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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 清淮晓色 22273 字 4天前

喝了一口,是热的。

景昭气得发笑,连竹筒一起扔了。

裴令之捧着竹筒说道:“冰也很贵的。”

“你怎么不提醒我。”

裴令之说:“我也忘了。”

“……”

二人带着一竹筒温热的酸梅汤,灰头土脸回到了客栈里。

好在客栈还算靠谱,热水已经备好。景昭沐浴更衣,披着潮湿的头发坐到窗下小榻上,推开一线窗子,任凭温暖的夜风吹干长发。

“外边好玩吗?”穆嫔捧着丝帕过来,跪坐在景昭身后,替她绞干发梢的水珠。

景昭回过头,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你看我这个模样,像是好玩吗?”

穆嫔扑闪着长睫,娇声道:“可是和姐姐在一起,不管去哪里都好玩,您下次带我一起出去吧。”

景昭有些想笑,道:“正常一点。”

穆嫔立刻规规矩矩坐好:“哦。”

想了想,景昭表扬道:“昨晚和今日,你做得很好,不怕吗?”

穆嫔咬着下唇,轻声道:“其实并不很怕,在您身旁,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至于……并不用我亲手染血,和往日在家里责罚下人,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她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昨晚我做了好几个噩梦,可能是因为睡在死过人的黑店里。”

景昭哑然失笑,心想天底下死过最多人的地方哪里是黑店,分明是皇宫。

红墙之下,全是血染的冤魂。

她抬手揉了揉穆嫔的头发,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算了。”景昭道,“回去再和你说。”

她拢起半干的乌发,朝床榻前的帐幔走去。

“哎?说什么,回哪里,这也太久了。”

穆嫔疑惑轻快的叫声中,一丝温暖的夜风打着旋吹进窗缝,楼外街道上的灯火渐渐暗淡,人声随着夜色渐渐消失。

一夜无事。

天气晴朗。

数百里外,沐浴着第一缕晨光,江宁城门内外排起了极长的队。

还凝结着露水的青石道路上,蹄声渐起,由远及近。

一队部曲策马而来,径直越过城门前排成长队的人群,城门卫点头哈腰闻声迎上去,忙不迭地开门放行。

那些部曲理也不理,径直打马急奔而出,人群纷纷闪躲,有些老弱躲避不及,拥挤中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所幸没有被马蹄踩在脚下。

“都让开!”上一秒还点头哈腰的城门卫从腰间抽出鞭子,鞭梢抖动,阵阵颤响,指向拥挤的人群,“赶着投胎么,挤什么挤。”

转过头来,他踢了一脚身后唯唯诺诺的小兵:“没点眼力见,见人来了还不知道先开路,那可是江宁裴氏的人。”

“是,是,多谢您教诲,没想到裴氏一大早赶着出城,一时疏忽了。”

城门卫瞟了他一眼,作势欲打:“裴氏的人要出城,还得事先跟你报备不成?”

说着,他摸了摸鼻子,心想倒也确实奇怪,裴氏部曲这两天出去确实太过频繁……

——难道那个裴氏某位小姐私奔的传言是真的?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不准伤了那孽子一星半点……

车马辚辚, 衣冠杂沓。

日头渐渐升高,整座江宁城被夏日蒸腾的热气笼罩,江宁官署前的大路上, 由于拥挤着太多车辆和侍从, 每一个活物的头脸上都挂着汗珠,冒着热气,仿佛蒸笼里刚拿出来的包子。

尽管车马无比拥挤,但这里很静,只有拉车的健牛和骏马偶尔不耐烦地跺着蹄子, 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气声。

除此之外, 别无人声。

如果定睛细看,每一辆车上都打着精致繁复的徽记,象征着主人高贵的出身与不凡的来历。

从那些徽记里, 可以辨认出裴、江、刘、顾等南方有名的世家。

吴郡沈氏的车马静静停在道路另一旁, 与裴氏相对。

竟陵杨家的侍从微弯着腰,站在一辆朱盖车前。

沈氏出身吴郡,主宅并不在江宁。

杨家所在的竟陵更是相隔数百里之遥, 虽然当年为了迎娶裴氏女郎,在江宁置办了宅子,但杨家嫡系的主子们极少在此。

今日,他们大张旗鼓汇集在此,是因为要迎接一队特殊的客人。

一队来自北方京城的客人.

从建元五年开始,朝廷相继派遣大量工匠前往江宁, 不断修缮改建景氏历代祖宗的坟墓, 将其改成皇陵应有的规模。

由于国库并不那么充实,修缮速度有限,好在文宣皇后葬在京城, 皇帝春秋正盛,朝廷对北用兵,极少有人分心关注昙陵的修缮进度。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今年年初,皇太后薨逝,遗愿葬回南边江宁。

为此,今年朝廷已经前后三次调集工匠送往南方,又在江宁及周边郡县征召人力运送木料石料,加急修缮昙陵,务必要在九月前彻底落成,至少让太后顺利风光大葬入地宫。

与第三波工匠一同到来的,是朝廷的山陵使团。

山陵使一职起源于齐朝,最初专指掌管皇帝丧葬的大臣,后来皇后、太后薨逝丧葬,掌管主持的大臣也沿用了这一称呼。

山陵使大多由朝中重臣临时兼任,譬如此次太后薨逝,礼部尚书充任山陵使,由于事务繁多,不能面面俱到,故而依循旧例,又指派两名副使协助。

此次来到江宁的山陵使团中,领头那位官职最高的工部侍郎周大车,便是其中一位山陵副使,亲自带队下江南监督昙陵收尾。

周侍郎四十多岁,脸颊圆润,面容黝黑,身量不高,是个黑胖子。不惑之年已经坐到侍郎之位,无疑是位前途无量的人物。

江宁官署朱门大敞,郡守热情地迎出数里,直迎到码头上,与周侍郎把臂携手,亲亲热热进了官署大门。

江宁郡守姓朱,出身南方世家,又被朝廷派到江宁任上。朱郡守看上去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在郡守之位上一蹲便是五年,似乎也没有力争上游回京的意思,但行事言谈极为妥帖玲珑。

将使团迎进官署,朱郡守便说,南方诸世家心心念念俱是国朝,听闻山陵副使前来,十分想要拜见,他擅自做主,先在府中备下了接风宴,要替使团洗刷赶路的风霜。

紧接着,面对周侍郎的推拒,朱郡守亲自与他相携出门,令周侍郎亲眼看到长街上的景象,连声感慨,不住央求,仿佛周侍郎如果不肯带领使团与前来拜访的诸世家共赴接风宴,那便是大大的伤了他们的心。

听闻朝廷山陵使团到来,南方诸世家都派出了嫡系子弟前来官署拜见,便是官署前那些车马。当然,真正说一不二举足轻重的世家家主、尊长是不在的,但只看这些衣冠俊秀的世家子弟,亦算是极有诚意的接风。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周侍郎无论如何不好推拒,脸上浮现出勉为其难的笑意,席间又将使团中一名少女郑重其事介绍给列席众人。

“这位李司直,年纪轻轻便居东宫司直,深受太女殿下赏识爱重,李司直随使团前来,便是要与我一道,为太女殿下、礼王世子九月南下做准备。”

只见李司直面容清秀,身量高挑,看上去仍是少女。众人看在眼里,虽然早听闻东宫属臣年纪普遍极轻,但见此次代表东宫前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女郎,心中各自盘算,不免想的更多了些。

待得接风宴结束,朱郡守、各家子弟更是极力邀请使团下榻。但周侍郎这次没有松口,非但不肯应允诸世家的邀请,甚至不打算带领使团下榻江宁官署,而是要住进城北一座盛和园。

景氏皇族迁往京城后,族中绝大部分散布在南方九州的资产,都被当做恩典赐给当地世家。然而江宁是景氏祖籍、龙兴之地,江宁城中的主宅、别院是决计不能动的。

景氏主宅是历代嫡系子孙所居之地,臣僚自然不能住进去。按照周侍郎的说法,城北那座盛和园是拨给他们暂住的地方,朝廷有安排在先,如果使团贸贸然住进官署、世家,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但朱郡守一力邀请,说盛和园空置已久,匆忙之下只怕洒扫不周,倒不如在官署内空置的院子暂住一夜,明日再挪过去。

江宁极为富庶,官署占地宽广。后面起居的院子还空置了许多,安置使团中的官员绰绰有余。

周侍郎、李司直各自占据一处独立小院,两座院子挨得很近,几乎只有一墙之隔。

次日一大早,周侍郎正在睡梦中,忽然听到隔壁院落传来喧哗。

周侍郎心中一惊,急忙披衣赶去,只见李盈风睡眼惺忪站在屋门口,满脸余悸未消。

再往旁边一看,周侍郎差点笑出来。

五个衣衫半解,年轻漂亮的青年男子站在屋门外,队伍不很整齐,显然受了些惊吓。

侍从七手八脚围过去安慰劝解,李盈风揉着眼,不耐烦挥手:“快把人带出去,你们这……”

“李司直。”周侍郎哈哈大笑,“你这是好福气啊。”

李盈风抬头,只见周侍郎阔步而来,衣襟松散,显然是刚起身没来得及洗漱就赶了过来,一边向前走,一边不易察觉地对她猛使眼色。

李盈风一怔,原本到了唇边的话硬生生中途转向:“大早上一睁眼,看见五个脑袋围着我,吓也吓死了,哪来的福气——原本这几天晕船,累得骨头都散了,只想痛痛快快睡一觉,现在吓得我心口砰砰乱跳,哎呦!”

她一捂胸口:“快把人带出去。”

周侍郎快步走过去,眼风在那五个男人身上一扫,笑道:“哎呀,早听说李司直定了婚事,这是惧内啊,送上门来的美人也不要——算了算了,都带下去。”

李盈风立刻顺着说下去:“行了行了,周大人,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二人此时都没洗漱,披头散发,李盈风连外袍都只是草草披上,但一路车船劳顿同行,彼此又没矛盾,同僚之间便要随意很多。

见那五个年轻男人被带出去,确定这里没有其他大事,周侍郎也不进屋门,掉头回去洗漱。

等他和李盈风各自收拾妥当,聚在一起准备吃早餐时,外面来报,说吴郡临平县令程枫桥听说山陵使团抵达,赶来拜见。

李盈风精神一振。

程枫桥是东宫出来的人,和她还算熟悉。

临平虽不归江宁郡管辖,相隔却也不远。程枫桥早在数日前听闻朝廷派来山陵使团,便动身往这边赶。

于是周侍郎、李盈风和程枫桥坐在一张桌上,开始吃早饭。

“吓着了吧,没事,凡是出京到各地去,最少不了送美人的,多经历几次就习惯了。”周侍郎挑了一筷子时蔬,安慰年轻的后辈。

李盈风年轻,脸皮还薄,红着脸问道:“他们怎么没给你送?”

周侍郎说:“这就是年长的好处,经验所在,嘿嘿,昨天夜里就有几个美人过来,但是我把门从里面销死了,她们进不来。”

“……”

程枫桥也说:“周大人说的没错,送美人太正常了,我刚就任那一年,一个月能收到十个送来的婢女侍妾,都被我绞尽脑汁退回去了。”

周侍郎道:“其实你可以收几个,大不了放在那里当摆设,都退了太得罪人。”

程枫桥叹气:“我刚开始没经验,成了惊弓之鸟,看见送人的就担心他们要给我安插探子。好在我一视同仁,谁送的都不收,倒也没得罪太多人,只是……”

李盈风:“只是什么?”

“只是退的多了,送来的就变成男人。再退回去几次,外面就传风言风语……”程枫桥自知失言,忙不迭把话吞回去,打岔道,“其实周大人、李司直,你们现在退就退了,没事的。”

李盈风说:“因为太后丧礼?”

有太后丧礼这么一顶忠孝的大帽子扣下来,的确能规避很多麻烦。

程枫桥摆了摆手:“倒不是因为这个。”

他指了指外边:“这几个月,南方九州不管男女,有些姿色的美人都送到江宁来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只是几个搭头,这种情况下,谁有心思和搭头计较。”

周侍郎和李盈风同时露出会意的表情:“哦!”

另一边,裴氏主宅。

咣当!

一套价值百金的雪瓷茶具砸落,碎瓷满地乱飞,人人低头垂首,不敢作声。

裴家主一振袖摆,款步走来。

他拂袖间拨落一套茶具,脸上却不带丝毫怒气,似乎那只是个小小的意外。

就连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平缓如同清谈:“那孽子出入婢仆前呼后拥,一个个都是死人吗?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

“郎主息怒。”一旁的美妇起身道。

裴家主缓声道:“年轻人心思不定,在外面玩两天也就罢了,太久了可不行。九月之前,绑也要把他绑回来。”

部曲首领应声领命:“是!”

“记住。”裴家主道,“不准伤了那孽子一星半点,尤其是他的脸。”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刹那间指尖交错重叠,同时……

那名美妇走出裴家主的书房, 走进了裴氏主宅宽广而又华丽的内院正房。

“夫人。”“夫人!”

所过之处,侍女婆子纷纷行礼。

这名美妇正是裴氏的家主夫人,裴家主的第二任正妻江氏。

江夫人坐在软榻上, 看着小小女童迈过门槛向她跑来, 脸上泛起慈爱的笑意,却没有伸手去抱。

侍女连忙拦在江夫人身前,将女童抱起来,口中笑道:“夫人快看,十五娘跑动更加灵便敏捷了, 过门槛硬是不许奶娘抱呢!”

江夫人看着女儿花瓣般柔嫩的小脸, 温柔道:“小姑娘家的,看得严实点,跑跑跳跳是好事, 可要当心她跌倒磕伤。”

侍从们连忙应是。

江夫人伸出手, 摸了摸女儿的脸,让侍从将女儿抱到一边玩耍,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孩子的身影, 口中轻声道:“还没有找到七郎君的踪影吗?”

侍女为难道:“七郎走得突然,且只带了贴身亲信,我们那几个人不能近身侍奉,全被甩下了,事先丝毫不知情,更是无从寻找。”

江夫人轻声说:“郎主很是生气, 我身为他的妻子, 理应为他分忧,多派些人手一同寻找,一定要在九月之前将七郎君找回来。”

她纤细的手按上胸口, 叹道:“七郎君虽然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却也是我的儿子,放任他在外面待的久了,总是不放心。”

“——记住,一定要和郎主派出的部曲一样,悄悄地找,倘若有人生了疑心,宁可借哪个庶出女郎的名字糊弄过去,也不能让人知道找的是七郎君。”

侍女侍奉江夫人多年,是她的陪嫁大丫鬟,如今却也捉摸不透江夫人的用意,疑惑道:“这……”

江夫人唇角泛起幽然笑意:“九月东宫入江宁,郎主对七郎君寄予厚望。”

侍女轻呼一声,顿时明白过来。

江夫人说:“多好。”

她微笑道:“若郎主能如愿以偿,我便不必再造那些罪孽了。”

侍女奉承道:“可见小郎君有福气。”

江夫人轻轻抚摸着小腹,她的手纤细素白,指尖没有一丝蔻丹的颜色,轻声道:“那是自然,我腹中这个儿子,生来便注定要享尽福祉,继承家业。”

“还是要快些。”江夫人用一种异常慈爱的语气说道,“盯着那个位置的人不止一个,若有人忌惮七郎君,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恐怕会有些麻烦。”

侍女一怔。

江夫人幽幽道:“前朝宫中妃嫔应选,皆要验身以证清白。女子可以验身,男子又待如何?”

裴令之不知所踪,若是这个消息传出去,被其他世家利用,即使能赶在九月前抓回裴令之,如果被人扣上一个藐视东宫的帽子怎么办?

如果有人指使女子闹上门来,自称与裴七郎私定终身,又怎么办?

凭心而论,江夫人从没有这样真切地盼望裴七郎能够结成这门绝好的婚事。

至于裴七郎的意愿,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中。

侍女应声,又忧虑道:“但七郎做事向来谨慎,如果实在找不到……”

“六娘不是正怀着孩子吗?”

江夫人打断侍女的话,平淡道:“听说怀相不是很好,杨家还特意派人来接了顾嬷嬷过去照料她。”

她顿了顿,道:“如果实在找不到七郎,就找个人提醒郎主,六娘与七郎一母同胞最亲近不过,请郎主写信给六娘,陈明厉害。”

年幼的裴十五娘玩累了,满头大汗咯咯笑着,被侍女抱回了房中。

江夫人话音顿止,亲自拿过手绢,替女儿擦尽脸上的汗珠,怜爱道:“真是无忧无虑啊,我的女儿,就该这样无忧无虑才好。”

“一个姑娘,生在这样的门第里,要什么雄图大志呢。”

十五娘听不明白母亲的话,只咯咯的笑,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儿。

江夫人爱怜地捏捏她的小脸。

“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想让我的孩子们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郎主若能遂愿,我的十五娘,未来便能有一个竟陵杨氏家主夫人做长姐,一个后宫之主做长兄。而我腹中这个儿子,也就不用担心生为嫡子却仍然是庶孽的命运。”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天边雪白的云朵,感慨道:“北方名门的女儿,竟也与儿子一样,要去搏一个前程,放着花团锦簇的太平富贵不要,去外面忙忙碌碌、打打杀杀的做什么呢?有些事情,是男人要考虑的,女人想得太多,只会自寻烦恼。”

江夫人似是想起了什么。

她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有些嘲讽,有些得意。

“丹阳顾家那样的门第,如果不是出了顾晋龄,顾氏凭什么嫁进裴氏做家主夫人?无非是有个好父亲而已。”

她微讽道:“可惜啊,成也顾晋龄,败也顾晋龄。若不是跟她父亲学的杂了,又怎会异想天开,擅自对男人的事情、家族的前途指手画脚,最终早早疯了死了,倒是养下一双好儿女,却要为我的儿女做嫁衣。”

“七郎君那孩子。”江夫人倏然一笑。

她其实比裴令之大不了很多,二十出头而已,那一笑间却有种与年纪完全不符的、居高临下的审视:“虽然生的好,性格倒是随顾氏,一样的无趣。只盼他那张脸足够弥补,能让家主如愿以偿。”.

“人一旦处处八面玲珑,言辞动人,固然能得到许多人的友善,却也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裴令之落下一枚棋子,在马车的颠簸中仍然坐的端庄,仿佛身处平地般从容。

景昭说:“这就是你在外轻易不开口说话的原因?”

裴令之没有否认:“对不在乎、不重要或是不喜欢的人表现出无趣、冷淡和高傲,其实能规避很多麻烦,特别是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你的身上时。”

话音未落,景昭一子落下,堵死了裴令之最后的活眼。

黑白二子凝固在棋盘间,像是凝固的阴阳,停驻的明暗。

又像是一条失去所有生机的、僵死的蛇。

裴令之低头端详片刻,投子认输:“女郎棋艺精妙。”

或许是赶路数日后,终于在武奚安稳睡了个漫长的好觉,景昭感觉今日头脑又恢复的格外灵光,一扫前几日的疲惫。

她压住扬起的唇角,尽量谦虚地道:“承让,承让,寻常而已。”

裴令之捡起棋盘上的棋子放回去,抬眼时目光微微一顿。

下一刻,马车碾过路面石板上的缺角,车身一震,棋盘倾斜。

棋子哗啦倾泻,棋盘翻倒,景昭和裴令之想也不想立刻伸手去抓,刹那间指尖交错重叠,同时握住棋盘一角。

不知是谁先松了手,又或许是同时。

啪嚓一声棋盘错手跌落,紧接着车身更快更剧烈地震荡,景昭还来不及收敛起惊愕抬眼的动作,身不由己往前扑去,撞上了同样没能稳住身形的裴令之。

柔软。

——这是景昭面颊擦过裴令之侧脸的那个瞬间,她脑海中倏然冒出来的想法。

她撞进裴令之怀中。

有极其浅淡的、冰雪般清冽的香气,轻飘飘拂过景昭鼻尖。

“嘶——”

景昭按住锁骨,面色泛白。

车外传来苏惠低低的请罪声,然后说:“小姐,有人突然纵马冲出街角,前面那辆马车受惊翻倒了。”

不必苏惠多说,车中二人已经听到了街道上惊天动地的嘈杂巨响。

一队黑衣部曲纵马急奔,马蹄声急如雷霆,快似闪电,道旁行人纷纷避让,乱中有序,不知是不是在天长日久之下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动静。

前面那辆马车十分凄惨,拉车的瘦马受惊,带着车乱撞一气,自己扬蹄狂奔而去,车厢却因转向不灵便翻倒在地,车里的箱子散了一地,好在人没摔成重伤。

景昭和裴令之对视一眼。

或许是同时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二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景昭骤然揭开车帘:“兰时呢?”

穆嫔坐在后面那辆车上,所幸没事,只是脸色吓得苍白。自从经历过舒县马市街那场惨剧后,穆嫔不但忌讳人流极多的地方,看见长街纵马也本能惊惶。

见穆嫔没事,景昭松了口气,重新放下车帘,继续隔着衣裳揉自己的锁骨。

裴令之肩头也在作痛,却没有理会,而是近乎本能地背过身去捡车中四处乱滚的棋子,如果仔细看的话,他的睫毛低垂目光回避,白如冰雪的侧颊泛着浅淡绯色。

那一下撞得着实不轻,景昭凭感觉判断可能有点青肿淤血。

这倒问题不大。

捡起两颗冰冷的棋子,裴令之轻声道:“抱歉,你还好吗?”

对方是个男子,即使景昭很想解开领口看一眼,也实在不方便。

于是她下意识学习谈照微,指节一敲:“嘶——”

谈照微家学渊源,武将门第,景昭却不然,她父皇除了精通君子六艺中必备的射御,对武学的其他方面一概不擅,是最正统的南方世家公子、名士做派。

谈照微一敲伤处,对伤势立刻能估计七七八八。景昭却不然,一敲锁骨痛的一颤,反应过来这个动作不很聪明,假作平静:“无妨,你呢?”

“我没事。”裴令之摇头,看着景昭抿紧的嘴唇,“不如我回避,让小苏女郎来替你看一眼,我那辆车里备了些药。”

皇太女虽然养尊处优,但这点磕碰倒真不算什么。

她年年奉命行猎,没有皇帝开国的无上天威,又是个女子,更要借行猎展示自己,绝不能轻易露怯,就算摔下马来,也要迅速悄悄处理,然后咬着牙做出无事的姿态。

哪像不争气的礼王,一摔就死。

车外的苏惠已经迅速将车停到路边偏僻处,打探消息去了。景昭轻咳一声,说:“我没事,这又是谁家的部曲,刚吃了两斤五石散不成?这是干什么。”

话音落下,苏惠脚步声在帘外响起,总算又打断了车内有些尴尬的气氛。

“小姐。”苏惠低声道,“那些人不是冲着谁来的,是死了人,他们着急赶去认尸。”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请吧,顾郎君。”……

小巷狭窄昏暗, 地面起伏不平,残留着肮脏的水迹。

那些水迹与另一种颜色交汇,显现出令人作呕的色泽与气味。

几具尸体躺在狭窄的巷道里, 皮肤惨白, 鲜血流干,喉间割痕宛然。

朱氏的部曲首领蹲下身来,看着下属们凄惨的死相,悲愤吼道:“郎君人呢?”

朱十三郎不见了。

武奚县的高门都知道,临澄朱氏的这个儿子天资庸碌, 欺软怕硬, 性好渔色,是个毫无远大志向的纨绔,很难惹上足够大的麻烦、足够不好惹的人。

在六月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 他乘着车出门。

再然后, 他消失了。

相隔一夜又一日之后,他的随从们被发现死在了偏僻小巷内,死因均为一刀割喉, 而朱十三本人失去了踪迹。

“查问周围住户,快去!”部曲首领喝道,“询问郎君身边人,他昨天出门后到底要去哪里,去干什么,为什么会跑到下等人住的地方。再沿着周围扩大搜索范围, 谁能提供线索, 一律赏银二两!”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

周围数间低矮的破屋,都早已空置。

朱十三的妻妾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或许是周遭住户害怕惹祸上身,没有任何线索。

听着这些回话, 部曲首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不是不了解朱十三郎,相反,他奉命为朱十三收拾了太多次首尾,极其了解对方的秉性。

朱十三好色至极,男女不忌,且有掳掠良家的累累前科。出门不是逛青楼,就是物色新侍妾。

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八成是他的劣根性又犯了。

但这破败肮脏的小巷中,难道会藏着绝色美人不成?

更重要的是,根据辨认,跟着朱十三出门的九名随从及部曲,全部都死在了这里,而朱十三乘坐的车马不见,本人失踪。

部曲首领的心变得越来越沉。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他心底悄然生出。

——是谁有这样的本领,能悄无声息做成这件事?.

景昭微笑道:“我。”

穆嫔瞪大了漂亮的眼睛。

“确切来说,是我的人手。”景昭道,“对吧,苏管事。”

苏惠圆脸上露出慈祥喜庆的笑意,弥勒佛般可亲:“小姐英明。”

穆嫔愕然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景昭显然没有讲述的兴致,道:“你来说吧。”

于是苏惠耐心地重复讲述已经讲过一遍的故事:“前晚三小姐和那位顾郎君出去的时候,被一辆马车跟上了。那人也是真有耐性,一路跟到安康街。”

安康街就是那条切割开冷寂与繁华的街道,跨过那条街,便是贫苦庶民们居住的狭窄巷子。

站在街的另一边,则是城中最繁华的坊市,好一幅热闹景象。

“过了安康街,就变得荒凉安静了。那人心中还有些忌讳,见小姐与顾郎君穿的衣料不错,举止不似普通人,怕引人注目惹上麻烦,盘算着在安康街对面动手。”

然而景昭与裴令之刹住了脚步。

如果仅仅是这样,或许朱十三只会无功而返,又或许他被色欲冲昏了头脑,可能会做出当街劫人的蠢事,但绝不至于要命。

遗憾的是,景昭身周的阴影里,一直隐藏着许多内卫。

内卫是不会讲道理的,他们奉天子钧令护卫东宫,便会清扫掉一切可能的威胁。

那辆马车跟踪并且意图劫持皇太女,无论是图财、图色还是图谋更多,都不重要了。

唯有一死而已。

“他们好大的胆子!”穆嫔隐约猜到了些,气的脸色涨红,“竟敢……竟敢……真是死不足惜。”

景昭:“啊?他们想劫的是我吗?”

穆嫔冲口而出:“不是姐姐难道是……”

话说了一半,穆嫔语塞。

即使她进谗言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然而有些东西是无法否定的,比如柳知的文采、谈照微的武功、郑明夷的城府。

又譬如‘顾照霜’的脸。

苏惠吞吞吐吐:“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

苏惠说:“其实他是想两个都劫走。”

饶是正在恼怒的穆嫔,都被这人的贪心程度惊住,半晌颇觉荒谬地道:“他还挺敢想。”

苏惠说:“要不然他也不会死啊。”

“不对吧。”景昭说,“我确定我们没摘帷帽,脸都看不见,他劫什么色?”

景昭下了断言:“此人必有更深的图谋。”

苏惠道:“内卫对他用了重刑,这人表现出的卑鄙下作令人侧目,实在不像是硬骨头,且气血亏虚,的确是纵欲过度的表现。据这人亲口交代,他阅美无数,哪怕不见人脸,只一看背影、身形,便能看出美人的三六九等。”

有些更冒犯的话,苏惠实在不能当着穆嫔的面说出来,卡了一下壳,含糊道:“当然,小姐此言有理,不能排除此人背后图谋巨大,故而演技绝伦。内卫必然更加谨慎,仔细护卫。”

景昭沉吟不语,合上眼。

前日晚上行走在街头时的场景,此刻化作一幅幅惟妙惟肖的画卷,从她脑海徐徐展开,分毫毕现无比清晰。

店铺、车马、人流。

没有异样。

图谋不轨的朱十三乘着车马暗中跟随,从始至终没有被她注意到,所以她想不起来。

那内卫呢?

内卫必然全程跟随左右,并且不止一人。

景昭竭力搜索画卷中的景象,始终没有回想起可疑人选。

她无奈作罢,睁开眼道:“处置干净了?”

苏惠平静道:“小姐放心,这是内卫的看家功夫。此人受刑而死,死后面目身形俱不相同,丢进乱葬岗的野人坟了,就算朱家能把武奚城整个翻过来,没有十天半个月,也别想找到尸体,找到未必能认出,认出也不可能有线索。”

苏惠声音骤然止住。

下一刻,足音由远及近,渐渐到了车边。车外笃笃轻响,有人叩响了马车车壁。

景昭揭开车帘:“上来。”

裴令之站在车外,身后跟着作青衣小厮打扮的积素,一看车中坐了三人,顿时一怔。

苏惠手脚麻利地翻身跳下,为裴令之让出位置。

“什么情况?”

裴令之耸耸肩。

隔着帷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景昭已经能想象出他此刻带着些微嘲讽的神情:“死了的那个是临澄朱氏子弟,此人在本地名声不太好,据说是劫掠民女的惯犯,不知为何死在了小巷中。现下朱家部曲正源源不断赶来,要将那条街整个围住,扩大搜索。所以现在这条街上的车马全部堵住,一两个时辰内恐怕走不动了。”

“好大的威风。”景昭微讽道。

穆嫔皱眉。

众人今日出门时,时间早已算好,如果在这里耽搁一两个时辰,只怕傍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投宿不大容易。

她问:“我们要在这里干耗两个时辰?”

景昭哂笑道:“他也配?”

裴令之平静道:“他不配。”

二人同时出声,声线交叠,又同时侧首对视一眼。

景昭失笑:“怎么办呢?顾郎君?”

裴令之沉吟问道:“你来我来?”

景昭想了想,诚恳说道:“你知道的,我是北方人。”

他们两人说话既无前因也无后果,穆嫔听得云里雾里,深感遭受排挤,木着脸坐在一旁,发誓要像树一样扎根在这辆车里,隔开殿下和这讨厌的顾照霜。

裴令之蝶翼般的睫羽轻轻眨动,认真道:“以后我未必方便次次出面。”

景昭支颐思忖片刻:“这样,从下次开始,老的你来,小的我来。”

裴令之有些不解:“这是怎么算的?”

景昭托腮轻声道:“你和年轻人打交道更多吧,更容易被认出来,所以我来;公平起见,老的你来。”

裴令之隐隐感觉有些怪异,随手揭开帷帽放在一旁,眨眨眼:“仅仅如此?”

景昭面不改色道:“你想换换?也可以。”

裴令之望着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异常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像一池明净的浅溪。

有时候,正因为太过明净,一眼便可望到底,反而难以判断水的深浅。

裴令之深深望着她。

他就是有这种本领,无论心底转过了多少念头,神情依然毫无异样。

裴令之笑起来:“不用了,就这样。”

很好。

景昭骄傲地想,又解决了一个麻烦。

她年幼时容貌极似母亲,与父亲并无多少相似之处。正因如此,长乐公主才能勉强在慕容诩手下保住她的性命。

然而随着她长大,她与母亲相似的部分渐渐淡去,与皇帝容貌相似程度反而与日俱增。

这没什么不好,除了皇帝为此深切惋惜。

但在南方,这张肖似父亲的脸,可能会带来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皇帝年少时声名太盛,年轻一代的世家子弟不曾得见天颜,但年长一代、稍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物,年少时必然争相拜见过皇帝。

凡是见过皇帝年少时的风姿气度,就不可能忘记那张脸。

即使十年来,皇帝再未踏足江南。

景昭眼梢压低,淡红唇角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愉快的笑意。

她手一抬:“请吧,顾郎君。”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景昭一抬头,眼梢绯红,面……

丹阳顾氏虽说今不如昔, 名头在这里还算好用。

朱氏部曲显然并不认为游学至此的顾氏子弟会和朱十三的失踪扯上关系,很快为他们强行分开人流,硬生生辟出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

两辆马车向前驶去, 所过之处人流分开又合拢, 就像拍击峭壁礁石的汹涌浪潮。

揭开车帘向后看,可以看见有些人急切地向前拥挤,想跟着这两辆马车离开,却不慎挤到了朱氏部曲的马前。

那些部曲当即横过刀鞘,毫不容情, 重重击下。顿时将几人打倒在地, 头破血流。

吵闹的人群很快安静下来,只有伤者痛呼的声音分外清晰。

穆嫔松开手,放下车帘。

不知为什么, 看着车窗外那幅景象, 她有些气闷,还有些恼怒,却又无处可以发作, 于是下意识往景昭身边靠了靠,手轻轻扯着景昭的袖摆。

分明她什么都没有说,景昭却像是猜到了穆嫔所思所想,抬手摸了摸穆嫔柔顺乌黑的长发,像是在安抚一只毛发耸立的狸奴。

她与裴令之的神情却很平静。

马车驶出拥挤的路段,人流渐稀。

微风卷起车帘一角, 送来淡淡凉意。

车外马蹄声起, 几名朱氏部曲策马赶来,打头的正是部曲首领,恭敬道:“顾郎君……”

一句话尚未说完, 留意到车中还有女眷,部曲首领连忙偏头,继续恭敬道:“事急从权,不料竟阻碍了您的车马,有所得罪,万望见谅。”

临澄朱氏到底没有吴郡沈、江宁裴、竟陵杨这种顶级门楣傲视南方的底气,部曲首领自然也不敢在其他世家子弟面前摆出倨傲神色。

他未必能准确判定丹阳顾氏究竟在南方世家中能排到哪一行列,但他知道丹阳顾氏的确是世家之列。这些世家子弟最重颜面,若是令对方心中记恨,说不准硬要报复,自己多多少少会沾染些麻烦。

于是开口时,他的语气当真是十分百分的恭敬有礼。

好一名温良忠仆。

车中没有传来声音。

不管是景昭,还是裴令之,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自降身份。就连穆嫔,也没有开口的兴致。

在这种全然无视的尴尬沉默中,苏惠扬起马鞭,骏马吃痛,骤然加速。

后面那辆车上,积素虽然不明所以,不过一看前面加速,立刻也扬鞭催马,驾车狂奔。

两辆马车相继呼啸而过,卷起的尘土扑了朱氏部曲满头满脸.

马车一路疾驰,驶出城门。

城门外官道平直延伸向远方,即使穷尽目力也难以望到尽头。官道两旁的农田里,黄绿相间的稻浪翻涌不息,随着清风吹拂簌簌作响。

车外炎热,却也夹杂着淡淡的泥土芬芳。

这种气味与雨后浓郁的土腥气并不相同,显得更为朴实厚重。

穆嫔悄悄挑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看着日光下翻涌的稻浪,那股不知为何卡在她心头的郁气渐渐平缓。

她的身侧,传来景昭与裴令之的交谈。

“这些稻子长势不错,你们南方不愧是膏腴之地,鱼米之乡。”

“今年雨水很好,不旱不涝,开了个不错的头。”

“往年时常旱涝?”

“官署不是每年上报水旱灾情吗?”

“我更愿意相信你呀,顾郎君。”

“……不管往年旱涝与否,今年应该风调雨顺,一切正常。”

谈话平缓地进行,时有时无。

直到一天中日光最为毒辣的时候到来,苏惠将马车停在道旁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暂时休息,免得拉车的马中暑,也让人能够下车略走一走。

景昭早坐的疲惫,马车刚停稳,她已然跳了下去。

日光肆无忌惮的落下,照在人的身上。接触日光的一瞬间,景昭裸露在外的肌肤感到一阵薄薄的刺痛。

在苏惠连声 “小姐当心!”中,景昭平稳落地,丝毫不理会溅起的尘土,朝车上伸出手:“兰时,戴上帷帽!”

穆嫔欢欢喜喜越过裴令之,握住景昭的手,小心翼翼下了马车,旋即立刻被尘土呛的咳嗽起来,捂住脸迫不及待探身回去捞帷帽。

后面那辆由积素驾着的车也已经停稳,景昭游目四顾,看看头顶遮阳的茂密绿荫,再看看道旁水田中的稻子,回头看见裴令之一手挽着帷帽长长的垂纱,正欲下车。

景昭自幼时常见到的女子,无非是早年伪朝的那些宫妃皇女,以及后来的东宫伴读及女官。

东宫伴读是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又是年幼入宫,与储君共同读书,即使是被景昭斥为蠢货的薛兰野,走出去也自有飒爽洒脱的气概,全不似养在深宅的矜持闺秀。

至于伪朝的那些宫妃皇女更不必说,大多出身荆狄,骨子里还带着未消的野性与残忍。景昭非常幼小的时候,慕容诩率妃子朝臣去猎场行猎,一名妃子触怒了伪朝皇后,皇后便下令将她绑在马后拖行,又召集随驾妃嫔共同观看。彼时她没有亲眼见到,母亲却亲眼目睹了活生生的人被拖成一个血葫芦的惨相,强撑着回到营帐里就昏了过去。

也是在那个晚上,长乐公主第一次试图自戕。

‘顾照霜’举止谈吐的矜持讲究,胜过景昭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女子,除了皇帝。

她眨眨眼,大方地伸出手,表示愿意纡尊降贵搭把手,帮助对方下车。

裴令之顿了顿,婉言谢绝,表示自己并不需要搀扶。

景昭当然不会勉强对方,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稻田旁的数株藤蔓上。

那里孤零零悬吊着几个甜瓜,看上去还不成熟,且很瘦小,不像是好吃的模样。

但景昭此刻想起了宫中每年的贡果,那些贡上的甜瓜既甜且脆,用冰冰过更是口味极佳,咬一口汁水四溢,极其清甜爽脆。

离京在外,吃穿住行大不如前,尽管景昭能忍,但有时也会想念东宫的高床软枕、美味珍馐。

身旁地面上,投落一道阴影。

穆嫔提着裙摆在景昭身旁蹲了下来,看着那几个甜瓜,眼底同样充满渴望。

显然,那几个并不十分好看的甜瓜在她脑海中已经和东宫贡果的甜蜜滋味画上了等号。

皇帝为文宣皇后服丧至今,着白衣、去珠玉、常吃素,这意味着弃绝很多享受。然而每年各地贡上的贡品总不能白放着,于是转手就便宜了东宫。

穆嫔乃至东宫伴读都跟着沾光,东宫除了景昭与她没有第三个主子,虽然名为太女嫔,但她衣食份例远超本身品级。

以穆嫔过往养尊处优的生活衡量,她执意跟着景昭舟车劳顿灰头土脸侍奉在旁,且发自内心没有半句怨言,确实是忠心不二、情深意重。

然而人毕竟还是会下意识怀念过去的美好生活,穆嫔看着那几个瓜,目光已经挪不开了。

苏惠提醒道:“小姐,这瓜没熟。”

的确,景昭回想起来,往年贡果中的甜瓜一般赶着八月初送进宫,所以留足中秋赐宴的分量之后,东宫中多余的甜瓜一般都给十八学士各自带回家了。

现在的确不是甜瓜成熟的时候。

景昭道:“没熟就没熟,这是谁的瓜,买一个给兰时玩也好。”

正是午后日头最毒辣的时候,众人甚至都不敢催促骏马赶路。然而景昭目光一扫,居然在远处的水田深处真的瞥见了几个小小的黑点。

景昭站在树下,身边穆嫔执着一把绢扇不断扇风,二人尚且颊边飞红,额生薄汗。

那些水田里劳作的农人顶着烈日炙烤,不知该是何等滋味。

她有意过去看看,却被苏惠拦住:“小姐,水田里可能有蚂蟥。”

景昭说:“水蛭?”

苏惠点点头。

景昭的步伐戛然而止。

她从小就讨厌水蛭,母亲第一次意欲自戕后,慕容诩大怒,不顾母亲阻拦,硬生生将她从营帐中拎了出来,丢进猎场中的溪水里。

那溪水其实不深,景昭站直身体能够露出头颈,但对于一个年幼的女童来说,就像看不见底的汪洋般可怖。

她跌倒在溪水里,哭喊挣扎,慕容诩冷眼看着,等到景昭没了力气,濒临溺水,又把她从水里湿淋淋地拎出来,丢回长乐公主面前。

那条小溪里有水蛭。

从那之后,景昭对水蛭就有种超乎寻常的厌恶。即使它可以入药,景昭也坚决拒绝,导致太医为景昭开药时,需要格外谨记这项忌讳。

苏惠一句话轻轻松松阻拦了景昭,自己摸出钱,往那边去了。

穆嫔在原地继续欣赏那些瘦小的甜瓜,景昭用指节挨个敲了一遍,转头问裴令之:“哪个像是熟了?”

裴令之说:“哪个也没熟。”

景昭遗憾放弃,对穆嫔道:“那你挑个合你眼缘的。”

没有成熟的甜瓜对景昭没有价值。

她不再看瓜,转而看田。

身为东宫皇储,可以四体不勤,但不能真的五谷不分,由着下面的人尽情糊弄。

景昭分不清甜瓜熟了没有,但水稻长势还是能看出来的。她看着沉甸甸的黄绿稻穗,目光深情,仿佛一个母亲正慈爱望着她怀里嗷嗷待哺的襁褓婴儿。

裴令之恰好转头,注意到景昭诡异的神情,顿时一愣。

他看了片刻,景昭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

她一抬头,眼梢绯红,面如桃花,额间浮起一层薄薄的汗珠。

裴令之见多识广,心里咯噔一声,真怕景昭一头栽倒,赶紧过去扶她。

景昭摆摆手示意不用,有气无力地站起来:“好热,我要中暑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 “你们不是同胞亲姐妹吧。”……

日光太过毒辣, 众人不得不先回到马车上,等待苏惠归来。

向稻田深处望去,只能看见苏惠越来越小的身影, 以及远方那些小小的黑点。

每一个黑点便是一个人头。

景昭收回目光, 端起茶盏痛饮,温凉茶水划过咽喉的瞬间,她才感觉烈日下那种肌肤刺痛感渐渐散去。

南方九州的夏日远比京城酷烈,在日头最毒辣的时节站在日光下,即使隔着衣衫, 薄衫下的肌肤也会有种赤裸的烧灼感。

景昭想起程枫桥到南方上任的第一年, 夏日尝试出门劝课农桑,结果频频中暑,亲笔信中字迹虚弱无力, 景昭还赐他一柄未开刃的短剑, 劝他不宜整日闭门读书,闲来应该练习弓马强健身体。

现在看来,是她冤枉了程枫桥。

穆嫔也不再往景昭身边靠了, 举着团扇一个劲地摇,面颊通红,不住擦汗。

土生土长的南人裴令之同情地看了看她们,安慰道:“南方暑热,北人南来,夏日感染风热之邪实属寻常, 今年似乎又比往年更热些, 再等一会日头偏西,就会好上很多。”

景昭有气无力:“七八月暑热正盛的时候,你们都是怎么过的?”

裴令之正色道:“那个时候是真的会活活热死人的, 我们一般闭门不出。”

笃笃两声车窗轻响,苏惠的圆脸出现在车窗外。

他的脸色同样发红,不过比起景昭与穆嫔,则要好上很多,擦了把汗道:“小姐要哪个瓜,外面暑气太重,最好别再下车,我摘回来就是了。”

“你看着挑。”景昭说,“且慢,喝口茶。”

她正欲转头去找茶盏,穆嫔已经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茶盏,倒了杯茶递给苏惠。

见穆嫔脸色通红,景昭把她按回去:“你还动什么,靠着歇会吧,当心真中暑了。”

穆嫔坚定挣扎,神情坚毅如冲锋待死的将士:“不……这是我该做的,不能让姐姐动手。”

她还惦记着自己此次随同出行是为了贴身侍奉太女。

景昭哭笑不得。

裴令之一直静静地侧首旁观,指尖轻轻梳理着手边帷帽垂落的白纱。

很快,苏惠抱来一只没熟的甜瓜,穆嫔兴奋地凑过去,只见手起刀落之下,那只瘦小的瓜分成两半,躺在桌案上,尝了一口涩且无味,果然没熟。

趁着穆嫔大皱眉头时,苏惠斜坐在车外,对景昭道:“给了一把铜钱,本想顺便请两个农人过来跟小姐说说生计,开口一提,那些农人惊慌失措,丢下农具就要逃跑——小姐要想问话,我再去说说?”

碍于裴令之在旁边,苏惠的用词也极为审慎考究。

景昭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内卫办事不拘小节,倘若景昭说个好字,苏惠立刻就要掉头回去,无论威逼利诱,总有办法带个农人到她面前。

但那没有必要,而且很没意思。

“那就算了。”

说完这句话,景昭稍稍蹙眉:“他们怎么怕成这样?”

既然不能请个农人过来问一问,待得日头渐落,天气稍凉,景昭折了一株稻子,众人重新启程。

一天中最毒辣的时间已经过去,再度上路时,官道上的车马人流又渐渐繁盛起来。沿途找人问了几次路,确定方向无误,天黑之前,他们循着官道,走到了一处小小的村镇附近。

官道一侧的稻田已然消失无踪,变作浩浩荡荡的东去江水。澄水平缓流淌,没有掀起多少波澜,晚风中夹杂着淡淡香气,天边夕阳西下,半边云彩染作暗色金红,像咸粽里夹着的流油蛋黄。

苏惠松了口气。

“幸好这里有人家,否则露宿郊外事小,遇上匪寇事大。” 苏惠一边说着,一边下车,牵着马走进小小的村落。

村子不大,房屋低矮,沿途有几处房屋已经变成了断壁残垣,尚且完好的屋子也灰扑扑的,并不是穆嫔往日阅读游记时看到那些粉墙黛瓦、倚仗东篱的悠闲村居风光。

环视着村中景象,众人相继皱起了眉头。

就连最不谙民生的穆嫔都察觉到了不对,喃喃说出众人心中所想:“太安静了……这里真的有人居住吗?”

“有。”

景昭轻声回答,抬首望向天际。

邻近的房舍上空,一道袅袅炊烟升腾而起。

笃笃!

积素率先叩响单薄的门扉,眼前的小院很是简陋,却能看出居住的痕迹。

两畦菜苗郁郁葱葱,几只鸡鸭满地乱跑,屋顶炊烟袅袅未绝,然而却没有人出来开门。

苏惠骤然抬眼,低声道:“后面!”

话音未落,积素如离弦羽箭般一跃而起,径直冲向小院后方。

穆嫔大惊失色:“怎么了?”

景昭一按她的肩膀,淡声道:“跑了。”

身后隐约传来足音,只见远处两个矮小的身影掉头就跑。苏惠脚尖下意识动了动,却没去追。

景昭也没有开口命他去追,她沉默片刻,揽住穆嫔肩膀往身边带了带,并不侧首,只轻声问:“像是什么?”

很显然,裴令之领会了她的意思,黛眉微蹙,轻声道:“征丁。”

景昭道:“朝廷可管不到南方。”

裴令之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景昭道:“你不是常在外游历吗,知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裴令之幽幽道:“我从没有告诉过女郎,我时常在外游历。即使游历,南方九州何其广袤,哪里能详查各地民情?”

“好吧。”景昭轻声道,“你能运用你见多识广的经验,推测一下吗?”

裴令之说:“我建议我们先上车。”

“?”

“可能会有些麻烦。”

小院中传来惊叫声,紧接着积素的声音传来:“你跑什么,跑什么,哎呀,你还咬人!”

“小姐!”

苏惠的声调蓦然提高了。

景昭骤然回首。

远处那条空荡荡的村道上,忽然扬起了很多灰尘,弥散在将落未落的夕阳下,像是傍晚时分腾起的朦胧雾气。

有很多人影从雾气里浮现出来。

瘦弱,矮小,但扛着许多农具,有锄头、钉耙,甚至还有人提着镰刀。

他们的面容模糊在扬起的尘土里,辨不清男女老幼,步伐纷乱地逼近。

逼近这座小院,逼近院外陌生的人.

小院的门终于开了。

消瘦黝黑的男子、腼腆的妇人和一对头发花白的矮瘦老人,搓着双手,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小心翼翼将两辆马车让进院内。

“你咬人干啥啊!”积素揉着手臂,欲哭无泪,“我差点反手一刀劈下去,你看看,你看看!”

那妇人连连道歉,脸都羞红了。

积素转向那老头:“你一把年纪了,跟着翻墙干什么,要不是我拽住你,摔下去腿和脖子至少断一个。”

小院外,抄着农具的村民们还站在那里,目光中警惕已经消散大半,扛在肩头的钉耙锄头却还没有放下,正半是好奇半是疑惑地注视着院中高大的车马,与这些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我们只是想来借宿。”苏惠走过去,从袖中摸了把铜钱,在那男子面前一晃。

他选的角度很谨慎,确保院外的村民完全看不见他的动作:“不知道借住一晚方不方便?”

那男子显然非常淳朴,他妻子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使不得使不得!我们……我们家里地方窄,也没什么好东西……”

南方九州各地方言相差不小,苏惠勉强能听懂,但还是有些吃力:“不要紧,我们只要两间空屋子。”

小院狭窄,空屋子不够。老妇人很是热心,想出门问问邻居能不能借出空屋,却被苏惠一口否定。

趁苏惠和他们商量住宿的时候,景昭三人也正打量着院外的村民们。

很瘦,黝黑,身体有长期在烈日下耕种的明显特征,清一色褪色短打,小臂、小腿完□□露,几乎都赤脚行走。

但最令人注意的是,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女子,尤以上了年龄的妇人最多,极少有男子。

景昭和裴令之心有灵犀地朝院门处走去,想和他们攀谈几句,然而稍一靠近,这些人纷纷后退。

这种如避蛇蝎的态度让景昭一愣,她意识到或许是衣着打扮格格不入的缘故,但摘下帷帽显然更不合适。

正在这时,苏惠笑着招呼:“小姐,成了。”

这家人着实淳朴,苏惠抓了一把钱塞过去,这家人硬是挪出了两间空屋,他们一家四口则临时挤在一间房中。

景昭有些过意不去,摸出一块银锭,转念一想,给的多了对他们未必是好事,转而又换成一把铜钱递过去,请那妇人过来陪她说说话。

小院狭窄,说是两间屋子,其实不过是一间房正中挂了道草帘隔开。

草帘密实,但到底不是正经的墙壁,景昭和穆嫔睡在东边,裴令之睡在西边,苏惠和积素就不方便挤进来了,只能暂睡在正堂。

这家人去隔壁邻居家里借了块门板,充作苏惠和积素的床。

东边的床比较宽大,上面密密实实铺了一层干草,能看出来是新换的,景昭和穆嫔僵立半天,还是忍住去马车里搬被褥的举动,坐在了坚硬的床板上。

景昭对穆嫔道:“夜里你睡里边。”

穆嫔点点头。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那妇人过来了。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方才景昭又额外给了些钱,尝了尝这家人的饭食。

因着村庄离澄水极近,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水,那汤清可鉴人,淡而无味;菜似乎是一种当地野菜,微苦又有甜味,倒不能说难吃,只是没有半点油水,拿来给穆嫔吃正好,对于操持农务的村民来说,很难填饱肚子。

如今借着昏暗的油灯细看,这妇人身量在南方女子中其实不算娇小,只是和其他村民一样,非常消瘦,显得颧骨高耸,面色憔悴。

油灯昏暗,景昭背身解下帷帽,顺手将油灯弄得更暗了些,整间屋子里面对面都看不清五官。

她转过头,含笑问:“这位……阿姊,你们村子叫什么呀?”

那妇人有些拘谨道:“小王村。”

“姓王的多吗?”

“村里都姓王,都是一家的,没有别的姓。”

景昭哦了声:“大家族啊!”

她很勉强才能听懂,所以说话非常慢,发音尽量往妇人的口音靠拢,一来一往说了几句闲话,感觉妇人渐渐放松了些,才笑道:“今日进村借宿,是不是我们做了什么不好的举动,怎么把你家两个男人吓得跳墙逃走呢,是我们哪里做错了?”

妇人犹豫道:“没,没有,哎,村里人也是吓怕了,看见你们穿的太好,还有马有车,怕是再来抓人的。”

“抓人?”景昭问,同时不动声色地抬眼瞟了一下房间正中轻轻颤动的草帘,“抓壮丁吗?”

妇人受惊般地一颤,却不肯说了。

景昭并不追问,立刻转了话题,问些今年的气候、雨水之类的闲话,妇人对这个最为熟悉,渐渐又忘了刚才的紧张。

再问些米粮油盐、针线布匹的价格,妇人也都一一说了。

随着闲谈的进行,景昭也慢慢摸清了大概。

小王村的村民种田为业,一年到头缴完赋税,剩下的粮食刚好够一家人吃,饿不死也吃不饱。至于油盐针线,要靠家中妇人织布来换,缺损的物品极少会进城去买,多半倚靠以物易物。

“你们缴多少税?怎么缴?”

或许是妇人根本不认为缴纳赋税这件事需要保密,径直说出了数额。

田赋十五税一,口赋、劳役等杂税也能用粮食去抵,算下来田中那些收成,到最后七七八八都要缴上去。

“会有官骑马,后面跟着车,直接来收。”妇人道,“新粮一下来,他们就来了。”

油灯昏暗,足以遮掩任何神情变化,因此景昭可以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越听,脸色越难看。

直到送走了妇人,景昭终于冷笑出声。

“水旱灾年,赋税不断——谁收的税?朝廷建元五年起,就再没见过南方的税!”

南方世家借口水旱频发,连年上书请求减免赋税。

彼时北方边境的荆狄未除,朝廷明知道南方世家话中水分极多,仍然不能拆穿,索性每逢南方世家上书,便直接免除当地赋税,有时还得赐下些许银粮。

但听妇人说,南方的税从未断过。

那么,那些收上去的钱粮,到底装进了谁的口袋?

景昭简直连心口都开始作痛。

南方九州膏腴之地,田亩出产更胜北方,这些缴纳的钱粮,如果全都装进了世家的口袋,那这该是多大的一笔财富?

这些世家拿着这些钱,哪怕只用三成来养部曲、蓄精锐,都难怪南方连年起义,却始终难以撼动世家根基了。

妇人说到最后,最终还是被景昭套出了话。

小王村并不富裕,村中许多人家交不起劳役赋税,每年都会被征走绝大部分青壮男丁去服劳役,有时如果官府催派甚急,连带着年纪大的老人也会被一同征走。

服劳役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村中男子年年去服劳役,回来的时候总要少上几个。等那些运气好的人回到家,往往会发现,家中的女子在田间顶着烈日操持农务,早已劳累成疾病倒在床,甚至可能丢了性命。

不知为什么,今年的劳役来的格外早,也格外严苛,起先只是征召了青壮,后来甚至连村中还算硬朗的老人也一并被征走。

这家的男人懂一点草药,算是这座小村庄中,唯一一个能勉强充作郎中的人。

即使他的医术近乎于无,仅仅只能辨认出一些常用草药,但在这座贫穷的村子里,村民们找不到更好的郎中,也没钱去找更好的郎中,他是唯一的希望。

所以,村民们有志一同地掩护着男人,让他能留在村子里。

景昭气往上冲,生平第一次感觉有冤无处诉,有苦没法说。

“税不是朝廷收的,人不是朝廷征的,挨骂的却是朝廷。”景昭下了地,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他们又要钱又要粮又要人,这是想干什么?”

碍于裴令之还在屋子里,景昭硬生生咽下去‘自立为王’四个字:“他们是想干什么?”

草帘那边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片刻之后,裴令之轻声道:“人心不足,可能是想造反吧。”

“……”

原本熊熊燃烧的怒火被这句话咣当浇醒,景昭顿住脚步,听见身后穆嫔颤声:“你,你,你说什么?”

裴令之说:“杀进京城,南北一统,他们没有这个胆量。不过只手遮天,做南方的无冕君王,他们还是敢的。”

“而且敢想敢干。”景昭冷冷道,“现在不是已经快干成了?”

草帘另一边,裴令之极轻地笑了声,但那无论如何不像是愉快的笑:“女郎不用生气。”

景昭:“嗯?”

“再往前走一走,一直走到江宁,在这条路的后半程,你会听到更多骂声——骂的全都是朝廷。”

景昭按住心口。

清楚某些道理,不代表能够平静无波的接受。

她想一想,还是气的心口疼。

“所以造反到底是真是假?”穆嫔在背后继续颤声问。

“……”

片刻之后,裴令之的声音再度传来。

“女郎和小苏女郎不是同胞亲姐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