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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 清淮晓色 22273 字 3天前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皇后的美德。

殿外夜色明净如水。

皇帝缓步走来, 拾阶而上,肩头披着浸润淡淡莲香的夜风,身后不远处, 三位丞相依次随从在后。

踏入殿内, 大殿四角堆叠着冰山,处处清凉,遍身暑热顿时为之一清。

内侍急忙捧来清茶,依次奉给三位丞相。

苏丞相在文华阁中排名最末,年纪却最为老迈, 畏怯暑热, 也顾不得谦让,先端起茶盏痛饮,用手绢擦去额间汗珠, 感受着暑热渐渐散去, 才暗自松了口气。

薛、柳二位丞相也有些难耐,但终究比苏丞相年轻,更能忍耐暑热。正有些意动, 想要端茶时,只听上首传来皇帝的声音。

“太女年轻不知轻重,擅动兵马,诸卿以为该当如何?”

柳希声伸出去的手立刻悄无声息转了个弯。

她眸光左右一瞥,和薛既明、苏维桢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目光。

他们三人贵为天子腹心,高居相位, 自然极擅揣摩圣心。虽然未必认同皇太女调动两千兵马, 最终功败垂成的举动,但说到底,这只是个不大不小、有待商榷的过失。

皇帝只有这一个独生爱女, 难道能因为这点小事废黜东宫、百般申饬?

皇帝口口声声‘不知轻重、擅动兵马’,语气仿佛十分严苛。但三位丞相都是做了爹娘的人,当然不会不明白自家儿女自己疼的道理。

——自家孩子犯了过错,我自己抢先责骂两句,是给你面子、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一番苦心,但要是有人不识抬举,竟然胆敢附和……

想来那人要倒霉了。

柳希声掷地有声道:“太女殿下此举,虽失之操切,却是一片仁爱慈悲。东宫有此胸怀,乃天下万民之福!”

薛丞相与苏丞相同时转头看她,神情微异。

柳希声并不在乎。

她的话虽然是为了迎合圣心,却也有几分真诚。

她出自没落门第,年幼时家境艰难,门楣凋零。正因幼年时真真切切吃过苦头,见过世情,才有非同一般的勇气投奔皇帝帐下。

对万千生民来说,御座上的君主仁爱慈悲,总比冷酷漠然要好。

苏丞相喝茶太急,有些咳嗽,缓缓咳着道:“柳令君说的是,老臣也这样认为。太女殿下调兵的举动突然,却也是为无辜黎庶谋求生路,出自一片仁悯,只是殿下年纪还轻,没有掌握好分寸,还需多多历练——不过么,南人确实太猖狂了些,到底是十几年来悠游自在、不服管束的无父无君之辈。”

柳、苏不愧是朝中重臣,说话极有分寸。既赞颂了东宫调兵的举动,又含蓄挑出些许缺点,不至于显得逢迎谄媚。

然而他们两人抢先说完,如果薛丞相再把同样含义的话说上第三遍,场面就会显得尴尬起来。

于是薛丞相另辟蹊径:“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是将这支兵马尽数调回。他们接到钧令后,由钟离郡安远县驻地出发,急行至庐江境内,兵锋直指舒县,途中惊动数地官署,即使以辞令勉强搪塞,当地士族豪强一旦心生疑虑,他们怕是难以自处。”

这是老成持重的稳妥之言,皇帝嗯了一声:“太女密折中亦奏请此事,事不宜迟,你来执笔。”

内侍立刻捧来笔墨,铺陈绢布。

薛丞相亦不推辞,他早年便以才学闻名,只短短数息心中便有了成算,手不停挥,转眼间挥洒纵横、敷衍成文。

待得墨迹稍干,宫人捧起绢布、登上御阶,呈到皇帝面前。

御座前垂帘密密实实,片刻的寂静之后,层叠垂帘间,皇帝的声音传来,清淡缥缈:“可。”

薛丞相无声松了口气,心中班门弄斧的忐忑渐消。

诏书写成,殿中气氛立刻松快很多。

苏丞相咳嗽着道:“臣以为,调兵一事,归根结底不在太女殿下时机掌握合适与否。只要调兵,无论言辞掩饰多么得当,南方都会起疑。但南方局势糜烂,若再遇上这种情况,我等为臣者,难道要企盼东宫不管不顾袖手旁观?”

柳丞相及时捧场:“苏令君的意思是?”

苏丞相年迈,说话的声音亦有气无力,话锋却冷凝如铁、森寒如冰:“一点愚见罢了,既然定在下半年,不如加快速度。百姓久遭凌虐,恨意如烧如沸,朝廷若加大力度再推一把,何愁不能尽快起事?”

薛丞相语带犹疑:“如此一来,只怕南方的压力太大。”

“天底下哪里有躺着不动就能安享花团锦簇、太平富贵的道理。”苏丞相的语气很软,话却很硬,“朝廷不是不想出兵,是实在无力兼顾两边开战。北边那些善战士卒,都是世代遭受荆狄凌虐愤而投军的良家子,十年了,北方十二州良家子打掉了几乎一代,且不说北方士卒血战多年疲惫至极,还愿不愿意接着去南方征战。”

柳希声及时轻咳一声:“苏令君,南北皆是大楚领土,不宜区分这么清楚。”

道理归道理,说出口便有些不太合适。

苏丞相又咳嗽两声,谢过柳丞相,而后道:“不说别的,就说那些兵马如果还能打,再让他们接着往南方征战,将来南方彻底收入朝廷掌控,南人说话有何底气——当年圣上征募流民起事,其中大半是北方流离至南边的流民,而后对荆狄开战,用的依旧是北人,如果连斩除南方世家用的都是北人,北人会怎么想,南人又会怎么想?”

“南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坐看北方打生打死。这话好说不好听啊,圣上希望将来在南方重开科举,选录官吏,但这些官吏入朝之后,真能站得住脚吗?南北皆是我大楚领土,再往上追溯,千百年来南北一家,若一家人心生嫌隙,又怎能弥合关系、齐心协力?”

薛、柳二人同时一默。

片刻的静默后,御座上皇帝淡淡道:“写个折子,呈给朕过目,再由文华阁共议。”

苏丞相扶着椅子扶手起身:“臣领命。”

不知是不是为了缓和气氛,柳希声低头笑道:“臣这些时日回家,府外拜帖不断,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友故交受人之托登门求见,真真没有片刻安宁。臣的内人不得不对外称病,才能缓口气。”

“哦?”

薛丞相闻言,仿佛深有感触,心有戚戚道:“昨日臣的大侄女抱着孩子归家,直说夫家待不下去了,客似云来门庭若市,甚至没有抱孩子的功夫。结果她一进门,便被臣的夫人拉过去共同待客,忙得脚不沾地。”

苏丞相没有应和,只是拨弄着茶盏的盖子,叹了口气,显然正深受同样的困扰。

不必三位丞相细说。

他们都知道,这些访客登门是为了什么。

对于太后的薨逝,皇帝表现出了极致的悲痛,甚至因为哀伤过甚,不能亲自出席太后的丧仪。

但与之相反的是,皇帝下令,以日代月为太后守丧。如此算来,待到下半年,太女殿下便要出孝了。

这样的反常,这样的急迫,究竟是为了什么?

绝大部分人都明白,太女殿下已经十七岁了。

十七岁,已经是可以成婚的年纪了。

薛丞相微微侧目,不动声色轻瞥柳希声。

揣摩圣心是所有朝臣终其一生必须学好的一门课程,且与国子监、太学不同,那里的学生即使学不好教习讲授的内容,最多就是被退学。

但如果修不好揣摩圣心这门课,很有可能便要永远退出这个美好的世界。

论起揣摩圣心,薛丞相自认不及柳希声。

那么,柳希声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是为了什么?

“不成体统。”

御座之上,皇帝缓声说道。

从很久之前开始,皇帝就不再对臣子表露出疾言厉色的一面了。正如此时此刻,他的声音轻而缓,像清晨浩荡江面上笼罩的一层柔白薄雾。

“文宣皇后生前,常读老庄,极推崇‘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认为德行当居首位。与其挖空心思弄些旁门左道,不如修持己身德行。”

皇帝很少说出这么长一串语调平缓的教诲,薛、苏二人若有所思,柳希声起身,行礼道:“文宣皇后贤德昭彰,堪为天下表率,臣的内人多年来常常暗自学习效仿文宣皇后德行,只是太过谨慎,空守着男女有别,生怕触伤文宣皇后声誉,不好公开宣扬。今日听闻圣上教诲,想来他可以安心了。”.

“家主。”

侍从纷纷拜倒行礼,柳希声快步穿过庭院。

正房中,她的夫婿梁玘闻声起身,匆忙迎出门来,替柳希声解掉发间冠冕:“女君今夜回来晚了。”

“圣上召我入宫议事。”柳希声随意摆了摆手,接过梁玘亲手端来的茶水。

不冷不热,香气适口,水温、火候把控一丝不差,是她最喜欢的甘露茶。

“还是你用心。”柳希声顺口赞道,“怎么不先睡下?”

梁玘道:“等你回来才能放心,且今日递帖登门的人太多,拒了大半,怕有些不好,所以先列出单子来,明日再回帖。”

他声音很是温和,仿佛只是在说夜间睡不着。

然而柳希声知道,建元初年立储、立后几场风波,她一直身处风口浪尖,为此几次三番遭遇攻讦,有两次若非天子回护,险些下狱。

那时府中人心惶惶,梁玘白日有条不紊处置事务、敲打下人、来往周旋,晚间抱着柳知的襁褓,不到她深夜归府,就没办法松下那口气安心睡觉。

从那时开始,十余年来,梁玘就养成了改不掉的习惯。夜夜必须听到她归府的消息,才肯放心安睡。

借着灯火看去,他眼角的细纹掩饰不住,正如她一样。

然而当他抿唇笑起来时,依稀还是年轻时风采俊俏的影子。

柳希声收回目光,道:“今晚没什么大事,不过和你也有些关系。”

梁玘早已习惯不多过问正事,转身替柳希声取家常穿的袍子,讶然道:“我?”

柳希声随手把茶碗一撂,肯定点头:“就是你。”

“从明天开始,什么帖子也不必管了,对外就说你追慕文宣皇后的德行,开始闭门读书。”

梁玘愕然:“文宣皇后何时……”

后半句话他没敢说出来——文宣皇后何时以德行闻名。

倒不是说文宣皇后无德,而是她一生短短二十余载,先为九重天子女,又为异族帝王妃,死后追封皇后。终此一生,从不需要、也没有刻意宣扬过任何与德行相关的名声。

“这不重要。”柳希声提点他,“顺便再写几篇文章,就以学习文宣皇后德行的感悟为题,不知道写什么,就命人弄几本过去叫《闺训》《女诫》的禁书过来,照着抄抄,改几个字。”

梁玘脸色骤然变了:“这不犯忌讳吗?”

当年皇帝以雷霆之势下旨禁绝《女诫》等书,一方面是为巩固东宫地位,重塑人心观念;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些不知死活的酸腐文官,上书请求削减文宣皇后祭祀。

——那些人认为,齐朝覆灭,文宣皇后不能以身殉国,未曾尽忠;贞皇帝、贞皇后死于慕容诩手中,文宣皇后侍奉仇人,是为不孝;身为国朝公主,为异族皇帝妃妾,无节不贞。

——综上所述,应该废黜她的后位,削减她的祭祀,逐渐淡化文宣皇后在世人心中的记忆,这样才能维护景氏皇族的尊严和天家颜面。

面对这些奏折,皇帝根本不讲什么道理,不查背后缘由,立刻给出了最为直接的回应。

凡上书诋毁文宣皇后者,坐大不敬,以斩首、绞刑相结合的方式,个人、父母、妻儿随机搭配的组合,一同问罪处死。主谋者腰斩,满门亲属赐死。

一百多颗脑袋落地,京城上下鸦雀无声。

彼时,很多人已经被权欲和热望冲昏了头脑,而皇帝就用这些人的鲜血,为他们当头浇下一盆冰雪。并以此再度提醒所有人,他是个厉兵沃马、重整北方河山的君主,从来不需要、也绝不会妥协退让。

攻讦文宣皇后?

——可以,先摸一摸自己的脑袋,再摸一摸全家老小的脑袋,看看够不够硬。

梁玘显然非常珍重一家三口的脑袋,柳希声听出他声音里的忐忑,哑然失笑:“改几个字。”

她抬手戳一戳梁玘心口:“文宣皇后是皇后,她的德行自然是为后来者做出皇后的表率——天子后妃该干什么,贤内助该干什么,重点是这个,而不是女人该干什么。”

梁玘微微一怔,立刻懂了。

柳希声满意一笑:“这就对了,你好好写,精心打磨。咱们柳知再过两年,也该议亲了,你想让她迎娶一个什么样的夫婿,就往这方面靠。”

梁玘犹疑道:“我来写,是不是有些逾距了?”

柳希声一哂:“不必多想,圣上完全可以令诸学士编排一本《文宣皇后语录》,为什么没有?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文宣皇后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圣上其实也不欣赏这样的女人。”

“那些贤德的品行是美誉更是枷锁,往往便将一个人约束的规矩死板了无生趣。但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圣上自然希望未来的太女妃能贤德过人,能精心侍奉太女即可。”

她拍一拍梁玘的手:“圣上的意思,其实就是向外界反复传递一个讯号——未来的太女妃要贤惠、要有德,还要孝顺,规行矩步,体贴无比。”

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文宣皇后生前最爱的孩子,唯有太女殿下一人,想来泉下有知,必然很乐意借出自己的皇后形象,为将来的太女妃树立一道标杆。

所以虽然文宣皇后最喜游山玩水,但在太女妃选定之前,她暂时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虽然文宣皇后深爱华服美饰、珠翠环绕,但在她的女儿迎娶正妃之前,她暂时要崇尚简朴、亲自耕织。

虽然文宣皇后临终前一剑捅死了伪朝皇帝,但作为一名皇后,她暂时需要恭顺柔弱、从不问政。

虽然文宣皇后和她的母亲贞皇后,两代皇后皆与天子伉俪情深、后宫控制,但此时此刻,她暂时需要贤惠大度,能够宽宏地挑选适合侍奉天子的人。

虽然文宣皇后生前与皇帝做夫妻时,她是君皇帝是臣,但为了替女儿的皇后做出良好表率,她暂时能当熊让辇,堪称古今典范。

当然,以上这些惊人的贤德品质,完全是皇帝含蓄传达自身意愿,用来筛选未来太女妃的标杆,与真实的文宣皇后毫无半点干系。大家都知道文宣皇后不是这样的女人,皇帝也从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所以皇帝甚至不肯令人为文宣皇后炮制一本从未说过的贤后语录,还要心腹臣子柳希声的夫婿代笔写一篇皇后的美德。一旦太女妃抬进东宫,这些鬼东西除了用来约束太女妃之外,立刻绝口不提,半点都别想沾文宣皇后的边。

梁玘点头表示明白,又有些忧心忡忡:“那恐怕京中少有男人能够得上标准。”

“又没有让你亲自去应选。”柳希声毫不在乎道,“谁家的儿子想当太女妃,谁发这个愁,反正轮不到我们操心。”

梁玘一想也是,揉着眉心挑灯提笔,伏案认真思索去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又见面了,苏女郎。”……

并州, 防城营。

第一缕晨光罩在古朴垛堞上,高逾数丈的城墙根下,无数身着轻甲的士卒排成队列往来巡逻, 脚步声格外整齐, 口中喊着响亮的号子。

对于这些精锐士卒来说,大战之后自然疲惫至极。但建功立业的喜悦、朝廷丰厚的赏赐,足以令他们振作起来,继续保持最高昂的状态。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 就在数日之前, 有一位贵人的车驾来到了城中。

这位贵人为他们带来了议定的功勋、丰厚的赏赐。

这些都是极其令人向往喜悦的珍贵之物,只是与这位贵人本身相比,原本无比珍贵的赏赐, 也显得黯然失色。

是的, 这位驾临此地的贵人就是东宫储君、当今太女。

作为大楚边境,并州一直被看做苦寒凶险之地。

此次跟随谈国公出战的主力精锐,大半便是并州良家子出身, 自幼听着荆狄凶残的传说、亲眼看着异族来去如风,轻易便夺走亲族友人的积蓄、粮食乃至性命。

正因为热爱这片自幼生长的土地,想要保护年迈的父母、家中的妻儿,这些良家子才会从军抗敌,血战到底的决心也格外坚定。谈国公精心组建的精锐队伍中,并州良家子作战极为勇猛, 死伤十分惨重。

大战结束, 面对积累的战果和功勋,幸存士卒兴奋之余,想起拼命战死的同袍、遭受劫掠的家乡与亲人, 伤感便会油然而生。

人无法离开情感、关怀与认可,一旦这些被斩断或遭遇创伤,很容易陷入低迷。

皇太女的驾临不啻于一剂猛药。

最普通的士卒无法想象至高无上的存在,很容易产生皇帝锄地用金锄头之类可笑的幻想。但太女车驾驾临那日,他们亲眼看着军中至高无上、宛如天日般的主帅谈国公恭恭敬敬折身相迎;而功勋赫赫、作战英勇的谈世子,乘马在辇旁亦步亦趋随行。

这样尊贵的大人物,竟然亲自驾临苦寒凶险的防城营,抚慰将士、发放厚赐。

对于军中将士来说,这无疑是极大的肯定与荣耀。即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没有机会面见皇太女殿下,也丝毫不能影响这份与有荣焉。

防城营把守最严密的城中心,是传闻中皇太女的临时行宫。

这座行宫其实是防城营的巡检府,齐朝时以巡检作为并州的最高军事统帅,本朝废除巡检制度后,这里暂时空置,又一度用作谈国公暂时下榻的住所。

既然皇太女驾临,谈国公自然命人重新布置一番,恭恭敬敬将皇太女的仪驾迎入府中。

由于临时行宫是巡检府改成的,内里残留着许多武官特色。譬如行宫最大的寝院外,不是假山花园、曲径通幽,也不是奇松怪石、明净湖水,而是一片平坦开阔的演武场。

演武场尽头,立着许多射堋——即所谓箭靶。

此时的箭靶正中,已经密密麻麻扎了许多羽箭,箭头全都拥挤在正中一点,箭羽仍在轻轻颤动,看上去便像一只死的十分凄惨的巨大刺猬。

谈照微挽弓搭箭,毫不理会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弓开如月,转瞬间箭如连珠离弦而去。

羽箭离弦,他便不再多看一眼,随手将弓一抛,侍卫连忙接住。

远处传来喝彩,侍卫们围着靶子纷纷惊呼。

谈照微眉梢一挑,看着身后不远处的人:“郑学士。”

东宫洗马、兼任崇文学士郑明夷身披白袍,站在演武场前那棵梨树下,朝谈照微稍一颔首。

并州梨花大多五月中旬盛放,但行宫中这棵梨树不知中了什么邪,五月末才慢吞吞地开花,没过几天便初现颓败之势。

一阵清风吹过,枝头柔弱的白花微微颤抖,从枝头飘零而下。

细碎的花瓣跌落,擦过郑明夷鬓边,落在他肩头与袖口,煞是好看。

郑明夷袖手,平静道:“世子箭术精妙,不过此处离太女殿下起居之处甚近,只怕会惊扰殿下。”

柔软白花拂过他的面颊,竟比他的面容黯淡。郑明夷袖手花前,任凭花瓣纷扬落下,更显得神清骨秀、超逸脱俗,唯有眉间隐带一丝似有若无的倦意病气。

然而谈照微与他相识多年,同列东宫伴读,对彼此那点心思极为明了。

见郑明夷这幅作态,谈照微一哂:“不劳挂怀,郑学士不知——我与殿下自幼同习弓马,十五岁前日日这个时辰起来挽弓,不会惊扰殿下。”

皇太女驾临并州,实则另有去处,谈照微负责迎驾、郑明夷随侍东宫,自然心中清楚东宫车驾中根本就是空的。

但太女行踪事关重大,绝不容泄密。他们这些知情者,身边时时刻刻不能离人,就是为了避嫌,更何况谈、郑二人彼此互相看不顺眼,又怎么会给对方留下言语上的把柄。

郑明夷神色不变,温声道:“十五岁之后,谈世子便不再随从殿下身侧。世子忘了,时隔已久,人心易变,殿下的喜好未必一如从前。”

谈照微道:“郑学士清高不凡,竟也开始揣摩人心了。”

郑明夷和声道:“见笑,只是为了替殿下分忧。”

不知皇帝当年在替女儿择选伴读时,有没有将容貌列入考虑,直到现在,东宫十八学士挑不出半个容貌粗陋之辈。

谈、郑二人站在一处,活生生便是俊俏二字的写照。郑明夷占个俏字,谈照微则更像是意气飞扬的俊美。

他的眼眸莹然生光,唇角和眼梢同时扬起锋利的弧度,仿佛听到了极为可笑的话:“郑学士不如先将身体养好,殿下怕是不乐意看到身边人一脸病色。”

——真打量他不知道郑明夷那点心思?

郑明夷非常沉得住气,眉梢眼角八风不动,温和道:“谈世子说笑了,殿下向来看重才华德行,我能侍从东宫,面貌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郑明夷还在笑。

谈照微唇角的弧度也没有落下。

不知为什么,一旁侍卫忽然感觉如芒在背,仿佛身上沐浴着的不是明媚晨光,而是隐隐的刀光剑影。

凭着沙场征战的直觉,倒霉侍卫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情形似乎有些危险。然而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应变能力,此时此刻,他只能心惊胆战地站在一边,眼珠飞速转动,在心里拼命搜索危险来源。

场间有片刻的凝滞。

下一刻,一道清脆女声打断了场间诡异的气氛。

东宫舍人景含章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唇角抽搐着站在他们两人正中间:“你们这是干啥?”

她简直有种荒谬的好笑,左右看看两名同僚:“没事吧。”

这句话如果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可以看作景舍人正在真诚关怀她的两名同僚。

但如果想的深一些,还有点像是骂人。

郑明夷的神情分毫未改,朝她颔首:“多谢景舍人,无事。”

谈照微也很客气地道:“吃饭了吗?”

景含章左右看看,说:“那就好,没有。”

她两句话同时回答了两个人,然后说:“没事就好,我现在去吃饭,有人需要和我一起吗?”

得到没有的答复,景含章确定场间气氛随着她的打岔变为平静,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像是自言自语,但那声音又不高不低:“ ‘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这八个字,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争着抢着把自己往里面套。”

谈照微:“……”

郑明夷:“……”

“这都是在急什么。”景含章自言自语着远去了,“东宫正经有名分的那位还没说话呢,没名没分的倒是快打起来了。”

谈照微:“……”

郑明夷:“……”.

“阿嚏!”

东宫唯一有名分的穆嫔娘娘从马车上下来,毫不客气地以帕掩面,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她抬起头,神情迟疑,看着头顶摇摇欲坠的破烂牌匾。

“就这里?”

景昭先一步越过摇摇欲坠的破烂牌匾,走了进去,平静道:“这里至少可以落脚,比睡马车要好一点,对吧?”

后半句不像是在问穆嫔,穆嫔一怔,福至心灵般伸长脖子望去,只见灰扑扑的门槛内,小桌旁竟然已经坐了一对主仆。

裴令之缓缓揭开雪白的垂纱,抬首望来。

二人一站一坐,彼此对视。

“又见面了,苏女郎。”他叹口气,“这里不见得……”

话音未落,咣当!

穆嫔发出一声短促惊叫,提着裙摆惊恐跳开。屋中景昭裴令之同时转身,只见客栈外尘土飞扬。

那块摇摇欲坠的牌匾终于支撑不住,咣当一声砸落在地,木屑四溅尘土乱飞,掉落的方位距离穆嫔的脑袋仅有半尺。

“……”

场中所有人目瞪口呆,片刻寂静之后,柜台后跳出惊慌失措的掌柜和跑堂,一溜烟冲着门外去了,一边用晦涩难懂的方言道歉,一边七手八脚划拉地上的牌匾碎块。

“看。”裴令之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刚才想说什么?哦,这里不见得比睡马车要好。”

景昭木然道:“现在我知道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动作仿佛在揪虚空中的人头……

这间客栈很是狭窄, 大堂中零零散散摆着四五张桌子,桌面上凝结着擦洗不掉的黑色油垢。

柱子上的漆脱落大半,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拘谨地站在那里。通往二楼的楼梯非常狭窄, 隐没在灰暗的大堂后。

更要命的是,房屋低矮,偏偏掌柜不舍得点灯,格外昏暗,看上去便有一种无形的窒息沉闷。

穆嫔的脸色五彩缤纷, 这是景昭第一次在人脸上看见彩虹。

苏惠和跑堂站在门口商量停放马车及房钱的问题, 景昭带着穆嫔随意找了张凳子坐下。

裴令之:“当心——”

话未说完,那凳子四条腿仿佛开始跳舞,景昭表情扭曲一下, 稳住身体:“你们店里还有没有正常的东西?”

掌柜拖着一块牌匾碎块进来, 闻言赔笑。

可惜这荒郊野外的狭窄客栈远不如兰桂坊面面俱到,掌柜操着一口乱七八糟的方言,景昭艰难地连猜带蒙, 最终还是看向裴令之。

裴令之听得也很费劲:“他说小本生意经营艰难,请你多包涵。”

掌柜搓着双手,笑得很不好意思,不一会端来茶水,杯子缺了个口,茶汤颜色浑浊。

不但穆嫔, 景昭的神色都变得非常为难。

裴令之善解人意地邀请她:“女郎怕是喝不惯这里的茶, 来尝尝今年新下来的雀舌?”

他面前那张灰扑扑的桌面上,摆着格格不入的全套雪瓷茶具,裴令之一手挽袖, 亲自斟了两杯茶:“女郎请,这位是?”

“我妹妹。”景昭言简意赅,“来,介绍一下自己。”

穆嫔正低头做娇羞无限状,闻言柔声道:“见过郎君,妾姓苏,在家中排行第五。”

说完这句话,她一抬头,目光落在裴令之面纱半掩半露的那张脸上,眼睛顿时转不动了。

裴令之起初有些纳罕。

因为他觉得这位小苏女郎,与她的姐姐秉性似乎并不相似。

紧接着,他感受到对面投来的目光。

从很久之前开始,裴令之早已习惯了世人投诸在他身上的目光。

或是倾慕,或是迷恋,或是垂涎。

但无论是哪一种目光,都是炙热的,然而这次不同,不知为什么,他隐隐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小苏女郎正靠在她姐姐身侧,紧紧依偎着苏女郎的手臂,那距离只能证明她们姐妹感情极好,非常亲近。然而出现在这个场合,似乎又显得不太大气,有些刻意。

“这位是……”景昭话说到中途,忽然抬起脸,朝裴令之莞尔,“我妹妹自己开口了,郎君来说吧。”

“丹阳顾照霜。”裴令之说,“今日得见二位女郎,实在有幸。”

景昭接过裴令之递来的茶盏,也不疑心,径直抿了一口。就在这时,只听穆嫔开口:“姐姐和顾郎君好生相熟,是怎么认识的呀?”

又来了。

裴令之长睫微垂,注意到这位小苏女郎不动声色向前挪了挪,靠的离自己更近,挡住了她姐姐的半个身形。

又是那种有些古怪的感觉。

“逛街碰见的。”想起穆嫔和对方居然从未正式打过照面,景昭有些好笑。

她微微垂眸,目光扫过穆嫔的乌黑鬓发和精巧珠花,手腕稍一用力,拔萝卜般把穆嫔拔了起来:“想吃什么,自己去要。”

穆嫔显然并不想被景昭草率打发走,犹疑着看了一眼后厨方向,又嫌弃地转过头,伏在景昭耳畔低声:“这里看着不干净,我不想吃。”

景昭淡红唇角一弯,稍稍侧首,同样贴在她耳畔道:“乖,自己玩去。”

穆嫔冲景昭扑闪睫毛,看上去十分可怜且无辜。

“你要不拿个狼牙棒,看见谁靠近我就抡一棒子。”

穆嫔想说妾没有不识大体,但是那个年轻人的长相实在太……

她满怀哀怨,请苏惠帮她取来车上一只小泥炉,研究煮茶去了。

轰隆!

天边惊雷滚动。

雨还未落,屋外天色已经变得昏黄,风势转急,挟着飞沙走石,闷热无比。

苏惠将马车安顿好,提着一袋行李,顶着斗笠,灰头土脸进来。

跑堂连忙封上门,想引着苏惠上楼去安置行李,却被苏惠摆手拒绝了。

景昭和裴令之的闲聊还在继续。

自从无相山中一别,二人数日未见,居然也丝毫不觉得尴尬,当真仿佛老友重逢,聊得热火朝天。

“今日从清晨就开始起风,如果天色正常,我们倒是可以加急赶路,天黑前来得及赶到汇澄,但现在没办法,一看天色要下雨,只能就近投宿。”

“女郎要去汇澄?”

景昭耸耸肩:“路过,你呢?”

裴令之微笑:“我也是,路过。”

“这段路不好走啊。”景昭说,“这段官道多久没修了?路上的车辙比沟还深,稍不注意就陷进去了。”

裴令之中肯评价:“这边确实不好走,你是从舒县城东官道沿澄水进临澄郡的?”

景昭临行前背过南方舆图,但南方自齐朝末年之后一直脱离朝廷控制,先经历了伪朝时的流民冲击,又经历了皇帝在南方招兵买马的造反行动,过所制度一度形同虚设,各地乱成了一锅粥。

因此,到现在,南方名义上是九州,实际上与北方的州县制度不同,被划分为州郡县三级。各州形同虚设,南人口中依旧只说某郡某城某县。

景昭反应了一下,把顾照霜所说方位套进脑海中的舆图,然后点头:“没错。”

她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是江宁。

从舒县出发,向江宁东行,最快也最好走的路就是穿过临澄郡。

裴令之说:“那这段路其实不该走,这个方向的官道少有人行,比较荒凉,还绕了一点点路,女郎为什么不走渠东?”

景昭微笑:“是啊,这里沿途只有荒村僻野,郎君为什么不走渠东?”

裴令之眸光一转。

大堂中昏暗至极,掌柜终于心痛无比地点上灯烛,第一朵暗淡焰火摇晃着亮起的刹那,正映亮昏暗中裴令之望来这一眼。

像是春波初照,云破月来。

很快,裴令之眼眸弯起,声音压成低柔轻巧的一线:“我听说,钟离郡那边,有一支当地的驻军数日前忽然急行,又中途而返。因为钟离郡驻军的异常举动,现在可能对北人格外留意。”

景昭托腮:“听说,我们刚走,舒县兰桂坊中就冲进去一队豪门家奴,也不说哪家那户,将上房翻了个遍,在城中横冲直撞四处寻人,沿着官道一路寻找。私下里有人说,那队家奴连衣裳都特意更换过,绝口不提主家,不知是不是家里的小姐跟人跑了,着急捉人回来。”

“……”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的声音都压得极低,不自觉地便离对方越来越近。

穆嫔恨恨地抓了一把茶叶洒进壶中,动作仿佛在揪虚空中的人头。

景昭眼梢微抬,看着裴令之,缓缓笑了起来。

皇太女自成为储君那日开始,便没有人敢跟她讲究什么男女大妨,因为如果要讲究那些,她每日就得蒙着头脸上朝了。

她更不需要注意避忌,除了皇帝之外,天底下没有任何人有资格令储君主动提防小心。伴读也好,朝臣也罢,侍从东宫时,他们自会小心谨慎,一切举动力争尽善尽美,解除储君后顾之忧。

所以当她抬起眼,与裴令之在不足一尺的距离对视时,她丝毫没有感觉不妥。

——如果离得太近,对储君声名不利,那是臣子举止无礼,不能维护君上的名誉,因而产生的过失。

这些事本不该景昭处处留意,在东宫时,无论谈照微、郑明夷等伴读,还是头发花白、胡子委地的老臣,他们自会注意。

裴令之怔了怔,不动声色向后挪去,轻咳一声。

“无稽之谈,不足为信。”

“是的。”景昭诚恳道,“顾郎君,我听说那些豪门家仆中,仿佛有仰泽园的仆从,请问你的表兄还在吗?”

“……”

“大名鼎鼎的裴七郎离奇失踪,他亲爱的表弟顾郎君,竟然不管不问,还有心情轻车简行出来游玩吗?”

裴令之将面纱别起,侧首对景昭一笑,柔声道:“女郎一言可以调动两千兵马,其势巍巍,女郎当真只是弘农苏氏女郎?”

昏暗灯火中,二人对视。

片刻之后,景昭嫣然一笑。

脑后脚步声响,跑堂端着几个碟子过来,却只看见偏过脸去的裴令之,以及托腮低头的景昭。

他感到有些奇怪,将菜放下,继续端着方言,憨憨说了几句。

“他说这是山里新鲜的蘑菇,做成什么什么和什么,很鲜美。”

“多谢。”景昭这句话不知是在感谢担任翻译的裴令之,还是在感谢端来菜的跑堂,“你先吃一口。”

景昭很耐心地又道:“你先吃一口。”

裴令之半偏着脸,动作不太方便,但好在他的侍从积素是个热心肠,灵活地抽出一双筷子,递到裴令之手里。

景昭:“……”

裴令之:“……”

连竖着耳朵的穆嫔都看不下去了,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不好意思。”裴令之向景昭道歉,“他是傻子。”

“没关系。”景昭说,“看出来了。”

紧接着,她抬起头,认真又诚恳地问:“你聋吗?”

不管跑堂是聋子,还是听不懂,都没关系,因为坐在旁边那张桌上帮穆嫔分茶的苏惠已经站起身来。

看他的架势,很像会一边笑着说和气生财,一边把一盘子鲜蘑菇喂进对方嘴里。

片刻静默之后,跑堂忽然目露凶光,大喝一声:“呀——”

声音戛然而止。

苏惠一拳砸过去,壮汉跑堂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拔地而起,轰隆撞上柜台,将同样面露凶恶的掌柜撞倒在地。

叮铃咣当一阵巨响,仿佛戏台上摔杯为号,顷刻间涌出帐下八百刀斧手。

三个男人的身影,从屋后、厨房、二楼的黑暗中涌了出来,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神情带着如出一辙的凶煞。

就在这极短的、刹那间的寂静里,穆嫔愣愣睁大了眼,说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黑店啊!”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裴令之清清淡淡道:“心有……

片刻后, 五名黑店匪徒一字排开,五花大绑俯卧在地,嘴被堵住不断挣扎, 像离开水的巨大螃蟹。

穆嫔端着茶, 面带嫌恶之色,看着苏惠和积素拎起那些匪徒,拖进大堂后。

过了不久,他们又走出来,苏惠直奔穆嫔而来, 谦恭道:“请五小姐示下, 那些匪徒该如何处置?”

“啊?”穆嫔一愣,“我吗?”

她本能转头寻找景昭,想要得到景昭的示意。

唯一一张布置整齐的桌旁, 景昭和裴令之相对而坐, 相谈甚欢,分明苏惠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但二人丝毫没有看过来的意思。

积素也下意识向裴令之看去。

灼灼目光投来, 裴令之看也没看,只抬起右手一点。

于是积素明白了,也就不再开口。

苏惠恭敬道:“自然该五小姐处置。”

几个开黑店的匪徒而已,要皇太女亲自下令处置,未免有些抬举。

那么苏惠自然该请穆嫔示下。

穆嫔毕竟做了几年太女嫔,即使起初有些茫然, 也只用了片刻功夫, 便反应过来。

“他们手上沾过多少人命?”

苏惠说:“几十条总是有的,其余的算不清楚,就不好拿出来说了。劫来的资财还有几十两, 埋在后面的地里。”

穆嫔愕然:“几十条人命,只换来几十两银子?”

她储嫔份例内的一套头面首饰,都不止这个价格。

苏惠很耐心地解释:“这些匪徒劫掠为生,做的是无本生意,劫来钱财便要挥霍,能剩下几十两银子已是不易。况且,这条路地处偏僻,会走这里的人绝大部分可以分为两种。”

“哪两种?”

“一是穷人,付不起沿路过关资财;二是有为难之处,不便走大路的人。这两种人前者没有劫掠的价值,后者即使有价值,也未必方便下手。所以能剩下几十两银子,已经不少了。”

积素的脚不自觉地开始蹭地面。

穆嫔听得脸色有些难看,神情更加嫌恶,咬着下唇思忖片刻,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她认真问道:“今夜我们要在这里留宿,对吧。”

这句话其实不必问。

隔着紧闭的门扉,依然可以听见门外倾盆雨声,哗啦啦连成一片嘈杂的海,时不时夹杂着天边雷声轰隆隆震响,煞是可怖。

这样大的雨,又值深夜,是绝不能冒险睡在马车上的。

否则的话,这样一个明晃晃的黑店,即使景昭好奇,以苏惠的谨慎,又怎会不从旁规劝?

穆嫔说:“我看这里不太干净。那样,这位小哥,劳烦你守着其他几个;苏管事,你挑两个手脚麻利、胆子又小的人,亲眼看着他们打扫出几间干净客房。”

不但积素,连苏惠都是一呆。

穆嫔也愣了,犹豫不安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飘来飘去:“不行吗?可是……难道要我们大晚上自己动手?那要干到什么时候,还不如让他们来,干黑店的人总该会干些活吧,不过是让他们多活一夜罢了。”

一共五个人,三个都是锦衣玉食的主子,不到万不得已,哪个愿意灰头土脸亲自动手清扫?

苏惠豁然开朗:“小姐英明。”

清扫完客房,那些灰头土脸的匪徒还没来得及哭叫几声央求饶命,就又被绑起来堵了嘴丢在一旁。

穆嫔娘娘在苏惠一个人的簇拥下,将这狭小的黑店上上下下逛了一遍,仔细想了想,发觉这些匪徒留下也没有别的活可干,反而会让她夜里提心吊胆,于是立刻翻脸不认人。

“干活太粗糙,桌角的灰都没擦干净,算了,苏管事,稍后劳烦你取来车上那一箱被褥,我亲手来布置。”

穆嫔拧着眉,忧心忡忡地道:“那些人干活指望不上,留着只怕他们不安分……既然如此,要不就先处置了?”

这时苏惠反而倒过来劝她:“小姐,我刚出去看了一眼,这雨下的太大了,明日未必能停。要是停不了,我们一时走不得,死人不好处置,耽搁在这屋子里,怕是有些气味。”

穆嫔毕竟没有杀人的经验,全然没有想过南方天气炎热,尸体不能久放,闻言打了个哆嗦:“那就先捆起来,捆得严密些,千万别让人走脱了。”

这是苏惠的老本行之一,当即应声,下去将那些匪徒五花大绑捆得密不透风。

就算他们突然长出十只手,也别想解开绳子。

穆嫔满意地回到大堂,要去向景昭邀功。

还没等她过去,景昭先留意到穆嫔鬼鬼祟祟站在一边探头探脑,招手叫她过来:“来,我和顾郎君说定了,再上路时,我们一起走。”

穆嫔大惊失色:“什么?”

景昭转向裴令之,微笑道:“接下来一段路,还要劳烦郎君照应。”

“哪里哪里。”裴令之谦虚道,“同道是缘,相互照应罢了。”

“江宁路远,我们姐妹从未踏足南方,有郎君这样一个熟识风土人情的同路人相伴,实在是难得的运气。”

这句话初听似无别意,但细细品味,总觉得有些意味深长。

江宁裴氏,祖籍便在江宁。

“南北千里之遥,女郎至此,必然做好了十全准备。”裴令之垂眸浅笑,“女郎抬举,照霜愧不敢当。”

穆嫔疑惑的目光在二人间飘来飘去。

以她的聪慧,本能感觉对话有些深意,但她缺失的信息实在太多,仍然懵然不解。

于是她听了半晌,发觉饿了。

景昭仍在交谈,竟还能察觉到穆嫔渴望的目光,随手将另一边的银箸推过去。

窄小灰暗的桌面上,摆满了食物和杯盏碗碟。

这些东西自然不属于黑店,而是景昭和裴令之各自的马车中备下的点心干粮,原本是未雨绸缪用于应急,没想到刚备好不久,就碰上大雨,正好派上了用场。

碍于裴令之这个多余的存在,穆嫔没好意思多吃,只挑着一口一个的酥皮点心与糯米丸子吃了几个,稍稍填补空虚的胃。

景昭与裴令之的谈话也到了尾声,各自都有些疲惫。

赶路本就是很耗费精气神的一件事,乘坐马车很累,言谈间隐约打了半晌机锋,自然更累。

略吃了几口点心,二人便一前一后起身,向着狭窄的楼梯走去。

苏惠驱使那些匪徒,收拾出了几间屋子。但黑店的条件摆在这里,虽然不至于算作危房,但屋子不大,也并不如何干净。

这是自然,黑店雁过拔毛,有些钱的都被宰了,没钱的只求片瓦遮头,更不会挑剔干净与否。

幸亏苏惠面面俱到,裴令之主仆更是轻车简行游学的行家,各自马车上都备有简易行装,铺上自己带来的铺盖被褥,勉强也能糊弄一晚上。

饶是如此,景昭站在屋门口,看着眼前昏暗的屋子,还是捂住了脸。

隔壁那间房门没有关,景昭听见裴令之在笑,疑心他是疯了,伸手叩门:“顾郎君?”

裴令之站在屋子中间,不知是气是笑,积素讪讪站在一边,拼命挠头。

景昭探头一看:“漏雨了。”

这间屋子方才打扫时没有异样,不知是不是此刻雨势太大,房间正中的屋顶开始渗水,已经将地面打湿一片。

打扫屋子是个大工程,远不如想象中简单。夜色已深,窗外雨势转急,再将那些匪徒抓过来打扫一间不漏雨的屋子,未免太耗时耗力。

景昭想了想,问穆嫔:“今夜方不方便和我一同睡?”

黑店处处草率,床榻太窄,两个人睡显得拥挤,不过马车都睡过了,这张窄床也不是不能忍。

穆嫔当然没什么意见。

裴令之谢过景昭,再看一眼积素,叹了口气。

景昭忍住笑意,虚情假意安慰道:“罢了,出行在外,意外难免,受些罪也是寻常。”

裴令之掩面:“我为什么要受这个罪……”

说完这句话,场间骤然沉默下来。

事实上,在场虽有五人,真正的核心唯有景昭与裴令之。当他们交谈时,其余三人便会下意识保持安静。

如此一来,当他们的交谈骤然中止时,便很容易使得整个场间陷入毫无预兆的沉默。

还是景昭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轻声道:“或许,还是心有不甘吧。”

紧接着,她侧首,淡红唇角微弯,露出一个近乎于无的笑容:“你说呢,顾郎君?”

从景昭发问,到裴令之回答,期间只有短短一瞬。

但那短短一瞬之间,裴令之心底划过很多画面,像是沉淀在内心深处的浮光掠影,忽然随着短暂的心绪翻腾涌上水面。

只在刹那之间。

裴令之想起很多年前,华美非凡又死气沉沉的裴氏主宅深处,那个安静走向疯狂、绝望与颓败的女人。

他又想起,萧瑟秋风吹过澄水两岸,田野中大片茂盛的金黄庄稼,与不远处官道上倒毙的饿殍。

一幅幅画面、一寸寸记忆从他的心头拂过,最终定格在无相山顶熊熊燃起的大火。

他转过头,唇角同样微扬,望向对面那张文秀的少女面容。

如果用尺子测量,那么就会发现,此刻二人唇角扬起的弧度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裴令之柔和微笑,但那笑容中藏着多么复杂的心绪,唯有他自己知道。

他就那样平静地笑着,清清淡淡道:“心有不甘而已。”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如织人流中,一对少年男女……

关上门,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霉败气息。

无论景昭,还是穆嫔,对这种味道都很生疏。

黯淡油灯幽幽亮着, 景昭走到窗前, 下意识想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

哗啦啦!

窗外雨声仿佛海潮般喧嚣,雨水拍打窗子的声音就像是潮水拍打崖岸。如果定睛细看,破旧的木质窗框上,正洇出极其浅淡的湿痕。

景昭摇了摇头。

雨势太大,她放弃了开窗的想法。

穆嫔整理好榻上的被褥, 轻声唤了句姐姐, 意思是可以休息了。

床榻很窄,比起马车却要好上一些。景昭躺在床榻外侧,分明身体极为疲惫, 思绪还是很活跃。

她合着眼, 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唤:“姐姐。”

“怎么了?”

穆嫔在黑暗里小声问:“我们真的要和那人一同上路?”

“嗯。”

穆嫔这次没有试图再进谗言,认真道:“妾愚钝,请殿下示下。”

身为东宫储嫔, 无论穆嫔心里是怎么想的,她终究要按照景昭的心意行事。

换句话说,她的一切行为,本身便是皇太女意志的投射。

既然同行已成定局,那么穆嫔对待对方的态度自然要随景昭心意而变。

景昭平静说道:“这就很好。”

这是怎样?

就像在大堂中那样。

提防、戒备、保持表面的平静,攻击不许外显。

这就是景昭对她的要求。

穆嫔懂了。

景昭说:“睡吧。”

身边渐渐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被窗外嘈杂的雨声吞没, 低不可闻。

桌边的油灯已经灭了,窗外天际偶尔会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雷鸣, 撕裂层层黑云,将狭窄的屋子短暂映亮。

景昭披衣起身。

如果是往日,穆嫔可能会敏锐惊醒,但对于养尊处优的东宫妃妾来说,乘坐马车颠簸赶路着实太过辛苦,此刻窗外雷鸣闪电、倾盆雨声都不能惊扰她的睡梦。

景昭来到窗前,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天际。

雨幕遮蔽了她望向远处的视线,荒野和远方的道路变作一片朦胧的虚无。

她看不清远方的官道。

也看不清南方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即使从前她在朝廷的密折、程枫桥的来信、采风使和内卫的文书中,早已意识到南方不是想象中远离战火、丰饶富裕的人间乐土,但千言万语,终究不如自己亲自来走一遍。

按理来说,她来南方只是为了亲眼看看,做到心中有数,根本不该调用朝廷力量擅自插手任何事。

但数日前,她冒险调动南方驻军,却最终功败垂成。桃花别业烧做白地,然而驻军已经调动,责任依旧要景昭来承担。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堪称失败。

自从幼年立储后,景昭参与过很多次朝廷大事,甚至扮演过主持者的角色,有成功也有惨败。

景昭并不是无法接受失败。

但她不能接受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的失败。

这里是南方。

望着窗外的雨幕,景昭平静想着。

东宫的威权不能覆盖南方九州,所以皇太女在这片土地上,本质上与普通人并无太大区别。

紧接着,她又开始思考那个问题。

桃花别业的那场火,究竟是一场忍无可忍的报复,还是一场情急之下的灭口。

如果是前者,固然可叹。

如果是后者……

景昭微微侧首,目光如水,含着重重疑虑,隔着薄薄的门板,看向门外走廊对侧的房间。

那么,‘顾照霜’这个人,会不会扮演着泄密的角色?

更确切一点来说,‘顾照霜’这个人本身,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一瞬间,无数猜疑、警惕与煞意,从皇太□□美秀丽的眼底掠过。她稍稍挑起眉,纤细修长的秀眉像一把薄而秀丽的剑。

窗外雨声依旧,夜色沉沉,不见星月.

次日醒来时,景昭得到了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大雨已经停了。

坏消息是,原本就年久失修的官道经这场大雨冲洗,已经彻底变成了一条泥坑遍布的烂泥径。

站在黑店的门口,雨后清新的气息夹杂着泥土微腥,扑面而来。

景昭抱臂看向满地泥水,叹了口气。

这种道路,很容易将马蹄乃至车轮陷进去,从而动弹不得。即使苏惠武功再高,终究不能扛着马车走过这条路,遇见这场雨,行程一定要耽误。

不过好在她和顾照霜说定结伴——既然顾照霜坚持着摇摇欲坠的假身份,景昭没有非要戳穿的必要,就像她仍然会以弘农苏氏女郎的身份继续前行,而非剥掉第一层假身份,穿上第二层。

想到这里,景昭眉梢轻扬。

朝廷为她精心设计了数重假身份,一环套一环,严密至极。顾照霜固然看破了苏和这层假面,意识到她与东宫有更加紧密的关系,但景昭不认为他能猜出皇太女的身份,至少不是现在。

他以为自己是谁?

景含章?

东宫舍人、长春县主景含章,随侍皇太女北上巡游,同时是景昭最后一道假身份的真正主人。

景昭询问路过的积素:“两辆马车同行,走得了吗?”

她甚至没有叫积素的名字,依旧抱臂目视远方,眉梢微蹙似在掂量。如果不是积素四下张望,确定此处没有其他人,恐怕根本不会认为这是在问自己。

但这显然不是刻意的轻蔑。

这种态度,更像是多年来高居上位,一言一行皆有无数人瞩目,一举一动都会引来无数人争相讨好侍奉所养成的习惯与底气。

正因为有这种底气在,因此无论做什么,都显得格外理直气壮。

积素情不自禁地认真答道:“两辆马车互为臂助,走得会很慢,但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我正奉郎君的命令去检查马车……”

话说到一半,积素忽然醒过神来,话音戛然而止。

然而该回答的问题已经回答完了,景昭并没有在意他的停顿,轻轻点头。

能走就行。

鬼知道这间黑店里死过多少冤魂,景昭可不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早餐依旧是两辆马车中自带的食物,南方天热,食物不宜久放,如果不是今天一早雨停,恐怕到了晚上,他们就不得不使用黑店的锅碗瓢盆开始做饭了。

各自检查马车,喂过马。众人打叠好行装,确保随时可以前行,才想起来客栈里还关着几个匪徒。

内卫的看家手法果然可靠,整整一夜,无人看管,那些匪徒愣是没能挣脱绳索。

“绳扣越挣扎越紧。”苏惠俯视着满地扭曲的匪徒,对景昭介绍道,“看来他们不太安分。”

安分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按理来说,这些匪徒应该被送进官署。然而即使最天真乐观的穆嫔,现在都知道南方的官署等同于笑话。

处置匪徒的任务,景昭交给了苏惠,裴令之让积素也去帮忙。二人并肩站在马车前,注视着满地泥水,简短商量行程。

“雨后不能再走偏僻小路,掉头沿渠前行,大约今晚能到武奚县,接下来沿仙野、临澄、丰年三城这条线出临澄郡,怎么样?”

裴令之思忖片刻:“没什么问题,不过有一点,过了仙野县,我想顺路拜访一对朋友,可能要耽搁一两日,不知女郎方便与否。”

景昭道:“郎君现在不怕泄露行藏了?”

裴令之抬手掠起耳畔一丝碎发,道:“人在家族之外,总要有些自己的朋友。君子之交虽说清淡如水,却也不易为外物动摇。”

清晨起来,裴令之没有带帷帽,侧颊沐浴在天光下,冰白似雪,柔润如玉。

景昭侧首看他,心中一动。

无边权势之下,美貌固然是俗物,但真真正正的绝顶美貌依旧有价无市、万金难求。

她没有刻意回避,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注视着裴令之,道:“郎君的君子之交,想必亦是天下闻名的难得人物。”

裴令之道:“女郎猜错了,我两名朋友,并没有什么名气。如果硬要说,也是忤逆的恶名。”

忤逆,无论何时,不分南北,沾上这两个字,便意味着麻烦。

景昭说:“我看郎君并不以此为恶。”

裴令之一寸寸抚过袖口,压平皱褶:“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

即使他此刻穿的只是一件寻常富贵人家的浅青绸衣,但这个动作由他做来,那件寻常绸衣仿佛也泛起了珠光锦般名贵的光泽。

他侧过脸,忽然对景昭飞快眨了眨眼,显得有些狡黠:“女郎认为呢?”.

雨后道路难行。

马车第一次陷进泥坑里的时候,景昭饶有兴致地下车帮忙。

马车第三次陷进泥坑里的时候,景昭觉得有点烦躁。

马车不知道第多少次陷进泥坑里,景昭看着完全卡在泥水中的右后轮,说:“其实走进城也不是不行。”

走进城当然只是气话。

当两辆灰头土脸的马车终于走上较为平坦的大路时,众人同时松了口气。

此时已是午后,官道两旁有附近乡民提着篮子兜售食物水果,道路两旁相隔数里地便有一个茶水摊,虽然大雨后车马少了很多,依旧人来人往,算得上热闹。

众人没有停车休息,而是一路急行,终于抢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赶到了武奚县城。

武奚虽不能与舒县相比,也是临澄稍有些名气的大城。在城内找到一家最为宽敞干净的客栈,确认客栈中可以提供热水沐浴,穆嫔当场险些喜极而泣。

正是晚间,客栈上下繁忙,热水一时半会送不上来。倒是大堂中饭菜香气扑鼻,众人下了楼,立刻有跑堂殷勤送上菜单,表示小店菜肴远近闻名,客官可以尝试。

景昭确实饿了,接过菜单看了两眼,正想点菜,忽然觉得不对,又盯着菜单看了片刻,道:“有些贵了。”

她通身上下既无钗环,也无珠玉,依旧贵气非凡,一看便是出自名门的尊贵女郎。又投宿在整个武奚县最贵的客栈上房,偏偏一张口便是士族高门最不屑的银钱。

与这些高门子弟的吃穿用度相比,区区一顿饭菜又能贵到哪里去?

跑堂愕然片刻,立刻躬身笑道:“小店有临澄郡远近闻名的大厨掌勺,手艺在整个临澄都是首屈一指,一应菜蔬肉蛋更是精心选用,或许会比其他酒楼稍贵些,但一分价钱一分货,女郎您看,楼下大堂中那一桌客人,便是从临澄县来的——临澄县乃是本郡郡治所在,都找不到比小店更好的大厨。”

这些跑堂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一张嘴说的天花乱坠,一分能说成十分。景昭似听非听,随意指了两道菜,转手将菜单递给裴令之。

裴令之接过菜单细看。

他在外长期游历,论起住客栈的经验比景昭丰富许多,凝神看了片刻,已经明白了景昭的意思。

跑堂揣着菜单走了。

桌旁竹屏风隔开一方窄窄的天地,景昭指尖在桌面上轻敲两下,忽然问道:“郎君有意出去走走吗?”

裴令之问:“现在?”

景昭说:“吃完饭。”

裴令之点头:“却之不恭。”

传说中倾倒整个临澄郡的大厨手艺好像也有限,还及不上舒县兰桂坊。

吃完这顿晚饭,景昭示意穆嫔先回房沐浴,她与裴令之结伴走出客栈,沿着街道向前。

不知是不是由于天色已晚,与舒县相比,武奚城中道路上行走的女子少了很多,且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或老妪,妙龄女郎更是极少。

这条街很是繁华,商铺一应俱全。

如织人流中,一对少年男女并肩徐行,这画面很是好看,帷帽白纱轻轻飘荡,更似仙人,引得沿途不少行人回头张望观看。

唯一的遗憾是,他们去的地方有些煞风景。

越过那些珠宝阁、香粉铺,景昭径直走进了几间米面粮油铺子。

从铺子里出来,一旁递来一条雪白的帕子。

景昭接过,细细擦净十指,想了想,还是没将弄脏的帕子还回去,说道:“多谢。”

裴令之说:“有些客气了。”

一同住过黑店、陷过泥坑,原本近乎于无的交情也上涨了几分,景昭失笑,从善如流道:“那不谢了。”

“你觉得呢?”

景昭沉吟道:“这里的陈米和舒县的新米一个价格。”

这话其实说的不严谨,因为确切说来,今年的新米还没有上市。

对于米面铺子而言,在今年新米上市之前,去年那批米依旧算作新米,只是价格向下稍微压了点。

景昭所说的陈米,其实是前年的米了。

“面也贵了很多,准确一点说,五谷、菜油都贵了很多——和舒县相比。”

景昭说:“我记得,据朝廷那边的统计,庐江比临澄要富裕,耕地、人口都更多。”

左边那家酥饼铺子里传来阵阵浓香,夹饼冒着蒸腾热气,许多路人被香气引动,纷纷围过去。

裴令之一带景昭袖摆,二人同时向后退出数步,避开人流,这才缓声道:“那要看怎么算了。”

“嗯?”

“若说富裕,庶民的富裕与世家豪强的富裕往往是相反的。庐江是一幅画,一幅立在安济渠尽头,用来给北方看的画。”

景昭道:“这么难看的画?”

“画中当然也有瑕疵,但这已经是世家愿意做出的最大让步。表面的花团锦簇也是花团锦簇,揭开这层看似敷衍的假面,下面露出的只会更加不堪。”

景昭沉默片刻,说:“欲望无穷无尽。”

“也不尽然。”裴令之道,“只是有些人的欲望太大,连他人最后一丝喘息的余地都要夺走。”

他们并肩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身后喧嚣渐渐远去,走到了冷寂与繁华交织的夜色边缘。

远处街巷变得狭窄,房屋低矮下去,像夜色里矮矮的树桩。

景昭立刻掉头:“走吧,宵禁快到了。”

裴令之同样没有冒险的打算,二人转身,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间,裴令之忽然觉得有些古怪。

他短暂地停住脚步,朝身后那片冷寂夜色里看去。

仿佛有一道浓稠黏腻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凝滞在他的身后,一路上若隐若现,时有时无,直到此刻四下人流渐少,才变得格外清晰。

裴令之自幼容貌惊人,备受瞩目,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分外敏感,他下意识去看身侧景昭,只见她秀眉微拧,不知在想什么,丝毫没有察觉。

裴令之蹙眉,再度回望,但那令人作呕的感觉仿佛是他的错觉,一闪而逝,再也寻觅不到任何踪迹。

他问景昭:“你有没有发现奇怪的地方。”

景昭说:“有啊。”

裴令之精神一振。

景昭面无表情道:“我们荷包丢了。”

裴令之一怔,骤然低头。

腰间空空如也,荷包不翼而飞。

一街之隔的民房缝隙中,一男一女脚步轻捷无声,没入更深处的夜色里。

男子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麻袋,那麻袋看上去足能装一个人,分量很重,女子轻轻甩着一把柳叶薄刃,在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丝淡红的寒光。

身后的路面上,渐有殷红蔓延开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日,我也曾经遇上一个贼,但那贼的手艺不怎么样,被我当场抓住。”

景昭若有所思地道:“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临澄郡的贼手艺远比庐江好。”

“……人太多了。”裴令之说。

二人空手闲逛,居然能把荷包一起丢了,现下身无分文,也不必再乱走了,只能掉头回去。

天气炎热,景昭和裴令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向客栈走,热的额间生汗,景昭在袖中摸了又摸,终于摸出一点银子,在路边买来两竹筒酸梅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