凝重且复杂,像是一日之内先死了吃喝嫖赌但还有点感情的爹,又死了不慈不爱但也有点感情的娘。

“这是……”

“一颗人头。”

话音未落,仙野县令已经手快揭开匣子,一颗双眼圆睁的带血人头,正和他四目相望。

咣当!

仙野县令大叫一声,像只受惊的兔子往后跳开,险些撞翻了桌子:“快拿走!快拿走!这是什么鬼东西!”

惊恐之下,素来自诩风雅文人的县令终于沉不住气,口中冒出长串粗鄙之词。

幕僚只能假装没有听见。

待县令惊恐稍减,歇了口气,幕僚才道:“大人,那……那人咱们还要见吗?”

县令神情变来变去,片刻一拍大腿,咬牙切齿道:“见,怎么不见,来者是客!”

“那就请了?”

县令道:“请!”

官署中的差役一路小跑消失在门外。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串足音,或轻或重,或缓或急,各不相同。

下一秒,房中骤然映入明亮的日光。

门前珠帘掀起,一角白衣飘入。

衣袂飘飘,煞是好看。

然后是一只纤细雪白的手,与手中那把入鞘的短刃。

啪的一声脆响。

短刃连鞘在掌心一拍,白衣少女飘然而入。

“弘农苏和,见过大人。”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裴令之倾身向外,伸手欲扶……

茶盏中碧色沉浮, 翻腾不休。

袅袅白雾升腾,模糊了白衣少女的面容,也遮蔽了县令投来的视线。

仙野县令端起茶盏, 借此悄悄打量对面的苏氏女郎。

对方有一张文秀美丽的脸。

但任何人看向她的时候, 都很难第一时间集中注意力去评判她她美貌与否。

她白衣广袖,似是北方馆阁服,却又更为飘逸舒展。衣衫下摆以同色异色丝线织出精细的如意云纹,乍一看通身霜白如雪,然而稍稍定睛, 立刻便能看出日光照耀其上闪烁出的细细明光。

按照馆阁服的制式, 她的腰间本应悬一块玉佩、香囊或官牌,此刻却别着一把连鞘薄刃,纤薄修长, 自有寒光。

便如它的主人那样。

景昭端起茶盏, 抬袖一挡,杯盏根本没能沾上她的唇瓣,下一秒她放下茶, 远山般的眉毛扬起,道:“贸然前来拜访,失礼之处,大人莫怪。”

说实话,她最失礼的地方压根不是贸然登门,那颗盛在匣子里当做拜礼送进来的人头才是。

如果县令修养再差一点, 此刻估计已经冷笑出声了。

然而仙野县令的修养显然不差, 或者说,他认为自己的修养很不差,且还很有大局观。

在皇太女即将南下的节骨眼上, 面对一位不知为何从北方而来的士族女郎,县令的大局观使得他保持了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心。

于是他放下茶盏,缓缓道:“女郎言重了。”

景昭看着他,径直道:“既然大人不介意,那我就直说了。今日贸然登门,是因为在大人的辖地内发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所以我想向大人要个解释。”

图穷才能匕现。

但景昭今日根本没有准备好的地图,丝毫不做掩饰,更没有太多寒暄与客套,言辞就像最锋利的匕首,直直挑明了并不愉快的来历。

县令颇为意外,神色变得认真,道:“女郎请说。”

景昭道:“前日傍晚,我与舍妹游学到此,借住在仙野下辖的小王村。昨日一早还未启程,便有仙野县差役李氏、刘氏二人入村,强逼村民缴纳额外的赋税,威胁要将村中妇人卖良为贱,对我们姐妹冲撞无礼,颇多冒犯!”

说到这里,她似是有些口渴,暂时停住了话音,端起一旁茶盏啜饮。

借着袖摆遮掩,景昭无声观察着仙野县令的神色。

这是她刻意留给对方表态的时间,也是对方自救的机会。

此刻,对方说不说话,说什么话,将在不久的未来直接决定他的生死。

即使县令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砰!

县令一拍桌子,义愤填膺:“竟有此事,那二人当真是我仙野县的差役,不是闲人冒充?”

景昭看着他平静道:“那二人携带有仙野县官署铜制腰牌,不是伪造。况且,经人指证,年年县署征收劳役、赋税,都是李氏带人前来。”

那就没什么可以辩驳的了。

县令皱眉,恨声道:“这二人胆大包天,实在可恶,女郎放心,我这就命人前去查实,决不轻饶。”

景昭幽幽道:“不必大人费心,李氏罪该万死,他的头颅我已代大人斩下,至于刘氏,还有一口气,可以交由大人治罪。”

方才情急之下,县令满心满眼都是这位北方女郎,嘴上说着话,心中却已经百转千回,极力思索对方与北方朝廷是否有什么关系,甚至连看到那颗人头之后的惊吓与恐惧都被冲淡了大半。

景昭不提则已,一提他便想起那颗散发着隐隐腥臭,狰狞可怖的人头,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胃里翻滚作呕。

看着县令脸色难以抑制地泛白,景昭神情变得很淡。

因为表态只需要一句话,然而县令到现在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

不知为什么,县令忽然觉得有些冷。

或许是房中冰盆放的太多,他没有放在心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身后侍从连忙举着茶壶上来斟茶。

温热茶水驱散了周身寒意,也暂时压住了县令胃里的烦恶。他正色道:“那二人竟敢冲撞士族,死有余辜,女郎放心,我必定严厉处置。”

这句表态终于说出口了。

然而却不是景昭想要听到的答案。

笃的一声轻响。

景昭指尖点在桌面上,笑的很是和气:“大人不怪我擅自斩杀李氏?”

“冲撞士族,已是该死。”县令不假思索道,“女郎不必担忧,我等门第清华,岂容辱蔑?昔日灌夫亦不能免,区区几个微末差役竟敢冒犯弘农苏氏,张狂无忌自行取死,不过如有下次,无需女郎亲自动手,令下仆押送其人至官署即可。”

厅中有片刻的寂静。

很快,景昭淡红唇角一弯,是个温和满意的笑容。

她愉快说道:“大人宽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