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微笑道:“不足挂齿,女郎远道而来,在仙野碰上这种不愉快的事,我身为此地父母官,也有失察的责任。如果女郎行程不急,或许可以留下小住两日,也令我尽地主之谊,聊表歉意。”
景昭适时露出思索的表情,片刻后摇头:“不了,我们姐妹这次奉尊长之命外出游学,不能在一地盘桓很久,须得尽早回家,以免家中长辈担忧。大人好意,苏和心领了。”
“游学啊。”县令捻须赞叹道,“弘农苏氏果然积淀甚厚,旧习犹存,女郎千里迢迢至此着实不易,反观如今南方的子弟们已经吃不得这个苦了,真是今不如昔。”
景昭随意道:“大人谬赞了,一切自有侍从随行安排,倒也没什么苦头可吃。只是马车坐的久了,很是难受。”
县令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举动神情,此刻注意到她无所谓的神色,与那仿佛丝毫不知民间疾苦的语气,心下松了口气,又有些鄙夷。
——久闻北方世家经历过伪朝之祸后,大不如前,仅剩门楣,如今看来此言非虚,连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女郎竟都要着力栽培,想来当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
想到这里,县令不由得微微一笑。
北方世家越是无能,南方世家越有机会。
当年朝廷推行科举,妄想提拔寒门庶族,最终一败涂地惨淡收场。御座上那位身为江宁景氏嫡系,竟出此下策,想来也是北方世家饱经战火之后人才凋零,可用之人寥寥的缘故。
如今看着对面那位年轻美丽却头脑空空的苏氏女郎,县令忍不住走神片刻,陷入思忖。
建元初年南方世家送往北方为官的大多都是些旁支,一来是受北方世家残余与从龙重臣抵制;二来也是因为北方边境荆狄活跃,各家不甚看好楚朝,生怕再像当年伪朝席卷北方十二州那般,将各族送往北方的得意子弟一网打尽顺手屠戮。
这几年各族对朝廷的态度已然渐转,只是因为朝中高位多被北方世家与从龙重臣占据,所以自矜身份,不愿让族中嫡系得意子弟做些微末小官,一时进退两难,只能先占据南方各处要职,再缓缓图谋。
但若北方世家人才难以为继……
转念之间,县令已经盘算了许多。
他及时刹住思绪,笑道:“女郎家中尊长果真开明,竟舍得自家女儿在外走动。”
景昭摆摆手:“这有什么,北方女儿常在外走动,并不忌讳的,反而到了南方,满街未见几个妙龄女郎,颇以为奇。”
“风俗不同罢了。”
县令微笑说道,心中一哂,心想自从伪朝以来,河洛腥膻,北方十二州礼乐衣冠果然丧尽。北方这一代年轻女郎,在外行走全无矜持,竟不以为耻。
反观南方,千金之子不露相,士族郎君尚且自矜身份,女郎更是珍重名誉至极,圣人教化半点未损,又岂是北方十二州能够相提并论的?
他忽然听见景昭发问:“对了,我看这不年不节,青黄不接的时候,怎么还在收税?那两名公差话都说不清楚,我也没搞清他们究竟要我缴的是什么钱。”
县令眉心一紧,旋即又松开,快到仿佛从来神色未改,状似随意道:“哦,这赋税一事不由本官做主,一向是听凭朝廷及州郡尊长吩咐。”
说到这里,他先向天一揖以示敬意,才道:“不过,即使朝廷及州郡免税,每隔两年也要略收一点,不多,主要是用于补充县署钱库,这部分钱大多用作修葺城中建筑道路,抚恤贫民死难等,这历来是县丞亲自负责,下辖各处情况不同,我也无法说的很清楚。”
景昭作恍然大悟状。
她说:“原来如此。”
与此同时,她看县令的眼神已经变得极为冰冷,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县令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只是皱了皱眉,然后低声吩咐侍从挪两个冰盆出去。
正在这时,一名侍从进来,低声说了两句。
县令道了句失陪,起身出门,声音极低,轻声吩咐:“把裴氏的人先请过去上茶,我稍后就去见他们,说是什么事了吗?”
侍从声音更低:“只说有奴婢盗窃族中藏品私逃,但据传言,仿佛是裴氏有位小姐,跟着人私奔了。”
“哦?”
县令有些幸灾乐祸地咧了咧嘴:“先好生招待。”
紧接着,他跨进屋门,含笑说道:“女郎是与令妹一同来的,何不请令妹一同进来,我令内人设宴,为女郎洗尘。”
话音未落,他注意到景昭已经不在原来的座位上,而是负手端详着窗边一只造型别致的花樽。
“不了。”景昭扬起唇角,微笑道,“舍妹受了些冲撞,心情不佳郁气难解,正有些不适,恐怕不宜见人。我身为长姐,也不能将她留下独自赴宴,大人的心意我便心领了,时候不早,苏和先告退了。”
说着,她一扬手:“大人留步。”
县令自然再三坚决留客,但面前这位苏氏女郎仿佛不仅脑子缺了根弦,为人处世的礼节也十分不到位,不待推拒两番,便一振衣袖翩然离去。
望着那道流云般飘然而去的背影隐没在院门外,县令收回凝住的目光。
两名亲信拖着一个死狗般血肉模糊的人停在院外,其中一人穿过庭院前来汇报:“这便是那刘守信,已经遭了苏氏的侍卫毒打,眼看是活不成了,大人您看如何处置?”
县令嗤笑一声:“处置?丢到乱葬岗去!他家里若有亲眷在县署当差的,一并赶出去,还有那……”
想起人头,他又是一阵作呕,胡乱往身后一指:“处置了,家里人也赶出去,日后不得录用。”
历来官署微末小吏,都是父传子子传孙,结亲也多在同僚中择选,如此几代相传。
常言道小鬼难缠,若是寻常县官,处置本人也就罢了,将两家亲属一并逐出,不知要牵连多少,多半要有些麻烦。
但仙野县令并不在乎。
他出身南方世家,这些微末小吏在他眼中,和一两只飞虫并没有差别,更不会去考虑他们家中会不会生出怨气。
有怨?
敢对世家子弟含怨,下场可想而知。
横竖南方富饶,最不缺的就是人,死上几个又能怎么样?
“蠢东西。”县令不悦道,“苏氏女通身气派,分明出自名门,这两个蠢货竟收税收到世家头上,反为本官惹事上身,一死便宜他们了——抽几个人,远远跟着,看那苏氏车马往何处去;另外立刻派人详查她的底细,不得懈怠,快去!”
亲信连忙领命。
县令皱眉道:“还不快去?”
亲信忙不迭地示意拖走。
一名拖人的侍卫一边走,一边嘀咕:“真奇怪。”
同僚问:“什么?”
“你看这伤,不像是刀剑棍棒打出来的,倒像是像是扫帚、锄头、铲子那些农具。”.
吩咐完亲信,县令终于压不住胸口的惊恐烦恶,干呕两声,低声骂道:“行事癫狂,不成体统。”
走出县署的大门,马车正停在阶下。
苏惠从车上跳下来,挑起车帘,帘中飘出雪白的帷帽垂纱。
是裴令之倾身向外,伸手欲扶,同时低声道:“如何?”
景昭隔着衣袖在裴令之手腕上一搭,象征性借了把力,轻声一哂:“中饱私囊,自寻死路。”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你可以称我的字。”景……
马车沿着青石路前行, 长街尽头的回风楼迎出一名跑堂,热情地将马车迎了进去。
又过了片刻,两个男子一前一后走进回风楼, 掌柜殷勤迎上来, 其中一名男子摸出袖中一物晃了晃,低声道:“方才那辆马车,几个人,什么来路?”
掌柜一愣,连忙道:“弘农, 姓苏, 车上几个人……这不能确定,怎么,是有问题?”
男子皱眉问:“怎么会不知几个人?”
掌柜道:“他们定了一间院子, 没要侍从, 马车直接驾进院中去,这总不好硬要掀开车帘看看。”
男子问:“确定是弘农人,姓苏?”
掌柜道:“过所上是这么写的。”
男子皱眉思忖片刻, 道:“盯着点,这是上面大人的吩咐。他们住哪间院子,隔壁可有空房?”
掌柜立刻道:“他们住天字三号院,您随我来。”
回风楼是仙野最大的客栈,空闲的小院极多。掌柜亲自将两名男子安排在一间空院里,方便他们盯住三号院中的苏氏客人。
此刻日头已经偏斜, 但日光仍然极为毒辣, 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连吹进庭院的风都带着丝丝热气。
三号院正房中,冰盆堆满, 凉风习习。
积素拎着食盒进来,往桌上一道道摆开菜肴,见裴令之支颐坐在桌边翻书,并不动筷子,疑惑道:“郎君,那两位女郎呢?”
上路这些日子,积素已经很习惯与那主仆三人同行。苏氏那名叫做苏惠的管家,显然是一位持家高手,分明只有一个人,却能将所有人的衣食住行打理妥当。
积素起初有些不习惯,在对方面前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感觉。毕竟同样身为侍从,自己似乎除了驾车外毫无用处。
但很快,积素就说服了自己。
天生我材必有用,郎君智谋过人,算无遗策,偏偏择选自己随从上路,说明自己一定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于是积素很快抛却了那些不习惯,剩下的唯一一点不适应,是因为郎君长时间与那两名女郎同车,或者与苏女郎共乘,自己只能驾着装载行李的空马车,偶尔车里会多出一个小苏女郎。
这让喜欢说话的积素感觉很是枯燥。
看着最后一盏汤摆上桌面,裴令之淡淡道:“她们有些事,稍后就来。”
“什么稍后就来?”
景昭的声音响起,她推开房门越过屏风走进来,身后日光为她的白衣披上一层光晕,就像淡金色的轻纱。
“小苏女郎怎么样了?”
“叫她小苏就好。”景昭随口道,“无妨,就是有些不适,不想起身,所以只能先躺在床上,我让人去煎药了。”
裴令之关怀道:“要请大夫吗?”
景昭语气轻松道:“不必。”
裴令之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
景昭在对面坐下来,很自然地给自己盛了一碗排骨莲藕汤,同时道:“后面那间五号院,里面至少有两个人,正在盯着我们。”
裴令之看着汤勺中的鱼丸,平静问道:“是县署的人?”
“应该是的。”景昭耸耸肩,“所以翻墙的时候小心点,别被他们看见。”
早在今日驾车前往县署前,景昭便将两辆车分开,一辆前往县署送上人头面见县令,另一辆车则由积素带着穆嫔,抢先以丹阳顾氏的身份入住回风楼二号院。
两间院子紧紧挨着,互为邻居,甚至不必出院门,只需越过墙头便能互相往来。
裴令之点头:“住两天?”
景昭想了想:“两天应该够,看情况吧,我们先把仙野内外逛一遍,记得出门之前翻墙,从隔壁出去。”
她可不想走到哪里都被仙野县署的人紧紧盯着。
裴令之将那颗鱼丸送进口中,似乎要借此汲取些温热。待他细嚼慢咽吞下去,才用帕子轻轻沾唇,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点评道:“有些难看。”
景昭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因为我是北方人的缘故?”
在九月东宫即将南下的关键时刻,仙野县令会怀疑她是朝廷派来的探子其实很正常。
裴令之道:“若不心虚,何须猜疑?”
景昭想了想:“有理。”
她默不作声喝完半盏汤,用茶水清了清口,赞同道:“确实很难看。”
仙野县距离小王村的车程只有半日,为何昨日杀掉李公差,今日近午才赶到县署?
因为景昭在小王村耽搁了许久。
她想起那些看似内敛怯弱的村民们抡起锄头钉耙,殴击无头尸身以及刘公差的场景,忍不住用力合上眼,又很快睁开。
所谓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那究竟要多少怒火,才能将南方烧作灰烬,九州烧作缟素。
她眨了眨眼,所有情绪敛没,说道:“听说泽阳郡又开始剿匪了。”
“年年如此。”
泽阳多山,裴令之每年都能听到剿山匪的消息,建元七年那次匪灾规模最大,据说泽阳山匪攻陷泽阳城,烧了郡县官署,开官仓抢粮。
然而那些山匪很快被各族联手平定,乌合之众难以抵抗训练有素的世家部曲与当地驻军,占领泽阳城不过三日,便被悉数剿灭,原因是城中缺粮,难以固守。
真是奇怪,那些山匪分明打开了官署储存陈粮、平抑粮价官仓,却只区区三日便因缺粮被尽数剿灭。
个中情由,想来十分值得玩味。
二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窗外那轮金红的太阳渐渐西沉,天边燃起大片明艳血色,像染血的红绸,随着傍晚的风轻轻飘动。
“或许应该顾氏出面。”裴令之饮尽茶水,率先打破寂静,“北方世家出现在仙野县,确实瞩目。”
景昭抬起右手,仔细端详着素白手背上那道擦伤,想起一事,随口道:“轮到我了,自然该我去——而且,幸好今日不是你出面。”
“你猜猜我碰见谁了?”
裴令之抬头:“嗯?”
景昭道:“听说江宁裴氏有位小姐与人私奔,族中急的要命,假托侍婢偷盗之名,派出许多人手奔赴各地找寻。”
噗嗤!
墙角的积素冷不防呛出一口茶水,连忙背过身捂着嘴用力咳嗽,竭力缩起肩膀,想要尽量将自己隐藏起来。
可惜没用。
裴令之淡淡瞥他一眼,不做理会,朱唇微抿,一手扶住额头,非常轻地叹了口气。
景昭好奇道:“一直没有问过,你到底为什么要跑?”
天色渐暗,积素忙不迭跑去点灯。一盏盏灯烛次第亮起,映亮裴令之半边面颊,有种冰雪般近乎清透的质感。
听到景昭这句话,裴令之微闭的睫羽眨动两下,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望向她。
此前同行,尽管心照不宣,但无论景昭还是裴令之,终究都没有主动揭开那层画皮锦衣。
有些伪装,即使非常拙劣,摇摇欲坠,也不能轻易揭开。一旦揭开,原本被刻意视而不见的问题就彻底摆到了台面上,不能也无法回避,否则连同行的基石都会动摇。
随着景昭这句话出口,无形中,有些东西已经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裴令之漆黑的眼珠盯着她,微暗的房中,他面颊雪白、嘴唇朱红、眼眸漆黑,竟然有种隐约森然的鬼气,像一只朦胧夜色中走来的艳鬼。
景昭平静回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淡红唇角微弯,是个非常认真诚恳的表情,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气氛的无形改变。
“那你呢。”
脚步声一路走到博古架外,是积素正走出去点燃外间灯火。
在这短暂的、仅有二人的空间里,裴令之背对灯火,朱红唇角一点点向上提起。
那种从来都八风不动、顾盼风雅的气质随着半明半昧的光影暂时隐没了,另一种幽然而冶艳的神情浮现出来。
他一手支颐,长久凝视着景昭文秀的面容,似乎想要将她眼角眉梢每一寸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然后他曼声重复道:“那你呢?”
景昭下意识托腮,以一个绝对平衡的角度迎上裴令之的目光。
“是我先问的。”景昭轻声道,“先来者居上。”
脚步声再度靠近,积素点完外侧灯烛,绕着圈一路点进来,瞥见二人彼此对坐的姿态,下意识刹住了脚步。
裴令之目光丝毫不动,一手轻轻抬起,掌心向内轻摆。
积素愣了一下,还是犹豫着退了出去。
“好吧。”裴令之柔声道,“我离家出走的原因很简单。九月东宫下江南,南方年轻儿郎齐聚江宁备选,我不想去。”
景昭愣住:“备……选什么?”
她自幼在京中见多识广,飞蛾扑火者多如过江之鲫,隐隐已经猜到答案,却还是下意识问出了口。
“东宫正妃。”
刹那间景昭短暂怔住,忽然抬起手,啪啪啪鼓了鼓掌。
“?”
景昭说:“没什么。”
与此同时,她默然想着:多亏父皇励精图治,这些年北方朝廷干得不错,否则恐怕难以争得这份面子。
下一刻,她问:“那你为什么不想去?”
景昭压下眼梢,尽可能以一种绝对置身事外的立场,仔细打量同行数日的裴令之。
论容貌。
论门第。
论心性。
论才学。
论声名。
她在内心一一衡量这几项标准,得出结论,即使北方十二州中,也难以有与对方相提并论者。
不谈其他,也不谈养望与否,只看对方那张脸,便足以角逐东宫正妃的位置。
裴令之撑着头,思考片刻,然后道:“志不同则道不合。”
景昭反问:“你怎知不合?”
裴令之又说:“古称色衰相弃背,妾颜未改君心改。”
景昭说道:“后、妃自有尊位。”
裴令之再道:“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景昭收回托腮的手,袖手摇头:“还是不对。”
裴令之眨动乌浓的长睫,望向她,神情有些诧异,似笑似叹。
“怎么?”他似笑非笑道,“女郎就这么想向太女殿下举荐我?”
景昭看着他,平静道:“你还有未尽之言。”
裴令之眨动的长睫定住了。
片刻后,他忽而一笑,望着景昭轻轻摇头:“不,我说完了。”
景昭若有所思。
她缓声道:“那我换个问法,如果我愿意举荐你入朝,你愿意吗?”
窗外天色更加黯淡,晚风从半开的窗中吹入,吹至房中,带起裴令之肩头一缕长发。
裴令之垂眸。
他明白,对方已经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于是他摇摇头,微笑道:“自然不愿。”
果然如此。景昭想。
——行路难,行路难。
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这是裴令之念出那句诗的最后两句,也是他想要出口却未曾出口的未尽之语。
景昭秀丽的眉梢一寸寸扬起。
她见过的少年人,心有九窍如柳知、城府深如郑明夷、意气风发如谈照微,甚至天真稚拙如薛兰野,无论是深是浅,是贤是愚,却都有着如出一辙的积极入世的态度。
这种态度来自于他们可供依仗的家世,来自于他们身为东宫伴读的特殊地位,来自于他们自幼饱学积淀的学识才干,也来自于他们的年纪。
少年人往往积极进取,热血飞扬,仿佛有着无限勇气。哪怕沉静如柳知,守拙如程枫桥,也只是将那份情绪藏得更深了些。
但裴令之不同。
他像是南方清溪之畔手执钓竿垂钓了十八年的渔翁,哪怕表现出真实的喜怒哀乐时,尽管更像个活人而非精雕细琢的玉像,却也能窥见悲喜之下的倦然。
就好像,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早已变得疲倦而消极。
她生出一丝疑惑与古怪。
“你呢?”裴令之轻声道。
声音打断了景昭的思绪。
她微笑道:“你猜对了,我出身东宫,此次来南方,正是受圣命代天巡牧。”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右手从袖底露出,素白指尖悬着一方朴素的小印。
“你可以称我的字。”景昭顿了顿,平静说道,“曦和。”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
堆叠的冰山渐渐消融, 清凉散去大半,只有残余的凉意萦绕在房中,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被窗外吹来的暖风消解。
裴令之漆黑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 静静看着景昭。
她的眉毛长而秀气, 就像两弯秀丽的山川。
她的眼睛澄静分明,就像山川之畔潺潺清溪。
裴令之见过很多美人。
他自己更是世间绝顶的美人。
面前这张少女的面容,文秀好看,却不至于令他看得失神。
然而裴令之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的面容,仿佛移不开眼。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他心头升起。
在这个极近的距离里, 他足以看清景昭五官轮廓最细微的变化与走势, 于是他的目光从乌黑的发顶一路掠过,最终停留在轮廓优美的下颏。
那目光并不冒犯,更不带丝毫侵略, 就像是一阵清风拂过肌肤。景昭没有动怒, 只是饶有兴趣地挑起了眉梢。
刹那间,裴令之回过神来。
一切其实也只在瞬时之间。
裴令之垂下秀丽的睫羽,轻声重复:“曦和。”
那种异常古怪的熟悉感再度涌上心头, 裴令之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抬眸看向面前少女的面容。
“我记住了。”裴令之道,他顿了顿,又缓声道,“我没有字,号照霜, 女郎称呼我照霜即可。”
景昭道:“我以为照霜只是你的化名。”
“照霜二字取自我幼年的居所照霜楼, 是家母赐名。我有许多别号,这个不常示人,故而拿来做在外行走的化名。”
景昭想了想, 道:“山晚云初雪,汀寒月照霜。意境极美,只是失之清寒冷峭。”
她看见裴令之露出一个极为动人的笑容,但那笑里不带多少欢愉。
裴令之道:“女郎错了。”
“哦?”
裴令之道:“不是‘山晚云初雪,汀寒月照霜’,而是‘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说这句话时,裴令之的声音一如平常,清而平,和而润,并没有丝毫改变,然而无需他疾言厉色,似乎隐约中已经有一种更为冷峭肃杀的情感随之流泻而出。
弓背霞明见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温热的夜风仿佛静止了一刹。
景昭轻声道:“令堂……”
一位母亲,用这首诗来为幼子的居所命名。甚至无须直言,已然能品出她所寄寓的殷殷情谊与满怀不甘。
裴令之平静说道:“我母亲出自丹阳顾氏,外祖父名讳上晋下龄,母亲自幼承教于外祖膝下,娴于三坟五典,精通百家之书。当年伪朝祸乱中原,倘若江宁裴、丹阳顾,加起来还能寻出一位当世真君子,那便只有我母亲了。”.
“一个愚蠢的女人。”
江夫人长裙曳地,袅袅婷婷走过花园中青石小径,瞥见花木掩映后那处僻静的小院时,她微嘲想着。
耳畔传来侄女天真好奇的声音:“姑姑,那是什么地方呀?”
江夫人回过神来。
她收起似有若无的笑意,道:“那是先顾夫人的居所。”
江娘子啊了一声,掩住口:“这么偏呀!”
江夫人很有耐心地道:“那时江夫人病了,需要养病,自然要寻个偏僻幽静的地方。否则整日吵吵嚷嚷,怎么能养好身体呢?”
江娘子哦了一声,天真又向往地眨着眼:“对了姑姑,七表兄呢?”
“七表兄啊。”江夫人神色丝毫不变,温声说,“七郎他在竟陵,你六表姐有了身孕,七郎过去探望。”
江娘子颇有些失望:“那七表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江夫人道:“七郎难得过去一次,总要好好陪一陪六娘,小住些时候才会回来,不过总要赶在九月前的——怎么,想你七表兄了?”
江娘子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泛起红霞,绞着袖子羞涩道:“没有,我只是随意问一句。”
江夫人瞥她一眼,神情柔的几乎要滴出水来,半带调笑道:“你们都大啦,不好随意相见。等你七表兄回来,自然要在外院设宴接风——行意,你不是早想与七郎探讨文辞吗,到时候替你妹妹好好看一看七郎。”
江娘子羞得捂住脸。
江行意道:“多谢姑姑。”
江夫人假意嗔怪:“你我姑侄至亲,还客气什么?”说着便吩咐侍从,要摆宴为他们接风,然后道:“我看你们也累了,先去客院里休息,等晚上开宴我让人叫你们。”
江氏兄妹连忙道谢,江行意又道:“姑姑别忙,不必了,妹妹托给您照顾,已经是大大添了麻烦。我身为外男,是来江宁读书的,哪里好在姑姑家常住,家里已经联系了东山书院,我明日便搬去江家的宅子住,离书院只有一刻钟路程,读书最是方便。”
江夫人再三挽留,江行意坚决不肯,如此推辞一番,江夫人只得作罢。
江行意告辞离去,江娘子便跟在兄长身后,要将兄长送到门外。
走出数步,江行意稍稍加快步子,刻意拉开和侍从的距离,轻声嘱咐妹妹:“在姑姑家里住着,要长个心眼,不能全当自己家那么随便。”
江娘子不解:“姑姑难道会害我?”
江行意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这傻姑娘,全然听不出姑姑的言下之意吗?”
方才江娘子还未表现出少女怀春的娇羞,只是稍提了一句裴七郎,江夫人便立刻不动声色堵死了相见的可能性,只以言辞搪塞过去。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九月觐见东宫,裴氏不知作何想法。若他们有意让七郎君参选,我便显得碍眼了;若是他们无意舍出七郎君,那姑姑今日举动,便是全然不欲让江家嫁第二个女儿入裴家。无论是哪个原因,都说明姑姑的心是向着夫家的,傻妹妹,留个心眼吧。”
石径上,江夫人伸手折下一枝开得正艳的花。
花汁沾染在她的指尖,侍女连忙取来帕子为她轻轻擦拭,江夫人手一松,随意将娇艳的花朵抛到路旁尘土里,朝前缓步走去。
“行意这孩子,真当我不知道。”她轻轻摇头,“看见了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亲母亲、兄长侄儿,连我都防着呢。”
什么读书,什么书院。
无非是好听些的说法,各家既想送子弟争一争东宫正妃,又怕做的太明显,有损家族清高傲岸的风骨。
像是裴沈杨这样的顶级名门,家主有资格携嫡系子弟拜见东宫叩谒皇陵,召回子弟时也就有了体面的借口;如江宁本地世家,虽然地位稍逊一筹,但家在本地,召子弟回家也算合情合理的理由;但像是那些祖籍并非江宁的世家,家主自己前来拜谒东宫还不够,再带上大串年轻貌美的少年郎君,其意昭然若揭,未免有些难看。
因而他们便要找些借口。
譬如前来读书,前来探亲,前来游学,前来求医……这个不行,有将病气过给东宫的嫌疑,天然便会失却觐见东宫的资格。
“女人呐。”江夫人叹道,“就是要为自己和儿女多做些打算,读些书,会写些字,能讨男人欢心就很好。学的太多,读书太多,全然读得疯魔了,就会想些不该女人想的事。”
她摇摇头:“前面那位,就是读书读的太多,想也想的太多,竟然想劝谏家主带头北上,从而自毁长城。”
从前她年幼时,裴氏的家主夫人已经是顾氏,那时她只当顾氏一如传闻中端庄贤惠。直到顾氏病逝,她嫁入裴家做了续弦,才在族人与下仆们的讳莫如深中拼凑出了顾氏的死因。
那位裴氏家主的元配夫人,嫡长子女的亲生母亲,誉满江宁的妇人典范,死于多年的忧愤郁结.
门外传来足音,极轻且快,很快门扉叩响,苏惠的声音传来。
景昭问:“兰时睡醒了?”
“五小姐醒了。”苏惠隔着门道,“她说……”
剩下的话并未出口,闺阁女郎要说的私房话,传话的下人知道也就罢了,不宜再令更多人听见。
景昭说:“进来。”
苏惠推门而入,看了一眼裴令之,确认景昭没有让他回避的意思,俯身耳语几句。
“哦?”景昭皱眉,语气加重,“有内贼?”
苏惠道:“暂时不能判断。”
裴令之抬首望来。
景昭道:“说吧。”
苏惠于是道:“刚接到北方传来的消息,太女殿下微服巡游并州,东宫学士郑明夷、谈国公世子谈照微、东宫舍人景含章三人侍从在侧,一同遇刺。幸亏谈世子英勇护卫,太女殿下未曾受伤,只是谈世子、郑学士均负了伤,景舍人伤的更重些,不能继续随驾巡行,要留在并州静养。”
裴令之纤秀的眉梢一扬。
“接着说。”景昭道。
苏惠便继续说了下去:“那刺客身怀利刃,刃上带毒,是大名鼎鼎的醉春烟。”
醉春烟。
景昭语气平缓地念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如同流云般柔软,从她的唇齿间掠过,像是在念情人的名字。
这是数百年以来,天下最有名的剧毒。前朝最有名的三起毒杀案,本朝极骇人听闻的一起谋杀,都与此毒有关。
但这并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这种毒药据说是齐朝时南方神医孙凤啸所制,此毒秘方已毁,世上仅剩孙凤啸生前所存留的醉春烟流传。
很多年以来,随着醉春烟一次又一次被人们提起,现有的猜测完全指向一个结论:孙神医留下的那些毒药,落入了某个南方世家手中。
“醉春烟。”
或许是因为听说自己遇刺的消息,又或许是因为另一些缘故,景昭的神情变得非常严肃,语调也冷凝起来:“你怎么看?”
裴令之自幼生在南方,自然知道南方那些隐晦流传的隐秘传言。
他定定看了景昭片刻,忽然微笑起来,含笑轻声道:“这重要吗?”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景昭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六月二十, 天气放晴。
仙野县令在两位爱妾的搀扶下艰难起身,另一名如花似玉的美姬捧来药碗,一口一口服侍他喝了。
温热微苦的汤药下肚, 县令总算觉得有了些力气, 看窗外日光正好,示意爱妾扶他去窗下晒晒太阳。
县令出身名门,多年养尊处优,哪怕入仕做了县令,一应俗务自有幕僚门人代为打理, 没经过半点风浪。
几日前他收到那颗血淋淋的狰狞人头, 狠狠受了惊吓,白天心惊肉跳,晚间未能安眠。后半夜又下起雨来, 骤然受凉, 他本就不珍重身体,常日服散饮酒拥美酣眠,体魄说不准比府中养着的美姬更弱, 几重叠加之下,当即风寒入体病倒在床。
好在他府里养着医官,珍稀药材名贵补品不要钱似的砸下去,在床上结结实实躺了几日,如今已经好了大半,可以由美姬搀扶下床走动了。
窗下日光晒得正暖, 身旁爱妾软语温存, 县令这几日的头晕目眩一扫而光,正在心猿意马之时,忽而听闻下属前来求见。
县令正要发作, 忽而想起那二人被他派去盯弘农苏氏女郎,只好忍怒道:“那就传。”
片刻后,二人一前一后进来,还不等县令开口,扑通跪倒在地。
县令太阳穴一跳:“怎么了?”
二人抬起脸,脸色一个更比一个惨淡:“大人恕罪,人跟丢了!”
三号院院门大开,空空荡荡,一阵凉风吹过,吹得掌柜心比凉风更凉。
“人呢?”掌柜抖抖索索地指着跑堂,“眼皮子底下!一天路过三次,人和车马一块没了,你们愣是没发现?”
跑堂哭丧着脸:“不,不应该啊。昨天晚上去给二号院送热水,还看见三号院里亮着灯呢,谁知道今天打扫二号院的时候,这里人已经没了。”
“等等?”
掌柜一个激灵,恍然想起二号院中的客人似乎是与苏氏同一人入住回风楼的,立刻跳起脚来:“快去,快去!快去翻查二号院中的住客身份!”.
“丹阳顾氏。”
县令接过那本登记住客身份的簿册,眉头拧成死结:“过所是真的?”
下属很谨慎地道:“据回风楼说,看不出破绽。”
“奇怪了。”县令把本子一摔,“丹阳顾和弘农苏一南一北,哪里扯得上关系?又不是裴沈杨郑那样的大族,不忌地域南北嫁娶。”
他下了断言:“这过所未必是真的,立刻取纸笔来,我要上报家族。弘农苏氏身为北人,一路南来,身上带着伪造的南人过所,意欲何为?必然图谋甚大。”
话音未落,县令的手忽然一顿。
正替他捶腿的美姬以为下手重了,连忙停手,惶惶不安地看着他。
县令却丝毫未曾察觉。
他的脸颊开始涨红,额头沁出汗珠,眼神犹疑不定,好像还隐隐带着复杂难辨的神色。
县令下意识伸手去摸索茶水,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握着杯子的手还在轻轻颤抖。
不是恐惧,而是激动。
因野望生发而本能燃起的激动。
“采风使……”县令喃喃道,“王三郎能,我为什么不能?”
即使县令并非家中倾力培养的嫡长子,但他能受命出任仙野县令,而非只是做个家族中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已经可以证明他的出身很不错,父族母族皆得力。
正因如此,建元五年,临川郡守施旌臣之死的隐秘,他也隐约听闻过一些。
庐江王氏三郎,便是在那之后,声名鹊起,如今已是南方年轻名士领军人物之一。
下一刻他猛地变色,再按捺不住内心如烧如沸的野望,伸手推开美姬,高声道:“快,取纸笔来!”.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城外的官道上。
大路平直,向远方延伸而去,无法看到尽头,只能隐约看见尽头有着高耸入云的朦胧山峦。
舆图显示,这座山就是临澄郡最有名的临仙山。
官道绕过临仙山,连接仙野与临澄两座县城,其间大约有三天的路程。
按照裴令之的说法,他那两位朋友,就居住在这段路程的正中间,那里有一座坐落在官道不远处的宁静小镇,镇外山上起了一座宅子,就是他们二人的住所。
夫妇二人,养了一匹马、两头驴、三条狗和一群鸡鸭,以行医为业,闲来弈棋弄琴、开荒种地,实在是很悠闲美好的生活。
景昭问:“你下过地吗?”
裴令之诚实道:“并没有,只看别人耕过田。”
景昭说:“耕田是体力活,开荒种地更比耕田还要艰辛十倍……这似乎不能称之为悠闲美好。”
裴令之道:“形劳而不倦,他们本也不是为了自给自足。”
景昭懂了。
南方名士历来行事放诞,有人打铁铸剑,有人隐逸山林,有人闹市脱衣……相较之下,她父皇当年只是爱好游山玩水,真是相形见绌、毫不出奇。
不过换个角度来想,倘若她父皇的爱好不是平平无奇的游山玩水,而是服散醉酒、当街脱衣,那么他名声即使再大,想必母亲也丢不起这个脸择选他为驸马。
景昭虽然并不理解,但她愿意对个人的爱好保持尊重。
她随口道:“你竟然还读过医书?”
裴令之说:“闲来无事学过一些,没能学成名医,只会治些微末小病,不足挂齿。”
同行数日,景昭对裴令之的性情也大致摸清了不少。
南方名士分为两种,一种如裴七、沈允、杨桢、王三等美名遍及天下,世人倾慕无比,声名纯白光辉,不染丝毫瑕疵。
这便是家族寄予厚望,极力栽培,养望多年的成果。
另一种则风评两极分化,仰慕者称赞其风流放旷,厌恶者认为其放诞无礼。
裴令之显然是前者。
以他的性格,十分的把握只肯说七分,这便是主流最为推崇的谦虚谨慎、君子风度。
“医术不错就帮兰时把把脉。”景昭随手就把靠着车窗打盹的穆嫔拽过来,“——今天还难受吗?”
穆嫔面颊飞红,连忙摇头:“不难受,姐姐,我不用诊脉!”
关于矜持自守的气度,景昭并不推崇,但也并不反对。柳知等东宫臣僚自然绝不能日常行事束手束脚,然而对于为人妃妾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矜持其实是妃妾一种自我保护的品质。
但穆嫔不同,景昭拧眉看了她片刻,没有勉强,只是无声叹了口气:“好吧。”
然后她伸出手:“来帮我看看?”
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手腕,横在裴令之眼前。
裴令之立刻转开目光。
景昭:“?”
皇太女天生有一种帝皇最重要的品质,无论是什么要求、何等吩咐,从她口中说出来,天然便显得合情合理不容质疑。
南北两地,迟早都会是她的领土。
天下万民,将来都会是她的臣民。
天子代天放牧黎庶,既然如此,天子之外,论贵贱、论男女、论尊卑,又有什么意义?
她看着裴令之,皱起眉来。
景昭语重心长地道:“你这是不行的,医者眼中,唯有病患,何分男女?”
她只是露出一截手腕而已。
裴令之轻咳一声,转过头来,认真道:“这是地域差异。”
裴令之与景昭面对的情况并不一样。想要侍奉皇太女的大多是男子,很难通过扒光衣裳倒在皇太女身前的方式贴上东宫,这样做非但显得莫名其妙,会被人嘲笑,还很可能被当做意图袭击储君的不轨之徒治罪;而南方风气更为保守,女子名节远比男子重要,裴令之如果不格外谨慎,恐怕已经不得不被迫娶进十八房妻妾了。
“所以?”
裴令之从袖中抽出一条雪白丝帕,覆在景昭腕间,搭了片刻,沉吟不语,黛眉微蹙。
穆嫔看见他的脸色,立即紧张起来,焦急地攥住景昭衣袖:“怎么样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景昭问:“我怎么了?”
裴令之看着她,严肃道:“你……”
景昭问:“我?”
“有脉搏。”
穆嫔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你到底行不行啊,是庸医吗?”
景昭也严肃地看着他:“我的秘密竟然被你发现了,说吧,说不出有用的东西,我现在就把你灭口。”
裴令之又沉吟片刻,道:“从脉象上看,你……”
景昭问:“我?”
裴令之说:“是女子。”
穆嫔如果再看不出来裴令之是故意的,她也就枉做这么多年后宅闺秀、太女妃妾了,秀丽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抬手往裴令之眼前一晃:“郎君?郎君看得见吗?”
景昭另一只手自腰间摸出连鞘薄刃,肃然道:“来,郎君,没有毒酒和白绫给你选了,委屈你忍一下,放心,很快就死了。”
裴令之说:“气血充足,脉搏有力,就脉象来看,我生平没见过第二个比你身体更好,挑不出半点病痛的女子。”
景昭心满意足地收回手:“真乃神医。”
裴令之夸赞道:“我那朋友见了你,必定十分欢喜,他们见惯了求医问药的病患,最喜欢没病没痛、气血充足的人。”
景昭替裴令之的朋友们感到高兴:“那他们运气真好。”
她又问:“对了,你去看你的朋友,就带那些东西?”
后面那辆车上,装着积素这几日冒雨驾车出去买的礼物。
米面粮油、糖盐酱醋,油纸蜡烛针线麻布锅碗瓢盆塞了一箱,甚至还有两条腊肉。
“他们只有两个人,进城买那些零碎物品很麻烦。”裴令之解释,“我们带过去的这些够他们用很久,不必再时不时出去采买。”
“腊肉……”
“山上的蘑菇烧腊肉很好吃,我那两个朋友很有手艺,他们在信里承诺过,等我去探望他们,自备腊肉,他们亲自下厨做菜。”
景昭立刻就被他说服了:“真是恰如其分的好礼物。”
第59章 人去 楼空
当晚景昭一行人没能找到可供借宿的村镇, 天色黯淡时,不得不下了大路,在路旁荒野中一间荒废小庙中暂时过夜。
这间庙宇不大, 蛛网灰尘处处可见, 还带着雨后的潮湿气息,非常难闻。
好在这里环境破败,房屋梁柱却还算结实;门窗虽然漏风,不过临澄夜间也算炎热,勉强可供栖身。
唯一的不足之处, 是深夜的夜风吹入庙中时, 那风声卷过破损的门窗,像是黑夜里无数只怨鬼发出幽幽的哭声。
穆嫔和景昭共同睡在马车里,半夜被这风声惊醒, 吓得往景昭身边拼命靠过去, 结果后半夜两人一同又被热醒,睁着眼睛勉强挨到天明。
天色蒙蒙亮时,听到马车外传来细微的动静, 二人如蒙大赦般起身。整好衣裙揭开车帘,正对上从另一辆马车中挑帘出来的裴令之。
三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细微的疲倦。
景昭意识到了什么,返身入内,对着镜子仔细观察,果然在自己眼下看到了淡淡青影, 以及眉梢眼角萦绕不去的倦色。
她母亲长乐公主自幼体弱, 连带着景昭生下来同样多病。她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甚至随时都有夭折的可能,即使宫中珍奇补药数不胜数, 硬生生将景昭的体质堆了上去。
裴令之说她气血健旺,倒也不是虚话,锦衣玉食奇花异草养了十多年,只要没到虚不受补的地步,再如何多病也能养好七八成。
然而先天不足的底子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影响,景昭的身体情况非常容易上脸。说的通俗些,就是极其容易在面容上如实反映出来。
昨夜三人都睡得不好,但景昭至少可以保证她睡得比穆嫔要长久。然而今日揽镜自照,唯有她眼角眉梢的倦色最浓。
穆嫔梳洗完毕,挑帘进来,要服侍景昭洗漱。
景昭凝视着镜中人微带倦意的面容,啪一声放倒铜镜,转头道:“稍后给我上些淡妆。”
过往的十七年里,除了最懵懂无知也最幼小的那段时光,自从景昭开始学着保护母亲,直到她登上大楚储君的宝座,她从不介意向外界示弱,去展示自己的虚弱、疲惫、悲伤和无助。
但作为交换,她必须要从自己的示弱中得到什么。
在伪朝的皇宫中示弱,是缘于她想为自己母女挣出一段喘息之机;在父亲面前示弱,是因为她本能地想要获得来自父母的怜爱;在太后面前示弱,是一个孝字当头压下,为声名计量之后不得不做。
至于在太后薨逝后表现出的悲痛,更是为东宫赢得了诚孝之名。
但除此之外,除了可供交换的利益之外,储君不能在天下人面前轻易表现出虚弱的那一面。
僚属会人心浮动,墙头草会摇摆不定,敌人会伺时而动。
她必须永远高坐神坛,如一尊八风不动的神像。
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僚属看着她,朝臣看着她,天下人全都看着她。
不容轻忽,更不容有失。
她没有皇帝那样收复北方,重塑正统的无上威望,也就没有太多任性而为的依仗和本钱。
穆嫔侍奉景昭近三年,自然明白景昭的用意,有些心疼地应了一声,服侍她梳洗完毕,上了淡妆遮去倦色,待景昭挑帘而出时,又是一张精神焕发的冰雪面容。
景昭下了马车,目光四下一扫,瞥见尘灰满地的神像前,淡青色的身影正负手而立。
她不信神佛,但愿意保持尊重,想起昨夜入庙时太过匆忙,没来得及拜一拜此间主人,便信步走过去,道:“你拜过了?”
裴令之说:“没有,先别急。”
他端详着神像漆皮剥落、难以辨认的面容装束,道:“你认得这是哪路仙家吗?”
景昭微怔,抬头看去,眉心渐渐拧紧。
她忽而抽出一条丝帕裹上五指,隔着丝帕一按沾满尘灰的供桌,顷刻间纵身翻上神坛,仔细打量面前这尊神像。
裴令之阻拦不及:“等等……”
神像与这座庙宇本身同样破败,颜色早已剥落大半,早已无法看出本来面目。只能依稀辨认出这是一位人身蛇尾的女神像,鬓发如云,双手抬在胸前,十指交叠如同盛开的莲花。
但这绝不是民间常常供奉的女娲娘娘像,数百年以来,历朝历代女娲娘娘像无论是妇人形态,还是人身蛇尾,一定面容慈和、宝相庄严,这也是一切正神神像的共通之处,令人看了便心生敬意。
然而眼前这尊塑像,眉眼细长,隐隐上挑,唇薄而利,颧骨偏高,面颊线条丝毫不似当世绝大多数神像的柔和流畅,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锋利尖刻与妖娆。
景昭眉心蹙紧。
皇帝曾经宣召高僧名道入京,即使景昭没有刻意了解过,耳濡目染之下,也对当世香火旺盛的神佛很是熟悉。
她所知的正神之中,绝没有这样的神像。
下首裴令之急道:“女郎快下来,这尊神像不太对劲。”
景昭抿紧了淡红唇角。
昨夜他们入庙时天色已经黑了,众人急着找地方安置,进得庙里,见这小庙只有一间房,将庙宇内外检查过,确定庙中没有藏人、不会坍塌,便放心地住进来了。
为防刺客,众人连神像都敲过一遍,然而昨夜夜色太黑,马车中备着的火把蜡烛有限,火光黯淡神像又太旧,他们竟没注意这尊神像有异,堪称灯下黑。
另一边,穆嫔三人也围了过来,苏惠与积素目力甚好,穆嫔则是自幼常去寺观上香,相继辨认出神像的问题,一时间面面相觑。
景昭望着眼前这尊神像,冷笑一声,抽掉裹在手上的丝帕,往神像头脸处一抛。
那张雪白丝帕沾了灰尘,飘飘悠悠盖在神像脸上,穆嫔哎呀一声:“姐姐……”
景昭微微冷笑道:“怕什么,邪淫伪神而已。看出来了吗,这是顺天巫女!”
听到顺天巫女四个字,穆嫔还没反应过来,苏惠与裴令之的脸色各自都是一变。
顺天巫女,莲花神君,二者并称为伪朝初年南九州最有名的邪派。
当年皇帝自南方起兵,正撞上顺天巫女一派在民间广收信众、大肆敛财,弄些血食人祭巫鬼之流,大兴愚民之风。邪风气焰高涨,竟然一度想要在皇帝的军中传播。
皇帝是何等心性,岂会容忍这些危害更胜淫祀的邪派。当即效仿典籍史书中的先例,辣手整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妖人巫女。
所谓典籍先例,前有西门豹治邺,后有祖天师张道陵破山伐庙。皇帝的作风可想而知,如飓风卷叶,毫不留情横扫所过之处,杀的妖人巫女人头滚滚,哀叫连连。
这些邪派承受不住清扫,终于意图求和。然而皇帝眼中不揉沙子,他从来目无下尘,对求和的举动视若无睹,依旧秉持着军队所过之处,妖人巫女片甲不留的态度。
如此一来,这些邪派被逼上绝路,决定拼死反击,以顺天巫女为首的数个邪派,联合起来意图施行邪法诅咒皇帝暴毙。
所谓邪法,其实只不过是用来欺骗贫民百姓的手段。这些邪派自己也知道邪法奏效的可能性不大,因此他们双管齐下,施行邪法之余,还派出一拨又一拨的刺客前来刺杀皇帝。
伪朝三年,传至京城的流言说,逆贼景容遇刺死于乌梢渡,长乐公主因此重病沉疴。
那场流言虽然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并不可信,但刺杀这件事本身却的确无误。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那是一场无比凶险、汇集多方势力的精心谋划。彼时并非传言中那样,皇帝所面临的刺客只有伪朝细作。
事实上,伪朝细作、邪淫妖人、南方世家、军中内部……各方势力彼此交错,于心照不宣、机缘巧合的各种情形交叠之下,共同促成了那起凶险无比的刺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顺天巫女一脉竟敢在大楚境内修庙供奉、兴风作浪。”
景昭冷冷道:“砸了它。”
毕竟在这座小庙中睡了一夜,以景昭的行事,原本即使不信神佛,也要来拜上一拜,谢过此间主人。然而发现此处竟是顺天巫女庙,景昭心态骤转,立刻化作恚怒,心想此等邪派竟敢将庙宇建在她的头顶,今日不将这尊神像砸作齑粉,都算她仁弱可欺,对不起她父亲母亲。
顺天巫女与舒县的狐妖祭祀又不同,后者勉强沾上淫祀的边,暂时没有染上太多血腥惨祸,距离邪派更是遥远。顺天巫女却是板上钉钉、兴风作浪的邪派,早在伪朝年间她父皇景容就下过清除令。
裴令之连忙劝道:“放火烧庙是不行的,天干物燥,倘若点燃荒野草木,便是灭顶之灾——你忘了无相山。”
景昭唇角一弯,冲裴令之款款一笑。
皇太女那张文秀的面容上,极少出现这样毫不掩饰的嫌恶冷意。
“我不烧庙。”她说,“烧庙做什么,庙留着还能供过路人栖身。”.
前几日刚下过雨,道路虽然还算平整,毕竟是夯土路面,泥泞一片,马车不得不放慢速度。
再度上路时,景昭已经全然看不出今早面对那尊神像时的冷意,掸一掸衣袖,平平静静坐进车中。
裴令之起初以为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直到景昭撑着腮,对帘外的苏惠缓声交代:“我看这座庙像是许久没人来的样子,不过还是留些心,万一什么顺天巫女、莲花神君的还有余孽在,正好顺手一同送下去见巫女神君,古时候有西门豹治邺,我们也不能今不如昔,反倒不如前人了。”
那话音非常平静,尾音带一点难得的柔润,像是困倦时情不自禁拖长的余音,如同初春冰消雪霁的山溪般淙淙动人。但落在旁人耳中,总有种幽鬼索命的淡淡煞意。
裴令之支颐侧首,若有所思。
他沉思时也极为好看,穆嫔转过头来,先是看愣了一下,旋即警惕地转向景昭,殷勤道:“姐姐,我来这边好不好,昨夜我搅得你没能睡好,你靠在这里小憩一会。”
警惕促人进步。
在穆嫔单方面对裴令之的警惕之下,她的察言观色、体贴温柔日益增长,已经达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境地。
景昭尽管不解,但很受用。
这一路有些许颠簸,不过总体上还算安稳。虽然慢了些,依然抢在下午申时三刻抵达了临仙山外的那座小镇。
小镇里只有两三家客栈,规模不大,十分简陋,众人在镇上转了一圈,挑中了相对来说最干净也最宽敞的一家。
放下行李,积素叫来跑堂,让他去烧些热水送来供众人沐浴,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镇外山上有一对归野居士?”
跑堂啊了一声,挠着头憨笑道:“客官说的是不是卢、钟两位神医?”
门内,裴令之正倚门饮茶,听得神医二字,忽然以袖掩面,剧烈呛咳起来。
景昭怕他真的呛死,取出帕子递过去:“没事吧。”
那帕子洁白如雪,一直放在景昭袖袋之中,此刻递来,帕子上还沾着一点极为清淡却又馥郁的香气。
裴令之下意识接过,手便顿住。
景昭道:“愣着干什么,又不要你还。”
只是稍稍一顿,裴令之已然落下袖摆,尽管咳的冰白面容微微泛红,神情却仍从容如常:“多谢。”
“他们两个,相别一段时间,竟已经是神医了。”裴令之半含戏谑道。
他的话语虽半含调侃,却没有讽刺嘲笑的意思,反而带一点由衷的喜悦。
说完这句话,裴令之道:“积素会找人先送帖子过去,我们明日一早登门。”
无论景昭,还是穆嫔,对此都没有什么意见。
那是裴令之的朋友,从前和她们并无交情,登门做客自然要讲究礼数。先不说贸然上门实在冒犯,如今天气炎热,她们灰头土脸颠簸赶路一日,也不愿意以这幅尊容前去做客。
裴令之和两个朋友倒不讲究虚礼,但他记得四月初钟无忧给他写信,说阿卢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傍晚上门,未免妨碍有妊妇人歇息。
身为太女嫔,穆嫔此刻便自觉担当起交际应酬的重任,要去翻翻行李,先收拾一份明日登门的见面礼。
“那两位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喜好?”穆嫔转身要去查看行李,“姐姐和我初次登门,礼不能太薄,也不宜过厚,我得斟酌一下。”
景昭道:“是一对夫妇,年纪在二十一二,以行医为业,妇人怀有三到四个月的身孕,夫妻二人喜文墨、擅诗赋——我记得我们带了些玉佩?你看看还有没有。”
“……”
穆嫔停下脚步,幽怨地看了一眼景昭,又警惕地盯了裴令之一眼,幽幽道:“是。”
她幽幽怨怨女鬼般飘走了。
裴令之的两位朋友,均出自临澄郡本地豪强地主。
豪强一词,词义几经演变,到得齐朝时,与世家一度分庭抗礼。豪强依仗武力,世家则依仗各自传家的典籍,然而经历齐朝数代君王的刻意打压,世家得以凭借代代子孙精研的典籍与释经权屹立不倒,豪强所依仗的私兵与武力却被多番削弱。
时至齐朝末年,南北世家事实上已经演变为旧时世家与豪强的结合体,非但掌控着传家的典籍,同时私下豢养诸多私兵部曲。而豪强一词,如今大为衰弱,则介于士庶之间,地位颇有些尴尬。
然而再如何衰弱,豪强依旧压在真正的寒门与庶民之上。
裴令之这对朋友出自临澄豪族卢、钟,一个是卢家老夫人的小女儿卢妍,另一个则是钟家老家主长子钟无忧。钟家老家主与卢家太爷有些过节,这对小儿女却暗生情意,不堪家族逼凌,竟然一个以死明志,另一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
到底是亲生儿女,卢、钟两家不能眼看着儿女寻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他们婚事,令他们离家别居,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假的。”裴令之说,“那两家有意放出去的风声而已,阿卢和无忧当年离家的时候,和家中闹得十分难看,也不仅是因着小儿女私情。”
景昭轻轻敲着手腕,若有所思道:“能和你做朋友,想来是……”
“没错。”裴令之道,“无忧是家中嫡长,阿卢是家中极宠的幼女,若仅是因为儿女私情,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景昭:“啊!”
裴令之忽而抬眼对她一笑:“我不是说过吗,你和他们一定谈得来。”
那一笑极其好看,好在景昭看得多了,已经不至于令她晃神。
客栈中投宿的客人不多,热水烧得很快。眼看热水抬上楼来,裴令之辞别景昭,各自回房沐浴更衣。
待得洗漱完毕,景昭披着宽大外袍,正借窗前温热夜风吹干湿漉漉的长发,忽然听得脚步声从门前一路响起。
积素的声音从隔壁门外传来:“你怎么又拿回来了?”
“什么拿回来?”景昭把门一推,探头出去问。
积素连忙喊了声女郎,往身后房门看了看,没看见裴令之,来不及请示,只好自行举起手中的拜帖。
“没见人回来。”他说,“拜帖没投进去。”
第60章 失踪(一) “你朋友应该是突然遇上变……
“没有人?”
隔壁房门内传来轻缓的足音, 格门上投落出一道颀长清丽的影子,是裴令之。
听得裴令之发问,积素本能便要转身回房中细细禀报。然而景昭还站在门口, 裴令之又并未唤回他, 积素又不能无礼地将景昭丢在原地。
所幸客栈二楼并没有别的客人,积素站在走道上,说:“乔全,你原原本本讲上一遍。”
乔全便是积素派去投帖的跑堂。
他极为老实,从始至终低着头不敢乱看, 听得积素发话, 连忙双手将帖子交还回去,用一口临澄方言说:“小人骑着掌柜的骡子上山,到的时候天快黑了, 两位神医家门没开, 小人在门口喊了好久,没人开门,看天黑了, 小人只能掉头往回走——这东西瞧着精细,小人不敢往门口随便一放,怕弄丢,就揣在怀里又带回来。”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两位神医应该是出门给别人瞧病去了,院里鸡鸭饿的直叫。”
客栈跑堂到底要时常迎来送往, 乔全这一口方言说的倒不算难懂, 其间还夹杂着一点官话。
那毕竟是裴令之的朋友,景昭和他们从未见过,更谈不上了解, 没有说话。裴令之则隔门又略问了几个问题,便示意积素抓了把钱将人遣走。
跑堂一走,二楼走廊上只剩下景昭等人,隔壁门扉吱呀轻响,裴令之推门而出。
他显然刚刚沐浴过,未干的长发如同蘸水丝缎般流泻下来,裴令之一手松松挽着发尾,半明半昧间,水珠从鬓发滴落,划过他笼着雾气的眉梢眼角。
裴令之轻声道:“早知道,该让你亲自走一趟。”
这跑堂太过老实,没叫开门掉头就回来了,一问三不知。倘若积素亲自过去,说不定能看出更多东西。
积素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身为侍从,积素固然要绝对服从主子的吩咐,但他对景昭三人依旧隐隐怀有戒备之心。如果他亲自跑去投帖,等同于把裴令之留给其他三个人,这是积素断然不能放心的。
裴令之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选择让积素留下。但此刻他从积素手中接过那封未能送出的拜帖,心下忽然生出一种极淡的不安。
从前裴令之去拜访卢妍、钟无忧二人时,很了解他们的习惯。
夫妇二人都不喜欢外出,进城采买一次对他们来说像是要命,否则裴令之也不会特意令积素备好这些针头线脑的琐碎当做礼物。
尽管跑堂称他们夫妇为神医,裴令之却清楚,镇上居民这样称呼,是因为卢妍与钟无忧心地善良,为镇民看病常常不收钱,还要倒贴些药材出去。小镇贫穷,从前治不起病就只能熬着等死,镇民们感激夫妇二人,才以神医相称。
事实上,他们医术虽然不错,但受年龄限制,远不能与真正的神医相较,名气也不算大,病患大多是镇民,或是临近村庄的村民,受邀出远门为他人诊治的可能性很小。
更何况,卢妍怀着身孕,钟无忧向来体贴,怎么会带着怀孕的妻子外出至天黑迟迟不归?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裴令之知道,自己这份不安来得太过莫名其妙。他垂了垂眼,随手将不慎捏皱的拜帖拿在手中,慢条斯理地撕了:“明日上午,我们直接过去看看,不投帖了。”
积素眨了眨眼,景昭挑了挑眉,穆嫔从景昭身后探出头来,一脸愕然。
“无帖而登门,是不是有些失礼?”穆嫔道,“况且,如果明天上午他们还没回来,岂不是白跑一趟?”
这话的确挑不出半分问题,景昭却止住了穆嫔的疑问,扬眉问道:“怎么了?”
裴令之蹙起秀丽的眉梢,还是道:“没什么……只是,早些上门吧。”
他未曾直言,景昭也就不再多问,牵着穆嫔回房去了。
横竖那是裴令之的朋友,她从来不识,也就没什么格外的牵挂。
隔壁的房门合上了。
积素低声道:“郎君,您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简陋的帐幔后,裴令之轻轻擦去发梢水珠,声音也变得隐带忧虑。
他说:“不,并没有什么不妥——我只是担心,他们会不会被家里召回去了。”
积素听出裴令之的言下之意,愕然睁大了眼:“不会吧,卢娘子都有了身孕,难道卢钟两家还能迫他们硬生生分开?”
帐幔后陷入沉默。
在一片黯淡的光晕里,裴令之仰着头,凝视麻布帐子上那些细密的纹路。
帐幔洗的很干净,时间久了,经纬变得稀疏,透过帐外油灯的光,就像是一只只小眼睛在黑暗里不停闪烁。
和那些眼睛对视久了,人的心里便很容易生出烦恶的情绪来。
裴令之没有,但他的心情也绝不能算好。
他合上眼,平静说道:“未必。”
当日他这两位友人离家,令卢、钟两家蒙受了莫大的羞耻。
两家素来不睦,儿女却与对方相好,这是其一。
聘者为妻奔为妾,私逃离家无名无分,这是其二。
其中,卢家的面子又比钟家落得更厉害。
毕竟南方风气如此,而且女子总是被更大的风浪冲击。
如果这两家——尤其是卢家,不能容忍,执意要将这对小儿女抓回去拆散,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想到这里,裴令之闭上眼。
他淡声道:“明日早些时辰出发。”.
次日清晨,难得风凉。
明日六月二十三,是 ‘火神诞’,二十四则是‘雷尊诞’,再往后又是天君诞辰。这几日在临澄习俗中,往往不能动火,须忌酒水荤腥,客栈迎来送往,更讲究好意头,竟今日便提前开始封灶,清晨备下的早饭寡淡,景昭没什么兴趣,站在二楼走廊上,慢吞吞啃着苏惠从客栈外买来的一张大饼。
那饼子金黄酥脆,趁热吃口感正好。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景昭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问:“你吃不吃?”
裴令之接过另一张饼,单手揭开面纱,咬了一小口,说:“不错。”
“今天客栈没有热食吃。”景昭说,“去你朋友家里开火吧。”
裴令之想了想,说:“也可以,他们不忌讳这个。”
二人没头没尾的对话就此终结,各自举着一张饼站在走廊上慢慢啃完,车马已经备好,穆嫔推门出来,举着景昭的帷帽:“姐姐……我的饼呢?”
景昭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来一张:“再不吃就凉了。”
穆嫔说:“我这就吃,你呢?”
景昭说:“吃完了。”
穆嫔接过油纸包,偏头看见裴令之正用打湿的帕子一点点擦拭指尖,很是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啃饼去了。
饶是裴令之此刻心情并不算很好,依旧敏锐察觉到穆嫔投来的目光。
这不是第一次了,裴令之当然不会和对方计较,只是这一次,他的眉梢在帷帽下轻轻蹙起,若有所思。
从镇上通往临仙山的山道并不陡峭,相反非常平缓。
说是住在山上,实际上这对夫妇的住所只在镇外山脚下草野的高处,这里充其量只能算是临仙山的一座山坡。
半人高的野草被分出一条几尺宽的道路,显然是人踩出来的。如果从高处俯瞰,这片草野像一块毛茸茸的翠绿毯子,毯子上铺开一条雪白的线。
马车一前一后,沿着线向前走去。
今日天并不很热,微风清凉。
穆嫔几度探出头去张望,对着两旁随风摇曳的碧草发出感叹,景昭则再三叮嘱她:“不许单独靠近这种成片的草野,知道吗?草里若是藏了人,你连反抗求援都来不及。”
穆嫔乖乖点头,又说:“我一直跟着姐姐,才不会独自乱走。”
地势渐高,马车行驶渐缓。
揭开车帘,向远处望去,只见如洗碧空之下,随着风势急促,远处连天草野水波般荡漾开来,天边飞鸟掠出一条乌黑的线,在那条线尽头的下方,隐约现出一座二层小楼的轮廓。
小楼外围着一圈院墙,门口悬着牌匾,上书‘归野’二字,笔力虬劲,字迹纵横。
还未靠近院墙,苏惠忽然讶异地:“嗯?”
景昭问:“怎么了?”
苏惠犹豫片刻,还是说:“感觉有点不对。”
这句话一出口,正切中裴令之心底一些隐秘的担忧。
刹那间裴令之的脸色微微变了。
景昭并不很清楚卢、钟那些隐秘,尚未反应过来,却见裴令之单手挑起车帘,竟然要往下跳!
“车没停!”
景昭一把捞住他,皱眉道:“你在着急什么?只差这几步路了……”
话未说完,她的神情也有些轻微的变了,看着裴令之道:“到底怎么了?你那两位朋友莫非招惹了什么麻烦上身?”
帷帽下,裴令之朱红唇角抿紧,一种异常荒谬的担忧从心底缓缓浮现出来,就像是游鱼破开水面,带出许多连绵不绝的气泡。
马车终于停稳,裴令之一跃而下,拎起衣摆,疾步来到院门前。
院内传来鸡鸭犬吠,马嘶驴鸣,好一幅嘈杂之相。
裴令之抬手急急叩门,扬声唤道:“无忧?阿卢?”
他连唤三遍,院内毫无回应,只有鸡鸭的叫声越发响亮。
景昭下得车来,走过去唤他:“院内应该没人。”
裴令之短暂一默。
下一刻,裴令之后退一步,对积素招了招手。
他尽力平静道:“你来。”
这种时候就能看出主仆二人的默契了,裴令之话音未落,积素挠了挠头,从远处飞身而至,带起阵阵风声。
轰隆!
烟尘四溅,动地惊天。
身影如虹似电,掠入院中。
——积素一脚踢开了院门。
漫天烟尘中,积素咳嗽着走出来,下一刻裴令之快步走进尘土之中,丝毫不在意雪白衣摆顷刻间被染上了淡淡一层灰色。
景昭示意穆嫔留在门外,自己快步跟进去。
她目光四下一扫,看清了院中全貌。
这是一间药香浓郁的小院,二层小楼外铺满药材,台阶下开辟一小块菜地,种的却不是果蔬,而是药草与花木。
临近院门的那一侧,圈出鸡鸭笼舍,小楼后方传来驴鸣,院中则有一条棕黄小狗,朝着院门方向警惕地嘶叫。
那小狗看上去还是幼崽,警惕地扑向裴令之,然而扑了个空,裴令之已经快步登上台阶向小楼内走去,它又调转头,对景昭作势欲咬,却在凝滞片刻之后,有些惊恐地发出呜呜声。
即使这条小狗十分可怜可爱,景昭也没有去摸它的意思。她举步越过小狗,环视院中越狱而出满地乱跑的鸡鸭,阶下凌乱的花木,又走到楼外,低头端详那些摆开的药材。
然后她转过头,对穆嫔招了招手:“进来吧。”
裴令之风一般掠过小楼内外,除了夫妇二人寝居的卧室不便入内,只能隔着门缝稍微张望之外,其他的地方被他看了个遍,也没发现问题。
就好像,这里的主人只是单纯离开片刻,随时都会回来,而裴令之无非是疑神疑鬼。
但裴令之走下楼,面色却分外难看。
景昭揽着穆嫔,见裴令之出来,轻声道:“后院存放车马的地方车不见了,只有驴没有马,你朋友走了至少三五日,可为什么走之前没收起药材?”
那些药材被雨淋湿又晒干,有种极淡的腐朽气息。
小狗继续朝穆嫔狂吠,景昭百忙之中转过头,蹙眉呵斥:“走远点,欺软怕硬的东西!”
裴令之蹲下身,摸了摸微潮的药材,说道:“糟了。”
“院内院外没有打斗痕迹,没有鲜血,唯一可疑的血迹似乎是公鸡打架留下的。”景昭劈手一指,只见秃尾巴的花公鸡满地乱跑,正猛啄院中花木。
她放开穆嫔,简单总结道:“你朋友应该是突然遇上变故,自行匆忙离去的。”.
一张桃花般的脸,从车帘后探了出来。
年轻人身量高挑,缓步走下马车时,行动间有种难以言喻的风流气概。他披一件深紫薄缎披风,绣纹精美,栩栩如生,料子在日光下闪着水波般夺目的光芒。
只这一件披风,便是千金难买。
侍从连忙迎上来,将一把精美的伞打到他的头顶,遮住天穹之上倾泻的日光。
年轻人向前走去。
他那双桃花般的眼底泛起笑意,似是想起了一些极有趣的事情。
然后,他含笑说道:“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