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1 / 2)

皇太女 清淮晓色 25995 字 3天前

第21章 下江南(七) 裴令之面容冰白秀美,似……

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的喧嚣渐渐平息,无数只拍击在木门上的手相继散去。

店内可怖的沉默随之消散,只听咚一声闷响, 死死堵住店门的伙计脱力坐倒, 双手因用力过度不住颤抖。

门板被伙计撞得震颤两下,定睛细看可以发现,实心木板上居然蜿蜒出了数条细密裂缝。

这声动静打破了店内死寂,所有僵滞的人们一瞬间活了过来,争先恐后向外跑去, 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

咣当!

跑在最前方的那名男子一把推开两扇震颤不休的脆弱木门, 迫不及待向槛外冲了出去。

然而下一刻,他的身形骤然凝固,仿佛变成了一尊泥塑木雕。

一声无比恐惧的凄厉尖叫, 从他的喉间炸开。

伴随着这声惨叫, 更多跟在他身后冲出去的人也同时看到了街道上的惨相,却收势不及,重重撞在了前方的人身上。

跑在最前面的人立足不稳, 骨碌碌沿着湿滑的石阶跌下去,栽进满地狼藉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不止他在嚎叫。

很多人都在叫,恐惧的、嫌恶的、后怕的、悲痛的……他们站在阶上、跌在血水里、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以各种堪称滑稽的方式,将嘴张得老大, 仿佛要借此宣泄胸中涌动的情绪, 又似乎只是惊骇的本能反应。

景昭仍然坐在店内桌旁,天光落入门扉,却照不到她的脸上, 帷帽纱帘垂落,遮住了所有神情。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立刻走出那扇门。

听着外面街道上传来的惨呼,穆嫔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她咬咬牙,提起裙摆想往外走。

衣袖骤然一紧。

“别去。”景昭抬起头,“待在这里,听话。”

穆嫔惶惑地看向景昭:“姐姐……”

“听话。”景昭又重复了一遍。

隔着帷帽灰纱,她拍了拍穆嫔的脸,掌心冷得像冰:“别出去。”

下一秒,她抓住穆嫔往店铺深处一推,起身向外走去。

正午的烈日将血腥气烘烤得更加刺鼻,天光照在长街正中的满地血肉间,路旁尽是倒毙的尸体。

“救救我!”“快来人啊!”“在哪里,我的孩子在哪里?”

拥挤的人群已经散去,悲哭声、嘶喊声却从未休止。

夹杂着酸臭的血腥味四处飘散,殷红的鲜血和惨白的骨茬同时撞入眼帘。

哇的一声,檐下一个妇人再忍不住,扶着柱子弯腰大吐。还有些人则更是承受不住,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景昭下意识抬手,摸索着扶住门框,指尖因用力过大而惨白近乎透明。

长街正中两行拖拽凌乱的血泥骨肉,仿佛化作熊熊烈焰,一同烧进景昭微微颤抖的瞳孔深处,烧进十年前那个血腥混乱的夜晚。

“拖出来——”

皇后奔走在夜色里,鬓乱钗横,喉咙几乎要扯破了音:“把那贱人和她的小杂种拖出来!活剥了皮挂到马后拖死——”

“撞开!给我撞开!”

兵戈声、马蹄声交错,无尽浓郁的血气弥散开来,年幼的景昭伏在高处阴影里,瞳孔倒映出马蹄下横飞的血肉,凝固成一个个噩梦深处永无休止、无法散去的阴霾。

轰隆,轰隆。

地动山摇的巨响一波接着一波传来,柔仪殿的朱漆宫门剧烈震颤,不知何时便会轰然倒下。侍从宫人们拼死扑过去,全身力量都压在门板上,徒劳抵抗着宫门外连绵不绝的冲击。通红火光映亮半边天宇,远处大地不断震动,仿佛千军万马从夜色深处奔袭而来。

“父皇,母后……”

长乐公主躺在臂弯中急促喘息,手指紧紧掐进轻甲肩头缝隙,她的眸光涣散缥缈,那幅支离病骨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他们杀了父皇、他们杀了母后——”

“早就该杀了你这贱人!”

深夜的宫城上,慕容氏的妃嫔皇嗣个个五花大绑,像离了水的螃蟹挣动不休。

寒风吹动长乐公主身上那件并不合身的厚重外袍,露出袍底单薄雪白的衣角。

病骨支离的女人手提长剑,步伐踉跄向宫墙尽头走去,每一步仿佛都会跌落,锋利长剑尖端划过地面,留下断续剑痕。

幼儿啼哭撕心裂肺:“阿父,阿娘!”

“虎毒尚不食子,放过他,放过孩子!”“你疯了,你这毒妇,你这贱人!”“不要,不要!”

血肉撕裂如同裂帛,溅起浓重夜色里最夺目的殷红。

锵啷!

长剑浸饱鲜血脱手落地,慕容诩死不瞑目的头颅打着旋飞上半空,满地尸骸横亘。

“再见了。”

恍惚间景昭听见母亲的声音,低不可闻,冰冷柔软的手掌拂过她沾满泪水的面颊,像是最后的告别,在她眼前擦出一道血痕。

十年前的深夜里,母亲走了,父亲的半幅心神随之而去。

只有年幼景昭的魂魄一角,仿佛留在了那个惊天剧变,刻骨铭心的夜里。

荆狄纵马踏过无数宫人的血肉骸骨,急促迫近撞向宫门的画面,时至今日仍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景昭的梦境里。

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里,宫人四处逃散而去,宫门外巨响惊天动地,景昭站在庭院正中,本能想要逃走,脚下却像生了根,半步无法挪动。

——身后殿内就是母亲,病重的母亲、濒死的母亲。

景昭闭眼,剧烈喘息。

齿锋深深切入唇瓣,鲜血渗出,疼痛骤起。

她近乎机械地睁开眼,忽然腰间一撞,低头看去,一个小女孩满脸泪水不住抽噎,痛哭着撞进了景昭怀里。

“救救我娘,郎中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娘!”

这孩子身形尚小,看着还未到识太多字的年纪,哭得昏天黑地泪水蒙眼,景昭福至心灵转头一看,只见旁边那家店铺高悬着‘济世堂’的牌匾,白胡子大夫带着几个学徒模样的年轻人冲出来,忙得脚不沾地。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

顺着小女孩手指方向看去,阶下一个妇人面色青白嘴边带血,歪倒在路旁地上,双眼紧闭。

景昭无声吸了口气,并没有告诉小女孩她找错了人,自己并不是郎中。反手拍拍小女孩发顶,径直疾步过去蹲身在妇人鼻尖一探,心顿时凉了。

“我娘……我娘……”

小女孩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抽抽噎噎哭着跟过来,又去抓地上妇人的手。

景昭先摸过妇人鼻息,又探颈间脉搏,一片死寂,毫无搏动。夏季衣衫单薄,那妇人胸口一片灰土,不见任何起伏,反而呈现出一点古怪的下凹。

景昭伸手一摸,确定无疑。

那妇人应该是混乱中跌倒,被踩踏或者重击了胸口,用眼看还不明显,伸手一摸便可得知,骨骼已经断裂塌陷。

鼻息全无,脉搏尽断,胸口断骨多半可能戳进五脏六腑,人早已死得透了。

“没救了。”景昭脱口道。

但她心神恍惚间忘了自己面前不是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侍从属官,只是个眼泪汪汪要娘亲的小女孩,话一出口,小女孩愣愣仰着头看了她片刻,呜哇一声嚎啕大哭。

这话对一个孩童来说太过残忍,景昭本能地想安慰小女孩两句,将话修饰的更加圆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小女孩扑到母亲身上,用力摇晃哇哇大哭,不断喊着娘亲。

景昭僵立片刻,走到另一边正在哀嚎的老妇面前,拎起衣摆蹲下。

街面上死者虽多,伤者更多,景昭低头看过老妇伤势,确定只是腿骨折断,替她暂时固定了伤处,将老妇扶到避风处坐下,在感谢中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继续去看下一个人。

她的医术其实非常有限,仅限于略懂医理,不至于能让太医随意糊弄的水平。但好在街上十个有八个都是明显外伤,除非伤得特别重,否则景昭这点医术已经勉强够用了。

等到景昭面不改色撕了帷帽垂纱,替一个磕破脑袋的小童简单包扎后,她耳畔忽然响起一个略带迟疑的熟悉声音。

“请问女郎能否帮忙看看这位娘子。”

景昭转头,灰白轻纱再度撞入眼帘。

——是方才在店中扶过她一把的年轻人。

对方声音非常清越柔和,垂纱长可及膝,尽管南方九州稍有些身份的男女出门都喜欢带帷帽,但景昭还从没见过这么长的垂纱。

“这位娘子。”年轻人顿了顿,“我不便触碰。”

那是个梳着妇人头的少妇,看衣衫颇为鲜亮,半条袖子软软垂落沾着些血,正倚在一边不住痛呼,身边还有个一瘸一拐满脸余悸的小丫头搀扶着。

“对不住。”少妇教养颇好,忍痛先道歉,“实在是家中规矩……劳烦女郎和这位郎君了。”

景昭令小丫头挡着,解开衣袖简单检查她的手臂,只见伤口颇深,衣袖触碰间少妇痛的惨叫,景昭眉皱了起来。

“伤口不浅。”景昭直言,“留疤是一定的,而且我只能简单包扎,赶紧回家另请郎中。”

济世堂的老大夫和学徒已经淹没在无数伤患中,这少妇伤势虽然不轻,但并不致命,眼看是轮不到她了。

见少妇忍痛含泪点头,景昭对那年轻人道:“借你的纱布用一下。”

简单为少妇止血后,景昭与那年轻人一同转身,走向地上其他哀嚎的伤者。

二人身上都没有药草,也没有进济世堂去找些药的打算,分明素不相识,却又心有灵犀,一路沿途检查,只区分伤势轻重,而后对情况最紧急的伤者做些简单的止血抢救,有时还额外嘱咐两句。

“你气血亏虚的毛病已经很严重了,不能再拖。”

“喘症不能轻忽,我不会开方子,建议尽快找大夫看看。”

“右手旧伤迟迟没有恢复,就是因为你长期使用右手提拎重物——什么?左手提不惯?那你等着右手废了吧。”

……

景昭低头看完一个老人的伤,习惯性地将手往后一伸:“两指宽三寸长。”

然而这一次没有裁好的轻纱送上来。

“没有了。”年轻人冲她举起光秃秃的帷帽。

景昭一愣,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摘下帷帽后,他的脸上竟然还覆着一层轻纱,只露出纤长秀丽的黛眉,以及秋水般顾盼忘俗的美丽眼眸。

饶是景昭自幼长于深宫,见惯绝色,看见眼前秀美绝伦的眉眼,依然不由得微怔。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你的面纱也……”

年轻人温文尔雅地按住面纱:“抱歉,这个不能摘。”

“好吧。”

景昭并没有强求对方摘下面纱,转而低头去撕衣襟下摆,下一刻只听一声清脆裂帛,那年轻人递来衣襟一角:“用我的吧。”

他协助景昭简单清理伤口,看着景昭包扎好伤处,才道:“我们应该找点材料,不能这样撕下去了。”

帷帽没了也就没了,但外袍没了可不大好看,这句话算是说到了景昭心里。

她拍拍手站起身,环顾四周。

街面上混乱渐渐平息,人们醒过神来,已经开始三三两两互相救助,将无法动弹的伤者移到两旁,同心协力劝慰哀哭不止的家眷,端出食水来分给旁人。

“真是奇怪了……”

年轻人问:“奇怪?”

“大灾之后往往会有大乱,这里鱼龙混杂,出了事却没看见趁火打劫的人。”景昭眼梢压紧,显出锋利的弧度,“难道郡县官署派人来了?”

她目光四下逡巡,却听见身侧极轻的一声笑。

不带丝毫感情。

“不会的。”年轻人轻声道,“尊者东山高卧,眼底岂有苍生?”

景昭侧首看他,眉头微微拧起。

“女郎不是南方人吧。”年轻人声调柔和地问,“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

景昭不答反问:“王家气焰,张扬至此?”

她不是没有见过飞扬跋扈的权贵高门,甚至有时亦得假作不见,忍怒求全。但事分大小,若只是纵马闹市,舒县乃至庐江官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床锦被盖过去,虽然不妥,但情理上至少能够说通。

然而今日城西惨剧,死伤何止寥寥,这等惨祸酿下,根本不是舒县乃至庐江郡权责范围能够掩盖的罪行,理应报至州府,甚至上达天听。

依着景昭的判断,王氏子今日罪责当死,剥去产业偿还死难者,若有不足,由族中补全。王氏族中官职最高者引咎辞官,余者降职三等,父母兄姐皆管教不力,当连坐降罪。

而今泼天祸事已然闯下,即使王氏在舒县权势滔天,想要掩盖祸患包庇子弟,最起码也要走完最基本的流程,由官府出面料理表态,而后王氏出些血安抚住死伤者家眷,再议罪责。

话音落下,年轻人的眉眼弯起,好似一轮碧霄之上初升的新月,皎洁清淡至极。

面纱下,他的唇角也随之扬起,但与其说那是在笑,不如说是讽谑。

他朝景昭伸出手。

那是一只白如冰雪,纤长好看的手,唯有指尖掌心蹭上了些灰土血迹,在景昭面前轻轻摊开,做了个示意的动作。

不待他开口解释,景昭就已经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二人往旁边走开数步,刻意避开那些仍在痛呼的伤者,也避开满地鲜血污物。

他目视前方,平静道:“气焰张狂的不止王家,女郎啊,如果你在南方没有根基,那么为了你们姐妹的安危,从这里离开之后,就请不要再质疑和过问今日之事了。”

景昭紧紧盯着他。

她暂时还弄不清这个漂亮年轻人的身份,但只听他的说话谈吐,看他的眉眼举止,足以确定对方出身决计不凡,必然是世家名门子弟。

刹那间景昭思绪飞转,果断做出了决定。

她朝前微微倾身,眉梢眼角压紧成剑刃般锋利的弧度,无形的压迫感随之生出。

“敢问郎君言下何意?”

年轻人黛眉轻蹙,似是沉吟。

“天下事天下人管得,我虽为北人,但南北皆为大楚疆土,何以我在大楚的土地上见到不平,不能管、不能问?”

年轻人那双顾盼含情的秀美眼眸终于看向了她。

“女郎。”他平静道,“道理虽然如此,但天下一切道理,用在南方的土地上未必能够通行。”

“官署管不得,因为北方派来的朝官如果想要活着回去,就只能刺瞎眼睛、割掉双耳,变作如臂指使的无用傀儡。南方这片土地上,自从十五年前,就不再听凭北方朝廷管辖了。”

“这里做主的,是世家。”

一种无形的寒气,毫无预兆从景昭背后生了出来。

有些事实,即使心知肚明,也绝不能宣之于口。因为有些话只可以心照不宣,一旦说出口,便极难收梢。

然而不必年轻人说出口,景昭心底早已生出了警惕。

——王氏纵马践踏百姓,嚣张无忌至此,这会是第一次吗?

那为什么,从前她的印象里,全无类似的奏折文书报上来。

究竟是南方世家勾连朝廷派去的官员,使得那些官员纷纷投诚,主动为其隐瞒劣迹,还是朝廷的力量在南方衰微如此,官员们甚至连得知消息的途径都没有。

景昭甚至很难判断,到底哪种可能更为恐怖。

年轻人望向远处染血的长街,他的眼底倒映出一片空茫,最终只剩下无尽倦然。

“王氏子闯下的祸事虽然大,但死的都是庶民啊。”

“世家不会允许他们的子弟为庶民赔命的,殊士庶、异贵贱,这是这片土地上通行的道理,人与蝼蚁的性命,难道能够等同吗?”

街道上喧嚣从未止息,然而这一刻,二人间的气氛仿佛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海水,冰冷凝固,近乎窒息。

年轻人忽然说:“弘信寺来人了。”

似是在为他这句话做注解,长街远处走来数个身穿灰色布衣的和尚。他们蹲下身检查那些伤者的伤势,从身上挎着的布袋里掏出草药碎布做些包扎,还有两名个头不高的小和尚背着药箱跟在后面。

看见这些和尚,街道上的伤者仿佛看到了主心骨,更有许多人慌忙跑进房中,取出食水,态度恭敬虔诚。

“只靠这些出家人?”

年轻人道:“总比没有好,对吧。”.

回到穆嫔藏身的香料铺子前,景昭第一眼就看到了苏惠驾着的马车。

穆嫔在香料铺子里探头探脑,看见景昭,立刻泫然欲泣。

看见穆嫔温顺漂亮的脸,景昭心头淤堵的郁气仿佛稍稍散了些,冲她招手:“怎么不上车。”

“姐姐让我不要出来。”穆嫔老老实实地说。

景昭颇有些哭笑不得,却又很是欣慰。

穆嫔伴驾近三年,其实是个很灵活、绝不死板的人,她懂得什么时候坚守原则,什么时候及时变通。今日她选择这样行事,一半是受了惊吓,另一半则是以这种方式向景昭展示自己的听话识大体。

“来。”景昭朝她招招手,“吓着了?”

此刻香料铺子前的血迹已经收拾了许多,虽然还是狼藉一片,但没最初那么可怕了。

穆嫔半掩着眼,小跑着奔下石阶,忙不迭地钻进了车里,泫然欲泣的表情倒有六成是真的:“姐姐吓死我了!”

说完这句话她又惊觉犯忌讳,连忙一掩口:“我担心极了,看着姐姐越走越远,连人都看不见了,外面凶险,若是有个什么意外怎么办。”

景昭想拍拍她以示安抚,发觉衣衫和双手都沾了血,只好作罢。

穆嫔呀了一声,也顾不得嗔怪,连忙提起茶壶打湿帕子,细细给景昭擦拭双手,用完一块帕子又换一块新的,动作极为仔细。

任凭穆嫔动作,景昭隔帘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惠道:“小人半个时辰之前赶过来的,沿路寻找时在铺子里找到五小姐,又在附近看见了小姐,只是见小姐身旁有人,不敢妄自上前打扰,便回到这里守着五小姐。”

他话中其实颇多值得细思的地方,景昭随口问道:“跟着我的内卫没事吧。”

“……”

顿了一下,苏惠道:“多谢小姐关怀,侍从们平安无事。”

景昭点点头。

她乌黑的眼睫垂落,掩住眼底变幻的神色。

旋即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一如寻常。

“那个王氏子,是什么来路?”

不等苏惠回答,她径直平静道:“不管他是什么来路,有多大的名气,我要他死。”

仰泽园高处,望山亭中。

清风吹动帘幕,一张棋盘之上,黑白两色对垒。

杨桢左手执黑,右手执白,一人独弈,黑白局势渐渐胶着,面容却始终静若平湖,唯有落子的速度趋于缓慢。

亭外侍女垂手侍立,无声无息,不敢惊扰。直到一名侍从飞也似地跑来,扬声回禀:“郎君,裴郎君回来了。”

杨桢盯着胶着的局势,头也不抬:“快请进来。”

许久,亭外小道上裴令之缓步而来。

他的乌发长及腰间,以雪白绸带随意一系,身披同色霜白大袖衫,从肩头至衣摆均以霜白、银白、玉白各色绣线织出云水纹,乍一看通身素白,行走时却有波光流转其间。

无比华美,无比圣洁。

就像新雪,亦似皎月。

天光落下,映在他的衣上,也映在他的眉目间。

他的面容冰白秀美,似霜明玉砌,如镜写珠胎。

当他缓步走过小径时,道旁盛开的芍药都要为之低首。

亭外悬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清风徐来,帘幕飘起,还不等侍从打帘,便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道路。

裴令之走入亭中。

他停在杨桢身侧,很自然地看向棋盘。

黑白二色的局势极为严峻,已经走入了绝境,任凭怎么看都无法从中寻出一条生路。

杨桢执子的指尖悬在半空,即将落子,却迟迟未动,始终没有落下那步棋。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裴令之确定了杨桢想要落子的方位,说道:“这样不行。”

“那该如何?”

裴令之随意地从旁边抓起数枚棋子,挑出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紧接着,他又拈起一枚黑子,跟着落下。

啪!

啪!

数声轻响不断响起,一枚又一枚棋子应声出现在僵死的棋局中。

直到手中最后一枚棋子落下,裴令之平静说道:“我会这样。”

从他开始落子时,杨桢的眉头就皱紧然后松开,此后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杨桢眉头皱得更紧:“这不是等同于自杀吗?”

黑白二子各自都被堵死大片,可谓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唯有右下角一片不起眼的地方,胶着的局势彻底松动,是棋盘上唯一的活眼。

裴令之道:“死中求活,是唯一的办法。”

杨桢支颐的动作顿住:“没有别的路可走?”

裴令之道:“否则便是同归于尽。”

沉默片刻,杨桢扬手一甩,棋子当啷砸上棋盘,伴随着剧烈震颤,黑白棋局乱成一团。

“好吧。”杨桢无奈道,“你的棋艺胜于我,听你的。”

丢下散乱的棋局,他抬起头,注意到裴令之微湿的发梢,惊异道:“这么隆重,还要沐浴更衣再来见我?”

裴令之轻提衣摆,在杨桢对面落座,闻言一哂。

杨桢收敛笑容,认真问道:“怎么了?”

裴令之神情不变,如实将今日出门的所见所闻复述一遍。

听到一半杨桢就变了脸色:“你没事吧!”

裴令之道:“事发时我正在一家店铺里,所以侥幸无事。”

杨桢松了口气,略带余悸地按住眉心:“还好还好,你要是出了事,我这辈子都别想回去见阿菟了——小子大胆,竟张狂至此!”

最后一句语调沉落,杨桢素来自重名士风度,这已经是极为不满的表现。

“死数十,伤者更多。直到现在,王家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做出任何表态。”裴令之看着杨桢,平静道,“王氏的气焰太盛,这不是能够长久的征兆,如果坐视他们继续这样张狂下去,南方世家很可能为其牵连,一损俱损。”

杨桢一手支颐,另一手轻轻敲击桌面,思索道:“有道理,你觉得该怎么处置?”

裴令之静声道:“王七郎惹出血祸,就以他的血来平息,岂不正好?”

话音落下,杨桢轻嘶一声:“王氏不会同意。”

裴令之垂下乌黑的睫羽,掩住眼底倦色。

他自幼生在钟鸣鼎食的世族,非常清楚该如何说服杨桢。

“由不得他们。”裴令之面上一切情绪褪去,漠然道,“王氏尚未跻身裴、杨、沈一流门第,气焰却犹有过之,如果不加以制止,恐怕他们很难认清自己的身份。”

“何况九月,皇太女即将南下,距今不过寥寥数月,王七郎犹自不肯收敛,倘若传至东宫耳畔,对南方来说,又会凭空生出多少麻烦?”

“王氏非一流门第,惹出祸端,却要南方各族与其共同承担吗?”

裴令之看着杨桢蹙起的眉,确认杨桢的心神已经被他说动大半,于是图穷匕见,平静作出最后的论断:“王七郎唯有一死。”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竟然径直准备离开,丝毫不打算等杨桢细细思索。

“你说得对。”

杨桢抬起头来,眼底清明冷酷:“事已至此,只好请他去死。”

第22章 下江南(八) 谁杀了他。

暮色四合, 夕阳余晖落下,平等地笼罩在每一寸土地上。

南方镜湖畔的黛瓦与北方皇宫的红墙,相继镀上淡金色的辉光。

明昼殿外, 碧绿的垂柳随风轻摇, 殿后满池清波间鱼儿欢快穿梭,宫人们半跪在廊桥上,洒下一把又一把鱼食。

皇帝负手站在窗前,看着争先恐后跃出水面抢食的鱼儿,血色淡薄的唇角倏而勾起。

“圣上。”

“看。”皇帝的声音很轻, 仿佛自言自语, “只需要一把鱼食。”

他的眉眼被暮色一并染上柔润的光晕,破天荒生出一种近乎诡谲的柔和。

宫人手捧盛放密折的锦匣,步履平缓走上前来。

“请圣上过目。”

按照宫规, 凡皇帝需要过手的一切事物, 都应由御前贴身侍从亲自转交,除非皇帝御口允准,否则即使位比丞相, 都没有资格亲自呈递。

东宫或许是个例外,但自从东宫奉诏离京代天巡视,就没有任何人能获得这份殊荣了。

梁观己自觉地走上前,就要从宫人手中接过锦匣。

那名宫人恭恭敬敬奉上锦匣,垂手低头,是个即将要退去的姿态。

十分得体, 毫无异样。

因此梁观己没有多看一眼, 守在皇帝身后的侍从宫人也毫无疑虑。

下一刻,那名宫人动了。

他身形如风,不退反进, 袖底白刃反射出凛然寒光,直刺窗前暮色里的那道霜白人影。

此刻,他距皇帝不过数步之遥。

白刃的光芒,最先映入梁观己眼底。

这名身形圆润,老成持重的内官,看似行事十分谨慎,这一刻却展现出了十年来侍奉御前的卓绝素质。只听他想也不想,张口失声厉喝:“护驾——”

护驾之声未绝,刀锋已然逼近。

噗嗤!

锋刃撕裂皮肉,血花冲天而起。

啪!

一只平平无奇的手掌落下,重重击在背心。

两道血箭喷薄而起,顷刻间淌入地面莲花刻纹,沿着纹路流淌,地面上数朵殷红莲花徐徐绽开。

刺客颓然扑倒,袖底白刃钉在自己胸腹间,背心一记掌痕宛然。

一只脚踩在他的肩头,用力拧了拧,原本还在抽搐的刺客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跌回地面。

作宫人打扮的内卫统领一脚把刺客踢得翻转过来:“圣上,叛逆已经擒获!”

“兵器薄如纸、利如芒,故而能悄无声息藏于袖中带进殿来,这是失传已久的何扬铸剑术;上有淡淡青影,极大可能是醉春烟——依臣之见,此人必然与南方有关!”

刺客开始剧烈挣扎,又被内卫统领一脚踩下去。

“那就审吧。”皇帝终于回过身来。

他看过去,那目光轻薄如同云烟,仿佛掠过每一个角落,又仿佛万物都不在他眼中。

内卫统领大声道:“请圣上示下。”

皇帝轻飘飘道:“查出身份,送他全家一同上路。”

刺客挣扎更加剧烈,几乎要猛地弹起来,然而在他张嘴的前一刹那,内卫统领终于不耐烦了,重重一脚跺下去。

刺客终于没声了。

两名禁卫从外面冲进来,拖死狗一样将刺客拖了出去。

殿外柳希声款款走来,正准备入殿,看见一个不知死活的宫人被拖出去,吃了一惊。

禁卫停顿一下,行礼道:“拜见柳相。”

柳希声象征性举袖掩面,不去看地上的血:“这是……”

禁卫说:“竟有刺客丧心病狂,不自量力行刺圣上,已经被擒获。”

柳希声连忙往前走了两步,避开这不知道死了没有的刺客:“竟有此等恶事,不严惩不足以平天下之愤!”

说着她一甩衣袖,满脸严峻地往殿内去了。

宫人们正忙着擦洗地上的血迹,柳希声悄悄往旁边跪了跪,没跪在殿内正中,怕沾上血,端端正正叩见皇帝,这才起身。

皇帝道:“所为何事?”

柳希声看着地上的血,诚实道:“臣担忧储君安危,以至夜不能寐,特意前来觐见圣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储一身所系,何止千金万乘。”

皇帝平静道:“朕自有安排。”

柳希声诚恳地道:“圣上天纵英明,臣不该有丝毫疑虑,但南……”

她只说出一个字,便立刻住口,只以目光示意地面上的血迹:“臣担忧会有铤而走险的事情发生啊。”

皇帝说:“你放心。”

他这话堪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典范,柳希声头皮一紧,冷气沿着脊骨窜上来。

什么放心?

柳希声当年豪掷赌注,将膝下独女送进东宫,母女明牌立场,将柳氏往后几十载前途压在了皇太女身上。

如果皇太女遇险,柳希声母女二人心血尽丧一朝惨败,甚至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但这可做而不可说,即使柳希声是揣摩皇帝心意而后行事,即使皇帝膝下只有这唯一一个独生爱女!

——皇帝还没有死,你就将赌注压在储君身上,是迫不及待要改天换日不成?

柳希声当机立断离席而起,袍角一撩跪倒在地:“臣蒙受天恩,死而后已,不敢使圣上劳心!”

一声轻笑从上首传来。

皇帝幽幽道:“柳令君,你怕什么呢?”

柳希声几乎全身上下寒毛乍起,又是深深一记叩首。

“你放心。”皇帝声音转为柔和,“你跟随朕起事至今,已经有十多年了,不止你,还有既明、维贞、晏如、攸宁……都是一样的。你们于朝于私,均立下大功,朕又怎么忍心令你们身后难以保全,朕心中有数,不会使你们落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且放心地去吧,太女的安危,朕自有布置。”

数年前开始,随着皇帝的权御之术臻至极顶,北方朝廷内外再无异声,圣心愈发难测,而圣意愈发独断。百官唯有俯首御阶之下,渴盼储君御极后能延续如今的温文作派。

柳希声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皇帝这样推心置腹的话了,哪怕她一颗心早已在波云诡谲中打磨得如斯老辣,此刻也禁不住心头发热感动不已,深深顿首:“圣上天恩如海,臣等唯有奋死以报——惟祈圣上,作福作威!”

感激涕零的柳令君走了。

她或许是发自真心,或许是确定了皇帝的心意无法逆转,不得已离去,但这都不重要。

皇帝漠然想着。

他转过身,倦然穿过层层荡开的帘幕,孤身走入后殿那重重深锁的禁地。

那尊剔透的玉像,终于即将完全雕成了。

无数双一模一样的美丽眼眸从四面八方投来,含情望向缓步而入的天子。皇帝举目四望,伸出手来,轻轻触碰玉像的面容。

触手冰冷,就如同十年前那个夜晚。

他看着这尊玉像,眼底却没有半分迷恋与柔情,反而现出无尽的哀凉与思念。

死物终究是死物。

玉像再美,再栩栩如生,又怎能及的上逝者万分之一。

皇帝收回手。

他平静想着:到底是我们的孩子,有内卫暗中护卫,应该不至于真死在南方。

如果就这样死了,倒也不算是最坏的结局。至少自己还来得及替她报仇,然后一家三口葬在一处。

至于死后江山无主,洪水滔天,又与亡者何干?

想到这里,皇帝眼底唯余倦然。

到底是亲生的骨血,宁可让她冒着奇险亲自浴血历练,也不能让她高卧榻间,不见半分风刀霜剑。

怕只怕自己死后,这孩子挡不住风浪。

——有时候,活着生不如死,要比干脆利落的死了痛苦千倍百倍。

那才是最坏的结局。

死者泉下得知,有心无力;活着的人痛不欲生,无力回天。

皇帝忽然想,如果这孩子当真死在南边,倒是省事了。

一家三口大概很快就可以团聚,不用再等上许多岁月。

他合上眼,片刻之后又睁开,哀婉地一叹。

他极轻地低语,眼底神光有些涣散,不知是在对虚空中不存在的人絮语,还是在说给再也听不见的亡者。

“还是不行啊。”他轻轻叹息.

远在数千里外,遥远的南方舒县。

风荷园中,景昭梳洗沐浴过,倚在窗边榻上,窗外苏惠搬了个小板凳坐下,隔窗汇报。

听到王氏至今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景昭冷笑一声。

从正午到晚间,足有近三个时辰的时间,城东兰桂坊的伙计都听到了风声,并且对此讳莫如深,王氏何等名门,总不会连自家子弟闯下的大祸都惘然不知。

同样的,庐江郡、舒县官署,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唯一的动作是加强了官署前的戍守。

这已经不是不得已与虚与委蛇能解释的行为了。

穆嫔已经指挥侍女将洗浴的净房打扫干净,散去水汽,又命她们备好晚间的茶水用具,把人打发出去,现在正站在小几旁替景昭磨墨。

景昭提笔,以蝇头小楷将一张约莫二指宽、三寸长的纸条写得密密麻麻,穆嫔立刻接过去摆在一旁压住晾干,待晾干之后,景昭亲手团了一团,封进一枚蜡丸中。

穆嫔把蜡丸丢进案上一只小匣,摇晃一下哗啦作响。

以蜡丸记录每日见闻,是景昭这次出门的创意。既隐蔽,又有趣,还能控制她摒弃私人情绪,只以平实笔触简单记录见闻——毕竟一张纸条、一枚蜡丸,能容纳的内容着实不多。

然而今日景昭越写越多,苏惠隔窗一边汇报,景昭一边落笔如飞,转瞬间写了数个蜡丸。

穆嫔悄悄瞟着景昭正在写的纸条,毫无诚意地替庐江郡郡守和舒县县令念了句佛。

——这哪里是记录见闻的随笔,简直是抄家灭门的预备名单。

显而易见,王氏子嚣张至此,绝不是第一次犯事,鬼知道郡守县令收了王家多少好处,替他抹平多少次事端。

“庐江王氏本属二流门第,近年来倾尽全力养出来个惊才绝艳的王三郎。今日纵马者族中排行第七,是王三郎嫡亲叔父的儿子。”苏惠概括道,“这个王七郎吧,在庐江声名卓著,不过和他堂兄完全相反。”

“要弄死他不是没有办法。”知道景昭心情很坏,苏惠也不再含糊其辞,“圣上确实给了臣授权,可临机行事,主动调动一些力量,但这些力量的调动次数是有限制的,殿下是否要再斟酌一下。”

“不必。”景昭说。

与午间的怒意不同,此刻她的神情平静似水,然而水底却汹涌着更为强大的暗流:“王七必须死。”

“纵马杀人,可死;践踏律法,可死;僭越朝廷,可死。”景昭平静说道,“按照大楚律令,不止王七该死,庐江王氏当权者,人人可死。但南方依仗北方战事未休,自重身份,以至于朝廷无力约束,律法不能管辖。”

“既然如此,就让他死得再惨一点,惨到人人皆知。”

“让南方百姓知道,作孽者可死。如果朝廷暂时无力约束,那么就由这片土地上的人来反抗;如果律法不能给予死难者公正,那么朝廷允许百姓自行报复。”

景昭掷笔,凝视着眼前淋漓未干的墨迹,寒声说道:“这不正是父亲想让我明白的道理吗?”

“父亲是对的,我刚到南方,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不但穆嫔,连窗外的苏惠都惊愕地睁大了眼。

“起初得知父亲的谋划,我心底其实有些犹疑,担忧按照这样的计划执行,我们接手的会是一个满目疮痍、废墟遍地的南方。”

“但现在我明白了。”景昭幽幽叹道,“父亲的眼光与决断,果然是我难以企及的啊,前贤早已经说过的道理,父亲亲自践行,我却还敢犹豫质疑——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南方世家既然不能用温和的手段矫正拉拢,那么就一并烧成灰烬吧!”

第23章 下江南(九) 宠臣弄臣,宠妃爱姬……

话音落下, 窗中内外寂静无声。

苏惠霍然起身,隔窗一礼:“臣领命!”

既然太女的心意已经明确无疑,毫无半分更改转圜的余地, 苏惠自然不会再劝谏:“殿下敬禀, 要以足够惨烈、足以警示的方式诛杀罪人,需要些许时间筹谋,才能确保必杀。”

“我知道。”景昭说,“记住求稳为上,如果为了诛杀一个王七, 轻易损毁内卫在南方埋下的根基, 那是买椟还珠的愚蠢举动。为此等待一些时候,是值得的。”

皇太女态度使苏惠的心情变得更加轻松了。

身为内卫副统领,他的地位一直很高, 长期担负暗中护卫皇帝的职责, 而今被派来保护皇太女下江南,像个寻常管家一样随侍太女身侧,他并没有对此感到丝毫不满。

相反, 他非常喜悦,也非常荣幸。

因为这意味着重任,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回京之后,他大概便会长久留在皇太女身边,为辅助皇太女将来接手内卫做准备。

如今看来, 皇太女非常理智, 也非常通情达理。

这是作为臣子的幸运,意味着将来日子不会难过。

苏惠喜气洋洋地谢恩,同时谨慎地更换了称呼:“谢小姐体谅, 小人明白。”

“就这样。”

房中,景昭似是有些疲倦,开始预备结束今晚的对话,正当苏惠准备告退时,景昭又道:“对了,帮我查一个人。”

苏惠道:“请小姐吩咐。”

吱呀一声,窗户推开一条缝隙,露出了穆嫔木然的脸。

她双手举起一张墨痕未干的画:“苏管事请看。”

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形状优美的眉眼,画中人秀颀飘逸,衣带当风。虽然笔触极为简略,亦是一幅优美的画卷。

苏惠:“……”

他委婉地问:“这个,这个,这个脸……”

画中人好看的眉眼之下,一片空白。

“他没有脸。”穆嫔木然说道,说着把画纸一转,背面几行列出无脸人的身高声音步伐姿态。

景昭的声音从窗中传出:“这个人很有意思,查清他的身份来历。”

——或许可以为己所用。

景昭静静想着。

世上优雅高妙之处,常常隐藏在最细微的地方。

在喧嚣纷杂的闹市里,哀哭奔走的人群中,几乎没有任何人能看出那年轻人举手投足间的奇异韵律。

那是只有自幼生长于钟鸣鼎食之家,接受最顶级也最良好的教养,礼仪雅致融入骨血,才能养出这样举止间自有风仪,即使竭力收敛也无法掩饰,时刻从每一个细微的举止中流泻出来。

这样的人,即使布衣荆钗、身处穷巷,也无法真正收敛起所有光芒。

那绝不是寻常门第能够养育出的子弟。

但他今日的言辞,非常有趣。

从成为皇太女那日,直到今天,景昭见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毫不吝惜地在景昭面前展现自己的谈吐才学或是美貌风度,竭力引起景昭的注意力。

有人求官位,有人求权力,有人求名声,还有人渴盼成为她的妃妾,但景昭永远以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着他们,依凭心意赏下残羹冷炙。

唯有今日遇见的这个年轻人,真正引起了景昭的兴趣。

如果这个年轻人身份不同,今日的态度并非作伪,那么不管他是何用意,或许都可以借此做文章。

“明白吗?”想到这里,她抬首看向穆嫔,平静道,“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些什么,只凭伏低做小与欲擒故纵是没有用处的。”

穆嫔先是一怔,旋即意识到景昭在提点她,立刻肃容倾听。

“要向对方表现出你有用。”景昭道,“只有你有用,并且可用,才能交换到分量足够的好处。否则的话……”

“宠臣弄臣,宠妃爱姬。”景昭显然已经想得更远,想到朝局上面去了,“都是名声既不好听,又随手可弃的玩意儿。”

穆嫔立刻泫然:“妾无能……”

景昭回过神来,被她逗笑了。

“还真把自己当成宠妃了,站直了。”

“还不如宠妃呢。”穆嫔眨眨眼,幽怨神色一扫而光,继续举起手中画纸。

苏惠假装没听见太女与穆嫔的交谈,集中精神逐字逐句默默记下,越看越觉得写法熟悉,由衷地赞叹:“小姐下笔简洁干练,条理分明。”

穆嫔与有荣焉:“那是自然,姐姐过去在刑部轮转过好一段时间呢!”

苏惠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这描述方式像是从刑部案卷上摘出来的犯人体貌.

暮色渐浓,夜色将至。

书房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二人分坐书案两旁。

侍从恭敬垂手而立,正禀报王七郎及王家今日的动向。

王七郎服食五石散后,纵马跑过了半座城,直到闯入人流极密的马市街酿下惨祸,才被赶到的王氏部曲押了回去。

听闻王家没有任何动静,唯有一骑快马飞驰出城,不知是不是赶往王氏祖宅报讯去了。

舒县虽为庐江郡郡治,但王氏祖地却并非舒县,而是庐江郡怀宁城。

怀宁亦是南方有名的富庶大城,距舒县极近,不过三十余里。然而算算快马出城时间,等赶至王氏祖宅,天色必然已经黑了,难道王氏的长辈会入夜驱车前来教训自家不肖子孙?

那必然不可能。

一拖拖到明日,天大的火也消了一半,王七郎再往外宅一躲,轻而易举大事化小。

杨桢这样好的修养,都气得笑了:“王氏教子如此,就等着吧!只怕王氏祖宗阴德不佑,堵不住来日子孙闯下的泼天大祸。”

他再不迟疑,提笔一挥而就,又递给裴令之。

这是一封以竟陵杨氏名义,写给王氏家主的拜帖。

裴令之逐字看过,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取出随身印鉴,在末端盖上。

“王七郎毕竟是王氏长房嫡系,若要杀他,还必得你我二人同时出面。”杨桢道,“明日一早,命人送去拜帖,你我上门陈说厉害,若是王氏仍旧爱惜子孙,不肯割舍,那就只好上禀家族,由我们替他割舍了。”

裴令之与杨桢出身家族嫡脉,又是南方声名最盛的少年名士,他们二人在外的某些举动,往往便可看作家族的态度。

因为某些原因,裴令之极少见人,杨桢却交游广阔,毫不在意:“说定了,明日同去?”

裴令之点头:“正该如此。”

杨桢便起身:“明日办完事,等后日一早,我就动身回去——阿菟有孕五月,我正不放心呢,若不是她催着我来看你,我都不会出门。”

裴令之道:“你将我备下的礼捎回去,还有我的信,请阿姐保重身体,不要担心。你走之后,我不久便会离开,等孩子出生之后,我再去竟陵探望。”

杨桢惊异道:“你急着走做什么,仰泽园住的不舒服?不如你和我一起回竟陵,我们全家上下都只会喜出望外。”

裴令之说:“不了,我再住下去,族中就要找过来了。”

杨桢猛地一惊:“对了,泰山大人急着抓你回去。”

不能说岳父坏话,杨桢只好道:“你若是在外面待得厌烦,可以悄悄地、悄悄地到竟陵去住,我父母很想和你亲上加亲,只要你这边不惊动泰山大人,他们必然不会主动举报。”

夜色深处,亮起一条耀眼的火龙,不断向远方延伸。

从窗中向外看去,无数侍从远远缀在身后,最前方杨桢大袖飘摇,如同一只飘飘欲仙的鹤,拍打着翅膀飞远了。

室内骤然转为静默,裴令之侧过脸,冰白面容毫无笑意。

“沈夫人怜子之心深重,为了保全王七,多半会将他遣出家门,送至别院暂避。”

但部曲无数、守卫森严的王氏宅第,恰恰是最难下手的地方。离开王家,固然有望躲过来自族中的重责,却等同于将王七暴露在了外部凶险之下。

他简短地下令:“盯着王家宅院,若王七离开,伺机在外杀了他。”

侍从积素闻声应命:“是!”

眼看他便要转身离开,前去布置,裴令之又道:“等等。”

积素不明所以,很听话地站在一旁,看着裴令之走到桌边抽出一卷卷轴。

“去查一查这位女郎的下落。”裴令之没有注意到积素睁大的眼睛,指尖轻点桌面,思索道,“应该不是南人,重点从城中酒楼、客栈,城外可以寄居的庵堂寺庙等地入手,记住,不要惊动杨氏的人。”

积素还很年少,但这一刻,他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种老人才有的慈祥与感叹:“郎君,您终于有了‘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的情思吗!”

往日一读诗书就头大如斗的积素居然还似模似样引了句《诗经》,可见他内心受到了多么大的震动。

裴令之没有打断积素的臆想,一手支颐,柔声道:“不能惊动任何人。”

那一瞬间积素本就不大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从士庶之分想到森严家规,再从南北有别想到家主冷厉的脸。最终他的腰板迅速挺直,胸腔中涌动着难以言表的忠仆豪情。

“是!”积素豪情万丈地应命,“郎君放心!”

说着他雄赳赳气昂昂冲向夜色,誓要不负郎君的重托,那背影就像一只英勇无畏的大公鸡。

裴令之不想探究积素又产生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走过幽深的回廊,雪白衣摆拂过地面,乌黑长发披散肩背,所有侍从远远跟在夜色深处,周身寂静无声,唯有手中那盏新月宫灯幽幽映亮前路。

初夏夜风吹过耳畔,回廊外草木摇曳沙沙作响,熟悉而又温暖。在这摇落的草木声中,似乎响起哀伤的女子声音:“四时推迁讯不停,三秋萧瑟叶解清……何为淹留无归声,爱而不见伤心情……”

裴令之情不自禁地开口,像记忆里那样念出最后一句:“……余独何为志无成,忧缘物感泪沾缨。”

低低的尾音没入风声,随之一并湮灭消泯。

裴令之忽然醒过神来。

回廊走到了尽头,记忆里草木结霜的宽敞庭院已经远去。

他抬起手。

白日里他用以说服杨桢的话,一字字从心头泛起:“九月皇太女奉旨南下,南方世家群集江宁见驾,事关东宫安危,只怕东宫铜辇未离京城,朝廷采风使已先行一步。”

“各家约束子弟门人,就是为了防备采风使,如果不及时以王七性命给出交代,此事被采风使传至朝中,后果不堪设想,还能悍然诛杀采风使灭口不成?”

采风使。

裴令之手下微微用力,寝房的门无声无息开了。

他乌浓的睫羽垂落,掩住眼底种种思绪。

“你会是朝廷采风使吗?”裴令之在心底无声地问.

城西马市街上的惨祸,似乎只是滴进寂静湖面的一滴水,一夜过去,除了那条街上的死难者,再没有人提起。

城外弘信寺的讲经次日如期举行,不过景昭没有立刻去。她把穆嫔留在风荷院里,令苏惠随行驾车,花了两天时间,逛了舒县大半区域。

《楚令》规定,诸县千户置一小学,不满千户亦立。

然而她在城里转了三圈,都没找到小学的踪迹。

“慈幼堂旁边。”路过的好心人指路,“早荒废了,后来有人买下附近的地,改建慈幼堂,收养些弃婴幼童。”

慈幼堂的主人姓邓,居然还是舒县名人。邓氏女本不是舒县的人,数年前带着年迈的父母迁居这里,她以孝闻名,立下誓言奉养父母终身不嫁。父母过世后,邓氏女变卖家产,建立慈幼堂,收留弃婴幼儿,以及一些身带残疾、无处可去的人。

慈幼堂利润微薄,邓氏女素有贤孝声名,报上去也算当地官署教化有方,因此郡县加以回护,也并没有很多人眼红,慈幼堂一开就是三四年。

景昭伸手按住太阳穴。

“去给慈幼堂捐点钱。”她忍了又忍,不知道该骂谁,看着慈幼堂旁那座摇摇欲坠,不仔细看还以为鬼宅的学堂,“眼不见为净,我们走。”

苏惠接过钱袋,担心道:“小姐,没事吧。”

景昭有气无力:“死不了。”

她又去了马市街。

地面上的血迹早已清扫干净,街头人流如织,只是人人面上带些讳莫如深的沉重,但很快就在彼此交谈、争买货物的忙碌中消泯殆尽。

或许死难者的家眷还在哀恸,但绝大多数人早已没有那么多心力为旁人悲哀了。

恐惧吗?或许有些。

愤恨吗?或许有些。

但褴褛布衣终日奔忙,今日的一口饭都成了问题,绝大多数人只会努力去挣今日的衣食,哪里还顾得上为明日担忧。

街角掉落着一朵枝叶凋零的花,景昭忽而想起,那个叫做杏花的卖花女。

她不在乎杏花和马三那群凶徒死了没有,反正他们冒犯东宫,还想将皇太女和储嫔一起卖进青楼,已经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死了反而便宜。

景昭也没有穷追猛打继续算账的意思,倒想起杏花关于狐姬的说法。

“弘信寺讲经三日,就是为了破除那个狐狸精的淫祀?”

苏惠说:“也不止这一个……只是狐姬信徒最多,影响最大,前段时间信徒还为之争闹,打出了人命——所以要格外多提几句。”

景昭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弘信寺的和尚德行不错,施药救人,开坛破除迷信,我虽不信鬼神佛道,弘信寺如此行事,却也是一件大功德。”

不知怎么的,车外苏惠悄悄松了口气。

景昭道:“我记得他们讲经三日,明日是最后一天?”

苏惠说是。

景昭说:“明日一早,我们也去听听,你做些安排。”

然而次日一早,景昭还未洗漱,苏惠就敲响了正房的窗子。

“小姐。”苏惠隔窗低声道,“外边传来消息,王七郎丢了。”

他又很严谨地补充:“绝对不是我们干的!”

“丢了?”

无独有偶,裴令之披衣起身,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话。

他眉尖微蹙,将一缕发丝别去耳后:“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丢了?”

积素犹豫片刻,脸上倏然浮现出一种无比怪异,吞吞吐吐的神色:“王家的侍从私下议论,说王七郎是被”

他一咬牙,说出了堪称匪夷所思的答案:“是被狐妖勾走了!”

第24章 狐妖(一) 什么赤狐妖狐的,我们家不……

“幼郎, 幼郎呢!”

依山傍水的王氏别院内,一名深紫衣裙环佩琳琅的中年美妇拔脚冲下马车,惶急失措道:“幼郎在哪里?”

她养尊处优惯了, 话未说完, 落地时一个踉跄。

数名侍从大惊失色,七手八脚围上去搀扶:“夫人。”“夫人当心。”

清晨风凉,沈夫人额头却蒙上了一层细汗,顾不得脚踝钻心痛意,一把抓住面前神情瑟缩的小厮:“幼郎人呢?”

小厮年纪还轻, 乍见平时端庄和蔼的夫人露出这幅近似扭曲的神情, 吓得磕磕绊绊:“奴才,奴才不知……”

“别弄鬼!”沈夫人恼道,“双燕, 你平日里帮着幼郎粉饰太平, 真当我不知道么,如今不是能糊弄人的时候,快把他叫出来!”

双燕一抬头, 笑的比哭难看:“夫人,小人真的不知,自从前天早上,就再没见过郎君的影子。这两天小人心里也暗自嘀咕,还以为郎君是奉了夫人您的命,往舅爷家里去了。”

沈夫人倒吸一口冷气, 目光如电, 厉声道:“胡说八道,前天晚上紫霞过来探看,你们不是还说幼郎在房中睡着?”

双燕承受不住, 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往日郎君溜出去玩耍,都嘱咐奴才们,若是夫人派人过来问,就推说他睡下,不许说他出去了,奴才们不敢违拗。”

王七郎的大侍女罗帷也吓得六神无主,在旁哇一声哭出来:“夫人,奴婢们断不敢弄鬼,郎君往日里也有悄悄出去玩的时候。郎君是尊贵的人,他不允许,奴婢们也不敢时时跟着。”

又一阵凉风吹过,吹得沈夫人天旋地转。

她抬手捂住额头:“快,快去找,快去追——来人,把宅子里那二百部曲都派出去!”

两边侍女半扶半抱,堪堪稳住沈夫人,不让她软倒在地。院中侍从听得沈夫人语气惶急,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却没一个人动身。

“去呀!”沈夫人厉声喝道。

“去什么去!”

另一道沉肃的声音响起,房门前一个男子踱步而出,面色沉凝:“撒二百人出去,你是生怕王家的脸丢得不够多!”

沈夫人身体一僵,抬起眼看着房门前的男人——她的夫君、王七郎的父亲王珗。

她的目光非常复杂,既有怨恨又有疑虑,还包含着更多更杂的情绪。

“是不是你。”沈夫人紧盯着王珗,“幼郎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你把我儿子弄到哪里去了!”

王珗道:“你又发什么疯,七郎不是我儿子吗?我倒想问问你,要不是你把他送出城,他能跑到哪里去。”

沈夫人叫道:“我不让他躲出去,难道等着你打死他吗?你何时用心教导过他,孩子一犯错就要动家法,幼郎看见你吓得像是避猫鼠,我看你就是偏爱李氏生的那崽子,想打坏了幼郎给他让路!”

“他是嫡子,只消安分守己,谁能越过他去!”王珗本就心烦意乱到了极点,横眉暴怒,“你养下这小畜生,闯下泼天大祸,教我如何回护?早知道还不如早动家法打死了他。”

话一出口王珗就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当即脸色一变。

然而沈夫人反应极快,还没等王珗把话岔过去,她面色骤然转厉,两个侍女都没拽住她,眼睁睁看着方才还摇摇欲坠的沈夫人猛扑过去:“王志坚!你这老贼!”

沈夫人一双涂着蔻丹的手猛抓向王珗面门,珠光明红的指甲从他面前一划而过,险些掐进王珗眼珠:“你骗我,你骗我!你前天说过,只是敷衍裴氏杨氏,抓幼郎回来打几板子小惩大诫就够了!”

唰啦一声刺痛泛起,王珗伸手抹了把,发现眼下被刮出一道长长血痕,半身冷汗冒了出来。

他心头火起,一把搡开沈夫人:“裴七杨五一起上门逼迫,我有什么办法!盖着裴家杨家印鉴的帖子明晃晃递到我面前来了,那小畜生早不惹事晚不惹事,赶在皇太女九月下江南这个节骨眼上惹事,各家都在约束儿郎子弟,偏他这时候闯出大祸——死一两个人也就罢了,血糊满了一条长街,这是能压下去的事么!”

下马车时,沈夫人已经不慎扭了脚,被他一推立足不稳,当即坐倒在地。

王珗也顾不得风度,指着她鼻子骂道:“往日里我要教训那小畜生,你护着拦着,我看看这次你怎么护!昨日我从郡府赶到县衙,嘴皮子磨破了,割了一块肉下来,才说动他们把这件事压住——别想着搬出你沈家来压我,要是压不住,你们沈家也别想讨得好处!”

沈夫人愣了片刻,尖叫道:“不过是死了几个庶民,大不了这次赏几个钱,难道还打发不了,要幼郎给他们赔命不成?”

“呸!”王珗毫不留情呵斥道,“往日里芝麻大的事,放到这个节骨眼也要命。朝廷面前南方世家一损俱损,杨五裴七逼上门来,你以为这件事能善了了?”

“七郎的命不是赔给那几个庶民的,是赔给杨家裴家沈家还有南方各家作交代的,若被朝廷知晓,抓住把柄借题发挥,沈家也别想好过!”王珗再度搡开扑上来的沈夫人,“还指望你娘家庇护那小畜生,可笑!”

这对夫妇素日里宛如神仙眷侣,直到今日撕破了脸,连抓带闹口沫横飞。沈夫人扭伤了脚,但她十指留有寸余长甲,撕扯起来极占便宜,且王珗服多了金石丹药内里亏虚,夫妻两个一时间居然势均力敌。

他们夫妇打作一团,庭院中侍从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惊得神情恍惚两股战战,简直恨不得自己是个死人。

王珗吃痛,一耳光扇在沈夫人脸上,沈夫人则拼起一口舐犊情深的心气,猛挠王珗脖颈。战事正酣,院门口传来一声惊呼。

他们二人的小女儿王九娘站在院门口。

王九娘眼前发黑摇摇欲坠:“爹娘!”

这对夫妇神志终于在女儿尖叫的这一刻归位,原本撕扯不休的二人僵在原地。

王九娘撕心裂肺跺脚狂叫,也顾不得温婉端庄孝敬恭顺:“你们疯了,你们疯了!当务之急是把兄长找回来,不然怎么跟裴杨两家交代,外祖父和舅舅知道了又该怎么说!”

她这句话实在是半点错也没有——裴杨两家前天才上门,昨日王家就传出王七郎莫名其妙丢了,简直像是毫不用心、随意敷衍。

然而她这句话同时点燃了父母双方的不满,王珗被最后一句抓住了痛脚,冷哼一声:“你倒是跟你娘学的好本事,拿沈家压人,别忘了你姓什么。”

沈夫人则厉声道:“什么叫没法交代,幼郎是我生的,不由别人做主,就是裴杨两家一起逼上门来,也别想处置我的儿子——南方轮不到他们一手遮天,欺上门插手别人家事,没王法了吗!”

“……”

王九娘再料不到父母同时调转矛头朝向自己,眼眶霎时间涌上泪水,顿时落泪,泣不成声。

沈夫人贴身两个亲信侍女终于瞅准机会小心翼翼上前,扶起沈夫人。

“派人出去找!”沈夫人声嘶力竭,“问清楚,幼郎什么时候失踪的,是谁跟着出去的,往哪里去了!”

王九娘本想说话,看母亲不似平日慈爱模样,头也不回从她身边过去,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忍住。

王珗喘息半天,被抓出的条条血痕都渗出血,极为疼痛狼狈。

正在此时,又有一名侍从狂奔而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他毫无风度地骂了一句,看见泪流满面的女儿,沉声道:“九娘,别让你母亲知道,会坏了事。”

即使委屈,但王九娘隐约听见‘杨’‘过来’几个字,心中清楚只怕杨家和裴家上门了,也知道如今情况极为棘手,含泪点头:“女儿知道。”

王珗说:“你年纪小,这事不是你该过问的,让他们都管好口舌,你回城中主宅去。”

说着,他一甩袖,匆匆忙忙走了,着急去更衣敷粉盖住伤痕,然后去见上门质问的杨氏来客。

徒留王九娘站在原地。

她擦着满脸泪水,委屈至极。

北边朝廷已经开始录用高门女眷为官,嫡长女也能承继家业,可父亲只想将她嫁回沈家联姻,母亲则满心满眼偏爱兄长,同样看不见自己。

现在她还没嫁出去,父亲已经不想让她过问那些隐秘的家事。

她十岁之后鲜少落泪,今日实在难过,低声哽咽一阵,才接过侍女递上来的帕子拭去泪水,往外走去。

见王九娘情绪稍稍平复,侍女壮起胆子,小声问:“女郎,那些人……”

“敢嚼舌头,全拔了舌头撵出去。”王九娘冷冷说道,“什么赤狐妖狐的,我们家不信这些,这些神神鬼鬼的话有人敢再说半句,统统打死——里面那几个,一起处置了。”

那名侍女领命,出了院门,对着守门的侍从一点头:“里面那些粗使的奴才,全都处置了。”

侍从小声问:“不知主子吩咐怎么处置?”

“全都打死!”侍女说,“除了七郎身边近身侍奉的人,押起来先关着,让他们管住嘴,只当今天什么都没看见。其他的要怪只怪爹妈生了两只眼,一律拖出去打死,照旧收拾。”.

众目睽睽之下,王珗颈间戴着深冬才会用的绸绒风领,脸上厚厚抹了三层粉,勉强遮住伤痕,赶到了待客的小厅。

来客共有两人,左边那人姓杨,是杨家的大管事,头发花白,神情严肃;右边那人来自裴家,叫做炳烛,年纪尚轻,左顾右盼。

杨管事训练有素,对王珗的脸视而不见,恭谨行礼,带着炳烛一同送上一只小匣子,很谦卑地说:“听说府上忙乱,裴七郎君十分担忧,送来这些草药,希望于贵府有助。”

王珗脸颊肌肉抽搐两下:“替我谢过。”

杨管事连忙道:“不敢当谢,这些决明子本也不是稀罕之物,您收着就好。”

王珗的表情凝固了。

决明子,决明子。

其意昭然若揭,催他早作决断。

王珗嘴里发苦——杨氏和裴氏果然不信,多半以为是王珗要保儿子,自导自演的一场荒唐闹剧。

世家惯来讲究话只说三分,轻易不撕破面皮。仰泽园送来一盒决明子,不止是提点,更隐含警告。

——你若自己不肯决断,便不要怪我们帮你决断。

既然杨管事没将话说透,王珗自然不会自己扫自己的面子,勉强道:“替我多谢裴郎君的决明子,如今家中小儿病了,正用得上。”

药已送到,杨管事便起身告辞。

王珗着实急的心头焦躁,无心对着杨氏裴氏派来的侍从客气,只命人将他们送出去,便匆匆又走了。

炳烛与杨管事对视一眼。

王氏侍从将他们送出外院,一路向外走,只见沿途部曲侍从来往不休,连石径两边的草木都踩倒了。

杨管事老成持重,这时隐隐觉得不对——王家忙乱太过,若说做戏,未免太过细致逼真。

王七郎倒像是真的丢了。

他们二人不动声色,乘上牛车离去。

仰泽园与王氏别院同在无相山下,都是修来赏景用的。风景最好、清幽秀美、往来便利的风水宝地有限,彼此相隔不是太远,牛车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

走了一刻钟,只见一辆青盖车迎面而来,积素歪戴斗笠坐在车外当车夫,车身却没有杨氏或裴氏的家族徽记,十分简单朴素。

能以积素驾车,车中何人不问而知。

二人连忙下车,赶到车前行礼,禀报今日见闻。

“王家失心疯了?也不找个好点的借口。”积素忍不住说,“这都是什么事,不会真以为有人相信王七是给狐妖勾走的吧。”

他话里隐带不屑,裴令之并不信神鬼,身边这些侍从也都受他影响,听了狐妖二字只觉得荒谬。

杨管事看向马车,恭恭敬敬道:“请郎君示下。”

杨桢昨日一早动身回竟陵,临走前再度嘱咐仰泽园上下,要侍奉裴令之如同侍奉他一样恭敬。而杨管事又是被杨桢特意留下,要盯着王氏行事,然后一五一十送信给他。

岂料杨桢前脚刚走,后脚王氏鸡飞狗跳,摆出一幅王七郎丢了的模样——不管真丢假丢,杨管事不能擅自行事,只能一边派人赶去送信,一边请裴令之做主。

原本杨管事应该唤裴令之一声七郎,然而不幸的是,王七正好也排行第七,杨管事觉得太过晦气,于是如同称呼杨桢一样称呼裴令之为郎君。

马车内,裴令之平静冷淡的声音传出来:“那又如何?”

车外,所有人先是一愣。

裴令之缓声道:“王氏应当给一个交代,仅此而已。”

如果他们拿不出王七郎,那他们就要在其他方面,付出更大的代价来给一个交代。

至于王七郎是真的失踪,还是王氏自导自演,那不是其他世家应该费心的事。

众人中,杨管事最为老奸巨猾,脑子一转便领会了裴令之言下深意,豁然开朗脱口而出:“郎君英明。”

裴令之不置可否,垂眼平静吩咐:“走了。”

杨管事下意识道:“郎君这是要去何处,多带些人才安全。”

“郎君想去弘信寺走走。”积素说,“今日是讲经的最后一天。”

说着,他做了个鬼脸:“王家下人不是传说狐妖勾走了他们家郎君吗?弘信寺恰好术业有专攻。依我看,他们真该举家去拜一拜。”

第25章 狐妖(二) 面前这位年轻文秀的储君,……

弘信寺外, 人群摩肩接踵。

今日是五月二十七,讲经的最后一日。放眼望去,远处山脚下名刹巍峨屹立, 大雄宝殿前香烟袅袅升腾, 人流往来交织,声音喧嚷纷杂。

寺前有片巨大的广场,场外由远及近各个小摊依次排开,叫卖声、笑闹声混在一处。近处炸素糕‘嗤啦’一声落入油锅,溅起金黄油花香气四溢;红黄紫绿四色风车滴溜溜地转, 下方铃铛叮铃铃脆响;酸梅汤凉茶的浓郁酸甜四处飘散, 几个孩子咬着手指挪不动步子,牵着父母的手央求……

无比喧哗,无比热闹。

没有极大阵仗的设坛净场、祭拜神佛, 然后经过种种繁琐的仪式, 高僧登上莲台讲经说法,台下众人虔诚静听,自成一派端严气象。

和寻常佛寺应有的庄严肃静截然不同, 和江宁裴氏过往每一次摆开排场、广请僧道的法会都不同。

这里更像太平安乐的繁忙集市,而非高僧开坛讲经的法会。

积素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站在马车上踮起脚张望,确定弘信寺巍峨的山门就在广场尽头,忍不住说:“不是讲经吗?”

“不是讲经吗?”不远处走过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小沙弥,积素勒马缓走两步, “小师父, 请问圆成住持与诸位大师在何处讲经?”

小沙弥闻声张望过来,偏过身跟着马车一同走,眨巴着眼睛稚声道:“檀越好——住持与几位师伯师叔前两日已经讲过经了, 今日是俗讲和唱戏,就在那边。”

顺着小沙弥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广场正中的高台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最里层是挨挨挤挤的人群,外围停着许多牛车驴车,很多人干脆站在车上翘首张望。

小沙弥年纪幼小稚气未消,根本藏不住脸色神情,一边说话一边频频踮脚望去,显然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奔过去观看。但转头看见青盖马车高大,拉车的骏马健壮,磕磕绊绊说:“檀越如果想要供灯布施做法事,或者喜欢清净、有意供奉香火,需要入寺详谈。”

这孩子词背的不熟,不过积素已经懂了,下意识转头贴近车帘:“郎君……”

裴令之轻声说:“停车。”

马车停住,不待积素伸手相扶,裴令之径直走下马车。

裴令之穿过广场上摩肩接踵的人群,目光隐藏在垂落的帷帽白纱后,静静观察四周。

这些年来,他待在江宁大宅的时日并不多,终年在外游历。

他曾经下榻过富贵无边、锦簇花团的顶级庄园,也住过偏僻山野间埋藏着险恶人心的黑店。

他的见识很多。

这里的见识,不止是指江宁裴氏藏书阁中千万卷世人艳羡的典籍,不止是指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无上富贵,也不止是行经过千万里路、看过千万种人的风霜。

正因为裴令之的见识很多,所以他与那些沉浸在温柔锦绣堆里的世家纨绔不同,与那些冷静到冷酷的标准世家继承人也不同,他明白一个道理:安宁与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奢侈。

城南的惨祸才过去几日,王氏横行乡里已久,而庐江乃至舒县的官吏毫无骨气,面对这等大事竟然毫不作声,这等装聋作哑的本事,在整个南方九州都算是首屈一指。

那么,为什么舒县城中的百姓,还能保持着相对缓和的态度。弘信寺前的人群,此刻仍然能沉浸在这短暂的繁荣安乐里?

周遭人群中,许多穿着灰色僧衣的和尚往来穿梭维护秩序。

“大师。”裴令之身后,不知是谁抓住一名路过的和尚,“我从前不慎误入歧途信了狐姬,昨日听闻圆成住持讲经,真是如雷贯耳当头棒喝。”

和尚合十:“甚好,甚好。”

那人焦急道:“嗨呀,我就知道信妖精没用,大师,请问我能不能面见圆成住持,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求助,我愿为此献上丰厚香火钱。”

和尚说:“身体不适请到城中找郎中,家宅不宁请带领全家上下共同学习仁爱孝悌之道;求财请不要着急,更不要迷信五鬼搬运——我们是做不了这种邪法的;要是求子,先去大殿排队拜拜送子观音,如果心急如焚,进城去找慈幼堂商量抱养。”

那人急了:“哎呀,大师,我家里丢了东西,特别重要!”

和尚说:“金银?珠宝?还是人?”

“哎呀这个不好说!”

和尚说:“那该去衙门报案。”

裴令之眉尖拢起,若有所思。

高台下,一阵紧促的锣鼓声当啷啷敲响,台下众人蓦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裴令之微微侧首,向高台另一侧的方向走去。

他不喜欢身处人流之中,本能便挑拣着人最少的地方行走。然而走了数步,忽然见前方一个摊位前围着许多人,吵嚷之声不绝。

“郎君!郎君!”积素气喘吁吁追上来,“郎君慢点,这里人太多,我回头栓个马,再一转头就找不到人了,可给我吓得……”

话未说完,只见裴令之左手抬起,手背向后,是个噤声的动作。

积素的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