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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羊排啫啫煲好三娘,咱们今晚能吃点儿……

果不其然,几日后甥舅三人关了铺子,刚走到家门外的巷子口,就与回来的张老郎君迎面撞上了。

七娘眼尖,远远便瞧见了对面的一行人:“阿姐,是张老郎君!”

张老郎君仍旧是精神矍铄,自个儿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朝尹遥几人朗声笑道:“快看看,我把谁给你们带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车帘掀开,罗珊娜探出头笑道:“三娘,七娘,陆娘子,我回来啦。”

三人赶忙围了过去,张老郎君抚着胡须,满脸的自豪:“如何,这效果你们可还满意?我可算幸不辱命吧?”

驾车的仆从跳下车,又把罗珊娜扶下来,罗珊娜摘下面上覆着的纱巾,笑盈盈地瞧着三人。

她前些日子出门时,脸上的伤痕虽已愈合不再流血,却仍是满面斑驳。今日再回来时,那疤痕已变浅了许多,只剩下几条浅红色的痕迹。

陆娘子不错眼儿地瞧着罗珊娜,口中啧啧称奇:“就这几日工夫,竟恢复得这般好。”

七娘亦是睁大了眼睛,兴奋地晃着罗珊娜的手臂:“哇,罗姐姐好多了呢,孟老先生真厉害!”

张老郎君在马上颇为自得:“你个小娃儿,老头子介绍的人还能不厉害?”

尹遥走到马前,朝张老郎君深深施了一礼,感激道:“多谢老郎君,这一趟可辛苦您了。”

“嗐,瞧你这话说的。”张老郎君忽然面露赧然,“老头子吃了你家不知多少零嘴儿,便是跑一趟也不值什么。你日后再做了什么好吃的,别忘了老头子就成。”

尹遥抿嘴一笑:“好,我多做点新奇有趣儿的,都给您送去。”

七娘又张望了一圈儿,奇道:“张阿翁,夫子和张大郎呢,怎么没见着?”

张老郎君闻言翻了个白眼儿,又轻哼一声:“你们夫子这个废物,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坐了大半日马车便累得不行,我让他带着大郎先回去了。”

“得了,把人送到了我也回去了,”张老郎君拉起缰绳,把马掉了个头,招呼随行的仆从一道儿回府。

他临行前又朝着七娘补了一句,“对了,你们夫子让我转告你,明儿记得来上学。”

“啊?明日就上学啦?”七娘顿时一声哀嚎,夫子不是累坏了吗,怎地还这般有精神头儿!

……

三人簇拥着罗珊娜回了家,尹遥扬声笑道:“阿婆快看看,是小罗回来啦!”

罗珊娜的名字是胡语,念起来总是有些拗口,叫罗娘子又实在太生分见外,尹遥在家里便索性管她叫“小罗”,沈老太太和陆娘子刚开始虽觉得有些怪,但时日久了,到也跟着这么叫开了。

沈老太太正坐在床上缝制冬衣,闻言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亦是频频点头:“看来张老郎君一点儿都没夸口,孟老的医术果真神*奇,估摸着再过些时日,咱们小罗就能全好了。”

这是自然,据张老郎君所言,孟老先生可是药王孙思邈的得意弟子。

此番他们前往拜会后,老先生便翻阅了其恩师晚年所著的《千金翼方》,按照其中所述,制成专门祛疤的丹参羊脂膏,给罗珊娜敷用,这才能有如此奇效。

几人坐下,沈老太太把手上的衣服朝着罗珊娜比量了一下,笑道:“我是按照三娘的尺码做的,你们俩身量差不多,应也是合身的,等这两日做好了你便换上。”

罗珊娜睁大眼睛:“沈婆婆这竟是为我缝的吗?”

尹遥在一旁笑道:“那是自然,我们都有冬衣了,阿婆不是给你的,还能是给谁的?”

这些时日以来,罗珊娜穿着的,还是尹遥从华阴带来的旧衣,虽也还算保暖,但毕竟没自个儿的衣裳穿着舒坦,沈老太太便让尹遥又去买了棉布和棉花,为罗珊娜缝制了件新的。

罗珊娜一听这话,一下扑上去保住了沈老太太:“沈婆婆,你真好!”

对这胡姬单纯外放的性格,沈老太太差点儿招架不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使劲儿拍她:“快起身,起身!我手上有针呢,别扎着你!”

难得见沈老太太如此失态,其他几人都笑得不行。

屋内的气氛十分轻松,七娘又拽着罗珊娜,好一通询问伊阳山景色如何、好不好玩儿之类的,看来小家伙这回没去成,难免还是有些心痒痒。

罗珊娜的大唐话,虽已比刚到洛阳时熟练得多,但那些借景喻情啊、以诗抒怀啊之类的,到底还是过于超纲了,绞尽脑汁只憋出几句“好多树、好多鸟、好多鱼、好漂亮”……

好在七娘的词汇库也不咋地,俩人凑在一起,倒是叽叽喳喳聊得投机。

尹遥笑着摇了摇头,也随口问了句:“对了,孟老先生对咱们带去的点心可还满意吧?”

孟老先生不缺银钱,她便拿了几样点心给他们带着,权当做登门礼,礼轻情意重,表达的主要是个心意。

罗珊娜听到这话坐直了身子,一下子卡了壳,支支吾吾道:“孟老先生他……他……他没吃……”

咦?尹遥一向对自个儿的厨艺十分自信,更何况她还提早跟张老郎君打听过,说孟老平日里最爱甜食,这才投其所好带去的。

她不由奇道:“为何,莫非老先生嫌我做得不好?”

“那倒不是,”罗珊娜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天又看看地,终于下决心道出真相:“他说三娘的点心都是油炸的,不够养生!”

不!够!养!生!这四个斩钉截铁的字,把尹遥给震住了。

这答案还真是出乎意料,大唐百姓都爱油水,怎么这位孟老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像现代人一般搞起养生了?

只是这个理由,她还真没法儿辩驳,花酥也好,沙琪玛、狸奴耳也罢,都是油炸食品,也确实……不够养生。

罢了,一个人一个喜好,不吃就不吃吧。等下次有机会了,她再琢磨点儿别的做谢礼便是。

她摇摇头笑道:“大伙儿都饿了吧?我跟舅母去做晚饭,咱们再来点儿小酒,就当给小罗接风洗尘了。”

她又朝罗珊娜笑道:“小罗,你有啥想吃的不?我给你做。”

罗珊娜露出一脸渴盼:“好三娘,咱们今晚能吃点儿肉吗?”

尹遥今晚真是一惊一惊又一惊,罗珊娜一向嫌肉油腻,不大爱吃,平日里更喜甜食,今日竟会主动要求吃肉,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只见罗珊娜苦着一张脸,道:“你是不知啊,孟老先生人虽好,医术也是极好的,可他一直在鼓捣什么食疗药膳……”

“张老郎君几个不爱吃,便只吃自家仆从做的饭菜,但孟老却说我在治伤,必须跟着他吃药膳,那滋味儿实在是……”

“还好这趟带了三娘做的糕饼,我便半夜起来偷偷吃两块儿,不然都要饿死了!”

原来她连着吃了好几日的糕饼,难怪不想吃甜食了……

七娘不免好奇道:“那孟老先生不吃吗?他不嫌自个儿做得难吃?”

罗珊娜回想起当日情景,委屈极了:“怎么不嫌,他自个儿也是捏着鼻子吃的……”

看她这样儿,尹遥忙安抚道:“没事儿没事儿,咱们今晚大口吃肉!”

去院中取了一整扇羊排,尹遥把其中一半儿交给陆娘子,过油煎着吃,另一半儿则由自个儿操刀,做道羊排啫啫煲。

啫啫煲是现代时,才出现在大排档中的一款岭南风味美食,以其独特的烹饪方式和丰富的口感,而深受各地食客喜爱。

它的基础做法,是将食材放在瓦煲中,在大火烧至极高温,食材表面被迅速烹熟,将水分快速锁在食材内。如此一来,煲中的汤汁儿因与高温瓦煲接触,水分迅速蒸发,便会发出“滋滋”声,在岭南地区,“滋”的读音恰好与“啫”相同,这道菜也因此得名。

将半扇羊排洗净擦干水分,沿着骨缝斩成手指长的羊排块儿,用粗盐、生抽、米酒、豆豉、生粉抓匀腌制片刻。

她又取出小陶瓮,架在了地上的小火炉上,开大火将其烧热。

啫啫煲烹制的步骤并不复杂,但若想做好,便要掌握好火候和水分。尤其是必须先将煲具烧至滚烫,然后利用高温,让食材短时间内熟透,才能完整保留它的原汁原味及鲜嫩口感。

家中这小陶瓮,跟现代的砂锅差不多,都是由粘土烧制的陶器,因上面有许多微小的孔,烹饪时能吸收食物的香味儿,因此用的时间越久,烹制起来味道也越浓郁。

这些日子以来,因个头儿小用着方便,这小陶瓮也成了尹遥的第一选择,前几日它终于不堪“压榨”,裂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尹遥瞧着这“半道崩殂”的陶瓮,可真是心疼得够呛,好在许二郎来取饭时见到,拿走帮她用铁条重新箍起来,又在裂缝上涂了蛋清,这才让它又重新焕发生机,继续为尹遥的烹饪事业贡献力量。

而且箍过的陶瓮,在铁条的加持下,可比原来结实耐造了许多,否则尹遥也不敢拿来空锅干烧……

待陶瓮烧到滚烫,往其中淋入少许蔓菁油,放入葱姜蒜,改小火煸炒至散发香味儿,在其上叠放摆入腌制好的羊排,盖上盖子大火加热半刻钟,果真听到里面传来诱人的“滋滋”声,锅盖缝中,也飘出阵阵羊肉的香气。

再沿锅圈儿淋入米酒,待酒燃尽,表面撒上些芫荽,便可直接整瓮上桌。

“羊排啫啫煲做好啦!”尹遥一掀锅盖,经过陶瓮的高温煲制,羊肉浓郁的香味儿瞬间喷薄而出,极其霸道地窜入每个人的鼻子,香得人精神一震。

这锅脆嫩多汁的羊排啫啫煲,把罗珊娜吃得简直热泪盈眶,她不停嘴儿地啃着羊排,连上面的汤汁儿都不放过,口中还喃喃道:“太好吃了,真是太好吃了,终于又吃到肉了,呜呜呜……”

一边儿陆娘子也煎好了羊排,油滋滋的羊排上,又撒了厚厚的一层孜然和茱萸粉,飘散出令人垂涎欲滴的焦香味儿。

七娘伸出筷子,给罗珊娜夹了一块儿到碗里:“罗姐姐再尝尝这个,舅母煎的羊排也可香啦。”

罗珊娜连连点头,一点儿形象都不顾了,把筷子丢下,直接用手抓着煎羊排埋头狠狠一口:“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肉竟然这么好吃!辛苦陆娘子了!”

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陆娘子也十分喜爱这单纯的小胡姬,闻言笑道:“小罗以后别叫我陆娘子啦,便随三娘和七娘一道儿,叫我舅母便是,舅母以后日日给你做好吃的!”

罗珊娜嘴里一边儿吃着,一边儿呜呜咽咽应道:“谢谢舅母!”

沈家老小瞧着她吃得这么香甜,不免都乐了起来,纷纷给她夹肉,在碟子里堆成小山一般。

尹遥亦失笑,孟老先生那儿只是些食疗药膳罢了,怎就把人逼成这样儿?药膳若是做得好了,也能很美味呀!

唔,想必还是孟老的手艺差了些……

一番大快朵颐之后,罗珊娜打了个饱嗝儿,摊在椅子上,面上浮现一抹红色:“三娘,我光顾着吃了,都忘记问你,最近铺子还顺利吗?”

尹遥笑嗔她一眼,这家伙终于想起正事儿了:“铺子嘛,还算是在波折中顺利前进吧。”

她后来又把阿婆写的单子上,其余的十来家也跑了一圈儿,虽然再没遇到撞大运、当场下订单的事儿,不过这几日,也陆陆续续有人家派仆从前来订购。

而且这些订购往往都是十盒、二十盒起步,眼下她手上还没完成的百花酥订单,已积攒了一百多盒,简直每天睁眼起床就是揉酥皮、调馅料、包花酥、炸花酥……

把百花酥送出去,再数着收回来那沉甸甸的铜钱,真是让人痛……并快乐着呀!

其实这也算在尹遥的预料之中,她那百花酥本就做得讨巧又应季,如今虽是冬日百花凋零,可谁会不喜欢绽放得漂漂亮亮的花儿呢?这些贵人府上,不论是拿来宴客还是送礼,可都再体面不过了。

至于沙琪玛和狸奴耳,尹遥又上门做过回访,几家食店的店家都说,这免费赠送的沙琪玛,食客们都满意得很。

不过代售狸奴耳的铺子中,却有两家干果铺不愿再做,反而是茶楼酒肆、斗鸡走狗之所表示要继续进货。

尹遥先前还不太明白,后来想想才回过味儿来,心道这大概就是二道贩子和三道贩子的差别吧。

干果铺的干果蜜饯总归是要卖的,客人买了狸奴耳,可能就不会再买其他的了;可茶楼酒肆又不同,客人去了总归要点些吃的消磨时光,店家自然乐得不去干果铺进货,转而售卖利润更高的狸奴耳。

她准备这几日把预订单忙完之后,便干脆放弃干果铺,专挑食店和茶楼酒肆,再多去谈几家试吃和代售,毕竟她如今也算有“成功案例”在手,谈判的筹码都多了几分。

听尹遥大谈了一通生意经,罗珊娜简直热血沸腾:“我明日就去铺子里帮忙,三娘的生意里,怎能没有我的一份力呢?”

七娘一手握住罗珊娜的手指,让她手掌向上,另一手则按在她的掌心上,十分严肃道:“罗姐姐,我明儿就要去上学了,招呼客人的活儿,可就交给你了!”

罗珊娜抬起另一只手,盖在七娘的手背上,亦是一本正经:“放心吧七娘,我一定认认真真做事,绝不辜负你的信任。”

看这俩人一脸信誓旦旦的模样,尹遥不禁扶额:七娘五岁,罗珊娜你几岁了?

第52章 银丝酥你调笑我的时候,怎么大唐话这……

待到第二日,仍是尹遥收了摊儿先去南市,她一口气做了三十盒百花酥,终于把今日要给客人的预订单完成了。将盒子摞在一起,待会儿客人家的管事来南市采买时,会顺道儿上门来取,倒省得她雇马车跑一趟了。

午时左右,陆娘子带着罗珊娜来了铺子中,让尹遥有些意外的是,罗珊娜今日重又带上了面纱,面色也不似昨日那般兴高采烈。

她把陆娘子拉到一旁,偷偷询问是怎么回事儿。

陆娘子叹了口气,道:“方才我们正准备出门儿,迎面遇到了坊中的几个小娃儿,他们说罗珊娜……唉……”

陆娘子虽然吞吞吐吐并未明言,但尹遥也猜得出,小孩子最天真,可有时候也最残忍,罗珊娜脸上的伤虽已好转了许多,但到底还是有些痕迹,听了闲话难免被刺痛,这才重新戴上了面纱。

罗珊娜自个儿在铺子里兜了一圈儿,又按了按戴着的面纱,有了面纱的遮挡,她仿佛才终于有了些许安全感:“七娘跟我说过啦,让我日后就在前面招呼客人。舅母正在揉制那一圈圈儿的,便是那狸奴耳吧?”

尹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主动的打工人,不由笑道:“你先别急着上工,咱们还得出门办件事儿呢!”

今日之所以让罗珊娜午时才来铺子,一是体谅她舟车劳顿,二是因为她还没有通行证,不能提前进南市。

因此今日南市一开市,尹遥便先领着她去了市署司,找到办事的小吏:“郎君,我们是市中商户,前来办理通行证的。”

小吏一抬头,见站在自个儿面前的,是两个年轻的小娘子。其中一个样貌十分漂亮,另一个则眉眼间颇有些胡地风情,只可惜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如何,但光看那身段,想必亦是个美人儿。

刚一当差便见到美人儿,心情难免也畅快许多,他颇为和气地开了口:“是哪位要办理通行证?把户籍和铺子的经营核准券拿来吧。”

“郎君,是我要办理。”罗珊娜开口应道,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尹遥也将铺子的核准券递了过去。

小吏打开那文书一看,不由愣了一下,这怎么还是张身契?谁家奴婢的身契是放在自个儿身上的啊?

他查阅了一番身契,又抬头朝罗珊娜道:“小娘子,烦请将面纱摘下来,我要核对一下身份。”

罗珊娜皱了皱眉头,仍是小心翼翼摘下了面纱,那小吏一看,却被她面上的伤痕给惊了一下,不免暗道晦气,这胡姬怎么还是个毁了容貌的。

与身契上核实无误,他转而看傻子似地瞧向尹遥,心道这小娘子漂亮是漂亮,可买个奴婢是脸上有伤的,身契还不自个儿拿着,心也未免太大了吧……

他转念又一想,那伤痕该不会是她打的吧?没想到这小娘子长得漂亮,下手却是如此毒辣……把好好个美人儿打成这样,真是作孽哟!

尹遥自然不知他在胡想些什么,只知他盯着自个儿,神色变换不定,又半晌不语,难免面露询问之色。

小吏方才回过神来,不复方才的和气,敲了敲案牍公事公办道:“小娘子,奴籍办理通行证,还得要主家的户籍。”

“哦哦……这是我的户籍,请您过目。”尹遥这才反应过来,忙掏出自己的户籍文书,也递了过去。

小吏核对了一番无误后,又拿张纸让她写了保书,这才给罗珊娜办理了通行证。

二人从南市署出来,罗珊娜将面纱仔细戴好,又把通行证叠起来,跟身契放在一起揣在怀中,勉强笑道:“这下好了,我日后也可以提早来帮忙啦!”

尹遥瞥见那身契,微微叹了口气。她之前便去坊正家咨询过,按照大唐律法,经主人放良后,奴婢确实可以脱去奴籍。

但此事若要实际操作,却必须是由“家长给手书”,而后才能前往官府申请办理。可沈家名义上的户主沈龄,如今还远在岭南流放……

这可不尴尬了?流程的第一步还没走,就已经卡了壳。尹遥无奈,便只能将此事暂时搁置下来,因此罗珊娜如今仍然还是奴籍。

她挽着罗珊娜,叹气道:“我前几日已给舅舅写信,说了你的情况,又央他在回信中附上手书。只是岭南路途遥远,也不知这手书何时才能到,你且再将就一阵儿。”

之前答应过要给罗珊娜脱籍却没办成,瞧着那身契文书,尹遥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罗珊娜对这事儿倒是不大在意:“这有什么,你又不会害我,办不办得成有什么要紧。”

见尹遥仍旧锁着眉头,罗珊娜还逗起她来:“好三娘,你莫不是嫌我吃得太多了,怕留在家中养不起?”

“去你的吧,我家又不差你一口吃的!”尹遥顿时被她逗笑,用力拍了她一下,“你可得给我吃饱喝足,不然哪有力气干活儿?”

罗珊娜被她拍得龇牙咧嘴,尹遥心中已有计较,却没忙着回铺子,而是拉着她去了趟脂粉铺。

尹遥挑了盒上好的妆粉,又在店里帮罗珊娜上了妆。这妆粉涂上后,罗珊娜脸蛋儿上那浅浅的痕迹,便完全看不出了,只余左侧颧骨处最明显的一条,却仍是无法完全遮住。

见尹遥左看右看仍是不大满意,店家在旁笑道:“两位稍待,我这儿还有好东西,娘子不妨试试?”

她说着便从一旁拿了个木匣子出来,从中取出一副花样:“娘子请看,此物名为花子,据说源起自上官昭仪,小娘子们都竞相效仿,坊间如今可流行啦!”

尹遥好奇地拿起那花子,只见它是红色的五瓣梅花状,看起来十分精致漂亮:“这便是传说中的梅花妆吗?”

“没错儿,小娘子也见过此物吧?这正是梅花妆。”

这倒是个好物件儿,不过梅花妆是贴额头的,形状不大适合面颊,尹遥便低头在匣子里挑挑拣拣,终于选中了个被店家称为“斜红”的火焰形花子。

将花子正面贴在罗珊娜伤疤处,再揭去背纸,火焰形的花样便完整地留在了上面,将那伤疤完全遮盖住,又斜飞出去,直没入鬓发之中,只衬得她越发明艳照人。

罗珊娜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抓着尹遥的手兴奋得不得了:“三娘,真的一点都看不见了!”

瞧她高兴那样儿,尹遥摸摸她的脸,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又给她买了几副花子备着,离开脂粉铺时,罗珊娜还难掩开心:“三娘,咱们这回是不是要回铺子了?我该上工了吧?”

之前遇到险境时,罗珊娜豁出去破釜沉舟,被鞭子抽伤了脸,虽然凭此事逃过一劫,可若是现在问她还敢不敢再来一次,尹遥估计她也未必还有勇气。

自从她受伤后,见到的除了各路郎中外,便都是沈家、张家这种亲友,伤疤也在一日日好转,便也不觉什么。

但今儿第一日公开抛头露面,便要面对陌生人异样的目光、难听的话语,罗珊娜本就一向爱惜容貌,又怎么可能毫不在意?

这下再不用戴着面纱、遮遮掩掩地出门,她如今的高兴雀跃,才是百分百发自内心的。

尹遥笑道:“走吧走吧,回去上工了。我还要做点儿银丝酥,晚上咱们给张老郎君送去,当做带你治伤的谢礼。”

……

饴糖加水熬至冒大泡,倒入涂了少许油的碗中晾凉;现成的黄豆粉炒熟,直至翻动时能在锅中顺畅滑动;胡桃仁儿、甜杏仁儿磨碎,混入炒熟的胡麻。

准备好材料后,嫌厨房扑腾不开,又不知罗珊娜在前面张罗得如何,尹遥索性把东西都搬到了堂屋中。

这会儿门口已有客人,罗珊娜虽没七娘那么熟练地推销,但也是满面笑容,言谈之间十分得体周到,顺顺利利卖掉了今日的第一包沙琪玛。

送走了客人,罗珊娜拍拍自个儿的胸口,一脸庆幸道:“还好七娘昨儿讲了该如何招呼客人,否则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三娘,我可没出错儿吧?”

原来七娘还特意搞了“岗前培训”,难怪罗珊娜这么快就能进入状态,尹遥笑着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放下心来,低头专心制作起银丝酥。

炒熟的黄豆粉全部摊开在干净的桌案上,糖浆这会儿已晾得半凉,尹遥将它团成一个球饼,又从中间掏了个洞,双手握着转圈儿拉长,捏成粗细均匀的圆环。

在黄豆粉中滚得两滚,再左右手反方向一拧,将糖环从中间儿叠成两圈儿,继续握着转圈儿拉长,如此往复不断,柔软的糖浆便被拉伸得越来越长……

门外又来了个买糕饼的客人,没顾上罗珊娜的招呼,注意力却全被屋里那小娘子的动作给吸引了。

只见她双手轮流上下翻飞,动作舒展得像在舞蹈,简直称得上游龙舞凤。那糖浆在她的拉扯翻转下,逐渐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洁白,最后如同银色的发丝般,柔顺地垂了下来。

客人探头探脑往里瞅:“小娘子,你们铺子里正做的那个,是什么吃食?看着好生有趣儿,可否让我品尝一下?”

昨儿七娘的“员工培训”里,却没有介绍这一项,罗珊娜只好扭头朝铺内求援:“三娘,三娘?”

看来还得自个儿救场,尹遥揪了一小块儿银丝下来,往里放了些坚果碎,又卷成一卷儿,放在碟子里,拿到了门口,笑道:“郎君,这是我家的银丝酥,您尝尝看味道如何?”

银丝酥瞧着洁白如雪,吃起来也是入口即化,极为甘甜可口,再配上香酥的坚果碎,客人那叫一个满意,居然别的也不买了,专门指定要它。

顾客就是上帝,尹遥又琢磨着左右时辰还早,手头儿这些卖了,大不了再做便是,于是爽快同意,收了五十文钱,给了对方两盒银丝酥。

结果这一下午她在堂屋拉着抻着,来了客人觉着新奇便点名要买,她做一轮,客人买一轮……

瞧着手里剩的最后一点儿饴糖,尹遥“吓得”一溜烟跑回厨房,才好容易把这最后两盒银丝酥留下来,带着来了张家……

“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三娘这般,仿佛做贼一样,门外来了客人都害怕!”听着罗珊娜惟妙惟肖的描述,在场几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你调笑我的时候,怎么大唐话这般好?”被众人狠狠调侃一番,尹遥愤愤捶了罗珊娜一下。

张夫子把长长的白胡子捋到一旁,拿起银丝酥尝了一块儿,竖起大拇指赞道:“遇水即溶,纤细如发,尹娘子果真好手艺,七娘这弟子可真没白收。”

张老郎君亦拈了块儿送入口中,闭上眼睛美美品味,纤细的糖丝一入口,便化为糖浆,裹着里面的坚果仁儿,让人回味无穷:“看来老头子还算捡着漏了?”

“小团体”正聚在张老郎君的正屋里,一边品尝美味,一边聊起在孟老那儿的所见所闻,一时间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张寺丞方从衙署回来,进来向张老郎君简单问了个安,便又隐有忧色地离开了,窦二娘见状,跟在场几人告个罪,也跟了出去。

尹遥和罗珊娜带着七娘离开时,窦二娘前来相送,她将尹遥叫道一侧,面露恳求道:“三娘,我家郎君在衙署中遇到些难题,不知能否请你帮忙参详一二?”

一听这话,倒把尹遥弄得摸不着头脑了,张寺丞在衙署中遇到的难题,她能参详什么啊?

跟张家相识这些日子以来,尹遥跟张寺丞一向没什么来往,便是迎面撞见了,也就是相互行个礼,双方客气话都懒得多说一句。说两人是点头之交,“点头之交”大概都要跳起来反驳……

但想着平日里承了窦二娘和张老郎君的许多情分,尹遥还是应下:“二娘直说便是,不过你也知晓,我只会些厨艺,这衙署里的事儿……”

窦二娘一番解释,她才闹明白,这事儿竟还真跟厨艺脱不了关系。

历朝历代的帝王,无论明君还是昏君,都难免会喜爱一样儿东西,那便是——祥瑞。

何谓祥瑞?祥瑞也称“福瑞”,古语有云:“若乃天地显应,休徵祥瑞,以表圣德者,不可胜载。”

简单来说,便是象征吉祥、天意的一些现象或者物件儿,一旦出现了,就代表着上天对帝王的认可。至于具体有哪些,那可就不胜枚举了,可能是瑞雪祥云,可能是珍禽异兽,可能是禾生双穗,也可能……

譬如前些日子,皇太后驾临龙门参拜卢舍那大佛时,便有东关下园的菜农前来,进献了一件祥瑞:一棵长逾三尺、上青下白、足有三十斤重的……白莱菔。

第53章 赛燕窝不想让我卖我偏卖

皇太后见到那棵白莱菔后圣心大悦,立刻便下令光禄卿筹备,要在年祭时将其烹制成一道美味佳肴。

光禄寺的疱人烹惯了珍禽异兽,对着这莱菔却是无从下手,眼见年祭将至,主理此事的张寺丞仍一筹莫展。

回到家中,尹遥从自家菜窖里翻出了一根白萝卜,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瞧,也是没什么头绪。

白莱菔也即白萝卜,因其味道清香、容易储存、价格低廉、营养丰富等优点,与菘菜一样,都是大唐百姓冬日餐桌上最为常见的蔬菜。

平日里白萝卜倒是好做,切成块儿下锅红烧最是下饭,切成片儿用醋和茱萸腌起来颇为开胃,切成丝儿跟猪肉糜搅在一起下锅,炸成的萝卜丸子也很是酥脆可口。

只是如此对待“祥瑞”,怕有点儿不大尊敬吧?尹遥想了想年祭的典礼上,皇室权臣们吃着红烧萝卜、腌萝卜、萝卜丸子的场景,难免打了个寒战,觉着是嫌自个儿活得太久了。

手里握着根萝卜在院中晃来晃去,想起今日雪白如发的银丝酥,又想起了那句“冬吃萝卜,赛过燕窝”的俗语,她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

白萝卜去皮切成细丝,以冷水洗去辛辣之味,裹上生粉上锅蒸制,再以冷水洗去生粉,如此反复“三蒸九泡”之后,萝卜丝的质地变得柔韧,颜色亦转为晶莹剔透,看起来如同燕窝一般。

若是用菌子、笋丝、肉丝、鸡子等做为辅料,再佐以高汤,想必连味道也能与燕窝别无二致……

第二日一早,去送七娘上学时,顺道儿把那形似燕窝的萝卜丝交给了窦二娘,又告知了她制作方法,尹遥便拍拍手告辞离开了。

至于具体用哪些珍稀食材,怎样搭配味道最为鲜美,这任务便交给光禄寺的疱人研究吧,她可没钱买来一一试验,铺子里事情又忙,就不送佛送到西啦。

……

盛郎君今岁四十有三,作为如意楼的总管事,二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精益求精,是东家最好的左膀右臂。

在他的经营下,如意楼从一家原本平平无奇的小铺子,逐渐成为了洛阳南市中首屈一指的糕饼铺,便是从远道而来的外地人,到了这南市,也要买盒如意楼的糕饼回去,方显得没白来洛阳城一趟。

每到年节时分,都是如意楼生意最好的一个时节,尤其是城中的官宦富贵人家,必会派人来楼中,订购那一年一度的特制礼盒,用来馈赠亲朋好友、结交恩师同僚。

不过最近他在翻阅账册时,却发现有十几家常客都没来订购。

此外还有几家铺子,原本每月都会前来,为登门的贵客订制糕饼,这个月也说暂且不订了。

按理说如意楼家大业大,流失了十几家常客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但古语有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盛郎君做事向来谨慎,还是上了心,便托人朝这些家的管事多方打听,这才知晓,他们今年府上的年节礼,都换成了什么“沈记”的百花酥,家主很是满意呢。

至于那几家铺子,竟然也是换成了沈记的莲花酥,说客人吃着十分满意,下个月也暂且不来如意楼订购了。

听着手下伙计的回报,盛郎君轻嗤一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百花酥莲花酥,竟令得客人们如此满意。”

他又安排手下,去铺子里探探那沈记的底,再买两盒糕饼回来。

伙计领命而去,一个时辰后才回来,神色却有些支吾:“管事,那小娘子说百花酥要预订才行,而且都已排到十日后了,我只买了现成的莲花酥回来,您看……”

盛郎君接过伙计递过来的一个木盒,只见其制作得很是精致,上面还贴了张红纸,写着“莲花酥沈记出品”

莲花酥?他打开盒子一看,心中便已有数。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平常的客人见到这花酥,会觉得十分逼真有趣儿,可对盛郎君这种开了二十几年糕饼铺子的人来说,不就是做得漂亮新奇些的酥皮糕饼吗?

他又尝了一口,唔,确实是比自家楼里的更酥一些,不过这油酥皮的分量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若叫楼里的老师傅多试试,也不是不能调制出来。

想来那百花酥,也是同样的道理,是做得新奇的各式酥皮糕饼罢了。

可话说回来,一家刚开张的小铺子,若能占到“新奇”二字,本就是它能有立锥之地的第一步,当年如意楼不也是这样起家的吗?

看来要去探探虚实才行。

……

“罗珊娜,你跟舅母好好看铺子,我出去一趟。”跟罗珊娜打了个招呼,尹遥准备出门去维护下老客户,看看手头这些试吃的食店和代售的茶楼酒肆,最近的情况如何,顺便再逛逛南市,寻找些新*的合作伙伴,尤其是金银玉石铺子之类的,来发掘一下莲花酥的潜在客户。

刚走出去没两步,便听到身后罗珊娜唤她:“三娘等等,这里有位郎君找你,说要预订百花酥呢!”

开口就预订百花酥的,基本都是她的大客户,尹遥一听这话,便折了回来,准备与这位郎君详谈一番。

此刻盛郎君正在打量沈记的铺子,原来是家新开铺子,难怪他从前没听过。记得这里上个月还叫做“盛记糕饼铺”,店主跟他是本家来着,想不到才开了没两个月,就关门走人了,这回知晓南市的生意,不像家乡那般好做了吧?

闻言他又扭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尹遥一番,道:“这位小娘子便是沈记的店家?想不到竟如此年轻。百花酥便是你做的?”

尹遥颔首,又热情招呼道:“请问盛郎君想订几盒百花酥,是什么时候要呢?”

盛郎君没答话,而是道:“小娘子,我能先瞧瞧货吗?”

这话倒是有些稀奇,这位盛郎君尹遥还是头一回见,虽说这些时日以来,也时有收了沈记老客户百花酥年礼的人家,觉着这糕饼新奇有趣儿,便又差了仆从来订购,但她还没见过不知百花酥长什么样儿、要先瞧瞧才行的客人。

尹遥开了两辈子饭馆儿,虽不说有什么识人相面的本事,但来铺子的客人是随便逛逛呢,还是专程前来呢,是买来自个儿吃呢,还是带回去给家里人呢,或是毫无感情的打工人,只是听了主家的吩咐来办事儿呢,这么一个照面,她也能看个大差不差。

不过眼前儿这位自称姓盛的郎君,要她看来,却是哪种都不大像。比打工人多了些真情实感,但这真情实感又不像是冲着美味来的……

不过反正来者是客嘛,倒也没必要对客人追根究底,促成生意才是最重要的。

估摸着三言两语谈不下来,尹遥便请盛郎君一道儿进了铺子,二人坐定后,她先给对方倒了杯茶。

盛郎君方才在铺子外转悠了一会儿,这会儿确实觉着有些冷,看这小娘子待客殷勤,便端起了桌上的杯子,想喝点儿暖暖身子。

罗珊娜素喜牛乳,留在铺面招呼客人又是半露天,尹遥怕她会觉着冷,因此这杯子里盛的,是自制的热牛乳茶。

如今距离茶圣陆羽先生出生,还要将近五十年,距离他撰写出三卷《茶经》,还要七十多年。这个时代的唐朝人,喝茶还是如同拌芝麻糊一般,会往茶汤里混合葱、姜、花椒、桂皮……那个滋味儿,尹遥尝过一次,就再也敬谢不敏了。

茶饼掰碎,用火炙烤几次至完全脱去水分,将碎茶装入粗布缝制的小袋子中,投进清水锅中,小火熬煮两个时辰,待茶汤浓郁后,与新鲜牛乳混合,加少许蜂蜜调味儿,就已是再香甜不过了。

盛郎君这一杯热牛乳茶喝下肚,整个人都暖上了三分。

恰好这会儿铺子里还有几盒做好的百花酥,客人说是晚些来取,尹遥便去后厨取了一盒,又打开给盛郎君看了一看。

跟他之前估摸的差不多,这所谓的百花酥,也不过就是做得样式更多、更新奇些的酥皮糕饼罢了。只是这年节生意十分要紧,却不能让这小铺子给抢了去。

盛郎君放下手中杯子,斟酌着开了口:“小娘子,我的确要买你这百花酥,不过不是糕饼,而是配方。”

“配方?”

“没错儿,我愿意出二十贯,买下你这百花酥的配方,你看如何?”

二十贯!尹遥被这报价吓了一跳,她之前攒了好几个月,也才攒了二十几贯,这价格都抵得上这铺子四个月的租金了。

哪怕每盒百花酥能有五十文的净利润,这二十贯也够她卖四百盒了,怕是整个腊月里,都找不到这么多订购的客户吧!

更何况,开发、维护客户还要成本,她卖一盒也赚不到五十文啊,这盛郎君怕不是失心疯了,花这么大价钱买一个配方?

盛郎君不知尹遥心里把他当成了失心疯,只以为对方是被价格所震撼,暗自摇了摇头:看来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

他面上难免倨傲了三分,又道:“不过小娘子,这价格不菲,我自然也是有其他条件的。”

嚯,难怪嘛,她就知道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郎君不妨说说看?”

“这方子卖给我之后,你铺子里便不能再售卖百花酥了。”

一听这口吻,尹遥心倒是落回肚子里了:哦,原来是买断的价格,看来不是同行就是同行,只不知是哪家的同行。

她不动声色,仍旧笑道:“若是把方子卖给了郎君,那我现在手头儿的订单,又该怎么办?”

“自然也不能再售卖了,我相信这些银钱足够弥补你铺子的损失。”

“盛郎君,您要买断我的看家本事,才只出二十贯吗?”

见她开始讨价还价了,盛郎君心有不屑,只道这又是个短视的,看来果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便漫不经心道:“那我再加五贯,或者小娘子报个价,只要别太过头,我都应允你。”

出手真大方呢,看来还是个大铺子。

她仍旧笑吟吟道:“盛郎君买下我这方子,是准备拿到如意楼售卖吗?”

沈记开张之前,尹遥也没少打听这南市各家糕饼铺子的情况,自然联想到如意楼那位姓盛的管事,心道还挺看得起她,竟然亲自登门了。

见她认出了自个儿,盛郎君有些意外,不过他在南市二十多年,认得出他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便轻笑一声,傲然道:“我如意楼怎么可能拾人牙慧,小娘子怕不是想多了。”

“哦,原来是要拿我的方子去吃灰。”尹遥点点头表示懂了。

“我不卖,郎君请回吧。”

“小娘子是觉着二十五贯太少了?”

“二十五贯买个糕饼方子,盛郎君好大的手笔。”

尹遥做出送客的姿态:“不过呢,这价钱买我家铺子的声誉和前途,也确实有些少了。”

送走了盛郎君,罗珊娜刚一回铺子,就瞧见尹遥坐在胡凳上,看着像是在生闷气。

这副模样的尹遥,外人可很难见到,从试吃碟子里拿了块儿沙琪玛喂到她嘴里,罗珊娜又逗她道:“三娘,怎么了,后悔把盛郎君放跑了?那可是二十贯呢,我的身价可也就这么些!”

尹遥一脸忿忿不平,边啃沙琪玛边道:“这个如意楼,心眼儿坏得很,居然要把我的方子买回去吃灰!”

说着她灌了杯牛乳茶,又一拍桌子,起身就往外走:“哼,不想让我卖我偏卖,我今儿非要多谈下来几家铺子,来帮我们推销莲花酥和百花酥!”

第54章 自助火锅学子们守岁时,便可以凑在一……

一转眼的工夫,便已到了腊月三十,是一年的最后一日,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这还是尹遥在大唐过的头个除夕,不过这会儿还没有“除夕”这个说法,应该叫岁除,春节也不叫春节,而是叫做元日。

从岁除到元月初三,南市共闭市四日,昨日做好了最后一批预订单,又把手头儿的其他糕饼都一一售空之后,尹遥便结束了今岁的铺子生意。

嘉庆坊的百姓们,一改平日里的奔波劳作,开始在家专心筹备起年节,尹遥昨晚连夜将加制的两批腊肠送货上门,西门口的摆摊儿也先停了下来。

陆娘子说今日是辞旧迎新的大日子,要把家中打扫得干干净净才行,便带着不知是帮忙还是帮倒忙的罗珊娜和七娘,一道儿洒扫去了。

尹遥则自个儿在厨房忙活,她本来每日要打三份工,不对,应该说是做三份生意,如今摆摊儿和铺子暂停了,四门学的生意却仍在继续。

四门学内有百余名留守生徒,除去许大郎这种家在洛阳城的,还有陆之远这种跟着回家的狐朋狗友,剩余的八十多人,都还留在学院里。

按照许大郎的话来讲:“如今岁尾,连那做饭难吃的疱人都回家了,同窗们怕不是只能啃着冷冰冰的胡饼守岁?我可实在是不忍心哪!”

尹遥当时一听这话,就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儿:想赚这笔钱就直说,最恨人拿什么情谊说事儿了,虚伪,简直太虚伪!

不过这餐守岁宴,许大郎按照八十文每人的价格,打包收了同窗们足足六贯钱。想想这钱里面,还有自个儿的一份,尹遥也没什么立场骂他,还是把这守岁宴好好儿做做罢。

她提前打听过,虽说小食堂的疱人们回家了,不过生徒们已跟管事打过招呼,小厨房便没上锁,大伙儿可以自行做些吃食,也可在小食堂里用饭,只要用完收拾干净便好。

这些远在他乡的士子们,守岁最看重的是什么?尹遥猜测,一是热闹、二是美味,大概唯有美食和温暖,才能抵消些许乡愁吧。

平日里那烹饪好的菜肴,待到晚上都冷掉了,自然不适合这种场合,因此她今日准备的,是种类丰富的自助火锅。这样大伙儿守岁时,便可以凑在一堆儿,热热闹闹地围炉煮茶,哦不,是围炉煮火锅了。

汤底她共准备了两种,一种是鲜香浓醇的老母鸡汤,另一种则是清香鲜美的菌子汤,都是提前煲了一夜的,原料的味道早已融入到汤汁儿之中,到时再一煮开,定然是满室飘香。

荤菜选了羊肉片、鸡肉片、鸭肉片、猪肉片、鱼肉片五种肉片,猪肉搅打成泥混入山药丁、鱼肉搅打成泥混入芋头丁,分别制成口感脆弹的猪肉丸和细腻软糯的鱼丸,再加上爽脆的猪肚、嫩滑的鸭血,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排。

冬日里虽说蔬菜品种有限,但素菜尹遥还是竭尽所能,准备了冬瓜片、萝卜片、菘菜叶、鲜菌子、鲜桑耳、豆芽、笋片,另外还有鲜豆腐、冻豆腐、油豆皮几种豆制品,亦算得上是五花八门、多种多样。

她又备下面条、芋头、山药几样儿主食,甚至还有一笼屉秀气可爱的酸菜馅儿小牢丸,既美味又应景儿。

至于蘸汁儿嘛,也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从胡麻酱到海鲜汁儿,从茱萸干碟到香辣肉酱,再配上香醋、蒜末、姜末、葱末、芫荽末、韭花酱、豆腐乳,主打一个丰俭由人、四海皆宜。

把汤底倒入陶罐中,备好的食材用干净树叶包好,仔细叠放在盆里,又盖上粗布,蘸汁儿则倒进竹筒,如同往常一样,整理成方便取运的样子,尹遥拍拍手,仔细清点是否有遗漏。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许大郎进门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副忙得热火朝天的景象。

“怎么只你一人来了?许二哥呢?”尹遥一抬头瞧见是许大郎,难免有些疑惑,昨日便约好,这个时辰许二郎也该到了。

“我阿弟稍后便到。”许大郎随口应了一声,又举起手上拎着的酒坛,“我阿婆说,让给你家送坛酒,我便先过来了。”

“屠苏酒?”尹遥一见那酒坛,忽然想起来,前几日阿婆似乎也说过,守岁时要喝屠苏酒,不过她当时忙晕了,也没记着去买,还好今日许大郎给拿来了。

“还是许婆婆想得周到,多谢她啦。”尹遥惊喜地接过酒坛,打开盖子闻了闻,却被呛了一下,“咳咳咳……”

这屠苏酒,怎么好冲的味道……

见她这猝不及防的样儿,许大郎一脸幸灾乐祸:“我阿婆这屠苏酒里,可是放了十几种香料和药材,不呛人才怪。”

尹遥将盖子盖回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送完了,你可以走了!”

许大郎闻言,作势拔腿要走,尹遥也不吱声,就看着他的表演。果不其然,还没到门口,许大郎就停了下来,一挥手道:“算了,不跟你计较,一会儿还得去学里呢。”

尹遥打蛇随棍上,直接指挥他::“既然不走了,那你也别闲着,先把这坛子先端出去吧。”

哼,都是合伙做生意的,怎么能放过这么个劳动力?

看着许大郎踉踉跄跄的脚步,尹遥边提着其他东西,边提心吊胆地在旁一路用手护着,就怕他一个踉跄,把自个儿熬了一宿的鸡汤给打翻了。不免又在心里骂自己:叫你让他干活儿,省点儿力气还不够赔精神损失的呢!

好在救星来得及时,许大郎刚把鸡汤搬到院门口,许二郎就驾着驴车到了,他赶忙下车搭手,把许大郎解救了出来,又进了厨房,把其他东西一一搬上车。

车上又跳下个人,尹遥一瞧还有些眼熟,忙施了一礼,笑道:“陆郎君,好久不见。”

陆之远走上前来,亦还了一礼:“尹娘子安好。”

他也是后来才知晓,原来那日来学院送饭的小娘子并非许大郎的表妹,而是家中旧识,难免对错认“表妹”之事心有不安,因此今日神情也有些尴尬。

尹遥倒是无所谓,要怪就怪许大郎故意误导,今日见他这羞赧的小样儿,反倒觉着有趣儿,还跟他聊了起来:“上回匆匆一面,还没问过陆郎君家乡何处?”

陆之远认真答道:“某出身吴郡陆氏,山高路远无法回乡守岁,守默兄这才邀了我一道儿回家,今日也顺便来帮忙。”

吴郡,那他岂不是江南人士?想起自个儿平日里那按照北方和中原饮食习惯烹制的菜肴,脸上露出讪讪之色的变成了尹遥:产品差异化做得不大到位,不大到位啊……

东西都搬上了车,今儿这自助火锅种类比较多,准备的过程也复杂些,因此尹遥决定跟着一道儿去,把一切打理妥当再回来。

她回屋换了身胡服,套上一双小皮靴,又改成了男子的发式,冷不丁一看还真以为是哪家的俊俏小郎君,惹得罗珊娜和七娘都凑到了侧屋,围着她瞧了又瞧。

尹遥扭头交代两人:“你们两个好好帮舅母洒扫,别让她一个人忙活,我一会儿就回来,要检查的哟!”

两人点头如啄米:“放心吧放心吧,我们一定好好儿干活。”

她交代好便出了门,结果在坐车的时候,几人却又犯了难。

许家兄弟、陆之远、尹遥四个人,许二郎赶车,车辕上还可以再坐一人,车厢里也可以坐两个人,本是正正好好的座位,但……

只见陆之远一脸为难:“这……某跟尹娘子两个人坐车厢里,怕是不大妥当吧。”

对面许大郎一脸不屑:“你怎地如此扭捏,不过半刻钟路程,一道儿坐了又能怎样?”

“那守默兄你坐?”

“……我不坐。”

两个人推来让去,半天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尹遥嫌这俩书生罗里吧嗦、没完没了,干脆直接跳上了车辕,把他俩轰到车厢里去了。

一路到了四门学,许大郎掀开车帘,朝看门的老翁道:“老丈,是我,我们要回院里取些物件,可否放行一二?”

今日是岁除,看门老翁都已散漫了八分,他原本已是昏昏欲睡,这会儿才睁开眼睛。

许敛和陆之远他认得,每日午时都会推着个板车进进出出,还会时不时给他递些银钱、送点下酒菜之类的,既说是回去取东西,老翁便睁一眼闭一眼,任由他们把车赶进了学院。

在许大郎的指挥下,驴车直接停在了小食堂门外,几名男子留在外面,负责将东西从车厢里搬下来,尹遥则率先走进了小食堂。

现下不是饭点儿,除了尹遥外空无一人,她便缓缓打量起来。

这里虽然被叫做小食堂,但也有五丈见方,算下来两百多平的样子,足够留守的百余生徒一同就餐了,而且空间还很大。

不同于坊间盛行的胡桌胡椅,此间摆的仍是长条形的局脚食桌,每张食桌能坐十余人,吃饭时要跪坐于两侧,食物摆在中央桌面上。

见其他三人已将东西搬了进来,尹遥便指挥他们,将其中八张食桌凑在一堆儿,每四张摆成一排,这两排桌子便足以坐下八十个人。

去后厨中取来十六只小火炉,每张食桌上摆两个,里面填满木炭。再翻出小砂锅、小陶瓮之类的炊具,一一洗净架在火炉上,再指挥三人将碗筷碟子一一摆好。

另拖三张食桌到另一侧一字摆开,取数个大汤碗放在桌上,碗底铺上一层干净的树叶,再将带来的食材按照种类一一摆进去,看着新鲜又美味。至于调料,则直接把竹筒的盖子打开,整齐地摆成两排,到时可以随意取用。

见她不过半个时辰,就已把这几十人的宴席布置妥当,许家兄弟和陆之远都一时回不过神儿来。

瞧见他们几个的傻样儿,尹遥笑了一声:“这才哪到哪,还没结束哪!”

只见她又从旁提起一个食篮,掀开后里面是一块块儿平首束腰,形状有些像银铤的粉红色糕饼,上面好像还刻着什么字样儿。

许二郎瞧着有些眼熟:“三娘,这可是前些日子,你让我帮你刻的模子?”

尹遥点点头,用筷子将这些糕饼小心地夹到每个人的碟子边:“没错儿,这是我制的定胜糕,上面刻的是‘定胜’二字,如今春闱在即,给大伙儿取个好兆头。”

一听这话,许大郎轻哼一声,尹遥抬头瞪他:“哼什么哼,你和陆郎君也有的,晚点儿我给你们送过去。”

听说自个儿也有份,许大郎方才舒坦了,“纡尊降贵”地伸出手:“我帮你分吧。”

尹遥倒是把手缩了回去没给他,这定胜糕是用糯米粉混了红曲粉,中间又包了豆沙馅儿,用模具定型后蒸制而成的,吃着很是松软香糯,不过夹的时候也很考验手艺,这许大郎笨手笨脚的,一不小心再给夹碎了,岂不可惜?

不过她干着活儿,其他三个人也不能闲着,尹遥又开始安排,让他们去把汤底盛到各个锅子里。今日共拉来了三个瓦罐,除了鸡汤、菌子汤两种锅底外,还有一锅热饮子。

四门学的学子一向禁酒,即便是年节时分也不例外,有食无酒确是有些无趣儿,回想起来洛阳的路上,在潼关夜市喝过的杏酪浆,尹遥便也试着用甜杏仁儿、米浆和饴糖熬了一锅,尝着很是香甜可口,便暂且凑数充作酒水罢。

把杏酪浆摆在调料竹筒旁边,又放了一支长柄的提子在侧,供人盛酪浆用。

尹遥环顾了一圈儿,满意地点头:嗯,井井有条,搞定收工!

刚走到门口,她便一拍脑门:不对,差点忘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儿。

赶忙折回去,从怀中掏出沓写好了字儿的纸条,一一贴在碗侧、碟子旁、竹筒上等各处显眼的地方,这才心满意足地扭头走了。

在场的其他三人,眼睁睁瞧着她这让人眼花缭乱的一通操作,互相看了看又都摊了摊手,完全摸不着头脑。

还是许大郎先反应过来,凑上去拿起其中一张纸条,只见上面字体十分工整清秀,不过这内容嘛……

他颇有些无语地逐字念道:“沈记出品,糕饼,私房菜?”

门外又传来尹遥的声音:“你也多跟同窗宣传宣传,便说你那擅长厨艺的‘表妹’,最近在南市新开了食店,待春闱过后,欢迎大伙儿前往品尝呢。”

第55章 守岁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尹遥从四门学回来时,日头已接近西落,只见陆娘子正提了把扫帚,在仔细地洒扫院子。

“舅母,怎么只你一人在这儿忙活?”她张望了一圈儿,没见到罗珊娜和七娘,不由恼道,“这两个家伙是不是躲懒去了?看我一会儿不收拾她们。”

陆娘子见她回来了,笑道:“你别骂她俩,她俩帮我干了一下午活儿呢,屋子里面都清扫干净了。方才听说街上有傩戏,俩人好奇得不行,我便放她们去看热闹了。”

新旧两岁的交替之际,不仅要张灯结彩庆贺新年,还要举行一系列的驱邪攘灾、祈岁纳福仪式,比如岁除日傍晚,每座城中都会有声势浩大的驱傩仪式。

洛阳城中便有两只驱傩队伍,以城南长夏门、定鼎门为起点,一路向北至天津桥前汇合,再一直行进宫城内的太后与天子面前,以祈祷大唐来岁能够驱瘟避疫、风调雨顺、天下安庆。

尹遥方才回来的路上,便遇到了从定鼎门出发的那支驱傩队伍,许二郎还略停一会儿,让她瞧了会瞧热闹。

只见那队伍为首的,是代表疫鬼的一男一女,两人皆赤着双足,将面庞染成黑色,只有牙齿是白的,后面跟着的则是一长串击鼓、吹笛的乐师队伍,两侧还有手持戈盾的方相氏,以及手持桃木弓的侲僮,吹拉弹唱一路向北而行。

道路两侧围满了百姓,也跟着一道儿唱起《驱傩词》,唱到“远行箭射,近者刀斫”之类的高潮处,人群中还会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响彻了一整条街。

这盛大又热闹的场面,把尹遥看得简直目瞪口呆,她当时心里还有些可惜,七娘和罗珊娜最爱热闹,早知有这活动,便提前叫上两人了,没想到她俩倒还挺主动,自个儿就找过去了。

差不多洒扫好了庭院,陆娘子叫上尹遥一道儿,两人抱了两大捆木柴,高高地堆在院子中央,点起了熊熊燃烧的火堆,把整个院子都照得恍如白昼。

陆娘子把用完的扫帚也投入了火堆,见尹遥面露疑惑,难免好奇道:“三娘在华阴时没这习俗吗?这是‘庭燎’,要整夜不熄,才能赶跑恶神邪祟,也是岁除的习俗之一呢。”

华阴有没有这习俗,尹遥自是不知,不过在现代时,她的母亲尹女士,在除夕夜倒也确实有通宵留一盏灯的习惯,说是可保佑以来年顺顺利利、前途光明,想来庭燎也是差不多的寓意吧。

尹遥对这些说法称不上信或不信,不过在现代时,总觉得没什么年味儿,如今既已来了大唐,能亲身参与到这些传统习俗中,倒也觉得乐在其中:“舅母放心吧,咱们今夜不睡,时时看着不让它熄灭就是。”

……

“舅母,阿姐,我们回来啦!”七娘和罗珊娜看完了热闹,趁着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赶紧跑回了家,一进家门便被庭院中的火堆晃了眼睛,“好亮啊!”

尹遥刚烧好一条鱼,正准备端到主屋中去,闻言便笑道:“驱傩好玩儿不?赶紧洗洗手进屋,咱们要开饭啦!”

开饭前还有个重要的仪式,那便是祭祀先祖,将沈老爷子的牌位摆在正屋内,又摆好了几样儿供品,陆娘子和尹家姐妹依次上前跪拜,尹遥又将姐妹俩爹娘的牌位也摆在一侧,领着七娘一起,跪拜了一番。

沈娘子今年是新丧,陆娘子怕姐妹俩难受,忙上前把人扶了起来,笑道:“好了好了,三娘七娘快起来吧,咱们要开始吃分岁筵啦!”

尹遥起身,摸了摸七娘的头,又朝着沈娘子的牌位在心中默默道:沈娘子,我应该算好好儿遵守诺言了吧?

今日的菜单和流程都是陆娘子拟定的,尹遥初来乍到不了解大唐的规矩,便“入乡随俗”听她安排,自个儿一一照办便是。

首先,大伙儿要分吃五辛盘。这所谓五辛盘,是由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芫荽五种带有辛味的蔬菜组成,既取其同“新”的音图个吉利,又可以发散肺腑郁气、预防疫病,正是辞旧迎新日的必备菜肴。

不过这味道嘛……

沈老太太和陆娘子都面色如常地吃了下去,尹遥也夹了一筷子,她早有心理准备,虽难免被辣了一下,但仍堪堪维持住了面部表情。

盘子里这些黄黄绿绿的食材,罗珊娜不大认得,见大伙儿都吃了,便毫无防备地夹起来吃了一口。下一刻,她马上找尹遥求救:“三娘,快给我水!”

尹遥忙递给她一杯水,抚着她后背笑道:“好小罗,快吃下去,对身子好呢!”

罗珊娜眼泪汪汪地把五辛盘咽下去,七娘见状,十分机灵地只吃了小小一口,又朝罗珊娜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惹得罗珊娜怒目而视。

吃完五辛盘,就要由年岁最小的七娘开始,轮流饮屠苏酒、行祝福语。尹遥还加了一条儿:每个人都要说出新一岁的愿望。

记住了夫子昨日教她的吉祥话,七娘举起酒杯,一本正经道:“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这祝福语还真挺像回事儿,尹遥又逗她:“那七娘的明岁愿望呢?”

七娘脸红了:“希望明岁有更多好吃的、好玩儿的!”

尹遥失笑:好嘛,原来临时抱佛脚只学了那么一句,第二句就现原形了。

尹遥和罗珊娜年岁相仿,不过仔细算来,还是尹遥要略大上几个月,因此下一个是罗珊娜。

她席前刚从陆娘子处学了句祝福语,趁着还没忘记,一听尹遥点到自个儿名字,便忙举杯道:“接福纳喜。希望明岁能攒够钱,早些把欠三娘的银钱还清!”

她方才忙着喝了好几杯水,才将口中五辛盘的辛辣之味压下去,也没注意身旁七娘喝酒时皱眉的样子,又是毫无防备地举杯,将那屠苏酒一饮而尽,尹遥连拦都没来得及拦。

这一口下去可了不得,不仅是辛味了,简直五味杂陈,给罗珊娜呛得只知道叫:“三娘,水,水水水!”

还好尹遥反应迅速,一看没拦住,便立刻给她又倒了杯水递过去,满脸无奈:“你还钱急什么,喝这屠苏酒又急什么?”

下一个是尹遥自个儿,她自认是个俗人,祝福语自然也俗气的很,一脸理直气壮道:“财源滚滚!”

至于愿望嘛,她本来想说赎回沈记小楼,不过想了想这目标似乎有些大,一年之内未必能实现,还是许了个实际些的:“希望咱们的铺子红红火火,大伙儿都喜欢我的手艺。”

惹得其他几人都道:“三娘的手艺还不够招人喜欢吗?”

尹遥笑眯眯摇头,虽然现下她的厨艺已受到了小范围的认可,但做人就是要得陇望蜀嘛,最好要洛阳城的食客们,都喜欢才好呢!

言毕,她举杯轻轻抿了一口。饶是如此,这屠苏酒的滋味儿,也实在是让人……嗯,难评。

想起之前许大郎说的,里面加了十几种香料药材,光她这一口能尝出来的,就有花椒、蜀椒、肉桂、紫豆蔻、藿香等好几种味道强烈的香料,更别说那些她分辨不出味道的药材了,许婆婆这一坛屠苏酒,可真下了血本儿啊!

轮到陆娘子了,她笑道:“平安顺遂。其实我也没什么愿望,就想着咱们家全都好好儿的。”

在座几人一齐摇头:“这可不行,咱们许的愿望,都是要关乎自个儿的,必须得想出来一个才行。”

陆娘子绞尽脑汁,最后终于憋出一句:“那我便希望厨艺更进一步,能坐稳咱们沈记‘副主厨’的位置吧。”

想不到舅母还是个事业批,沈记店主兼主厨尹遥表示十分满意,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最后压轴的是沈老太太,她举杯笑道:“诸事顺遂。我就许愿,自个儿能身体康健,百病不侵吧。”

尹遥与她对视,从阿婆笑盈盈的眼睛里看出了未尽之意:这样你们在外忙活时,也能少惦念我些。

吃完五辛盘,饮毕屠苏酒,终于到了正餐。七娘和罗珊娜举着筷子,眼睛都亮了,只待沈老太太一声令下,便嗷呜一声奔着看好的美味去了。

这一桌分岁筵,是尹遥和陆娘子花了大力气准备的。冬日河里的鱼本就难网,如今又是年节时分,尹遥提前小半个月便同鱼铺的店家打好了招呼,这才给她留了一条三斤多重的鳜鱼,前两日拿回来后,便养在家中的木盆里。

将处理好的鳜鱼改花刀、挂面糊、热油下锅,翘起鱼尾炸成松鼠形,定型后再次复炸至金黄酥脆,摆盘儿后浇上热腾腾的糖醋卤汁,便是一道外酥里嫩、酸甜可口的松鼠鳜鱼。

又选了半岁的小公鸡,宰杀褪毛处理干净后,鸡翅向后方反别,鸡腿弯曲塞入鸡腹,摆成天鹅凫水的造型,蘸饴糖涂抹鸡全身,入油锅中炸制金黄,再以花椒、茱萸、桂叶等香料制成卤水,卤制一个时辰。

这*道烧子鸡在出锅的时候,鸡肉早已熟烂离骨,入口更是香而不腻,简直令人回味无穷。

豆腐在井水中浸泡半日去除豆腥,切成块儿在清鸡汤中煮熟,装盘中上撒少许紫菜提鲜,淋上烹好的肉末酱汁儿,雪白的豆腐仿佛出水芙蓉一般,正是滑嫩鲜美的芙蓉豆腐。

除此之外,两人还烹制了红煨羊肉、清炖排骨、腊肠蒸鸡子、蒜蓉菘菜、醋腌冬芥,荤素搭配,林林总总摆了满满一桌儿。

五个人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吃着桌上美味,待到吃饱喝足时,不知不觉便已到了深夜。

罗珊娜和七娘酒量不行,方才喝了屠苏酒,这会儿简直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陆娘子起身准备去煮牢丸,见这两人靠在一起东倒西歪的样儿,无奈道:“这可如何是好,今夜要守岁,整晚不能睡呢。”

尹遥眨眨眼,推着陆娘子一道儿出了屋子,笑道:“没事儿,舅母先去煮牢丸吧,待会儿看我的,包管把她俩叫起来。”

陆娘子打了水,将信将疑地进了厨房,还没等水烧开,就听到院中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把她给吓了一跳。

下一刻,就听到罗珊娜和七娘窜到院中,一点儿都没有方才的萎靡,兴高采烈、异口同声道:

“三娘,这是什么呀!”

“阿姐,这是什么呀!”

方才从四门学回来时,许二郎还递给了尹遥一个大筐,她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劈成一节节的细竹。

尹遥愣了一下,许二郎给她“噼噼啪啪”形容了一通,她才反应过来,这会儿还没有以火药为原料的爆竹,百姓们年节时燃放的,还是最原始版本的“爆竹”。

进门时先把它们放在院子角落,这会儿搬到院中,正好成了叫醒两个小瞌睡的灵丹妙药。

见两人已经精神了,尹遥便给她俩每人分了几节,姐妹三个站在院中,轮流往庭燎中扔竹节,随着竹节被火烤热,便爆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震响了整个巷子。

她们三个起了头,街坊邻居们也纷纷出来,在自家院子中燃起了爆竹,整条巷子噼啪声响彻一片,想必什么年兽、邪神、灾疫,全都会被赶得远远,留下的只有平安顺遂的新一岁。

爆竹放了个痛快,尹遥挥挥手:“走,咱们回屋吃牢丸去,看谁能吃到那个包了铜钱的。”

……

三更时分,沈老太太、罗珊娜和七娘便实在撑不住了,收拾收拾都留在主屋睡下,只剩了陆娘子和尹遥还醒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狸奴耳聊着天,尹遥见这么硬熬着也不是个事儿,便去翻出了叶子牌,跟陆娘子两个人胡乱玩了起来。

后来陆娘子眼皮都撑不开了,手里的叶子牌掉了一桌,终于一个点头,趴在桌上睡着了。

尹遥倒是遵守诺言,这一夜时不时便到院中添柴,保持庭燎不灭,一直熬到五更天色微白,才迷迷糊糊,爬上床挨着阿婆挤着睡了。

不过她才睡着没一个时辰,沈家的大门便被人拍响,来人仿佛十分着急,拍得又急促又用力。

尹遥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外面门响,但她实在太困了,想着元日里能有什么要紧事儿,便懒得起身开门,只由得它一直砰砰作响。

只是这来人十分执着,拍了一刻钟都没停,最后终于把陆娘子给拍醒了,坐起身来出去开了门。

尹遥迷迷糊糊中,听到陆娘子跟来人说了好半天的话,又发出一声格外激动的惊呼:“真的?”

第56章 元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历朝历代的官员都会上朝参与政务,这一会议制度也被称作“朝会”。

唐代的朝会共分三种,包括常朝、朔望朝和大朝会。

常朝于每月单日举行,只有在京的五品以上中高级核心官员参加;

朔望朝则顾名思义,于每月的朔、望两日举行,规模比常朝稍大一些,京司所有九品以上官员均需参加;

可若说礼仪规模最高、规模最大的,还是每年冬至、元日及大庆之日举行的大朝会。

尤其是元日的大朝会,除了京司的文武百官外,还有各地的地方官、远方少数民族的羁縻府州、各附属国等,也都会派使者前来洛阳城,向朝廷送礼朝贺。正所谓“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

今岁元日的大朝会上,在完成一系列隆重而繁琐的朝会仪式,又接受了各方的贺文朝表后,皇太后颁布了今岁的第一道诏令:

“以徐敬业之乱平,改元垂拱,大赦天下。”

……

感觉陆娘子声音有些不对,尹遥挣扎着睁开眼,爬起来坐在床边缓了半晌神儿,也站起身推门,准备去院中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陆娘子疾步冲了回来,跟尹遥撞了个满怀,只听她带着哭音抱着尹遥叫道:“朝廷大赦了,朝廷大赦了!”

陆娘子这劈叉的一嗓子,差点把尹遥魂儿都给喊飞了,待到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尹遥一个激灵,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舅母你说什么?”

床边发出东西落地的声音,把尹遥的魂儿又给震归了位,她一回头,原来是刚起身的沈老太太没拿稳拐杖,掉在地上“当啷”一声。

陆娘子看看沈老太太,又看看尹遥,整个人都在发抖:“阿姑,三娘,朝廷大赦了!”

……

今日大朝会还未结束,这道诏令就已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出发,传向整个大唐疆域,而在天子脚下的神都城,则是遵循着洛州、洛阳县廨、各里坊的顺序,有序但迅速地传达了下来。

嘉庆坊内最先收到消息的,自然是坊正许家,许坊正立刻安排坊丁,敲锣打鼓地将诏令张贴在告示栏上。

许婆婆则当即遣了许二郎,专程前来沈家报信儿,他不折不挠地连敲了一刻钟,终于把消息知会给了陆娘子。

这下也没人犯困了,大伙儿都瞬间神清气爽,一整个元日上午,沈家都沉浸在格外的喜气洋洋里,陆娘子连瞧着院子里的破石头,都觉得漂亮又顺眼。

尹遥也不禁眉开眼笑,舅父当时被判的可是流放六年,六年啊!结果走了还不到六个月呢,居然就遇到大赦了,眼瞅着又能回家了,这是什么运气啊?

她又偷偷瞄了阿婆一眼,虽然阿婆面上瞧着很是从容不迫,但别以为她没看出来,那眼睛都快笑眯成一条缝了!

尹遥笑着摇摇头,步履轻快地走出了主屋,今日天空万里无云,整个院子都笼罩在初春温暖的阳光下,可真是个好日子呢!

昨日的分岁筵上,大伙儿虽都开开心心,也都许下了各自的愿望,不过谁都没敢提起“阖家团圆”这四个字儿,她连烹制菜肴,都特意避开了带“团圆”寓意的,就怕徒惹阿婆和舅母难受。

这下好了,今日的午饭,再不用顾忌这些,她已想好了,什么象征团圆就做什么。

……

大唐百姓的习俗,会在元日里,将写有门神名字的新桃符,张贴在自家门外,换下去岁张贴的旧桃符,以求门神在来岁,继续保佑全家平安。

尹遥原本还以为,门神的名字应该是现代流传的秦琼和尉迟敬德,结果她一问陆娘子,陆娘子一脸惊讶,说那二位是赫赫有名的凌烟阁功臣,怎么成了门神?她这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如今的门神,还是“神荼”、“郁垒”二位呢!

最近在家的时候,罗珊娜和七娘简直是形影不离,一个心理年龄不大,另一个生理年龄更小,凑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真可谓是“臭味相投”。

就好比现下,尹遥在厨房中准备午饭的工夫,两个人就拿起陆娘子准备好的桃木牌,兴高采烈地跑出去张贴了。

“罗姐姐,你说这个是不是这么摆的?”七娘正杵在自家院门外,一脸严肃地比比划划。

罗珊娜跟她脑袋凑在一起,仔细瞧了半天:“我觉着不大对,你倒过来试试?”

“这样儿?”

“唔……好像也不大对。”

之所以磨蹭了这么半天还没贴好,主要是因为俩人都不大识字儿,桃符认识她们,她们可不认识桃符。

而且也怪康陶,他一个单身汉,又是胡汉混血,对这些习俗一向不怎么上心,这几年根本没贴桃符,搞得俩人想照猫画虎,都没有参照物。这下好了,别说分不清左右,便是这上下,也是一个正一个反……

此刻远在岭南的康陶,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小娘子,小娘子,桃符不是这般贴的!”陆之远刚跟许大郎转到沈家巷口,就见到一大一小两个女郎,正拿着刷了红漆的桃木牌胡贴一气,吓得赶忙上前阻止。

“郎君是谁?”七娘扭头一脸疑惑,昨日她跟罗珊娜都在屋中洒扫,并没见过陆之远。

不过还不待对方答话,她又瞧见了后面跟着的许大郎,马上忘了面前这个陌生人,脆声道,“许大郎,你怎么来啦!”

估摸着是许大郎这张嘴,实在没什么当兄长的样儿,两人见过好几次了,七娘死活都不肯叫他“许大哥”,只愿意直呼其排行。

不过许大郎倒不大在意这些,便也由着七娘胡叫:“阿婆让我来你家,向沈婆婆拜贺新岁的。”

七娘这才想起阿姐的吩咐,年岁期间见了人,要记得说祝福语,马上端端正正施了一礼,又搬出了自个儿唯一会的一句:“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嗯,这还差不多,许大郎也难得正经地回道:“瑞彩盈门,万事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