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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 清淮晓色 23737 字 3天前

第31章 狐妖(八) 顾照霜的侍从把人头打落进……

景昭不怕死人。

她母亲长乐公主看似身娇体弱, 临终前回光返照挣扎提剑,连血亲都一并杀了;她父亲景容当了二十多年清雅名士,江宁起兵运筹帷幄, 一路踏着鲜血尸骸北归。

有这样一对父母, 即使景昭外表看上去非常文秀,完全不像见过鲜血,实际上从小见惯生死,七岁就敢袖刀刺驾,人在檐下死不低头。更不必提大楚立国后, 这些年经东宫钧令, 上上下下杀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区区个把死人横在眼前,景昭眼都不会眨。

但死人在眼前,死人在怀里, 以及腐烂的、只剩一颗脑袋的死人在怀里, 这是完全不能等同的三种情况。

这一刻,景昭全身上下寒毛乍起。

黑暗里怀中那双深陷的眼睛和她对视,有黏腻的液体一点点打湿了衣裳, 腐臭气味和奇异触感一并冲击所有感官。

刹那间景昭骇然变色。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所有神志都被那颗人头夺走了,耳畔嗡鸣作响,眼前天旋地转,本能地抬手一挥——

咚!

那颗人头跌落下去,听声音似乎落了地, 紧接着低低惊叫声从下方传来。景昭身体跟着摇晃两下, 天旋地转中一把扶住旁边的细小枝丫。

咔嚓一声轻响。

“什么人!”

树下积素骇然变色,裴令之仰起头,帷帽下的神情终于细微一变。

“小姐。”

既然已经被发现, 也就无需再保持静默,苏惠低唤一声,等景昭做出决定,走还是留。

景昭木然道:“下去。”

苏惠暗自松了口气。

他目力足够好,好到清清楚楚看见那东西飞进景昭怀里,一刹之间又被景昭挥手打飞。

说实话,苏惠真怕景昭吓掉了魂。

他应声领命,翻身而下。

下方传来人声,但景昭已经没有心思听了。

她抬手一推树身,便要借力纵身落下,然而手指触及树干时微微打滑,指尖粘稠滑腻的触感反复提醒景昭,自己方才碰到了什么。

她的手一颤,胃里翻腾不休,落地时踉跄几步。

苏惠与积素正在交手,寒光掌风交错变幻;远处枝叶沙沙作响一路远去,小金狂奔离去的背影若隐若现。

裴令之立在旁边,瞥见景昭踉跄落地,还是没有伸手去扶,只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对她颔首:“苏女郎。”

景昭警惕瞅他一眼,收束心神眼风扫过四周。

原本黯淡的月色,不知何时变得明亮,穿破山林上方枝叶的遮掩,皎洁辉光照在林间。

照亮了裴令之周身,也照出不远处树下那颗些微腐烂的人头。

原本强行压制的反应再也控制不住,景昭单手扯下帷帽,露出比纸还惨白的面容。

见她反应奇异,裴令之感觉不对:“你还好吗?”

景昭根本无暇多说半个字,死死咬紧牙关。

她眼珠漆黑,脸色煞白,嘴唇抿得没了血色,裴令之蹙起眉走过来:“女郎?”

裴令之走到景昭面前,看着她的反应隐含戒备,又有些疑惑:“你……”

话未说完,景昭抬袖想要掩面,但已经来不及了。

哇的一声,景昭吐了出来.

哗啦!

屏风后水声一止,景昭从浴桶里走了出来。

她靠在榻边,披着雪白中衣,妆容洗净,面容文秀冷淡,窗外天光投落,在她瞳孔中折射出淡金色的光影。

穆嫔跪坐在景昭身后,用一块绸布绞干景昭的长发。

满头长可及腰的黑发浸透了水,像丝缎一样闪闪发亮。不断有水珠滚落,将榻边地面打湿。

从穆氏到东宫,穆嫔过去或许吃过些苦头,但那些苦头是相对于她的高贵身份而言的。事实上,穆嫔从来不曾做过真正意义上伺候人的活。

因为有些生疏的缘故,穆嫔生怕拉扯到景昭的头发,所以动作就变得更慢。

景昭皱了皱眉,却不是针对穆嫔。

她翻身下榻,走回屏风后,在浴桶旁的木盆里不断清洗双手。

用于清洁双手的药膏被均匀涂抹开,覆盖着从指尖到腕间每一寸肌肤。景昭仔仔细细揉搓半晌,才将手上的膏体清洗干净。

穆嫔跟进来:“不用再洗了,真的,这药膏很有用,一遍就够,用的太多会损伤双手肌肤。”

景昭恍若未闻,对着屏风之侧透进来的明媚天光,认真端详自己的双手。

白皙修长,一尘不染,唯有指尖被水泡的发皱。

像是水里捞上来的死人。

想到死人,景昭本能地想起昨夜掉进怀里的那个人头。随之而来的就是腐臭气味和奇异触感,仿佛还缠绕在她周身,挥之不去。

景昭忽然弯下腰,按住胸口干呕起来。

她也的确只能干呕,昨夜到现在,能吐的东西都已经吐得干干净净,到最后连喉咙胸口都开始隐隐作痛。连半口水都没能喝进去,只在浴桶里泡了一个半时辰,风荷园的侍女烧水烧得手都麻了。

穆嫔看得又是心疼,又是难受,还夹杂着深深疑虑。

她一大早被叫醒,从弘信寺回来,全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景昭为什么吐成这样。一边给景昭拍抚脊背,一边转头逡巡寻找茶水。

“好了好了,快漱漱口。”穆嫔端了杯茶,又从荷包里翻出一粒清凉解暑的药丸,“这个能止吐,先含着,很有用的。”

等景昭终于平息下来,穆嫔才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怎么了,怎么……”

景昭一气含了三枚清凉丸药,稍稍压住胸口烦恶,闻言道:“苏惠没和你说?”

苏惠当然没和穆嫔详述。

他对皇太女这位宠妃没什么意见,只是怕吓着穆嫔。

毕竟前两天在马市街目睹那场踩踏后,穆嫔连续几天都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

于是此刻,穆嫔半是茫然,半是不解地摇了摇头。

“说了,但我不是很能明白。”

“他怎么说的?”

穆嫔说:“他说,您碰见了一点突发的意外,有个形容狼狈、蓬头垢面的男人……他一头撞进了您怀里。”

仔细咂摸一下,不得不说,苏惠这句话虽然颇为离谱,但的确是一点都挑不出错。

穆嫔悄悄瞅着景昭,神色颇为犹疑,显然不太相信景昭会因为这种事洗了一个半时辰的澡,然后吐得昏天黑地。

“……他说的也没错。”

穆嫔不料真是如此,大惊失色:“真的?那……那人该是多脏啊。”

“你去盯着侍女,把我换下来的衣服和帷帽全都烧干净。”

穆嫔立刻应声。

打发走穆嫔,景昭披衣推门而出,向兰桂坊前面的酒楼走去。

还未到午时,酒楼大堂顾客不多,大堂一角的女琴师抱着琵琶懒散地试音,苏惠不知从哪里神出鬼没地出现:“小姐,在二楼。”

穿过二楼长长的走道,推开走廊尽头那间房门,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

裴令之帷帽摘下来放在一旁,只戴了面纱,他乌黑的长发还带着些微潮湿,换了身黛色深衣。

积素侍立在一旁,替裴令之倒茶。

门扉一响,裴令之送到唇边的茶盏转向,朝着景昭遥遥一敬:“苏女郎。”

景昭冲他弯起唇角,因为过度疲惫,那个笑容显得异常敷衍:“顾郎君。”

等景昭坐下,裴令之十分恳切道:“关于昨夜的意外,我很抱歉。”

积素蔫头耷脑转向景昭,认真赔礼。

景昭依旧保持着敷衍的笑。

“我对顾郎君同样深感抱歉。”她说,“既然如此,扯平了。”

顾照霜的侍从把人头打落进她怀里,她则吐了顾照霜半身。再追究下去,实在没意思。

说着,她侧首瞟了积素一眼。

不知为什么,分明景昭的目光毫无情绪,积素却悄悄打了个寒噤,觉得一股冷意沿着脚尖蔓延而起,一直升到天灵盖。

他很快回神,自觉十分丢脸,连忙站直身体。

这时,景昭和裴令之也终于终结了彼此虚伪的寒暄。

“有句俗语,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短短几日,我们第二次相逢,虽说时间和地点有些不同寻常,但终究也是别样的缘分。”

裴令之无视积素几乎要脱眶而出的眼珠,温声说道:“既然如此有缘,我想,有些话我们还是该摊开来说,以免引发某些不必要的误会。”

相比裴令之的婉转,景昭则要直接很多。

她看着裴令之:“你是为了那个死人去的?”

“王七?”裴令之柔和而冷淡地道,“一部分吧,一个必死的人,不值得多用心思。”

景昭点了点头:“我和你一样。”

“桃花别业?”

见景昭颔首,裴令之十指交叠,眉眼弯了起来。

“既然我们有同一个目标,或许我们可以选择更省力的一种方式。”

这就是在隐晦地提出合作了。

景昭微一思忖,不置可否。

她转而提出另一个问题:“你是为什么呢?”

地位、钱财、名誉?

丹阳顾氏虽然今不如昔,至少也是三流门第。看顾照霜的言谈举止,一定是家族竭力培养的人物,贸然掺和到与吴郡沈、庐江王有关的隐秘里,怎么想都是弊大于利。

裴令之敛去笑容,平静看向她:“那女郎你呢?”

弘农苏氏竭力培养的女郎,千里迢迢远赴南方,搅进一滩浑水里,又是为了什么?

第32章 狐妖(九)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

室内陷入静寂。

景昭没有说话, 裴令之也没有。

他们的笑容尽数敛起,只平静看着对方。

这是一场无声的僵持,也可以说是一种无言的交锋。

良久, 裴令之抬起手, 手背向外轻轻挥了挥。

积素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此刻神情有些挣扎,嘴唇微动,然而最终还是默然低下头,向门外退去。

吱呀一声轻响, 房门开了。

裴令之看向景昭, 说道:“可以吗?”

不需要多言,景昭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没有故作不解,对苏惠点了点头, 示意苏惠退去。

又是吱呀一声, 房门完全闭合。

房中只剩下桌旁对坐的少年男女。

五月末的舒县阳光明媚,还没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所以此刻日光只显得温暖, 并不酷热。有风从大开的窗扇吹进来,带着细微的清凉与街面上遥远喧哗的声音。

裴令之转头望向窗子。

他侧耳细听,唇边倏然泛起一丝极轻的笑,眉眼跟着弯起来。

景昭没有催促,无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直到裴令之问:“女郎听见了吗?”

景昭如实道:“我听不懂。”

她自幼长于北方京城,此前未曾踏足过南方土地, 七岁之前根本听不懂半句南方方言。直到大楚立国, 追随皇帝骑兵的从龙重臣大多出身南方,其中很多人都是流民帅或寒门,还有一些庶民, 这些祖籍南方的臣子们官话还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甚至于根本不会说官话。

就是从那时起,景昭渐渐学会了南语。

北方方言大多与官话有共通之处,南方九州各地口音与用词却极为繁杂。即使景昭多年来和朝臣打交道,南语说的还算似模似样,但真碰上口音格外浓重、语速格外迅捷的情况,照样茫茫然不知所以。

裴令之有些意外,旋即恍然,答道:“是神弦曲。”

神弦曲并不特指一首曲子,而是指南方用来娱神的祭歌,也常做民歌传唱。裴令之支颐静静听了片刻,忽然跟着窗外飘来的乐声轻轻敲起瓷盏。

“……左亦不佯佯,右亦不翼翼……”

他的语调轻而婉,声音却有如敲冰曳玉,此刻听来,既是柔婉缠绵,却又清冽冷淡。

景昭仍然保持着耐心。

这一方面是因为她见过的人太多,经历过的各种情景也不少,并且有一个做过多年名士的父亲,非常了解南方名士常有的做派。

另一方面,人的天性爱好美色,这是很自然的事,前贤说人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景昭深以为然。

对漂亮的、富有气质的、声音好听的人,景昭总是有更多耐心。唱几句歌,卖些关子,营造一些特殊的形象,所花费的时间并不多,景昭完全可以接受。

她从容托腮,不急不缓,欣赏对面的美人临风图。

外面的乐声从《圣郎曲》一路奏唱到了“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在下一句唱出之前,裴令之猛然回过神来。

“女郎觉得如何?”

景昭眨眨眼,虽然摸不清他的用意,仍然诚实地给出了裴令之肯定:“唱的真好。”

裴令之显然并不在意景昭的评价是好是坏,他收起支颐的动作,说道:“我年幼时,随母亲回外祖家归省,乘船夜泊江畔,见江上渔民打渔。风大浪急,渔民迎着波涛而上,朗声歌唱《白石郎曲》祈求水神庇佑。”

“那是我听过最动人的神弦曲。数年后我孤身乘船,再途经同一条江水,江水脉脉,不见旁人——那一日李氏娶妇、郑公嫁女,半段水路竟被封锁,只为护送郑氏的嫁妆。”

景昭托着腮的手臂轻轻一动。

“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裴令之念出四句很是知名的山水诗,“多么好的景色,可惜与庶民、与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无关。”

说出庶民这两个字的时候,景昭一直注视着他。

顾照霜的眉间与眼底,并没有世家士族对庶民常有的轻蔑与漠然,相反,他的眉眼一如他的面容,化作一片冰雪般的幽然。

“我生在南方,长在南方。”裴令之抬眼,认真说道,“我很喜欢这片土地,所以我不想看着它被毁灭。”

“南方不是一家一姓的南方,也不该是所有世家的南方。在我看来,现在南方世家的掌权者们走入了一个误区。世家已经享有更崇高的地位、更多的富贵,却仍然想要竭泽而渔,耗竭庶民们的骨血,榨干净每一分财富。”

“但失去一切的人,往往比生活安定的人更敢冒险,更敢搏命,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从别人手中争抢一线生机——建元五年起,到现在,南方爆发过很多次起义,向朝廷索要过很多平乱的粮草与金银,然而起义始终没有断绝。”

裴令之说:“我担忧总有一日,庶民的怒火会将南方的世家烧成灰烬。所以在这之前,我想先做些什么。”

景昭眉梢微扬。

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裴令之意思,却仍有些不可置信。

“你这样做,等同于将自己放在了南方世家的对立面。”

裴令之举起食指,压在唇边,眼睫顽皮地闪动:“所以要请女郎为我保密。”

话虽如此,房中除了他们二人,再没半个人证,即使景昭想要揭发举报,也无法指证,这句话更似戏谑。

“你和我说这些。”景昭低头笑了笑,“是笃定我对你有用?”

裴令之纠正道:“不是有用,而是同道——当然,我无法左右女郎的决定,只能恳切提出邀请。”

景昭托腮沉默,随手捡起桌边木箸轻轻敲打杯碗盘碟,似在沉思。

她忽然问:“顾晋龄顾大家与你是什么关系?”

顾晋龄是南方一位已故的儒学大家,出自丹阳顾氏,顾氏家传《韩诗》代代沿袭。皇帝年少时,还曾经拜访顾晋陵,并且写下了大名鼎鼎的《对谈篇》。

既然同是丹阳顾氏,顾晋龄辞世距今不过十余年,想来与顾照霜关系不会太远。

裴令之毫无停顿,听到顾晋龄三字,已经起身朝虚空一礼:“乃是家中长辈。”

见他动作行云流水,景昭心底微微纳罕。

顾晋龄过世十余年,只听姓名,便有如此礼数,难道是嫡亲儿孙?

她也就敛容道:“据闻顾大家任丹阳县令时,爱惜民力,哀民生多艰,亲自下田劝课农桑,甚至为此散出家业扶助百姓。以至于顾大家辞世时,丹阳百姓哀哭三日,为之送行。”

裴令之垂眸,轻声道:“先辈以身垂范,我岂能视若无睹。”

他想起从未见过面的外祖父,想起裴氏祖宅中那间幽静偏僻的小院,还有院中失魂落魄、心神衰微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一阵疲倦,有些意兴阑珊。

“女郎以为如何?”

景昭看着他,终于正色:“即使你做些什么,也无力影响大局。”

父皇敢放她亲自南下,说明一举收复空有其名、实际上却俨然自行其是的南方九州已成定局,甚至于这个计划已经走到了尾声,只差最后收网,毕其功于一役。

人的贪欲永无止境,荆狄肆虐北方五年,侵袭边境九年,也就硬生生将大楚朝廷从立国那日起的全部精力拖在了最北边,无法再分出半分精力干涉南方,只能任由南方世家自行其是九年,视朝廷如无物。

从齐朝灭国那日起,南方九州彻底脱出朝廷掌控。大楚立国后,碍于北方战事无暇抽身,不但要对南方九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要隐忍每年南方世家以水旱灾害为名请求免除赋税,然后再赐下些赈灾银粮。

挟寇自重四个字,可谓被南方诸世家用得炉火纯青。

直到如今,直到建元十年,谈国公率军平定荆狄,捷报还被隐秘压在皇宫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因为情况不允许大楚朝廷堂而皇之南下收复九州,税收不允许、粮草不允许、国库不允许,北方民力也不允许。

然而这对于南方世家,绝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皇帝、朝廷、百官可能会权衡利弊,斟酌再三,会妥协、会容忍,甚至可能会退让。

但这片土地上,被榨干最后一滴鲜血骨肉用来浇灌滋润这片沃土的人们不会。

裴令之合上眼,旋即又睁开。

他的眉眼间疲倦之色一闪而逝:“我只凭心而行。”

“至于结果如何,此天命也,亦人意也,但天命不由我掌控,人意亦不由我做主,我尽心行事,便已无憾。苏女郎,我的态度就是如此,你呢?”

景昭始终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她看得很用心——倒不是因为对方的眉眼特别好看——虽然的确特别好看。

她细致地观察顾照霜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流泻出的每一丝情绪,确定暂时没有发现异样。

旋即她沉吟片刻,很快微笑起来:“我的态度?”

景昭的声音很清淡,也很平静,然而当她含笑说出下半句话时,却无端生出千里万里绵延不绝的寒意:“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第33章 狐妖(十) 那块雪白的面纱落下了。……

兰桂坊的后厨里, 大厨把出锅的菜装进盘碟,用透明纱罩盖住,示意跑堂端走。

跑堂看着碟中的菜, 陷入了沉思。

“这是什么?”

大厨说:“板栗烧鸡不要鸡。”

“那这个呢?”

“鹅炙换素鹅。”

“还有这个呢?”

大厨终于不耐烦了:“这是水晶莲肉去掉肉——你事也太多了吧!”

跑堂道:“咱们楼里是要倒闭了?偷工减料也不是这个偷法, 端上去我怕顾客打死我。”

“那你放心。”大厨说,“这就是他们要求的——嘿,不知道哪来的,人傻钱多。”

跑堂不敢相信竟有这样的冤大头,带着人一路忐忑地端菜上楼, 来到二楼尽头那间房中。

房中桌畔茶香四散, 跑堂一下就辨认出来,这正是坊中最贵的一品茗茶。

桌旁两人对坐品茗,出奇的是, 其中一个侧首向内, 另一个竟然还带着面纱。

饶是跑堂在兰桂坊干了十多年伙计,奇形怪状的顾客没少见过,都不由得侧目多看两眼, 心中暗暗纳罕。

“这是本店招牌,千里莼羹,色香味醇,远近闻名。”

跑堂朗声介绍,肃穆地将莼羹放在正中,顺手撤去了纱罩。紧接着他转身接过另一碟菜肴, 声音一下变成了蚊子嗡鸣。

“这是本店另一道招牌板栗烧鸡, 没有鸡。”

“这是水晶莲肉,没有肉。”

尽管大厨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兰桂坊的酒楼绝没有倒闭之虞, 更不是偷工减料,这些菜的做法纯然出自顾客的要求。

但在这间房中,跑堂的声音情不自禁便低了下来,或许是因为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所以心生疑虑;又或许是因为紧张。

他硬着头皮,正要介绍下一道没有鹅的鹅炙,只听那名侧首向内的女子道:“不用介绍,放下就出去吧。”

跑堂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将所有菜放下,带着人火速跑了。

门合上了。

景昭转过头来。

桌上的菜肴正散发着香气,令人情不自禁感到饥饿。

景昭也确实饿了。

她一夜未睡,行了山路、受了惊吓,还吐了一场,胃里早已空空如也。

她抬眼望向对面的顾照霜:“郎君,请吧。”

既然约在酒楼见面,又没有不欢而散,就没有不吃饭匆匆离去的道理。

既然要一起吃饭,当然要摘掉面纱。

从五月二十四那日初见,直到今日,景昭还从未见过对方面纱下的真实面容。

单看顾照霜的眉眼,已是极为好看。在景昭见过的所有人中,单论眉眼的好看,他可以排入前三。

在景昭心中,这样好看的眉眼,天然便该匹配最为完美的面容。

她有些期待,于是抬起眼,看向对方。与此同时,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对方不要辜负这样好看的眉眼,不要暴殄天物。

皇太女纡尊降贵,竟亲自越过诸多繁杂国事,来为一个人祈祷面貌好看,这简直是无上的殊荣。

很可惜,此刻裴令之并不知道自己拥有了这份殊荣。

他抬起手,解去面纱,动作非常从容,极为平静,没有丝毫的犹疑踟蹰。

这么多年以来,裴令之长期孤身在外游历,极少参与世家间的交往,就连朝廷派往南方潜伏多年的内卫密探都弄不到他的画像。

正因如此,南方识得裴令之的人其实不多。

长期佩戴帷帽,帷帽下还戴着面纱,其实不是怕人认出,仅仅只是因为裴令之讨厌麻烦。

南方素有围观美人的传统,士庶之分如同天堑,但这是庶民唯一一件不会被士族视为僭越的冒犯举动。

几十年前,一位以美貌天下闻名的年轻名士乘车入南华城,他的到来引动全城百姓争看,甚至有临近郡县的人不辞辛苦赶来围观。人潮在城门口层层围住他的车马,如同黑压压的潮水涌动,一浪接着一浪,浩瀚无垠。

那位名士自幼体弱多病,被围堵在长街上数个时辰难行,入府后心悸发作,重病而亡。时人惊叹惋惜,便有了‘看杀玉郎’这个典故。

三年前,裴令之的同胞姐姐裴六娘出嫁。裴令之作为胞弟,要将姐姐一路护送,交到前来迎亲的杨桢手中。

杨桢亦是南方四名士之一,声名不逊于裴令之,两位天下闻名的南方名士同时出现,街道两旁行人争看。为了避免车马堵塞,耽误良辰吉时,裴杨两家不得不出动部曲开道,行人们于是纷纷爬到两旁墙壁上窥看,因为人太多,硬生生挤塌了墙。

此事一时传为佳话,许多人说南方九州集天地灵秀的名士不过四人,而出嫁的裴氏女郎能有裴七为胞弟、杨五作夫婿,实在是令人艳羡至极,甚至传出了‘人生苦短何足羡,恨不生作裴女郎’这样的感叹。

然而裴氏姐弟与杨桢每每想起,简直要惊出一身冷汗。

从此之后,裴令之每逢出行,更加谨慎百倍。

窗外天色正好,日光明媚。

那块雪白的面纱落下了。

刹那间,景昭的瞳孔无声放大了。

诗赋中写,皎如明月舒其光。

此刻仿佛真的有一轮明月,倒映着夜色尽头的寒冰新雪,出现在景昭眼前,而后缓缓升至穹顶,与窗外明丽的日光交相辉映。

这一刻,景昭忽然发觉,对方一直戴着面纱,实在很有必要。

如果是她,生有这样一张堪称集天地造化的美丽面容,只怕要在寝殿中摆满铜镜,闲来无事揽镜自赏,便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了。

但她毕竟见惯绝色,皇帝当年亦是容色风仪无人能比的少年公子。对面这张脸固然倾国倾城,是她平生仅见,但如果论风仪气度,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与她的父亲相较——前提是皇帝正常的时候。

房中其他人都被遣出,没有人侍奉,裴令之自己仔细理好面纱,放在一旁。

他抬起眼来,神色平淡,早已对一切反应都习以为常。

出乎意料的是,裴令之没有在对方脸上看到那种过度的惊讶与感叹,更没有那种强行压抑、却仍然令他心生厌恶的迷恋与贪婪。

景昭只是很真诚地看着他,称赞道:“今见郎君,方知洛神、瑶姬、白石郎之姿,非虚妄之言也。”

这句话很诚恳,景昭的神色也很诚恳。丝毫不认为自己拿洛神、巫山神女和对面的顾照霜相比,有什么问题。

不知为什么,裴令之忽然松了口气。

他轻轻微笑,平静道谢:“多谢女郎称赞,照霜愧不敢当。”

“那你可太谦虚了。”

短暂的客套之后,二人开始用餐。

这顿午饭开始之前,场间有片刻的缄默。

无论景昭还是裴令之,往日吃饭从不需要自己动手,自然有侍从殷勤布菜。然而今日积素与苏惠都被遣出门外,二人理直气壮地对望片刻,终于意识到需要自己动手。

相比景昭,裴令之长年在外游历,经验要更丰富一点。他起身替景昭盛出一碗莼羹,算是意味着这顿午餐的开始。

昨夜直面那么一颗腐烂的人头,景昭此刻恶心的连荤菜都不敢碰,裴令之也好不到哪里去,彼此慢吞吞喝完了一盏莼羹,尽管没有吃饱,但对着其他菜肴,愣是下不去筷子。

“都说上品佳肴色香味一个不能少。”景昭刁钻地丢下筷子,评判道,“兰桂坊摆盘不行,令人毫无食欲,可见舒县的饮食水平也就这样。”

天地良心,要是兰桂坊后厨的大师傅听到这句话,冤枉得能当场哭倒长城。

——做菜要讲究摆盘,可板栗烧鸡没有鸡,水晶莲肉只剩莲,鹅炙里的鹅变成了豆腐做的假货,能装成一盘子送上来就不错了,大厨就算有伊尹易牙那样的厨艺,也别想把一盘子板栗摆出鬼斧神工。

裴令之蹙眉挑了一点假鹅,赞同道:“的确如此。”

景昭皱着眉看了一圈,实在找不到第二道想下筷子的菜,索性礼貌地问:“你还吃吗?”

这句话放在此刻,潜台词等同于‘别吃了说正事’。

裴令之放下筷子:“多谢,不吃了。”

“那就直入正题吧。”景昭说,“关于昨晚那个脑袋,你能确定……”

半句话没说完,景昭脸色微变,侧头以袖掩面。

裴令之一看见她这个动作,简直心惊胆战,不动声色往后一让,尽量平静地关怀:“没事吧。”

景昭放下袖子,忍了忍:“没事,接着说——确定是那谁的?”

“是他。”裴令之道,“王七,不会有错。此人纵情酒色,四处招摇,识得他的人很多。”

景昭若有所思:“你说,王七的其他部分,会不会也在山上?”

这个疑惑太过惊悚,然而裴令之认真给出了答案:“应该是的。”

“杀他的人,想必是仇家衔恨动手,否则不会以这种血腥酷烈的方式处置尸体。”

裴令之淡声道:“此人名声不好,结怨无数,想杀他的人,恐怕能数出一个旅。”

军队五人为一伍,一百伍为旅,便是五百人。

景昭毫不诧异道:“我看马市街那日,恨上他的人便有这个数了。不过有能力杀他的人不多,有能力杀他的人中,能下定决心杀他的人又不会很多。”

“总还是有的。”裴令之支颐,“不过,我倒是有些猜测——第一,此事必定涉及内外勾结,从他身边的人身上着手调查,多半能查出些线索。”

“第二,抛尸地点也很可疑。”眼看房中没有旁人,景昭斜斜坐倒,托腮接话,“桃花别业。”

说到这里,景昭忍不住给出建议:“你那内应昨晚说的话,我没有全部听懂,建议你培养他们练一练官话。”

“谢谢,不过我认为暂时没有这个必要。”

第34章 狐妖(十一) 利益会使人信仰,恐惧能……

“五月二十四日, 王七出城前往别院。当晚,王七轻车简从悄然离开,此后直到昨天, 也就是五月二十七日下午, 王七的父亲王珗前往桃花别业,在山道旁辨认出王七的手指。当晚沈氏与王氏的部曲联合搜山,你我在林间发现了王七的头颅。”

“问题就在这里。”景昭说,“无相山,桃花别业。”

“王珗为什么会去桃花别业?必定是因为他得到某些线索, 譬如王七二十四日晚悄悄离开别院后, 上山去了。而后,他正巧在上山或折返的过程中,发现了王七的手指。”

裴令之道:“应该是有人蓄意让他发现的。”

“没错。”景昭表示赞同, “从昨夜那个人头的腐烂程度, 结合近日舒县的天气,林间的冷热和潮湿,我的侍从推断王七死亡至少两日以上。也就是说, 王七死亡时间应该在二十四日晚到二十五日之间。”

裴令之挑了颗金丝蜜饯,慢条斯理吃下去:“我倾向于王七死在当晚。”

他补充道:“二十四日晚。”

这个推论听上去有些道理,又似乎有些草率,但裴令之没有解释,因为他认为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的确。”景昭道,“死人比活人更容易隐藏。”

“手指、头颅均遭分解, 多半是死后被分尸了。我想, 如果部曲们找的用心,也许这时候王家已经能拼出一个完整的王七。”

“死后分尸,手指、人头, 或许还有其他部分,凶手没有隐藏,反而抛尸林间,示威或报复的意图非常明显,是仇杀。”

景昭总结完目前的基本情况,朝裴令之一摊手:“请吧。”

裴令之并不推辞:“第一,王七死在哪里,又是在哪里被分尸的,现在还待商榷;第二,凶手一定有内应,且不止一个,否则无法独自分尸、隐藏尸块,并且算准时间抛尸林中,以确保零散的王七被按时发现;第三,凶手的目的,目前看来,不像是单纯针对王七,倒像是祸水东引,剑指桃花别业。”

景昭说:“我倾向于王七死在山上,随后立刻被分尸隐藏。”

“现杀啊?太惹眼了吧。”

“最后一点。”景昭补充道,“我不相信王七会孤身离开别院,不带任何侍从;他总不能步行离开,车或马必须要有——当晚他带走的侍从呢?车马呢?”

裴令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当晚他带走的侍从,有可能便是凶手内应。”

“但是车和马没那么容易处置。”

“是的。”裴令之闭目思索片刻,沉吟道,“其实王七之死不难查清,如果你我能拿到王家内部掌握的全部线索,现在应该已经可以抓人了。”

“结合抛尸时间地点,杀人时间地点,筛选有能力有资格接触王七,引他送死的桃花别业与王氏部曲,范围已经很小了,拷问之下很快就能找到内应。”景昭说,“不过,我想你昨晚轻车简从上山,应该不是为了替王七找出凶手,令他含笑九泉吧。”

“苏女郎。”裴令之再度端起茶盏,闻言止住动作,“请不要打这种带有侮辱性质的比方。”

“……”

“桃花别业。”裴令之收起笑意,正色说道,“我是冲着这处别业去的。”

“听说山上发现了王七的部分碎片,结合一些风声和传言,关于桃花别业,我有一种很不好的猜测。”裴令之捧着茶盏,眉梢轻蹙,斟酌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舒县的狐仙传闻。”

景昭道:“听过,是狐姬?”

既然对方知道,裴令之很高兴不用再解释,径直道:“王七失踪最初,王家私下里的传言是他被狐妖勾走了,原因是王七这个人,从前素有怪癖,说自己喜欢狐狸精。”

“狐妖、狐姬,这太巧了,所以我命人去查了舒县本地的狐姬传闻,发觉这个……”他吞下‘淫祀’二字,审慎地道,“发觉祭拜狐姬这种风气,兴起至今不过三年,在此之前,舒县和狐狸有关传闻是‘狐狸娘娘’,但更近似于各地都有的民间传说,更像是百姓用来哄孩子睡觉的故事。”

“三年前,桃花别业主人沈亭写了篇《夜游无相记》,主要描摹他深夜游山玩水时所见所闻,并幻想出一位狐女趁夜而来,与他相会,大约是借用《高唐赋》《神女赋》中楚王梦遇巫山神女的典故。”

说到这里,裴令之眉尖微蹙:“我命人找来看了,语句浅显、堆砌辞藻,尽是矫揉造作之词,乃是无稽幻想之作,难怪我此前从未听过。”

“这篇游记一出,引来许多与他地位相当、品味相同的……”裴令之又顿了顿,思索半晌没想出一个不失风度、不含攻击的词,只好简洁概括,“人。”

景昭接话:“狐姬传言,因此兴盛。”

裴令之点了点头。

于是景昭总结:“你是觉得,沈…亭是吧,借用舒县过去流传的民间故事,通过这种手段,将与他品味、道德和地位都相仿的世家子弟拉拢到一起,在桃花别业里借宴饮之名,实际上另有所为。”

裴令之表示默认。

景昭道:“听上去有些玄妙。”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露出任何质疑与惊讶的神色。

叮当一声,裴令之放下茶盏,平静道:“女郎想法如果和我不同,昨夜我们就不会在山上见面了。”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景昭耸耸肩,“巧了,我们的想法共通,不过么……你认为‘狐妖’究竟只是他们随意选择的香艳代称,抑或有明确含义指向?”

裴令之微显疑惑,旋即明白过来。

他眼睫垂落,朱唇微启,眉眼间终于浮现出难以掩饰的厌恶,目光掠过景昭,欲言又止。

斟酌片刻,裴令之道:“按理来说,汇集在桃花别业的人,基本上类似于王七——出身名门,不思进取,纨绔而已。他们聚在这里,很难会谋划一些大事,应该真的是为了取乐。”

在一个年纪相仿的北方女郎面前,无论出于教养还是其他原因,裴令之都很难将这种话说得非常直白:“但只是单纯的聚众……取乐,很难解释王氏没有大张旗鼓调遣郡县官署前来搜山。”

自从亲眼多次目睹南方世家横行无忌的画面,景昭再听到‘调遣’一类无视朝廷权威、官署尊严的用词,已经可以心如止水。

她神色平静,只听裴令之迟疑片刻,还是道:“除非,他们在桃花别业中豢养许多女子,不止是……”

“你是想说他们不止聚众淫乐,还有凌虐?”景昭代替裴令之说出了不便宣之于口的话,“或者说虐杀?”

一个普通的民间故事,会随着文人墨客的传颂变得更加有名,但绝不至于凭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转变成为信仰,拥有香火和信徒。

除非,真的有人见过狐姬显灵,因此得到了好处,又或者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利益会使人信仰,恐惧能建立权威。

景昭想起城南马市街那日,杏花说过的话。

“……后来又有人在山里看见赤狐,有些人虔诚叩拜,捡到了狐狸娘娘赐下的金银;有些人怀有歹意,想要抓住狐狸娘娘,摔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

尽管杏花图谋不轨,但这些话并不是假话,舒县百姓关于狐姬的传闻,的确是这样没错。

景昭不认为这是虚构的流言。

虽然听上去玄而又玄,但事实上,它很可能是真相的一部分,只是在不明所以的人眼中,以另一个角度呈现出来。

王七热爱赤狐皮毛。

上好的赤狐皮毛油光水滑,色泽如血。

景昭似有所觉,抬起眼来。

她看向顾照霜,神情多了些变化:“你也在怀疑,是不是?”

窗外日光正好,暖意融融,在窗前多晒上一会,便容易汗流浃背。

窗中满桌杯盏,皆已凉透。

裴令之凝视着面前渐冷的茶水,眼底却什么都没有,像是思索,又像是厌恶、疲倦,最终演变成一片漠然。

他摘下手指上一枚玲珑剔透的碧玉戒指把玩,手一松便跌的粉碎,唇角轻轻扬起,但那绝不能说是笑容。

“是啊。”

裴令之轻声叹息:“不但怀疑,而且恐惧。”

从始至终,他很少明确表露出任何情绪,但凡是能让景昭感受到的情绪,都保持着绝对的真实。

比如厌恶,比如怀疑,又比如恐惧。

这是出自对结盟者的尊重,是出于对自己眼光的绝对自信。

也是因为疲惫。

掩饰需要时间,需要精力,需要花费心思。

然而无论什么人,多年来长久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都会感觉非常疲惫、非常厌倦,只想离去。

不必他明明白白说出口,景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时,她能够感受到,裴令之的情绪并非作假。

于是她眨了眨眼,表示理解。

只要是正常人,一旦生出这样可怕、这样邪恶的猜测,都会本能地感到厌恶和恐惧。

那恐惧不是对事件本身,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自我怀疑。

——天地之间,难道竟然会有这样残忍可怕的事?

他们谁都没有主动开口道破那个可怕的猜测,但事实上,根本不需要听对方说出,他们就同时想到了对方的未尽之语。

——如果说,赤红的狐皮,是作为鲜血的意象为王七等人所钟爱。那么风靡南方九州,兴起数年的狐皮爱好,是否隐藏着同样的血腥意义?

“我觉得不太可能。”景昭终于率先开口,“盲目跟风、标新立异我见得不少。很多时候一件事本来没有什么意义,然而大部分人看见别人这样做,就本能跟从模仿——但事实上,他们只是生怕跟不上风尚,被人所取笑,并不在乎背后的意义。”

瞥见顾照霜的神色并没有因此好转,景昭换了个更加客观的方式来安慰他:“如果跟随狐皮风尚就意味着有凌虐爱好,南方九州的人再多十倍都不够杀,你身边早剩不下正常人了。”

“……”

“我在想,倘若我们的猜测没错,杀死王七的凶手,是否有很大可能是因为桃花别业中的血腥勾当杀人报复。”

裴令之点头。

景昭道:“如果你是凶手,杀一个王七,会就此甘心罢手?”

裴令之说:“怎么可能,杀一个王七,不足以泄恨,更不足以警示——你认为凶手会继续作案?”

“不能排除凶手有这份自信。”景昭说,“反正我是没有。沈氏和王氏必然布下天罗地网拷打搜捕,动作快点的话,内应已经抓出来了。”

“那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是凶手,自己死就死了,但一定要拖着桃花别业陪葬。”

“等一下。”裴令之叫停,“我们的一切结论,来自于结合现有情况的推测,没有实证。”

尚未验证已有猜测,怎么就突然飞速进展到分析凶手动向了?

景昭说:“什么,要实证?”

裴令之眉梢一颤,心想北方朝廷断案如果是这个做派,那么看来未必能够长久——

就在这个时候,景昭接着说完了后半句:“要实证啊,这个得你出份力。”

裴令之诧异地:“嗯?”

景昭问:“你在庐江、舒县官署里,有没有内应?”

“做什么?”

景昭说:“查几份案卷,能偷出来最好。”

裴令之刚想摇头,动作又顿住。

他思忖片刻:“什么案卷?”

这句话放在此刻的语境里,相当于‘可以试试’。

景昭有些惊讶,旋即称赞道:“丹阳顾氏果然底蕴深厚。”

这绝不是漂亮的奉承话。

丹阳顾氏声名褪色,早不复旧日风光,此处又非丹阳,而是距丹阳数百里的庐江郡。居然仍能将手伸进官署中,实在非同凡响。

景昭一半感叹顾氏经传典籍传家,果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另一半暗自对郡县官署上下官吏全都又记了一笔。

按照景昭的判罪速度,等到庐江郡重新回到朝廷控制之下,郡县上下官员一个不剩全得拖出去吊死。

裴令之安坐不动,平静地给自己的话打补丁:“女郎谬赞,此事需要借用别家力量,不能保证一定办成。”

景昭问:“可靠吗?”

裴令之知道她的意思,道:“是我表兄,出自江宁裴氏,现下正暂居舒县,他近年来极少见人,不爱过问闲事,无妨的。”

江宁裴氏,暂居舒县。

饶是景昭并不关心城中住着多少世家,又有多少名门子弟,一听到顾照霜的话,立刻从中精准捕捉到了两个词语。

“郎君表兄是否排行第七,正住在城外仰泽园?”

“没错。”裴令之淡然承认,“所以女郎要的是什么案卷?”

“原来令表兄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宁裴七。”景昭半是好奇,半是敷衍地称赞一句,“久仰声名,未尝得见,实乃憾事。不过只看郎君的风姿气度,想来裴七郎君的风华亦是如此——我要从今年年初开始,城外官道连发七起命案的详细案卷。”

第35章 狐妖(十二) 裴令之站起身来:“那就……

清晨, 风荷园。

今日难得风凉,景昭清晨起来,披了件外衣, 靠在寝室窗下的小榻上翻看一本没有封面的书。

穆嫔站在她身后, 替景昭梳理满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手边敞开一只首饰匣子,时不时停下来挑挑拣拣。

“简单一点。”景昭头也不回,仿佛脑后长眼,“不要用香。”

穆嫔哦了声, 挑出一支玉簪放在旁边, 又把准备好的熏香拿出去,转回来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问:“怎么没见苏管事?”

风荷园中, 历来苏惠是起得最早的那个。每当穆嫔清晨起身, 都会隔窗看见苏惠在院中活动的身影。

景昭道:“他出去办件事。”

穆嫔便不再问了。

兰桂坊的侍女已经布好了菜,景昭挑着一碟素拌笋吃了两口,又喝了盏茶, 嘱咐穆嫔:“我要出去,你要是困倦,就回去睡觉;要是无聊,就叫侍女过来陪你说话;如果实在待不住,自己取银子,让兰桂坊的人跟你出去。”

“不吃了?”穆嫔下意识问。

“不吃了。”景昭说, “中午我也不回来。”

啪嗒一声, 穆嫔手中的汤勺掉回碗里,哀怨道:“妾还红颜未老,已经要日日独守空房了吗?”

景昭视若无睹:“正常一点。”

走下石阶, 穿过庭院,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门外。

苏惠坐在车前,闻声转过头来:“小姐。”

“吩咐下去了?”

“吩咐下去了。”

“仔细查。”

苏惠恭敬领命:“是。”

沉默片刻,他又说:“从建元五年之后,采风使和内卫放弃渗透南方世家,转向民间活动,疏忽了对他们的监视。”

景昭登上马车,闻言极轻地讽笑一声。

“不能怪你们。”她淡淡道,“对了,那孩子还好吗?”

苏惠眼底浮现出感叹的神色:“托小姐关怀,笑笑已经长成大姑娘啦!主上给了恩典,笑笑要是愿意做事,无论何时都有位置留给她;要是只求嫁人生子无忧无虑,就为她择一门好姻缘。不过笑笑说自己不想躺在父母的功劳上浑沌度日,去年自请出京了。”

景昭眉心一皱:“她去走父母的老路了?”

苏惠既是担忧,又有点骄傲地道:“在小姐面前说句托大的话——这孩子是我们上上下下看着长起来的,还在我家养过一段,当时所有人都在劝,连主上都亲自过问,说只当没看见她的文书,让她再仔细考虑——可这孩子脾气特别执拗,硬是咬牙不肯松口,大家没办法,最后还是遂了她的心愿。”

建元五年发生过很多事。

那一年,北方京城中,景氏皇族除皇帝与东宫之外,地位最高、名声最著的礼王景宜死了。

礼王生前,一直非常谦和、非常温顺,礼贤下士端方贤良八个字,是京城上下对他的一致评价。

他和皇帝相同,是太后所生的儿子。

他和皇帝又不同,皇帝自幼被文庄皇后抱走亲自教养,从出生时起就注定会以嫡长孙的身份接掌江宁景氏;礼王则由太后养大,只要他的兄长还活着,他永远都没有掌控家族的机会。

从非常年少的时候开始,皇帝就已经是名满江宁、名满南方、最后名满天下的少年名士、世家公子。

与他相比,礼王的声名则要淡薄很多,毫不起眼。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礼王景宜似乎都远不及他的兄长。

但事实上,一件事或一个人如果从不同角度评判,往往会得到截然相反的答案。

譬如太后,一直极为疼爱礼王,认为幼子远胜长子。

又譬如南方世家,在他们眼里,礼王远比皇帝容易打动和掌控。对他们来说,礼王登基远比皇帝要好。

及至大楚立国,皇帝登基,立独生爱女为储。朝野物议纷纷,百官上书恳求皇帝充实后宫,绵延子嗣,不要将唯一的一个女儿硬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然而皇帝执意不肯。

百官不能抓着皇帝临幸女人,又不愿接受皇女为储。正当此时,许多人趁势而动,一拍脑袋想出来一个好主意——

——皇帝还有个同胞兄弟。

礼王议储一事,在有心人的推动、迂腐旧臣的支持、太后的瞎掺和、南方世家的暗中助力等多方力量齐心协力之下,一度看似十分有望。

然而后来证明,那不过是皇帝有意放任。

在朝野间呼声如沸的混乱里,皇帝就坐在至高的、天光难以触及的大殿深处御座之上,十二道白玉旒珠遮住了他的面容,无声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等到皇帝看清了每个人的立场,他便不再放任,于是这场闹剧很快终结。太后含恨退回华阳宫,百官战战兢兢不敢作声,礼王谢罪回府。

直到建元五年,礼王坠马身亡。

礼王的死太突然。

皇帝在太后的哭嚎声中厚葬了唯一的同胞兄弟,自此之后,太后一病不起,礼王妃闭门谢客。

然而,只有很少的人知道,礼王停灵三月大葬的那日,有一辆马车裹挟着南方潮湿的风霜,悄无声息驶入了京城。

马车里坐着一个戴孝的小女孩。

她从临川郡来。

她的父母本是内卫,建元二年奉命调入采风司,归属采风司南方临川派办处,双双前往临川郡。

建元五年,临川爆发民乱,临川郡守施旌臣八百加急写下奏折,请求朝廷调派银粮人马平乱。

北方荆狄虎视眈眈,历年来大楚陈兵边境,不敢有丝毫懈怠,更无法调兵南下。而南方由世家把控,当地驻军局势糜烂,大多数与世家豪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朝廷几乎不能调动。

按照往年经验来说,这样的奏折就是为了要粮要钱,既然不能和南方翻脸,对策就是打个折发下去六七成,再由朝廷发两道旨意敲打一番。

然而奏折送到京城时,另一个消息同时传来。

——施旌臣死了。

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出的那天晚上,施旌臣把自己反锁在屋中,用一根丝绦悬梁自尽。等到屋外侍从看见窗纸上映出来回晃荡的影子,撞开房门闯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无力回天。

按照常理来说,消息传出的那一刻,采风使者便该迅速行动起来,搜集情报传回京中。

然而他们没能做成这件事。

朝廷派驻临川郡的采风使,一夜之间被杀光了。

人头滚落满地,血泊触目惊心。

四十六名采风使,四十五人遇难。仅有一人带着年幼的笑笑作掩护,出门交接情报,因此逃过一劫。

时值民乱,四十五名采风使的死轻轻松松被一句暴民所杀打发过去。

朝廷为此追查很久,杀了很多人。

谁都不知道礼王的死和这起动乱有没有关系,但从那之后,朝廷撤出所有潜伏在南方世家内部、州郡官署中的采风使,转向民间潜伏,仅以发展内应的方式调查世家和官署的情报,并且制定了更为完善谨慎的情报网络。

景昭没有情绪地笑了一声:“去九华楼。”.

九华楼位于城东,距离兰桂坊只有三条街。

这是家茶楼,装饰颇为清雅,沿着阶梯走上三楼,走进环境最好、价格最高的一间房,裴令之坐在桌旁。

今日他换了一个侍从,见景昭进来,那名侍从有些警惕地打量着她,被裴令之遣出去。

他手边放着一叠薄薄的书册,抬起头看向景昭时,声音很平淡:“来了。”

“来了。”

景昭在他对面落座。

裴令之指尖在书册上一点,将它们推向景昭。

裴令之说:“午时之前要还回去,需要看快点。”

景昭拿起最上面那本翻开,看着里面的墨字,有些惊讶。

只隔半日又一夜,顾照霜便带来了她索要的案卷。

尽管庐江和舒县的官署像两个没用的漏勺,但要短时间内迅速找到并取走存放在官署中的案卷,仍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你看过没有?”

裴令之说:“看过了。”

他的神色渐渐沉落,像傍晚时将落未落的日光:“我竟然没有听过这些事——你先看吧,看完我们再说。”

景昭并不推辞,低头迅速翻阅。

她翻的很有技巧,苏惠给她讲过大概情形,于是景昭一瞥而过那些自己已经知道的内容,挑拣着自己不曾听过的细节翻看,每看上几页,便要停住动作,合上眼默默思考。

裴令之起初以为她是在思考,后来渐渐感觉不对。

他看着景昭以一目十行的速度,迅速翻完几册案卷闭目片刻,睁开眼又挑出一两本案卷,翻到特定页码看了两眼,而后合上书推还给他。

这种做法异常熟悉,裴令之自己也常这样干。

他微微一怔:“不看了?”

景昭抬手一指太阳穴:“记住了。”

过目不忘。

裴令之在心中下了判断。

景昭不想多说,径直道:“我想你也发现问题了吧,这七起命案不简单。”

迎着景昭的目光,裴令之缓缓点头:“第一起案子和最后一起,最为关键。”

“确切来说,这两起是蓄意的谋杀,而其他五起看上去更像意外——只不过,有人在他们死后故意将尸体抛到了同一个地方。”

从去年年底,到今年三月间,城外东北方向一条官道上,连续死了七个人。

第一位死者是个樵夫,滚落山崖摔成重伤,夜晚无处求救,失血而死。

第七位死者,是吴郡沈氏的一名家仆,宿醉嫖宿娼家后驾车赶路,因精力不济摔下车来,被牛车碾过胸腹重伤致死。

这两位死者,死因、地点、尸格都完全合理,挑不出半点毛病,官署断定是确凿无疑的意外身故。

若说前者只是一名无亲无故的普通樵夫,官署敷衍了事,那么后者作为名门家仆,身份明显重要很多,官署没有敷衍的理由。必然经过仔细验尸,前后核实,才定为意外。

反倒是其他五起命案,这五起案子中,有上吊自尽的、有投水身亡的、有重病不治的……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莫名其妙死在了官道上,甚至有一具尸体都已经烂了,明显已经死亡一段时间,又被运到这里丢下。

这五起案件一看便知,不管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总之肯定有人蓄意抛尸在此。然而官署对此草草了结,粗略验尸之后,有家人的命家人认领,没家人的往义庄一丢,丝毫不打算往下细查。

难怪百姓不肯相信,一味叫嚷狐妖作祟。

官署办事如此草率,百姓肯信才是有鬼。

然而此刻,景昭和裴令之达成了一致。

——确凿无疑只是意外的两起命案,属于谋杀。

——其他五起疑点重重的抛尸,却非重点。

裴令之身后的炳烛听得满头雾水,裴令之也不理会,看着景昭在虚空中划了条线,将两个点连接起来。

“你走过那条路,或者看过舆图吗?”景昭说,“如果你走过那条频频死人的官道,就会发现,那旁边就是无相山。”

这句话说的就像是废话,那条官道旁边当然是无相山,否则第一起命案的樵夫不可能死在这个位置。

“如果从这里上山,穿过山林——前提是能够穿过的话,避开守卫——如果能够避开的话,不失为一条前往桃花别业的近路。”

“我怀疑,第一起命案死的那个樵夫,是因为在山上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被灭口的。”

“那他一定不是个普通樵夫——桃花别业所在的山峰,一向为沈氏掌控,普通百姓即使分不清是谁家的地盘,上山也不会往无相山东边去,因为这里会有贵人出现,一旦冲撞就是个死。”

“那么最后那名沈氏家仆的死,能不能视作报复?”

景昭忽然抬首看向对面:“要去看看吗?”

“现在?”

“当然。”景昭说,“现在王氏和沈氏查到哪一步了?”

裴令之静静看着她,眉梢扬起。

景昭叹了口气:“我的人联系不上了。”

“我也是。”裴令之揉着眉心,“王氏别院上下封锁严密,不过我表兄昨晚派人上山,沈氏的部曲不敢强行阻拦,请了管事出面赔礼道歉,只说别业里丢了东西,正在上上下下地搜索,请裴氏行个方便,暂不要往桃花别业所在的那座山峰来。”

“还没把王七找齐全?”景昭纳罕,“这么难找,不该啊,内应还没抓到?”

‘把王七找齐全’说出来实在有些奇怪,裴令之抿唇忍住笑:“应该是找齐了,派去的人观察过,沈氏部曲更像是守卫而非搜索。除了裴氏之外,不少世家豪族也派人过去打听情况,都被他们以搜索丢失物品的借口打发走了。”

“还是江宁裴的面子好用。”景昭把颊边一丝散下的碎发别到耳后,“不过我们得快点。”

“怎么?”

景昭指尖卷着那缕碎发,神情有些凝重:“你说王七死了,闹出这么大的事,对沈氏来说,问题也很大吧。”

“那是自然。”

“要想一了百了,最快的办法应该是剪除掉传说中桃花别业里那些女人吧。”

裴令之眸光一颤,紧接着迅速镇定下来:“应该不会。”

他给出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答案:“我的内应表示,那里养着很多女人,这么多人要杀容易,尸体怎么处置?只能放火烧。”

——舒县的这个时候,一旦放火,十有八九要引燃林木,到时候火势控制不住,麻烦就大了。

裴令之总结:“他们没这个胆子。”

“又不用他们扑火。”

裴令之说:“可是山下别院众多,尽是名门产业。如果牵连进去,多少家要找他们算账?”

景昭立刻被说服了。

裴令之说:“我已经命侍从轮流入山,盯着桃花别业动向,想来不会有问题。不过你的担心很有必要,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他在景昭耳畔低声说了句话,而后道:“行么?”

景昭点头:“可以。”

裴令之站起身来:“那就走吧,事不宜迟。”

第36章 狐妖(十三) 裴令之转头看她,帷帽下……

积素行走在舒县城外的山野间。

和舒县东边以及北边的富贵不同, 这里没有秀媚的溪水湖泊,没有世家别院的斗拱飞檐。翠绿葱茏的草野间,数个小村庄散布开来。

积素走进了其中一个村庄。

他今天没有跟在裴令之身旁, 穿着褐布衣裳, 袖子和裤脚卷起,手上脸上灰扑扑的,尽可能使自己不那么起眼。

天色正好,村庄里没有青壮年,各家矮小的房屋院墙间, 只有些老弱妇孺三三两两坐在屋檐下, 或是挑着水桶走过。

当积素出现在村道上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数个村民同时看来。

积素被盯得头皮发麻。

如果在江宁, 那里是裴氏多年积淀之地, 裴令之从不缺人手,随便一个吩咐便有心腹妥善安排,自然不需要身边近侍亲自出面来做这些事。但此刻在舒县, 虽然仰泽园中的侍从都听裴令之吩咐,但那毕竟是杨家家仆,裴令之不愿使用他们来查些隐秘的事。

所以积素只能亲自上阵。

他自以为掩饰颇为得当,但他忘记了,作为世家近侍,他的待遇有时比普通富人家的郎君还要好些, 谈吐长相举止都很不同。即使穿上找来的普通布衣, 用灰粉遮盖住面孔手臂,但只看他的高挑身量,和整日忍饥挨饿的寻常村民便格格不入, 十分惹眼。

他来到一处院墙间,对着檐下神色警惕的老妇有礼问道:“婆婆,你认识刘琼珠吗?”

那老妇人往后缩了缩,看着他,哇啦哇啦说出一串话。

积素笑容一僵:“什么?”.

“李说滴是刘大丫头啊!”

一名矮瘦中年背着手,操着一口难辨的方言:“你说琼珠,我们不知道是谁,说刘大丫头不就行辽?”

积素说:“是是是,我想问问,刘……刘大丫头在家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积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立刻搬出准备好的词:“哦,我是织红坊的人——织红坊听过吗,就是整个舒县最好的布庄。我们准备做绣花生意,高价挖绣娘,打听到刘琼珠过去是城里锦绣阁的绣娘,去年不干了,想看看她愿不愿意到织红坊去做——我们可比锦绣阁大方的多,绝不会亏待。”

“那你来晚辽。”

积素假装不明所以,问:“她成婚生子,所以不干绣娘了?可别犯糊涂,做绣娘虽然费力,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不用下地干活,挣的银子还多。”

“刘大丫头没了。”

积素做出大惊失色的表情:“啊?”

“她去年割了手腕死了,家里就一个瞎眼老娘,闺女没了一直疯疯癫癫的,全靠东家一口西家一口给她饭吃,经常一跑几天找不着人,今年上半年自己跑出去,掉水里淹死,又给人捞起来放到城东头大路上扔下了,要不是县里的官叫我们村长认尸体,我们还不知道这回事——造孽呀!”

矮瘦村民连连跺脚:“你说说这事,你说说,刘大丫头多孝顺一个孩子,这娘俩命真是苦!”

积素恰到好处地瞪大眼睛:“有这种事!”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迅速浮现出案卷上冰冷的墨迹——死者刘老娘,系落水身亡,一女刘琼珠已故,今令原籍领取尸骨下葬。

刘琼珠,二十一岁,曾为锦绣阁绣娘,建元九年九月初十,刘琼珠忽然离开锦绣阁回到家中,一个月后割腕身亡。

出奇的是,刘琼珠回家时,和锦绣阁签订的合约还未到期,按理来说属于违约,但锦绣阁并未追责索赔,反而只当没有刘琼珠这个人。

这非常古怪,就像‘落水身亡’的刘老娘尸体,莫名其妙出现在城外官道上一样古怪。

“那刘琼珠为什么自杀啊?”积素问。

矮瘦村民看了他一眼,语气生硬:“不知道。”

最后一角拼图完全合上,积素无声瞪大了眼睛.

“李大夫。”矮瘦村民一路小跑,吭哧吭哧跑进村庄正中一间小院。

院墙很矮,院子不小,地面上铺满了各色晾晒的药材,为数不多可供落脚的空地上,几个村民挨挨挤挤坐在那里,屋子里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嚎啕声。

这间小院算是村里位置最好的地方了。

建元五年,村里来了一对姓李的游医父女,就是李大夫父女二人。他们在这里扎下根,上山采药炮制药材卖给城里药坊,给临近村子的村民看病几乎不收钱,有时还倒贴一点药材。

正因如此,李大夫父女二人几乎迅速被村里人接受,威望极高。就连原本心存怨怼的刘村长,在李大夫妙手回春救了他家三代单传的小孙子之后,也调转态度,带头组织村民为李大夫父女修葺了小院的院墙。

“药苦,孩子受不了。”李大夫说,“妙妙,还有糖吗?”

“有!”少女响亮地应了一声,“最后一块。”

孩子母亲连忙推拒,满脸不安:“别别别,这是好东西……”

叫做妙妙的少女从腰间解下荷包,取出油纸包着的最后一块糖,硬塞进了孩子嘴里:“不值钱,货郎那里买的便宜糖块,再多也没有了,给孩子吃口甜的。”

李大夫背着手,慢吞吞说:“周妹子,明天叫你们家大贵过来帮着晒药。”

孩子母亲脸上的不安顿时少了很多,感激地看着李大夫:“应该的,俺娘俩的命都是您救的,偏了您多少药材糖块,把大贵压在这里给您当长工也是应该的,明天一早我就叫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