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逸之闻言,不敢置信地看向了祁无忧,已然忘记了婶母的千叮咛万嘱咐。
他罔顾尊卑,直视着年轻的帝王,未料到这个女人也在目不转睛地看他。她眼底的雾色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万种风情,肆无忌惮地挑弄着少年的胆魂。
贺逸之的脸色更冰了,为即将沦为这个女人的玩物而绝望。
祁无忧噙着笑欣赏他变化万千的表情,看够了又说:“给太子当个伴读。”
贺逸之一怔。
郑玉莹也是一怔。
祁无忧神色怡然,三言两语将这事敲定。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误会了。
太子伴读是许多官宦子弟都求之不得的通天捷径,也不知比做帝王的嬖幸体面多少。贺逸之身着蓝绸袍服走在巍峨的皇宫之间,脚下是他从未穿过的柔软的丝履,一切犹如云端漫步般虚幻。
入宫以来,贺逸之没再见过祁无忧。因为东宫不得圣心,母子很少见面。这让他松了口气,因为将来考取功名,像晏太傅那样“平流进取,坐至公卿”才是正道。
他正这样想着,晏青和祁如意踏上丹墀玉阶,一路朝东宫走来,像父子一样有说有笑。
贺逸之入宫前听叔父提点过:虽然太子的生父看似是谜,但其实连太子自己都相信,晏太傅就是他的父亲。
一对父子模样的美男子愈走愈近,贺逸之端正了神色行礼,却引得晏青驻足侧目,将他看了又看,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傅,卑职贺逸之。”
“姓贺?”
“是,”贺逸之不得不提:“兵部郎中贺问贤是卑职的叔父。”
祁如意站在晏青身边,第一次仔细打量了这个伴读。他今年十岁,已是民间争相传颂的翩翩美少年。一双点漆清亮的眼睛一转,底下是臣民们想不到的城府。
事后,贺逸之将此事告诉了郑玉莹,因为他实在不懂这对父子是什么用意。郑玉莹岂会不知道什么刺中了晏青。她只希望他记得他欠过她一次,不要阻挠她的计划。
“你不用理他,但也不能得罪他。”
贺逸之有些年少不羁的反骨,却也不至于去得罪没必要得罪的人。但是怀璧其罪,他不去招惹晏青,却有人来招惹他。
“你的剑呢?”
……
“进了宫就不练了,这是什么道理。”
……
“我借你一把,先用着。不过上回我瞧你腰腹的力量不够,今日我要马上回南华殿,下次再跟你细说吧。”
贺逸之入宫后,祁无忧初次造访东宫,但见了他却熟稔得不像第二次相见。
一次或许是偶然,但贺逸之很快等到了下次。二人独处时,祁无忧既不像一个长辈,也不像一个皇帝。她从未像郑玉莹一样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也不像对待一个玩物、甚至臣子一样和他说话。
祁无忧每月来东宫两回,大半时间都在看贺逸之舞剑。
她伏在后殿廊下的短榻上,眯着眼欣赏着庭中的春景。少年不过初长成,将来再高大健壮一点,就更像了。
不多时,贺逸之收了剑走回来。木几上盛满葡萄酒的觚已经空了,只有玉盏中浅浅剩了一层薄粉色的底,像女人抹在脸上的胭脂。
他的余光瞥见她妖娆的身段,立在芭蕉下踌躇,不知要不要上前。
祁无忧睁开眼睛,见他胸前湿了一片,下巴上也滴了汗,于是随手递了一块帕子给他。
“擦擦吧,流了这么多汗。”
她的声音含着微醺的酒意,一张口就是露骨的诱惑。
贺逸之盯着面前的手帕,汗又落下了几滴。他迟缓地接过来,然后飞速地四处擦了擦,怎么擦都擦不干。
祁无忧看着他擦。少年未经人事,很容易误会她这番关怀,只是为了哄他陪她睡觉。
可她如何跟贺逸之解释,她一点也不想用权力逼迫他。
爱只会在地位相等的两个人之间发生,可惜她年少时不懂。
祁无忧从榻上坐起来,说:“你不用怕。我虽然不是一个好母亲,却也不至于在太子这里宠幸男人。”
“臣没有怕。”
贺逸之难堪地否认着,一抬头又从她眼中看见了哀伤的雾色。
“今日是我不该……”祁无忧惘然地停顿片刻,“喝这些酒。今后我不会再来了。”
她也无法向贺逸之坦言,她只是透过他想起了她爱过的一个男人。他们连不得不接受她的态度都如出一辙。她只有动用权力,才能迫使他俯首低眉。即使她再不想,她所处的位置也是那样高高在上。
祁无忧沉默地离去。似乎贺逸之在后面唤了一声“陛下”,但她没有回头,一步未停。
后来,贺逸之只能等到她偶尔驾临东宫时才能见到她。
东宫的属官无一不畏惧她,出警入跸时,所有人都僵硬地低着头,只有贺逸之敢偷瞥她。
她素面朝天,像一道干燥的疾风匆匆过境,还是那么不可一世。层层叠叠的裙摆像卷起的波涛,呼啸着掀起人们的惊恐。
只有这一刻,贺逸之才会想起:她是皇帝。
宫禁之中,他这天只是逾矩多看了她一眼,风言风语便接踵而至。
有人戏弄他,说他和太子长得像亲兄弟。这时,贺逸之还想不到他们是什么意思,只是反感这些流言会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要知道,祁如意并不像他母亲一样对他颇具好感。
世人口中像春风一样美善仁爱的太子殿下私底下喜怒无定。贺逸之身为东宫掾属,首当其冲。
某一日开始,向来聪颖好学的祁如意突然回答不出教席的问题。
面对为难不已的教席,祁如意主动说道:“学生愚钝,先生不能不罚。”
然而宫中岂有惩戒太子的道理,从古至今,都是由皇子近侍代为受过而已。贺逸之上前,等待他的却不是戒尺,而是祁如意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藤条。祁如意命左右鞭笞,显然是有备而来。
贺逸之咬紧牙关受了十鞭,但这十鞭只是个开始。
祁如意尚且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童真:“我在帮你博得母亲的恩宠。她已经很久没有来看你了吧。”
贺逸之只好受着,直到皮开肉绽为止。
祁如意无疑痛恨着所有向他母亲勾引献媚的男人,因为他们随时可能取代他那从不存在的父亲。而在他眼里,晏青早已是父亲的不二人选。他们只是碍于江山社稷和祁无忧的意思,不能相认。
在贺逸之眼中,祁如意跟他一样,只是个没有双亲的孩子。不同的是,他是失去了父母,祁如意则是得不到。
时至今日,贺逸之还是难以将祁无忧和祁如意的母亲联系起来。她对他和颜悦色,却对她唯一的孩子那么无情。她那么无情,又怎么会轻易屈尊来探望他。
贺逸之趴在床上养伤,想着祁无忧,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中传入窸窸窣窣的声响,后背一阵清凉,他猛地惊醒,先吸入了一腔的芬芳。
“哦,还是把你弄醒了。”祁无忧坐在床边,一手拿着药罐,一手执着棉签,却依然不是伺候人的料。
“陛下……?”
贺逸之挣扎着起来,却被祁无忧按了回去。
“躺着。不缺你一个礼。”
她的手扣在贺逸之光裸的肩上,他蓦地不会动了。
祁无忧的手意外地粗粝,不像个姑娘家的手,甚至没有他的肩头光滑,摩挲得皮肤有些刺痛。贺逸之忍住颤栗,却克制不住想象起那些茧的形状。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祁无忧的眼里。她瞥见少年紧绷的唇线,指腹感受着他微不可察的颤抖,问道:“你不愿让我碰?”
“臣不敢。”
什么不敢,无非是不敢承认。
祁无忧置若罔闻,谅贺逸之也是真不敢忤逆她。她没有像之前一样,见他勉强就不再强求。
因为这回不一样。
祁无忧望着贺逸之满背的伤痕,蓦地想起另一个男人为她做过的一切,还有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血淋淋的场景时,听到的热烈的话语。
她松开手,转头却不由分说扯下贺逸之的单衣,说:“我不碰你,只想给你上药。”
贺逸之在东宫是怎样的境遇,祁无忧大抵都清楚。
他跟夏鹤一样孤高清冷,又容易遭人妒忌。没有人愿意帮他上药,他也不想求宫里的人,就自己拧着身子,想办法抹了些药,最后包扎得一塌糊涂。
柔软的膏体覆在渗着血丝的伤疤上,祁无忧轻轻吹着气,慢慢抹开,思绪也一圈圈地荡远了。
当初夏鹤那一身的伤是用鞭子打的,比贺逸之的伤势还可怕些。他伤得那么厉害,又是谁照顾的呢?
如此一想,祁无忧下手就重了些。
贺逸之让她弄疼了,极力咬着牙不动,更不敢吭声,省得她又问“不愿让我碰?”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问:“很痛吧。”
“不痛。”
贺逸之说话时,鬓间都是汗。身下的床褥已经湿了一大片,他因此一动不敢动。潮热将他两面夹击。
他正在想“有其子必有其母,他们母子都很会折磨人”,一滴不同于跌打药的凉液忽然掉在了他的肩胛上。
贺逸之顿住。那水滴很快顺着他的身侧滑下来,坠入了洇湿的床褥中。
她好像哭了。
第77章 衣不如新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成婚了……
77.衣不如新
贺逸之不相信祁无忧会哭。她那么不可一世,好像百折不摧。
他久久没有回头证实,直至他又听见她说:
“祁如意从小就乖戾,但没想到他现在是愈发地过分了。”她没有为祁如意说话,“我会惩戒他的。”
贺逸之沉默了一会儿。
“太子殿下只是想见他的母亲。您与其惩戒,不妨多给他些关爱。”
这次轮到祁无忧许久没说话。
须臾,她幽幽地问:“你也觉得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贺逸之感到一阵古怪。她好像在问他,也好像在问屋子里一个不存在的人。他迟疑了一下,有意无意地转了下头,瞟觑一眼。
祁无忧垂目坐着,忽而轻轻地看过来,对上了他的目光。她的眼底盈满了一片晶莹的红色,贺逸之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又寂寞的红色。
他被她的一时脆弱吸住了目光,无法再为祁如意说话。在祁无忧的感伤面前,他成了跟祁如意一样不懂事的孩子。
祁无忧泪眼婆娑地看了他刹那,竟转身下榻,落荒而逃似的抛下他离去了。
她一走,贺逸之反复回想着她带来的如泣如诉的愁苦。想着想着渐渐魂不守舍,好像需要祁如意再打他一顿才能清醒。
始是新承恩泽时,贺逸之自己都没发觉,祁无忧跟他说的话,比对祁如意要多许多。不怪乎祁如意对他怀有这么大的敌意。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关注和疼爱,还不如一个随处可见的嬖宠,这于他而言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
但是祁如意没有再找贺逸之的麻烦,因为他一下子病倒了。
起初只是风寒,祁无忧听说后便停了东宫的讲学,让祁如意卧床休养。但在祁如意看来,这却是母皇对他的惩罚。祁无忧因为他打了贺逸之,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祁如意天生敏感,生怕祁无忧是对他失望了才不许他念书,于是才歇了半天就强装病愈,带着病苦读。
他还熬夜写了几篇策论送到了乾元殿,想让祁无忧看一看,他不是回答不出教席的问题,他足以成为出色的储君。
但祁无忧只潦草地回了个“阅”,什么也没说。
祁如意由是更加担心害怕,愈发刻苦,不敢休息。他在东宫是个小暴君,谁也不能忤逆他,连照水也制服不了他。等贺逸之将他扛回床上时,他已经高烧不退了。
纪泽芝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天一夜,才等到祁无忧前来探望。
祁如意仍然昏睡不醒,烧也没有退。
祁无忧坐到床前看着他青白的小脸,沉默地摸了摸他发烫的脸颊,又给他换了一条凉帕子敷着。
整座东宫只有属官,没有宫女、太监,这也是祁如意一直认为自己不受重视的表现。一来,祁无忧不想给祁如意养出骄奢淫逸的毛病;二来,她认为人越少,就越难有空子可钻。东宫属官不多,但都是她的亲信,能确保不会有人对祁如意下手。
她只有这一个孩子,失去不起。
因为一旦失去了,就得想办法再生一个。
祁无忧一动不动地看着祁如意的睡颜,直到日暮时分,晏青下值过来探望。
他亲自点了灯,走到床前,唤了声“陛下”。
祁无忧动了动身子,起来说:“该给他煎药了。”
说着,她走向外殿。晏青跟在后面,为祁如意放下了床帐,仔细掖了掖。
古旧的墙壁上映着幽幽的烛火,空寂的宫殿如同一座冷宫,平素只有画梁上的彩绘的仙人跟祁如意作伴。
贺逸之从后殿进来,未料到晏青也在这里。他听见里面的动静,鬼使神差驻足隐匿在画屏之后,想知道世人眼中的圣君贤臣在私底下是否就是寻常的夫妻。
红泥小炉一直燃着。祁无忧添了些炭,将方才浸泡好的药材倒进锅里,擦着手在一把交椅上坐下,又示意晏青也搬一把来。
两个相隔一座烧着火的小炉子,一同守着里间的孩子。
祁如意天生不如祁无忧强健,从小到大生过几次病,祁无忧没有一次不担惊受怕。
她说:“我原以为等他长大一点就好了,没想到竟大意了。这次是不是比他三岁那年还严重些。”
晏青笑着说:“我母亲常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大概就是这样了。不过我摸着已经没有昨天烫了,应该快好了。”
“我跟你母亲不一样。”
她亲自处理药材、煎药,不过是防着有心人毒害而已。
药壶咕噜噜冒起了热气。
祁无忧虚无地看着四散的水雾,说:“长倩,你能想象吗。刚才我看着他,想的居然是,万一他这时候夭折了,我要再上哪找一个储君?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不会是一个好母亲,可我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我仍然只想着自己。”
“你只是太累了。”晏青宽慰道:“你要操劳国事,也不比平民女子,身边还有一个体贴的丈夫帮你管教孩子。”
祁无忧顾不上他别有深意。她撑着头闭起眼睛,的确累了。晏青身为男人,根本不懂她的挣扎。
曾经她和太后红着眼睛恶语相向时就想过,以后她和祁如意也会为了争权夺利变成这样吧。只是她比太后好一些,除非她死,否则永远都是至尊。
那么,祁如意再长大一些会不会盼着她早点死?萧愉杀了他的父亲,那么祁如意想杀了他的母亲也不足为奇。
她每次一想到这些骨肉相残,就没法对祁如意好。她也不知道如何对他好。他就像他的父亲一样难以对付。
“我有时会想,”祁无忧放下了手,重新睁开了清明的眼睛,“如果祁如意不是太子,我和他的感情是不是能好一些。”
晏青心中一惊,迟疑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
祁无忧已经很少放下君王的姿态,像过去一样和他交心。今日她明着因为照顾祁如意而倾吐苦衷,实际上又似乎在向他试探废立之事。
如果连他都不支持,朝中必定非议滔天。
“立了他又废了他,”晏青假装以故知的口吻说:“于他而言该是多么残忍,恐怕只会对母子和睦更加不利。”
何况,她废了祁如意,再去立谁呢?
祁无忧笑笑,直接回应了他心里的想法:“他们揣测我对太子有诸多不满,都是在找借口废立,把江山传给公主。扭转阴阳,让御座之上世世代代都是女皇。是不是你也是这么想?”
晏青默然。
“我不会传给公主。”祁无忧收起笑容,“分娩对女子来说是鬼门关,即使金枝玉叶也不能例外。我现在能坐在这里说话,是因为我有些运气。但我不能保证世世代代的皇女都能如此。一个随时可能崩殂的皇帝,如何稳定社稷,安定民心。”
她不能对晏青倾吐的是,如果她当时没能摆脱张太后的控制,将会被以产子的名义困在床上几个月。一个皇帝几个月无法触碰国政的后果会是什么,不言而喻。
“辛辛苦苦生下一个皇储,还有夭折的可能。所以男皇帝们才广开后宫,好文昭武穆。”祁无忧道,“我小时候也跟你讨论过,是不是。因为我那时候不懂,只觉得他们威风。但我现在明白了,”她若也要肩负起这种开枝散叶的责任,就会一直被困在产褥之间。“先贤规定的世道一直是有父子然后有君臣。君父对臣子,这就是家天下。你说,我会愿意要什么母女君臣?”
只是换汤不换药的东西而已。
“所以,我确实不适合当皇帝。”
所以,她索性废黜皇帝,摧毁三纲五常。
祁无忧也想过,为什么一切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没有遇见他,她是否不会深究一切问题的根源,是不是会比现在快活。
夏鹤带给她的远比爱更多,也远比恨更沉重。
晏青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还不够。”
祁无忧微微一笑。晏青如她意料之中,只听到了她的字面意思。
曾经,若他解不开她的谜语,她会失望;若他不能理解她的抱负,她会难过。但如今,她看着晏青被她蒙在鼓里的样子,感到的却是痛快。
凭晏青对她的了解,还不足以参透她想做的事情。但他至少能明白一条她的暗示。
不必费尽心机在太子身上花费那么多心血——
不管是为了什么。
晏青从她这里吃了颗定心丸,她不会立太女。但她的图谋又似乎比立太女更加令人惊惶。
过了片刻,他说:“无论你要做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
“我知道。”
“但事关太子,我还是想问,”晏青一顿,“那个人,他知道吗?”
祁无忧不作声。
“这么多年,你从未召他进京,若是为了阻止他们相认……”却又一再默许夏鹤的力量不断膨胀,养虎为患。
时至今日,天下已经无人不知夏在渊其名。他为朝廷秣马厉兵,麾下已有数十万苍军,令人望其项背。祁无忧连祁如意弑母上位的可能都想过,又怎么会想不到他们父子有足够的力量联合起来与她抗衡。
她没有否认,还是不作声。
晏青无声地长叹一口气,不再多说,只道:“若日后你需要一个——”
他收了收声,不能说“需要一个男人”。于是又道:“需要一个由头的时候,我只希望你还能想到我。”
祁无忧看向他,尚未答应,一直在暗处的贺逸之却不想再听他的纠缠。
当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纠缠不休的时候,最直截了当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她身边再出现一个男人,令前者知难而退。
这是晏青的意思,贺逸之听明白了。
他旋即从后殿走出来,腰间蹀躞叮叮轻响,人未到,已经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陛下。”贺逸之行了礼,又冷脸面向晏青:“太傅。”
祁无忧坐在椅子上仰头看他,晏青更没料到这样一个不速之客。他们同时看着贺逸之,而贺逸之垂目站着,甚至有些后悔挺胸而出。
晏青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若论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还有谁能比贺逸之更应景。
他起身正襟行礼,主动提起:“臣告退。”
祁无忧点了点头。
这时,药也熬好了。不等她动手,贺逸之已经先行屈膝蹲下身,垫起药壶,缓缓滤了一碗药。
他一言不发地垂着眼眸,长眉入鬓,如玉清俊。不过几天的光景,他好像又高大了一点儿,即使半蹲着也屹然挺拔。
祁无忧看着贺逸之弄了一会儿,没有出声。到了夜里,仍是他陪她守着祁如意。她没叫他坐,他就一直站着。二人的倒影一高一低,几乎看不出缝隙。
铜壶漏断,映在墙壁上的烛火愈发朦胧。不久,遥远的钟声阵阵传来,长夜才将将开始。
贺逸之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祁如意。
方才祁无忧和晏青无疑谈到了祁如意的父亲。他从未像世人一样猜测过太子殿下的生父是何方神圣,但今夜却第一次好奇起那个男人的身份。还有,他跟祁无忧又有怎样的过去。
祁无忧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冷不丁开口:“有什么话就说。”
贺逸之瞥了瞥她绰约的背影,竟也真的开口问了:“您是不是很寂寞?”
“为什么?”
祁无忧侧了侧头:“为什么要这样问?”
贺逸之望着她清丽惑人的侧脸,幽幽的烛照令她的眼睫都婀娜起来。倏地,她抬起一双明眸,目光将他射了个正着。
“因为我们是孤儿寡母,因为我没有丈夫?”
贺逸之想否认,又说不出“不”。
她的神情十分玩味,好像不久前在他面前红了眼眶的女人不是她。
“我知道了,你现在正是风华正茂,大动春心的年纪,所以看谁都像缺了个伴儿。是不是?”
“不是。”
“嘴硬。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成婚了。”
贺逸之看着她不言语。
祁无忧勾了勾唇角,“真的没有中意的女子?”
今夜的她双眸横波,只有嘴唇是红色的。看不出一丝清苦和寂寞。
贺逸之望了她一会儿,说:“没有能成婚的。”
第78章 相逢无处如果,她当初遇见的是少年时……
78.相逢无处
没有能成婚的?
贺逸之的回答如同在针对她前面的话。
祁无忧置之一笑。
虽然他有着跟夏鹤相似的面容,却并不能像他一样,句句都能激起她的胜负欲。
祁如意的烧很快退了。这次祁无忧让照水和漱冰都来看管他,让他别想继续带病读书。
他散着头发,虚弱地坐在床上,神色黯然。
照水端着药上前,竟有点不忍心惊扰这个瓷娃娃。
美丽惊人的少年无疑继承了他父亲的全部优点,未束发时就像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可是,祁无忧不止一次为此表达过不满,认为祁如意没有一点男子气概。殊不知他没有父亲,效仿的对象始终都是母亲。为了赢得祁无忧的关注和宠爱,他更是竭力模仿她的模样,结果却适得其反。
“照水姑姑,”祁如意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沮丧地垂着头,“母亲究竟为什么不喜欢我。”
“陛下怎么会不喜欢您呢,她昨天还在您床前守了一夜呢。”
“可是我亲耳听到她和太傅说要废了我。”祁如意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愤懑,“母亲她要废了我!”
照水怔住。
祁如意抱着膝盖,埋进里面,渐渐发出了压抑的哭声,“她真的不爱我。为什么。为什么。”
识字以来,他的心中就常常升起一个疑问:祁如意,岂如意,母亲为什么要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
原来他的降生于母亲而言,竟是一件这么不如意的事情。
“陛下她当然爱您。”照水看着祁如意,心如刀绞。她不禁将他抱进怀里安抚,“她只是不知道怎么爱您。”
“我不明白,母亲一直说我不像她……”祁如意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埋头抽噎,“如果我是个公主,她是不是就不会想废了我了。因为我只是个皇子,所以在她眼里,我只有帮她稳定朝政的价值。等到大臣们威胁不了她了,她就会废了我……”
他已经那么努力学着母亲的样子,可是在她眼里,他就是不像她。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投错了娘胎,不该生为男儿身。
照水抱着他,柳眉紧锁。
她从未想过祁无忧已经动了废立的念头。这一传出去,不知会激发多大的动荡。更令人忧心的是他们母子之间的裂隙会因为废立愈来愈深,以至于无法弥合。
难得照水也冒出了异想天开的念头:若驸马还在就好了。
于是,她从公主府的旧物中找出了一个珍藏已久的荷包,交给了祁如意。里面放着一缕结发青丝,祁如意隐约明白,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的遗物。只是他很懂事,没有追问那个人到底是谁。
等到祁无忧召见刚刚大病初愈的太子时,一只绣着鸾凤和鸣的旧荷包便从他袖中掉到了御前。
十多年了,祁无忧只见过这东西一次,却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
照水用心良苦,大抵盼着祁无忧见了这缕结发睹物思人,念及昔日夫妻情分,唤起一点舐犊之情。
二十年来,祁无忧第一次罚了照水,因为她的忠心已经倾向了东宫。皇权面前,没有母子。她要教祁如意认识权力的构筑,唯有率先垂范,让他切身体会。
至于荷包,则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结发恩义。
祁无忧拿着荷包看了一会儿,二人的青丝已经随着岁月流逝变得暗淡无光。她又看向御案上高高垒起来的奏本。
以前这些奏本都是弹劾夏鹤的,但现在朝野上下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得罪他。英朗倒是上了一道奏本。平州流寇横行,他请奏祁无忧命令夏鹤抽调几万兵力协助他剿匪。
祁无忧准了,但宥州却拖拖拉拉没有开拔。再问之下,夏鹤才上奏,义正辞严地说善战者不在少,善守者不在小。等他的苍军跋山涉水,跟平州的将领磨合,最后只怕贻误战机,适得其反,白白耗费她的国帑。
总之就是:不借。
暗暗反对祁无忧的人幸灾乐祸,笑她吃到了养虎为患的苦头。现在夏在渊坐镇宥、安两地,官拜雍西总督,已经有了与她抗衡的*底气。
那厢英朗剿匪当然也是借口,无非是替祁无忧试探夏鹤的态度,削他的兵权。结果不如人意,祁无忧看他们唇枪舌战就心烦。
夏鹤这次回绝,不臣之心好像昭然若揭。阁臣们都不无忧虑,祁无忧又亲手扶植出了一个夏元州,可她还有第二个祁无忧和夏鹤跟他结成秦晋之盟吗。
他这次的态度的确给了祁无忧一个警示。十一年了,她凭什么自信他一定还对她忠贞不二呢。
她这些年来放任夏鹤不断坐大,不管是出于对他家破人亡的愧疚,还是不忍他的才能被埋没,希望他一展抱负,还是有心利用他的感情,她对他寥寥的警惕心都脱离了常理。
祁无忧又等了几日,等到薛妙容进京。
南华殿里只有她们两人。谈及夏鹤,祁无忧不得不问:“你认为,他对我还有忠心吗?”
薛妙容是这世上唯三知道夏鹤真身的人,也是唯一才见过他的人。不久前,琼州军营发生兵变,叛军流窜至雍西山岭,她一封照会请动了夏鹤的襄助,得以迅速使叛军伏法。
夏鹤能急人之困,未尝没有念着旧日的人情,也难说没有顾及薛妙容是祁无忧的心腹之臣。可若论他对祁无忧的忠心,恐怕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确认。
更何况,薛妙容下不起这个断言,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她道:“您何不召他觐见,面对面谈上一天。依臣看,他是有心进京的。”
“他变了很多?”
“十一年了,”薛妙容忍不住说,“连臣都变了很多呢。”
她到宥州拜会夏鹤时,恰逢英朗跟他借兵。关于如何上奏祁无忧,夏鹤问询了她的意见。即使她那时也劝他从善如流,但结果还是换来了他的一意孤行。
祁无忧忌惮他,他心知肚明。她跟英朗君唱臣和,他更看在眼里。
“她不放心,诏我进京就是了。可她为什么迟迟不肯下诏。”
除了不想见他,还有什么理由。
十年的光阴将神清骨秀的青年淬砺出了更加漠然冷峻的模样。除此之外,他身上并无岁月的痕迹。曾经奕奕的眉眼凛若秋霜,令人不想直视,本能地想避开那冷冽得刺眼的寒芒。
夏鹤显然知道,在遥远的帝京,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情郎。
薛妙容遗憾地在心中叹了口气。她迈出南华殿时,却迎面遇上一个清俊异常的少年。
他作侍卫打扮,眉目如画,宛若十一年前初来京中的夏鹤。
她驻足看了贺逸之许久,直至贺逸之也看见了她。
薛妙容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跟照水问候:“照水姐姐,方才没来得及跟你说话。”
许久不见,照水忍不住打量了她几下。这些年她青云直上,朝里谁见了都乐得尊称她一声“薛大人”。她倒好,见了曾经的姐妹,仍以过去在宫中的习惯相称,从来不摆官派,难得漱冰都要称赞她一声不忘本。
说话间,贺逸之的身影已经走出她们的视野。薛妙容问:“陛下她这是……?”
“你看他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照水点到即止。
薛妙容笑笑。
少年清新秀丽有余,但比之正主,则实在少了些惊心动魄的气质。果然还是人不如旧。
另一边,贺逸之进了南华殿,也回想着薛妙容看他的眼神。
他认得她。祁无忧跟前真正的红人,大周第一女巡按,和济州的王怀遥相呼应,各自是祁无忧整肃地方吏治的利剑。民间有言,贪官污吏听到琼薛济王的名号,无一不闻风丧胆,小心翼翼。
这样一个显要因他驻足,又以惊奇的目光看了他许久。贺逸之心中盘桓了很久的疑问不得不因此愈来愈深。
祁无忧刚结束一日之际的机务,正翻看还有什么要紧的奏本。贺逸之让她调到了御前,省得留给祁如意虐待。
“陛下,我……”年轻人到了御前,问,“臣是不是长得很像一个人?”
“有一点。”
祁无忧说完抬了抬眼,见贺逸之立在阶下许久没说话。他垂着眼不见表情,像是生着年轻男人独有的闷气。
她转身下了丹墀,走向里间的寝殿准备午憩。
过了一会儿,贺逸之才跟来问:“那个人如今在何处?”
“死了。”
祁无忧说着,面无表情地倚到了榻边。
一说“死了”,贺逸之不难联想到祁如意的生父种种,很快想到了她做公主时的驸马。他的眉心微微一松,又恢复了疏眉朗目。
祁无忧忽然笑起来:“听到他死了,你就这么高兴?”
贺逸之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她谈及那个男人张口闭口都是死啊死的,没有半点不快。
他说:“臣当然谈不上高兴。”
祁无忧仔细一瞧,原来他那年轻男人独有的闷气还未消散。
她笑了笑,不料贺逸之没有夏鹤的牙尖嘴利。不过这样一来,她才舒心。
祁无忧端详着年轻人清冷挺逸的容颜,越看眼神越加迷离。她不禁缓缓起身,逼上前去,轻声问了一句:
“你爱我吗?”
贺逸之视线一停,双眼看着她一动不动。
祁无忧稍稍回神,微微仰看着他俊逸的眉眼,忍不住抬手描绘,久久不能罢手。
他这个年纪怎么会已经对爱有所感悟。
贺逸之闭上眼睛,任她来回抚摸着。
“罢了,不为难你。”祁无忧放下手,“先退下吧,我要歇会儿。”
贺逸之睁眼,那专注的目光忽然留住了她后撤的脚步。
他望着她,冷不防抿着唇吻上来,一把抱着她倒向了身后的御榻。
……
贺逸之就这样成了祁无忧的御前侍卫,日夜伴驾。
她笑问:“不觉得委屈?”
年轻人的神情很是认真:“我只想和你朝朝暮暮。”
祁无忧忍不住吻了吻他。
可是玩笑归玩笑,她如此喜爱贺逸之,总是会为他考虑日后的前途。可是祁无忧很快便发现,每当她与左右议论制衡夏鹤,贺逸之都会听得格外入神。
她不禁问:“很关心他?”
“夏大人十几岁时就是行伍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可谓命世之英,不世之才。”贺逸之居然说:“我少时就很仰慕他。”
因女主当政,如今民间不重生男重生女,但最后生儿生女却非自己左右得了的。所以人们不无祈愿:若老天还是给了男孩,那也要生男当如夏在渊。可见天下有多少人仰慕他。贺逸之最是向往英雄豪杰的年纪,又醉心习剑,哪能免俗、对夏鹤的声名无动于衷。
祁无忧怔了片刻,忽而笑道:“话虽如此,但你千万不要学他。你要是想像他一样,我可就要把你放出宫了。”
说完,个中暗语又只有她自己能体会。
“我不要。”
贺逸之否定得极快。一句“舍不得”烫嘴,他半跪下来,坚定不移地望着她说道:“我说过,惟愿伴君左右。”
祁无忧抚上他的脸,“嗯,这才是我的贺郎。”
说完,她又描画起贺逸之的眉眼,爱不释手。
犹记她与夏鹤初相见时,他已经十分高大,英俊,成熟,一言一行都是一个男人的样子。她从没见过夏鹤十几岁时的模样,也想象不出年少的他都吃过什么苦,又是否也像后来一样孤傲,难以征服。
如果,她当初遇见的是少年时的夏鹤,他会不会也像贺逸之一样,永远都不会想离开她?
第79章 驰光见君还是要用美人计。
79.驰光见君
月华胧明,祁无忧坐在庭前给英朗回函,让他暂时停止插手对夏鹤的弹压,顺便回绝了他想回京的愿望。
待她停笔,一抬眼瞥见贺逸之。他跪坐在旁,墨色的眼睛似乎盯了她许久了。
因为回英朗这封信,祁无忧已经比平日晚就寝了半个时辰。贺逸之看在眼里,对英朗的不满无需言表。
英朗如今的名望稍逊夏鹤,但仍是赫赫有名的柱石之臣,大权在握。他是少数有权给祁无忧写私函的外官之一,又曾是她的情人。尽管许多人在背后议论,贺逸之如今所处的位置就是当年的英朗,但如此宠信在他面前,却是可望不可即的。
除了伴君左右,他能为祁无忧做的只有添墨点灯,以及带来鱼水之欢。
“你会不会觉得我没出息。”
祁无忧忙完,靠到椅背上,“没出息?你要多有出息?逸之,你该认清,你再有出息也是我的臣子,当不了大丈夫。所以不如收了这心思。”
“臣不敢。”
“别胡思乱想了。你若真的像夏在渊,也未必好。”祁无忧倾身,双臂勾住年轻人的脖颈,亲了他一下,“我现在可只喜欢你。”
贺逸之抱住她,抿了抿唇,朗目中流溢着月辉一样温柔的光彩。他轻轻闭上眼睛,低下头来吻她,一点一点求她共赴巫山。可祁无忧只是同他温存了一会儿,便带着他回到了案前。
“过来,我教你怎么看刑名文簿。”
云雨未兴便倏地消散,贺逸之欲言又止,还是跟到了她的身边。
入宫之前,郑玉莹就教他,皇帝不同于寻常妇人,用世间一般男子追求女子的方法都行不通。那时他不愿以色侍君,把这些话当成了耳旁风。但为求佳人芳心,到底不能不另辟蹊径。
那位薛大人婉转地点拨了他几句,教他试着在祁无忧面前多读书,又最好是以什么样的姿态手持书卷。
夜里,贺逸之在灯下看书,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他只是沉默地等待求证,看薛妙容是否在建议他模仿一个人。
等着等着,祁无忧的裙摆好似嫣红色的波涛,悄无声息地漫溢着进入了他的眼帘。这时,贺逸之的期望也像退潮一样落下了去。祁无忧为他停了下来,然后一停就是一夜。
缠绵悱恻时,她泪眼迷离,贪婪地叫着:“贺郎,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贺逸之流下了滚烫的汗,一滴一滴落在了二人之间。
自从得知她曾经的丈夫名“鹤”之后,他就抵触起这称呼来了。
“逸之不会。”他言之凿凿:“绝不会离开你。”
但他立下如此誓言,祁无忧却要离开他了。
天色一亮,她又召集了众阁臣在南华殿密议。但这日的商榷的中心却不是夏鹤,而是对准了云州。按照律法,各地官员三年一任,但徐昭德在云州总督的位子上已经长达九年之久。他的势力盘根错杂,先前祁无忧根基不稳,也打不了他的七寸。如今数州都已在祁无忧的掌控之中,她旧事重提,云州却再次“乞留”,又有五千百姓冒出来联名请命,要求皇帝留下他们的父母官。
她不是体察民情吗,徐昭德就拿民意制服她。
贺问贤提出借机任命御史赶赴云州考绩,公孙蟾却道:“这不是嫌御史台的水还不够浑吗。”
朝廷派了人去,结果不是御史被收买,就是已经被收买。到时上下其手弄虚作假,可谓毫无裨益。
最终祁无忧让晏青拟旨,擢升徐昭德回京。但回京高升,却是以放下兵权为代价,徐昭德必然不肯。但皇命难违,他若抗旨,祁无忧便有理由拿他。
“他若抗旨,不是没有起兵的可能。”晏青不无顾虑。
祁无忧道:“他起不了。”
这是要在徐昭德起兵造反的开头就将他按在云州的意思。然而谕旨一到即打草惊蛇,等到朝廷听到风声,再调兵前去,无论如何都是赶不及的。何况王师怎可随意开拔。还是要从别处调兵。
祁无忧的几个心腹都不约而同想到了正解。夏鹤与云州毗邻,手握重兵。诛杀徐氏,非他莫属。但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却不曾想过若沛公不愿从命,一切又该如何收场。
他们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祁无忧很快命丹华郡主秘密出使宥州,代她游说夏鹤出兵。
她没有委任任何一个朝廷官员。晏青心知肚明,他和公孙去见夏鹤只有火上浇油,因此缄口不言。薛妙容本是最合适的,但她已经铩羽而归,如今只有天家的人才能代表祁无忧的面子。不知她有没有后悔当年为了揽权,除去了几乎所有的宗室,以至于只剩下祁兰璧一人可以利用。
郡主即将驾临的消息传到宥州,夏鹤正与他的一众部下在城外行猎。世道太平的时候,他常常带领众人行猎,以此维持战斗的状态。
得知祁无忧派来郡主媾和,夏鹤的几个心腹暧昧地交换了眼神。原来当皇帝的颐指气使那么久,最后还是要用美人计。
不过这些想法都是看破不说破,他们面上还是要向夏鹤请示,郡主惠临,接待是怎么个章程。
林中枯叶压出了酥脆的响声。夏鹤掉转马头,像是因这一通打搅失了兴致,“按二品官员参访的章程,该怎么办怎么办。”
“是。”
没人有异议。
夏鹤驱着马走出寂静的树林,所经之处,一众身着玄色甲胄的士兵皆齐刷刷地向他低下了头颅。
如今,他已在宥州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但要在短时间内掌控一方军政,也必须如此。夏鹤的部下和每一个将士都因此对他忠心耿耿,绝对服从,甚至百姓也视他为济世之主。这是夏元洲对夏鸢未竟的期望。而他将祁无忧反感的一切融会贯通,自然招来她的忌惮,被她视为眼中钉。
只有沙天波跟在后面桀桀笑道:“老弟,你那媳妇知道你现在这么发达,连郡主倒贴都不放在眼里,不得肠子都悔青了。”
夏鹤没有表情:“未必。”
“那你说那郡主漂不漂亮?”
……
野旷天低树,两骑骏马在天地间一路西行,不远处就是宥州的地界了。
经过数日驰驱,郑玉莹的双腿内侧早已痛不堪言。她自出生就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这是头一次疲于奔波,餐风饮露。但是祁无忧瞒着朝里白龙鱼服,冒充郡主赶往宥州,为了速去速回,只有轻装上阵。一路上只有她们两个女子,连一个提行李的随从都没带。君王出行就是这样的阵仗,说出来也是天方夜谭。
郑玉莹只得婉转地说,这样过去让宥州府见了,恐怕不能彰显天家威严。
但祁无忧岂用得着那些排场:“我亲自来,还不够给他一个下马威?”
说罢,打马踏进了宥州的土地。
郑玉莹跟在后面,无言以对。
她不是祁无忧的旧臣,对从前内情一无所知。但这也是祁无忧带上她的理由之一。祁无忧所有近臣都留在了帝都,营造着她并未离京的假象。她此次微服另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若御座无人,现在的朝廷能不能运作整个帝国,将来又该从何处整顿。
一路上,祁无忧的胸中都装满了种种心事。
她们抵达宥州时是晌午。边陲小镇算不上富饶,没有行辕驿馆。祁无忧继续乔装百姓,预计在民家借宿。进入暨云县后,祁无忧放慢了速度,按辔徐行,走马观花地看着夏鹤治下的民风,所行之处意外地冷清。她们一连探访了几户人家,都不见主人踪迹,打听之下才知道,今日几乎所有县民都跑去了县衙看官司。
祁无忧一听,来了兴致,当即带着郑玉莹往县衙去了,正赶上暨云县县令升堂。
堂下跪着一对夫妇和一个年轻的妇人。本地人称年轻妇人是城西的王寡妇,那对夫妇是她娘家兄嫂。
暨云县令沉着地看完卷宗,问:“王三娘,你已丧夫三年有余。你兄嫂为你说的这门亲事,本官也了解了。这冯家是本县一等一的大户人家,三少爷又考中了秀才,是再好不过的姻缘了。你为何想退婚呢?”
王三娘道:“哥哥和嫂嫂应下这婚事时,妾并不知情。若妾当时就知道,一定不会应下的。”
可冯家是暨云有名的乡绅,家中有良田百亩,数不尽的绫罗绸缎,全县没有一个姑娘不想当冯家妇。县令好言劝道:“按理说,冯少爷是初婚,而你不仅是嫁过人的,又不到一年就克死了丈夫,更不需提你家只是个裁缝。冯家愿意下重聘迎娶,诚意已经很足啦。若你能说出冯少爷的不是,本官也可为你做主退婚。”
王三娘根本没见过冯少爷,如何说得出来,只道:“妾……妾已决心为亡夫守节!”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今时不同往日,自祁无忧御宇以来,民风愈发开放,守节这类旧习是遭人鄙夷的。众人看向王三娘的眼神更加不屑,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王三娘跪在人群中央,脸色涨红,害怕得浑身颤抖。
祁无忧避开嘈杂,问向身侧:“玉莹,你怎么看?”
郑玉莹也不喜贞洁烈妇,因此轻叹一声:“看来宥州还是地处偏远,所以民智未开。”言下之意,已是对夏鹤治下的否定。
说话间,一名锦衣少女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她走到堂下,见了县令并不下跪,反而质问起他来:“既然冯氏家缠万贯,怎知不是王氏兄嫂为了彩礼将妹子嫁出去呢?”
县衙内外一时鸦雀无声,只因这少女不仅面生,且十分年少。
祁无忧打眼一看,见她居然跟祁如意差不多的年纪,十一二岁而已。但少女小小年纪锐不可挡,逼人的气势却是祁如意这个一国储君都没有的。
因她心里想着祁如意,再看这小姑娘,竟发觉她跟夏鹤的眉眼也有几分相似。
堂上,少女已经抢过一县之长的威风,从王三娘的口中套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王三娘的兄嫂果真是为了钱财,才将她嫁去冯家。而对方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品行才貌方面也没有可以指摘之处。她不想嫁,除了去当贞洁烈妇,竟再无别的办法。即便如此,世人还要指责她迂腐蠢钝。
“这还不简单,请一块御赐的牌坊,就是县官也不能逼你嫁。”少女面向众人回敬:“你们才迂腐!如果一块石头就能让这位姐姐过上自在的日子,那立一个又有何不可?”
人群中顿时嘲骂滔天。
县令在百姓面前维系着父母官的气量,道:“小姑娘,你可知一个贞节旌表要花多少钱财、走多少关节才能立起来?别的不说,王家根本出不起这个钱。”
“不过几十两银子,我出就是了。”
“那你可知道,除了银两,王氏还得想法子一级一级往上报给朝廷,才能请到这块牌坊。别说她,就是冯家都没有这个关系和脸面。”
“那我知道的可多了。”少女威风凛凛地冷笑一声:“我姓夏。”
县衙内外再度鸦雀无声。
在宥州的地界,一个夏字意味着什么,无论童叟都了然于心。
夏鹤是宥州之主,即便皇帝不喜,也得忍让他三分。何况立个牌坊这点小事,放在朝中连芝麻大都算不上。有夏鹤出面上奏,还怕朝廷不想卖这个人情,做成一本万利的买卖?
自称姓夏的少女名为如陵,一身绫罗衣裙已能显示她家世高贵。但暨云县令可没听说夏总督有私生女。他噤声片刻,又很快回神,岂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吓住。
“莫以为你年纪小就可以扰乱公堂。来人,把她拿下!”
左右差役上前,个个都是手持棍杖的成年男子。但夏如陵天不怕地不怕,竟也出手回击,拒不就范。
众人一瞧,瞬间对王三娘失去了兴趣,转过来教训夏如陵。
“哪里来的黄毛丫头!”
“太不像话了,小小年纪还管人家寡妇再嫁,也不怕自己以后嫁不出去。”
夏如陵打着架还不忘抽空向外喊道:“只要我想嫁人,整个宥州的一草一木都是嫁妆,怕只怕天底下没有男人配得上本姑娘!”
她这样大放厥词,连郑玉莹都忍不住开口:“真是个好狂妄的小姑娘。”
说完,她察言观色,留意着祁无忧的神情。若这位小夏姑娘真是夏在渊的什么人,她如此狐假虎威,为非作歹,必会给夏氏招来更大的麻烦。
果然,祁无忧的表情难看极了,恨不得现在就将夏鹤活剐。
方才夏如陵一出手,她就认出了她的招式。几曾何时,夏鹤教过她一模一样的东西。
如果夏如陵是他的女儿,算算年纪,无疑是他当年背着她偷偷生的。张太后也没有骗她。
第80章 游龙戏凤他也想给我一个下马威。……
80.游龙戏凤
不管夏如陵在武功上多有造诣,眼下也只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少女而已。数个五大三粗的差役扑上来,不多时就将她制服了。
夏如陵让他们扣着,既不服气也不露怯。她傲然仰着头,面对一众官差有恃无恐。
一个差役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扬起胳膊就要扇她的巴掌。但他的手定在了半空中,怎么都落不下去。
他扭头一看,自己的手腕竟被一个女人拧住了。他从未见过这么艳丽的女人,未施脂粉就已经艳光四射。一时忘记了怒喝。
“身为官差却动用私刑,且不提对方还是个孩子。想让天下人都议论你们明府就是这样办案的?”
祁无忧稍一用力,粗野的男人便高声惨叫起来。
堂上的县令头疼得厉害。
“她不是孩子,给她拿下!”
郑玉莹不及祁无忧的身手,这时才挤到她的身边。可她不会武功,一路上仍需要祁无忧保护,此时又谈何护驾。
“夫人——”郑玉莹低声请示亮明真身:“请令牌吧。”
“不用。”
“姐姐,你快走,别被我连累了。”夏如陵道:“他们怕我叔叔,不会对我怎样的。”
祁无忧听见那声“叔叔”,侧目看了她一眼。夏如陵已经又嚣张地骂向衙役:
“你们今天敢打我,我明天就挑了你们的手筋!”
祁无忧看向堂上,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听见了,她是夏在渊的侄女。跟朝廷要一块牌坊,对他们来说可不是难事。”
众人一时让她唬住,没有上前。
县令忍气吞声:“制台大人向来秉公办事,怎会藐视王法,随意徇私。”他指着王三娘说道:“她出嫁不过一年就守了寡,想必不曾与她先夫有什么深厚的夫妻之情。总不能捏造一番痴情的说辞,欺瞒圣上。还有你,到底是何人,竟敢直呼制台大人的名讳!”
经他一提醒,夏如陵安静下来,转头好奇地打量着祁无忧。
“捏造?”祁无忧根本不答他的话,只说:“谁说一年的夫妻就不能有至死不渝的感情。”
县令不说话了。甚至整个公堂内外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一齐呆滞地看向了她的身后。
祁无忧一顿,向后转身。
阔别十一年的男人蓦地出现,负手站在人群中央,一如初见惊心动魄,卓尔不群。
夏鹤。
祁无忧望着他,未露一丝惊诧。
他也看着她,一言未发。
十一年的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许多深刻的痕迹,只是他突然喜欢上了黑色的衣裳。一身深邃的颜色仿佛吞噬了他所剩不多的感情。
县令忙下阶来拜了又拜,再抬头时,额间冷汗已经涔涔发光。他笑容可掬地说:“制台大人大驾光临,下官真是有失远迎。快,快请上座。”
厅中一干人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来,连夏如陵也不例外。
祁无忧示意郑玉莹一起离开,但旋即被衙门外的守卫挡住了去路。
这些卫兵魁梧刚毅,是夏鹤的亲兵,只看面貌就与县衙唬人的差役天差地别。
祁无忧面上不显,声音却冷飕飕的:“留下看看他要逞多大的威风。”
这时,夏鹤已经坐到了堂上,听县令讲完了来龙去脉。刚才捉拿夏如陵的差役面如土色,头都不敢抬。
“子不教,父之过。如陵虽不是我的女儿,却也与亲生的没有什么分别。”夏鹤瞥了瞥夏如陵,不怒自威,“她今日大闹公堂,是我家教无方,县正依法处置她即可。”
“制台大人言重了。夏小姐聪颖过人,一语道破此案蹊跷之处,倒是点拨了下官不少哩。”
说罢,县令揭过夏如陵这段插曲,说回了官司上。夏鹤点了点头,且听他讲。倒是夏如陵表情神气,还有些不服。
说到向朝廷请旨时,夏鹤道:“何必兴师动众,拿笔墨来。”
师爷立马呈上笔墨。白纸一展,夏鹤提笔写下“卓行留芳”四个大字,交待左右制成匾额,赠与王三娘。
王三娘如获至宝,不可置信。王氏兄嫂更是望着她,呆若木鸡。只有冯家人自恃有些名望,当着众人直言道:“制台大人明鉴。谁人都知建德以来,今上改政移风,废止了不少迂腐的旧习。若是现在褒奖女子守节,岂不是与圣上的德政相悖了吗?”
祁无忧站在人群边上,饶有兴致地听着。
夏鹤抬眼,略看了她一下。
“若圣上在这里,也会赞赏此女的气节。”
然而众人看那王三娘跪在地上泫然欲泣,既不愿走康庄大道,又不肯以死明志。胆小懦弱,愚不可及,算什么气节呢?
暨云人听得云里雾里,不过还是跟着夏鹤连连称是。
夏鹤又说:“再者,向京里请旨、立碑,一来一回少说一月时间。我将此案了结了便是,不要耽误冯氏另寻婚配。”
他一搁笔,暨云官民纷纷跪下歌颂他的功德,虔诚地瞻仰着他的笔墨。
只有祁无忧的脸色沉了下去,不再从容。
夏鹤不跟朝廷请旨,无非是顾及他们离开暨云后,御赐牌坊未到,王三娘仍要被兄嫂嫁到冯家去。但他的另一层意思更加不言而喻——在宥州乃至整个雍西,他夏鹤的寥寥几笔远比御赐的石碑令人信服。
这下,郑玉莹的脸色也难看极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夏在渊功高震主,一点不是夸大其词。
祁无忧许久没有再出声,而是站在人潮之外,直直地盯着他。夏鹤的目光亦越过厅堂,毫不避讳地与她的视线交汇。
他们在暗里交锋,又视彼此于无物。
最后还是祁无忧先挪开了目光。热闹散去,她在王三娘经过时向她说了一句:“你很勇敢。”
无所谓迂腐或清高,无所谓如何被人耻笑,也要坚持自己的生存之道。若人人都能如此,天下也就没有贵贱之分了。祁无忧不得不赞成夏鹤口中的“气节”。
王三娘看着她,如何想到眼前陌生的女人就是人们口中的圣上。她没有回应,只是摇了摇头,大概想说一点儿也不容易。
出了衙门,外面天色已是黄昏。祁无忧上了马,也没有心思在暨云留宿了。
夏鹤随后带着夏如陵出来,他的手下早已为他们牵了马。他走在坐骑面前停下,问夏如陵:“跑到暨云来做什么?”
“沙叔他们都说皇上正想法子让你娶郡主,我就好奇……”夏如陵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已是嘟囔:“帮你看看郡主到底什么样嘛。”
祁无忧坐在马上听了一会儿,迟迟没有动身。
夏如陵虽是孩童年纪,但夏鹤对她说话的口吻却不像冲着一个孩子,倒像把她当成了大人。
“那就由你负责送郡主回去吧。”夏鹤对夏如陵说着,同时又看了祁无忧一眼,还道:“看个仔细。”
说完竟上了马,掉头即走。
夏如陵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向了祁无忧。
祁无忧面无表情,不见喜怒。
郑玉莹再也隐忍不住,提醒道:“见了郡主还不行礼?!”
她明着指责夏如陵不懂规矩,实则指桑骂槐,暗指夏鹤怠慢。
可是夏鹤依旧策马走远了。高大挺拔的身影渐渐沉入了漫天的红霞里。
郑玉莹不由暗叹,仅是祁兰璧的名头,的确降不住他这个雍西总督。
祁无忧也眯眼看着夏鹤远走的背影,用目光描绘着他的轮廓,冷不丁道:“他认得我。”顿了一下又说:“也知道我是谁。”
郑玉莹稍感不可思议。
“他知道您是谁,方才还敢……?”
祁无忧貌似不以为意,却又冷冷笑道:“因为他也想给我一个下马威。”
郑玉莹属实不明白一个臣子怎么胆敢给皇帝下马威,除非他真有不臣之心。她无法再说什么,夏如陵很快从另一头过来,局促又不失周全地行了个礼。
“如陵莽撞,冒犯了郡主殿下,请殿下责罚。”
“童言无忌,我不罚你。”祁无忧又将她仔细审视了一遍:“你多大了?”
“十一岁了。”
“你喊他叔叔,”祁无忧看了眼夏鹤的背影*,又问:“那你是夏鸢的女儿?”
夏如陵愣住了,随即笑道:“怎么会!我和叔叔的双亲都是夏家的仆役,跟着旧主姓罢了。”
祁无忧未料到夏鹤这样编排自己的出身,又看向了他离去的方向。但他的身影已经融入了重重卫兵中间,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