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血浓于水夏鹤若是知道祁如意才是他亲……
91.血浓于水
这一次,尽管泪水又充满了祁如意的眼眶,他却忍住了没哭。
晏青和晏韶还在地上跪着,姓夏的自是不会求情。祁无忧没有说追究谁的责任,只等着储君一人的说辞。但祁如意收了眼泪,满腔的委屈已经变成了寒心。
这时哪里需要自辩什么,祁无忧只是要他认错。
他默然越过晏青身侧跪下,像个冰人似的,木木地说道:“儿臣知罪。”
但祁如意赌气似的请罪,岂是真心悔过。他也未必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面对他的无声抵抗,祁无忧蹙了蹙眉,却并未大发雷霆。
夏鹤瞥着她,见她双唇绷紧,压抑着脾气。再看祁如意,也是一模一样的面孔。
这时,夏如陵已经在里间处理好了伤口,低眉顺眼地从屏风后走出来谢恩。
祁无忧叫了起:“伤势如何?”
“回陛下,只是一点皮肉伤,三两天就能恢复了。”
“人没事就好。那匹西梁宝马生性刚烈,是我欠考虑了,不该让你去驯服它。”
夏如陵垂着眼,悄悄察言观色。
方才里面也能听见屏风外的动静,皇帝、储君、冢臣之间硝烟弥漫,只有夏鹤不曾表态。这时,他从容地站在离龙椅最近的位置,淡淡地朝她使了个眼色。
夏鹤摆明了态度:他根本不顾忌太子。若她在祁无忧面前叫屈,他不仅不会和稀泥,还会为她讨个说法。但夏如陵心里打着鼓,终究被眼前的阵仗震住了。匆匆权衡过后,她认为这个闷亏吃得值得。于是咬了咬牙,说:“臣女骑术不精,险些伤了太子殿下,酿成大错。陛下不罚,已是格外开恩了。”
她称今日之事只是意外,自己圆了过去。
祁无忧叫了所有人起来。但祁如意站起身,却是目不斜视,瞧都不瞧夏如陵一眼,既无愧疚,也不领她的情。
离开崇元殿后,夏如陵又恢复了活泼好动的模样。身后巍峨的宫殿还未远去,她已忍不住同夏鹤嘀咕:“之前一直听说太子仁厚,看来呀,都是装的。若他真当了皇帝,肯定是个暴君。”
夏鹤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晏青教的好儿子。
他道:“以后离太子远些。”
夏如陵点点头,似乎深以为然。
她又瞄了瞄夏鹤,好奇祁无忧怎么会变成皇帝。但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再想想方才的太子和晏太傅,便不敢向他打听了。
父女二人心思各异地走了一段路。甬道上往来的宫人和各级官员见着他们,早早地停下向夏鹤行礼。夏如陵起初还忍不住偷打量他们,后来见的人多了,便意兴索然,懒得再掀一下眼皮了。
夏鹤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下僚,直至宫门近在眼前,他突然定住脚步,说:“你先回去。我在宫里还有要事。”
说完,又调头往内廷走。
从宫门口走回乾元殿又是好半天的辰光。祁无忧这时已经见完了吏部的官员,又把王怀单独留了下来。
“那马,说是给太子的,但我岂敢让祁如意碰萧愉送的东西。”她道:“再说,让世人知道了,以为他和临国的男皇帝有什么关系,我又能堵的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祁无忧说着,僵直已久的脊背一下子垮了。她扣着扶手,低声长叹:“要是他自己也那么想呢。所以,我就没给他。”
“陛下的考量入情入理,太子殿下日后就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这个我是不指望了。你没瞧见他今天——得不到就要毁了,已经偏激到了这个地步。区区一匹马而已,竟惦记了两三年,不是玩物丧志是什么?真不知道晏青怎么教他的。”
祁无忧越说越不快。末了,她烦闷地叹了口气,消沉片刻,又拿起了一本奏章。她挺起酸痛的腰背,立即不适地蹙了蹙眉。
王怀轻唤一声“陛下”,祁无忧便点了点头。
他走上前,坐到她身侧,轻轻地为她揉捏起来,好似拥她入怀,却体贴又不失礼数。
祁无忧烦闷的时候,王怀鲜少像晏青和夏鹤那样提出建言,甚至发表自己的见解。他总是克己复礼,习惯接收她的倾吐,包容她的怨言。祁无忧难得在私下里表达对晏青的不满,但他依然没有多言。
他修长而有力的手指缓缓捏着她身上的穴位,低声问:“这样舒服吗,陛下。”
“嗯。”
祁无忧放下奏本,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会儿。她埋怨晏青,王怀佯装无事,一点也不帮腔,原本她还有些不满,但这时也烟消云散了。
她闭着眼,心平气和地说:“我原以为我的性子像太后,不会教孩子,也害怕给祁如意带出和我一样偏执的性格。所以,我才会让太傅带他。”
“像陛下不好吗。”
祁无忧顿了顿,好久没有说话。
她以为晏青是贤才君子,清风高节,可为万世师表。由他教导祁如意,就算不能让他像夏鹤一样不同流俗,至少也能培养出一个品格高尚的孩子。
可她这么想,不就如王怀所说,是认为自己不及晏青的品格好了吗。
思来想去,祁无忧挫败地叹了口气:“罢了,我什么都丢给了长倩,自己对太子确实疏于关心,似乎不应该全怪他。”
王怀说:“陛下对自己过于苛责了。您正是因为看重太傅,才会让他教导太子殿下。太傅鞠躬尽瘁,只是忠君之事罢了。”
祁无忧笑道:“我怎么从你这话里听出一点羡慕的意思。难道你觉得教祁如意读书是什么好事?”
王怀也笑:“自然羡慕。不过臣不得太子殿下的青眼,也只能羡慕羡慕而已了。”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你看祁如意今天惹的祸,就知道他有多么乖戾了。太傅有不教之过,要跟着请罪呢。”
王怀为她捏着肩,垂目说道:“臣眼中的太子殿下就像年轻时的您。殿下或许有些桀骜不驯,但难以驯服不是坏事,反倒是容易驯服才令人忧虑。陛下如今不就有胆有识,多谋善断?这些年,若非您力排众议,擢用薛大人她们靖边安民,重修律法,如今的天下又怎会囹圄空虚,太平昌盛。”
祁无忧睁开眼,神思飘忽。她想,那是因为她遇见了夏鹤。
这么多年过去,善理者不师已经是她治国的准则。她不再拿秦皇汉武要求自己,在朝堂上才有力排众议的魄力。
这回,祁无忧释然地叹了口气:“也对,看来还是血浓于水。就算太傅不遗余力,恐怕也改变不了祁如意的本性。”
王怀听见那句“血浓于水”,就知道祁无忧又想夏鹤了。他也不避讳,直言道:“陛下可是想让夏大人教导太子殿下?”
“好端端的,怎么说到他了。”
“自是因为夏大人高世骇俗,无人能出其之右,所以陛下的目光也总是被他夺去。”
祁无忧诚然怀疑晏青没有像表面那样尽心竭力,必然不及亲生的父亲上心,可她还是奇道:“我有么?”
“有。”王怀笑道,“至少足以令臣醋意大发了。”
祁无忧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她抬起眼帘望去,王怀目光缱绻,柔纱似的紧紧缠住了她。
她失了失神,惊异王怀竟会调情,也诧讶夏鹤能将他刺激得摒弃恭俭温良,越过雷池争风吃醋。祁无忧这才知道王怀不是不会上眼药,只是看人下菜碟。而她对待夏鹤,竟还是那样特殊。
半晌,她笑道:“我还以为自己一碗水端得很平呢。”
二人谈笑着,濯雪忽然在屏风外说道:“太傅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祁无忧正欲开口,照水的脚步声又匆匆响起:“陛下,武安侯也回来了,正在殿外求见。”
王怀闻言,忙从御座上下去,坐回了原处。
祁无忧瞧他一眼,一碗水端平:“让他们都进来吧。”
晏青和夏鹤前后脚回到乾元殿,在石阶下打了个照面,这才不得已同时请见。他们步入殿中,看见王怀稳稳当当地坐在皇帝下首,各自神色如常,一板一眼地问了安,然后便戳在了原地。
只王怀一人坐着不好看,祁无忧也让他们落了座。
晏青去而复返,就是特意等所有人都散了,回来负荆请罪。现在王怀和夏鹤都在,他也不忸怩。椅子还未坐热,便又起来告罪:“今日之事,臣难辞其咎。恳请陛下准许臣辞去太傅一职。”
祁无忧方才严声厉色,发了许多牢骚,这时却言笑晏晏地回绝了:“太子今日的言行确实不妥,以后再教就是了。何至于请辞呢。”
如此君臣之间又来回推脱了三次,最后她说道:“教导太子这等大事,除你之外,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闻言,晏青立马把话接了下来。当着夏鹤的面,他举荐了王怀:“王大人通文达礼,克己奉公,远胜于臣。”
他和王怀不久前还因为税改的事势成水火,恨不得割席而坐,这会儿倒是不计前嫌。
祁无忧听完,没有马上表态。
王怀冷不防被点名,沉吟片刻,又观察了观察那二人的颜色。夏鹤事不关己地垂着视线看腰间的玉环,只留了两只耳朵听晏青的独角戏。
这时,他抬眼望来,对上了王怀的视线。
王怀却收回目光,起身道:“臣以为,此事还是应该问问太子殿下的意思。”
从前他伴驾时,就很不得祁如意的待见,从来巴结不上。晏青虽然有意让贤,但若祁如意不肯,谁也没有办法。
“嗯,还是你想得周全。”祁无忧松了口,命照水去问问东宫的意思。
照水余光一瞥,夏鹤还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也只好领命去了。
夏鹤作壁上观了半天,只听晏王二人争雄都是围绕着祁如意,很不以为然。不过,他又觉得蹊跷。
晏青的表现并不像一个父亲,倒像利用东宫邀宠。
夏鹤对祁如意没有什么好感,原本也不是很在意祁无忧是跟哪个男人生的这个孩子。但王怀刚才无故看他的那一眼,更加重了他的疑心。
晏青“如愿以偿”,坐回原处。祁无忧瞄向夏鹤,收了笑容,不咸不淡地问道:“你呢,又有什么事?”
她问着,还同时翻看手边的卷犊,一个正眼也没给。
夏鹤受此冷落,话也不多:“臣有一事需要陛下裁夺。”
他朝王怀和晏青各觑了一眼,然后便闭口不言。
这二人向来有眼色又善解人意,但这时,无论晏青还是王怀,都没有成人之美的意思。他们仿佛没看见他的暗示,谁也没有动弹。
祁无忧当然也不会为了夏鹤赶人,便随口应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就等会儿再说吧。”
于是,等到晏青和王怀都无事可奏,先后退下,殿中才只剩她和他两个。
夏鹤忍耐了半天,面色早已不豫。来时翻腾了一路的主意已经在等待中消磨了个干净,再无启齿的激情。
祁无忧瞥向窗槛下的方椅,努了努嘴:“坐吧。”
她的口吻亲昵而随意。细腻的眼波微微一挑,含糊不清,又风情万种,与方才冷淡的模样判若两人。
夏鹤凝目望着她,心湖如遇春风乍暖。但一瞥见那位子离她更近,正是王怀刚才坐过的,刚化开的一片心湖又封死了。
他在原处坐着,又抗旨不遵,动也没动。
两人隔着十步远,说话都费力。祁无忧拉长语调,曼声道:“算了,就我们两个了。有什么事,现在总能说了吧。”
夏鹤抬眼,眸中漆黑无波。
“如陵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但今日之事不是意外。她是第一次进宫,太子为何对她有如此之深的怨恨。”
祁无忧一听,竟是来兴师问罪的。她顿时收起柔情蜜意,嗤之以鼻。不信夏鹤若是知道祁如意才是他亲生的,还能说得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但夏鹤凝注向她,话锋一转:“又或者,是我在不知情的时候,得罪了太子。”
第92章 父凭子贵祁如意是什么香饽饽吗,怎么……
92.父凭子贵
晏韶被罚了禁足一月。祁如意从乾元殿出来后,独自走在昏沉沉的甬道上。日暮西沉,残阳如血。他魂不守舍地走了一段路,举目四望,远处的南山沉默地屹立着,黑森森的山影几乎扑面压来。
甬道幽深处,两行宫人簇拥着一乘凤驾,悄然浮出黑暗,迎面而来。
祁如意耳鸣目眩,僵立了一会儿。那行人愈走愈近,舆驾上的女人渐渐有了轮廓,鬓间的金银玉饰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幽光。
他猛然松了口气,上前问安:“皇祖母。”
“原来是如意,”张太后忙指使宫人将步辇放下,“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身边也没个人伺候——”
她说着下了辇,疾步而来,一摸祁如意的手,都是凉的。再看他的小脸,就如冻住了一般,没有生气。
祁如意愣了一下:“皇祖母……”
温热的柔软贴着他的脸颊,坚实的心一下被捂化了。祁如意垂下双目,眼睫不停地颤抖。方才面对祁无忧说不出口的怨念和委屈,都在此时呼之欲出。
“可怜的孩子。”太后放下手,叹了口气,“又在你娘那里受气了,是不是。”
祁如意默不作声,双眸中幽怨更深。
太后都看在眼里。她执着祁如意的手,在暮色中漫步。
“她就是难伺候,没几个人受得了。”她数落着祁无忧的脾气,说着脚步一顿,侧过头和蔼笑道:“幸好,如意不像母亲,还跟你父亲越来越像。”
父亲?
祁如意听着,未起波澜。
太后顿了顿,继续向前走。
“如意长大了,平日里多去衙门里走动,少去触你母亲的霉头。她乱发脾气,你就当耳旁风。你是储君,大周未来的皇帝,切莫从她身上学一些狷狂的脾性。”
“孙儿明白了。”
“她从前也不是这样的。”太后幽幽叹了口气,“皇帝小的时候,那么乖巧,总是跟在我身边,好像我就是她的天。不像现在,一个月也不愿意来看我一次。唉,那时候她多听话啊。可是,自打她嫁给了你父亲,一切就变了。”
祁如意的脚步倏地慢了一拍。
从小到大,他无数次向上苍追问:他的父亲是谁,他在哪里,他为什么抛下了他和母亲不闻不问。
可是祁无忧不肯告诉他,也不许所有人透露他半点。
祁如意怀疑过晏青,怀疑过英朗,甚至也怀疑过萧愉。现在,他第一次从大人口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他的父亲的确是母亲曾经的驸马。是一个具体的人。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母亲喜欢他吗?”
“何止喜欢。是爱。你母亲当年为了和你父亲长相厮守,处处跟我阳奉阴违,还以为我不知道。”
祁如意又好一会儿没作声。
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母亲曾因为一个人改变过。而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太后停下,问:“怎么,不好奇了?”
祁如意缓缓摇了摇头。
“太傅对孙儿既有养恩,又有师恩,早就胜过了天下许多的父亲。”他说:“至于亲生父亲是谁,孙儿已经不在乎了。”
……
御香四溢的大殿中,祁无忧还在跟夏鹤针锋相对。
她嘲笑他自作多情:“笑话,如陵是第一次进宫,那你又有什么相干,能得罪得了太子。”
夏鹤面无表情:“没得罪就好。”
祁无忧突然无处放矢,竖眉瞋目了好半晌。
未几,她张了张口,又嫌夏鹤离得远,说话不方便,不耐烦道:“你过来,坐那么远干什么。”
夏鹤起身,走了两步,又从容坐下。近是近了那么一点,但远远达不到君王的要求。
祁无忧恨他的清高姿态,恨得牙痒痒。
夏鹤坐定后,随意一瞥,只见皇帝陛下看他的眼神如同将他生吞活剥。
他趁祁无忧不察,轻轻笑了一下。
未等龙颜大怒,夏鹤便端正了颜色,说道:“之前那些乱党假扮侍卫行刺,一直未找到证据。若是萧愉所为,说明他在朝中有内应。若不是他,禁军中也出了纰漏,才让他们有隙可乘。我以为,还是应当自上而下,从头排查一遍。”
祁无忧听着,很快收起了玩闹的神色。但夏鹤说完,她却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当年她发动宫变后,能迅速坐稳皇位,甚至分娩时也安稳度过,都是因为禁军固若金汤。京畿内外五万兵马,都被她牢牢地把持在手里,四方不敢附逆。
后来英朗离京,杜琼枝接替他掌管了禁军。起初还太平了一段时间,但杜琼枝是宫女出身,在军中毫无威望。祁无忧迫于形势,只得又换了祁兰璧的舅父当这个统领。
夏鹤说的,她又怎会不清楚。若让人知道她的禁军出了问题,那些反对的她的人又该蠢蠢欲动,见缝插针也要杀了她。
这些时日,祁无忧让杜琼枝明着教祁如意骑射,暗地里彻查禁军中的奸细。但数月过去,还是没有结果。
“这事不能大张旗鼓地查。”祁无忧说,“再说,也没有那么多人手。”
夏鹤指了指自己。
祁无忧狐疑:“你?”
“把你的人交给我,我来查。”他一点也不避讳,“朝廷总不能只养我一个闲人。”
祁无忧听出他含沙射影,“哼”了一声,并不答应。
她道:“我现在没心思跟你玩闹。刚才妙容上了密奏,说安州的杨震疑在招兵买马,怕不是想反。”
夏鹤这才知道,她刚才心不在焉,不停翻阅奏本,就是为这件事所扰。
“杨震?”他蹙眉道:“他不是明德初年就解甲归田,回乡颐养天年了吗。”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妙容的消息一向灵通,若消息属实,只怕洪建、潘鸿卓都出了问题。”祁无忧说到安州几个地方官,又道:“你知道的,我现在打不起仗,得趁早摆平他们。”
“他们造反,总有个由头。”
“还能是因为什么。”祁无忧随口说道:“无非就是这些老东西仗着自己是跟先帝打江山的旧臣,看不惯我。眼看他们一个个都倒了,不肯束手就擒。现在太子也长大了,正好拥立新君,逼我退位。”
夏鹤听她轻描淡写地说着,抿唇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我虽入京不久,但也能看出一些东西。太子像你,有些执拗。而且他还年少,如果缺乏悉心教导,容易遭人利用。”
他边说边斟酌,但让祁无忧提防自己的骨肉这种话,终究不忍心说出口。
可是她都明白。
祁无忧有一瞬恍惚,母子君臣,的确苦不堪言。
她警惕地瞪视夏鹤,问:“你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没有用心?”
“是晏青没有用心。”
若是以往,祁无忧一定立马站起来,指责夏鹤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可是这次,她没有开口。
夏鹤说:“你是一国之君,天下还有无数比抚育太子更重要的事等你亲力亲为。谁都可以教导太子,但是开民智、兴民意,只有你想得到,也只有你敢做。即使你不是皇帝,你还是建仪公主,以你的心智、抱负,也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生儿育女上。”
“……你说得好听。”
祁无忧的双唇抖动着。
夏鹤说着体谅她的话,却又令她的恨意和眼泪一齐上涌。她别过脸,闭着眼睛压抑着泪意,才忍住没有冲他破口大喊:明明一切都怪你当初非要走!
“我回来就是想说这些。”那边,夏鹤说着,声音同样变得消沉:“不过,现在你已经有了王怀接替晏青,我也不必再说了。”
多年过去,即使怨言再多,他也无法再责怪她非要跟晏青生一个孩子。夏鹤遥遥望着丹墀之上,祁无忧伤心欲绝地坐着,又和他形同陌路,远如天涯海角。今后有关祁如意的话题,他们还是不要触碰得好。
*
又一日,百官齐聚南华殿等待皇帝的接见。
天气严寒,宫人们按官阶品级,依序送上了茶汤。
轮到王怀时,韩持寿亲自端着一碗别致的玉盏上前,悄声说道:“担心您昨夜没睡好,今日发困,特意给您准备了益气补血的丹参茶。”
王怀和善地道了谢,接过茶盏饮尽后,又继续闭目养神。
韩持寿的殷勤落进了许多人眼里,但听见他说了什么的,只有夏鹤一个。王怀睡没睡好,韩持寿如何得知。夏鹤稍作一想,脸色就难看极了。
他的目光极其尖锐,王怀不得不睁开了眼,与他对上视线。
二人隔着一段距离,于是王怀未作解释,只是朝他淡淡一笑。如同印证他的猜想,王怀又闭上了眼睛假寐,仍然遗世而独立。
祁无忧不在,其他大臣有凑在一起的,见状便忍不住窃窃私语。
“王大人如今当了东宫西席,又要更上一层楼了。”
“那没辙,陛下喜欢他啊。”
……
夏鹤耳力好,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全听了一遍。但众人不知,亦未察觉到他的脸色,探究的目光全落在王怀一人身上。
“说起来这王大人今年而立,家里呢,只有下蛋的鸡是母的。你说,这不就是给陛下守的清白!”
“那可不嘛。毕竟当年就情投意合。要不是那位非得尚主,王大人出身又不如人意……嗨,不能说了,不能说了。”
……
夏鹤听到这里,放下茶盏,转身出了殿门。
这时,正逢太子的仪驾穿过宫门,遥遥而来。按规矩,夏鹤该停在原地等着。但他却装作没看见,目不斜视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开了。
祁如意远远看见,俊颜一下沉了。
他步入殿中,臣工们都毕恭毕敬地行了礼,愈发衬托得夏鹤目中无人。他温润谦和地笑着请众人平身,心中不满更甚。
晏青站在人群中间。祁如意望了一眼,晏青对他点了点头,他便不再迟疑,径直走向王怀面前,乖巧地揖让道:
“今后还望太师不吝珠玉。”
王怀一怔,受宠若惊,忙回礼道:“臣定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所托。”
随即,二人便坐到了一处谈笑。
晏青被他人替代,祁如意开始当然是不情愿的。但晏韶提醒了他:“您忘了,王相公当年和那位有段渊源。”
自那日从太后口中得知真相,祁如意夜不能寐,过去的困扰又突然像梦魇缠着他。
可是,那个男人留下的东西不多。除了那对放着结发青丝的荷包,便只有一幅画像现存于世。祁如意一直未能打探出来那幅画的下落,祁无忧只说是随葬了。但现在,当年作画的王大学士就近在眼前。
“其实,我有一事有求于您。”祁如意望着王怀,目如点漆,“听闻先驸马在世时,您曾给他画过像。”
王怀闻言,下意识朝夏鹤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殿中熙熙攘攘,画中的人却不知何时不见了。
……
祁无忧来到南华殿没看见夏鹤。一直到下午,所有臣工先后散去,他才姗姗来迟。
宫人们点亮华灯,祁无忧却放下公文,像寻常人家的妻子质问不归家的丈夫,不悦地问道:“你白天去哪了?”
夏鹤没说话。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夏鹤站在殿中,瞧了她一眼。
今日没有朝会,祁无忧未着冠服,而是穿了一件朱色的长裙。减了些庄重,增添许多风韵。此刻她虽不高兴,但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气色极好。曾经,他们彻夜鱼水之后,她也总像今日这样美丽万方。
夏鹤越看越控制不住深想,越想脸色就愈发阴沉。
祁无忧打量了他几个来回,略一思忖,她没答应他接任禁军统领,已经挑明了自己的不信任。若不缓和一二,君臣关系只会愈来愈僵。
于是,她没有跟着摆脸色,转而说道:“我知道现在你身上没有官职,跟他们在一块议事不自在。其实我一直想给你找个合适的差事呢。”
“太子三师还有一个缺。”夏鹤突然说:“晏青和王怀教不了的,行军、相敌、地理,我能教。”
“奇怪,祁如意是什么香饽饽吗,怎么你们都要抢。”
说完,祁无忧明白过来了。
其实那天她就看出来了,夏鹤也想父凭子贵,巴结祁如意,只是最后没好意思张口。
今天终于是看别人眼红,坐不住了。
夏鹤难得开口求她,向她讨个恩典。祁无忧沉着气抿了口茶,借机掩住了笑意。
等笑够了,她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仔细看看夏鹤紧绷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抑制自己的脾气,十分勉强才开了这个口。她看着他微蹙的眉眼,反而觉得赏心悦目,顺眼极了。
因此,夏鹤难得开这一次口,她若不答应,恐怕又令二人之间雪上加霜。可他好不容易求她一回,却是为了贴祁如意的冷屁股,这就让她不舒坦极了。
祁无忧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只是含糊道:“我想想。”
夏鹤压抑了一整日,现在好不容易说出口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又道:“你只任命王怀一个,外面见了,四处都是风言风语,说他是你的幸臣。”
祁无忧的脸绷得紧紧的,好险才忍住了没笑。
凭夏鹤的修养,定是克制到了极点才没用上“男宠”这个词。
“哦,那再加上你,外面不是又要说我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夏鹤冷着脸,气得连连点头:“你倒是想。”
祁无忧回得漫不经心:“我想,也要你肯才行呢。”
第93章 诗庭之训与君初婚时,曾有多相知。……
93.诗庭之训
夏鹤会肯?下辈子都不肯。
祁无忧瞧他脸色森冷可怖,已经一触即溃,便不再试探他,说:“行了,兜了那么多圈子,也没说到正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她道:“我和王怀是有过一段。不过都是陈年往事,过去好多年了。”
祁无忧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地承认了,却令夏鹤如鲠在喉。他闭了闭眼,并未如预料中暴跳如雷。取而代之的是近似绝望的怅惘。夏鹤顿感力尽神危,早晚会被她磋磨到连气都不会生。
但他不发作,祁无忧反而开始气短。
她谨慎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夏鹤独立在殿中,既不看她,也不说话。他的落落寡欢沉入昏暗的光华里,是祁无忧从未见过的失意。她忽然如坐针毡,险些走下踏步,走到他的面前辩解,但她到底按捺住了。
她垂下目光去看奏章,佯装冷淡:“还有事吗?”
“没有了。”夏鹤的声音也没有起伏:“臣告退。”
他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御殿,像一道清冽的晚风,来去自由,唯独搅得祁无忧心绪不宁。她一气之下放开了奏本,对着空寂的宫殿闷闷不乐。
夏鹤不吵不闹,倒教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另一边,王怀还不知自己成了这这夫妻二人的争端。他独坐在家中,对着空白的画卷一筹莫展。
方寸大的小院里飘着粗盐似的雪花。白雪不知不觉覆满了石阶,但王怀还是没能下笔。
祁如意请他再画一幅夏鹤的画像,且不许他告诉祁无忧。
他不敢不告诉她。可是祁如意好不容易央他办事,他也不想辜负他的请求。
王怀一下子夹在了这母子二人之间,左右为难。原先只看到晏青俨如东宫假父,心中说不出的羡慕,如今才知道他并不易做。
一幅画像虽是无关政治的小事,但无论糊弄哪一边,都会招致不可挽回的信任危机,且哪边的信任都不堪失去。
不过,祁如意到底不是亲生的骨肉,无论如何都是祁无忧的份量更重。如何取舍,一目了然。这道难题只有到了夏鹤面前,才是真的难为。想到这里,王怀一下子明白了祁无忧的考量。
他豁然开朗,迅速铺开宣纸,描绘丹青。
不出三日,装裱好的画卷就到了祁如意手里。
他挥退了众人,未假晏韶之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但画卷一展,祁如意便松了松手,大失所望。
画中的男人身着素白长袍,腰系玉带,相貌英挺。甫一看,不失为临风玉树的美男子。只不过祁如意自幼生得美貌,因此看谁都不过尔尔。对待可能成为自己父亲的男人,更是前所未有的挑剔。
“母亲怎会对这样一个人神魂颠倒。”他悻悻地把画摆到一边,说:“一定是王怀蒙骗我。”
晏韶上前将画拾起来,打量着说:“可是,殿下不觉得这画中人和武安侯有一丝丝相像吗?就连之前的贺逸之,也不能不说没有一点此人的影子。说不定,这就是先驸马的真容。我母亲说,先驸马博学多识,还有着坚贞淡泊的品性。若先驸马有如此难得的风骨,想必就算相貌不够出挑,也能独得陛下的青眼。”
祁如意闻言,又扭头去看。
若说像,两人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否则第一眼也不会那么失望了。
但晏韶有心暗示,祁如意拿起画来再看,则越看越像。
“他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儿是不是还在宫里。”
“是。陛下准许她进女子官学,想必她是有仕进之心的。”
祁如意一听,眼波流转,当机立断道:“去看看。”
那日过后,祁无忧没有再提认亲的事。但夏如陵却在宫中安顿了下来,和其他官宦千金一起进学。
建德以来,后宫空置,祁无忧一连划出了两座宫殿供女子官学授业。后宫之中不比外廷鱼龙混杂,处处宁静清幽,极为适合读书。亭台轩榭浮于葱翠之上,如置画卷之中。
祁如意悄然无声地穿过楼台,畅通无阻。
雕梁画栋之间,三两个妍丽的宫装少女手捧书卷,边走边说笑。
“想不到这夏如陵还挺好说话的,没有她们说的那么跋扈。”
“那当然了。她可是私生女,亲娘还不知是什么低贱的出身呢,怎么好意思和我们称姐道妹。我要是她,根本抬不起头来。”
突然,她们吓了一跳,两颊飞满红晕:“太子殿下。”
祁如意立在画檐下,听见那声“私生女”,不由自主定住了神,直到被她们发觉才回过神来。
……
夏如陵坐在窗边,远远地看见祁如意被众女围着。金光灿灿的日光洒在他身上,照得人如美玉一般温润,瞧不出半点阴毒残忍。
她酸溜溜地收回了目光。但本就难懂的书,变得连一行也读不进去了。
“你不是比我还大几个月,怎么还在读《孟子》。”
忽然,祁如意清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似凉爽的冰泉淌过,沁人心脾。夏如陵倏地抬头,不料他忽然来到了自己面前。
祁如意盯着她手里的《梁惠王上》,像是真的疑惑不解。
夏如陵看着他,出了会儿神,更没想到他竟然连她的生辰都打听到了,一时又惊又奇,小鹿乱撞,慌忙收起书本,声称:
“《孟子》怎么了。越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才越是需要多读呢。不然哪怕七八岁就倒背如流,也会被大道理牵着鼻子走。一昧地读书,书里说什么就是什么,跟目不识丁有什么分别。”
“牙尖嘴利。”祁如意蹙眉,“谁教你的这些?”
“当然是家父了。”
夏如陵冷了脸,以为祁如意也像那些千金小姐一样讥讽她无亲无故。
但祁如意思索着坐下,并未开口嘲讽。
祁无忧素来不甚关心他的课业,难得过问一次,也说过一模一样的怪话。向来温和的太傅只有叹气,在私底下劝他耐心听完,不必太过较真。阳奉阴违而已。
祁如意这般想着,再看向夏如陵的眼神便不太一样。想到教她说这些话的那个人,念头也变了许多。
须臾,晏韶领着数名宫人入内,打破了胶着。
她们每人捧着一个锦盒,挨个放到了夏如陵的面前。
祁如意道:“之前在园子里让夏姑娘受了惊,这些算作赔礼。”
夏如陵一怔,只见每只锦盒里都放着巧夺天工的金银珠宝,钏臂、璎珞、簪钗、耳坠,应有尽有。因祁如意不想惊动夏鹤,方便她拿,所以准备的都是精巧名贵的首饰,和京城千金之间时兴的小物件。
“这些……”
夏如陵看着出了神。
她竟从未见过这么多华贵的珠宝。
虽然夏鹤富可敌国,但那些钱都是为皇帝省下来的。他平时除了犒赏将士时出手阔绰,一贯对奢华之物敬谢不敏。
夏如陵跟着他,也很少张口要这些华贵的身外之物。夏鹤当她还是个孩子,亦不如做母亲的细心,没想过她出入宫闱,需要撑场面的首饰。但这些竟然被祁如意看去了。
她亲眼见着面前这些闪闪发光的珠翠,说一点也不动心,肯定清高得连她自己都不信。
“这些东西我不能收,太子殿下拿回去吧。”
夏如陵义正辞严地说着,心肝生疼,也为夏鹤不值。
原来他省来省去省了半天,结果都是供她们母子挥霍了。
祁如意看着她不服气的脸,眨了眨漂亮灵动的眼睛,微微一笑,竟然真的收了回去。
“原来如此。”他一笑,粲然绮丽,“阁下果然才高气清,看不上这些俗物。”
夏如陵暗恨。
“不过礼还是要赔的。”祁如意说着,心思一动,又命人回东宫取一套书来,然后对她说:“幸好我还准备了一套失传已久的古书,想必对你的课业大有裨益。请务必收下。”
夏如陵没有表面上那么爱好读书,听完只是勉勉强强收下。
待祁如意带着他的随从浩浩荡荡地离开,她翻开提花缎做的书衣,却见书封的夹页写着《千秋惊鸿录》。
的确是民间踏破铁鞋也难寻的书,不过是本艳书。不仅对课业毫无裨益,还全是害处。
夏如陵气得鼻子都歪了,料定祁如意嘲讽她不学无术,只配看□□。
但是这天,她还是偷偷掖着书回到了夏府。晚上用膳时遇见夏鹤,她甚至主动提起:“我今天在宫里又碰见了太子……”
“他又来招惹你了?”
夏如陵鬼使神差地说了谎:“……没有。”
“以后还是在府上念书,不要到宫里去了。”
“不——”夏如陵飞快地抗议,“宫里不一样。只有在宫里,才能时常见到郑大人她们,这日后加官进位的方便就不用说了。再说,陛下她煞费苦心,让我们到宫里进学、出仕,若是回来念书,不就是舍近求远、不识抬举吗。”
入京以来,夏如陵很清楚怎么拿捏夏鹤。抬出今上,准能让他妥协。
“你这点倒是跟她很像。”果然,夏鹤笑着说道:“罢了,随你。”
他没起疑心,匆匆用过饭后,洗漱了一番,又入宫去了。
宫中,祁无忧沐浴过后,久久不能入睡,于是又披衣起来,坐到案前细细思索平乱的人选。
她手中还有几道近臣的密奏。英朗自不必提,甚至贺逸之也在信中毛遂自荐。最上面是夏鹤前几日就送上来的方略,她反复看了几遍,就是不能放下。
夏鹤的才略无疑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他主动提出接管她的禁军时,祁无忧其实在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只是理智教她不能答应。夏鹤虽然千般好,但若他跟储君里应外合,她就会变成砧板上的鱼肉。
可如此良臣,她却弃之不用,难道就不是祁天成那样的庸君吗。
祁无忧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陛下又为政事伤神了,”漱冰端来安神茶,“明天一早还有朝会,您还是尽早休息。”
“是也不是。”祁无忧深知是对夏鹤的私情阻碍了她的判断,“……我到底能不能用他。”
漱冰悄悄瞄了一眼,瞥见夏鹤的名字,不由得敛容噤声,严阵以待。
早年,她因为帮衬晏青,吃了那一次亏,变得处处谨小慎微,不敢抒发意见。这时,她只说道:“无论是起用也好,雪藏也好,您的决定都不会有错的。”
祁无忧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心中愈发惝恍。
她身边的旧人,目睹过她和夏鹤的纠葛的,要么像公孙一样,妒忌夏鹤,进献谗言;要么像照水一样,偏心太子,已对她不够忠诚;还有极少数像薛妙容一样,跟夏鹤有着互惠的交情……剩下的不是以家族为先,就是藏着一己之私,谁也给不出她想听的见解。
祁无忧想了一圈,跟谁倾吐都不合适,最后只好怏怏睡去。
夜来幽梦,她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时代,跟夏鹤没日没夜地谈天论地,翻云覆雨。
……
翌日清早,祁无忧起身更衣时,照水上前悄声说:太子通人事了。
祁无忧还未完全从梦中清醒:“什么?”
“东宫那边说,多半是昨天夜里的事。”
祁无忧怔忡片刻,才明白过来,祁如意居然也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
马上就是朝会的时辰,不容她多想,只来得及嘱咐:“现在宫里都是女眷,你看好他。”
但在前往听政殿的路上,祁无忧又频频记挂起这事。她初为人母,不知男孩子情窦可以开得这样早,一时无措,后悔没有早作安排。
“算了,你不要去了。”她又对照水说,“还是让晏青——”
她料定祁如意会难为情,想着他和晏青亲近,晏青又欣然领受父亲的职责,叫晏青去,理应最合适。
“不,还是让王怀去教吧。”
“是。”照水忍不住说:“您为了教导太子殿下,也是煞费苦心,什么都想到了。”
“其实不论让谁去教,都不用担心他会染上纨袴子弟的习性。”祁无忧说,“但对着姑娘家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是王怀懂得多些。”
因东宫今日多了一道不可言说的功课,王怀入夜后才折返南华殿复命。
月明星稀,清寂的甬道上除了他,还多了一个人影。
夏鹤迎面而来,与他狭路相逢。
王怀一直避免跟夏鹤正面交锋,幸好夏鹤也自恃身份,从不主动挑惹。但他现在看见他,却走到殿门前就停下不动了。
待他走近,夏鹤甚至突然攀谈:“王大人,这么晚还没下值?”
“是。”王怀只好寒暄:“夏大人也?”
他看了看夏鹤身上的朝服。其实,夏鹤身上没有一官半职,却这么晚还在宫中徘徊,才叫奇怪。
但夏鹤面不改色心不跳:“嗯,陛下还是顾虑安州的变故,找我商量。王大人呢?”
“这……”
夏鹤眼中幽光明灭,咄咄逼人:“不可说?”
王怀心想,这是太子的私密,不好外泄。可是真论起来,夏鹤才是祁如意的亲父,他不仅应该知道,还担负着教导的责任,倒比自己还有立场担下这个差事。
他无奈说道:“为君分忧罢了,您不必多想。”
夏鹤冷若冰霜,无声地嘲弄他此地无银三百两。
冬夜寒风透骨,南华殿的灯火透过雕窗,暖烘烘地笼罩着二人。夏鹤伫立着,无意继续上前。他道:
“既如此,你先。”
王怀也礼让道:“还是您先请。”
“我看,与其继续推脱,不如一起进去。”
夏鹤嘴上迁就,端的态度却是寸步不让。
王怀又为难了。
他要跟祁无忧探讨祁如意的童贞,怎好当着夏鹤的面讲。祁无忧看见他俩一块进去,也要责怪他不会办事,龙颜不悦。
于是,他再次推脱道:“不,在下等在您后面就可以了。”
夏鹤的双脚还是纹丝不动。
这时,王怀终于反应过来:夏鹤非要“谦让”,等在后面,无非是宁可在外面候着吹冷风,也要提防他留宿御榻,进去就不出来了。但凡他知道些礼数,甚至都不好意思在御前耽搁太久。
瑟瑟寒风中,王怀骤然失语。
两个男人在外面商量了半天,就是没决定好谁先。祁无忧得知他们到了却都不进来,细问缘由后,皱了皱眉说:“我要先见谁,何时轮到他们替我决定了。不像话。”
但祁如意的小秘密不是要紧事,她还是命人叫夏鹤先进来。当然,也不忍心让王怀干等,所以给他带了个话,叫他先回去。
未几,夏鹤披着一袭冷冬的寒气入内,祁无忧问:
“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不是一早就让人叫你了。”
他回道:“碰到王怀了。聊得投机,多说了几句。”
祁无忧呵呵一笑。
夏鹤糊弄她,她也糊弄他道:“说到王怀,今天叫了你进来,就没叫他。这回可够重视你了。”
“只是这样?”
祁无忧嫌他难打发,但还是说道:“那你过来。”
夏鹤略微一顿,狐疑着上前。果然才靠近御案一点,祁无忧就让他停住了。
她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想好了,明天开始,你就到武英殿去。那里离这边近,你过来也方便。”
说到这里,她看向夏鹤,他也回望着她,目光逼人:“然后呢?”
“明面上,是我让你彻查城门行刺一案,整编禁军。暗地里,我想让你从头谋划伐梁的对策。”祁无忧道,“我怕这件事三五年内都不能成行,但若想一击即中,哪怕旷日经久,也必须计出万全。所以此事决不可走漏风声。没有万全的准备,决不能开战。”
夏鹤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良久,他问道:“我有多少人可以用?”
“夏鹤,你以为我在跟你玩笑?”祁无忧也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声音不大,却极为坚定:“你知道我有多厌恶打仗,所以我决定要打,就一定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倾举国之力也在所不惜。到了那时,我也是一个士兵。你说你有多少人可以用?不过现在则三五个人,不能再多了。”
夏鹤听后,没有问她为何非得开战,而是敛眉深思,不再出声。
祁无忧忍不住问:“如何?我知道,天底下除了你,没有人能堪此大任。也没有第二个将帅相信善理者不师,善陈者不战。除了你之外,我不知道还有谁跟我有一样的信念。”
夏鹤看着她,异常冷静。但他的眼神比之前更加专注,几乎看进了她的心里。她毫不退怯地接着他的目光,只怕他看得不够清楚,不够透彻。怕他已经不记得,与君初婚时,曾有多相知。
第94章 十二年春她那么大了,还需要有人陪着……
94.十二年春
须臾,夏鹤应道:“好。”
祁无忧如释重负地闭了闭眼,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冰消瓦解。
她睁开眼,却见夏鹤仍旧眉心紧蹙,沉浸在思绪之中。
“你想到了什么难处?”
“没什么。”他说,“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祁无忧大感意外。
他们刚刚定下宏图大计,还有一夜的话可以聊,她断然没有料到,夏鹤这就想走了。
她欲言又止,却没有非留他不可的借口。她不堪烦躁,像不愿再看到他似的答应下来:“走吧走吧。”
夏鹤心事重重,走时甚至没有发觉,祁无忧点头时有一丝不情愿稍纵即逝。
光是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在脑中飞速地过了一遍利害得失。
祁无忧和萧愉之间,本就是先下手为强。从之前的行刺,到近日安州生出叛心,无一不暗示着萧愉已经蠢蠢欲动。她不可能不心急。既然明知早晚都要决一死战,朝廷今后的决策就不能不考虑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争。但她一个人有心无力,寻求辅弼已是迫在眉睫。
如今她将这个重任交给了他,他就不得不为她考虑得多些。这段时日是肃清海内的最后机会,其中“万全的准备”自然包括了稳定朝局。
朝中潜伏着以晏氏为首的太子党,这些人无疑是她最大的威胁。虽然祁无忧已经有所察觉,调开了晏青,但这还远远不够。
绵长的宫道上,只有夏鹤一人独行。此时更深夜阑,风雪初停。万籁俱寂之中,他毫不费力地想到了新内阁的第一个人选。
翌日一早,他一进宫就问:“王怀现在何处?”
“这个时辰,应当是在东宫授课吧。可用下官去把王相公请来?”
“不必了,你忙吧。”
夏鹤婉言谢过,等下僚伏案去忙自己的活了,不动声色地走出直庐,鬼使神差地往东宫走。
这是他第一次造访祁如意的居所。
东宫位于皇宫的东北角,离祁无忧日常起居的乾元殿和南华殿有小半个时辰的脚程。一班禁卫把守在宫门左右,将整座宫殿围得密不透风。不过他们看见夏鹤,却视他为无物,仍旧笔挺地站着,并未阻拦。
他迈入其中,只见庭中清幽秀丽,池边遍布矮木青苔,却没有一棵绿树。夏鹤起疑,稍作打量,一下就看出了东宫的布置颇具心思。亭台楼阁,没有一处隐蔽之地可以藏身。不设假山树丛也是同理。水池清浅,尚不及小儿胸口,却储存了足够丰裕的水量,以防走水。
夏鹤走上石阶,隐隐听见王怀和祁如意正在对谈。
“太师,这些非学不可吗。”
殿中,祁如意寒着脸,其实已经羞恼至极,“我还没到成婚的年纪。”
“殿下,这其实与是否要成婚不相干。”王怀道,“当然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您也会有心悦的女子——”
祁如意不等他说完,敏感地否认道:“我没有。”
“是,臣失言。臣的意思是,您将来总会遇到的。”
祁如意紧绷着脸不说话。
“殿下,男子到了您这个年纪,肾气盛而天癸至,是天理自然,再寻常不过的事。即使有宣泄的冲动,也未必是因为邂逅了心仪的女子。”
“这不就结了。”祁如意的语气顿时松弛了许多。他换了个闲适的坐姿,打量起王怀,质疑道:“您也是这个年纪的时候……?”
“是。”
“但如果我没记错,您从我这个年纪到建德初年,足足隔了十几年呢。”
“是。”王怀尴尬地笑了笑,“所以您看,天癸行至,不见得就是情窦初开了。”
祁如意的眼神愈发高深莫测,审视得王怀愈发如坐针毡。
他这个年纪,自是有数不清的疑问。
王怀干咳了一声,强撑着说:“殿下一定好奇,臣也好,太傅也好,臣等平时都是如何应对的。”
“你们都是母亲的人,忌讳虽多,但说到底不过就是节欲罢了,这有什么难的。我虽然没有意中人,但不见得做不到。”
“是,为了得到心仪之人的爱重,克己节宣,自然极为重要。可即便两情相悦,甚至结为夫妻了,阴阳结合也未必是顺理成章的事。”
“结为夫妻了也不行?”
“殿下可曾见天下有许多盲婚哑嫁的夫妻,哪怕儿女绕膝,也是貌合神离。”王怀道:“如此强行有了肌肤之亲,非但不能心心相印,反而成了怨偶。可见,有着名分,并不等同名正言顺。”
……
夏鹤听到这里,不自然地皱了皱眉。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当年的花烛之夜,心中不适,如同遭了一记重拳。如今,他跟祁无忧无疑也是一对怨偶。可他僵立着,不愿承认王怀确有许多高见。
隔着一席竹帘,王怀娓娓道来:“……殿下,身为男子,最忌为欲望左右。邂逅心仪的女子时,也切勿本末倒置,让这份难得的喜爱变成追求身体上的欢愉。”
……
“殿下近日就会明白,男子的身体动情很是容易。许多人常常误以为动情就是动了心,甚至认定与心仪之人结合即是两情相许。世人总是谴责男子薄情,就是因为混淆两者的男人太多了。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一生至爱,岂会像身体动情一样来得那么容易。”
“那怎么判断一生至爱有没有来呢?若眼前之人即是今生所爱,却一昧地隐忍,就不会抱憾终身?”
这时,王怀沉默了许久,不知是否被祁如意问住了。
少顷,他道:“殿下说的不错,臣受教了。”
这次轮到了祁如意沉默。
王怀继续说道:“臣……年轻时,便早早地遇到了今生所爱。她无数次从面前经过,臣却因为自负清高,宁可低着头行礼,也不肯仰头看她一眼。如今再回首,却是佳期如梦,不可不谓抱憾终生。
“至于殿下的疑惑,臣以为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有人言,至爱便是连她的不是也愿意包容。但臣发觉至爱所在的时候,只觉得世人对她的指摘是吹毛求疵。以臣的眼光来看,看不见一点她的不是,又谈何包容。倒是臣自己过去那些引以为傲的品行成了不是。”
“太师素来奉公克己,碰上儿女情长竟然这么盲目?”
“让殿下见笑了。”
突然,祁如意问:“您对母亲即是如此盲目?”
王怀微微一哂,却并不羞于承认:“是。”
这一番促膝长谈,无疑让祁如意又接纳了王怀一些。他接连追问,如所有孩童一般,天真地打探着父辈的故事。
但他想听,夏鹤却听不下去了。
画檐下,竹帘浮动。王怀还在畅谈,祁如意突然警觉道:“谁在那里?!”
夏鹤挑开竹帘,冷厉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刺向殿内,偷听得理直气壮。
“王大人。”他道:“我有要事相商,劳驾移步武英殿。”
祁如意气得小脸发青,抢在王怀前面说:“太师正在为本宫讲学。”
“国务军机,延误不得。”夏鹤这才看向他,“我保证,此事比太子殿下年少思春利害攸关。”
“你!”
王怀目睹父子二人剑拔弩张,早已惊愕失色。他连忙起身,从中周旋。
“夏大人,太子殿下学这些,说到底是陛下的旨意,还请您体谅她为人母的一片苦心。况且今日的授课也快结束了。您先行一步,我速速就来,不会耽误片刻。”
他搬出祁无忧,夏鹤也懒得继续咄咄逼人,不置一词便走了。
自然,也没有对祁如意行礼。
祁如意气得火冒三丈。
他怒目切齿,双手紧攥成拳仍克制不住地颤抖。因为祁无忧不会为了他去斥责夏鹤,不会像寻常百姓家的母亲一样,为他出气。
“太师,你且看吧。”祁如意睥睨夏鹤消失的方向,道:“他先是使计把太傅从我身边调走,现在又想把你也支开。”
王怀劝道:“殿下,不会的。臣到您身边来是陛下的意思,他不会忤逆陛下的。”
但祁如意不听,负气进了内殿。长袖一扫,闭门谢客。
王怀拿他这和祁无忧如出一辙的个性没有法子。不过两父子如今针尖对麦芒,积怨愈来愈深,总能教祁无忧放宽心了。
他将今日之事记在心中,匆匆赶往武英殿。
殿中只有夏鹤一人。他闻声抬头,只看了王怀一眼,并未刁难。
偌大的宫殿中陈列着十几张长案,上面摆满了无数卷犊。夏鹤道,知己知彼,谋攻之前,他们势必要将梁国的国力摸清不可。人丁,钱谷等三军之事不易探取,因此他早年便陆陆续续派出亲信,联合当地的乡人搜集见闻。眼前的案牍,不过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报闻从宥州源源不断地运到京城。
不过,将数以万计的案牍一一阅遍、厘清,绝非朝夕功夫。
“早就听闻王大人是位写文章的好手。”夏鹤注视着王怀说,“日书万字也不在话下。”
王怀已经大致翻阅了一些卷宗,哑口无言。
若是祁无忧决意伐梁,兵马大元帅之位,除了夏鹤,的确无人可以胜任。
他长舒一口气,应道:“我明白了。”
说罢,王怀马上埋在了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一时间,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二人翻书的声音不断回响。
虽说能者多劳,但夏鹤给王怀找来这么多活计,他就不得不在御史台、东宫和武英殿之间连轴转。几日下来,王怀在御前露面的时间都少了许多,但他每日见到夏鹤,却没有一声怨言。
夏鹤看在眼中,持卷的手不自知地松了松。若非听过祁无忧亲口承认,很难相信王怀跟他一样,也曾短暂地拥有过她的心,和她“两情相许”、“难舍难分”。
“王纳言。”他放下文卷,第一次以官职称呼面前的仇敌,“一直没有娶妻的打算吗?”
“您不必试探我。”
隔着如山如海的文牍,王怀淡淡一笑,很是坦然地说道:“王怀自始至终都是陛下的男人,这一点,将来也不会改变。”
夏鹤闻言,罕见地没有动怒。他甚至更为平静了:“但她现在只拿你当臣子,你不难受?”
王怀还是那句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真能坐得住。”
夏鹤并不信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但王怀却反将一军,道:
“您已经等了十年,比我更久,应该更加深信不疑才是。”
夏鹤说:“十一年。”
王怀一怔。
“过完这个春天,就是十二年了。”夏鹤又纠正道。
他说完,又垂下视线看图,浑然不觉他带给王怀的冲击是多么哀伤,又有多么震撼。
十二年。
他对“岂在朝朝暮暮”嗤之以鼻,却在用半生践行这句话。
……
夏鹤在武英殿日夕伏案,有时王怀走了,他还留在此处通宵达旦,夜以继日。
祁无忧就寝前,站在殿外的高台上,远远眺望了一眼武英殿的灯火。
少顷,她步入寝殿,缓缓躺下。闭上眼睛,黑暗中还是那一灯如豆,一直燃烧进了她的梦乡,愈烧愈烈。
暖洋洋的烛光越烧越高,慢慢填满了所有黑暗,变成了熊熊烈火。
祁无忧猛然惊起,依稀听见宫人们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禁军在门外走动。她忙披衣下床,迎上了匆匆赶来的漱冰照水。
“陛下,是永安宫起火了。”她们说,“不过您放心,只是刚才打雷把院子里的树劈着了,现在下了雨,禁军也在扑救,这火很快就会灭了。”
“打雷?刚才打雷了?”
祁无忧问着,侧耳倾听。淅淅沥沥的雨时不时贴上窗棂,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她竟睡得这么熟。
“是,这几日天干,不过总算下了点雨。您安心睡吧,有我们守着呢。”
“东宫呢?”
“照水刚才就派人去过了。那边里永安宫更远,太子殿下安然无恙。”
祁无忧点点头,正还想问些什么,她们又来传话,说夏鹤求见。
殿中侍奉的年轻宫人不懂规矩,照例搬来一块屏风,挡住了尚未梳妆的君王。
祁无忧眉心一蹙,到底没说什么,一声不响地坐下了。
夏鹤冒雨赶来,水珠顺着油伞滴落,洇湿了他墨色的朝服。
祁无忧透过蜜色的绢绸打量着他,可惜不能将他鬓边的水渍也看个清楚。
但她张口却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夏鹤的回复不冷不热:“旁边宫殿起火,我过来看看你。”
“嗯。”
祁无忧觑着缠绕在指尖的青丝,轻飘飘地应了一声,又不满他的态度不过如此,因此不肯再说一句。
“你睡吧。”夏鹤说,“放心,我去看过了,没有刺客。”
说完,他便要告辞。
祁无忧一气丢开摆弄了许久的发辫,说:“算了,我也睡不着了。”
夏鹤停在了屏风前,伫立不动,等她发话。
但祁无忧仍坐在屏风后面,目光描画着人的轮廓,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你这几日都在武英殿,没回去?”
“嗯。”
“那你彻夜不归,如陵不要紧?”
“她那么大了,总不用还要哄她睡觉。”夏鹤道:“府上那么多人,不会有事。”
祁无忧顿了顿,才蓦地明白他在说什么:她那么大了,还需要有人陪着睡觉呢。
她脸上一热,积羞成怒,勃然质问:“你嘲笑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夏鹤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语气。
他说完,不顾许多宫人都守在殿中,径直绕过屏风,缓步走到她面前,问:“好,就当我是来陪你睡觉的。陛下可要就寝?”
第95章 夜来幽梦今天还是头一回让祁如意撞见……
95.夜来幽梦
祁无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寝殿左右的宫人屏息静气,进退维谷。
夏鹤回头顾睨那屏风一眼,问:“有必要吗?”
“君臣有别,自然有必要。”
祁无忧说着,倒没赶他出去,不过她强调似的裹紧了寝袍,拢在胸前。但她这一番动作,反而引得夏鹤凝目向她身前看去。他垂着眼睫的面庞如玉雕般华美动人,细致的目光又挠得她浑身痒痒的。
临近夏日,白天干燥的热气到了夜晚尚未退尽。和着温热的烛光,和远处漫天的烈火,祁无忧不多时就感到燥热难当,前胸潮闷一片。
她无心猜测夏鹤所谓的“陪她睡觉”,是真有心爬床,还是惹恼她的玩笑话。她只知自己望着他在灯下的俊颜,便克制不住怀念与他无所不谈的良宵,怀念那些如今只存在于梦中的场景。
可她欲言又止,“你就陪我聊聊”又说不出口。
她不说话,夏鹤又道:“离天亮不到两个时辰了,你去睡吧。我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事。”
原来不是那样“陪”她睡觉。
“你还是不要出去了。”祁无忧马上说。一句“外面冷”到了嘴边,又囫囵吞了下去,“明天外面传出去,说我让堂堂一品大员站哨,还不知道怎么议论。”
“那我在这坐一会儿。”
夏鹤说着,看向屏风外面的玫瑰椅,转身便要出去,不肯解一点风情。
祁无忧气得没话可说了,顺手抄起手边的长剑,也要往寝室里走。
但夏鹤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不由分说从她身后握住了剑柄,吓了她一跳。
他说:“这些利器杀气重,你抱着它,怎么能睡好。”
祁无忧和他拉扯了两下,顽强地说:“我这十年都是这么睡的。你现在倒来关心我睡得好不好,不觉得假惺惺吗。”
夏鹤的手松了松。
祁无忧一把夺过剑,气势汹汹钻进烟紫色的床帏,好似要梦中杀人。她将长剑摆在床边,根本无心安寝,甚至懒得躺下。
须臾,沉闷的床帏教夏鹤层层撩开,四目相对,他却驻足不动,没有上前。
祁无忧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如同在等他进来一般。她的长发披在肩头,仍是那个新婚时千娇百宠的公主,哪里还像白日里高高在上的君王。
这一方朦胧的天地之中,没有身份的桎梏、尊卑的亘隔,甚至连时空的距离也消失不见了。夏鹤宛如回到了新婚燕尔,每至夜晚,他们便迫不及待共赴巫山。他心中一软,险些忘记今夕何夕,差点抱住她伏上去缠绵。
夏鹤脚步一动,一声幻音却落在了他的耳边——
“即便结为夫妻,阴阳结合也未必是顺理成章的事。”
“强行有了肌肤之亲,非但不能心心相印,反而成了怨偶。”
他收回脚步,背过身,一忍再忍。
夏鹤不得不承认王怀棋高一着,但他也不愿承认自己一定比王怀逊色。于是,他停顿片刻又折回来,上前拿走了祁无忧的剑,将它放在了她看得见的地方。
然后,他坐回床边,说:“我陪你。”
祁无忧转身掀开被子躺下,不为所动道:“以人代剑,就想让我抱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