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2 / 2)

四人又相互介绍了一番,罗珊娜虽说心理年龄不大,但也不是真小孩儿,端端正正跟二人施了一礼。许大郎今日也是第一次见罗珊娜,跟陆之远两人都被她的美貌给震慑住,难免呆了一呆。

一番流程走完,七娘便又开始专注在那桃木牌上,嘴里还一直嘀嘀咕咕的。

许大郎回过神儿来,看着眼前上下颠倒的两块牌子,顿时颇感头痛:“尹七娘,你阿姐不是送你去读书了吗,就读成这样儿?”

“哼!”七娘不服气地跺了跺脚,她可是有好好读书呢!前日方才学到“都邑华夏,东西二京。”夫子还给她讲了,其中这东京指的便是如今脚下这座神都城。

可面前这两块儿桃木牌上,写的四个字没一个简单的,她认不得岂不是很正常?

还没几句话的工夫,两人之间难得的和谐氛围,便以许大郎的毒舌,及七娘的怒目而视而告终。

而一旁的罗珊娜,手上仍拿着块儿上下颠倒的桃木牌,眼瞧着就要贴到门上去了。陆之远不敢多看她的脸,只说了句“我来吧”,便低头接过桃符,用竹签重新舀了点浆糊涂在背面,将其仔细贴在院门上,又后退三步上下打量。

许大郎仰着头,避开七娘瞪视的目光,绕过门口这几个人,自个儿进了沈家院子。

陆之远正在检查那门神是否贴歪了,就被许大郎掀了门扇,不由惊呼一声:“哎,守默兄你……轻些啊!”

……

许大郎方走进院子,就碰到尹遥迎面从厨房出来,只见她一脸眉飞色舞:“哟,许大郎,恭喜发财呀!”

许大郎朝天翻了个白眼儿,这什么俗里俗气的祝福语,不过内容嘛,倒是对他胃口。

只不过,怎么这姓尹的小娘子,一个两个都对自个儿直呼其名?倒是对自家那傻阿弟叫得亲热……

果然,尹遥下一句就是:“许二哥上午不是来过吗,你怎么又来了?”

许大郎瞪她一眼,举着手里提的岁礼,没好气道:“我阿弟上午是来报信儿的,我这是来贺岁的,能是一回事儿嘛!”

坊间百姓之间互赠岁礼,没有官宦贵族那般讲究,一半都是以实用为主,此番许大郎前来,便是带了几样儿瓜果,还另有用油纸包着的一整条牛肉,看来又是来自许婆婆乡下的人脉。

尹遥笑吟吟收下,看了下还是上好的牛腩,正好儿晚上炖来吃:“多谢许婆婆啦!等下我收拾好了,也去给她老人家贺岁。”

许大郎自去主屋拜会沈老太太和陆娘子,尹遥午饭准备得差不多了,便走出院子,站在门口检查那终于贴好的桃符,不由对罗珊娜和七娘刮目相看:“哟,你们两个出息了,贴得不错嘛!”

罗珊娜倒也没邀功,指了指一旁站着的陆之远:“是这位陆郎君帮我们贴的。”

“陆郎君,”尹遥这才发现旁边儿还站了个人,忙跟陆之远打招呼,不过她肚子里的吉祥话实在是不够用了,只好来了句放之四海皆准的,“万事胜意。”

看到陆之远,尹遥忽然又想起昨日提起的家乡之事,忙又道:“陆郎君稍待,我去取样儿东西。”

她去厨房中,用纸袋装了些刚煎好的年糕,拿出去递给陆之远:“陆郎君,你尝尝这年糕,是我用稻米制成的,不知是否与你家乡风味相似。”

“何谓年糕?”陆之远不明所以地接过袋子,朝里一看,面露惊喜之色,“这是……我家乡的白茧糖?”

他用手指捻起一片儿,只见其已被尹遥煎得焦黄油亮,看着诱人极了,迫不及待送入口中,只觉外脆里软,咬一口满是稻米的清香,又混合了油脂的香味儿,这熟悉的味道,实在太让人怀念了……

尹遥今日可谓是把“产品差异化”做到了极致,又举起手上拿着的小碗,一脸笑意:“陆郎君,蘸些饴糖更美味呢!”

……

许大郎拜会完长辈出来时,只见自个儿那平日里一向性子温和的好友,正泪流满面地吃着手上的食物,尹遥站在他旁边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尹三娘,你欺负我陆兄了?这怎么还哭了?”瞧着眼前这诡异的场景,许大郎愣了一下。

尹遥忙摆手:“你别瞎说,我可没干坏事啊!”

陆之远扒着许大郎的袖子,呜咽道:“守默兄,是这白茧糖太美味了,呜呜呜……”

什么乱七八糟的?许大郎瞧见他手里拿着的纸袋,从里面拿了块儿吃到嘴里,味道确实挺特别,他以前倒没吃过,但至于哭成这样儿吗……

“你不懂,我是思念阿爹阿娘了,好想家啊……”

一听这话,许大郎叹了口气,终于明白怎么回事儿了:这食物承载的,有时不仅是味道,大概还有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吧。

尹遥去厨房又装了几条年糕:“这……唔,‘白茧糖’陆郎君便带回学院吧,若夜间温习时饿了,便放在火炉上略烤一烤,或者拿个小瓮,用清水稍煮一会儿,也是很美味的。”

她有些不放心,又问道:“对了,陆郎君,你知此物如何储存吗?”

“多谢尹娘子!”陆之远这会儿已收了眼泪,面上有些羞赧,但一见这一袋子年糕,又面露感激之色,连连点头:“我知晓的,泡在清水中每日换水,能一直吃到春闱前!”

送走了激动的陆之远和无语的许大郎,尹遥回到家中,陆娘子正将做好的菜肴端进屋子。

七娘和罗珊娜方才贴好了桃符,便回了屋子陪沈老太太。这会儿七娘坐在桌旁,看着眼前这一桌子的菜傻了眼:“阿姐,怎么都是丸子啊?”

原来今日除了煎年糕外,尹遥还做了其他四道菜,分别是:五福丸子、珍珠糯米丸、炸萝卜丸子、冬瓜鱼丸汤。

尹遥也坐到桌边,振振有词道:“七娘我问你,丸子是什么形状的?”

“圆形的?”

“没错儿,圆是什么?圆就是团圆,你说对不对?”

“对,对吧……”

“那咱们若想要一家团圆,你说该不该吃?”

“该吃!”

看姐妹俩在这儿耍宝似的一唱一和,沈老太太和陆娘子都“噗嗤”笑出了声儿。

尹遥逗够了七娘,又朝大伙儿笑道:“好了好了,咱们快吃饭吧。”

说着她给沈老太太和陆娘子各夹了一颗丸子:“阿婆,舅母,这是五福丸子,你们尝尝看?”

只见眼前这丸子,上面裹满了清亮的芡汁儿,香味四溢,看着就极为诱人。

沈老太太先不忙着吃,倒是对那名字起了兴趣:“这名字很是有趣儿,三娘可是取‘五福临门’的意思?”

陆娘子则笑道:“我方才端进来时,只觉得美味诱人,却没想到,名字也如此应景儿!”

尹遥笑着点头,不过这道菜虽名字叫做“五福丸子”,实际上,却是她按照四喜丸子的做法烹制的。

猪肉四肥六瘦斩成肉馅儿,加入切成丁儿的山药、笋尖、香菇,加入佐料调味后搅拌上劲儿,团成半个拳头大的五个肉圆,挂蛋糊入油锅,炸至表面金黄定型,再摆盘、淋入酱油及高汤,清蒸一刻钟而成。

色香味俱全的四喜丸子,向来是各大宴席上的压轴菜之一,以其鲜咸酥嫩的味道、名字中的吉祥之意而深受大众喜爱。

至于为什么今日做的是五福丸子,而不是四喜丸子,尹遥轻咳一声,也夹起一颗肉圆到碟中:自然是因为如今家中有五口人,若是做了四喜丸子,怕不是要在元日,就为了分丸子打起来?

没见这会儿,七娘和罗珊娜,便已各自夹了一颗五福丸子,非常和谐地美美吃了起来。

“阿姐,这个五福丸子好好吃啊,又酥又嫩的呢!”

“三娘,这丸子汁水好足啊,!”

还有裹满了糯米,吃起来软滑甘甜的珍珠糯米丸;荤素结合、外酥里嫩的炸萝卜丸子;用纯鱼糜制成的鱼丸,跟冬瓜一起,烹制成清香嫩滑的鱼丸汤……

这桌被尹遥称作“丸子宴”的菜肴,又美味又饱含团圆之意,直把沈家老小吃得连连点头。

几人吃得差不多了,正坐着聊天消食儿,便又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尹遥起身前去开门,心里难免琢磨着:她还寻思着下午再出门拜年呢,怎么大伙儿都这般积极,中午就开始四处走动了?

她一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两个她很熟悉,但似乎不大应该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自个儿家门口的客人。

尹遥满脸惊讶地开了口:“窦娘子,张……寺丞?”

第57章 素面、罗汉斋几家欢喜几家愁……

也不能怪尹遥惊讶,虽说她这几个月以来,跟张家来往不少,与窦二娘的交情,也能称得上一句“不错”。但说到底沈家只是商贾之户,张家出身望族,又是官宦之家,当家主母窦二娘在元日亲自登门拜访,这是什么情况?

更别提,她旁边还杵着一位更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张寺丞。

不过最令尹遥没想到的是,张寺丞一改往日的倨傲作风,今日态度简直端正得不能再端正了。

他一句话都还没说,便先朝着尹遥就是深深一拜,把尹遥吓得脸色都变了。

她忍不住掐了自个儿胳膊一下,这才确认不是做梦,但仍是一脸难以置信,心道这张寺丞发得什么癫?

她又扭头瞅向窦二娘,那眼神的意思实在过于明显,让人想错认都难:你家郎君失心疯了?啊?

窦二娘失笑,落落大方开了口:“三娘便受我郎君这一拜吧,你这回可是救了他的命了。”

张寺丞一脸严肃地沉声道:“多谢尹三娘,之前确是我太过浅薄,还望你勿要见怪。”

说实话,张寺丞这会儿依旧觉得,自己心脏在怦怦乱跳,今日简直就是劫后余生。

前几个月张家刚迁入神都城时,他还未曾预想到,原来“朝堂之上、波谲云诡”这种话,从来不是随便说说的。

前英国公徐敬业之乱已平,这本是件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可昨日的年祭典礼上,皇太后却借此忽然发难,以雷霆手段处置了许多天子近臣,或贬或杀、或革职或流放,搞得朝臣人心惶惶,都生怕牵连到此事之中。

张寺丞虽只是个从六品的光禄丞,但因着妻子家族的缘故,也早就被打上了天子一派的烙印,原本以为这回定然在劫难逃。

谁料峰回路转,那道烹制成燕窝口感的祥瑞莱菔,竟意外引得皇太后圣心大悦,还特地赐名为“假燕菜”。

凭借这微末功劳,张寺丞昨日虽未曾获得什么奖赏,却至少保住了性命和官职,也保住了张家的一家平安。

尹遥从对面二人的语气中,大概猜到是那日的白萝卜起了什么作用,心中还寻思着:不过是道菜而已,都到救人一命的程度了吗?

看样子,其中怕是还另有内情,她也没追根究底,都说好奇害死猫,还是难得糊涂吧!

虽然之前跟张寺丞不大对付,但说到底俩人也没啥真的矛盾,不过是一个轻视商户、另一个懒得搭理罢了。

如今张寺丞专程登门,又道歉又致谢的,再加上窦二娘在一旁说和,尹遥也没装腔作势,顺其自然收下了二人带来的丰厚岁礼,也收下了这份善意,笑道:“岁岁平安,阖家团圆。”

……

吃过午饭,尹遥和陆娘子,便也带着提前备好的岁礼,分头去拜访相熟的亲友。

她先去了宋婆婆家,又去了费三娘家,再过几日许家就要来提亲了,费家也开始筹备上了,费三娘见了尹遥自是喜气洋洋。

只是俗话说,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个元日,也并不是每家都如此其乐融融。

快到傍晚时,尹遥才从费三娘家告辞出来,刚回到自家巷口,便瞧见隔壁韦家门口也有一位“客人”,她借着落日余晖仔细一瞧,竟是坊内郎中。

只见郎中背着药箱从韦家出来,边走边捋着胡子摇头叹息,韦郎君跟在他身后,似乎还红着眼圈儿。

尹遥等着家人前来开门时,二人正站在门口话别,也让她听明白了个中缘由:

就在方才,元日傍晚,韦老太死了。

虽然尹遥一向厌恶韦老太和韦大,但对韦郎君夫妻俩印象倒是还行。

这夫妻俩人虽然性格懦弱,但每每那祖孙俩在前面挑事儿,他们两个还会跟在后面,朝苦主偷偷道歉,偶尔被韦老太瞧见了,还会劈头盖脸挨顿骂。

先不说道歉有没有用吧,至少态度确实挺好的……

一扭头跟韦郎君目光对上,尹遥没多说什么,只朝他微微点头致意,正好儿七娘跑过来给她开了门,便准备进门回家,却被韦郎君犹犹豫豫地叫住了:

“尹三娘子,我想托你件事儿,不知方不方便。”

尹遥进屋时,陆娘子已回来有一会儿了,她便顺便跟舅母和沈老太太知会了一声,方才韦家发生的事儿。

二人听了十分意外,不由得面面相觑。虽说去岁韦大被抓时,韦老太便已急怒之下中了风,后来还一直躺在床上无法言语,但竟只撑了一个多月月,而且还是在元月初一,人便没了,倒也实在是让人没想到。

韦老太找了沈老太太半辈子的麻烦,沈老太太虽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不过毕竟年岁相仿,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半晌叹了口气:“真是世事无常。”

陆娘子跟着也叹了口气,尹遥耸了耸肩,没发表什么看法,只道:“舅母,咱们这两日有活儿干了。”

方才韦郎君叫住她,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为了韦老太丧礼一事。

按照民间习俗,若有人去世,一般会在家停灵几日,亲人还会请一班僧人前来,念经作法以超度亡魂。

韦郎君此番准备停灵三日再行下葬,在这三日期间,僧人们的斋食也要由主家提供,韦郎君听说过尹遥接类似的活计,便找上了她,只是毕竟是年节期间,他本还担心对方不愿接受,因此开口时有些犹豫。

不过尹遥一向觉得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对此倒没什么忌讳,恰巧她这几日没什么其他事儿,便顺势接下了这单生意。

洛阳城虽有夜禁,但若有特殊原因,亦可向坊正申请出坊许可。韦郎君去拜见了坊正许翁,生死乃是大事,许翁当即便签下了许可文书,允他出坊。

他便赶往章善坊内的慈善寺,连夜请来了一班僧人,至午夜时分,韦家便已响起了庄严而悠长的诵经声。

僧人们讲究过午不食,因此尹遥此番,只需准备每日的早、午两餐斋饭。

元月初二一早,她早早便起了床,烹制起了今日的晨斋。

韦郎君昨夜从慈善寺中请来了十二名僧人,分做两拨,昼夜轮流为韦老太诵经。

尹遥推着小车抵达韦家时,正是两拨僧人换班的时辰,为首的大和尚正一脸倦意起身,想着随便用些斋饭,便去好好儿休息一番,却被一旁飘过来的阵阵清香,给吸引了注意力。

右手持筷捞出面条,放入左手拿着的漏勺中,左手手腕使力轻振三下,再轻轻翻转,将其扣在碗中,面条便如同刚梳好的发髻般,排列成整整齐齐的一团。

这还是尹遥上辈子时,跟一位苏式汤面师傅学到的手法,叫做“鲫鱼背”,据说这种手法不仅美观,还能让面条与汤汁接触的面积最小,不至于还没等食客品尝,它便被汤汁浸得软烂了。

铺上一小片紫菜,盛上几片卤豆干、一筷子酱笋丁儿,浇一勺熬好的鲜菌汤,再淋少许胡麻油,便是一碗沁人心脾的菌汤素面。

唐代僧侣除了荤腥之外,还忌食五辛,因此尹遥便没有往里加葱花及芫荽。

但犹是如此,那清香鲜美的滋味儿,也直钻进大和尚的五脏六脾之中,顿时觉得浑身都舒坦了,连一整夜不停诵经带来的疲累,仿佛都一扫而空。

至于值“白班”的僧人们,午饭更是丰盛美味。

尹遥以桑耳、笋尖、香菇、冬菇、山药、白果、菘菜等十几种蔬菜为原料,搭配上用豆腐做成的素丸子、素鸡,过油煸炒后加入菌汤炖煮,调味后以生粉勾芡,制成一煲五彩罗汉斋,其口感爽滑软烂,清香四溢。

再配上加了枸杞与红枣的粟米饭,亦是爽口香甜,令人食之忘忧。

……

元月初四,也是南市开市的第一日,韦家这边的订单还没结束,尹遥便让陆娘子和罗珊娜先行去开铺子,自个儿打点好了再过去。

连着三日下来,慈善寺的僧人们都认得这小娘子了,每次尹遥来时,都受到了十分友善的问候。直至今日午后诵经结束,僧人们跟她告别,竟都有些依依不舍。

领头的大和尚净空,尝过尹遥带来的赤豆薯蓣糕后,十分喜爱,便跟她又预订了些,可以供给前来上香的贵客女眷品尝。

据净空所说,最近年节时分,寺里香客众多,往日订购素糕饼的铺子忙不过来,也算让尹遥捡了个漏。

至于银钱,他出得倒是不多,不过尹遥盘算了下,赤豆薯蓣糕用料简单,又用不到猪油、鸡子一类的荤食材,算下来倒也还是有的赚,便爽快应下了。她还主动提出来,会试做几样其他的素糕饼,到时也一道儿送过去。

告别了韦郎君夫妻和僧人们,尹遥回家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往南市铺子去了。

最近陆娘子的百花酥手法学得差不多了,尹遥便把铺子里零售的莲花酥,都换成了百花酥。

今日刚开张一个时辰,便卖出去十来盒,比以往售卖莲花酥时一整日的销量还多。

听着罗珊娜眉飞色舞的汇报,尹遥心中有数,估摸着是前段时间的预订单,经过客户们的往来赠送,收礼人觉得不错,便还会又来购买,然后再二次、三次地扩散开来,也算得上是一种“口口相传”吧。

如今糕饼生意既已步上了正轨,尹遥也打算开始筹备下一步的经营。

这间铺子她已盘下一个月了,平日里除了他人代售和在门面处售卖糕饼外,铺子里面的一整间堂屋,却是一点儿都没利用上。

主要因为她当时手上银钱吃紧,实在是没钱筹备,不过最近好了,靠着售卖年节糕饼,她又攒下了十来贯钱,正好把能堂食的“沈记私房菜”提上日程。

尹遥向来说干就干,跟舅母和罗珊娜交代了一声,她便离开铺子,往南市的匠作牙行去了。

唐代的工匠也被*称作“百工”,包括各类掌握技法的手工业者,其中又有官匠和民匠之分。

官匠顾名思义,是受到官府管辖、平日里也只为官府服务的工匠,行宫殿建造、兵器铸造、官窑瓷器烧制等诸事。

至于民匠,则是相对独立的手工业者,其中比如铁匠、木匠之类,还会在市面上开设铺子,靠手艺赚取银钱。

不过尹遥这回想装修铺子,要寻的则是泥瓦匠和漆匠,这些匠人却没有铺子,一般都是由匠作牙行代为居中和介绍生意。

结果她到了匠作牙行,跟牙人一聊才发现个之前没想过的大问题:

民间有讲究元月不能动土,因此这些从事房屋修建的匠人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停下活计返乡守岁,牙人如今手头儿根本就没人!

尹遥无奈了,虽说她这只是个小工程,不过是刷刷墙、糊糊窗子、修整下地面之类的,本算不上什么动土之事。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人就是没人,牙人也没法儿大变几个活人给她……

从牙行出来,尹遥站在街边思量了半天,毕竟时间不等人,若等到元月结束才开始装修,除了工期之外,还要再加上散味儿的时间,那要拖到何时?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她干脆跑到杂货行,订了几袋锻石粉,又买了两柄刷子,准备回去自个儿刷墙了。

尹遥还苦中作乐地寻思着:不请人也好,至少省钱了,省下的钱去打口大铁锅,不比什么都强?

锻石粉店家会送货上门,她便只拎着两把刷子,路过胡家店时又绕了进去:这刷墙要登高,她得借架梯子。

尹遥进门才发现,今日虽然店门开着,却不是在开张迎客,店主胡娘子正站在店里,张罗着伙计往来搬家具。

“胡娘子,新岁吉祥。”尹遥朝她笑着道了好。

“是三娘啊,阖家团圆!”胡娘子见到尹遥十分高兴,如今天下大赦,她自然也知晓沈龄就快回来了,便喜气洋洋地朝尹遥道贺。

双方礼毕,尹遥便问起店中是怎么回事,胡娘子笑道,“我之前不是琢磨着,想趁年节换批桌椅嘛,王木匠那边新的已快做好了,我这儿便把旧的先清理出去。”

尹遥之前来胡家店吃过几次饭,记得那桌椅也不算旧,最多就是漆面有些褪色,不过估计去岁胡娘子生意不错,因此准备换成更精致些的,还可以提升下档次嘛。

她本来也还想着,这几日要去木匠铺,淘些现成的桌椅呢,这岂不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这些旧桌椅,胡娘子本也是要卖给木匠铺,到时木匠会翻新后再行售卖,这下少了中间商,两人当即便敲定,尹遥以五百文的白菜价,购入五套旧的胡桌胡椅。

计划不如变化快,这下桌椅有了,可她还得再回杂货行一趟,再买点儿油漆漆桌子才行……

任重而道远啊,任重而道远。

第58章 装修铺子手艺嘛,怎么也抵得上半个工……

傍晚时分,尹遥关了铺子,跟陆娘子和罗珊娜一道儿回了嘉庆坊。到了家门口,让两人先回家,她则前去韦家结尾款。

她缓步走到隔壁,却见韦家的院门正半敞着,韦郎君夫妻俩似乎都在院子里。

这几日打交道下来,她跟两人也算熟悉了些,便站在院外敲敲门:“韦叔,婶子,我来了。”

韦夫人抬头瞧见是她,招招手道:“是三娘啊,快进来吧。”

尹遥抬腿迈进院子,发现院中正停着辆驴车,韦郎君夫妻俩在整理行囊,将一个个箱笼搬到车上。

韦郎君起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回头道:“三娘子稍等,我去把银钱结给你,这几日多谢了。”

“没事儿,叔你先忙你的。”尹遥嘴里客气着,略微张望了一圈儿,瞧夫妻俩这架势,不像只是收拾韦老太的遗物,便随口又问道,“婶子,你们这是……要搬家吗?”

“我们准备离开洛阳城,回乡下去了。”韦夫人朝尹遥露出个难得的笑容。如今韦老太走了,她这做儿媳的,日子真是轻松了不少。

大概由于韦老太和韦大平日里的为人,韦家的人缘儿本就不怎么样,再加上之前郑家前来大闹过一通,韦家在坊中名声更是一落千丈,虽说还没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吧,但路过翻个白眼、唾上一口也是常有的事儿。

这回韦老太的灵堂上,除了偶尔有族亲前来吊唁外,这几日尹遥竟没见过一个街坊邻居,实在是十分的冷清,也不知韦老太若泉下有知,会对此作何感想。

不过冷清也好、热闹也罢,待到一切丧仪结束,韦郎君选了处风景秀丽的地方,将母亲安葬在了北邙山脚,一切也算是尘埃落定。

如今丧礼办完了,韦家夫妻却还要继续生活,二人面皮薄,在坊间实在抬不起头来,因此相互合计一番,都觉得倒不如收拾收拾回乡下去算了。家中虽不富贵,但到底也有几亩薄田,足够夫妻二人平静生活。

尹遥听了原委,点点头表示理解,这夫妻俩都是老实人,换个环境也挺好的。

她瞧了瞧这处院落,又问道:“那你们这宅院,是准备卖掉了吗?”

韦郎君刚好取了钱出来付给尹遥,尹遥帮忙操办素斋,十二名僧人六餐饭,连人工带食材,打包报价两贯钱。

当日便已付过一贯定钱,今日应付的是一贯尾款,尹遥接过袋子后,打开看了下,发现除了一贯外,韦郎君还额外给了两百文的感谢费,可真是嘉庆坊好客户啊!

她笑道:“多谢韦叔啦!”

韦郎君微笑摆摆手,这年节时分,尹遥愿意来帮忙,他心里十分感激,多付些银钱也算表示谢意了。

见她方才问起宅院的事儿,韦郎君又道:“是啊,我们想着日后既不回来了,房子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委托给房牙出售。”

尹遥心中一动,康陶家虽说五脏俱全,可唯一的缺点就是实在房间太少了,能住人的只有主屋、侧屋两间。

这几个月以来,一向是阿婆和舅母住在主屋,尹遥和七娘住在侧屋。后来罗珊娜来了,便也跟姐妹俩一道儿挤在侧屋,虽然挤一挤也睡得下,可也实在不甚方便。

尤其是七娘,睡觉还不老实,有时一个翻身,便一脚踹在尹遥身上,把她从沉睡中踢醒好几回,再睡着又要一会儿工夫,有几次差点儿错过了第二日开张。

更何况如今天下大赦,舅舅和康陶不日也将返回洛阳,那所小院儿又如何挤得下一家七口?

她本来也想着得早做打算,有空去找找房子什么的,如今韦家既要出售宅院,不管是位置还是房间数量,都称得上十分合适。

她又问了价格,韦郎君见她感兴趣,直接便把给房牙的价格报了出来:屋舍带地皮,一共五十贯。

他怕尹遥觉着贵,还特地解释了一番:虽说这宅院修建了有几十年,屋舍也已经有些破旧,嘉庆坊又地处偏僻,但是毕竟位于洛阳城内,屋舍先不说,这地皮也仍值些钱。

尹遥知晓对方说得不假,阿婆之前曾说过,她跟阿翁当初买隔壁小院时,也花了将近四十贯。这两所宅院面积差不多,而且韦家还多盖了间房,更别提如今洛阳城的房价,又比几十年前涨了不少,这个价格实在称不上贵……

话虽如此,可如今自个儿手头只有十几贯,就算加上这几日的斋饭钱,也只勉强凑够房价的半数。更何况,她还得留着银钱筹备开饭馆的事儿,不可能把流动资金全拿去买房啊!

现代买房很多人都会贷款,尹遥自然也不例外,她在现代的房子也是背着贷款呢。

之前租铺子的时候,她手头银钱不够,还问过阿婆这事儿。沈老太太告诉她,大唐亦有类似的民间机构,名为“质库”,可以抵押放贷。

但利息嘛……月息三分,这么听着倒没什么,可若折合成年息,年初借一贯钱,到年底光利息就要三百六十文,比现代的高利贷都不遑多让,差点把尹遥吓了个跟头,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乖乖攒钱慢慢经营了。

此刻她不由面露尴尬之色:“叔,我手头这银钱……”

韦郎君夫妻俩商量了一下,笑道:“罢了,反正我们也不急着用钱,若你愿意,便先出租也行,租金按五百文每月计算,如何?”

平日里这宅院若要出租,租金怎么也要六七百文,韦郎君给的可真是“友情价”了,而且只是租赁的话,她的经济压力也小了不少,尹遥不由眉开眼笑:“那真是多谢叔啦!”

回了家里,跟家里人说了这事儿,大伙儿都十分开心,围在一起商量屋子怎么分配。

尹遥掰着手指头,美滋滋地安排着:“到时阿婆和舅母便留在家里,我带着七娘、罗珊娜去隔壁住,咱们正好儿一人一间屋子,岂不自在得很?”

“至于舅父和康陶……等他们回来了再说罢,反正咱们屋子多,到时再挪挪就是了!”

大伙儿一听这分配,都是十二分的满意,虽然一家人感情好,可毕竟都是成年人嘛,谁不想要点儿自己的空间呢?

那在场唯一不满意的,便只有唯一的未成年人七娘了。

只见她发出了严正的抗议:“阿姐,我不要自己一间屋子,我要跟你一道儿睡!”

想起她的“佛山无影脚”,尹遥第一反应就是想摇头,但看看她皱成一团的小脸儿,还是无奈地妥协了:“那……咱们至少分成两张床?”

七娘见好就收:“那也行……”

第二日一早,尹遥便去韦家,跟韦郎君碰了面,既然二人已约定好,那便也不需要再经过房牙行了,只要请坊正做个见证,双方签订赁书便是。

因着韦郎君日后不在洛阳城,所以虽然租金便宜,但要每半年一付,这下可好,尹遥刚收的两贯钱还没捂热乎,就又还给人家了,自个儿还倒搭了一贯。

不过好处嘛,自然是收到了一所近在咫尺的宅院,还附带全套家具的。

签好赁书后,尹遥跟韦郎君又约好交割的日子,处理好租房的事儿后,她便跟坊正及韦郎君告辞,跑到后院去找了许二郎。

今日初五,许大郎跟陆之远已回了四门学,只剩许二郎还在家中,正套车准备去沈家,取今日送到学院里的午饭。

尹遥笑嘻嘻钻进车厢,准备躲懒蹭个车回家,再顺便取取经,跟他讨教一下刷墙的技巧。

“三娘要自个儿刷墙?”许二郎一听吓了一跳,“你一个女郎,爬上爬下怕是不行吧?”

尹遥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不行,我以前也自己换灯泡啊……”

“换什么?”

哎呀,不小心说走嘴了,尹遥吐了吐舌头,忙把话题拉了回来:“那锻石粉我已买了,但要如何调制,却是不大清楚,只需加水就行吗?许二哥快同我讲讲。”

这许二郎倒是清楚,当下便跟她一五一十讲了起来:“若你是在洪记杂货行买的锻石份,那每份锻石要加三份水,调成石灰浆,而且若要不易开裂,还得往其中掺入草筋才行。”

“墙面需要事先找平,每刷完一遍都要完全晾干,才能刷第二遍……”

尹遥忙默默记在心中,又跟铺子里的情况一一对照:墙面她之前检查过,还算平整,应是之前屋主或某任租客找平过的,倒是不必担心;最近也没雨雪,刷好之后应该很快就能晾干;只不知那“草筋”是什么,杂货行应该也有的卖,下午再去问问便是……

许二郎叮嘱了半天犹不放心,道:“要么还是我去帮你吧?”

“没事儿,我先试试,不行再找你帮忙。”尹遥赶忙婉拒。

最近许费两家正在筹备亲事,许二郎自然忙得很,四门学的生意是一早定好的也就算了,她哪能还让新郎官去帮自个儿刷墙啊?

再说了,刷个墙而已,又不是什么技术活儿,她虽没干过,但想来跟给烧烤刷油、寿桃儿上色,应也是大差不差……吧?

好在尹遥虽然自信,但还不算自大,不会随便胡搞。

当日到了南市,她便先去买了一包草筋,问过店家才知晓,原来这玩意儿是以稻草为原料,经过一系列浸泡、捣浆、水洗、晾干处理后,所制成的植物纤维。

她虽不通营造之法,不过估摸着大概就像做猪肉丸时,要往肉馅儿里加入生粉,才能上劲儿定型的道理差不多,这东西倒入锻石浆后,也能增强浆水的张力,防止墙面开裂吧?

回到铺子中,她先按照许二郎教的配方,调了点儿锻石浆。又提着刷子,在不起眼的角落处试着刷了一小块儿。

她又后退几步打量了半天,瞧着也还算平整,应是没什么大问题。

她把那日胡娘子送来的桌椅堆到一边儿,又按照以前在电视上学会的方法,用纸叠了个小帽子戴在头上,这才爬上从胡家店借来的梯子,开始大面积刷了起来。

开始时还磕磕绊绊的,慢慢似乎找到点儿手感,速度也快了起来。墙面从灰突突变得雪白,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尹遥仿佛觉着屋子都亮堂了不少呢。

不过少了师傅领进门的指导,“自学成才”的尹三娘,也是差点闯了祸。

陆娘子方才在后厨中,做好了要送到慈善寺的赤豆薯蓣糕,又按照尹遥的安排,另做了黄米糕、芡实糕、胡桃酥等几样儿素糕饼,用纸包好拎出来,正想问尹遥一会儿打算怎么送去。

结果她一进堂屋,就瞧见尹遥站在梯子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正伸长了胳膊往墙角处刷漆。

“三……”陆娘子差点惊呼出声,又一下反应过来,怕反倒吓着尹遥,忙用手把自个儿嘴捂住。

她踮起脚尖转回厨房,把那糕饼放回案板上,又进了堂屋牢牢扶住梯子,这才敢小声儿道:“我的三娘啊,哪有你这么干活儿的!”

尹遥听到陆娘子的声音,便往后一扭头,戴着的纸帽子一下掉了,忙俯身想捞:“哎,我的帽子……”

结果一个趔趄,差点儿脚滑从梯子上摔下来,陆娘子魂儿都快吓飞了,一手紧紧抓着梯子,另一手忙抬起去够她,俩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晃晃悠悠半天,尹遥好容易才找到平衡,站稳了身子。

帽子在两人面前晃晃悠悠飘到地上,陆娘子这回真生气了,厉声道:

“尹三娘,你给我下来!”

这会儿还没到开张的时辰,罗珊娜在家收拾东西也没到,铺子里就尹遥和陆娘子两人在。

想着陆娘子忙着做糕饼,尹遥便没找她帮忙,又嫌上上下下搬梯子怪麻烦的,所以离得比较远的墙角,就干脆探出身子去刷了。

她自个儿刷墙本就是为了抢工期,谁知这嫌麻烦的侥幸心理,差点儿让自个儿摔个跟头,若是真掉下来摔伤了,岂不是因小失大,只会更麻烦、更耽误工期?

知晓此番是自个儿理亏,她转了转眼珠没敢搭话,只默默爬下梯子,在陆娘子的瞪视下,把梯子挪得离墙角近了些。

这才一脸讪笑:“舅母,糕饼做好啦?那什么,我约好了车夫,一会儿来铺子取了送到慈善寺去。”

正好后院传来敲门声,估摸着是车夫到了,陆娘子前去开门,临走前还冷哼一声,又用手指了指尹遥:“我等会儿再跟你算账。”

尹遥摸摸鼻子,舅母一向和善得很,没想到这发起火来,也挺吓人呢……

她这会儿想想也是有些后怕,不敢再偷懒,只捡起帽子戴好,又老老实实爬上梯子,站得端端正正地刷墙。

陆娘子送走车夫,见尹遥又爬上了梯子,倒也不敢再训人,生怕尹遥一激动再掉下来。

但她也不回厨房了,便站在一旁盯着尹遥,看有没有好好儿注意安危。

这目光也太灼人了,尹遥半讨饶道:“舅母我真错了,你既空下来,便帮我刷刷低的地方吧……”

陆娘子见她这样儿,气也消了,又去拿了另一把排刷,也仔仔细细刷起了墙。

墙刷完之后,还要开窗通风,一直晾到完全干透,才能再刷第二遍。

这几日里,尹遥便又把那桌椅拖到后院中,许二郎跟她讲过,这家具若要翻新,表面原本的油漆会影响新漆的附着力,因此得先用砂石略作打磨清理,然后再以新漆仔细覆盖。

好在尹遥常年练习刀工和厨艺,对力道的把握十分精准。

都说“一法通,万法通”,她举一反三,把刷漆当成上辈子学烘焙时的裱花和翻糖工艺,慢慢也掌握了些窍门,大开大合也好,精雕细琢也罢,都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妥当。

不论是刷墙还是刷桌椅,倒都让她搞得有模有样。

因着堂屋只有通往后院儿的一扇窗子,为了采光,她还豪掷了足足三百文,从原本的油纸改成了极薄的轻纱,好在这窗子很大,再配上白色的墙壁,堂屋里真的亮堂了不少。

忙了几日后,她屋里屋外地四处转悠,检查自个儿的劳动成果,心中很是满意:这手艺嘛,怎么也抵得上半个工匠学徒了吧?

……

虽然除夜、元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可若问长安和洛阳的百姓,最喜欢的节日是哪一个,想来大伙儿都会告诉你,是上元节。

原因无他,只因长安、洛阳二城,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五十七天都是有夜禁的,而唯一没有夜禁的日子,就是上元节前后这三日。

上元节即元月十五,也被称作“元夜”、“元夕”,是整个洛阳城百姓都盼着的一个节日。从元月十四开始,到元月十六结束,不仅城中会张灯结彩,而且坊门、市门彻夜不关,百姓们可以赏月亮、逛灯会、猜灯谜、放纸船,还可以观赏各种街头杂耍。

这三日里,街上灯火彻夜不熄,简直热闹非凡。

百姓们游玩得开心,有经验的商户们自然也不会错过,尤其南市的主街上,除了挂满的花灯外,还有摆得一个挨一个的摊位。

这摊位中便有尹遥的,作为现代人,她对“节日经济”再熟悉不过,一早就跟沈老太太取了经,往南市署报备又交了费用,支起小摊儿,准备赚些节日“外快”。

而且她还不只支了一个摊位,而是并排的两个。

其中一个交给罗珊娜,售卖铺子里的各式糕饼,另外一个摊位,则是自个儿打理,准备做点儿新鲜的。

第59章 街头烧烤里脊串、淀粉肠、烤豆干……

上元夜前夕,洛阳城内便已是灯火彻夜通明,街上游人如织,都在享受这一年一度的夜生活。

南市里有不少猜灯谜的摊子,摊主将彩灯悬挂成一面墙,将置于其内的烛火点亮后,五颜六色漂亮极了。彩灯上还贴着有趣的谜语,游人付些银钱,便可参与猜谜,猜中即可将彩灯赢走。

还有一处胡人娘子摆的小摊儿,上面挂了沈记糕饼铺的幡子,有些一样,又似乎不大一样。

路过的小娘子认出了摊子上售卖的糕饼,似乎是沈记的百花酥?记得前些日子姑姑回娘家时,便曾带来一盒,还给她分了一枚尝尝,又酥又香很是美味。

后来她缠着要阿娘再买些,阿娘还说这百花酥不大好买,要事先预订才行呢。

想不到今日竟见到有人在街边售卖,若拿一枚在手里,边逛灯会边吃,岂不美哉?

见小娘子驻足,摊主罗珊娜笑盈盈道:“娘子,您是要买糕饼还是猜谜?”

小娘子一脸好奇:“咦,你这糕饼摊子,竟还能猜谜吗?”

“没错儿,咱们家售卖的百花酥,单买是每个十文。若想玩猜谜游戏,则是三文钱买一份谜面,若猜中了,奖品亦是一枚百花酥,您试试吗?”

阿娘之前说过,这百花酥一盒就要八十文,如今单买只要十文,还真是划算。

更重要的是,猜谜竟只要三文!只要三次以内能猜对,那便是自个儿赚了,小娘子当即拍板:“我要试试猜谜!”

罗珊娜收下铜板,端出一个木碗,里面是许多个金黄色、形状如同牢丸的物件儿,笑道:“娘子,选一个谜面吧。”

见那小娘子面露不解,她按照尹遥教的,照葫芦画瓢道:“此物名为‘签语饼’,只要轻轻扭断,谜面便藏在其中。”

小娘子挑了一个签语饼出来,果然轻轻一扭就成了两半儿,一张写了字的纸条儿落入手中。

她没忙着看那纸条,而是对手上那小饼产生了兴趣:“此物这般手感,该不会是……?”

罗珊娜笑道:“小娘子猜得没错,这饼是我们东家今日才做的,很是美味,您尝尝看?”

小娘子半信半疑地放入口中,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口感十分香甜酥脆,嘴里还弥漫了鸡子与蜂蜜的清香,好吃极了!

她将那签语饼整个儿吃光,才想起来看谜面,只见上面写着: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小娘子跟谜面大小瞪小眼,小声嘀咕道:“看着倒是有些眼熟,只可惜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算了,这题不会,再给我来一个签语饼吧。”

这么一会儿工夫,小娘子谜语没猜中,美味的签语饼倒是吃了好几个,最后又干脆花了十文钱,直接买了个枣花酥拿走,想想也不算亏……

……

这边罗珊娜的摊子上,一派节日的小清新气氛,街对面的尹遥,则是另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原因无他,尹遥今日这摊子,售卖的乃是油滋滋、满是烟火气的街头烧烤。

只见她在摊位上摆了一排小泥炉,燃起炭火,上面烤着用竹签串好的食材,香气简直能飘出两条街!

尹遥今日摊子上的食材种类不多,共有三样儿,都是她精心挑选的:

里脊串、淀粉肠、烤豆干。

不愧是如今大唐最热闹的市场,南市的肉铺里,不仅有现杀的整鸡整鸭,居然连商品化的分割鸡都有的卖。

这其中又以油脂丰富、味道最好的鸡腿、鸡翅膀价格最高,至于鸡胸脯这种部位,客人们一向嫌它既没滋味儿、又没油脂、口感还柴,都不怎么愿意买,因此价格很是便宜。

尹遥这会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低价购入了许多鸡胸脯。

将每块鸡胸脯平着切开,分成三份铜钱薄厚的整片,辅以姜末、蒜末、孜然粉、少许茱萸粉、糖、酱油等佐料,抓匀腌制。

待腌制入味儿后,分次加入少许凉开水,再次抓匀,确保水分被鸡肉充分吸收。将鸡肉展开,用竹签穿起来,表面裹少许生粉。

油温七成热,下锅小火炸至定型,如此水分便被牢牢锁在鸡肉中,原本口感极柴的鸡胸脯肉,也变得鲜嫩多汁儿了起来。

将半熟的里脊串拿到摊子上,在泥炉上重新烤热,刷上一层以豆酱、蒜蓉、胡麻、调成的烧烤酱汁儿,再根据食客的需要,撒上香喷喷的孜然粉,或是火辣辣的茱萸粉,那味道别提多香了!

至于淀粉肠,则是用豕肉馅儿和生粉混合,加入各种调料、搅拌上劲儿后,再灌入衬肠之中,制作而成。

穿上竹签,对称划出花刀,入油锅炸至表面金黄酥脆、肠身开花后,再在泥炉上烤制、刷涂蘸料,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相比较尹遥年节前灌的风干腊肠,淀粉肠的口感更加软糯筋道,吃一口都觉弹牙,简直令人欲罢不能。

路过的游人,很难视而不见,必要停下来买一串尝尝,有的一串还嫌不够,都走出去好远了,还要折回来,再来一根才算满意。

最近扬州道的叛乱已平,随着食盐和卤水的运输恢复,洛阳城里的豆腐又变得平价了起来。

以卤水点成的北豆腐,口感本就比南豆腐更加筋道,尹遥又跟豆腐摊的摊主,专门订制了水分含量更低的豆干,切片穿串儿、涂油烤得滋啦作响,涂上酱、撒上翠绿的葱末,咬一口既香又鲜,简直让人停不住嘴儿!

就靠这简单但香味扑鼻的三板斧,尹遥的摊子成了许多人流连不走的地方,一时间竟排起长队来。

她正埋头烤串儿时,只听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道:“阿姐,你想不想我?”

尹遥从忙碌中一抬头儿,竟是窦二娘一家三口,而且张小郎君旁边儿,还带着个满脸笑意的小女郎,不是自家七娘是谁?

这几日陆娘子留在铺子中准备糕饼,尹遥和罗珊娜出来摆摊儿,南市的游人络绎不绝,经常忙到后半夜才收摊儿。因此这几日里,三人都留宿在铺子中,没有回嘉庆坊去。

好在厨房后面还有个小屋,简单收拾收拾,挤一挤也凑合能睡下。

家中只剩了沈老太太和七娘,今日上元夜,许家原本接了祖孙二人到家去过节,路上又遇上张寺丞一家,说是要去南市看灯,在张小郎君的盛情邀请下,而且都好几日没见到阿姐了,七娘便跟着张寺丞一家,来了南市。

没想到阿姐真是厉害,在哪摆摊儿都是生意最好的。这不,他们几个随着排队的人群,老老实实排了两刻钟,这才到了尹遥面前。

张小郎君发自肺腑道:“尹姐姐,我也要吃烤串儿!”

尹遥忙着摆摊儿赚钱,也是好几日没见着自家妹子了,这下喜出望外,不由眉开眼笑,给四人挨个儿递了烤串儿,笑道:“好好好,一人一串儿,吃完还有。”

七娘见了阿姐,就抛弃了好友张小郎君,死活不肯逛灯会了,说要留下来陪着尹遥摆摊儿。

看这姐妹情深的样子,窦二娘也笑了:“罢了,那我们先四处逛逛,待要回坊时,再来接七娘,如何?”

“谢谢窦娘子!”七娘似模似样地朝她施了一礼,又拽住了自家阿姐的衣襟,“阿姐,七娘想死你啦!”

这泥炉烧烤可不比之前坊内摆摊儿,怕明火烧着七娘,尹遥不许她凑近炉子,只让她帮自个儿收收钱、数数钱。七娘有阿姐在旁,便已心满意足,收钱也收得兴高采烈。

尹遥默默摇头,心中不由升起些许自豪:看来自家七娘,还是个正宗“姐宝女”呢!

不过七娘到底小孩子心性,这“姐宝女”当了没半个时辰,就又跑到街对面摊子去了,跟她罗姐姐凑在一块儿,玩得不亦乐乎。

就在尹遥后悔自个儿话说早了时,七娘又跑了回来,做起阿姐的小跟班,过一会儿再跑去街对面玩耍,两头端水端得倒很是熟练,把尹遥闹得哭笑不得……

之前尹遥去南市署报备时,还是有些去晚了,没订着两个挨着的摊位,因此只能跟罗珊娜隔街相望。

今日在她隔壁的,是个售卖香囊、荷包一类绣活儿的年轻女子,口才很是不错,路过的郎君娘子们,好多都被她推荐着买了一两样儿。

女子摆摊儿之余,也被尹遥的烧烤给勾出了馋虫,趁着这会儿一波游人走了,新客还没上来,便买了串儿淀粉肠在那吃。

她边吃还边跟尹遥搭话:“哎,小娘子,你是那沈记糕饼铺的东家吧?”

尹遥见对方认识自个儿,便也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这小娘子年纪轻轻,长得也是一副笑模样儿,看着十分讨人喜欢,好似是有些眼熟?

那小娘子笑嗔道:“我姓李,平日里就在你们铺子的街口摆摊儿,小娘子没见过?”

她这么一说,尹遥想起来了,这小娘子她确实见过的。

沈记是次街上的第二家铺子,第一家就是邵记成衣铺。他家的铺面正对主街,门口有不少摆摊儿的小贩,这李娘子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生意最好的那个。从成衣铺出来的客人,经常会在她摊子上流连一会儿,买上一两件配饰再离开。

尹遥当时还跟陆娘子感慨,这摆摊儿也有不少门道儿,不同的摊主,生意差别真大呢。

对面的小摊儿上,罗珊娜正跟七娘凑在一块儿,旁边还聚了几个年轻小娘子,正在叽叽喳喳研究那猜谜游戏。李娘子努嘴笑道:“那是你们家的胡姬娘子吧,你们怎么没在一起?”

尹遥解释了原因,李娘子便热心道:“没订到位置啊,要不然明日我跟她换换?”

“这不大好吧?”尹遥有些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都是主街上*的摊位,我在哪儿摆不是摆?对面那个位置也不错的。”

尹遥想了想还是作罢,自家的两个摊子,售卖的都是吃食,凑在一堆儿反倒互相抢生意,这样隔街相望也挺好的,足够相互照应。

见她婉拒,李娘子亦是无可无不可,没再提这事儿。不过两人此番也算结识,没客人时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

李娘子口才好,这一会儿工夫,就卖出去好几个香囊,生意简直跟尹遥不相上下。

可要知道,尹遥卖的是吃食,都说民以食为天,谁出门游玩不买点儿吃的呢?可李娘子这香囊,却并非必需品,这样算下来,她的销售能力,可比尹遥还要厉害。

只见对方又从身后的袋子里,拿出几个香囊摆在摊子上,尹遥不免好奇:“李娘子,你这香囊都是自个儿绣的吗?”

李娘子挑眉道:“怎么可能,我哪能绣得出这许多,说是你也不能信吧?”

尹遥轻咳一声:她就说嘛,除非蜈蚣成精了,不然正常人哪能拿出这许多绣品?

李娘子凑到尹遥身旁,悄声道:“实话告诉你吧,这都是我坊间邻居做的。她们平日里在家做绣活儿,却没有门路售卖,我平日里便摆摊儿代为售卖,岂不是一箭双雕?”

尹遥失笑,原来这李娘子并没有手艺,而是靠着代售赚取差价,正好坊间亦有许多小娘子,有手艺却不愿或没法儿抛头露面,两边也算互惠互利了。

两人就这般挨着摆了三日的摊儿,尹遥也一直暗暗观察对方,到最后一日快收摊儿时,她终于笑着发出了邀请:“李娘子,你有没有兴趣,再代售些别的?”

前些日子,尹遥便一直在琢磨,若是要做进店的生意,那糕饼售卖该怎么办。

现如今她是在门面处横了张台子,作为售卖糕饼的柜台,到时肯定是要撤掉的,不然食客们都进不来门。

她原本想的是,把台子改成立在墙上的架子,将那糕饼摆在架子上售卖。

只是沈记的门口太过狭窄,原本就只能让两个人并肩通过,再加上个架子,即便做得再窄,食客也只能一个一个进门,实在是不大体面啊,因此还一直犹豫着,没有正式实施……

这回摆摊儿遇到李娘子,倒是让她有了新灵感。

李娘子心思活络,一听尹遥这话,便立刻反应过来:“尹娘子,你不会是想让我代售你家的糕饼吧?”

尹遥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没错,李娘子平日里摆摊儿时,再匀块儿地方,给我家的糕饼如何?”

李娘子转转眼珠,这沈记的糕饼,她也曾买过的,味道确实不错,而且这些日子以来,能看出生意很是红火,若能帮她家代售,那不比自个儿在坊间收购的什么香囊、荷包,销路稳定多了?

两人一拍即合,又都是说干就干的人,收摊儿后回去睡了个囫囵觉,第二日一早便同去行头那儿,请了位保人,签下了代售协议:李娘子帮沈记售卖糕饼,酬劳每百抽五。

因着双方是初次合作,尹遥还另外定了试用期三个月,期间双方若有异议,都可以提前三日结束合作。

不过毕竟是初相识,尹遥也没把宝押在她一个人身上,想着等有空了,还得再去南市里,多寻几家代售的摊子,鸡蛋不能放在同个篮子里嘛!

……

就这样一文一武、一雅一俗,罗珊娜和尹遥两个人,在上元节这三日里,好好儿赚了一笔钱。

尹遥数了一下,入账足足有九贯,而且节日经济嘛,溢价都比较高,利润自然也不低,她算了算,去掉各项成本和税金,净利润差不多有六贯,简直赶上铺子里之前半个月的收入了。

她不禁感叹:“真想日日都是上元节呀!”

当然,日日都是上元节纯属做梦,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吧。

前几日她曾抽空去了趟铁匠铺,原本想打口铁锅,可是一问价格,她要的那个尺寸,足足要五贯钱!这价格都够她一个月的房租钱了,尹遥犹豫再三,还是没下定决心,灰溜溜从铁匠铺出来了……

不过这回上元节的银钱入袋,她又有了底气,再次去了那铁匠铺:小小铁锅,拿下!

……

如今的沈记铺子里,墙面、门窗都已修缮一新,桌椅也漆得油光水滑,可那地面,对尹遥来说却实在超纲了。

铺子里原本是夯土的地面,虽然之前盛郎君租房的时候,已请人重新夯实过,质地还算坚硬。但尹遥对这种土质的地面,实在是难以忍受。之前堂屋没启用也便罢了,如今自家要做食店,食客进来了,一走一过满室扬尘怎么行?

好在她又朝宋婆婆打听到,之前帮张家修缮房舍的匠人们,有位郭石匠正是洛阳本地人,她便专程寻了上门。

人虽找到了,可郭石匠听了她的请求,仍是以元月里不能动土的理由拒绝了,还说哪怕只是切割石材也不行。

后来尹遥无奈,又随口问了句,那是否有不需要切割的铺地方法。

郭石匠想了想还真有,朝她推荐了种以锻石粉、砂子、鹅卵石混合成砂浆,用来铺设地面的方式。

商量好这个办法后,尹遥终于成功请到郭石匠出马,把自家堂屋的地面给重新修整了一番。

洛阳城内本就河道众多,砂子与鹅卵石都是最易得之物,价格亦是十分低廉。以之跟锻石浆按比例混合,再加入少许糯米浆,铺在地面抹平夯实,表面又刷了层桐油。

等到地面干透后,尹遥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这古人的办法还真有用,此谓之“三合土”的地面,坚硬的很,哪怕是拿脚摩擦,也不会扬起半点儿灰尘,再加上隐约露出光滑的鹅卵石颗粒,看着还挺漂亮的。

第60章 私房菜樱桃肉、金沙伽子

作为标准的华夏人,尹遥自然也是一个十分朴素的实用主义泛神论者。

比如除夜守岁时,陆娘子说彻夜燃烧庭燎,可以保一年平安顺遂,她便撑着眼皮添柴加炭;

比如元月初一韦老太去世,她便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所以百无禁忌,可以帮忙操办丧事;

比如如今要开食店了,她又觉得,此等大事可万不能马虎,得好好挑个黄道吉日才行。

这个年代没有现成的黄历,尹遥还专门去了趟弘道观,花二十文钱请道士算了个好日子:

元月二十六,宜开市、挂匾、交易、纳财。

看着那写在红纸上的灵签批文,陆娘子十分疑惑:“三娘,咱们之前糕饼铺开业,你怎么没去算算日子?”

尹遥理直气壮:“当时那不是急着赚钱,就给忘了嘛……”

而且她还没说:其实原本道士给算的日子,是二月初六,百无禁忌、诸事皆宜。可她见铺子里那三合土地面已经干透,其他事项也都筹备妥当,因此不愿再等,非缠着人家再换个就近的日子,这才活生生提前了十余日。

总之信不信、怎么信、信哪位、信多少,重点在于这事儿影不影响赚钱,随机应变,一切都好商量。

……

上元灯会那几日,尹遥就开始在她和罗珊娜的摊子上,张贴沈记私房菜的开业广告了。

这几日她又托胡二郎,找了市内的十几个好兄弟过来。这群半大小子,现下正在南市里到处瞎晃,将写好的“传单”散发到来逛街的百姓手中。

而且她还承诺,若是沈记的老客户,可以之前糕饼的包装纸,享受两成的让价。至于在街上接了传单前来的食客,则可凭着手中传单,免费赠送一份“老火靓汤”。

沈记厨房原本就不小,厨房里共有三排六个灶眼,留了两个给陆娘子做糕饼,另外两排四灶则都被尹遥征用,拿来做私房菜。

定制的铁锅已经送到,把灶台上一个原本的陶釜拆下来,又将那大铁锅嵌了上去。尹遥这五贯钱花得不冤枉,铁匠尺寸拿捏得极是到位,与灶眼嵌合得简直严丝合缝。

铁匠见尹遥满意这铁锅,也是擦了把汗把心放了回去。因着大唐铁价昂贵,平日里来铁匠铺的百姓们,大部分都是要锄头、铁犁、菜刀之类的生产工具,这么大手笔买铁锅的,还真是少见。

除了铁锅外,尹遥还跟铁匠讨价还价了半天,又让人家送了把铁质的炒勺,这会儿用炒勺轻轻敲击铁锅边缘,那清脆的铛铛声,别提多悦耳了:这下可以好好儿炒菜了!

四套漆好的一桌四椅,整整齐齐摆在堂屋中,油亮的红木色,配上雪白的墙壁、隐约能见到鹅卵石的硬质地面,显得又亮堂又干净。

每个桌上还都摆了个小竹筒,里面插着几支含苞待放的梅花,翠绿的竹筒跟粉红色的梅花交相辉映,看着颇有几分趣味。

陆娘子把刚出锅的糕饼打包好,准备送到街头李娘子的摊位上代售。

罗珊娜打扮得漂漂亮亮,站在沈记门口,准备迎接客人。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开张。

……

“两位郎君,快请进。”随着一阵微风拂过,门外传来罗珊娜的声音,第一波客人来了。

第一天开张可得讨个好彩头,尹遥站在堂屋中亲自迎接这两位客人。

“郎君请坐,”她话音还没落下,便发现竟还是两位熟人,“明府,蔺主簿?”

来者正是洛阳县的严县令,以及他手下那位姓蔺的主簿,尹遥上次因着摆摊儿被人诬陷,闹上县廨时,便曾于堂上见过这两位。

两人相识已久,不仅在公堂上配合默契,私下里还是至交好友。今日恰逢旬休,闲来无事便约着一道儿来了南市,想着寻些吃食品尝一番。

刚走到主街上,蔺主簿便被几个半大小子,塞了张纸头在怀中,他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沈记私房菜新开张,欢迎光临”一类的话,蔺主簿一向爱新鲜,便拉着严县令来一探究竟。

“小娘子是?”眼前这位小娘子,瞧着倒是有些面善,不过严县令每日在公堂上,见过的百姓便如过江之鲫,实在太多了,这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位。

蔺主簿倒是对她有印象,脱口而出道:“这是那位,那位‘鲜肉花卷’吧?”

尹遥轻轻挑眉,好嘛,原来也不是对自个儿有印象,是记着她之前留样的“鲜肉花卷”呢!

不过他这么一提醒,严县令倒是想起来了:“你是尹娘子?”

尹遥施了一礼:“正是小女,见过明府。”

严县令想起来当日,这小娘子在堂下据理力争,且又进退有度,令他很是欣赏。

可是不对呀,她那日不是说,一日不开张,家人便要喝西北风来着吗?这都在南市开铺子了,原来当初是装怪卖惨唬自个儿的?

接收到他怀疑的目光,尹遥有些汗颜,自个儿那日为了减轻经济损失,在公堂上是浮夸了些,这下好了,被县令逮个正着……

她眨了眨眼,解释道:“一直没有机会感激明府,多亏当日您断案如神,令小女子不致名誉受损,得以继续在坊中摆摊儿,最近才攒够银钱赁下这铺子。”

见她一脸情真意切,严县令这才“哦”了一声,却仍是有些半信半疑。蔺主簿没理会好友这番纠结,自行挑了靠近后窗的桌子落了座。

百姓们都有自个儿的难处,何必追根究底嘛。他朝严县令招了招手:“好了严兄,别难为尹娘子了,快过来坐。”

严县令又“哦”了一声,也走过去落了座,尹遥忙给二人倒水,她不喜如今的饮茶方式,因此店里的免费茶水,是以红枣、银耳以及蜂蜜一起煮出来的。

如今虽已过了冬日,可都说春寒料峭,积雪还没融化,初春时分的风,也仍是刮得人骨头缝儿里发冷。

蔺主簿尝了一口,红枣的香甜配着银耳的清香,既清淡又暖心,不由笑道,“尹娘子有心了。”

尹遥忙道不敢当,却听严县令开口问道:“尹娘子,我见你家招牌上书‘私房菜’,却不知是何意?”

她笑答道:“回明府,因我家的菜肴都是私家传承,并不拘泥于某样菜系,亦不讲究什么章法,因此叫做‘私房菜’。”

尹遥这解释,蔺主簿先听懂了:“严兄可曾记得,咱们之前在汀州任职时,去过一家名为‘段家菜’的食店。”

严县令点点头,他记得那位店家,自称祖父曾是前朝宫廷的疱人,前朝灭亡后,他流落民间自个儿开了小食店,将从前所掌握的菜肴加以改良。虽不知这说法真假,但其味道确实有几分独特。

想到这儿,严县令口气也温和了三分:“尹娘子无须拘礼,我和蔺兄此番是私服出行,便不用称呼官职了。”

尹遥从善如流,指着墙上挂着的价牌笑道:“严郎君、蔺郎君,不知二位想吃些什么?”

墙上挂了一排小木牌,写的都是沈记的菜肴,蔺主簿一眼望过去,竟没有几道见过的,全是新鲜名字。

他不免犯了难,犹豫再三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严县令拍板,选了樱桃肉和金沙伽子两道菜。

尹遥朝二人施了一礼,自回厨房准备。

等菜期间闲来无事,二人便四下打量了一圈儿,发现这堂屋收拾得一尘不染,屋外则挂着整整齐齐的茱萸干、腊肠等食材,既有人间烟火气,又不会让人觉得杂乱无章,显见店家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不免暗赞一声。

一刻钟后,厨房门掀开,菜还未到,滋味儿便先飘了过来,严县令深吸一口气,跟老友对视一眼:想不到这新开的小食店,味道竟不输百年老店。看来这小娘子,还真有两下子!

尹遥端着承盘返回了堂屋中,笑道:“两位郎君,您点的菜来啦。”

只见其中一个盘子中,以翠绿的冬葵叶做衬底,上面摆着的是一颗颗肉丸,那肉丸色泽嫣红透亮,表面浇了酱汁儿,更显得光泽照人,真仿佛令人垂涎欲滴的樱桃般。

蔺主簿拾起筷子,夹了块儿樱桃肉,轻咬了一口,只觉表面软糯、内里鲜嫩多汁,其味道酸中带甜,还隐隐有一丝果香,直让人口颊生津,

而且这樱桃肉,能尝出是以豕肉制成,却只吃得出肉香,一点儿腥臊味都没有,还真是让人意外。

虽说他这些年四处寻觅美食,早就对各种食材都有包容之心,并不像坊间百姓般,对豕肉有什么偏见,只是这尹娘子竟能将其做得如此美味,倒也真是没想到。

悠闲地享受着口中的鲜香,满意地咽下一块儿樱桃肉,蔺主簿方才瞧向另一个盘子。

这盘金沙伽子虽是以伽子为原料制作,可却是色泽金黄、外皮酥脆,一点儿看不出伽子的样儿。

不过他有些疑惑,这菜量未免有些少吧?尹娘子头一日做生意,难不成就只给上半盘菜?

忽然盘中伸进一双筷子,从中一口气夹了三五根伽条出去,蔺主簿沿着筷子来处看去,只见自个儿老友嘴里的还没咽下去,便又将新的伽条送入口中。

这严兄,今日怎地这般积极!蔺主簿不甘人后,赶忙也夹了一根尝尝。

唔,这金沙原来不是炸的面糊,而是咸鸡子黄!表面是又酥又脆的金沙层,里面则是又软又嫩的伽子,咸鸡子那厚重的咸鲜味儿,与伽子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在口腔中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难怪老友吃得如此忘乎所以!

两人就这样一口樱桃肉、一口金沙伽子、再配两口饭,不知不觉间,桌上菜肴便已大半下肚。

却又见尹娘子端着两个陶碗出来了:“此乃我家赠送的冬瓜汤,您二位尝尝看?”

刚品尝了味道浓郁的樱桃肉、酥嫩咸香的金沙伽子,面对这一碗看着十分清淡、只飘了几片冬瓜的汤水,严县令却是有些难掩失望。

都说商人重利,看来这尹娘子也难免俗,“免费赠送”的汤水,还真是不怎么走心哪,枉费自个儿刚刚还夸她来着……

一旁的蔺主簿却已是盛了一勺汤送入口中,又面露惊讶之色。他口中含着汤不能说话,只用手一直比划,让严县令赶快尝尝。

严县令见老友这副表情,将信将疑地也喝了一口,却不免愣住了:这看着平平无奇的汤水,居然另有乾坤?

他也算品尝过不少美味佳肴,一愣之下便反应过来,这道汤并非清汤寡水那般简单,而是用的清鸡汤做底,才能有如此味道。

平日里用鸡骨吊汤,无论如何撇去浮沫、去除血水,汤色都难免浑浊,而清鸡汤的做法,则是要在煲好的高汤中,再加入剁碎的肉糜,以吸附油脂、血沫、骨渣等,最后再筛去肉糜只留汤水。

经此处理后,鸡汤会变得清如开水一般,可味道却丝毫不减,而且还会更加鲜香美味。

以这种功夫汤为底,配的却是再平常不过的冬瓜片,让人毫无防备之下,便一口鲜香下肚,这小娘子还真是……有些顽皮。

今日的午饭算得上是开门红,食客们都对尹遥的手艺赞不绝口,再加上赠送的“别有玄机”的冬瓜清鸡汤,又给沈记私房菜赢得了不错的口碑。

不知不觉间,午饭时间已然过去,尹遥送走了好几波客人,只剩下严县令、蔺主簿二人,还在慢慢儿喝着那碗中的汤水,一边聊起些琐事。

抛开二人的身份不提,这样的客人,虽然会影响一些翻台率,却也证明对自个儿手艺的认可,极可能成为日后的常客,因此尹遥从不催促客人,反而有时还会同对方闲聊一会儿。

这会儿店里没其他客人,尹遥便想着去做做客户满意度调查。

她刚一走近,就听到蔺主簿正说起:“严兄是否还记得,南市之前也有家沈记来着?”

尹遥停下了脚步,听到严县令叹了口气:“自是记得,咱们去过许多次的,你最爱他家的葱醋鸡和糖蟹。只不过……”

他之所以记得清楚,一方面是这沈记,本就是南市有名的大食店,二人曾去过不少次。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洛阳城里的案子本该归洛阳县管辖的,这一桩却因涉及到了世家望族,被之前的洛州长史给调走了,还给那不相干的店家判了个流刑,实在是无妄之灾。

想起之前那家沈记的招牌菜,蔺主簿也叹了口气,惋惜道:“如今虽已大赦,可岭南路远难行,也不知那店家能平安回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