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霸王餐粉蒸排骨、黄焖鸡
转眼间便到了二月,尹遥最近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早点摊儿、四门学、糕饼铺、私房菜,这四样儿生意,被她带着陆娘子和罗珊娜,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日里都有不少银钱入账,那数目数得她眉开眼笑。
除了银钱上的进账外,家中最近还有件喜事儿,那就是又收到了沈龄的信。
之前尹遥曾给舅舅去信,讲了罗珊娜的来历,他便按照外甥女的请求,写了封令罗珊娜脱籍的手书。
尹遥收到手书后,第一时间便带着罗珊娜,去洛阳县廨脱了奴籍,解了一直以来的一桩心事。
只是罗珊娜乃番邦女子,脱籍之后如何立户,却又成了棘手的问题,后来还是蔺主簿好心提醒,让陆娘子收了罗珊娜为养女,又以此身份将户籍落进了沈家。
元日里太后大赦天下的诏令,早就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达到了大唐的每个州府,倒是比尹遥的家书还快些。
沈龄写回信时已不再是罪籍,已经可以返回洛阳。只是他在抵达岭南以后,发现此处虽然炎热潮湿、瘴气弥漫,可当地却有许多独特食材,当地百姓亦有许多独特的烹饪技法,很是新奇有趣。
在跟康陶商量之后,二人决定先留在岭南探访一阵,晚几个月再返乡。
陆娘子虽然一开始有些生气,自家郎君大赦了还不尽早归家,居然还在外面乱转?不过她如今跟着尹遥忙得不亦乐乎,这念头一转眼就抛到脑后了。
月前隔壁韦郎君夫妻俩已离开洛阳城,尹遥收下钥匙,带着七娘和罗珊娜,搬到了隔壁院子。
罗珊娜住在原本韦郎君夫妻的房间,主屋则留给了尹遥和七娘。
那日说好要分床睡,尹遥便请人,将韦大房间的床搬到了主屋,跟七娘在房间两侧一头一个,终于睡了个清净觉,白日里精神头儿都好了三分。
而康陶家的小院儿中,陆娘子也搬到了侧屋,结束了跟沈老太太共处一室的生活。
终于不用跟婆婆挤在一间房,尹遥瞧着,陆娘子嘴上虽然没说,但整个人也是神清气爽,至于夫君回不回家嘛,大概也没那么重要。
……
今日沈记铺子里,一如既往地热闹,往来的食客络绎不绝,迎来送往、煎炒烹炸,尹遥忙得那叫一个脚不沾地。
终于送走了午市的最后一桌客人,尹遥擦了擦额头的汗,正准备收拾残局,就瞧见店门又被推开,门外罗珊娜的声音:“郎君请进。”
迎面进来的,是位样貌英俊的年轻男子,他身穿一件织锦的圆领袍衫,是世家公子的典型装扮。头上却未戴坊间常见的软纱幞巾,而只是以发簪将头发简单束起,袖口也以束袖扎起,干脆利落之余又有几分洒脱不羁,一时间倒让人难以分辨,是世家公子还是游侠儿了。
他随意挑了个桌子落座,又朝尹遥笑道:“小娘子,不知店里有些什么吃食?”
虽都说以貌取人有些肤浅,可面对这样一位翩翩公子,也实在令人见之忘俗。
尹遥迎上前,笑盈盈道:“郎君午安,因已过了饭时,如今店里只有粉蒸排骨并黄焖鸡这两道菜了,不知您可愿尝尝?”
“便听小娘子安排。”吃什么倒不打紧,男子点了点头,又道:“敢问小娘子,店中可有什么酒售?”
自前朝起,朝廷便开放了民间酿酒、售酒的禁令,一时间各类名酒层出不穷,上至皇室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闲暇时皆爱饮上几杯。
只是尹遥虽对厨艺颇为擅长,可酿酒之事,她却是一知半解,最多也就是靠着酿醪糟的经验,照葫芦画瓢酿几坛糯米酒,自家喝喝罢了,若要拿来售卖,手艺却是不够的。
最近些时日,也常有食客问起酒来,她有些苦恼,便朝胡娘子讨教了一番。
胡娘子亦不通酿酒之道,对此颇有经验。她告诉尹遥,自个儿一般会从酒铺处,预先购入几种酒水拿来售卖。若食客还有其他需求,自可托了胡二郎跑腿儿,前往酒铺另行购买。
尹遥觉着这法子不错,昨日便也在南市林记酒铺中,购入了市面上最常见的两种酒水,今日正好刚刚上架。
闻言她便笑道:“回郎君,我家店中有桂花醪和洛州春两种酒,不知您想要哪种?”
这两种酒虽然常见,但并非什么名酒,瞧着男子的神色,显然是都不大想要。
“当然,郎君若有其他想喝的酒水,我们帮您去酒铺中买来便是。”
男子眼睛一弯:“当真?那便麻烦娘子了,我想尝尝这神都城有名的‘琥珀香’。”
尹遥叫来罗珊娜吩咐了一声,罗珊娜领命而去,她又问对方是否带了传单,店中可以免费赠送一份汤水。
最近这几日,虽然尹遥已没再请胡二郎的小兄弟们,继续散发传单,但仍旧谈下了一些小摊主,将传单放在摊子上做些宣传,有不少客人都是拿着传单来店里的。
对方却是摇了摇头,笑道:“不曾,某今日刚到神都城,只是偶然路过,便进来尝尝。”
刚到神都城?尹遥有些惊讶,虽然这人看着是有些风尘仆仆,像是刚从远道而来的样子,可他却只空着双手,身上亦并未携带什么行囊,这年头出门这么随意的吗?
不过也不重要,尹遥爽快一笑:“无妨,相逢即是有缘,我便赠郎君一份莱菔丝丸子汤。”
男子见她行事爽利,亦是从善如流,拱手笑道:“多谢小娘子。”
厨下的这两道菜,原本是尹遥留下来自家吃的,不过既然来了客人,便分出去一份也无妨。
粉蒸排骨,是将上好的豕肋排,切成两寸长的小段儿,以酱油、姜片、豆腐乳、饴糖等佐料腌制入味,再裹上一层磨好的米粉;
将腌好的排骨摆在一个个小陶碗中,大火蒸一刻钟后,转小火蒸一个时辰,直至排骨软烂脱骨、米粉软糯为止;
粉蒸排骨蒸熟后,便一直放在蒸笼中,以小火慢慢煨着,煨的时间越久越入味儿。
至于黄焖鸡,其金黄诱人的色泽,主要是因为在腌肉时,放了姜粉调色的缘故;
这些日子以来,尹遥的铁锅可是派上了用场,起锅热油,下入葱姜蒜、豆豉、豆瓣酱爆香,将腌制好的鸡块儿下锅翻炒均匀,下泡发好的香菇,以开水焖煮半个时辰后,分成小份儿装到砂锅中。
此刻有客人点单,便只需将砂锅中的黄焖鸡,以大火收汁儿,再将蒸笼中的粉蒸排骨,端一份出来即可。
菜品端上来后,男子看着眼前儿的吃食,虽只放在质朴的陶碗中,与往日在长安时用过的,那被称为”千峰翠色”的越州瓷不可同日而语,却又别有一番市井闲趣。
其中那粉蒸排骨,可谓是软烂入味儿,豆酱的香气已浸入到排骨内部,下面还铺着层吸饱了香味儿的芋头块儿,又粉又糯,竟仿佛比排骨还要美味几分。
再看小砂锅里的黄焖鸡,只见其汤色红亮,鸡肉鲜香扑鼻,尝一口极是鲜美嫩滑,让人胃口大开,非要配上几口稻米饭才心满意足。
嗯,这道粉蒸排骨味道不错,黄焖鸡汤汁浓郁,萝卜丝丸子汤清爽可口,虽不比皇家御膳那般精细,可也平添了三分烟火气,而与普通的市井吃食相比,又满怀巧妙的匠心。
“小娘子这可是家传手艺?尝着倒与其他食店不大一样。”男子显然也是没什么事儿,见尹遥在收拾其他桌子,便随意搭起了话。
“都是我自个儿琢磨的,郎君可还满意?”
他夸赞道:“小娘子好手艺,看来我初入神都城,倒是没挑错地方。”
“郎君过奖了。”见客人对自个儿的手艺满意,尹遥也十分开心。
这些时日的忙碌,倒叫她找回了不少上辈子开饭馆儿的感觉,这种坐下来慢慢儿品尝、与食客面对面的交流,是与之前坊间摆摊儿、售卖糕饼都不一样的。
她也随意问道:“敢问郎君,来神都城可是探亲访友?”
不料对方却又摇摇头:“某倒是并无什么亲友在此,只是来想来这神都城,看看牡丹花罢了。”
尹遥眨眨眼,这才二月初,哪来的什么牡丹花?虽然她也是去岁才来此地,可也知晓,牡丹花要春三月上巳节之时,才会开花呢!
罗珊娜已买完了酒回来,男子倒了一杯自斟自饮起来,又赞叹这琥珀香果真醇厚顺滑,不愧是神都第一名酒,看着惬意极了。
她耸了耸肩,真是个奇怪的客人。
留下罗珊娜在前厅照应,尹遥收拾好餐具回到厨房,营业时间虽差不多结束了,但她还得清扫后厨、洗碗刷筷子。
唉,做饭虽有趣儿,可洗碗却真讨厌,好怀念从前有洗碗机的日子啊……
“三娘,我来洗碗吧,你去忙别的。”陆娘子早就看出来她不爱洗碗了,见状便主动开口。
“舅母真好!”尹遥眉开眼笑地撒了手,拿起菜刀准备打磨。
两人正在后厨忙碌时,却听到前厅忽然传来罗珊娜的怒喝:“你这无赖!”
什么情况?尹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这些日子以来,因着罗珊娜貌美,确实有些客人会对她调笑几句。
不过好在沈记做的都是白日生意,这光天化日之下,且又有差役寻街,客人也不敢太放肆,因此倒没闹出过什么乱子。
这还是罗珊娜第一回这般激动,生怕是她遇到了什么泼皮,尹遥立刻起身冲到堂屋。
只见堂屋中此刻,完全不复方才的悠闲气氛,罗珊娜和那食客正剑拔弩张地对峙。
尹遥忙拦在两人中间,开口道:“怎么回事儿?”
罗珊娜探出头来,指着那男子,朝尹遥道:“三娘,他他他……他吃白食!”
吃白食?尹遥又向那男子,上下仔*细打量:这衣服料子挺好的啊,不至于吧?
男子见她这仿佛母鸡护小鸡般的模样,拦在那胡姬面前,面上闪过些许复杂之色。
他倒没有罗珊娜那么激动,而是把身子往后靠了靠,目光瞧向尹遥的右手:“小娘子,我并非吃白食,只是……”
尹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个儿方才急着出来,手里还拿着菜刀,不免轻咳了一声。
罗珊娜显然十分恼火,尹遥信任她让她照看着,结果活儿却干砸了:“那你付账!”
男子叹了口气,他真不是不想付账,但无奈浑身上下实在摸不出一个铜板。
看着眼前这情景,尹遥无语了,先还以为这偶然进来的客人是缘分,以后没准儿也能成常客呢,谁料到这就打脸了:好好儿一个郎君,怎么吃霸王餐呀?
她也叹了口气:“郎君,我也不是为难您,这餐饭一共五十文,您看是凑凑还是……”
男子斟酌着开了口:“小娘子,是这样的,我的随从去长安了,要这一来一回要两个月。待他回来了,我把饭钱双倍付给你,如何?”
尹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罗珊娜斥道:“你糊弄谁呢,这一拖就是两个月,我们到时上哪找你去?”
一个要钱、一个没钱,双方一时间僵持住了。
瞥见外面南市署的差役正巧经过,尹遥心道:罢了,也别吵了,有困难找警察吧。
她朝外扬声道:“二位郎君!烦请来一下!”
南市署的差役闻声进了铺子,二人日日在这两条街上巡视,沈记的店家小娘子他们认得,长得漂亮不说,打点得也一向十分勤快,当下便笑道:“尹娘子,发生何事?”
瞥到她手上拎着的菜刀,那差役唬了一跳:“哦哟,这怎么还舞刀弄枪的?”
“郎君误会了,我方才正在后厨磨刀来着……”尹遥忙把菜刀背在身后,又将事情说了一遍。
罗珊娜前阵子刚去过县廨,如今也平添了几分“法律意识”,道:“二位郎君,把他送到县廨去!”
两人看了在场的人一圈儿,又合计了一番,其中一人把尹遥叫到一边,低声道:“尹娘子,我们确可帮你把人送到洛阳县廨,交由县令处置。只是即便是送到了县廨,没钱仍是没钱,你这损失……”
“那郎君觉得该如何是好?”尹遥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而且为五十文闹到县廨,也实在没什么意思,县令都要无语。
这种事儿南市一日没有十起八起,也有三起五起,差役当下驾轻就熟地和起了稀泥:“平日里嘛,店家要么自认倒霉算了,要么便把人留下做几日工抵债,你这不过五十文,做一日工也就够了。”
陆娘子听到前面动静,也从后厨过来了,她听到这话,拽了拽尹遥的衣袖:“三娘,这人不知底细,咱们可不能留下做工。”
尹遥思索片刻,舅母说得没错,舅舅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呢,收留一个不知来历的人在铺子里做工,那她心也太大了吧?
都说和气生财,不过五十文,赔了也就赔了,她也懒得再纠结,便想着还是自认倒霉算了。
却忽听罗珊娜在另一旁提醒道:“三娘,不是五十文,是三贯五十文。”
“多少?”尹遥差点儿吓了个跟头。
“三贯,再加五十文。”
三贯,三贯……她这才想起来,罗珊娜方才还去买了酒,那琥珀香竟要三贯一壶吗?
尹遥眼前一黑,心里除了后悔就是后悔:虽然确实应该顾客至上,但她怎么就忘了,要先付钱再跑腿儿呢?
这下好了,林记酒铺可不会管是哪位食客要的酒,挂的是她沈记的账,月底也是来问她尹遥要钱。
呵!呵!呵!
从喉咙里挤出三声冷笑:这回可真是平地翻船了……
尹遥把菜刀往桌上一拍,坐在杜昭对面的椅子上,拎起桌上的酒壶晃晃,里面还剩点底儿,她一扬手,万念俱灰地全都喝了进去。
味道可真不错,她心里恨恨道:废话,那可是三贯钱一壶的酒,能错得了吗?
第62章 宣传牌钵钵鸡、麻辣鱼
每个人的心里吧,都有一杆秤,遇到犹豫不决的事儿了,就把得失喜恶放在两边称一称,然后挑重的、挑急的、挑最在意的那一边儿。
尹遥心里也有杆秤,她把损失五十文和留下不知底细的客人,放在称两边称了称,毫不犹豫地选了损失五十文。
然后罗珊娜告诉她,称错了,不是五十文,是三贯、零五十文。
三贯是什么?
三贯是整整三千文铜钱。
三千文铜钱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要摆摊儿卖一千个蒸饼;
意味着她要往四门学送六百份盖浇饭;
意味着她要托李娘子卖八十盒百花酥;
意味着她要烹制足足三百道私房菜。
把铜钱折算成生产力,尹遥两眼一黑:
好啊,看来是最近日子过得太舒服,终于乐极生悲了。
见她心情郁闷,其中一名差役开口劝解:“尹娘子别难过,你这沈记食店里都是女子,这多个郎君在也稳妥点儿。”
另一人也道:“是啊,毕竟咱们虽然每日里巡视,可也没法儿时时照看不是?”
多个郎君稳妥?尹遥闭了闭眼,那也得是靠谱的前提下吧。
她又睁眼上下打量对面那人,腹诽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装扮、这样貌、这气质,怎么看都瞧不出,竟是个吃霸王餐的呢?
对面那位霸王餐客人,这会儿却未见什么慌张,反而十分洒脱地拱了拱手:“尹娘子,实在抱歉,某愿留下帮工抵债,一定尽心尽力、听凭差遣。”
陆娘子本还想劝几句,可一听说是三贯钱,也闭嘴不说话了,她日日在铺子里忙碌,怎会不知家中赚钱不易?
罗珊娜虽看这人怎么都不顺眼,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白白放走了,也一边怒视一边沉默。
尹遥把酒壶往桌上一顿,终是为三贯钱折了腰:“不管知不知底细,都给我留下干活儿吧!”
……
见双方总算“和平解决”,两名差役不再久留,双双告辞离开:“尹娘子若有事再叫我们。”
送走差役,陆娘子自去后厨洗碗,临走又叮嘱尹遥,一定过要好好儿盘问底细才行。
虽已是板上钉了钉,但罗珊娜还是有些不甘心,朝尹遥道:“三娘,咱们真留下他打杂呀?”
“那不然怎么办?三贯钱呢!”尹遥没好气道,她也不想啊!
罗珊娜也知没别的办法,只恨恨跺脚出了门:“唉,我去寻李娘子,看看她糕饼售卖得如何了。”
如今堂屋中只剩下了尹遥,她怨念地盯着对面男子,心中亦愤愤道:这人倒是安之若素,看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手上没钱,留在自个儿铺子里,倒至少有处容身之所呢!
事已至此,尹遥也认了,还是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吧。
“郎君,虽说咱们这只是权宜之计,可我也有些事情要提前问清。”
男子坐正了身子:“小娘子请讲。”
见他态度还不错,尹遥心里的气勉强消了一分。
新员工嘛,背景调查得做做好,第一步自然是先查户口:“姓名、籍贯、年龄报一下,再把过所给我看看。”
男子掏出怀中过所,递了过去。
尹遥接过来,打开检查了一番,见形制与她之前在华阴办的一模一样,上面还加盖了潼关城的朱记,而且既然他进得来洛阳城,那便应该不是伪造的。
又听对面自报家门:“杜昭,京兆人士,去岁刚刚加冠。”
京兆人士,就是长安人,方才说随从回长安了,看来是回家办事儿去了。
至于加冠,那便是二十岁,跟过所上写的都对应得上。
尹遥点点头,又随口道:“杜郎君,你有工作经验吗?”
“什么经验?”杜昭没听明白,难不成是什么市井黑话?
“呃,就是你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不过这问题让杜昭有些犯了难,不知该如何答复,沉吟半晌方含糊道:“某之前是读书的。”
“哦,读书人,那就是没有工作经验了。”
“……此话也没错。”
“会刷碗吗?会洒扫吗?会招呼客人吗?”
“……”
无言以对,看来是都不会,尹遥有些头痛,这什么都不会,留在店中吃干饭吗?
好在杜昭虽没经验,但工作态度还算端正:“尹娘子,哦不,应该叫您东家了。”
“此番多谢东家大度,肯收留某,有什么活计尽管安排,某虽不才,但愿意学着去做。”
尹遥瞪他一眼:话说得倒是好听,那是自个儿大度吗?还不是因为送了官也拿不到钱,只得不得不“大度”地留下人?
行吧,不会就不会把,反正已经这样儿了,日后好好调教便是了。
被他那不紧不慢的态度感染,尹遥也看开了三分。
她想了想,差点忘了件正事儿,便又道:
“不过嘛,杜郎君既然没有经验,那工钱便不能全额支付,只能按照学徒的数额支付,你没意见吧?”
“南市的食店伙计一般是每日一百文工钱,既是学徒,我便按照六成计算,你没意见吧?”
“另外我这儿可以包住,后面有间小屋,你自可住在其中,因此每日要扣掉十文,你没意见吧?”
“所以算下来每日的工钱是五十文,郎君欠我的三贯钱,需要做工两月抵消,你没意见吧?”
听着对面这小娘子一连串儿的四个“你没意见吧”,手起刀落便把这笔债敲定了,杜昭还能有什么意见?
他连眼神都多了三分恭敬,拱了拱手道:“东家安排得十分妥当。”
算他识相,尹遥起身,去拿了笔墨铺在桌上:“杜郎君,口说无凭,你既是读书人,那便请你按照咱们方才商量的,写张契约书吧。”
怎么,这卖身契还得自己写?这尹娘子可真的是……
杜昭没忍住笑了出来,摇摇头接过笔,提笔磨墨,将方才说好的条件一一写下。
“严肃点儿,笑什么笑!”尹遥又瞪他一眼,点了点那纸,“再加一句,要接受沈记东家尹三娘的一切安排,否则扣工钱!”
投降般举了举手,杜昭认命地将这“不平等条约”添了上去,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只是没带钱,又不是真没钱,大不了等跟随从杜安碰了头儿,多付些银钱赎身便是。
双方签字按了手印儿,尹遥将那契约叠好,夹进了杜昭的过所内,一同揣到怀中。
“东家这是何意?”
“过所嘛,便先抵押在我这儿吧,不然你跑了怎么办。”尹遥耸耸肩,满脸理直气壮。
确实,把过所没收了,人就出不了神都城,虽然杜昭也没想过要跑,只叹了口气:“行吧……”
不过说来也怪,他那过所上写了京兆杜氏的出身,本还以为这尹娘子会问呢。
原本他已准备好说辞,若对方问及自个儿的来历,便只用京兆杜氏的没落旁支含糊过去,谁知她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跟方才那精明样儿一点都不符,还真是让人意外。
尹遥自是不知对方心中所想,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她又不是本土人,自从穿越之后,虽然也听沈老太太讲过些世家门阀的八卦,知晓了如今世家权力很大,有时皇权都要避其锋芒。
这些日子以来,她还记住了诸如五姓七望、南阳张氏、扶风窦氏、河东裴氏之类的,但也就仅限于此了,什么京兆杜氏,听都没听过。
既然这尹娘子没深究出身,也让杜昭松了口气。
他既来之则安之,很快接受了自个儿“小伙计”的身份,再加上方才吃了人家的白食,难免有些歉意,便主动开口问道:“东家,您准备给我安排些什么活计?”
其实如今铺子里并不缺人手,前厅有罗珊娜,后厨有舅母,自个儿又能前后协调,尹遥也不知能让他干些什么。但养个人吃干饭,那更不行了!
想起方才那契约书上的字迹,尹遥虽不怎么通书法,但也能看出来走笔龙蛇、自有一派风骨,比书肆中那落魄书生写的,可要洒脱漂亮得多。
便物尽其用吧,也省得出去花钱请人了,尹遥去拿了张写好的传单:“那你便先照着这个,抄写一百份吧。”
杜昭长这么大,除了幼时习字会百十张的誊写,可真好多年没干过这种事儿了,不免有些意外。
只是既然刚刚才签了“卖身契”,东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二话不说,便提笔写了起来。
不过片刻,一张抄好的传单就递到了尹遥手上,杜昭带着一丝笑意道:“东家,可还满意?”
抄个传单而已,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简直让人幻视在现代时,看过的霸总文学:女人,满意你看到的吗?
尹遥被自个儿的联想给雷得一激灵,接过那写好的传单一看,倒还真有些惊讶:“杜郎君还会画画儿呢?”
沈记的传单,尹遥原本只是寻了名落魄书生代为抄写。书生收钱办事儿,不过是按照她的要求,写几笔店铺名字、开业优惠之类的宣传词,内容虽算得上清晰明了,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如今杜昭新写好的传单上,不但版面错落有致、字体更加遒劲有力,瞧着美观了不少,且一角竟还画了幅画儿?
那画的还不是不相干的,而是尹遥方才烹制的粉蒸排骨、黄焖鸡两道菜,虽只用墨线勾勒,仅是寥寥几笔,却颇为传神,给那传单又平添了几分烟火之气。
如何,就说你得满意吧?杜昭挑眉,面露些许得色。
想他可是世家出身,自幼便跟随阿兄修习书画,虽不说一幅画千金难求,但至少在这市井食店中,给店家随手画些菜肴,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经意间想起了阿兄,毕竟是多年的情分,杜昭情绪有些低落,暗暗叹了口气。
尹遥却没注意他这些内心活动,满脑子都是生意经:这样的传单,可比之前纯文字的生动显眼多了,想必宣传效果也会更好,还愁拿了的客人不登门?
她眼睛一转,立刻又冒出来个新想法:“杜郎君,不如你再帮我个忙,画幅宣传立牌吧?”
什么牌?杜昭刚冒出来点儿愁绪,就被尹遥给打断了,疑惑道:“何谓宣传立牌?”
既然这家伙画技如此出色,那自然要物尽其用。
因着沈记做的是私房菜,菜名儿与坊间其他食店都不大一样,更何况如今大唐,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也不少呢,只凭着文字价牌儿,宣传效果难免打了些折扣。
她便想到,不如让杜昭画出每日主推的招牌菜,然后裱起来立在店门外,也让路过的客人,能更直观地知晓,今日在沈记能吃到什么。
弄明白了何谓立牌,杜昭颔首笑道:“东家吩咐,自然照办,不过……明日的招牌菜是什么?”
确实,让人照猫画虎,也得先有个猫才行。
尹遥留他在堂屋继续写传单,自个儿则回了后厨,将方才想好的两道招牌菜,先各烹制了一份。
肉铺送来已宰杀褪毛的鸡,下入锅中大火煮开后立刻关火,鸡肉浸在其中片刻,熟透后捞出,再次浸入刚打上来的井水中。
晾凉的鸡肉改刀成条状,穿在一根根竹签上,淀粉肠切花刀穿串儿,桑耳、香菇、笋尖、豆皮亦分别穿在竹签上,入锅焯水断生;
将穿好荤素食材的竹签,整齐码在一个小瓦罐中,盛一勺事先熬好的鸡汤,再浇入以茱萸油、葱、姜、花椒、饴糖、胡麻调匀制成的酱汁儿,制成一罐色泽油亮的“钵钵鸡”。
今日刚打捞上来的乌鱼,宰杀后洗净切段,以粗盐、生粉、米酒、鸡子清抓匀腌制;
起锅热油,加葱姜蒜、干茱萸、花椒、豆豉爆香,下入鱼头、鱼骨、鱼尾煎炒片刻,倒入事先熬好的鸡汤,烧开后略煮一刻钟,激发出鱼的香味儿,再下入浆好的鱼段儿煮熟;
连汤带鱼一同盛至碗中,表面撒上大量蒜末、干茱萸、花椒,重新起锅热油,浇在其上,只听“滋啦”一声儿,又麻又辣的味道瞬间飘满整个后厨!
把菜端到杜昭面前,又把前些日子七娘落在铺子里的颜料拿了过来,尹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画吧!”
杜昭将手上誊写好的传单放在一旁,抬起头来端详这刚出锅的两道菜。
只见面前的这两道菜,显然都是麻辣鲜香的巴蜀风味,上面还撒了葱末和芫荽末,看起来诱人极了。
正在他思索如何下笔之时,只听尹遥幽幽道:
“对了,这可是咱们铺子的晚饭,画得好了,便也有你一份,画不好嘛……”
见对方扭头看向自个儿,尹遥作势冷哼一声,补充了一句:
“那你就喝西北风吧!”
“……”
看眼前伙计这无语的模样,尹遥噗嗤一乐,憋着的气终于消了大半:“得了,逗你的,好好儿画吧。”
杜昭无奈地摇摇头,也笑了。
他摊开一张三尺全开的宣州纸,以墨色勾勒出碗盘的形状,又以浓淡各异的赭石色,给那陶碗瓦罐上色,朱砂是茱萸火红的颜色,葱末、芫荽则以华青和藤黄调配而成,又是寥寥数笔,一幅……
嗯,钵钵鸡配麻辣鱼的宣传画,便跃然纸上了。
画上一方小桌,桌上是两道红绿相间的巴蜀菜,再加上一旁香喷喷的稻米饭、透着一抹淡绿色的美酒,既写实又传神不说,简直还令人垂涎三尺、忍不住食指大动!
“杜郎君……”尹遥看着这画儿,对着实物上下左右端详了半天,终于开口。
“东家无需如此客气,叫我杜昭便可。”杜昭含笑道。
“嗯,杜昭,”尹遥也笑笑。
见她不错眼儿地看着那画,想必十分满意,杜昭随口客气道:“东家可还有何要求?”
“你能把那酒杯换成茶碗吗?我现在一看到酒杯,就觉得钱袋子在滴血。”
“……行。”
第63章 春闱套餐汤年糕、三鲜面、肉夹馍
这几日来,尹遥的“国画版”广告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每到午时南市开市,沈记私房菜门外便聚集了不少食客,围着那门口立着的牌子指指点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今日这道招牌菜,瞧着好生漂亮,倒像朵芙蓉花一般,看得人心旷神怡呢!”
“你看那名字,便叫做‘芙蓉鸡’,旁边还写了“软滑嫩香”、“色清而鲜”,我今日想吃清淡些的,咱们便尝尝这个罢。”
“这个小罐子里装的肉油汪汪、红润润的,我虽不识字,不认得叫什么名字,但瞧着很是诱人,一会儿就试试它。”
此刻沈记的东家尹遥,正在后厨中忙碌。
她将那斩剁好的鸡肉泥、鱼肉泥及山药泥,搅打在一起上劲儿后,再滑入三成热的油锅中,炸成一片片宛如花瓣般的形状。
捞出肉片儿盛入碗中,摆成一朵朵芙蓉花的形状,再以冬葵叶在四周装饰,中间点缀几颗枸杞作为花蕊。
将烹制好的菜肴端到堂屋,尹遥含笑道:“郎君娘子,这是二位点的芙蓉鸡。”
“夫君快瞧,”座上的娘子一脸惊喜,指着面前的陶碗,“跟门口那画儿上的,真一模一样呢!”
与她同行的男子,提起筷子尝了一口,亦是一脸满意:“看来咱们今天真没来错,果真是软化嫩香。”
忙了一上午,这会儿靠在旁边看热闹的杜昭,也听到了这夸赞,不免朝着尹遥昂了昂头,一副“怎么样我活儿干得还不错吧”的表情。
嘚瑟什么?尹遥轻哼一声,不过她也承认,这画面的冲击力,果真比文字要大得多,一幅惟妙惟肖的画,可比得上发几十份传单。
既然这宣传方式这么好用,那便能者多劳别闲着了,尹遥立刻加了把劲儿,又支使着自家那新伙计,再多画几张,贴在南市各入口附近的布告栏上,让人迈进南市的第一步,就能看到自家那硕大的广告。
自从被迫收下杜昭做伙计之后,除了欠着的银钱让人心痛外,尹遥对他总体倒还算满意,这人不但书法、绘画颇有功底,而且工作态度还挺积极主动。
每日午市之后,尹遥便会烹制第二日的特色菜,让杜昭照着绘制。
绘制好后,几人便坐下一道儿,将这两道菜当做午饭趁热吃掉。杜昭倒也不吃干饭,他还会将品尝到的味道、菜肴的特色之类,一一总结成简洁明了的评语,再写在那宣传画的旁边。
比方今日这殿外广告牌上,芙蓉鸡“软滑嫩香”、“色清而鲜”,以及坛子肉“酱香浓郁”、“汤浓肉烂”的评价……便是此人的杰作,跟画面配在一道儿,还怪相得益彰的。
除此之外,除了菜肴外,这人也常画些什么花鸟鱼虫啊、果子糕饼啊之类的在画面上,显得颇有些小清新的调调,让自家直白的“硬广”,一下就变成了隐蔽委婉的“软广”。
当然,他还很识趣儿,从不往上画酒杯,毕竟尹东家说了,不要酒杯,一看酒杯就生气。
这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都受到了尹遥的初步认可。
至于人品嘛,这人如今住在后院的小屋中,也不会四处乱跑,看着还挺老实的。
不过尹遥还是没忘了,把那没收的过所,严严实实地藏在嘉庆坊家中。
毕竟信任这东西,还需要时间考验。
……
进了二月后,不仅学子们重新返回学院读书,四门学的疱人们也回来了,大食堂重新开启,尹遥便顺势结束了寒假生意。
虽然寒假生意结束了,她却又寻了个新生意: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晚,春闱也比往年晚了半个月,明日便是省试了。
除了六所中央官学的生徒外,各州县官学的、通过了州考的生徒们,也都从各地奔赴而来,前些时日陆续抵达了神都城,投宿在城中的各大小邸店中。
身为一个合格的“周扒皮”,这几日除了铺子里的招牌菜外,尹遥还令杜昭画了另外一个广告:春闱套餐!
那带着“沈记春闱套餐,助您金榜题名”的广告画,被她张贴到了各大生徒集中的邸店门口,还趁人不备偷偷贴在了几所中央官学的门外。
这不,近几日来,便有不少生徒前来预订,尹遥把杜昭支使得团团转,画完了画、贴完了广告,还得仔细记下客户的需求和地址。
今日午市方才结束,尹遥便和陆娘子一道儿,开始紧锣密鼓制作那春闱套餐,待到打包好后,再交由杜昭跑腿,送到各大邸店的生徒们手中。
……
二月初四一早,街上刚刚响起鼓声,神都城的各个坊门同时开启。
有许多考生,从各个坊内鱼贯而出,背着大包小裹,赶往礼部贡院。
虽然省试已因天气原因延迟了半个月,可今日却又赶上了个阴雨天,日头躲在云层背后怎么都不肯露面,淅淅沥沥的小雨,浇得人心烦意乱。
贡院门口的士卒手持兵刃,正在挨个盘查考生的身份文牒以及随身物品,见并无甚违禁之物,便一挥手:“进去吧,下一个。”
陆之远收起身份文牒,跟随礼部的小吏,进入贡院,被安排在西侧廊庑之下的第一排。
在门口折腾了半天,他身上已落了不少雨水,头上却又冒了汗,这往廊庑下一站,再被晨风一吹,冷热交替之下,立刻打了个喷嚏:“啊啾!”
好在这廊庑有顶,不用再被雨淋,他赶忙收起雨伞、放下备考箱,从箱子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风炉,炉子里面已填满了木炭,放在身侧点燃,终于驱散了些许清晨的寒气。
掏出一个棉布坐垫,放在身下,再将带来的烛台立在桌案上,文房四宝摆在面前,双手烤着火等待考试开始。
他心中还在庆幸,好在自个儿虽家不在这洛阳城内,但还是蹭了守默兄家里的车来贡院,否则这大包小裹的,又要腾出一只手撑伞,一路上还不知要消耗多少体力。
只是今日起得太早,被炉火一烤,还真是有些瞌睡……
他定了定神,往两侧廊庑的考生中看去,瞧见好友许敛被安排在对面,正往那风炉上放置什么物件儿。
哦对了,差点忘记,自个儿也带了呢!
他忙掏出一个小陶罐,起身去一侧的水缸边打满了水,仔细架在风炉上烧着。
又从考箱中翻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打开后里面又有三个小纸包,因着贡院不允许夹带带字儿的物件儿,因此上面只分别标了一、二、三个红点。
陆之远挑出其中标了一个红点的纸包,将里面的东西倒进了陶罐中。
随着瓮中的水翻滚烧开,一阵香甜的气味扑面而来,闻嗅之下,却又夹杂着些许清凉,令人精神一振。
他盛了一勺倒入杯中,轻轻抿上一口,整个人都从瞌睡中骤然清醒,不免暗赞道:尹娘子这赠送的薄荷甘草茶,既热乎香甜又提神醒脑,可真是春闱的好帮手啊!
随着鼓声响起,试卷也分发了下来,陆之远与许敛参加的是明经科,共有三场考试,第一场的内容是帖经,考的便是对三经、三礼、三传等经义的掌握,简单来说,就是考典籍背诵。
虽说经过这么久的闭门苦读,这些经义的内容,早已深深映刻在脑海中,但这考试也实在枯燥乏味,让人难免写着写着就有些走神。
好在那风炉上咕嘟咕嘟的薄荷茶,时不时便飘来一阵清新的香味儿,又把飘走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伏案奋笔疾书,终于答完百余道题,陆之远一抬头,发现日头早已升上半空,案上的蜡烛也早燃烧殆尽。
午时到了,小吏们挨个收走了试卷,中午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大伙儿也开始各自吃起了午饭。
陆之远从那标了两个红点的纸包中,掏出一个白面馍,放在风炉上热了半刻钟,被风炉加热之后,那馍的表皮变得十分酥脆,中间夹着的那腊汁肉也飘出阵阵香气,让人腹中不免咕咕直叫。
小心地把那“肉夹馍”捧在手上,趁热咬上一口,只觉馍酥肉香,两种味道相互烘托,简直回味无穷,陆之远没忍住狼吞虎咽了起来。
匆忙填饱肚子,便又迎来了下午的第二场考试,也是整场明经试最重要的一科:墨义。
相比较帖经只需原文背诵,墨义则更侧重于对经史子集的领悟理解,今年的题目又多又难,把在场的生徒们,给忙得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只不断地读题、思考、研墨、奋笔疾书……
终于赶在最后一刻交了卷,大伙儿才发现日头都已西斜,连城中的夜禁鼓都响了起来。
只是这神都城虽然夜禁了,但贡院内的考试却仍未结束,最后一门时务策,将在一个时辰后开考。
晚饭时间,陆之远拿出来的,自然便是那最后一个小纸包。
纸包中是一个小竹筒和一小捧白茧糖,也就是以稻米制成的年糕。
竹筒里则是提前煸炒好并调过味儿的雪菜、冬笋及豕肉丝儿,倒入陶罐中加水烧开,随着咕嘟咕嘟的水开声,一阵鲜香的味道四下飘散开去。
陆之远吸了吸鼻子:可真香啊!
手持勺子捞了勺汤,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真是又鲜又醇……
一边儿喝着汤,他又将那白茧糖手忙脚乱地倒进汤中,忽瞧见那包着白茧糖的纸上,还画了个圆圈以及一根烧了半截儿的香,忙用勺子搅了搅,又掐着半炷香的时辰,把那陶罐端到了桌案上。
吃了一口热腾腾的汤年糕,陆之远差点儿热泪盈眶:不愧是尹娘子特意给江南学子准备的,年糕又糯又滑又爽口,再配上煸炒入味儿的雪菜冬笋肉丝,赶走了一整日的疲惫,简直有力气再连考三门!
埋头连吃了好几口,舒服地长舒了口气,陆之远这才注意到旁座儿的考生。
这考生看着应是远道而来赶考的,既没带风炉,也没有炊具,手里正拿着半张冷胡饼生啃,陆之远瞧着都替他噎得慌。
他还想起来,这人中午吃的似乎便是胡饼,看来是中午吃了半张,晚上又在吃剩下的半张……
“郎君,郎君。”陆之远心中不落忍,轻声唤道。
隔壁那考生就着隔壁座儿飘散过来的阵阵鲜香味儿,正艰难地咽下一口胡饼,又猛灌了一口凉水,心里别提多哀怨了,这偌大*个神都城,怎么自个儿还要“吃草根啃树皮”啊,日子没法儿过了!
结果就在这时,身侧却传来了一道比起仙乐也差不离的声音:“郎君,你喝些我这汤吧,润润喉也暖暖身子。”
他一下坐直了身子,不错眼儿地盯着陆之远……的陶罐:“多谢郎君了!”
陆之远往那考生喝水的杯子盛了点儿汤,对方端起来喝了一口,不禁“啊”地一声长叹。
那考生喝了一日的凉水,又吃了两顿冷炙,白日里倒还凑合,这会儿日头西沉,他整个人都快冻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喝了这热腾腾香喷喷的汤水,才终于缓过神儿来,又跟陆之远连连道谢。
跟隔壁座儿分了汤水,陆之远又抬起头,遥遥瞅了眼好友许敛,只见他在对面,也煮好了自个儿的晚饭,正在埋头吃着。
听说那是尹娘子给北方和中原学子们准备的,名为“三鲜面”,是用肉丝、香菇、黄豆芽制成的汤底,佐以晒干的手擀面,想必也是极为鲜香诱人,没见守默兄吃得头都不抬嘛!
……
一直快到午夜时分,生徒们才结束了这漫长的春闱考试,交了卷纷纷收拾起东西。
身旁那考生还对方才的热汤记忆犹新,难免向陆之远打听道:“敢问郎君,你这吃食可是自个儿准备的?”
陆之远将炭火熄灭,物件儿打包装入考箱重,跟对面的许敛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待会儿在贡院外汇合。
他闻言摇摇头,笑道:“我哪有这手艺,是在南市沈记订的。”
一听“沈记”的名字,那考生忽想起来,这两日自个儿住的邸店门口,似乎也贴了张画儿,他记得上面除了热气腾腾的吃食外,还写着什么“沈记春闱套餐”来着?
他不禁顿足:“哎呀,早知便买一份了,哪用吃这硬胡饼!”
陆之远失笑,还好自个儿借着守默兄的光,认得了尹娘子,这才能考试日也有美食吃。
唔,尹娘子还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填饱肚子如何有心情考试?
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第64章 食春菜(一)青团、翡翠春卷、春四鲜……
春日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省试那一日还下着颇为寒凉的雨,不过一夜功夫,神都城的天气就忽地暖和了起来。
有一天尹遥忽然发现,不仅街边的小草开始零星冒出了头,各式蔬菜也开始逐渐上市。
在经过了漫长的冬日之后,家里和铺子里的菜窖中,越冬储存下来的菘菜、莱菔,终于吃得差不多了,尹遥跑去菜贩那儿,兴高采烈地采购了一批新鲜的春菜。
于是这一日,杜昭又跑了趟笔墨行,补充花青、藤黄二色,原因无它,这几日以来,绿色的用量实在是太多了些……
不知不觉间,他已在这沈记做了快十日的伙计。
不同于上辈子每日里如履薄冰的官场生涯,也不同于过去几个月带着杜安漫无目的地闲晃,他现在的生活,可谓是十分充实。
或者也可以说,有些过于充实了。
每日鸡鸣时分,杜昭便会从栖身的小屋中睁开眼,起身去院中洗漱一番,然后寻些吃食。
沈记的厨房,是尹遥每日关铺前,当着他的面理直气壮锁上的,美其名曰防止他不小心犯错误。
好在她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还知道在院中给留了风炉,也会留下些什么蒸饼、粽子、牢丸之类的,给他充作朝食。
当然了,按照那位东家的说法,不过是前一日早晨在坊中摆摊儿时,售卖剩下的罢了,扔了也怪可惜,还不如物尽其用。
比如今日这扣在粗陶碗中的,便是两只名为“肉夹馍”的吃食,尹东家拿过来的时候说了,是前几日做给生徒们的春闱餐,不小心做多了而已。
把它们放在风炉上煨热着,闻着那飘出来的香味儿,杜昭无奈地摇摇头:胡扯也不走心,这春闱都过去五六日了,铺子里哪还有剩下的肉夹馍?
他昨日分明看到东家跟陆娘子闲聊,说家里妹子爱吃肉夹馍,要再做几个带回去,顺便也给“咱家伙计”留两个。
没错儿,他现在在沈记的称呼,就是“咱家伙计”。
虽说活了小两辈子,吃过不知多少名贵菜肴,但这随手给他留下的、还得自个儿加热才能入口的吃食,却也是别有风味。
吃完两个外酥里嫩、热气腾腾的肉夹馍,杜昭又在院中打了套拳,舒展舒展筋骨,再拎起一旁的木桶,扔进井中打水。填满院中两口水缸后,又砍了些柴火堆在院角。
后院的活计料理完,他洗了洗手走进堂屋,先将招牌菜的价码从墙上摘下来,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用小刀将木牌上原本的字迹刮去,研墨提笔,仔细写上今日的,再重新挂回去。
刚挂好今日的价码,就听到后院儿传来敲门声,杜昭回身前去开门,原来是市内屠户,说是尹娘子昨儿订好的豕肉,方才杀好了便给送过来。
“你是沈记新来的伙计吧?”屠户扛着猪肉进来,随口寒暄了两句,便轻车熟路直奔着厨房而去,“我给你放厨房去。”
瞧见厨房门上挂着的锁,屠户有些摸不着头脑,扭头道:“尹娘子这怎么还锁上了,那我把肉放哪?”
平日里屠户来送肉,都是尹遥或者陆娘子在的时候,还没见过这情况。
杜昭摊了摊手,两人一番合计,只好把院中的石桌打扫干净,又铺了张草席,将那豕肉先放在了上面。
“这尹娘子,厨房有什么值钱的不成?”屠户走的时候,还在嘀嘀咕咕。
杜昭心道:谁说不是呢,厨房有什么好锁的,新买的豕肉不是都还在外面?
这肉露天放也不大好,他又认命地去找了张粗布,罩在了上面,这才再次返回堂屋。
将前日买的整张宣州纸裁开,研墨调色,开始誊写今日要用的传单。
一个时辰下来,今日要发的百余张传单终于写好,倒不是他精雕细琢速度慢,主要是一会儿有人敲门来送酒水酱料,两会儿有人敲门来送肉菜果蔬,这一趟一趟,把杜昭折腾得没了脾气。
不过也还别说,这种每日一睁开眼,就知今日要忙得团团转的日子,还挺安心?
铺子前门外,传来咔嚓一声,是尹遥收了嘉庆坊中的早饭摊儿,又同陆娘子一道儿,赶来铺中制作糕饼并筹备午市。
尹遥一进门,就先发出了灵魂拷问:“杜昭,方才我们进南市时,布告栏上怎么没见着咱家今日的水牌?”
“……”
安心个鬼。
看到桌上刚写好的一沓传单,连墨迹都还没干,尹遥讪笑了一声,难得有些气虚:“无妨,你慢慢儿画,午时开市前贴上就行。”
两人身边今日还跟着个小姑娘,正是逢家塾旬休的尹七娘,她有模有样地朝杜昭施了一礼:“杜郎君早。”
杜昭亦笑道:“小娘子早啊。”
尹遥和陆娘子自去后院儿,尹七娘则留在堂屋中,她瞧了瞧那沓写好的传单,惊叹道:“杜郎君写字真整齐啊!”
杜昭失笑,这小娘子小小年纪,显还看不出书法好坏,只看得明白是否整齐。
然后便听尹七娘又道:“我阿姐藏在家里那份过所,是你的吧?我瞧见上面写了‘杜’字儿呢,夫子前几日才教过的!”
“……对。”杜昭扶额,真扎心哪,不愧是姐妹俩。
尹遥掏出钥匙,刚准备去开厨房门,便听陆娘子道:“三娘,那石桌上的,该不会是今早送来的肉吧?”
陆娘子说完,便瞧见她手上的钥匙,不免噗嗤一笑:“你这孩子,虽说仔细些没错儿,但你这也……”
摸了摸鼻子,尹遥心道自个儿真是多此一举,锁厨房门作甚,不过是些食材酱料,有什么好偷的不成……
铺子已开了有段日子,尹遥和陆娘子早已驾轻就熟,抱起院中的柴火,填到灶膛中生起火,先煮上今日的免费饮子。
紫苏叶洗净,下入锅中,加甘草、陈皮,熬煮至紫苏叶变软,倒入少许饴糖搅匀。
这刚煮好的紫苏饮还是暗黄色,待略凉一凉,尹遥又放了几片儿干香橼,香橼片泡软后,紫苏饮的颜色也变成了清澈透亮的淡粉色。
“七娘!”她朝堂屋中扬声喊了一声。
“阿姐,怎么啦?”七娘马上跑过来。
尹遥递过去两个杯子:“先喝些饮子再玩,顺便给杜郎君也拿一杯。”
杜昭端详面前这一杯,据说是顺带着给他的紫苏饮。杯子是东家前几日特意购的白陶,衬上这粉红的颜色,味道先不说,便是这么瞧着,也确实清新怡人。
以朱砂、藤黄、钛白加水调和成淡粉色,他又在今日那水牌的菜色旁,加了一杯紫苏饮,碧绿鲜嫩的春菜,与粉红清新的饮子相互交映,让人一下子便仿佛到了春日郊外。
……
今日恰逢张寺丞父子俩都旬休,张小郎君这几日总听尹七娘念叨,说自家阿姐的铺子,上新了许多样儿春菜,便也闹着要来尝鲜。
夫妻俩一商量,就带自家的宝贝儿子,往这南市来了。
一进南市,窦二娘先被布告栏张贴的水牌给吸引了注意力:“夫君你看,是沈记的春日鲜,咱们可得尝尝。”
张寺丞点点头,又听张小郎君在一旁道:“阿娘,我要吃那个!”
代售沈记糕饼的小摊上,今日都新上了一种名为“青团”的糕饼,是陆娘子将糯米蒸熟后,与艾草汁拌在一起舂成米糕,再包上咸鸡子黄和豕肉松,再上锅蒸制而成。
此物颜色翠绿、清香扑鼻,引得路过的百姓,不少都停下来买一个尝尝,自然也吸引了张小郎君的注意力。
一家三口迈进沈记铺子的时候,张小郎君手上还捧着个青团在啃。
“张大郎,你来啦!”还是七娘眼尖,三人一进门便瞧见了。
“二娘,你们怎么来了?”尹遥刚送走一波客人,正在收拾碗筷,一抬头便见到张家一家三口,不免有些惊喜,连忙跟几人打了声招呼。
窦二娘笑道:“听你家七娘提起春菜,便想着来尝尝鲜呢。”
一家三口寻了张空桌坐下,窦二娘朝店中瞧了一圈儿,又道:“你们家小罗呢,怎么没见人影?”
尹遥朝着张大郎手中的青团努了努嘴:“喏,她见铺子里人手够,便朝我支了些钱,也去卖青团啦。”
罗珊娜这些日子跟李娘子玩得投缘,这不,跟人家学了些“销售技巧”,也跑去街上摆摊儿了。
还别说,这每日下来,倒也是赚得钱袋鼓鼓,还号称再过几个月,就能还清欠尹遥的债呢。
尹七娘则在一旁朝张小郎君挤眉弄眼:“怎么样,我舅母做的青团好吃吧?”
张小郎君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面皮儿又糯又韧,内馅儿又鲜又香,七娘没骗我。”
尹遥见张小郎君吃得香甜,也朝窦二娘笑道:“舅母还要做些豆沙馅儿和胡麻馅儿的,我本还想着,让七娘明日带到你家去。这下巧了,一会儿直接都给你装走,给老郎君和夫子也尝尝。”
“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三娘啦。”
“东家,洛州春买回来了。”几人正在闲聊,杜昭从酒铺沽酒回来了。
他方一进铺子,就瞧见尹家姐妹正跟几名客人聊得起劲,看起来很是熟稔的样子。
再仔细一瞧那一家三口,他不免愣住了:这是……南阳张氏的五郎?他明明应该今岁才入京,为何如今就在神都城?
“这是我们铺子新来的伙计,名叫杜昭。”尹遥给几人介绍,“杜昭,来拜见下张寺丞、窦娘子。”
“张寺丞,窦娘子。”杜昭上前行了一礼,踌躇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道,“不知寺丞领的,是九寺中的哪一寺?”
张寺丞瞧了杜昭一眼,这人虽不过是个伙计,可瞧着却也礼数周全,怎么一开口如此唐突?
不过看在尹遥的面子上,他但还是答了:“某领的乃是光禄丞。”
“原来竟是光禄丞……”杜昭喃喃道,有些魂不守舍地追问了句,“是刚赴任的吗?”
“都五六个月了,怎么了?”尹遥抢答,又马上瞪了他一眼:“你问这么多干嘛?”
这杜昭,往日里一副凡事不挂心、勤快又好说话的模样,怎么今日对着客人这般刨根问底?
杜昭回过神,摇摇头道只是随便问问,便借口要把酒送到后院儿,推门出去了。
“他大概就是好奇,你们别见怪。”到底是自家伙计,也不能落了他颜面,尹遥随便找了个台阶就下了。
“今日既是冲着我家春菜来的,那便尝尝春四鲜和翡翠春卷吧?”
张小郎君自是捧场:“尹姐姐做的我都爱吃!”
……
厨房的灶上,正小火焖煮着备好的汤汁儿。
去岁腌的咸肉切成厚片儿,热油下锅煸炒出油后,下入一早刚送来的豕排骨,煎至两面金黄,加入清水慢慢炖煮一个时辰,方形成这鲜香透白的汤汁。
尹遥从一旁架子上,拿出两根已剥好、洗净的春笋,这春笋今早方才冒出头儿,便被人挖了出来,小小一颗却又鲜又嫩,要当日吃才最美味。将春笋切成滚刀块儿,热油小火煸炒至表面发皱。
盛上几勺儿带咸肉和排骨的汤汁儿,倒入小砂锅中,大火烧开后,下入煸炒断生的春笋,小火焖煮一刻钟。
再抓一把已剥皮洗净的胡豆倒入砂锅。胡豆也即蚕豆,经过秋播、冬种、春收,这几日也才刚刚上市,正是最新鲜的时候,只需略煮片刻,便已软烂入味儿。
这四道原料都是再鲜不过的,不需放什么酱油、豆豉之类重口的佐料,只需以粗盐调味儿,再加少许饴糖提鲜,整个砂锅端上桌儿,闻一下便几乎鲜掉眉毛了!
另一道翡翠春卷,则是以波棱菜和面,将面团染成翠绿的颜色,醒发后擀成一个个巴掌大、薄薄的小面饼。
香菇丝、桑耳丝、黄豆芽下锅煸炒出香味儿,加以少许生粉勾芡,晾凉后作为馅儿料,填到面饼上,卷起、对折成一个个小卷儿,再以生粉水封口。
将这包好的春卷儿下锅油煎,至表面略微变色即可出锅,这煎好的春卷儿色泽碧绿,饱含着再清新不过的春日气息。
“三娘这手艺,可是越发好了。”窦二娘一脸惊喜地瞧着面前的菜肴。
她给自个儿和儿子都盛了碗汤,张小郎君顾不上烫,捧着碗咕咚咕咚就是两大口:“阿娘,好鲜啊!”
窦二娘自个儿也盛了勺入口,细细品尝那春日的滋味儿,都没顾得上答儿子的话。
经过一冬的“洗礼”,再是富贵的人家,也早被菘菜和莱菔腌入味儿了,如今这又鲜又香的春菜,怎能不让人心生欢喜?
看了看自个儿面前空着的碗,张寺丞默默夹了个翡翠春卷尝尝:唔,外皮软嫩,还带着些许波棱菜的香味儿,内馅儿更是清新爽口,真不愧为“翡翠”之名!
他又给自家夫人夹了个春卷,窦二娘蓦地反应过来,抿嘴一笑,也给寺丞盛了碗汤,低声细语道:“夫君,仔细烫。”
七娘给窦二娘子和张小郎君每人端了杯紫苏饮,张寺丞则是要了壶刚沽回来的洛州春。
美美品尝了这一桌春菜后,张小郎君又跑去找七娘,两人嘀嘀咕咕出了门,说是要找罗姗娜玩儿。
尹遥和窦二娘相视一笑:“没事儿,随他们去吧,小罗就在附近摆摊儿呢。你倒是帮我参详参详,明日这菜肴,可还有什么改进的余地没?”
夫人儿子都各有好友,落下张寺丞一个,他索性端着杯酒,起身去后院儿逛逛。今日是第一回来,他还真有些好奇,这尹娘子的小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第65章 食春菜(二)春韭炝河虾,椿芽肉酱拌……
张寺丞端着杯子到了沈记后院儿,坐在石桌旁小口啜饮着。
这洛州春虽不过出自市井酒铺,味道略显粗糙直白了些,可此番喝下来,却也觉得颇有些趣味儿。
他又环视了一圈儿,见这小院儿被打理得十分整洁,院子一角码着一人高的柴堆,旁边摆着几个酒坛,有写着“林记酒铺”的,还有没贴名字的,瞧着像是自家酿的。
靠着院墙摆着一排大大小小的缸,有盛着满满清水的大水缸,还有小一些的盖着盖子。最近他也对庖厨之事上了不少心,知晓应是尹三娘自个儿腌制的酱料、酱菜、鱼酢一类。
沿着厨房一侧的屋檐下,则挂着一串串的干茱萸,以及各种咸肉、腊肠、鱼干儿,窗边还堆了几个麻袋,估摸着装的是米面豆子。
这院中的每一样儿容器,都擦得锃亮,所有的食材都料理得干干净净,院中没瞧见青菜,方才听尹三娘说,她如今都是每日采购新鲜蔬菜,想来都放在厨房中了。
“吱呀”一声,后院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沈记的伙计杜昭从外面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小木桶,里面装的是半桶灰色泥浆。
他也瞧见了院子里的张寺丞,随意拱了拱手道:“寺丞。”
这人一身短打粗布衫,袖子还挽起到手肘处,本是副再平常不过的食店伙计打扮,举手投足间却不卑不亢,仿佛出身高门的世家公子,偏又因着这一副打扮,平添了许多落拓之气。
杜昭这会儿已收拾好心情,也没大理会张寺丞,打完招呼便直奔着院子一角,将木桶放在地上,用泥刀从桶里铲了些灰浆,抹在有些破损的院墙上,仔细修补起来。
张寺丞起身,朝他开口道:“杜郎君,听你的口音,可是京兆人士?”
“是啊。”杜昭一边抹墙,一边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杜……昭……”张寺丞觉着这名字甚是耳熟,对着他背影思索片刻,忽地想起一个人,“郎君莫不是京兆杜氏的杜六郎?”
原本杜昭进神都城那日,便早想好了搪塞他人的说辞,不过面对着这个前世虽算不上好友,但也好歹算得上半个“难兄难弟”的张寺丞,还是选择了默认:“张五郎。”
张寺丞哑然,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还真是……辞官而去的杜六郎。你怎会在这儿?”
杜昭耸了耸肩:“如你所见,我欠了我们东家三贯钱,所以留下做了伙计。”
“就为了三贯钱?开什么玩笑?”
“是啊,就为了三贯钱。”
杜昭回想起上辈子,皇太后在岁祭日的那场发难,心道:这有什么奇怪,你这光禄丞竟能做到今日,才更奇怪吧……
婉拒了张寺丞帮忙还钱的提议,杜昭抹好了墙直起身,就见尹遥从厨房窗户探出头来,朝他吼了一嗓子:
“杜昭,院墙补好了吗?补好了就快去把灰浆还回去,胡娘子还等着用呢!”
……
每日快到午时,南市四个门外,就会聚集着不少百姓,等待着开市,第一时间购入各式货物。
今日市门方一开启,就有两名男子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把其他人都甩在了身后。
“老师,咱们今日方才回到神都城,家中一应行囊还未料理,怎就非要来这南市?”其中一人是个中年男子,正一路狂奔,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他身旁的,是一名精神十分矍铄的老者,虽已须发皆白,但却健步如飞:“早就跟你说过,要多用些我那补气的食疗药膳。若你听我的,哪会走两步就喘成这样儿?你快些啊!”
男子一听什么食疗药膳,立刻面露苦色,抹了把额头的汗,小声嘀咕道:“那我倒宁愿走不动路呢。”
“别嘀嘀咕咕了,”老者已走到了前面,回头道,“快快快,一会儿去晚了,荏菜便要被人买光了。”
“哦……”
男子忙跟了上去,又忍不住偷偷腹诽:咱们这架势,旁人不知晓的,还以为是要急着买什么救命的物件儿呢!
不过他也没想到,虽然二人已第一时间赶到南市最大的菜行,却仍是扑了个空。
菜行店家一脸难色:“二位郎君,不是我不卖给你们,而是我家的荏菜,一早儿便被沈记全给买走了啊。”
老者顿足,他久不在神都城,怎就忘记了,这南市的店家们,是可以提前入市筹备的……
“沈记?”中年男子听着这名儿,却是有些疑惑,“我去岁回来时,听说沈记食店关门了啊?”
店家“哎哟”一声,面露了然:“一看您二位便是有阵子没在神都城了。我说的不是原本那沈记食店,而是前阵子新开的另一家小店。听说跟从前的沈记,还是一家人呢。”
他又好心地指了指方向:“喏,就隔了两条街,生意可好啦,要去可得早些呢!”
从菜行出来,中年男子却若有所思似的,挠了挠头:“邵记成衣店隔壁……怎么好生耳熟?”
老者没搭理他,仍是快步走在前面,奔着那菜行店家口中的沈记食店就去了。
“老师,等等我啊!”中年男子再次小跑起来。
直到两人走到沈记食店门外,中年男子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这地儿听着那么耳熟了。
“这不是我那铺子吗?”
只是,这崭新的牌匾,打扫得纤尘不染的门面,路边灵动逼真的水牌,真是自个儿那铺子?
正巧尹遥推门出来,听到了男子的自语,她愣了一下,从记忆里翻出个人来,试探着问道:“小……周郎君?”
中年男子站直身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小娘子便是店家尹三娘吧?”
言毕他又加了句:“叫我周郎君便好……不要称小周郎君啦!”
尹遥租下这间铺子也有将近三个月了,租金一向是按时交给房牙,还从未见过屋主,只知晓其是在山中隐居。
她失笑,虽然说是小周郎君,但这人看着比舅舅沈龄还大上几岁的样子,可实在有些“名不副实”了,难怪他上句话的重音咬在了“小”字上。
而且尹遥之前还脑补过,既在山中隐居,想必是个仙风道骨的美男子吧。
可面前这位,却是个中年……嗯,小胖墩……
虽然确实令人望之可亲,但也跟仙风道骨扯不上一点儿关系。
反倒是他身旁这位老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神采奕奕,还真称得上一声老神仙哪!
不过老神仙一开口,内容实在是有些,嗯,不大仙风道骨。
“便是你这小娘子,将菜行的荏菜全部买走了?”
“荏菜?”尹遥被这朴实的问题给问愣了,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老者口中的荏菜指的便是紫苏。
她这几日铺子里在做紫苏饮,紫苏叶的用量确实很大,南市偏又只有一家菜行卖的,她便每日一早就让杜昭跑腿儿,将新到的紫苏都包圆儿了。
老者见确是她买了,便又道:“小娘子,你买下的荏菜,可否卖我一些?”
尹遥眨了眨眼:“这……今日买到的荏菜,我已都煮了……”
老者一瞪眼:“什么,都煮了?”
“嗯……”
最近天气暖了,铺子里的饮子自也不会再用滚烫的,尹遥都是提前煮好晾凉了才端上桌,自然是……都煮了啊。
小周郎君在一旁,见场面有些尴尬,忙跟尹遥介绍:“尹娘子,这位是我的老师孟翁。”
他又对着老者打圆场:“老师,如今也过午时了,咱们不如进去用些吃食?若您想吃荏菜,便尝尝尹娘子的手艺?”
“罢了,那便尝尝吧。”老者背着双手,率先走进沈记食店,又加了句,“做清淡些,不要油腻的。”
尹遥跟在后面,笑道:“孟翁放心吧,今日铺子里的招牌菜,都很是清淡新鲜呢。”
两人今日来得早,午市的客人还没上来,尹遥安排两人落座,又给上了熬好的紫苏饮。
瞧着面前那杯淡粉色的饮子,孟翁睁大了眼睛:“这是以荏菜制成的?为何是如此色泽?”
尹遥抿嘴一笑:“确是荏菜制成,至于为何这个颜色嘛……”
见她笑而不答,小周郎君忙又打圆场,道:“老师,人家食店的菜谱,可都是不传之秘,哪有您这么问的?”
“三娘,义母的糕饼做好了吗?”正在此时,罗珊娜从外面一推门进来,朝尹遥笑道。
她瞧见尹遥正在招呼客人,便随意瞧了一眼,忽然露出惊喜,大叫了一声:“孟老!周郎君!”
她这一嗓子,把在场的其他三人都给喊愣了,还是小周郎君先反应过来,起身施礼笑道:“这不是罗娘子吗,你怎么在这儿?”
孟翁也放下手中杯子,捻着胡须笑道:“是罗小娘子啊,好久不见。”
这下好了,人家三个“认亲”了,只剩尹遥一个不明所以的。
罗珊娜见状,拽着她胳膊不住地晃,还挤眉弄眼的:“三娘,这是孟老!孟老啊!”
“啊!”尹遥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面前这位孟翁,竟就是之前张老郎君带着罗珊娜专程求助,帮她医好脸上疤痕的孟老先生。
再看看他对面的小周郎君,说是常年隐居山中,如今看来,便是随着他的这位老师,一道儿隐居在伊阳山的……
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缘分,都是缘分呐!
罗珊娜猛然见到恩人,欢喜得不得了,糕饼也不去拿了,把桌边的一把胡凳拉开,坐了上去,又凑过去让孟老瞧自个儿的脸,说他给的膏药每日都在敷用,如今是不是恢复得特别好?
孟老仔细端详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确实不错,已几乎全然恢复了。待会儿我再给你开副食疗方子,你每日服下,还可令肤色更为白皙细腻、容光焕发。”
一听那食疗方子,短期“受害者”罗珊娜,跟长期“受害者”小周郎君对视一眼,都露出一副不堪回首的表情。
瞧着这不争气的两人,孟翁轻哼一声,端起杯喝了一口饮子,却发现其酸酸甜甜、极为可口,整个人都熨帖了许多,不由奇道:“唔,味道倒是不错?”
面前既是罗珊娜的恩人,尹遥也不能再藏着掖着,便笑道:“孟老,我这紫苏饮,是在熬煮好的紫苏水中,又加了香橼,才成如今这色泽的。”
“原来如此。”孟老恍然大悟,“香橼味酸,入紫苏水中则令其变色。”
他又点点头:“荏有止咳润肺之效,香橼则生津止渴,搭配在一起,确是一剂平燥甘润的春季饮子。”
小周郎君滋溜喝了一口,咂咂嘴小声道:“不仅平燥甘润,还比老师熬的饮子好喝得多呢!”
罗珊娜马上朝着他频频点头,显是共患难过,对此十分感同身受。
这会儿客人也开始上来了,尹遥留三人在堂屋叙话,自行回厨房准备吃食。
古人说“初春早韭,秋末晚菘”,如今正值初春,便是春韭最鲜嫩的时候,无论怎么烹制,都能成为诱人的美味。
尹遥抓了一把水灵灵的韭菜,她已事先洗净沥干,这会儿便将根部切成半寸的小段儿,叶子则切成一寸的长段儿,
一侧的木桶里,是今早方捞上来的河虾,春日的河虾只有半寸长短,在桶里活蹦乱跳,新鲜极了。
河虾洗净,起锅热油,入葱姜煸炒出香味儿,下入河虾煎至表面酥脆,再依次下入韭菜根、韭菜叶,翻炒变软后佐以少许酱油、粗盐调味儿,便是一道再新鲜不过的春韭炝河虾。‘
最近郊外也长出了许多香椿苗,有百姓采了送到菜行售卖,尹遥瞧着都是最嫩的椿芽,用指甲轻轻一掐都能掐断,便一挥手买了许多回来。
香椿提前洗净,焯水切成小段,与鸡肉丁儿、香菇丁儿一同煸炒,再佐以黄豆酱调味儿、以生粉水勾芡,便是浓郁鲜香的椿芽肉酱。在锅中以小火煨着,散发出扑鼻的香味儿。
锅中清水烧开,下入上午刚备好的手擀面,面熟后捞出过一遍凉开水,半热状态下盛入碗中,浇一勺儿椿芽肉酱,再撒一把翠绿的小葱末,今日的另一道招牌菜——椿芽肉酱拌面便已做好。
今日这两道菜,烹制起来都不耗什么时间,不过片刻功夫,尹遥便带着做好的菜肴,回到了堂屋中。
罗珊娜还在跟孟老二人聊天,一瞧见尹遥出来,便忙起身帮她把菜肴端上了桌:“孟老,周郎君,你们尝尝,我们三娘的手艺可好啦!”
菜肴方一摆上桌,便有鲜香醇厚的气味儿,不住地往人鼻子里钻。
孟老之前整日里在山中,研究他那些食疗药膳,虽说疗效有了,可那滋味儿,连自个儿都不想回忆……
如今面前那道春韭炝河虾,鲜嫩翠绿的韭菜段儿,配上橙红透亮的河虾,其间还点缀着三两浅黄色的姜片儿,实在是让人食欲大开!
他忙夹了一筷子入口,先吃到的是河虾,那虾壳已被炸得*极为酥脆,随着“咔嚓”一声脆响,牙齿又碰到了鲜嫩弹牙的虾肉,牙齿继续往下,又是浸透了汤汁儿的韭菜,这般一口下去,两种食材丰富的口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特有的复合香气。
尹遥挑的都是最嫩的春韭,只有微微的辛辣味儿,配上咸鲜的汤汁儿、嫩滑的虾肉,怎一个鲜美诱人!
“啊……”孟老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看来这尹娘子,还真不简单呐!
有事弟子服其劳,小周郎君除了对自家老师的药膳敬谢不敏、不听老师话勤加运动外,总体上还是个十分孝顺的好徒弟。
这不是,孟老品尝春韭炝河虾的工夫,他已拿起老师的碗,将那椿芽肉酱拌面给拌好了。
在拌面的时候,那香椿独特的清香,跟肉香、酱香、菌子香结合在一起,馋得他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好在作为一个合格的徒弟,他还是保持了尊师重道的美德,依依不舍地将拌好的面条儿放回了老师面前。
“周郎君,我帮你拌好啦!”好在罗珊娜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也帮周郎君把面拌好了。
“多谢罗娘子!”小周郎君十分感激,接过碗忙尝了一大口。
每一根面条儿上,都裹满了满满的椿芽肉酱,一口下去,先是尝到鸡肉与酱汁儿的醇厚香气,但马上,香椿那独特的味道便后来居上,在香气中占据了难以忽视的一席之地。
在这复杂的香气中,又有香菇迸发出的鲜味儿,使它的味道又更上了一层楼!
第66章 花朝节桃花酿、丁香排骨、梨花鸡子卷……
“尹娘子,你给我参详参详,为何我做的这道‘春韭炝河虾’,味道却颇为辛辣啊?”
“孟老,这韭菜的根部不易熟,要切得小些,还要先下锅炒一会儿才行的。”
“那你再说说,你昨日教我的那道醋溜菘菜,做出来为何只有醋酸,没有醋香?”
“醋能提香,却得出锅前沿锅边淋入,若您直接倒在菜上,自然只能吃到酸味儿了……”
“那我炖芪归鸡汤时,也是把醋沿锅边淋入吗?”
“鸡汤中加醋,为的是去腥增香、令鸡肉熟烂,却是要一开始就滴入几滴。如此炖煮一个时辰后,醋早已挥发,汤便尝不出酸味儿了……”‘
你说熬汤时加入菌子可以提鲜,又是何缘故呢?”
“因为……因为……”
“……哎,杜昭,你招呼下孟老,我去看看灶上。”
这一日,杜昭刚从药铺回来,便瞧见自个儿东家,面对着孟老不问个究竟誓不罢休的架势,终于招架不住,来了招儿祸水东引,落荒而逃了。
这一世的孟老,还不认得杜昭,只知他是沈记的伙计,见他进来了,便又朝着他手上拿着的东西问道:“小杜郎君,你这是去买什么了?”
“孟老,”杜昭行了一礼,又把手上的东西拿给他看,“东家让我去买些鸡舌香回来。”
孟老将那纸包打开,挑拣出一颗闻了闻:“嗯,鸡舌香,去恶气、温脾胃、能发诸香,确是味好药材。尹娘子准备拿来烹制何吃食?”
“这……我也不知。”
眼见目标即将指向自个儿,杜昭也撂下一句“我替您去问问东家”,一溜烟跑了。
“明远,你说尹娘子这是准备做什么?”眼瞅着沈记的人都跑了,孟老的问题,也只能抛给了自家弟子。
还是小周郎君有经验,以不变应万变,不慌不忙道:“老师勿急,咱们一会儿便知晓了。”
……
前几日见过孟老后,尹遥又问了与其聊了半日的罗珊娜,才知孟老此番返回神都城,是受诏回朝担任什么“凤阁舍人”的。
至于何为凤阁舍人,罗珊娜就一问三不知了,还是杜昭给尹遥解了惑。
去岁时,太后给许多朝廷衙署都改了新名字,比如原本的中书省,便被改名为凤阁。而这凤阁舍人,便是凤阁之中,仅次于凤阁内史、凤阁侍郎之下的职位。
此职位为正五品上,虽听着品级不算高,但因本朝的实职官员本就品级偏低些,便是当朝丞相,往往也不过正三品,这正五品上的凤阁舍人,都算得上是朝堂上的核心官员了。
且此职位专司拟草诏旨、参议表章,往往以文学上颇有资望者充任,孟老无论是出身还是才学,都称得上是上上之选。
听了杜昭的解释,尹遥瞄了他一眼:“你倒对朝堂之事知道得挺清楚嘛?”
“年少时听夫子说的罢了。”
行吧,去岁发生的事,却说是年少时听夫子说的,尹遥耸耸肩未再深究。
这些日子她也看出来了,自家这伙计没那么简单,不过人人都有秘密,大家不过萍水相逢,平日多留心些,待两个月过去就分道扬镳,何必操心那么多。
只是这孟老如今长居神都城,可是把尹遥累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