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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 裴嘉 21627 字 3天前

第71章 蝶梦无凭父凭子贵,假父就不是父吗。……

71.蝶梦无凭

不只沙天波,夏鹤曾经的旧部也为他耻居人下打抱不平,都说今上广开言路,只要能想法子越过郭氏上报给朝廷,皇上肯定不会不管。

“不必了。陛下她都知道。”

夏鹤当然不期待祁无忧会给他“做主”。站在她的角度,自然是犯不着为了一个已经抛弃了的男人,惊动一方大吏。再者,若告上御状,他就真如沙天波所说,软饭硬吃了。

他的人不知这一层,全都不解今上知情还无动于衷,怎能姑息养奸。

夏鹤耐心解释,明主好要,暗主好详,今上是明主。若他自己没有本事撼动郭承隆,取而代之,也就不值得她大费周折动郭。六品以上官员的黜陟都由皇帝亲自裁夺,只要他官至六品,就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她面前——上达天听。

“……六、六品?!”夏鹤的部下无不震骇。

作为武职外官,六品至少要做到一州同*知。他们显然低估了他们夏帅的抱负。

六品以下的官员黜陟经由吏部考核,祁无忧为显示对臣下的倚重,从不单独过问。但她将公孙蟾调进了吏部。众人只当新君提拔潜邸旧臣,区区一六品主事,放在京官里根本不够看,谁都没有多想。

一日,英朗经过乾元殿,里面飘来一阵欢畅的笑声。他问了守卫,知道是公孙蟾和晏青在里面谈笑风生。不知他们又说了什么,频频将祁无忧逗笑。

英朗的职衔不足以入内议事,他也无权像真正的丈夫一样,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参与他们的谈话。他只能无言忍受。

昨日,祁无忧倒是留他过了夜。缠绵到一半时,宥州苍溪突然来了四百里加急。她分得清轻重缓急,几乎立即抽身离去。等她处理完一切回来,只字不提什么事那么着急,一味地与他继续中断的云雨。

她春情勃发,又索求无度,仿佛只将他当成泄欲的工具。每当这个时候,英朗就会想到她并非只会对他一人露出这样美丽的情态,然后嫉妒得发狂。

可是一旦他在祁无忧面前流露他的嫉妒,她就会立刻翻脸,并说:“不想伺候就滚吧。”

从前祁无忧就是那么任性,掌权后更是变本加厉。因为她知道,只要她想,天底下就没有她得不到的男人。

英朗也知道。

他和夏鹤曾经不也是那样骄傲,后来不是都一个一个屈服了吗?

英朗心烦意乱,被她没完没了地刁难,蓦地生出了一点不耐烦。

她也是这样对夏鹤撒娇的吗。

夏鹤又如何哄她,直到她满意为止?

英朗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夏鹤,但如今才知道他连模仿他,都想象不出该怎样模仿,更不用提怎么超越他。

虽说一般女子总要顾及新欢的感受,不会把旧爱挂在嘴边,省得徒惹眼前人愤懑,再令二人生了嫌隙,但祁无忧没那么多瞻前顾后。

她以前敢在夏鹤面前说晏青的好话,现在就更无所谓在英朗面前提夏鹤的种种好。何况夏鹤与英朗之间,又跟他与晏青不同。他们曾是好兄弟,夏鹤一向对英朗赞不绝口,那她说夏鹤的好话,英朗不应该有什么可反对的。

刚开始的时候,英朗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念及夏鹤的死,有他一份,又兼有胜过前人的心思,对祁无忧只有无尽的退让。但他一昧的退,又让祁无忧觉得没趣,要么愈发得寸进尺,要么没心思理会他。

英朗原以为她只是因为怀着孩子,脾气才变得不可捉摸,但这样的状况却在她产后愈演愈烈。她对他的感情是这样样的反复无常。

杜琼枝劝他,喜新厌旧是人之本性,陛下一样是人,也会喜新厌旧。

英朗不以为然地轻“呵”了一声。都说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喜新厌旧的理应都是男人。祁无忧若真的喜新厌旧,厌的不该是夏鹤吗?

杜琼枝纳罕:“你怎么不想想,你都跟了陛下三年了,驸马才一年呢。单是凭这个,你也胜了驸马一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三年,也差不多到了七年之痒的一半。所以她对他的厌倦就该像寒来暑往,顺理成章。

他们开始不是没有有过一段媲美新婚燕尔的时光。

那时,祁无忧总是要求英朗表述他如何爱她。她知道他不善言辞,所以才这样折磨他,欣赏他发窘的样子。

他只能用行动表达,她说夏鹤也是如此。

床帏之内,祁无忧也总能在他身上获得最多的快乐。英朗不曾敢问她,他和夏鹤谁更好一些。但她既然说了跟他最多,应当也变相承认了他已胜过前人。

三年。英朗累积的朝朝暮暮早已是夏鹤的三倍。若爱可以用时间计量,他便已经胜过了他。

午夜梦回或是清晨醒来,祁无忧总是靠向英朗寻求拥抱。她睡得迷迷糊糊,还是无意识地黏向他,必定是两情缱绻,爱到深处。

英朗想,虽然夏鹤跟祁无忧拜过天地,但却未必比他们更像夫妻。

但是某夜,他再度接住爱人的身体,却从朦胧梦境中回到曾经——那时两人为了应付贵妃荒谬的命令,一度阳奉阴违,到了晚上同床共枕,始终躺得泾渭分明。入夜时什么样,破晓时起来还是什么样。

公主自幼睡姿规范,一定是那位溺爱她的夫婿养出了她这娇气的习惯。

英朗倏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望向夜色中浮动的帐幔。夏鹤的亡灵始终在他们的床榻前流连,阴魂不散。

他死了。英朗惊魂未定地想。

他从不存在才是最好的。

对所有人都好。

这些日子,祁无忧又想将英朗外放平州,一走至少一任期,一任期又是三年。三年,仿佛要他把这偷来的三年悉数奉还。这次外放,更是一次如假包换的明升暗降。

与他相反,晏青这些年倒是平流进取,跟祁无忧里应外合,继承了晏和在朝中的人脉,反过来将当老子的赶下了台。今年,晏青兼任太子太傅一职后,跟祁无忧更是君圣臣贤,日日相见。有时涉及祁如意开蒙、鞠育的难题,只他们两个长谈的时候也不稀罕,对谈一整日都是有的。

有人从中看到了晏青圣眷正隆,简在帝心;有人看到的却是孤男寡女,郎情妾意。

祁无忧对此破不耐烦:“夏鹤喜欢干涉,所以你也要学他干涉。这就是你说的替他。英朗,你不会学他些好的地方吗?!”

英朗长长地冷笑一声,醋都吃不过来:“我还以为他千般好万般好,原来也不是没有缺点。”

“那又如何,谁没有缺点,只是你比他多。”祁无忧怎会甘于示弱,也冷笑道:“你当初说了那么多大话,最后还是替代不了他,也根本替代不了他。”

人比人得死,岁月渐长,祁无忧对英朗的不满和挑剔已经将他逼疯。

他爱她爱得只想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可她只有无可无不可,时刻将她有过的其他男人挂在嘴边,根本不想一心一意,使他的从一而终卑微得可笑。

“你爱谁?你要一个爱你的男人从不在意你跟哪个男人孤男寡女在一起,但那只能因为他不够爱你!”英朗疯得口不择言:“你现在又觉得晏青好了,是不是?他最大度,也最懦弱——”

“啪——”

祁无忧没说话,直截了当地打了他一耳光。

……

春风猎猎,英朗负手走上乾元殿的高台,已经三天未见圣颜。

祁无忧是一个女人,又是一个帝王。他对她冷了脸色,莫非是痴心妄想她先低头?

晏青对她百依百顺,无可挑剔。夏鹤甚至什么都不须做,就能留住她的目光。所以他不想走,怕他一走了之,她身边便再无他的位置。

英朗踏上如墨的青砖,正逢公孙蟾和晏青从另一头联袂而来。

三人狭路相逢,都是潜邸旧臣,按理说谁也不比谁高人一等。公孙蟾却主动让道:“英大人请。”

英朗站着不动,“你们的政事要紧,我等等便是了。”

这话说得,就是彰显只有他能跟祁无忧有私事。

晏青装没听出这点弦外之音,未置一词便要先行入殿。但公孙呵呵笑道:“英大人现在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有哄她开心的本事。”

他又说:“实不相瞒,宥州出了点乱子,我怕这时候进去触陛下的霉头。请英大人先打个前哨,给我们后人乘乘凉。”话里话外,全要仰仗他英朗。

这时,晏青堪堪站定。英朗平平地扫了一眼,原来也有让晏青排在他后面的一天。

他没再推辞,朝二人点点头便进去了,留公孙和晏青比肩站在高台上,闲看如洗的碧空,白云苍狗。

“你不用板着个脸。”公孙蟾知道,晏青从没受过这种委屈,不比他有屈居一时的心境。他不藏着掖着,大方分享起宫廷秘闻:“伴君如伴虎,英朗的日子未必比阁下好过。”

“你又清楚了。”

“当真。英朗身上时不时就能冒出一片鞭伤来。除了陛下,谁敢打他,谁能打他,谁会打他?”

晏青听到这里,冷不丁想起当年旧事。他心思一转,立刻将英朗这件事和夏鹤受过的苦肉计联想起来。稍微一想,不禁脊背发凉。

夏氏覆灭,祁无忧怕是早就知道了当初都有谁参与其中。她从未明说,是念着往日旧情;不着痕迹地惩罚他们,是有怨报怨。英朗受着鞭笞,而他人前圣眷不断,人后却从未得到机会对她嘘寒问暖。

晏青后知后觉得太迟。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公孙已经比他更会揣摩祁无忧的心思了。

惊心骇神之际,他淡淡一笑,没说话。

他和英朗各自坎坷,不能不说因果报应。只有夏鹤,他早早被逼退场,但又好像毫发无伤。

公孙见晏青眼神不对,马上道:“陛下好像快腻味他了,最近正琢磨着把他外放到平州去。你看,和他一比,你只是帷幄里受了冷落,在前朝不是官路亨通吗。”再者:“现在太子殿下最倚重你,谁说不是放长线,稳坐钓鱼台。”

父凭子贵,假父就不是父吗。

晏青想到祁如意,的确有些许慰藉,道:“太子已经会作诗了,昨天刚写了首五言绝句,我还没拿给陛下看。”

……

英朗步入殿内,祁无忧没让人拦他。

她端坐在案前写朱批,而眼前这一封已经让她看了许久,都迟迟没有动笔。笔尖的朱砂几乎干了。

正巧他进来,祁无忧无喜无怒地放下了奏本。四目相对,好像前几日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英朗看了一眼她许久未拿起的朱笔,问:“很棘手?”

祁无忧随手将奏本一撂:“你看吧。”

为了避嫌,英朗极少探问他职权以外的政务,哪怕只是红袖添香、关心她累不累。祁无忧也极少和他聊,哪怕只是抱怨臣下烦不烦。她今日难得主动邀他一同阅览,给了他一个为君分忧的机会,怎能不是意外之喜。

英朗上前,沉重的脚步忽然轻了许多。他走到金龙宝座旁俯身望去,终于又与佳人近在咫尺。这时,数日不甘不忿的情绪一扫而空,英朗珍惜她难得的信任和依赖,目光落在奏文上,逐行读起来。

原来是宥州苍溪府有个新进的武官崭露头角,短短几年间办了好几件制军武备的大事。但郭承隆却称其勾结富商,跟梁人做起买卖,已经不仅是觊觎官本,贪污饷款,而是通敌叛国,罪不容诛。官司打到了御前来,祁无忧手里拿的便是状书。

其中是非曲直,一眼评判不了。但是这个引人忌惮的年青人,名叫夏在渊。

英朗俯身僵立,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都一动不动,如同一座变形的塑像。直到一片如雾的汗珠他的额前密密麻麻地挤出了出来,他才缓缓看向了身侧的女人。

祁无忧知道他跟夏鹤年少相识,自然也清楚他认识夏鹤本来的名字。

她好整以暇地倚着玉座,之前翻看奏本时的为难早就烟消云散了。四目相对,她眼中无异于的残忍的玩味毫不掩饰。

夏在渊,夏鹤。

他还活着。

第72章 佳期如梦君王薄幸,竟不肯给她唯一的……

72.佳期如梦

得知夏鹤还活着,英朗接下了祁无忧的敕命,出任平州知府。

他彻底心死。祁无忧杀人不见血,招招致命,夺走了他所有的生机。

面对亲信,祁无忧却道:合则聚,不合则散。英朗是国之栋梁,一直待在禁军统领的位子上不合适。

众人心知,等任期一满,英朗再回京里来,就能升一升了。此次外放,未必是打入冷宫。而且平州漕运四通八达,可是个肥缺。

他们万岁还是重情义,不会亏待枕边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夏鹤不知何时,也坐到了知府的位置上。但他的官声跟英朗截然不同。

世人只见一个行伍出身的名不见经传的男人一鸣惊人,没有任何身家,就凭借过人的胆识,在短短数年间青云直上。“夏在渊”声名鹊起之后,人们才将他的卷宗细细钻研了一番。

从他六岁入伍以来,胜仗累累,治兵管民也小有成果,十几岁就当了校尉,为他在宥州当地积累了一点威望。后来,就是众所周知的官商勾结。有御史启奏,富商蔡吉曾在战时受宥州府所托运送军资,吃下了不少饷款。他本是郭承隆倚重的亲信。但夏在渊却应许他当上皇商,二人遂一拍即合,朋比为奸。夏在渊的官位当然少不了蔡吉打点,因此一路晋升至此。

这段令人瞩目的资历中有一年空白,极不起眼,谁也没有留意。

祁无忧即位以来喜欢擢升家世贫贱的寒门,百官用鼻子想也知道,这位苍溪知府已经简在帝心,不日还会加官进爵的。

这时候,还有人上奏,谏言祁无忧是时候修陵寝了。

修建陵寝原是许多皇帝登基次年就着手动工的大事,她却一直兴趣缺缺,只说百年之后薄葬即可,不想劳民伤财。

张太后适时说道:“你要廉吏,就不能一点贪墨的机会都不给他们。”修建帝王陵寝,动辄花费几十万、上百万国帑,不知能喂肥多少贪官污吏。

尽管两宫争权几乎耗尽了母女情分,但张太后这次占了几分道理。

祁无忧这年开始整顿吏治,意欲推行新的考评章程,拉锯月余无果,只有在这件事上做出让步。

于是,又有人试探,是否也为驸马建一座墓室。

一时间,群臣纷纷侧目,又一齐等着祁无忧的反应。

夏鹤的欺君之名一直没有大白于天下,所以尽管祁无忧御宇后并未追封他为皇夫,但在世人眼中,他还是她的丈夫,且是唯一的丈夫。

祁无忧当年为一时意气,布散她和夏鹤琴瑟和鸣的风月,现在也依旧在民间口耳相传。久而久之,世人竟都信了他们鹣鲽情深。

烈女不侍二夫,谁能说皇帝陛下不立皇夫,与仙去的驸马没有一点关系。

即使祁无忧不情愿夏鹤跟她合葬,也该装装样子,说“不忍惊扰他的英魂,还是让他就这样长眠吧”。但她却冷着脸毅然否决。

因负责监修帝陵的是深受隆恩的晏太傅,合葬一事很快翻了篇,不了了之了。只是这宫廷秘闻传到外面,就变成了皇帝陛下芳心易变,早已忘却故人,说的都是已经故去的驸马不配跟她合葬。君王薄幸,竟不肯给她唯一的夫婿留半块位置。

后来礼部提议,苍溪石久负盛名,是建造帝陵宫室的佳选。折子递上来,祁无忧扫了一眼就准了。

她要用苍溪石,自然是苍溪府承办修建帝陵的石材。从开采到运送,全落在苍溪府头上。

府衙上下接了圣旨,全都喜不自胜,感念天恩浩荡,赏了他们这一祖坟冒青烟的恩典。等办好了传出去,也是一件大大的功绩。

胥吏们齐齐望向他们的府君,但见夏鹤面无表情地接了旨,随手挂在案边,又若无其事坐下办公了,根本就是藐视国君。

祁无忧说他不配与她同棺的讥言,他当然听说了。如此薄情悭吝,居然是一国之君。夏鹤想起什么夫妻之间生同衾死同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果然都是她御下的手段。

“劳民伤财。”夏鹤拿着以晏太傅之名义发来的照会,随意扫了一眼,提笔一勾,放在一边,“从玉马山搬些石头运送过去交差就行了。”

幕僚瞠目结舌。

玉马山石也是能做营造用途的上好石料,且开采容易,但是远比不上苍溪石名贵稀有。原本京里给的期限就紧张,已经是明着为难他们。再这样交差,朝廷肯定会怪罪下来。

果不其然,他们才一交差,京里对苍溪府的不满就化作了铺天盖地的弹奏,指责苍溪知府滥竽充数,欺君罔上。

夏鹤很快上书,晏太傅的照会里说要用“苍溪石”,苍溪的石头,没说一定就是苍溪石。万岁体恤民情,绝非穷奢极欲的昏君,岂会劳民伤财大兴土木。难说不是有心之人居心叵测,假借修陵暗算陷害,挖个坑给他跳。若他真的交付苍溪石,才会触怒龙颜,陷万岁于不仁。

外官非诏不得进京,夏鹤就这样跟朝廷你来我往。京官们对夏在渊的印象是一个奸猾狂狷、野心勃勃,深不可测的武臣。他的青云直上意味着祁无忧对他毫无凭据的信任,甚至放任。

怀疑祁无忧养虎为患的官员不在少数,更有甚者,还会质疑她到底有没有御下的本事。

他们想不明白,祁无忧怎么会对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外臣如此信任。

但南华殿的属官都知道,万岁那日看了苍溪知府的上奏,气得摔了本子,一晌午都没吃下东西。

祁无忧翻着眼前不能再熟悉的字迹,的确气得七窍生烟,再无君王气度。

是,她根本就不想修什么陵寝。可是怎么,全天下就他夏鹤一个人懂她,她的亲信、近臣都是吃白饭的?

她就非他不可?

祁无忧恨夏鹤这种近乎炫耀的姿态,遂大笔一挥:苍溪知府目无君上,罪无可恕。尔俸尔禄,民脂民膏。既然你夏在渊那么爱民如子,就先罚你三年俸禄。

夏鹤又送来一道折子,上面就四个字:谢主隆恩。

祁无忧这一罚,京中的官员虽感到隔靴搔痒,但见到她还不算昏庸聋聩,将夏鹤骂了个痛快,也都见好就收了。毕竟罚钱事小,丢脸事大。

但夏鹤这俸禄连一半都还没罚完,宥州就又生了事端。连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京官们都无言以对:又是苍溪,又是夏在渊。

更别说祁无忧的阁臣,简直叫苦不迭。

却说夏鹤治下的准则之一就是禁欲。他升任一府之君后,渐渐不许士兵和官员狎妓,直至近日严令禁止。许多人因此找他的麻烦,甚至还包括失去生计的妓女。在其他同僚眼里看来,他兴建女兵是向君王示好献媚,废止营妓就是不知所谓了。他们就没听过一方将领连这个都要管的,简直是不务正业,上不了台面。

御史台参夏鹤勾结蔡吉,掏空了宥州府的官本。后来不拘是地方官还是六部官员,都有弹劾他的。

偏偏夏鹤所作所为,又都是祁无忧从前跟他共剪西烛时畅谈的抱负。他现在替她“以身试法”,看看会引发朝野多大的抵触,她无论如何都也不应该再忍心惩罚他。

祁无忧克制着怒气,终于在成堆的弹劾夏鹤的折子中间翻出来一本与众不同的文章。

这篇文章谈的是养廉银的后患,其高识远见令祁无忧心悦诚服。她看了开头,就忍不住翻看落款:王怀。

这时,祁无忧脑中浮现出一抹朦胧的身影。

是琼林宴上对她敬谢不敏的探花郎,一个孤高卓绝,清逸出尘的青年。一晃,好像有七八年没见过了。

当年,祁无忧就听说此人风骨峭峻,不屑阿谀保身。连吏部尚书榜下捉婿,都被他严词推拒。可想而知,此人在官场上只有一再左迁的命运,早早地就沦落到了给夏鹤画像的地步。

阔别多年,王怀的境遇似乎更不如当年。当然,人也世故了许多,不见当年傲骨,连偷偷给她塞本子这样谄媚的事情都好意思做出来了。

公孙蟾在祁无忧身侧伏案写着批红,替她应付那些针对夏鹤的弹奏。她随口问道:

“天子门生,怎么沦落到这个田地?”

“陛下是指?”

“你胆子大了,跟我装傻?”祁无忧噙笑,“王怀的文章,难道不是你偷偷塞进来的?”

王怀如今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御史,别说面见天颜,就是给祁无忧上折子的资格都没有。他这一篇文章能摆到御案上,不知走了多少门道。

“臣这也是爱才,有什么好文章,好人才,不能独赏,得进奉陛下啊。”公孙不急着下跪请罪,坦然一笑:“荀子有云:下臣事君以货,中臣事君以身,上臣事君以人。臣这也是力争上游。”

说着,他搁下笔,给祁无忧讲起了故事,令她听得津津有味:

这王怀的执拗傲慢在朝中是出了名的。他俸银微薄,又不肯收钱替人写参本,而官场上下处处都要打点,根本就是入不敷出,只能在市井接些代笔的活,什么书信、门联,有什么写什么。都是几文钱几文钱的“生意”,不知写到猴年马月不说,一日教御史台的同侪看到了,他还要说明,自己绝没有用官家的笔墨纸砚。别人贪墨,他一滴墨都不肯贪,一清如水,所以得了个绰号,叫清水相公。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这样的绰号当然是讥讽他的。

说到最后,公孙不禁长叹:当年王怀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他公孙蟾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落第书生,十年寒窗,一贫如洗。如今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祁无忧听完,把王怀的本子随手一放,又看起了别的,“你倒是扬眉吐气了。”

公孙蟾道:“那是臣跟对了人。”

这个“跟”字巧妙,就像有情郎放下一切追随他的佳人,无怨无悔。

跟对人?王怀的确没跟对人。

他谁都没有跟,是个绝对的孤臣。

公孙蟾回到直庐,王怀已经等了许久。见他进门,他也马上站了起来。

“公孙大人,如何?”

“陛下看是看了,但什么也没说。”更别提召见了。

唯一的希望落空,又似在王怀的意料之中。他本就不信这些投机取巧的门道,临时抱佛脚,自然不会被机遇眷顾。

但王怀没有望而却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一定要见祁无忧一面。

只是公孙蟾开的价太高,仅一次就掏空了他所有的积蓄。公孙的欲求早就随着他不断晋升的官位水涨船高,王怀散尽家财,也只能填满他的一点指头缝,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更多了,更别说满足他的胃口。

公孙悠悠自得地笑了笑。

他当初和王怀现在一样穷困潦倒,又岂会不理解他的处境。

钱?他要的根本不是钱。

“开玩笑的。”他道:“王御史身负济世之才,若就此埋没了,是天下人的损失。”

王怀明白,他已经没什么给得起的东西了。

于是,他弯下了脊梁,朝公孙蟾长长一揖,久久未起。

公孙蟾没有为难他太久,很快虚扶了一把,答应下来:“王御史,放心吧。不论你有多少文章,只要你写得出来,我都帮你递到陛下那里去。”

于是不过几天的时间,公孙蟾又掖着一封厚厚的本子到了南华殿。

所有需要祁无忧过目的奏本,都是由现在的太监总管韩持寿拿进去的。公孙蟾今日又要夹带一封,韩持寿那钩子般的目光倏地飞了过来。

公孙意会,马上神不知鬼不觉塞他一叠金叶,深得晏青真传。

韩持寿忍不住说:“公孙大人,这王御史给了你多少好处?”

他也知道,以王怀的出身、在朝中的地位,根本出不起这样的价钱。何况,这好处还是公孙蟾要和他对分的。

“朝中上下谁不知道王御史两袖清风,一穷二白。哪有什么好处。”公孙呵呵笑道,“我这都是为君分忧罢了。”

韩持寿不置可否。上回祁无忧看了王怀的文章,可是什么也没说。有那么一点儿兴致,又稍纵即逝。若这回又让她看见,谁知会不会怪罪下来。

“陛下要罚,上次就罚咱们了。”公孙低下声来说:“有时候,也得按女人的心思揣摩。你想,陛下身边已经多久没有新人了?”

这事着实会戳到许多人的痛处。韩持寿冷笑:“公孙大人以为我不懂女人的心思?”

“那不就结了。韩公公,若陛下欢心,对你我高看一眼,那才是真正的好处。”

韩持寿这才回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夹起王怀的奏本走了。

殿内,祁无忧刚写完一摞本子,韩持寿就送来了新的。

朝臣期望她像男皇帝一样治世,一样处事。熟悉的行事作风,能让这些老顽固相信皇帝无论男女都一样,而其中也包括了学男皇帝在身边放个公公。韩持寿是祁无忧与张太后斗法得来的战利品,偶尔能派上用场。

祁无忧接过新的奏本,不着急看,反而看了一会儿韩持寿的俊颜,直盯得他汗流浃背。

片刻,她移开了目光,蓦地心烦意乱。

她又不是男人,要太监做什么?真男人又碍着什么事了。

英朗走后,她倒是短暂地失去了对男人的兴致。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月月都会冒出不合时宜的欲望。就算她不想,身体也会迫使她想。

所以从另一方面说,她身边的男人也从未断过,只是没有一人得到名分,也没有一人长久。

祁无忧颇不是滋味地翻开奏本,没看两本,一翻,又是王怀。

第73章 金风玉露当年的帝婿。

73.金风玉露

公孙蟾想方设法给祁无忧引荐“新人”,晏青听闻后只是一笑置之。但与其说他还是那么自负,倒不如说是麻木了。

这些年,祁无忧不断起用寒门,也邂逅了不少男人。晏青隐隐约约感到她要做什么大事,而非表面上那样借机寻找新欢。王怀之流不值一提,她身边的薛妙容、杜琼枝等人都得到了擢升,出任各个地方府衙。

女子考进士科得到推行之前,祁无忧想扶植她的亲信入仕,便走了从内廷官转任外廷官的路子。这两年入宫当宫女的人愈来愈多,甚至连官宦家的女子也甘愿入宫来,希望日后能在外朝得到一官半职。

除了宫女出身的近臣,归朝后的祁兰璧亦得到了重用。祁无忧对晏青说,他当年的劝谏是对的。只要是人,就不可能面面俱到,祁兰璧有她没有的名声,也能做她做不到的事情。

祁兰璧起初不领她的情,也不需要领。直到现在,两人见了面还会唇枪舌剑,但这却不妨碍祁无忧改变“娥皇女英”的释义。不知何时起,世人都用这个词代称有治世之才的姊妹。

祁兰璧私下里对晏青抱怨:“皇姊自己要强便罢了,还要逼我一起。难道我们都是她用来沽名钓誉的工具?”

晏青道:“她自己又何尝没有把自己当做工具。”

祁兰璧默然。

祁无忧就是这样一个好强的性子。跟夏鹤成婚时,她要天下人都信她幸福美满。现在所有人都当她丈夫死了,她就活得比之前还要快活自在。

所以,晏青目睹着她身边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也无心劝谏,更没有像当初干涉夏鹤一样插手。只一心将祁如意教好,绝不敢犯同样的错误。

前前后后几个月,王怀共写了十几篇文章,最长的多达数万字。公孙蟾劝他少写点,写多了祁无忧没空看。

但她每个字都看完了。

人臣多以主所好事君。君好法,则臣以法事君*。王怀所作的每一篇文章都投其所好,写的都是她有心革故鼎新的方方面面。其中有一篇探讨了家天下之传承,鞭辟入里,最为犀利,是身居高位的大臣绝对不会深思、想到了也不会写出来的文章。

祁无忧终于召见了王怀。南华殿香炉吐雾,左右空无一人,她给了王怀独他一人御前奏对的恩宠。

七八年过去,祁无忧仔细看了看眼前肃然垂目的男人,将他和记忆中傲然的探花郎比较了一番。曾经清俊意气的青年棱角仍在,虽穿着黯淡的青蓝色袍服,眉宇中的凛肃冰辉却始终未被岁月和困顿抹杀。

她问:“这些见解,你都是怎么想到的?”

君臣有别,王怀依旧垂目答道:“臣读完了陛下临御以来所有的诏令、御札,深受启发,若有所悟而已。”

“所有吗?”

“是,所有。凡是臣能搜集到的,都看了。”

王怀起初阅遍祁无忧下发的公文,未尝没有窥探君王性情嗜好的用意。她那些言论在众臣眼中是骇人听闻的歪理,但在他看来,正因为骇人听闻,才令人发省。

他没有说的是,后来他想尽办法,得以到国史馆翻看起居注,更被她的一言一行迷住,手不释卷。他甚至想象起祁无忧说某句话时的语气、神态,又为什么做那样的事。

无数个夜晚,王怀躲在国史馆雪案萤窗,废寝忘餐。他的所作*所为,早就远远超出了一个臣僚对皇帝的曲意逢迎,堪称迷恋。

这些祁无忧都无从得知。

她娓娓说来:“从前我跟晏青他们切磋,畅谈天底下没有皇帝没有宗法该是什么样。吕氏书中有个答案,说是百姓‘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在他们眼里,这样的天下显然是乱了套了。王卿怎么看?”

王怀有备而来,当下不假思索:“若世上君道不再,则‘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此乃无君之患,所以一国不可无君。吕氏称君道不死,正是因为君王之道利国利民,不可废之。但千百年来,兴亡更迭,流水的君王,当真是民贵君轻,有国利民福之益吗?臣以为未必。陛下内圣外王,福泽天下,的确是江山百姓之幸。但若世代国主皆能如此,就不会有百姓之苦,也不会没有未亡之国了。”

“王卿这样说,就是不看好太子能成为明君了。”

“臣断然没有此意。臣早就听闻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有文武遗风,将来必然也是勤政爱民的明君。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纵观古今,亦从未有一朝一代世世圣帝明王。陛下仁民爱物,奠基千秋功业,后人恐怕望其项背,也未必能得到像晏太傅一般的人臣。”

祁无忧靠在帝座上,饶有兴致地支着脑袋听完这番大逆不道的直言,无可无不可地赞赏了一句,又抛出了一个“君道何以废”的难题,叫他回去继续写。

王怀领旨,谢恩后起身时无意识抬了下目光,被她妩媚又高高在上的姿态惊得忘记挪开双眼。

事后,他从御殿出来,始终心不在焉。直至坐在书案前,也是望着空白的长卷,迟迟没有心思下笔。

公孙蟾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未过不久便不请自来,问王怀可曾得到万岁欢心。

“有些事该提前准备准备了。”他道。

王怀回神:“什么事?”

公孙的眼神意味深长。

他要向祁无忧举荐王怀,当然早就把他的过去扒了个底朝天。他知道他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最重要的是,王怀一贫如洗,所以才没有风流的本钱。可想而知,对床笫之事一窍不通,上了龙床还不知如何贻笑大方。

所谓送佛送到西,公孙好心提点:“你说你不知道陛下喜欢什么花样,如何伺候得她开颜呢。”

王怀不想听这些脏事。他与祁无忧之间的欣赏,又岂是源于□□。但是显然,公孙知道怎么“伺候”祁无忧开颜。

他语气愈发生硬:“公孙大人恐怕误会了。我想面见圣颜,只想谋一条出路,没有自荐枕席的念头,更不敢有非分之想。”

“这话说的。难道你就对陛下没有一点倾慕?”

公孙不无嘲弄,如同教化一个傻瓜。

王怀无话可说。

若是没有一点倾慕,他也不会面圣归来魂不守舍,遥想当年:她还是众星拱月的公主殿下,而他也还是惊才绝艳、名动天下的探花郎。

……

想着这件事的不只他一人。等祁无忧和他熟稔起来,也玩笑道:

“王卿,你当初居然敢不理我,真是好大的胆子,好高的气节。”

这时,王怀已经有了像公孙蟾一样御前伺候笔墨的圣宠。他跪坐在御榻之前,为祁无忧梳理杂乱无章的公文,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解闷。

两人第一次谈起当年的邂逅,王怀比意料之中游刃有余:“陛下别再取笑臣了。臣那时属实年少轻狂——”

他突然收口,有些话已经呼之欲出:早知今日,当初该想尽一切法子和她攀谈才是。

但真说出来未免轻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似的。他只想点到即止。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祁无忧又怎会意会不到。

王怀缄口不言,可是有些心思还在悄然酝酿:那时她还未婚,若是金风玉露一相逢……

他默然叠着手中的公文,亦将心底的绮思一一封好。他不敢深想下去,总之悔不当初就是了。

“那陛下就罚臣吧。”

祁无忧兴味盎然:“怎么罚?”

“罚……”

王怀想,若说“怎么罚他都甘之如饴”,恐怕过犹不及,还会生出馋涎的丑态。但把难题推回佳人那里,任卿处置,又未免古板无趣。

于是他道:“罚臣再也得不到陛下的理会,直到您高兴为止。”

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怀以为,姑娘家先前遭了自己的冷眼,总要让她加倍漠视回来才能出这口气。

但祁无忧刚刚才对他燃起好感,最是舍不得不跟他说话的时候,怎么肯放弃享受这暧昧的粘稠。

她知道自己又碰上了对手,不禁笑道:“王卿,我虽知道你尚未娶妻,可是连红颜知己都没有么。”

“不曾有。”

“不像呀。”

祁无忧调侃他很会撩拨女人,愉悦之余还有醋意。

所以王怀也笑道:“不怕陛下笑话,臣连生计都成问题,每日蝇营狗苟而已。何以惹得姑娘对我倾心。”

“这话像是在说我养不起你了。”

“臣不敢。”

王怀说他没权没势,一无所有,不敢相信神女就此倾心,忍不住打探她是否确有情意。

可祁无忧心中敞亮:任一个男人再有权有势、富可敌国,也是水大漫不过鸭子去,她有什么可介意的。

介意的是王怀。

祁无忧听懂了。所以她表面上在问她发的俸禄够不够多,是以君王的身份说的。但她措辞暧昧,不能说没有考验王怀有多少尊严的意思。

谁都知道王怀不耻钻营裙带。但却不知他自己想清楚没有:若他当了她的裙下臣,而那些人知道了,都要嘲讽王御史清高,不攀高枝儿,不过一攀就攀了个大的。

祁无忧想,若他能受得住这些风言风语,再说以后。

于是这天时辰未到,她就让王怀回去了,更不用提留他用膳。

这些年,祁无忧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男人,早已渐渐明白,她是天下之主,所以他们都向她索取。这是他们臣服的表现。他们悉心奉承,只是为了从她身上得到好处。她固然也能以君王的尊位向他们宣索。只要她张口,就没有人不敢给。

刚即位那几年,祁无忧一度享受过这种众星拱月的滋味。可是总有哪里不对。现在的她已经厌倦了这样。

王怀出了御殿,独自望着日暮黄昏下的宫城,黯然忐忑。不知刚才哪句话说错了,揣摩半天无果。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见便若平生。君臣之道、男女之情,果然异曲同工。

公孙蟾先前说他恐怕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候笨手笨脚,还真是未雨绸缪。

王怀认命,干脆再次登门,请他赐教。

公孙少不了打听他跟祁无忧是怎样谈情说爱的。

但这是他的私享,怎么肯拿出来炫耀,只说是自己太无趣,让她厌烦了。

公孙蟾一听就明白,也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慷慨道:“王御史,你知道陛下是因为你身上难得的风骨才另眼相待。但你也不能太端着,得注意姿态,收放自如,像——”

像……?

王怀隐约猜到公孙说的会是个人名。

果然,他道:“当年的帝婿。”

王怀眼神一变。

第74章 玉照惊鸿又到了活人比不了死人的时候……

74.玉照惊鸿

公孙蟾早就从晏青那里听说了。当年祁无忧与夏鹤那天赐良缘,是王怀奉命画的像。若非他王怀牵线搭桥,祁无忧未必就对夏鹤一眼平生,答应成婚。

他成心问道:“王御史见过驸马吧。”

“有过一面之缘。”

王怀不愿多说。

那时他比现在还要恃才傲物,一心还原对方的风仪,下笔时胸有成竹,然而画着画着却不尽如人意。夏鹤那幅画是他最费时的一幅画作,不是为了促成公主的婚事,只是自负使然而已。无心插柳柳成荫,但他甚至没有后悔的资格。

王怀姑且将公孙蟾的提议放置不理。若学驸马有用,就没有活人争不过死人的道理了。

何况,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祁无忧还从未对他提过夏鹤。她当众提及自己曾经的夫婿,也只有修陵那一次而已,如何能看出情根深种。

王怀等了几日,又等到了祁无忧的召见。漫长的几天对君王而言很短,似乎又谈不上是冷落。

祁无忧见了他,还是语笑嫣然:“王卿,陪我出去走走。”

王怀欣然应允,却不想“出去走走”不是逛园子,而是真正来到皇宫外面,一路西行,出了京城。

二人各自一骑。但王怀从前家境清寒,做官后又讲究乘轿。这么多年,只有高中时游街那一回骑过马。这次他未雨绸缪,为了伴驾苦学了月余,才堪堪跟上祁无忧而已。

帝女善骑射的传闻,民间多有传颂。王怀策马追在祁无忧身后,她素色的衣袂在苍天下飞扬,几乎填满了他的眼帘。他追着追着,又犯了恃才傲物的毛病,觉得那些称颂她的字句太俗,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才能形容她的身姿不可。

祁无忧带着他跑到了山野之间,闲看人们务农。山明水秀处,草堂中传出了孩童朗朗的读书声。

她带王怀坐在水边听了一会儿。

政局稳定以来,祁无忧出城体察民情的次数愈加频繁。她从来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她有时也会冒充祁兰璧,或者自称天女身边的近臣,试试能否从人们口中打听出不一样的说辞。

不过他们这次只来得及在京畿走走。京师重地,自是看不到什么民间疾苦,不过暂时远离朝堂上的纷争而已。

祁无忧望着江上数峰青,想起她这么多年无数次出行,晏青陪过她,英朗陪过她,公孙也陪过她。现在又有了王怀。这么一数,只有夏鹤自始至终都是缺席。

但有意思的是,王怀谈起民生时,也像他一样切中肯綮,无所不知。

祁无忧听着王怀侃侃而谈,不由自主看向了这个年青人。她第一次听见王怀说,他想当范仲淹那样忠贯日月的济世良相。

王怀马上道:“臣让陛下见笑了。”

祁无忧似笑非笑:“将相出寒门总是不假。”

王怀不禁抬目望去。因微服出行,她未施脂粉,走在山水间又是另一种风情。

她侧头看着他的眼神饱含欣赏,也像一个心无城府的姑娘醉醺醺地望着她的情郎。

王怀脸上一热,心中也热烘烘的。

这时,祁无忧又道:“王怀,我们今日不回京了,如何。”

但她是皇帝,这般问可不是征求他的意见。

王怀喉咙干烧得厉害,没有扫她的兴。

什么诤臣、直臣,他不是。

他们像一对天地初开时的男女,在明亮广阔的山水间燕好。那时没有君臣,没有尊卑,只有对爱意的渴望而已。

回宫以后,他们时常到长春宫去幽会。

祁无忧像万千女子一样,邀请她的情郎踏足她少女时居住的地方。心潮澎湃之余,王怀也明白,她不再从南华殿那些地方召见他,只是护着他的官声。

犹记英朗还在京里时,朝中都心照不宣他和万岁有染。王怀远在最偏远的衙门,也听同僚笑过:英大人难得的忠烈之后,最后却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祁无忧对英朗只有宠幸,却如此呵护另一个男人。王怀为她能做到这个地步感动不已。情到浓时,他放肆地唤她“公主殿下”,倾尽一切偿还那些错过的光阴。祁无忧也很喜欢听。长春宫一隅的朱红的雕花格窗下,两人皆失控地纠缠着。满窗耀眼的晴光洒在二人身上,如细碎璀璨的玉石。

到了这一刻,王怀不禁渴望他们的爱情能大白于天下。

官声有什么用?

他不想像晏青一样,落得个咫尺天涯。

*

是日,若非晏青有心提醒祁无忧“已经快半个月没见过太子殿下了”,她也不会一时兴起到了东宫,碰巧抓住祁如意在看闲书。

祁无忧粗扫了一眼,一看就知是她少女时看的那一类艳书。她当即劈头盖脸地骂了祁如意一顿,来去匆匆地走了。这回就是晏青也爱莫能助,只能赶在后面劝慰“太子殿下还小”。

然而除了“祁如意非她亲生子”,他也看不明白祁无忧为何对一个孩子这样冷漠无情。

直到祁无忧又一次带王怀上街,在市井中听见说书人在讲祁如意看的那本《千秋惊鸿录》,方知道这书在民间广为人知,男女老少皆听得如痴如醉。

因见子民们爱听,祁无忧便忍不住驻足,也要听听,区区一个痴男怨女的故事如何深得民心。

只听书中的女子叫千秋万岁的万千秋,是千娇百宠的一国公主。男子叫惊鸿,是位将门出身的年少英雄。

祁无忧只听了个开头,就听出了这故事在影射她跟夏鹤。百姓显然也知道故事真正的主角姓甚名谁,更当成宫廷秘辛来听,所以才听得津津有味。

她神色不变,甚至对王怀笑称“真是没趣”。她毫不留恋地离开街坊,脚下似踩着风火轮一样回到皇宫,让漱冰照水把这破书找了回来。

为了让天下人早日习惯她这个女皇帝,祁无忧从来不管文人墨客如何编写她的故事,只道多多益善。但她看了这本《千秋惊鸿录》,却火冒三丈,甚至也想学男人禁起书来了。

她才翻了几页,就忍不住摔了,转过头去看奏折。但没过多久,又想知道上面编排了些什么,再拾起来看……如此反复了一个下午,她终于把书的上册看完了。

万千秋和惊鸿不得不因国仇家恨分别。未过不久,天家便宣称惊鸿染疾去世。但世人不知道,万千秋偷偷将惊鸿放跑了。

祁无忧看得眼皮直跳,一问之下,下册还没写出来,全京城都在翘首以盼呢。

她没多犹豫,说:“把公孙蟾叫来。”

自王怀得宠,公孙蟾已许久没有在入夜以后得到传召了。他匆匆梳洗一番入了御殿,只见祁无忧笑意盈盈,却是要兴师问罪。

他粗粗翻了翻这本《惊鸿录》,道:“臣虽不及陛下日理万机,可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日夕不敢懈怠。哪有旁的心思写这些闲书呢。”

说完又咕哝了一声:“再说,花时间写这些,不是故意找着肝肠寸断,自作自受吗。”

“什么?”

祁无忧摸起一本奏章丢过去,公孙蟾不敢不接。但他一介书生,身手没那么利索,险些没接住。祁无忧看到他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子,总算笑出声来。

她道:“不是你写的,那去查查是谁写的。”

“臣领旨。”

公孙蟾掖着书从乾元殿出来,没走多久就迎面碰上晏青。

他怀里也抱着一本书,不过是祁如意的课业。

原本祁如意是晏青的救命稻草。然岁月见长,祁如意越长越大,母子君臣的局面已经愈发不可避免。他们这些近臣都知道,祁无忧在天下人面前装得多么母慈子孝,其实私底下根本不与太子亲近。

父凭子贵怕是行不通喽。

“你也是辛苦。”

公孙蟾说。难得祁无忧让他办些她的私事,他正美得厉害。晏青这厢却是一番辛劳愁苦只堪对月说。

晏青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莫非王怀也要外放了。”

“那还早呢。”

公孙听出来晏青在暗讽他刚下龙床,干脆让他误会去。但他自己也知道,一旦夏鹤的旧闻冒出来,就又到了活人比不了死人的时候。

“要我说,咱们也别说王怀的风凉话。人走茶凉,难道你我就情愿走?”

他们两个如今在朝中不上不下的,按如今祁无忧擢升朝臣的章程,他俩也不能免俗,早晚出去历练一遭。可是宁知宿昔恩华乐,变作潇湘离别愁。英朗的前车之鉴还在呢。

公孙蟾自是不信祁无忧朝朝暮暮的鬼话。现在他和晏青人还在这里,就已经没得朝朝暮暮了,休提隔着万水千山。

卷土重来,岂有说说这么容易。

“对了,”公孙走了几步又回身问道:“你最近可听说夏鹤有什么消息?”

“夏鹤?”晏青蹙眉,以为自己听错。

一个死人能有什么消息?

但公孙没细说,只让他放在心上。

“虽说姓夏的人不少,但我琢磨许久了,西边那个夏在渊莫非是他什么人?”

公孙蟾点到即止,留下晏青一人在晚风中思索。

他知道祁无忧答应修陵只是对群臣的让步,所以也不如当年为她营造公主府时那样事必躬亲。苍溪府之前闹出的风波都是底下人应付,往来的照会也非他亲自所回,只是觉得夏在渊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罢了。

夏在渊。

夏在渊。

……

晏青脚步一定,突然想起从何处听过,霎时骇心动目,不寒而栗。

他不是没有疑心过祁无忧不忍真的杀了夏鹤,给他留了一条生路。可是夏去秋来,年深岁久,这点怀疑早就随着那个消失的男人长眠地下了。

如今想来,英朗离京时走得匆匆忙忙,其实颇为蹊跷。他走得一了百了,当然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好心提醒他们:夏鹤还活着。

晏青当下连祁如意的课业也不送了,直接回府找人到宥州去,想办法画一幅夏在渊的画像送回来。

第75章 别后明月像,真的像。

75.别后明月

阴雨连绵的时节,廊下竹帘半卷,昏幽的宫殿中一片雨雾朦胧。

美人榻旁只点了一盏雁形铜灯,祁无忧枕在王怀的肩上一同侧卧,望着殿外的御园,赏枯荷听雨声。

“王怀,你还想当范仲淹吗?”雨声淅淅沥沥,她的声音略显平静,“你不要咫尺天涯,可愿要天涯咫尺?”

男人的青丝半垂在肩头,掩着他落寞的脸:“一定只能二选其一吗。”

祁无忧淡淡一笑,“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是圣贤说的。”

自她整改吏治以来,朝廷里就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则:本朝官员若想升任,官居上品被朱佩紫,须得有六年以上外任的资历。她是为了他的仕途考量。祁无忧怕王怀忘了自己的抱负,这场情劫是他的考验。最后一关是她亲手将他从温柔乡中推出去,端看他肯不肯。

王怀默念“天涯咫尺”,百般煎熬。

他无疑是懂她的,她也更加懂他。他们的灵魂如此契合,或许得以越过重重山海,千里共婵娟。日后回京当她的良相,负衡据鼎。

王怀始终没有忘记,他首先是祁无忧的臣子,其次才是她的男人。这一事实尤其令人痛心疾首。

他低下头,就算祁无忧嫌他腻味,也顾不得了:“我若走了,陛下不会忘了我吗。”

她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公孙蟾花费了一段时日,总算把《千秋惊鸿录》的幕后主笔带到了御前。

祁无忧脸色阴郁,阴阳怪气:“没想到你还会写这么俗气的东西。”

祁兰璧微微笑道:“难道皇姊以为是驸马身边的人写的吗?”

“他身边能有什么人。人走茶凉,这么多年早凉透了。”

祁无忧也不知自己跟祁兰璧废什么话,活像一个想从笔者口中套出结局的痴人。

祁兰璧却道:“我笔下的惊鸿没死,不过是想补足一点遗憾罢了。他和万千秋未必只有一种结局。世人都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皇姊呢?”

“什么叫遗憾,别告诉我这么多年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皇姊真有意思,这种飞醋也吃,谁说不是你对他念念不忘?”

祁无忧也反问:“我缺男人?”

祁兰璧不置可否。多年过去,她也从唯唯诺诺的少女长成了老于世故的女子。因祁无忧还要利用她,她就知道自己也有牙尖嘴利的底气。

“我就是可怜太子。他从小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也对他不理不睬,只把他当作笼络人心的工具。”

“想过当娘的瘾就自己生一个。自己不想生还要插手别人的孩子,管那么宽,你是皇帝我是皇帝?”

祁无忧说完,蓦地想起几年前两宫争权,她几乎与太后撕破了脸皮。

张太后当时说:“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但是你又当能好吗?有了太子的那一刻,你敢说你没有松口气?皇帝,你不要小瞧了当娘的。”

她们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气喘吁吁,争吵得精疲力尽。母女二人相顾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狼狈。

她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才当的母亲,谁有资格指责彼此不够爱自己的孩子。

祁兰璧临走前冷不丁杀了个回头枪:“皇姊,是不是因为太子和他父亲长得太像了,所以你才不肯见他。”

“开什么玩笑,我早就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十七岁的祁无忧喜欢装腔作势,语调铿锵昂扬。二十七岁的祁无忧连讥讽都说得轻描淡写,平缓得像宫中清幽潺潺的曲水。

夏鹤的画像和她的少女时代一起留在了公主府,她没有回去过,也没有再见过“他”。连作画的画师都已经远走,宫人们甚至还毁掉了所有鹤形的铜灯、香炉,绘着仙鹤的屏风、画梁……人如风后入江云,九年间,她把夏鹤的“音容笑貌”清扫得干干净净。若非祁兰璧写了这本破书,她根本不会有机会触景生情,回忆起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孤枕难眠时,祁无忧也曾靠在床头,对着阑珊灯光反复翻看书中的故事。

夏鹤有像惊鸿一样对万千秋那样,对她那般好吗。

祁兰璧又写出了中册。惊鸿实在是爱极了万千秋,宁可抛却自尊,不顾性命也要偷偷回来找她。

他居然回来了。

祁无忧觉得少了点什么,但还是看得很不是滋味儿。

月华如水,她撒开了书,昏昏沉沉地伏在冰凉的玉枕上睡着了。年少时旖旎的甜蜜经过岁月的发酵,变成了又酸又苦的味道,在溶溶清辉中浮荡着,悄无声息地飘入了她的梦里。

眨眼间,连王怀离京都过去了一年多了。

祁无忧身边还是没有新人,久到需要搬出那句老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献美的人不计其数,但他们却连公孙蟾一半的眼光都没有。

跟男皇帝在位时不同,诰命夫人可以随时入宫伴驾。祁无忧也高兴让她们陪伴身边,借着这些夫人,她又能多一条驾驭百官的路子。反过来,朝臣们也不得不托付自己的夫人,借此跟人主更近一步。

当中最活跃的要数太后的侄女,张府的采琼夫人。曾经小姑独处的表姐不知何时阅人无数,谈起男人如数家珍。张采琼自诩体谅祁无忧,常常带来许多男人的画像给她看,说“陛下您看这个生得俊伟”,“这个有‘上根大器’”。

祁无忧看了半天,眼前不过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牲口。有的像马,有的像驴,有的像好看一点的驴。她们像奴隶主挑选牲口一样看着男人,同时期待他们能带来灵魂上的快慰和身体上的欢愉。

她光是想想就感到作呕。年少时被太后逼迫跟男人睡觉的抗拒居然又复活了。

“一个都不要。”

她冷淡地扫开了那些画像。

有人认为错在画像。毕竟今上当年对驸马的玉照一见钟情这段佳话,朝野无人不知。如法炮制当然是东施效颦。于是不少人另辟蹊径,想法子让祁无忧见一见真人,但结果依旧不如人意。

世人都说情爱是女人的软肋,但信了这句话,意图攻取祁无忧的人却屡屡受挫。他们就像当年的英朗一样,不知如何讨她的欢心。

夏鹤对祁无忧不加克制的娇惯无疑是对继任者们的挑战。或许他们都可以因为或多或少的理由对她百般包容,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让她停止挑剔的本事。

他的不同凡响对祁无忧来说是美丽又清苦的月光,对后来者而言则是挥之不散的阴影。

他让其他男人看起来乏善可陈,让爱情变成曾经沧海。一旦失去,便再不会回来。

时间一长,许多人不再积极进取。不过,若谁一旦得了美男子,还是会动进献的心思。

郑玉莹是其中之一。

她也是侍奉祁无忧左右的诰命夫人中最得她心意的一个。

郑玉莹的夫婿贺问贤官居五品,她因此是所有诰命中品级最低的一位。起初祁无忧留意到她,还是因为知道她差一点就成了晏青的夫人。

可她召见她以后,就忘记了当年这段渊源,一问一答,相谈甚欢。

反倒是郑玉莹对从前往事耿耿于怀,战战兢兢,不敢低估女人的妒忌,怕丈夫受她的牵连遭到君王贬官。所以她尽心侍奉,竭力奉迎,这才促成了祁无忧眼中君臣相欢的局面。

早秋初至,祁无忧携群臣到城西御苑游宴。金风徐徐,园中草木摇落,满眼橙黄桔绿。

午宴罢后,郑玉莹陪她绕着湖畔闲步消食,时不时聊聊臣工身边闹出了什么她没听过的逸闻。她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类似祁兰璧,却又比祁兰璧合祁无忧的眼缘。

所以当郑玉莹再次适时提议祁无忧享受风月时,她虽不曾笑纳,但也没有明确推拒。

诰命夫人们殷勤备至,几乎无一不是为了各自丈夫的前程出力。郑玉莹是个中翘楚,当然也不例外。

祁无忧心知肚明,冷不防问:“玉莹,说了那么久,你自己就不想入仕吗?你生在官宦之家,从小耳濡目染,按理绝不比你那寒门进士出身的相公差。若是男子,早就三台八座,入阁登坛了。”

郑玉莹愣住,险些御前失仪。

“这……命妇如何入仕,臣妇实在没有想过。再说,夫妻同朝为官闻所未闻,于情于理都应避嫌。陛下三思。”

“父与子可以同朝为官,妻与夫为什么不行。”祁无忧道:“而且正因为你跟贺问贤夫妻和睦,我才愈发认定非卿不可。”

“臣妇愚钝,不解陛下之意。”

“你看,我是个寡妇,梁飞燕是个寡妇,丹华也是个和夫家断了的女人,太后更不必说。从前的世道要贞洁烈妇,以后就要贞洁寡妇。从前失贞的女子要被人指指点点,以后不愿失贞的女子也要让人评头论足。我不想天下人只能看见一种表率,我要更多的人站到我身边。你也让他们看看,不是非得牺牲一个,才能成就另一个。”

祁无忧每句话都超乎了郑玉莹的想象。

郑玉莹自幼耳濡目染,怎么不懂上位御下的手段。可她听了祁无忧这番话,还是蓦然动容。

她的父亲曾是一品大员,丈夫却似乎做到五品就到头了。身边的人都惋惜她嫁错了,若嫁到晏家去,不至于如此委屈。

郑玉莹年少时想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任晏青家世前途再好,他心里没有她,她也不想嫁。贺问贤爱她,但仕进不如人意。宦海沉浮,常常要她指点。日子长了,实在怅惘。

自己出仕,一是没想过,二是只是没想过。

郑玉莹跟着祁无忧又走了一会儿,思绪百转千回,早就忘了最开始的打算和安排。

后来,是祁无忧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才想起这件“正事”。

御苑里水木明瑟,玉阶彤庭外栽着嫣红的凌霄花。良辰美景,还有一个白衣少年立在庭中舞剑。

祁无忧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拥有这样的风姿。即使眼前的少年翩翩,刚刚头角峥嵘,称他是个男人还言之尚早。

他持剑的身姿清逸而有力。寒光一现,剑风惊飞一树落红。

倏地,他转身露出半张侧脸,冷俊的眉眼和故人如出一辙。

像,真的像。

祁无忧驻足望了许久。

几曾何时,她也这样远远地偷看着夏鹤。久远到那时他们素昧平生,还在大好年华。

……

贺逸之顶着艳阳,在庭中练了许久的长剑。他的额头已经溢出薄汗,照郑玉莹的嘱咐,这是御前失仪。可他却越舞越用力,仿佛面前有万马千军给他杀了解恨。

堂堂七尺男儿,怎可为了荣华富贵当面首。

叔父婶母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不能不报,于是只好奋力舞剑,等着御前失仪,皇帝就会放他走。反正听说那个女人很挑剔。

汗水渗透了衣衫,贺逸之以为他已足够狼狈,忍不住朝人群那边瞥了一眼,然后一眼看到了那个郑玉莹耳提面命,要他竭力讨好的女人。

他不认识祁无忧,只知正中间那个女人艳丽雍容,高贵不可方物,看向他的一*双眼睛充满了朦胧的雾色。

听说她在他这个年纪就杀了初婚的丈夫,又杀掉了自己的父亲,登上皇位。没过两年又带兵威胁了自己的母亲,几乎铲除了所有宗室。她对亡夫只字不提,男宠不断,对唯一的孩子也冷漠无情,不管不问,是个不折不扣六亲不认的寡人。

贺逸之也觉得她又仿佛不是人,她没有人的感情。

上月才满十七岁的贺逸之不明白,她坐在万人之上,富有四海,怎么会流露出这么寂寞哀伤的神色。

第76章 贺郎鹤郎最像夏鹤的人。

76.贺郎鹤郎

《千秋惊鸿录》横空出世后,命妇们都隐约明白过来,谁才是祁无忧最中意的男子。想照着夏鹤的样子给祁无忧送人的也大有人在,不过当年的驸马深居简出,不爱交际。当面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没有许多人知道他的长相。郑玉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得来一幅夏鹤的画像,开始比着画中人寻找肖似的男子。

直到贺问贤把自家侄儿带回来,她一见就喜不自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贺逸之是她见过的长得最像夏鹤的人。

祁无忧见了贺逸之,果然久久都没有移开眼睛。少年的模样倒映在她的眼中,照出的只有故人的身影。

郑玉莹示意贺逸之近前见驾,又对祁无忧解释了一番:“陛下,这是臣妇家的侄儿贺逸之。”

祁无忧仔细一端详,少年玉质金相,但近看也就跟夏鹤像个三分。他显然知道自己是做什么来的,不情愿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她不跟贺逸之搭话,反而问郑玉莹:“多大了?”

“十七了。”郑玉莹道,“虽说不小了,可还没找到适龄的姑娘说亲。”

“哦,怎么会找不到呢。”

“兄嫂早年因病撒手人寰,留下这一个独苗。这孩子年少失怙,一直无依无靠的,外子回乡时见了才带回京中亲自抚养。但我们做叔婶的再上心,在家世上却使不了多少力。他若想找个好婚事,还是得靠自己争气,考个功名出来不是。”

说着,在这里就把贺逸之的身世一一说明白了,让祁无忧没有顾虑。

祁无忧笑道:“才十七岁,还有三年才及冠,这么着急说亲做什么。”

郑玉莹一听,就知道她有收用的意思,笑着称是。

两个女人当着少年的面谈笑,视他无物。贺逸之僵直地站着,浑身因羞耻火烧火燎,但俊颜却愈发凛若寒霜。

祁无忧掠了他一眼,对这类神情再熟悉不过。她起了作弄的心思,又侧头对郑玉莹说道:“我看他挺合眼缘的,不如就留在宫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