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郎君,不能进,你不能进——”
一阵推搡声响起,韩持寿又气急败坏地喊:“贺逸之!我敬称你一声‘郎君’,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
贺逸之明知晏青用了激将法,但热血上来,醋意翻涌,再顾不得许多。况且,他一定要亲眼见一见那个男人。
这会儿他要硬闯,韩持寿一个太监怎么拦得住。
破门之际,夏鹤沉了脸色。他一下子收回了手,搁在膝上攥紧,吐息愈来愈沉重。
他看了祁无忧一眼,确认了来者的身份。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幽黑的眼眸沉静得可怖。
祁无忧侧目,警惕地扫视了他一番。见他又搬出正*宫姿态,她的脸色也很是不快。
门外贺逸之来势汹汹,摆明了要进来捉奸。
屋里这个大马金刀地坐着,静待欲来的风雨,也等着捉奸。
这时,祁无忧再命人去挡贺逸之,已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砰”地一声闷响,厚重的格子门猛地朝里大开。
贺逸之甩开韩持寿进来,一眼瞧见一个陌生又贵不可言的男人。他和祁无忧并排坐在榻上,倨傲地一动不动,深邃的眼睛直盯着他。
他本来怒视着他,但一看清对方的面容,怒气腾腾的目光便冻住了。贺逸之双脚定在门口,满眼昏黑一片,只有视野中央的男人散发着冰雪一般的极白光芒。
南华殿的后殿是祁无忧的半个寝宫。她有时伏案到深夜懒得回乾元殿,就留在此处休息。贺逸之跟了她许久,也从这里过过夜。殿中到处都有他们恩爱过的痕迹,连夏鹤此时坐的那张榻也不例外。
贺逸之双眼睚眦,呼吸更是凌乱不已。
夏鹤早就在盛怒之中,见到贺逸之那一刻,怒意更是攀升到了极点。但他武功过人,一下察觉到贺逸之呼不给吸,心神大乱。于是,他只管从容坐着,不动如山。
二人一动一静,高下立判。
另一头,祁无忧沉着气,命令谁走都不是。反正总有这么一天。现在让他们二人相见,好过到外面出洋相。
夏鹤跟贺逸之隔空交锋,按兵不动,其实都等着她表态。
祁无忧看谁都不大高兴。
须臾,她先对贺逸之说:“逸之,你的礼数呢。”
她话说得不重。贺逸之这回不顾韩持寿的阻挠硬闯,实在恃宠生骄。这番行事不够大气,她是有心在夏鹤面前回护他。
但她的考量在贺逸之眼里则不然。
贺逸之眼底渐红,只知道祁无忧在夏鹤面前训斥了他,这时又怎肯向夏鹤行礼。
他走上前,下起了逐客令:“夜深了,不如下官送大司马出宫。”
这话不能说未尽礼数。
夏鹤早听着那声“逸之”刺耳,这时更怒极反笑,就是一动不动。
祁无忧知道这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不到兵戎相见不肯罢休的了,怎能容许他们二人离开她的眼皮底下,出去胡闹。
她想,贺逸之总比夏鹤听话,于是还是先对他说:“逸之,你先回去。”
但祁无忧这回想错了。
夏鹤固然怒不可遏,可亲眼见到祁无忧帮他说话、贺逸之负气出走,自恃更胜一筹,反倒没有像上回一样不依不饶。走时还压下不悦,说“我近日就托病谢客,在府上哪也不去,随时都能入宫”,称他随叫随到,任卿差遣,只当没有贺逸之这个人。
祁无忧瞧他敛眉冷眼,岂会不知他这贤惠是装的。夏鹤是天底下最小心眼的男人。但她只一心打发他走,所以没有过多计较。
等棘手的解决了,祁无忧回到寝宫,却见贺逸之独坐在暗处,双目通红,不知是否已经哭过一回。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贺逸之不需多想,也知道夏在渊根本不是什么雍西总督,什么武安侯,而是祁无忧口中那个早已死了的男人。是那个无处不在的鬼魂,亦是她真正的“鹤郎”。
他哑着嗓子问:“我是他的替身吗?”
冷俊的青年不过是情窦初开,就遭遇了如此情伤。贺逸之一贯冷心冷情,这时却连悲伤都变得炽烈了。
祁无忧从没哄过男人,这时看着他,头一次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哄骗他才好。
她以前可以在夏鹤面前谈论晏青,后来也能在英朗面前谈论夏鹤。但她却不忍伤贺逸之的心。
她看着他年轻又英俊的面孔,就不忍伤他的心。他伤神破碎的模样是那样的熟悉,她看了也跟着心如刀绞。
“我们如今只是君臣。”
“可他不想跟你只当君臣。”
尽管只是短暂的交锋,贺逸之还是一眼看透了敌人的野心。
祁无忧亦不能反驳。她沉默了片刻,才说:“从前,我是公主,他是冢臣留给朝廷的质子。现在,我是皇帝,他则能调动万马千军。我在他面前,始终高高在上,始终忘不了彼此的身份立场。我无法停止怀疑他的感情有多么纯粹,正如他不能接受我无法将我们的婚姻置于江山社稷之前。”
她不能对贺逸之说的,还有他们曾经因为不懂爱情,将彼此伤得太深。只道:“我和他是不能毫无芥蒂地相爱的,只当君臣足矣。”
贺逸之听着,也沉默着。
祁无忧又说:“但是我在你面前不一样。逸之,你感受不到吗?现在和你讲话的女人,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吗?”
贺逸之抬起头,像猫一样谨慎又灵敏。他迟疑地摇了摇头,问:“为什么?”
他早察觉到了的,祁无忧只是待他不同。这份不同甚至迷惑了他太久,让他忘记了,她其实是个执掌生杀大权的一国之君。
“因为我知道权力只能阻止一个人不计得失地爱我。”祁无忧说着,愈发激动,“他会顾忌我的地位,即使不情愿也不敢拒绝我;会编造许多违心的话逗我开心;我一不高兴,他们就会下跪磕头,说‘臣知罪’‘臣该死’,甚至没有几个人敢来哄我几句,连看我一眼都不敢。爱不是这样的,爱只会发生在两个平等的人之间。”
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爱,又该怎样去爱一个人,但贺逸之不愿意当夏鹤的替身。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故剑情深,你还会选我吗。”
第86章 两情长时我比你爱她。
86.两情长时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故剑情深,你还会选我吗。”
祁无忧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你和他不一样。”
“真的吗。”贺逸之眼底的红色悄然褪去,望着她的目光尽管动摇,却总是明朗清润。
祁无忧爱极了青年这温柔的模样。她怦然心动,上前抚摸起他的俊颜,又重复了一遍:“你和他不一样。”
贺逸之是不会像夏鹤那样离开她的。
谁都以为夏鹤一出现,贺逸之就会失宠。因为他身居要位,富可敌国,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后者除了年轻,可谓一无所有。
但南华殿那夜过去,什么都没有改变。
祁无忧尊为天女,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怎会为一个男人拥有的权势地位打动。那些男人们自以为了解女人心,结果每个人都猜错了。
夏鹤深居简出,在自己府上等了数日,并未等到祁无忧传召,反而等来了另一个男人入京。
王怀这回归朝风光无限。祁无忧又升了他的官,朝中文武都敬称他一声王相公。但他还是住在那个他离京前住了许多年的逼仄的宅子里,还是洁清自矢,还是那个不折不扣的孤臣。
不过,他从前孤傲不群,是因为被同侪排挤欺凌。如今他独来独往,是不肯给人朋党的机会。
朝会当日,文武百官齐聚。“托病”在家的夏鹤也穿着崭新的官袍,站到了大殿的一角。
王怀述职时,不无频频提起税收不均的弊端,跟祁无忧心有灵犀,一唱一和。他一句“穷的愈穷,富的愈富”令许多大臣都变了脸色,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晏青面不改色地站出来,转头却跟王怀一阵唇枪舌剑。总之一个主张改税,一个坚持不改。知道的都明白这是朝中新旧势力的厮杀,但也难说两人没有托公行私,明着暗着较量。
朝会罢后到了南华殿,两人则熟视无睹,好似老死不相往来。
“好了。”祁无忧象征性地安抚了一句,“说说今年秋试的考题吧。”
虽说换了个议题,但王怀知无不言,仍有许多己见。特别是祁无忧这些年一直试图改进科考,由重经史、轻策论循序渐进到轻经史、重策论,为的就是选拔出真正的有识之士,不再让王怀这样的读书人埋没。
一整日的对奏下来,君臣之间如鱼得水。末了,祁无忧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王怀,你早该回来的。”
王怀笑道:“承蒙陛下看重。”
但是说罢,祁无忧就没有更多的表示了。今日事毕,群臣散去,各回各家。
王怀早在入京前,就听说祁无忧身边又有了新人。他并未奢望她还能像以前一样单独将他留下,只是走时,还是不无落寞地多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亦落在了许多人眼里。
夏鹤冷眼看着,直到王怀察觉他的目光看过来。
王怀今日风头无两,这时才留意到有他这么一个人。他见了他,错愕地定了定,但到底未失体面,略一颔首便先行离去了。
他看着他的眼神,既不像见了鬼魅,也没有一丝敌意,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了。
夏鹤走在后面,听见有人喊:“夏大人留步。”
他回头,却见晏青走上前来。
时间真是过去了太久,物是人非,连晏青都肯和他攀谈了。
“若是为了和我联手对付贺逸之,大可免了。我不是公孙,对你们的手段也没有兴趣。”
“你不屑对付一个面首,但你可看见了她正为贺逸之黯然?”晏青淡淡一笑,“别太自负。”
夏鹤转身便走。
但晏青叫住他,并非为了对付贺逸之。他又拦了他一下,说:“陛下有意擢用薛妙容出任宥州州尹,恐怕是想在那里试行新田税。”
夏鹤凝眉。
晏青没有绕许久的圈子,三言两语间透露了来意,请他一同向祁无忧施压,阻止税改。
晏氏三代高官极品,家中有多少田地不消多说。夏鹤在短短数年间扶摇直上,坐到了常人不可攀登的高位,也动用了非常的手段。这些手段也有弊端,整个雍西地带已经渐渐成了官商勾结最为严重的地方。祁无忧不会继续放纵他了。
夏鹤远眺着残阳下的宫阙,忽然也能心平气和地跟晏青谈起天。
“阁下当年无所不用其极,我还以为你有多么痴心。原来也会为了一己之私,跟她当头对面唱对台戏。”
“她这些年大刀阔斧,已经引起朝中许多不满。这回更是利害攸关,后患无穷。并非我的一己之私。”晏青说,“我们先是君臣,其他的都应该向后放。既是君臣,就会以国事为先,各自的立场不会为私情左右。”
夏鹤审度他许久,说:“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在你和皇位之间放弃了你。”
晏青不为所动:“她也在你和皇位之间选择了皇位。”
“但她在你我之间选了我。”
“看来你也不明白,”晏青沿用他的话,“她不会永远都选你。现在她有贺逸之,王怀,难道你比他们更得圣心?明白了吗,夏大人,如今已经轮不到你我之间相争了。”
君用臣如积薪,后来者居上。夏鹤这才确信,晏青的确变了。这个男人不再自视甚高,确信自己无可取代。反倒是他,不知不觉犯下了晏青从前的错误。
他不再出声,晏青便留下一句:“田税的事,你仔细考虑。”说完走了。
薛妙容藏在廊柱后面听了一会儿,等这二人走了,才折返南华殿。
这些男人斗得这样厉害,又狼狈为奸,不分彼此。贺逸之迟迟没有失宠,也就不足为奇了。谁不偏爱那个更懂事的?
不过自从贺逸之见过夏鹤,就多了许多年少男子的心事。无论祁无忧怎么问,都撬不开他的嘴。她疑心他动了出走的心思,忍不住托了薛妙容去旁敲侧击。
自从贺逸之跟她学会了看刑名文簿,不在御前时,就常到大理寺见习,只是一直未领职务。这日,他从大理寺出来,就迎上了薛府的家丁。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登门。
薛府修建得十分气派,正如每一个高官显要的府邸。薛妙容邀他在书房相见。贺逸之一路走来,见阖府上下无论门房园丁,还是侍从管家,都是清一色的妙龄女子,难免不太自在,甚至动了打道回府的心思。
“郎君,我家大人已经在等您了。”领路的婢女巧笑倩兮,柔情似水,似乎不知道他的身份,含情的目光一点也不避讳。
贺逸之皱起眉头,看了一眼书房的大门。已知今日赴会,多半是鸿门宴。
他抬步上了台阶,进门后稍作寒暄,就进入了正题。
“之前多亏了薛大人点拨,我才能有今天。”贺逸之暗示:“我想,您定是跟驸马交情匪浅,才能指点我该如何模仿他。”
“那可谈不上交情。”薛妙容笑道,“郎君玲珑心思,又有天定的命数,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我是不敢居功的。”
贺逸之沉默须臾,话锋一变:“当年,您在潜邸,一定见惯了他们朝夕相对。”他说着说着,不禁魂不守舍,语气艰涩:
“他们当真相爱过吗?”
“我不敢妄言。不过那两人的确是神仙眷侣,金玉良缘。”
“如果真的是神仙眷侣,就不会分开了。”贺逸之自言自语,“那个人没有那么爱她。”
这时,门外传出一声冷笑。
贺逸之警惕地望去。槅扇门的薄纱映出了一个男人的影子。未几,夏鹤一身玄衣,从门后绕了出来。
“有劳了。”他对薛妙容说,“这里交给我吧。”
薛妙容起身,高深莫测地为两人带上了门。
贺逸之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迎着夏鹤倨傲冰冷的视线,说:“今日果然是你设的局。”
夏鹤漠然地瞥了他一眼。
有些头脑,也过分年轻。
夏鹤走到他面前,目不斜视地经过,从容不迫地坐到了薛妙容刚刚坐的位子上。
“十八岁,的确年轻。”夏鹤自说自话,然后抬起双眸,刀锋一样的目光在贺逸之脸上来回梭巡,“不过除了年轻,一无所有。一旦她腻味了,这年轻也成了无知、鄙薄。你的破局之法,就是继续模仿我,一辈子当我的替身?”
“你三十几岁,又剩下什么?”贺逸之如同故意一般,桀骜的眼神与他少年时如出一辙:“我不是你的替身,也不会模仿一个输家。”
夏鹤没说话,寒冷的目光直直射着他。
贺逸之道:“我比你爱她。”
“大言不惭。”
“弃她而去时没有想过,这么多年她会多么寂寞,如今回来了却痴心妄想她会为你守身如玉,若无其事地拿回你的正夫之位?”贺逸之目光如炬,怒容满面,“阁下如此作为,说爱她才是大言不惭。所以我不会学你。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离开她。”
这段话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夏鹤的痛处。
他不再从容,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失控。有些话,他的确反驳不得,也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小了他一旬的男子面前失态,坦白是祁无忧休弃了他!
“你以为爱就是永不分离?”
夏鹤遥遥逼视着贺逸之,双拳攥紧,眼神溃乱,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贺逸之那冷傲自负的神情无疑是像他的,所以他更想杀了他,如同杀了那个一走了之的自己,聊以解恨。
可是他道:“真正的爱是即使你再也不能和她朝夕相对、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笑,再也不能抱她吻她、和她翻云覆雨,可你对她的感觉还是没有减少一点一滴!”
两情若是久长时,有多少人敢拿朝朝暮暮去赌?
第87章 天与多情我与他下了战书。
87.天与多情
夏鹤这段长句字字铿锵,气势逼人。
贺逸之听完震撼一时。两人沉默地对峙着,各自平复了许久。
贺逸之年轻,阅历不足,对爱的体会亦没有夏鹤深刻。他久久没有反驳,无声地跟夏鹤对视着,已经是表示受教了。
这个男人在他眼中是强大的,亦是惨淡的。
夏鹤不肯让他怜悯,转瞬又变得冷静沉着:“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选中了你?”
“因为我像你。”贺逸之并不羞于承认,“如果你想拿这个羞辱我,那么只能说明你除了容貌,什么本事也没有,徒有其表而已。”
夏鹤摇摇头,也没有动怒,“我不想羞辱你。”他冷静下来后,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青年,“你确实很像我年轻时的样子。冷淡,孤傲,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又棱角分明。”
贺逸之盯着他,不作回应。
“但她曾经不只有过我一个男人。为什么她没有去找那些长得像晏青、像英朗的人?”夏鹤眼神铄铄,“我真的是输家?”
贺逸之迟疑着,的确不解过。
纵览祁无忧过去的情人:晏青有太子,王怀是知音,英朗不择手段,公孙更是汲汲营营十余年,每个人都为了留在她身边各显神通。
贺逸之狐疑地打量着夏鹤,清冽的目光将他看了个完全。
这个男人,凭的又是什么?他手中的权力吗?可他的权力也是祁无忧给的。他得到的权力更是所有人中最多的。
“她很挑剔。等闲之人、等闲的方法都不能打动她的芳心。”夏鹤看了看一旁的座椅,已在请君入瓮:“如果你想让她放在心上,我教你。”
贺逸之上前坐下,倒要听听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洗耳恭听。”
“寻常男子追求一女子,只要具备家世、钱财,就已成功了大半。再加上一点体贴,就足以令女子死心塌地了。不过,前两样她自己都有。况且她是九五之尊,从来不缺讨好献媚之人,所以仅靠体贴也不足以让她另眼相待。”夏鹤说着,深思飘忽,目中渐渐失了焦距,“以她拥有的权力和美貌,可以轻而易举地俘获任何男人。可是,她又不相信这样征服的男人是真正的爱她。”
贺逸之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得入了神。
夏鹤对祁无忧的理解,竟和她不久前吐露的心声如此重叠。
“所以你只好假装不看她,引得她对你刮目相看,让她相信你和其他男人相比,是如此不同。可是这还不够,你还要让她相信自己无可取代。她的眼里更多的是她自己和她的江山,因此你不得不将自己变成同等的分量。出将入相,成为她的左膀右臂,让她再不能割舍。”夏鹤的眼神意味深长:“只在大理寺打杂,远远不够。”
贺逸之听明白了:“你只是想将我赶走而已。”
“不赶你走,难道要你留下称兄道弟?”
“我答应过她,不会离开她。”
“你害怕?”
“怕什么?”
“怕她等不了,又或者,怕你自己等不了。”
贺逸之心生疑窦。
夏鹤不疾不徐地说:“你如今风华正茂,一投身花花世界,见了许多妙龄少女,过起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尝到位高权重的诱惑,不见得肯回来放下自尊,和数不尽的男人争个头破血流,还要对她小心伺候。”
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哪怕没有身居高位,出了京城也足够威风八面,受尽美誉。若是能在地方得到些许权势,就更是旁人争相讨好他,不再需要看人脸色了。
贺逸之从没接触过这些诱惑,也未经过这些诱惑的考验。
但他明白了夏鹤的意思——他是放下自尊回来,和数不尽的男人整个头破血流的。
“你可以对我的所作所为不屑一顾,可你自己做得到吗。”夏鹤第一回喊他的名字:“贺逸之?”
贺逸之没有马上回答。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夏鹤的眼睛,目光几乎将他射穿。
夏鹤的激将法不无道理。他的确凭借他的信念,在祁无忧的江山面前占据了一席之地。但这也形成了两人政治地位上的天堑。祁无忧固然因此无法与他割舍,却也因此不能与他结合。
贺逸之回想起了祁无忧说过的话。
——“这世上多的是不想跟我只当君臣的男人,可我若要他们放弃一切权钱地位,只为和我长相厮守,又有谁能真正做到呢!如果你去问夏鹤敢不敢交出他这十年经营的一切,他敢吗?”
他的底气无疑是她给的,这是他和夏鹤的另一个不同。
夏鹤拥有的本钱不是曾经和祁无忧那段旧情,也不是过去明婚正配的身份,而是他麾下的万马千军。
“那你呢?”贺逸之反将一军,“你现在拥兵自重,不愿交权,因为你知道这就是你仅剩的价值,是迫使她和你周旋的本钱。如今的你究竟是靠什么吸引她的注意,你很清楚。所以你怕交出一切后,她就不会再多看你一眼。那样比你让她杀了还痛苦。因为你这样高傲的男人接受不了耻辱。”
“你又敢像我一样,什么都不要吗。”贺逸之反唇相讥,学起夏鹤的一颦一笑已经得心应手,“夏鹤?”
……
夏鹤难得与贺逸之私下交手,本该是单方面的屠杀,结果却不如人意,没有讨到任何便宜。他问住了贺逸之,但贺逸之也问住了他。
祁无忧答应让他回京,不是为了和他再续前缘,只是为了叫他再也回不去苍溪,然后慢慢拿走他这些年经营的一切。这正是她为徐昭德准备的手段,只是最后用在了他身上。
她设下一个甜蜜的圈套,将他监禁了起来。而他却欢天喜地,日夜兼程,就为了早日掉进这个陷阱。
翌日一早,夏鹤就进了宫,直闯祁无忧的寝殿。
贺逸之守在殿外,早已恭候多时。
他持剑的手横空将他拦下,说:“她昨晚睡得不好,现在没心情应付你。我劝你改天。”
夏鹤眼底青黑,更衬得他目光阴寒:“让开。”
贺逸之放下手,竟真的让开了半步。他挑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称:“静候佳音。”
夏鹤不与他废话,转瞬闯进了殿中。
祁无忧刚刚梳完妆,正在闭着眼听女官禀报地方今日呈来的奏章。
和当年一样,他们之间只要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就能一直相安无事。但若夏鹤非要问她一个答案,那结局就是天崩地裂。
“你要让薛妙容去宥州?”
“怎么?”
“既然你要改田税,然后呢,慢慢瓦解我十年来苦心建立的一切?”
“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现在要回来也天经地义。”
这么说有失偏颇。但祁无忧端坐着,盛气凌人,不可侵犯。
“你给我的。”夏鹤怒极反笑,“你派人监视了我这么多年,会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的今天?”
“那又如何?如果你不是——”
如果他不是夏鹤,她怎会纵容他不断坐大。如果是别人,她怎么会打点那些针对他的弹劾?身为一个皇帝,她寄望夏鹤成为一世良将,当她的左膀右臂。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也翘盼着曾经的所爱之人羽翼丰满,一展宏图。
祁无忧收了口。
夏鹤逼问她:“如果我不是什么?”
祁无忧的目光比他的还要灼人。她成全了他,道:“如果你不是我曾经的驸马,如果你不曾得到我的赏识,我不会容忍你到今天这步!就算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我给你的恩典也已经远远不止了。”
“好一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夏鹤冷笑连连,“万岁英明神武,要拿下我有千万个法子。大不了,再用十年扶植一个男人来对抗我也罢。”
他说完,收了笑,不带一丝情绪地说:“我帮你就是了。”
说完,转身就向外走。
祁无忧霍然起来:“你站住!你要对他做什么?!”
可是夏鹤不再听她的了。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她对贺逸之的保护欲彻底伤透了他。可是就连祁无忧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对贺逸之离奇的保护欲,只是因为想保护十几岁的夏鹤而已。
那个十几岁时,还不曾与她相遇的夏鹤。
殿中的争执并未传到外面。贺逸之凭栏而立,俯瞰着远处的宫阙,并未瞧出权力的形态。
夏鹤的身影像疾风一样经过。他走出殿外,又迎上贺逸之,并未对他做什么。
他只是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撂下了一句:“记住我们之前说过的话。”
贺逸之回道:“你也是。”
祁无忧耐着性子踏出殿门,裙裾似浪花翻滚不停。可她追出来,只见到了贺逸之一个。
贺逸之见她满脸怒容,淡笑着安抚:“别生气,他走了。”
“走了?没说什么?没做什么?”
“没。”
祁无忧目露狐疑,没再追问。
到了夜里,贺逸之端着宫灯到榻前坐下,开口却说,他想离京。
祁无忧“啪”地摔了奏本,一下认定了是夏鹤从中作梗。
她冷了脸,也怒贺逸之不争:“你让他挑拨几句,就动了想走的心思?”她气得站起来,来回走动,“你们口口声声说是爱我,背后斗得天昏地暗,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地位处心积虑!到底有谁是真正为我想过?!”
“我。”
贺逸之抬起清霜似的俊容,伸手拉住了祁无忧的。
他仰看着她,说:“我与他下了战书,问他敢不敢和我比一比。”
祁无忧愣了愣,旋即怒道:“我看你们都敢得很,还敢拿我当起赌注了是不是?!”
“不。我们比的是……”贺逸之执着她的手紧了紧,“如果他愿意将一切双手奉上,你的心病便烟消云散。兵不血刃,亦不必伤及国体。
“如果他做不到,便再也不能用曾经的旧情诘问你。你也算看清了这个男人,不必再听他的鬼话。”
祁无忧惊愕地定住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贺逸之点点头。
第一种结局的后果,他当然想过。一旦夏鹤做到了,他和祁无忧之间便再无阻碍,二人破镜重圆。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可贺逸之就是要跟夏鹤比一比谁更有种。
他敢走,他却不敢交付他的本钱。
“只有三年,好不好。”贺逸之解下腰间的令牌,说:“我拿着它,任期一满,我就上书回京。”
“三年就想闯出个名堂来,”祁无忧忍不住笑了,“你是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你常召我回来。至少每年的千秋、新春,我都要回来给你庆生,贺岁。”
祁无忧动了动嘴唇,眼眶倏地一酸,突然恨恨地说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她重新坐下来,不知不觉又泪眼朦胧,望着贺逸之年轻的面容。
烛光辉映着他的眉宇,照出一抹独有的清润和缱绻。这是她鲜少从夏鹤的神情中找到的温柔,因此总是贪恋不已。
贺逸之知道她想要什么,他的话令她心动。祁无忧不舍地望着他,但她还是同十年前一样自私。若贺逸之的离开能帮她得到她想要的,她还是会放他走。
“我当然会要你时常回来。”她许诺道。
可是韶光荏苒,人心易变。贺逸之今日这一去,就注定再也要不回她完整的感情了。
他专注地凝视着她,眼底朦胧的微光闪烁不停。
或许他也隐隐知道这点,可是他已决意放弃这块完整,换取她对他永恒不灭的记忆。
这一回合,输的是夏鹤。
第88章 不与相守她移情别恋几日,又有什么等……
88.不与相守
贺逸之不日离开了京城,前往雍州上任。尽管此地是个肥缺,但在外人眼中,他就是那只落败的小公鸡,在后宫角逐中输给了夏鹤,黯然离场。
祁如意听完宫人禀报,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贺逸之比我想的没用。”
说完,他重新拿起弓箭,瞄准远处的画像,倏地射中了画中人的左眼。
单薄的画纸上已经插满了羽箭,每一支箭都狠狠地钉在了画中人的五官上。此人的相貌被乱箭毁得千疮百孔,几乎不能辨认。整幅画只剩下男人优美的唇角与下颌缘还算完整。
祁如意放下弓,阴鸷的情绪填满了他美丽的眼睛。
“晏姊姊,你说他和母亲那位驸马有多像,比贺逸之还像吗。”
“驸马仙逝的时候,我还小,”答话的少女穿着干练利落的武服,正是晏青的侄女晏韶,“可惜无缘亲眼看一看那位的风采。”
“太傅说像,那就应当是胜过贺逸之了。”祁如意丢了弓箭,旁边的宫人立即端上手盆。他慢条斯理地净了手,说:“可是他就这样把贺逸之赶走,母亲一定会大发雷霆。”
“是,听说南华殿已经好几日没召过他了。”
贺逸之一走,夏鹤算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众人确信他拜倒在了皇帝的石榴裙下,势必要当她的男人。
尽管内廷的*宫人都清楚,贺逸之一走,祁无忧就迟迟没有给夏鹤好脸色。但眼前的男人位高权重,文武双全,又像极了曾经的驸马,一表非凡。九五之尊到底是个女人,哪怕她现在再抗拒,守不住身心亦是早晚的事。
祁无忧的近臣和当朝权贵们都谨慎观望着。因为“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夏鹤不像贺逸之,他有颠覆皇权的雄厚实力。
贺逸之的“落败”亦不仅仅是男人之间的争风吃醋。他的“落败”暗示着朝臣,祁无忧的君权在夏鹤的军权面前是如此的软弱。而一个软弱的君王,不值得百官为其效忠。
所以,贺逸之的离去非但没有拉近她和夏鹤的关系,反而让他们愈加势不两立了。
祁如意是一国储君,随着他日渐长大,愈来愈多的人期待他有所作为。特别是此时臣重君轻的局面。但他自从得知祁无忧要废太子,就不再枉费心思,奢望母亲能喜欢上自己。至于这江山是否会被夏鹤夺去,他也漠不关心。
晏韶静静地望着少年过分标致的侧脸,担忧隐隐浮出了水面。
傍晚,她回到晏府。算上晏府两位公子的未亡人,晏氏祖孙三代也不过寥寥六口人,勉强维持着晨昏定省的老规矩。偌大的府邸日夜空寂,除了偶有仆役出入,就像死宅一般。宅院深处茂林修竹,晏和被迫致仕后,便在此处颐养天年。
晏青披着月色回府时,晏韶已经陪晏和下了两局棋了。
晏和落下一子,道:“阿韶,太子还是之前那副丧气样子吗?”
“太子殿下从小就没得过母亲的关爱,就是换了铁人儿也会难过呀。依阿韶看,太子殿下还是跟其他男儿一样,有凌霄之志。这些日子,无论是课业还是工部的差事,他都没有懈怠。”晏韶道,“不过,殿下他应当是真的对今上心灰意冷了。”
晏和怪笑了两声。
在他看来,祁无忧为了收买民心,不惜用这种伤及国体的昏招。根本就是自废武功,不想当这个皇帝了。
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了她?
他瞥了瞥晏青,又说:“太子年少,离不了开导。你身为太傅,要多加上心。皇帝那边若无把握,仅是凭着一片丹心进言,还要再生龃龉,过犹不及。”
晏青沉默寡言地立着,不知听进去没有。
晏和亦沉默地下着棋,不作声地看着对面的孙女。
上天多半是为了惩罚他早年那样对待自己的儿子,如今晏青迟迟不肯成婚,他们晏家算是彻底断了香火。幸而晏韶像她母亲,年少巾帼,值得好好栽培。
晏和的话,晏青自是无从反驳。他只是被动地站着,听着玉石棋子与棋盘相碰的脆响,默默沉思。
公孙以前说过,他们这些人里面,除了曾经的夏鹤,最得圣心的就是王怀。他曾以为公孙是王婆卖瓜,但如今看来,恐怕真的只有王怀清楚祁无忧的野心,也只有他真正知道她想做什么。
普天之下,还能杀一杀夏鹤威风的、让他知道自己并非天下无双的,不是贺逸之,亦不是他晏青。而是非王怀莫属。
祁无忧这回太心急,实在是因为她意识到,即使是九五至尊,在树大根深的王朝体制面前也力所不逮。整肃吏治便要杀贪官、利以平民就是轻税薄征、铨选女官得以与朝中的老匹夫分庭抗礼……这些幼时的想法,没有一个触及了体制下的痛处。
而仅是这些隔靴搔痒般的变革,就足以令朝中百官群起而攻之。这次税改令显贵嗅到了彻底失权的危机,连以晏青为首的文臣都苦口婆心地劝说:即使朝廷这次将新税法顺利地推行下去了,届时轻税薄征,仓廪府库亦会空虚。她失去了赏罚的本钱,就无足维系她身为帝王的威信了。
这个时候,夏鹤多半后知后觉到贺逸之以退为进,自己落了下乘,态度猛然软化下来。他上奏将自己在宥、安两州的职分让渡了出去,其中还包括了英朗的门生,也就相当于交给了她的心腹。
祁无忧这一阵子跟他针尖对麦芒,赌气般地各不相让,王怀都看在眼里。
七月流火,君臣二人在绿意盎然的御苑中,围着水畔赏荷散步。王怀劝祁无忧从善如流,接受了夏鹤这番诚意。
“他这是在跟我谈条件呢。”祁无忧不为所动,“你不了解他的为人,他是不肯让我称心如意的。”
王怀略一恍惚,道:“武安侯确有延宕之嫌。不过陛下也可借机缓和朝中的气氛。待他的势力慢慢分化了,再推行税改不迟。”
祁无忧缓缓停下脚步,立在水边,看起了零落的荷花沉思。王怀跟着停下,也看着眼前的秋景出了神。
五年前,他就是在这个时节与她辞别的。但长春宫苑内的荷花,他回来后却一直无缘再见。
祁无忧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冷不防侧头问道:“王怀,你怨我吗?”
“不怨。”
“即使你走后,我又找了别的男人寻欢作乐,你也不怨?”
祁无忧没说,夏鹤就是因为怨着她,所以才跟她屡屡作对。
王怀没有马上作答,不长不短的沉默即是他无声的怨言。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怨言只要不曾付诸于口,就未尝不是不存在的。
凉风卷起玻璃一般剔透的水面,二人的倒影皱成了干枯的花瓣。王怀恍惚又回到了那个被细雨填满的夜晚,声音空灵而惆怅: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祁无忧轻轻一震。
她当时随口说的一句情话,让王怀当成了誓言。这些年,他怀抱着这渺茫的希望,才坚守至今。若是两情长久,她移情别恋几日,又有什么等不得的。
王怀归京后,一直恪守臣子本分,进退有度。祁无忧以为他早就放下了,却不知原来他只是在等。
她眼睛一酸,自知偿还不起他长久的相思,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地说:
“若当年琼林宴上,我们能多说几句话就好了。”
王怀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动容地望着她的眼睛,全然抛却了君臣之礼。他只是以一个男人看着心爱的女人的目光,款款地望着她。
“臣也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如果当年琼林宴,臣能放下一身清高,主动攀谈,您会不会对那时最风光的王怀青眼有加。”
“如果那时臣就能与您一见如故,是不是就不会白白错过那么长的年华。”
“如果早知今日,臣一定不会答应给驸马画那幅画!”
相知多年,王怀第一次倾吐他的悔恨。
时隔多年,他再想起那个寻常的午后,记得阳光异常刺眼。他还记得,自己步入水榭,仔细地观察着那个风神秀异的男子。未曾想,落笔入画,一笔一画,误的却是自己的终生。
王怀起初觉得自己画得不好,只是勉强促成了公主的婚事。后来他恨自己画得太好,让心上人对其一见便定下终生。
现在他重新见到了夏鹤,又觉得自己当年的笔触实在苍白。
在心上人面前,哪怕早就痛不欲生,王怀依旧强作释然。
“可是陛下,该来的还是会来。没有王怀,也会有李怀、张怀把那幅画呈给陛下。”
可是祁无忧知道,根本不是因为那幅画。
她还是会选夏鹤当驸马,还是会偷偷跑去看他,还是会爱上他。
是的,该来的还是会来。
可是她望着王怀,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真的释然。
祁无忧动了动嘴唇,想像以往那样同他玩笑,说,王怀,你真不会说谎。
可这样一戳破,只能使他更加心碎,也令自己格外负心罢了。
她知道王怀根本不信他那番话。仅凭他望着她痛彻心扉的眼神,就知道他仍然笃定着他们才是胜却人间无数的眷侣。他像夏鹤一样懂她,又比他更包容她。他一点儿也不输给他,还比他更适合她。
但事已至此,谁都不能重头再来。唯有相信“该来的还是会来”,才能稍稍平息那波涛汹涌般的遗憾。
于是,她只得侧过头去,低声说道:“你说的是。该来的还是会来。”
第89章 裂镜之痕她贪婪,他骄傲。……
89.裂镜之痕
祁无忧到底接受了王怀的劝说,不再跟夏鹤僵持了。
但她见了他,又仅仅是见见他而已。她端着像他过去一样冷若冰霜的态度,只是不再将他拒之门外。
夏鹤站在南华殿的外间听候传召时,祁无忧正在里面接见金玉作的官员。
时令更迭,皇家御用的金工玉作同样需要更换花式。除了一批新锻造的漆器、灯具、花插等小物,还有一支发钗给祁无忧过目。
这支双枝珊瑚花卉金钗是她戴了几年的旧物,不过前些日子摔坏了,才送到工匠那里去修。
但成品呈上来了,她却百般不满意。
“蝴蝶虽然盖住了断裂之处,不过破坏了原来的巧思,刻意得有些明显。”祁无忧把金钗放回了托盘上,“谁问我要不要多一只蝴蝶了?自作聪明。”
她吩咐他们将此钗熔了去,比着之前的样子,重新打一只珊瑚钗,不过花纹要从芍药变成莲花。
外间和里间只隔了一座香纱屏风。夏鹤等在外面,一字不落地听完了祁无忧的牢骚。
她因贺逸之的事冷落了他许久,今日突然答应见他,必事出有因。忽然,他瞥见照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在夏鹤的记忆中,照水是祁无忧最忠诚的心腹。她不像薛妙容那样为祁无忧四处奔走,也不像漱冰那样偏向晏青。她甚至不曾像对待姑爷一样待他,只当他是公主府上尊贵的客人。关乎祁无忧的事,照水一个字都不会向“外人”透露。
但今日,照水趁漱冰和韩持寿不注意,不露声色地挑了一只如意纹牡丹宝瓶,放在了外间的檀木几上,仔细且缓慢地调整着位置,让他看了许久。
夏鹤意会,目光在那只宝瓶上巡视了许久。红釉中的牡丹纹流光溢彩,是花中之王独有的国色。
王。
祁无忧突然改变心意,都是因为王怀吗?
夏鹤收回了目光。
少顷,内间的官员们鱼贯而出。走在最前面的女子端着盛放旧金钗的托盘,与夏鹤擦肩而过。待夏鹤入内觐见时,里面只有祁无忧一个人了。
她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上,夏鹤站在阶下。隔了许久猛然一见,似乎连望向彼此的动作都有些生疏。他们一高一低,尊卑的亘隔无形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夏鹤动了动喉咙,但连一句含情脉脉的问候都不合时宜,一时竟无从说起。
晌午通明的朱殿里,只有宫漏中沉沉的水流在闷响。
祁无忧从案牍中抬起眼来,不喜不怒地瞥了瞥阶下。她也不开口,而是突然起身,绕到了最里面的宫室。
南华殿处处别有洞天,里面这间与后殿相仿,帷屏摆设宛如祁无忧的闺房。除了信任的女官,她怕是不会叫男性臣下进来的。
祁无忧倚到榻上,随手翻起一本今年举子的文选来看。夏鹤随后入内,紧绷的俊容已经柔和下来了。
他理所当然地走上前,好似不经意地问:“还在生气?”
祁无忧最讨厌他这态度,索性背过了身去,不理睬他。
她粗粗翻了几页文选,居然看进去了几行。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去,软榻轻轻一颤。夏鹤坐了上来。
“你就这么舍不得他?”他问。
他不问倒好,他一问,祁无忧就气得鼻子发酸。
贺逸之不在了,夏鹤就料定她拿他没办法了。
谁都知道他是她流落在外的真迹,所以他一回到她的面前,她就没有道理再为那些伪造的仿品流连。
祁无忧撒开书,翻身坐起来。这会儿她也不必跟他长篇大论,只用三个字足矣:“舍不得。”
“那我呢?”
夏鹤的眼神将她紧紧锁着。不知不觉中,他已离得她这样近。幽深的瞳中除了她的倒影,别无他物。
“你看着我,还舍不得他吗?”夏鹤又低声问了一遍:“换了我,你就舍得吗?”
几曾何时,他问过一模一样的话。
祁无忧望着他依然年轻却更加深邃的眉眼迷失了一会儿。他们相隔咫尺,衣袂交缠,夏鹤顺理成章地将她拥入怀中,她亦没有拒绝。
过去在公主府里,他们总像现在这样,如两只雏鸟一般相依为命。
祁无忧枕着他的胸膛,让他越拥越紧。夏鹤清冽的气息缠绕着她,比过去更冷,更硬。但她却渐渐软了身子,一动也不想再动。
夏鹤的眼神暗下去,不知怎么就抱着她倒了下来,着迷地贴近她厮磨,倾泻着他的朝思暮想。
“你舍不得。”他在她颈侧若即若离地蛊惑,“说你舍不得。”
他的气息愈发急促,渐渐语无伦次。
祁无忧别开了头去。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怎会察觉不到他的企图。可她不过是让他抱一会儿,他就以为她愿意跟他睡了。
祁无忧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狠心将夏鹤推开,叫他少自以为是。
她盛气凌人地坐起身,满腔忿恨卷土重来:“你以为将逸之赶走,我就只能跟你在一起了么?”
“他不过是一个赝品。赝品再像,也成不了真的。”
“谁真谁假,你说了不算。”祁无忧又道:“况且那又如何呢。你现在回心转意了,所以我就一定得答应跟你和好?可是我答应你的已经够多了——当初你要走,我答应了;你想回来,我也答应了。凭什么你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
但在夏鹤口中,她才是负心的那一个。
“当初只有我一个人希望走吗?无忧,难道你没有?是,你还要用我给你守江山,所以你认为是我抛弃了你,而不是你抛弃了我——这样想才能让你心安理得。”
“你就不想要自由吗?!”祁无忧高声质问着,倏地红了眼睛:“夏鹤,我问过你的,我甚至求过你的!我求你不要走!可是你呢?”
他只是强硬地要求她只能有他一个男人。
他从不肯低头。
夏鹤紧抿的嘴唇动了一下,既不能否认,也无法释怀。
祁无忧见状,疲倦地说:“算了,不要吵了。我们都给不了彼此想要的,吵也吵不出结果。”
她贪婪,他骄傲。谁也驯服不了谁。
祁无忧双眼通红,夏鹤不再忍心与她争执,也舍不得再指责她负心了。他收敛了释放不尽的怨气,重新将她抱住,低声承诺:
“我不会再走了。”
“所以呢?你现在不愿意走了,破镜就能重圆吗。你以为逸之是那道裂痕,只要把他抹掉,镜面就能恢复如初吗?”
夏鹤缄默须臾。饶是他再怎么委屈求全,也理解不了,为何他会抵偿不了贺逸之的空缺。
他想尽办法让祁无忧看着他,眼里湛润着令人沉醉的波光,说:“你我已经相爱过一次了。那时阻碍我们的比现在还要多,我们甚至不情愿结合,可我们还是相爱了。无忧,倾心于我,不会有你想的那么难。”
他坚信不疑:“哪怕这是第二次。”
祁无忧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却是悲哀地望着他。
“你以为爱是什么,有一就有二?”
夏鹤的确教会了她爱,但很遗憾,他并没有修正它的能力。这让她可以感谢他一辈子,也可以恨他一辈子。
“你怪我背着你让贺逸之离开。”夏鹤眼中的感情未尝不是一样支离破碎,“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我们能和好如初。”
“哦,是吗。”
“从前,你不满我不如晏青有风度的时候,我说:如果一个男人爱你,就会想法子和你,独占你,让你的眼里、心里、身体里都只有他一个人,根本不给其他男人任何觊觎你的机会。”夏鹤充满渴求的陈词,正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赤裸的引诱:“我从不向你掩饰这点。”
祁无忧不答,故作镇定地压制着猛烈的心跳。
“别再想贺逸之,别再想他们任何一个。我比他们都好。”夏鹤声音低哑,神情怅惘:“你不是要我爱你吗。这回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祁无忧低着头红着眼睛,一直没有应声。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非要驯服这个男人不可。
这时,他温柔地吻去了她的泪迹,像是在软化她的棱角,亦像是在填补他们之间的裂痕。他细细舔舐着,伴随着他的低声蛊惑,终于又要来吻她的唇。
祁无忧又别开了头。
她很清楚,当她先软化了,夏鹤才会跟着低头。但只要她一强势,夏鹤就会比她还强硬。
这场名曰重逢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她怎能才一见到他态度松动,就草草结束。
她要夏鹤像英朗一样主动宽衣解带给她出气;
要他像王怀一样倾尽所有、押上一切求她看他一眼;
要他像贺逸之一样永远都不想离开她。
他想当她的唯一,就该知道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拔高她对男人的标准。
祁无忧收起了情意缠绵的泪眼,果决地敛了衣衫,起身离开软榻,又回到了外间。
夏鹤那么骄傲,只怕一样都是办不到的。
她坐回案前,沉下心坐了一会儿,又摊开奏章来看。夏鹤独自留在里面,过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出来。
这回,他倒没有负气离去,祁无忧也就叫了人给他赐座。
宫人都在屏风外候着,人影绰约可见。亮亮堂堂的宫殿里不适合再讲私房话,但二人在表面上终究是缓和了的,祁无忧道:“什么时候把如陵带进宫里来瞧瞧。”
“你想见她,下回我入宫时就带她来。”夏鹤笑道:“你们倒很投缘。”
祁无忧不置可否。
夏鹤的软肋实在不多,夏如陵可谓是唯一一个。
她与夏鹤撒娇似的开着玩笑:“你知道我没有女儿,看见如陵很眼馋的。”
夏鹤这时还是百依百顺:“那我让她经常来陪你。”
“那我打算认如陵当义女,怎么样呢。”
这时,气氛才微微有些变了。
祁无忧意欲将夏如陵封为公主,固然是对夏鹤示以恩宠。但她却并不打算要夏如陵改了姓上皇室玉鞢。她明着跟他要女儿,暗里却是在跟他要人质。
夏鹤眉眼间的温情渐渐冷了下去。
“如陵生性娇纵,从小任性恣情惯了,怕是不能要求她为了皇家体面循规蹈矩。”他一口回绝:“宫中规矩太多,我不愿让她受此束缚。”
祁无忧一听,彻底相信了夏如陵是他的心头肉不说,胸腔里更是酸胀难言。她连道三声“好,好,好”,几乎转头就要大声质问他:公主怎么了,我曾也是公主,怎么没听你心疼我受束缚。
第90章 东宫如意就像一家人一样。
90.东宫如意
祁无忧这下也不管门外有多少只耳朵了。她直截了当地嘲讽:“刚才还说不管我要你做什么,你都答应。这才过去半刻钟,就开始回绝我了。你说过的话,难道只有在床上才作数吗?”
夏鹤稍稍一顿,瞥了瞥殿前的屏风。
方才还在来回走动的宫人已经无影无踪,日光透过秋香色的薄纱,照得素雅的室内像幅绢画。
他收回目光,轻叹了口气:“如陵还小,我不能不对她尽些责任。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不要把孩子牵扯进来了,好不好?”
祁无忧连连点头,话里有话:“好,这是你说的。”
夏鹤不解她的意思,但姑且住了口,不再与她作对。
现在的祁无忧身边已经没有了许许多多的情人,他全无后顾之忧,便不再像之前那样寸步不让。这时,更自愿让了一步,好言说道:“下回我就带如陵来见你。”
但夏鹤对册封一事只字不提。
祁无忧当然谈不上高兴,还说:“我看如陵倒是不小了。你不问问她的想法,怎知她不愿意入宫?万一她想呢。你拦着她,从中作梗,她怨恨你怎么办。”
夏鹤蹙了蹙眉。
祁无忧不再多说,见好就收。
她眼看着夏鹤将夏如陵当眼珠子,但那个女孩却是想利用他麻雀变凤凰。她是乐得看他的好戏,但也终究不忍他被蒙在鼓里,再上一次亲情的当。
不过,她的要求,夏鹤还是放在了心上,没过多久就安排了夏如陵进宫。薛妙容暗地里调侃他还不抓住机会“父凭女贵”,他却不以为然。晏青那里还有个祁无忧亲生的太子,不也潦倒如斯。可见还是女凭父贵。
但夏如陵入宫觐见,祁无忧却没有拨冗而来。她只是赏了夏如陵许多东西,让她随意在御苑中转转,没有再提认亲的事。
这件事传到了祁如意的耳朵里,无异于大敌当前。
这些日子,祁如意虽然收了讨母亲喜爱的心思,但他自幼孤单寂寞,心中的冀望又岂是十天半月消散得了的。哪怕祁无忧吐露过废立的打算,但她只有他一个骨血,他的太子之位更是坐得好好的,一切仍有转机。
但祁如意一得知祁无忧要认一个女孩儿为公主,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他当机立断,偷偷让晏韶拿了信物去求照水。照水向来是疼爱他的,当夜就秘密赶到了东宫。但她不顾冒着被祁无忧发觉的危险前来,却只能说:“殿下再等等,再耐心等一段时日。”
她向他保证,那个叫夏如陵的女孩不会威胁他的地位,但祁如意不信。幽暗的宫殿中,少年怨恨的眼神冒着一丝鬼气:“母亲在那个男人面前太怯弱了。姑姑不觉得吗,她已经让夏在渊挟制住了,对方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不会的,殿下。无论是您还是陛下,都不会被大司马欺压的。”但照水不能说出个所以然。她暗示过夏鹤,可他迟迟没有行动,又令她也没有把握了,只能重复地安慰祁如意:“再等等吧,殿下。”
祁如意一边怀疑一边相信,直到他等到了夏如陵进宫,最后一丝信念才终于溃灭。
沉寂的东宫里,灰暗的影壁上浮着幽冷的剑光。祁如意倏地收起长剑,直直冲向御苑。涔涔的汗水正不断地从他湿润的鬓角里滑落下来。
晏韶紧跟在后面,匆匆地劝说:“殿下切勿冲动。兴许陛下只是召那位夏姑娘入宫说会话,未必就是动了什么心思。您是唯一的皇嗣,岂是来历不明的乡野女子能替代得了的。”
然而,她越是这么说,越是提醒了祁如意,他的储君之位已经摇摇欲坠。他头也不回地疾步前行,脑中已经满是废立在即的念头。
油绿的古槐和松柏覆盖着御苑,一阵属于少女的轻快笑声遥遥而来,在幽静而庄严的园林上方唐突地跃动着。自祁无忧出降以来,压抑的宫廷之中久违地迎来了鲜活的气息。
夏如陵的笑声像魔障般穿入了祁如意的耳朵。他停下脚步,辨认了片刻的方向,眼神愈发的幽暗森冷。
事已至此,晏韶也不再劝说了。她蹙眉跟在后面,看着祁如意计无返顾地扎进了园林深处。
从园中经过的宫人见了他,都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太子殿下——”
没有一个人对夏如陵那边通风报信。
祁如意一言不发地停下,隐匿于一片绿荫之中。
开阔的池水边,一名身着青绿骑装的明丽少女驱着一匹健硕的乌骓,时不时笑着和它交谈。
那乌骓高大俊美,毛发油亮得如黑珍珠一般。但它并不乖顺,此刻只是勉强让夏如陵制服了,一人一马仍在磨合。
祁如意认得这匹马。前些年,他过十岁生辰的时候,梁君萧愉特遣来使,赠送了一匹宝马。这匹马始终养在奉宸苑里,祁无忧不许他骑。
母皇的决定向来不容人置喙,祁如意听话,后来也没有再向祁无忧讨要。
在两国的照会里,这匹乌骓是送给储君的贺礼。无论祁如意拥有与否,这层含义也不会改变。可是现在,它却让祁无忧赐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茂密的绿树中间卷起一阵沙沙的风声。园中深处,祁如意阴暗地注视着马上的少女,漂亮的瞳仁中塞满了千头万绪。
晏韶担忧地唤了一声“殿下”,他却没有一点反应。
祁如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夏如陵,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个生灵。可是她却没有察觉他的存在,自顾自地跃马畅游,笑声依旧那么快乐,正是活脱脱的天之骄女。
于是,他捡起一块鹅卵石,猛地狠狠击中了乌骓的腹部。
马儿吃痛,瞬间狂躁。它负伤的部位离夏如陵的小腿很近,不免以为她才是始作俑者。一时,乌骓狂奔不止,奋力摆脱着她的控制。
夏如陵才刚刚驯服它,这时功亏一篑,想再制服它就难了。乌骓发了狂,力大无比,她几度险些被甩下去。宫人们看得惊叫不已,躲都来不及,没有一人敢,也没有一人能帮上忙。
祁如意事不关己地看着,仿佛在游园赏景。
危急关头,夏如陵一手已经抓不住马鞍,半个身子都要掉下去。
晏韶见状不妙,迟疑再三,还是决定上前救人。但千钧一发之际,夏如陵极力扯着缰绳,马头左右甩动,最后直直冲着他们奔来。
“殿下小心——”晏韶要救的对象瞬间变了。她转身扑向祁如意。
祁如意临危不变,眼见马蹄扬起,近在身前,他却微微一笑。
“嘶——”
马鸣忽而响起。祁如意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地扎进了马儿的脖颈。
乌骓的鲜血迸溅而出,喷洒了祁如意一身,亦溅到了夏如陵的脸上。
骏马轰然倒地。夏如陵呆愣愣的,反应不及,也摔在了地上。
这时,四处避难的宫人才一涌而上,千军万马过境般赶到了祁如意面前,围着他关怀备至。
“殿下恕罪!”“殿下受惊了!”“奴婢们罪该万死——”“殿下可有受伤?”
……
祁如意只字不应,目光越过人群,寻衅似的落在夏如陵身上。
夏如陵还趴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的乌骓。
须臾,她抬起头,在一片嘈杂混乱之中,第一次对上了祁如意的眼睛。被鲜血染红的眼睛。
夏如陵从地上爬起来,看了一眼满布血痕的手肘。她又失魂落魄地看了看乌骓的尸身,随即难过得浑身发颤。
她重新看向了祁如意,也是第一回正视他。
少年一身霜白色的锦袍,腰系玉带,通身贵不可言。祁如意是她见过的最标志的男子,但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又像魔鬼一样可憎。
夏如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庞。
他的脸上沾满了血。蜿蜒的血迹附着在他的玉颜上,如同女子妖冶的红妆,美丽却又骇人万分。
夏如陵看得心惊肉跳,同时又怒不可遏。
方才的情况极度凶险,但祁如意既然有斩马的身手,应该也能躲过马蹄。可他根本没有躲的动作。
夏如陵愤然瞪大了双眼,也看清了祁如意两肩绣着金丝龙纹,顷刻间明白了他的身份。这时,她的愤怒甚至又加剧了。越是公子王孙,越能为所欲为。
左右的宫人怕她有眼不识泰山,连忙提点:“这是太子殿下。”
祁如意被众人前拥后簇,唇边挂着优雅的微笑,闲逸自得地说:“你让它惊了本宫,还不谢罪吗。”
他一开口就是追究,夏如陵是躲不过了。
在场的人都紧张兮兮地瞄着她,同时也在警惕外表温和的太子忽然翻脸。
夏鹤如今固然炎炎赫赫,令朝野忌惮。但夏如陵在雍西狐假虎威,却清楚皇宫之中不是她能造次的地方。在这里,只怕随便一个宫女的出身都比她高贵。
夏如陵思绪转得飞快,权衡利弊之后,她便有些气短。不管祁如意是否故意没有闪躲,她的马都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残忍地杀害了乌骓,也只是为了自保。
众目睽睽之下,夏如陵屈了屈僵硬的膝盖,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消散。
她努力心平气和地说:“武安侯之女夏如陵,参见太子殿下。”
但祁如意并不满意。他只听到她抬出夏鹤来威吓他,秀逸的俊颜渐渐森冷。
……
祁无忧刚刚和群臣议完国事。今年宥州和云州的收成都不错,她很是满意,难得叫夏鹤*伴驾,也想顺便见见夏如陵,正往御苑这边来。走到一半时,就听说两个孩子闯了祸。
二人加快步伐赶到园中,只见夏如陵一身狼狈地跪在地上,祁如意站在一旁,竟然满身鲜血淋漓。
“陛下——”
“拜见陛下——”
一园子的人都匆忙行礼。祁无忧不等他们行完这套繁文缛礼,就扔下一声:“都起来。”
她越过人从,走近了才看清祁如意身上沾的都是马血。
夏如陵起身后,自然而然追到了夏鹤身旁。她一抬头看见祁无忧身着龙袍,大吃了一惊。
但此刻却不是她大惊小怪的时候。
她看向夏鹤,却见他凝目望着祁无忧母子,神情难辨。
祁无忧站在祁如意面前,锐利的目光始终盯着他。
祁如意已经长得和她一般高,是个颀长的少年郎了。此刻,他像只乖顺的小猫垂目站着,轻轻叫了一声“母亲”。好像旁边的马尸和他身上的血都不存在,他浑身戾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祁无忧来时已经从宫人那里得知了来龙去脉。
祁如意情急之下杀了御赐的马,就算不是情有可原,为人父母见了眼前触目惊心的场面,至少会关心他有没有受伤。即使祁如意有错,但他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换作一般母亲,也就不忍心再训斥了。
但夏如陵看不出祁如意的手段,祁无忧又岂会看不穿他的把戏,薄怒道:“太子又长本事了。”
祁如意浓密纤长的睫毛抖动了抖动,眼底迅速红了起来。
他爱哭这点像祁无忧,也最令她不喜。氛围于是愈加紧张,所有人都僵硬地喘着气。
“留些人把这里收拾了。”祁无忧说完,率先回到了乾元殿。
晏青和纪泽芝都接到了信儿,已经双双在殿外候着。进了门,照水连忙给祁如意擦洗,纪泽芝也先紧着祁如意诊治。然而她一上前,祁无忧就发话了:
“不用给他看,他好着呢。”
祁如意整个一震,不可置信地抿住唇,受伤的表情愈发明显。纪泽芝谨慎地应了声“是”,才缓缓走向夏如陵。
晏韶这时跪了下来,称:“是臣失职,未能及时护驾,才使殿下失手杀了乌骓,请陛下降罪。”
晏青也跪下请罪:“太子尚且年幼,臣等未尽言教辅弼之责,理应受罚。”
夏鹤一直跟祁无忧在一块,没有目睹前因后果,但见晏氏叔侄求情和祁无忧的反应,便知事情不是祁如意误杀了一匹马这样简单。
他看向自家姑娘,但夏如陵早就被接二连三的阵仗惊得说不出话来。此时纪泽芝为她处理着伤口,她甚至忘记喊疼,哪里还能留意到夏鹤疑问的目光。
于是,夏鹤暂时放下追究,冷眼观看晏青和他的好儿子如何收场。
祁无忧坐到龙椅上,不见喜怒地说:“太子,你自己说吧。”
祁如意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只见最亲近的人都跪在脚下,不敢抬首,而高高在上的母亲却跟陌生的男人和来历不明的野丫头站在一头,就像一家人一样。他呼吸急促,眼睛越来越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