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心甘情愿她爱他吗?
61.心甘情愿
祁无忧风风火火地杀到无名苑,却发现人去楼空,夏鹤的起居之处更是一地狼藉,萧索不已。
四面的门窗大开着,却只带进来连阴天晦暗的光线。四处黑洞洞的,没有一丝人气。
她以为他不等她就走了,当即震怒,浑身的血沸然涌上双颊,眼里也一片模糊。
“殿下,”濯雪急急忙忙赶来,“驸马在主院等您呢!”
原来祁无忧走得太急,谁也没来得及把消息传给她。
她悄悄吸了吸鼻子,背对着濯雪掩饰了自己的失态,才缓缓转过身来向主院走去,显得她没有那么急了。
清冷碧绿的回廊连亘迭起,时高时低。祁无忧默不作声地缓缓而行,心里跟着七上八下。
夏鹤人虽没走,但走的态度却表露得很彻底。无名苑让他毁坏成那个样子,分明是不想再住了。
回到曾经朝夕甜蜜的宫殿,窗明花粲,和去岁新婚时别无二致。
祁无忧步入殿中,一眼看见夏鹤面向庭院站着的背影。
他闻声顾盼,她有一股失而复得的情绪还没升起,就让他冰冷的目光浇了个透彻。
祁无忧耐心等宫人退下,硬起心肠迎上夏鹤的注视。
其实他们有几日没见了,本该是相思正浓的时候。祁无忧一眼就瞧出了夏鹤苍白得不正常的脸色,骨瘦形销,以往的风姿已经云飞烟灭。他那惊心动魄的美也沉寂下来,略显落寞的病容扼制了她最后一点小鹿乱撞。
祁无忧记着先发制人,上来要么问他如何犯下欺君之罪,要么让他解释跟徐昭德共谋的证据,要么指责他说走就走。但夏鹤却比她先张口了:
“你想杀我?”
祁无忧的怒意突然凝固,被他一问,才意识到自己仍提着长剑。稍一松手,剑鞘上的雕纹已经在手掌指腹间烙出了深深的印子。
她把剑挂回身上,却无从自辩。
“你是我的丈夫,进了皇室玉牒的。想走,当然不可能活着离开了。”
夏鹤听到她大方承认,平静地转头看向院中,远处雾塞山河。他问:“你刚才跟晏青在一起,说的就是如何处置我吧。有什么结果?”
祁无忧一听,他胆敢这样误会她,骤然气急,又难过得灭顶。可她才刚承认有心杀他,这时再说她其实在费尽心机救他,未免矛盾得愚蠢。
她见夏鹤甚至不*肯看她,料定他不会领她的情,但问:“我只问你一句,你是真的下了决心要走?”
夏鹤答非所问:“你我曾约法三章。我帮你解了燃眉之急,现在轮到你帮我金蝉脱壳。”
祁无忧冷静了些许。
她答应过的事,还是说话算话的。
她用眼神示意夏鹤到榻前坐下,自己也坐到同侧。二人的衣袂相叠,各自的坐姿却很端正。
他们上一次一同在这个屋子里起居还是许久以前的事。
这么一想,就干脆想到了初婚时。那时也是季夏,檐下挂着浅色的帘子。为贺新婚,房中一片花海。今日,宫人也搬来了盛放的茶花,一切与新婚燕尔如出一辙。
触景生情,二人并坐无言,但已经不约而同地对彼此心软了。
夏鹤看向祁无忧,冰冷无波的眼睛缓缓升了温度。祁无忧也看向他,不禁恍惚自己竟然和他做了一年的夫妻,又只能和他做这一年的夫妻了。
这次沉默过后,她先开口:“徐昭德是如何发现你的身份的?”
夏鹤一顿,柔软下来的表情又默默变得僵硬。
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他的出身,却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景。祁无忧也是意想不到的态度。于是,夏鹤的手就一直在膝上搁置着,没有顺水推舟地抱她。
“父亲与他来往过密,或许多年前就被他看出端倪也未必。”
夏鹤声音低沉,缓缓说完了他看到的和猜想。祁无忧点点头,推断了个七七八八。
“这样看来,他简直是故意帮你去平乱的。”
现在说来有些事后诸葛。不过夏鹤当时就明白,他不宜招摇,着急崭露头角。但兵临城下,他来不及跟祁无忧商量。他突然大绽光彩,更违背了夏元洲的意愿。夏鹤出兵前,做好了被夏元洲惩处的准备,只是他现在自顾不暇了而已。
夏鹤久不出声,祁无忧捏紧了袖子,才知道他有这些难处。
“兵乱总是要平的。”夏鹤说,“我答应你的事,也会做到。”
“你答应我的办到了,我答应你的自是也得办到。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不用拐着弯来试探我。”
祁无忧说话时没看夏鹤。
她顺着新婚时的记忆,想到当初揶揄夏鹤庸庸碌碌,没没无闻。可笑她那时有眼无珠,还沾沾自喜,认定他是个草包,要他跟夏鸢学这学那。
夏鸢过去那些令她敬服不已的战绩,现在看来也有许多是夏鹤的功劳。她在夏鹤面前夸夸其谈时,该是多么班门弄斧,愚蠢可笑。如果她是夏鹤,也一定会在心里嘲笑她的。难怪他那时总不接她的腔。
祁无忧明知认错人这点不能怪她愚钝,但她干坐着,还是难堪极了,连余光也不愿瞥夏鹤一下。
他去云州这一趟,立了功不假,但远不够将功折罪。他父兄为国捐躯,自己也要马上因为身世暴露家破人亡。
虽然夏家这样的家不要也罢,可祁无忧也知道,这是夏鹤把自己变成一个杀人工具才换来的家。站在他的立场上,她不能让他说背弃就背弃。夏鹤为完成她交代的难题,几乎一无所有了,她要怎样才能承他这样大一个情呢。
夏鹤一番表白被曲解成了交易。他维系着风度和自尊,轻描淡写,说他没有那么多弦外之音:
“你没必要为难。我心甘情愿的。”
祁无忧抬头,动容了一瞬,很快又被迟疑覆没。
夏鹤只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怎么会有这种好事,莫非又是他的什么谋算。
即使是他们夫妻二人之间,他对她好,也一定是因为有所求,是为了达到目的的手段。所以她要权衡利弊、得失,跟他一码一码地算明白。
夏鹤从前理解她的不易,冠冕堂皇地陪她玩约法三章的把戏。但他现在忍无可忍了。夏鹤欲发作,但又觉得祁无忧没有想错。
他对她好,绝非什么都不图。
他企求她的心,等待被她另眼相看,而她的那些男人只是多余的陪衬。
“建仪,你还在防我什么?”夏鹤的俊容不无愠色,“连我的出身你也知道了。我对你已经毫无隐瞒。”
“毫无隐瞒?”
祁无忧反问一声,也来了火气。
“你不提倒罢了,毕竟我不想追究那么多。”她站起身,盛气凌人,“可你在这里跟我大言不惭,我就非问问你不可了:你回来以后,为何从不向我解释你是如何骗取了徐昭德的信任?如果不是我另派了英朗同去,岂不是这辈子都要被你蒙在鼓里?!”
说着,祁无忧将夏鹤认贼作父、金屋藏娇的证据甩在了他面前。她知道英朗跟夏鹤情同兄弟,若非夏鹤真的做了这些事,他又哪来的这些证据。
夏鹤坐着,徒然被“英朗”两个字刺激,望向祁无忧的眼神平静得骇人。
“你宁可信他,也不愿信我?”他像在自说自话,“我以为你恨他。”
“我信证据!”祁无忧努力地展现着她的理智,但她又道:“只要你拿得出证据,我又怎么会不愿意信你?!”
身为公主,她必须做出理智的判断;身为爱人,她很想相信夏鹤。两相矛盾之下,她也只能殷切希望他能拿出强有力的证据了。
但夏鹤说:“我没有证据。”
他否认得极快,像晴天霹雳。祁无忧极力镇静,又问:“那这些事,你有没有做过?”
夏鹤瞥了一眼,白纸黑字,每句话他都说过,每件事他都做过。
他点了头,也说:“但我没有背叛你。”
当初借兵要紧,夏鹤理应有便宜行事的权力。他此举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固然没想过冒着被徐昭德识破的风险保存任何证据。
祁无忧考虑到这点,陷入了长久的挣扎,许久没有再说话。她是否应该摒弃一次理智,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但错信的代价又无疑是她承担不起的。
她沉默的时间愈来愈长,夏鹤的心也愈来愈凉。
“你还是信他。”夏鹤平静地陈述着,酸气也平静地弥漫着,“你们的事,我知道了。”
祁无忧听了前半句,火大不已,正待怒骂“这哪里是信谁的问题”,却不防他这时反将一军,双耳发鸣,突然不能思考。
夏鹤缓缓站起身,不再看她。没有表情的脸没入阴影之中,所有复杂的情绪也沉入了心底。
结果闹了这半天,他才如英朗所说,是那个插足他们的外人。英朗才是她第一个男人。
是他自视过高,高估了她对他的信任,亦高估了他对她的特别。他赌错了,只有愿赌服输。
夏鹤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他绝不会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如果她当真动用禁军拿他,那这次也只好来一回真的反目成仇,兵戎相见了。
祁无忧脑中还是嗡嗡的,不是很能仔细听清他说了什么。
但她的双眼还注视着他。他转身离去,决绝得就要从此与她一刀两断。
夏鹤走时,不无凉薄地下了句结论:
“算我爱错了人。”
祁无忧愣住。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旋即恢复清明,几乎冲着夏鹤的背影顿起脚,“你站住!”
夏鹤背对着她站住了。
祁无忧深深地呼吸,见他如她所愿停下了,却不知再说什么。耳鸣目眩的感觉又密密麻麻地找了回来。
夏鹤僵硬地站了少顷,猛然折回来,厉声道:
“你是受之无愧,认为一切理所当然,还是毫不在意?甚至是真的不明白?!”
祁无忧被他吓住了,一声不吭。
“因为我爱你!我爱你才会做这些!”
夏鹤几乎是把他的一腔爱意狠狠地甩在了她面前。
他甚至,只要不说得明白透彻,祁无忧一定胡思乱想,搬出一堆欲加之罪。
夏鹤的声音是他从未有过的激动,言辞更是从所未有的激烈。他像变了个人。但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表达他的痴狂。
祁无忧要理智,他就不要理智。
夏鹤的手伸向腰间,眨眼扯开了衣袍。
他主动在祁无忧面前宽衣解带许多次,只有这次不带一丝欲望。
那满身的伤痕触目惊心,还有几道刀伤,是昨日刚补上的。半湿的血痂和累累的旧痕,一道比一道瞩目。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告诉你。”夏鹤背对着她,迟迟没有转身。
让她看见他满身伤疤的那一刹那,他就不再有体面和清高可言。
这是他仅有的、能勉强称得上证据的物证,信不信在她一念之间。
祁无忧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冲击。她欲上前触摸夏鹤一身的伤痕,想看一看是不是自己眼花,一动才发觉腿已经麻得僵住了。
她张口结舌,竟然还问:“你爱我……?”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耳鬓厮磨时,夏鹤不乏提起“爱”字。字字热情如火,她也一度沉醉其中。
但那仅限水乳交融的时候。
脱离了花宵帐中的你侬我侬,祁无忧甚至从夏鹤的“爱”中听出了恨意。
“是,我爱你。”夏鹤再三承认,招认完还有补充:“爱你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爱你坐在我怀中,却口口声声说其他男人如何更好;爱你对我千防万防,即使这次我回不来,也对你无关痛痒!”
一连几句“爱”把祁无忧生生震住了。
一面因为夏鹤承认爱她,另一面因为他口中的她听上去糟透了,根本就是不想让她相信他爱她。
可他爱她,明知坦白不会有结果也要让她知道,她会错过什么。
祁无忧第一次听到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爱。
她的心剧烈地跳着,浑身热气腾腾。但因为气不过,脸涨得红一阵白一阵。
她何曾对他那样差了?就算刚成婚时有些不愉快,她也早改了。他那时待她,一样不曾面面俱到呀,凭什么只说她的不是呢。
她疑心他又并非事出无因,总是他的所作所为令人不能不顾忌。他们各自是什么样的身份,有所防备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再说,他最后是回来了。倘若他真回不来,她怎么就不见得会难过呢。
……
祁无忧憋出了一肚子的狡辩,却始终回避夏鹤的爱意。她望向夏鹤,却被他凌厉又炽热的目光生生逼退了。
她的这些牢骚,被他那“我爱你”三个字死死压住了,就是无法痛快地放出来。任是她滔滔不绝,慷慨陈词几万字,也未必比他三言两语更有力量。
他爱她。
那她呢?她爱他吗?
第62章 情为何物你舍得吗,建仪。换了我,你……
62.情为何物
虽然不是情窦初开了,但祁无忧仍然不懂什么是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对夏鹤显然没有到愿意与其同生共死的地步。
夏鹤一言不发地穿回衣服,人也冷静下来,又像先前一样冷若冰霜。只是他恢复了俊逸出尘的外表,在她面前丢下的骄傲和体面,却没法再找回来了。
祁无忧迟迟不给他同样的回应,两人僵立着相顾无言,各自心乱如麻,一肚子说不出的心灰意冷。
夏鹤站在洞门前,没有回来坐下的意思,仍是随时会走。
祁无忧看出了他的疏离,踌躇再三,问:“如果我不爱你,你该当如何?”
还能如何?
“你若无情我便休。”
祁无忧不接受。
她不是在装傻充愣。这个时候,任何不谈“爱他”的回应都是明确的答案。
祁无忧刚拒绝了夏鹤的爱意,却又不肯失去他。
她走上前——这于她而言已经是退了一步。她又妥协道:“你是我的驸马,我现在也只有你一个男人。我愿意把你当作亲人,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
祁无忧斟酌出了几句真心话,但却不能使夏鹤冰冷的眼神融化。
夏鹤的双目牢牢地注视着她的脸庞,几乎对着她嘲讽地笑出来:真是好大的恩惠,天恩浩荡。
他不留情面地拆穿道:“你只是舍不得一个宠爱你的男人。”
“什么?”
“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世上有这样一个男人在容忍你的脾气,满足你身体上的快乐,还有数不尽的要求。”夏鹤道,“但是陪你吃饭睡觉、谈天说地的男人不胜枚举。就算是我,也能说出好几个。”
她身边有太多男人。爱慕她的自然不需多提。还有许多男人,哪怕只是因为爱慕她手中的权力,也会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她的确不需要他的爱。
他跟众多男人相比,没什么特别。他将她视为唯一,他对她来说却并非无可取代。夏鹤此人能在她心里排到第几位?甚至连晏青都比不过罢。
夏鹤又说:“若说你跟其他女子还有什么不同,就是还需要能臣良将成就基业。但愿意为你东征西讨的战将恐怕也不在少数,至多就是他们的才干不及我罢了。”
“我对你而言,恐怕也就只有这点可堪一提。”
这番话令祁无忧下不来台,她也不认同夏鹤对她的意见。
什么叫她只是舍不得一个陪她吃饭睡觉的男人?同食共寝、彼此扶持,不就是夫妻之情吗。
至于别的闺房之乐,虽然腻歪,但他们也不是没有过。既有了夫妻情分,离爱也就差不了多少了。
更甚者,爱应当也不过如此吧?
“好,就算是这样。但爱有那么重要吗?”祁无忧质问道,“若这样还不够,我也实在不知道还能许诺你什么了。如果你要诗文里那种缠绵悱恻的情爱,我给不了,也不可能给。”
她说不出山盟海誓,但实实在在的名利也给不了许多。
“……我也承认,如果我登上皇位,也不能立你为夫。”祁无忧把她能保证的东西都摆在了夏鹤面前,的确不多,“但这并非针对你,而是对所有男人都一样。我不会立任何人。”
她对夏鹤的感情既无利做支撑,也无誓来牵引,在世俗看来,应该不能算□□情。
可是爱有什么用?
祁无忧想,她爱过晏青,但爱并未影响他们的关系,爱也未能使他们喜结良缘、长相厮守;
她的父母也曾相爱,但爱只能使他们痛苦,反目成仇;
梁飞燕和晏如也曾那样轰轰烈烈地爱过,最后也是爱让他们天人永隔;
……
爱虽不至于全是不好,但也不见得好到令人梦寐以求。
至少她和夏鹤之间是用不着这东西的。
他们不谈爱时是那样幸福快乐,但一谈到爱,就简直非得一刀两断不可了。
双方给出的条件毫不一致,这交易般的会谈自然进行不下去。除非夏鹤愿意委曲求全,或者祁无忧不爱江山爱美人,否则就只能胶着着。
“殿下,”濯雪靠近门外,轻声道,“宫里来消息了。”
祁无忧一直让宫中的人盯着内廷的动静,以防皇帝突然下定决心治夏家的罪,而她这里还没有准备。来见夏鹤之前,她嘱咐过,除这件事以外不得打搅她和驸马。
濯雪一出声,祁无忧的心就跳得更快了。
她揣着不安向外走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来回头。她看着夏鹤,他明白了她的迟疑,主动说:
“我不走。”
祁无忧这才勉强没有了后顾之忧,飞快出了殿门。
宫殿骤然寂静,除了檐下浮动的软帘,一切都静止不动,连夏鹤都许久没动一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他对祁无忧又到甘愿为卿付出性命的地步了吗?
她如此坚决,即使他把心挖出来给她看,也是于事无补。因为她要他的心有什么用?
更何况,他也断然不会为了证明爱她,就在她面前自戕。
夏鹤放眼望了望整座宫殿,玉帐珠帘,御炉凤榻,一切模样都如燕尔新婚时。那时世人称赞他们是檀郎谢女,夏家更认定单凭他的容貌,只要他殷勤些,祁无忧就会对他一往情深。
但她不是依附丈夫生存的女子,所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足以令她青眼相加。她的确为他的才华打动。但只要这个国家不至于病入膏肓,朝堂上惊才绝艳的人物总会层出不穷。
祁无忧曾抱怨,就是因为她什么都有,所以反而得不到他的怜惜。所以他和其他男人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反过来说,男人在情场中的优势,他全部没有,所以也没那么容易得到她的垂青。
可见爱由权力赋予。爱也赋予了权力。如今祁无忧有这种权力,所以随她怎么蹂/躏他都可以。
夏鹤垂眼想了片刻,直到祁无忧从外面进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她这次一张口就改变了先前的坚持:“如果我放你走,你后面是什么打算?”
“先回云州。之后我还父亲一命,也还我母亲一命,从此就再也不用当他们的公子。之后,或许就留在那里。”夏鹤说,“你在那边不是要用人吗。”
祁无忧不答。
她曾数次对夏鹤分享过她对云、宥州的设想和她登极之后的抱负。的确,比起一个嘘寒问暖细心呵护的丈夫,她更需要一个为她镇守千里江山的将军。愿得此身长报国者千千万,但大浪淘沙,她只信他。
犹记新婚不久时,她就想过这一天,不是吗。
祁无忧是贪心的,她贪恋夏鹤,但也要江山。她不明白为什么江山美人只能二选其一,可是又必须得选,像她无数次做过的抉择。
她看向他,看得很仔细,但没有从他的神情中看出半点迟疑和不舍。她想要夏鹤,却不能向他低头,不能向任何一个男人哀求他的爱。她从来没张口求过晏青,此刻自然也不会求他。
可祁无忧再三压抑,还是克制不住问道:
“那你还会回来吗?”
祁无忧到了最后一刻还是贪心的。她变相地问夏鹤还会爱她吗。因为只要他还爱她,就一定会回来罢。
但夏鹤并不给她虚无缥缈的承诺。
“不知道。”
“不知道?!”祁无忧骤然薄怒,“你们男人不是最会虚情假意,讨女子欢心?你不是也会很讲花言巧语吗,什么‘心心念念、浮想联翩’。怎么到了这时候,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你说一句会回来,又怎样呢?!”
这世上的确还有数不清的男人愿意为了她折腰,但是她只想让夏鹤低头。
她也不明白:夏鹤曾低头那么多次,虚情假意哄过她那么多次,为什么唯独这次求不得了?
祁无忧像怒视着夏鹤,像一个要不到糖的孩子。
夏鹤等着她发泄完,轻轻抱住了她。
“你舍不得我?”
祁无忧红着眼,瞪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夫妻一场,我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可能亲眼看着你上断头台罢!”
夏鹤的手松了松,换来了祁无忧将他抓紧。
她忘了他身上还有伤,将他的后背和肋间抓得死死的,痛彻心骨。
“你非走不可吗。”她问:“你不是爱我吗?”
她不明白,且贪得无厌。夏鹤说他爱她,就应该证明给她看。仅那一身的伤是不够的。
她要他不仅证明他爱她,还要他说服她爱有什么用。
夏鹤不答。
她对他的不舍,更像一个没有断奶的孩子对母乳的依赖。
她只是碍于身份和规矩,不曾彻底得到其他男人的爱情。如今她只有他唯一一个,所以才会显得他不可失去。
夏鹤彻底地松开了她,两人又面对面站着。
翰林院已在准备草诏,时间不多了。祁无忧说起她盘算已久的事:“只要你不想走,我就有法子瞒天过海。”
她欲李代桃僵,偷天换日,但才起了个头,夏鹤就获悉了她的全部打算。
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些手段。
“你舍不得我,就学男人养外室?”
“有什么不可以?”
“那么你一个月能来看我几次,是不是也要定个初一、十五?”
“几次不是都可以商量吗,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祁无忧理直气壮,夏鹤却不理解她这种理直气壮,更不能忍受她这种理直气壮。
他也忍不住质问:
“你舍不得晏青给你当面首,怎么换了我就可以了?”
夏鹤声色俱厉。冰封许久的玉容此时遽然破裂,怒气冲冲的炽焰从眉宇间迸射而出。
但他不如祁无忧理直气壮。夏鹤的喉咙在颤抖,声音隐隐破碎。
“你舍得吗,建仪。换了我,你舍得吗?!”
祁无忧动了动喉咙,神色复杂难辨。
她无法拿晏青为定准。在夏鹤的身上,已经发生了太多例外,他和晏青根本不能两相比较。
就像曾经的她是那样期待晏青对她说爱,夏鹤对她说过千百遍,她却不以为意。如今他又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了一遍,她也不像梦中那么欢天喜地,甚至震撼远大过了欣喜。
虽然晏青也不够有勇气和魄力和她在一起。但在她成婚之后,他并没有离她而去。相较之下,夏鹤对她有过的男人耿耿于怀,更一心想走,晏青做得到的,他无疑做不到。
夏鹤问她跟晏青比,但比出这样的结果,他就情得以堪?
祁无忧意兴阑珊,不无失望地说:“我不舍得又怎样,反正你是不肯。我看什么爱不爱,都不过如此罢了。”
夏鹤却道:“建仪,我已经一无所有,你还要我把尊严和命都给你吗?在你心中,这才是爱?”
祁无忧震住。
她的心魂让他重重击中了。
没有一个女子会对一个金丝雀一样的男人情有独钟,就像男人也只是把金丝雀一样的女人当作玩物。这倒是人的本性,谁也不会对没有尊严的人另眼相待。夏鹤更是过够了没有尊严的人生。
直到这一刻,祁无忧才猛然想到了他的过往。
当时甫一得知夏鹤少时所受的屈辱和忍让,她是何曾的心疼和愤怒。
但夏家是怎么对他的,她还如法炮制。就算再不懂爱,此时也该察觉:如此所作所为,果然不是爱他。
祁无忧眸中升起雾气,眼泪随即如珠如串地滚落脸颊。
她无声垂着泪,夏鹤看了须臾,终于还是心软了。
他再度主动将她收入怀中,动作轻柔地摩挲着她轻轻起伏的脊背。
祁无忧一如既往地依赖其中。
她闭上眼,以为夏鹤肯再次服软了,他却低声说起了最后的道别。
“原本我担心英朗会再欺负你。现在看来,你对他未尝不是全无情分……那就别无所谓了。还有晏青在你身边,他总不会坐视不管。”夏鹤一个人名也没落下:“至于萧愉,我定不会让你委身于他。等我回去之后——”
祁无忧伏在他胸前,有心反驳,却哭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情分?谁喜欢英朗那个混蛋!我也早就不用长倩保护了。谁要你管我和他们的事!”
“萧愉我自会想办法摆平!就算我跟他打输了,被他抓去当什么劳什子贵妃,也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你都决心要走了,才来装大度,有意思吗?”
祁无忧到了这个时候还在逞强嘴硬,不给台阶,按说夏鹤也不会继续给出好脸色。
但他没有多少能和祁无忧相拥的时间了,不该这样浪费。有一刻算一刻,有一眼看一眼。
于是,他承认道:“没意思。那是违心话。他们都消失了才好。”
他又道:“建仪,我终究是个男人,有男人天生就有的毛病。我不仅做不到你要求的大度,还会本能地想占据你的全部。”
祁无忧闻言,反而不出声了。
夏鹤抱着她,越贴越近,最后如鸳鸯交颈。
“你我不是早就说好了。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不久之后,这战事平了,你坐上那个位置,徐昭德不能留,云州不能没人。我答应你的事,一定说话算话。”
“谁非用你不可了!这偌大的江山,难道只能出你一个将帅?!”
“分别在即,你就不愿意对我说些好话?”
祁无忧不答。
其实她心知肚明,这偌大的江山,或许人杰辈出,但谁也比不上他。
夏鹤的去意如此坚决,又给彼此留有体面,展现了他身为一个男人绝对的风度。她也可以像他一样成熟。身为女人,更不能优柔寡断,恋恋不舍。
祁无忧止住眼泪,从他的怀中抽离出来。
“好,我说。”
“你我做了这一年的夫妻,也算有过惺惺相惜,只是受制太多,注定结局不幸。”
“但若为君臣,说不定就是三生有幸的遇合。你天资过人,只是明珠蒙尘,没有大展宏图的机会。这个机会我能给。我身为人主,有你坐镇边疆,同样是如鱼得水。”
夏鹤负手而立,没有应声,方才的缱绻无影无踪。
祁无忧也沉默了片刻,清凌的双眼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片刻过后,她说:“从此我们只当君臣,不做夫妻。”
夏鹤答应得很平静:“好。”
“既然你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什么也别留下。”祁无忧取下不离身的青渊剑,横在面前:“我也不要你的东西。”
夏鹤没接,她就举着剑不肯放下,用倔强的神情拷问他:
微时故剑,说不要就不要了?
第63章 擘钗分钿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63.擘钗分钿
殿里,祁无忧不知和夏鹤僵持了多久。
濯雪催促的声音又突然在帘外响起,但他们置若罔闻。
夏鹤目不转睛地看了祁无忧一会儿,她的目光甚至更加坚定。
“咔”的一声,他稳稳地从她手中接过了故剑。
夏鹤离开了。
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一个“好”。
祁无忧不想目睹夏鹤走掉的场景,松开手的那一刹那就转过了身,比他还要决绝。但她迅速背过身去,却不防对上一座屏风式镜台。透过圆镜,她清清楚楚看到了夏鹤的背影,一下子就想到了他们曾在上面恩爱过。
镜子里的夏鹤与她紧紧相依,镜子里的夏鹤头也不回。
祁无忧站了一会儿,走上前去。镜中只有她自己了。
她仔细照了照,看到两颊没有泪痕,自己不也像是哭过,才唤了濯雪过来,说:“点火吧。”
按她的计划,夏鹤的替身死囚太难找,索性一把火烧光无名苑。然后对祁天成声称,她质问夏鹤为何欺君时大打出手碰掉了烛台。对外便说是天灾。烛火点燃帷帐,大火烧起来只需要一炷香的功夫。焦尸分辨不出容貌,只需年龄和体型差不多,她就有法子迫使大理寺结案。
祁无忧坐在窗前,远远可见无名苑升起滚滚浓烟。公主府的宫人全不知情,在外面呼喝着“走水”。
她想,就算皇帝不信也没办法,从此世上就是没有夏鹤这个人了。
辛辣的浓烟似乎飘了过来,呛得她七窍发酸,涕泪横流。
祁无忧知道她不该哭,她不能失态,更不能因为一个男人失态。
受制于规矩绳墨,她狠狠抹去了泪痕。
祁无忧想,她总算如世人所愿,如母亲所愿,从此就是他们眼中十八岁的寡妇了。但她死了新婚才一年的丈夫,既不给他戴孝,又没有爱得死去活来,居然连哭一哭也不行。
人心到底要怎么长,才能合乎规矩?
这一刻,祁无忧多年来因“这不能做、那不能做”产生的压抑终于达到了顶峰,彻底崩溃。
她在偌大无人的宫殿里嚎啕大哭。
除了濯雪,所有人都知道夏鹤被困在了火海里。漱冰、照水和斗霜心中不无嘀咕,但祁无忧在她们面前并不显露一丝悲伤。她冷若冰霜的模样深得夏鹤的真传,还暴露着难言的愤恨。她们揣摩着她这些天的态度,只道公主是决心断臂求生,向驸马索命了。
火势起来之后,她们都守着祁无忧。祁无忧面不改色,就坐在寝殿翻看夏鹤之前为她整理的雍州税收。
上马管兵,下马管民,夏鹤无疑是上将之才,万不及一。夏元洲的确有他的独见之明。
祁无忧看着夏鹤的字迹,想起他对她说过的话。
“我父亲没有太亏待过我。他给了我荣华富贵,给了我机会读书识字,让我得以和你成婚——”
祁无忧想,夏元洲这样待他,他便心满意足了。他就尝过被爱的滋味吗,他又知道爱是什么吗?
濯雪从外面回来,道:“殿下,现在无名苑那边火势那么大,一时半会儿也扑不灭。要不您还是出府避一避吧。”
祁无忧抬头,又听濯雪说:“城阳门那儿的别苑好久没去了,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城阳门是京城的北门,从那儿出城去云州最方便。
她同意了:“好。”
城阳门前,暮色沉沉。方圆几里,只有城门楼上挂起了明灯,鲜有人趁着夜色出城。
夏鹤策马至此,回头看了一眼。宽敞笔直的大道空空如也*,远方公主府的方向正冒着浓烟。
他没有逗留多久,便牵起了缰绳。城门洞另一头黑黢黢的,却通向前所未有的自由。
另一边,濯雪和祁无忧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她刚才已经按照祁无忧的意思,给城阳门守军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城。
但濯雪深知,这种小绊子根本不足以令夏鹤回心转意,还是要看她见到他后如何挽留。
这一次的说和比以往都难,她根本不知道祁无忧跟夏鹤谈了什么。但她不能向她请示,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才该说。
濯雪悄悄看了看祁无忧,她只是坐着闭目养神。
今天马车跑得快,不久就到了城阳门不远处。濯雪下了车换马,祁无忧坐在车上不动。
夏鹤果然让守卫拦了下来。
他坐在马上,戴着斗笠和蒙面巾,浑身上下没有一样东西能体现他的身份。甚至连座下这匹马都平平无奇,跑不了很快。祁无忧帮他死遁是欺君大罪,他绝不想引人注意,给她惹祸上身,于是也未跟守卫纠缠。
濯雪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黑夜中异常响亮。
她驱马赶来,给守卫看了祁无忧的令牌,他们很快放行。
夏鹤全程没有出声,等出了城门以后,才取下斗笠和蒙面巾,对濯雪道谢。
濯雪观察着他的神色,只怕他以为祁无忧生怕他走不了,才命她来送行,那可就事与愿违了。
她说了许多挽留的话,但夏鹤摇了摇头。
“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
他已经还了母亲的生恩,也不用再背负夏氏的荣华富贵,唯一所剩的妻子亦将他休弃,他从未如此自由,又孑然一身。
他没有家了。
濯雪见他少言寡语,也沉默了许久,知道毫无转圜的余地了,便问:“您心里可是怨着殿下?”
怨?上天强加的姻缘,注定长久不了。夏鹤没法不怨。
他们分钗断带,虽闹得轰轰烈烈,却进不了宬室,也入不了史书。但是她休弃了他,这点毋庸置疑!
可他身前的还贴身放着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二人新婚夜剪下的青丝。一缕结发似火苗炎热,几乎灼痛了他的胸口。
他走得匆忙,只带上了这个。但他对祁无忧的怨念却无法对濯雪吐露。
夏鹤默然许久,只道:“若有来生,只望相逢时既无朝堂恩怨,也无婚姻束缚。而我别无所求,定与她朝朝暮暮。”
濯雪听得不忍。
今生还未结束,怎么就断定只能来生了呢?
她道:“您还年轻。”后面的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如何与君别,当我盛年时”,正因为年轻,夏鹤才绝望至极,才会说出这话。
未白头先使君恩尽,这样的愁苦和绝望的确比时过境迁之后的别离更深上一层。
“您还年轻,”濯雪重新说了一遍,“殿下也年轻。将来您未尝不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呢?”
“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夏鹤道:“她的姻缘已经被我拆散了一次,我还要拆散他们第二次?”
濯雪怔住。
夏鹤说,他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错在强插进来,莫名其妙拆散了祁无忧和她的青梅竹马。
他不应该是一个来夺取她幸福的联姻对象,而是一个给她带来幸福的男人,一个不会让她委屈下嫁的男人。
夏鹤知道,只要他能和晏青同台竞逐,他未必会输。只是命运太依赖先来后到。
闯入一个人的生命里的时机,就像在她的世界里重新投了次胎。他慢了不是一时半刻,于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不走,祁无忧永远都会对他的插足耿耿于怀。
她总说晏青比他有风度,可那个人根本不懂成全——若真的爱她,就该放手让她和她爱的人在一起。既然他不是她的心上人,他来成全就是了!
她不是问他要爱她的证据吗?这便是证据!
他走后,她和晏青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到时豁然开朗,再无任何阻力,眼前的选择亦变得清晰明了。
只是那样一份被遗憾和后悔美化了的感情,她还肯不肯要?
夏鹤真想知道答案。
他拉起缰绳,朝向无边的旷野。凉风盈袖,他两手空空,未带一件行囊。
可是他走得也不坦荡。
除了那一缕结发青丝,他带走的还有难言的怨怼。
但千言万语,机关算尽,一切都怪她对他没有心。
夏鹤最后跟濯雪道了声别,濯雪忙不迭喊了声“留步”。
她掏出了一包碎银子。
夏鹤走时分文未带,这是给他路上用的盘缠。
他道:“我不收。”
濯雪道:“这不是殿下的嘱咐,是我薛妙容想借给您的。”
夏鹤顿了顿,才意识到薛妙容是濯雪的俗名。
一包碎银子不是金锭银锭,也不像祁无忧的手笔。
自由无价,她已经给了他最值钱的东西。
“薛妙容”道:“一点心意而已。若您将来听闻薛妙容此人,还望记得我们的约定,多加提携。”
“从此山高水长,您要多加保重。”
薛妙容说到最后,还是想告诉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因为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夏鹤没有被她的弦外之音打动,但也没有反驳。他收下了“薛妙容”的好意,没有再度拖延,掉头转身,策马而去。
漆黑的夜色无边无际,薛妙容又等了一会儿,确信他真的不会回来了,才入城复命。
祁无忧始终坐在车上没有下来。
她不想让夏鹤以为她有那么无情,又怕他以为自己放他不下。自己跟自己僵持了半晌,车门一开,薛妙容一个人回来了。
“奴婢无能。”
薛妙容马上请罪,但她已经不如来时忐忑。她回过味儿来才想到,祁无忧绝不会为此罚她。
因为祁无忧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她追到这里,无非是想方设法再留夏鹤一次。
她若抱怨她半个字,就是坐实了那颗想挽留夏鹤的心。
果然,祁无忧神色如常,只是点了点头,未见失落。
“那些钱,他收了?”
“按照殿下的意思说了,才收下的。”
祁无忧不再吭声,连冷嘲热讽都没劲了。
反正今夜来这一趟,只是因为想起他走时什么都没带,给他送些盘缠。
薛妙容重新坐回祁无忧身边,实在有些可怜她的模样。
但一个男人非走不可,以她的千金之躯,做到这个地步便已经是极致了。
祁无忧意兴阑珊:“哪儿也不去了。还是回府吧。”
话音一落,车毂重新转动,沉重的雕车缓缓驶向灯火繁华的皇城。而夏鹤一人一骑,也没入了浓浓的墨色之中,留下了天上一轮明月,和满地皎皎的清辉。
从此一南一北,擘钗分钿。
第64章 用情至深那不是你老兄的机会来了吗。……
64.用情至深
无名苑被大火烧成了一片平地,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殃及公主府其他院落。宫人们从废墟中抬出了一具焦尸,公主亲眼看过,确认是驸马无误。
帝婿的丧事仅用了三天就草草料理完了。没有停灵,也没有出殡,只在宗人府记了档就默默下葬了。丧讯送到国公府,没有一人上门奔丧吊唁,即使杨少婉心知肚明,夏鹤是一条命换来了国公府的妇孺和夏氏最后的体面。
公主府上下一切如常,不挂孝灯也不贴挽联,祁无忧没有任何吩咐。
她为了陈情,又进了两次宫。一让全天下知道她成了寡妇,二又让全天下知道了她没有守寡的态度。
事已至此,祁天成想发火也没处发,张贵妃让祁无忧留心。祁无忧却道,皇帝之前呕了血,身体大不如前,但是不敢让前朝知道,连御医都得悄悄地来。
贵妃闻言没说话。
母女俩心知肚明,御医是悄悄地叫,立储诏书也能偷偷地写。祁天成病来如山倒,想到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得让他的江山后继有人。
说完这件事,贵妃打量了祁无忧一眼,没有从她的神色中瞧出丧夫之痛,便在心中点了点头。她道:“夏鹤的事,绝不是你对不起他,倒是他对不起你。所以心里不必有什么负担。”
祁无忧听着,当然不反驳。
但贵妃又说:“他之前在云州瞒着你干了不少好事情,还弄出个孩子给他留后。”
祁无忧猛然抬眼。
贵妃说夏鹤把那女人带了回来,放在京郊养胎。她怀的是夏鹤的孩子,要不要找到她、如何处置她和孩子,让祁无忧自己看着办。
公主府里,宫人们还在清理着轩榭的残骸。
漱冰还记得晏青画好草图时,祁无忧是多么欢喜。如今一把火说烧就烧了。
薛妙容领着几个人从另一头冒出来,手里拿的都是夏鹤以前的东西。如何处理,还要请祁无忧过目。斗霜外出公差,照水在清点无名苑里残留下来的金银器。
只有漱冰站在太阳底下看“热闹”,这还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差事。
祁无忧越来越用不上她了。以往都是她陪祁无忧微服出游,但这份职责已经不知不觉被薛妙容取代。照水甚至还要分管她的司衣司帐。
漱冰不得不感到了危机。但她试着询问祁无忧,却换来她一个不含感情的眼神。
十几年的主仆情分,漱冰一下就看明白了,登时汗流浃背。
祁无忧一个字没说过,却洞察秋毫。漱冰几次给晏青通风报信,她都知道了。
从前驸马活着不要紧,但他现在人没了,任何小事都能被视作压垮骆驼的稻草。
漱冰知道祁无忧的脾气,不敢辩解一切都是为了她好,老老实实认了错,自请罚俸一年。
祁无忧责罚不爱用刑,况且漱冰是从小跟着她的心腹,“不信任”就是最大的惩罚。经过此事,漱冰开始人如其名,变得如履薄冰,冰水霜雪稳如泰山的结构悄然瓦解。
消息传到晏青耳里,不过担忧了一弹指。祁无忧知道了还这样不声不响,不吵不闹,可见他的分量仍比夏鹤高出不少。
却说夏鹤走的时候只带走了一把剑,他的衣物,玉冠,环佩……一样都没有带走。大部分和无名苑一起灰飞烟灭了,但祁无忧这儿还有一些他常穿的幸免于难。
薛妙容起初还提醒她,如果不是她念及旧情,千里送白银,夏鹤这一路就是喝实实在在的西北风。
祁无忧道:“他一个大男人,有的是谋生的手段,只要不去卖身就不管他。”
她又开始冷嘲热讽了,就是恢复了精神。薛妙容为她欣慰,也为夏鹤惋惜。
祁无忧看着眼前的绫罗金玉,它们是属于夏氏公子的,属于驸马的,这些和他以后的人生没有任何瓜葛。
他和她分割得那么干净,真潇洒。
祁无忧做了主,装模作样地把夏鹤的所有旧物做了陪葬,和他的棺椁一起入土,一件未留。
事到如今,一切仿佛回到了她云英未婚的岁月。夏鹤和一年的婚姻,也好像没能在她的人生中留下一点痕迹。
但到了夜里,祁无忧孤枕难眠,脑中始终是贵妃的话。
“他给自己留了后。”
“孩子的母亲是个民女,应该不是徐的手笔,是他自己找的人。”
英朗的证据中也记了差不多的内容,只是因为太荒谬,她没信。对簿公堂时,夏鹤全部供认不讳,只是她不曾想到他真有“留后”的念头。
现在多方线索汇聚在一起,祁无忧不得不问:
夏鹤这么着急走,莫非是急着跟他的女人和孩子过日子?
可他自己就是个私生子,少时的经历是他的伤疤,母亲的遭遇是他的阴影,他会对自己的孩子和母亲做一模一样的事?
又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甚至不恨夏元州,学他父亲一样行事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祁无忧一会儿给夏鹤扣上卑鄙的罪名,恨得牙痒痒;一会儿后悔不该那么草率地放他离开;一会儿劝说自己冷静,不能听风就是雨。
如此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次日一早,祁无忧就叫了薛妙容派人跟紧夏鹤,不要打草惊蛇。
幸好薛妙容早做准备,夏鹤离开的当夜,就做主派出了人手跟着。果然,祁无忧回过神来就布下天罗地网,让他插翅难飞。
待薛妙容一走,祁无忧也换了寻常的衣裙,独自出城。
她驱着马踱到临近京城的村落,顶着一张生面孔,总能引人注意。祁无忧索性有话直说,声称她找她已经死了的男人可能有的外室和遗腹子,问此处有没有刚来不久的年轻孕妇。
“呀,难道是小喜?”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不假思索供出一个人名,很快被旁边一个年级大些的女孩子拉住。后者打着眉眼官司,躲躲闪闪,似乎不想给那位名叫小喜的女子惹麻烦。
祁无忧出门,头上只戴了两朵红珊瑚珠花。她直接摘下来,给她们一人一个戴上,作为交换。
两个女孩子只见首饰漂亮,没用金银,大抵不值许多钱。犹豫再三,想到珠花已经戴在了自己头上,祁无忧不会再戴,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她们带着祁无忧找到小喜的住处,而祁无忧一走近就知道自己找错了地方。
矮小的平房家徒四壁。门前一小块空地只有一个鸡圈,里面空空如也。
祁无忧在篱笆外止步,觉得自己真是被夏鹤下了降头。她已经决意跟他一刀两断,他也远走高飞。夫妻缘尽,她都当他死了,再巴巴地来求证他是否背叛了她做什么呢。
她转身欲走,屋里又突然冲出来一个冒冒失失的男人。
男人见了她,猛地刹住脚步,愣在原地。
她也愣了。
“纪凤均?”
祁无忧仔细一看,纪凤均一身布衣,不仅不复当初风流倜傥,还满手是血。
他更没想到会碰上她,怔怔地叫了声“公主”,然后马上面露喜色,忙说“有救了有救了”。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祁无忧拧眉问:“你杀人了?”
“是救人!”纪凤均忙道,生死面前,他顾不上许多繁文缛节,“公主,人命关天,您可不能不见死不救!”
说着,急急忙忙往回走,请祁无忧跟他进屋。祁无忧听他疯疯癫癫说了半天,眉头直皱。她进了屋,扑面而来浓浓的异味。
外面艳阳高照,室内却阴湿昏暗。小小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现在已经昏迷过去了。她的双脚肿得像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肚子很大,脸又很小,从头到脚极不协调,像两个拼接而成的人。
祁无忧问:“她就是小喜?”
纪凤均顾不上奇怪她怎么知道产妇的身份,只道小喜现在难产,他虽备好了药材,但唯独没有吊命用的人参。
话说到这里,祁无忧知道他是几个意思。她什么也没说,摘下一对红珊瑚耳坠放下,转身便走。
纪凤均忙唤了她一声,她走得却更急了。
“……不……不要了。”
小喜不知何时又被疼醒,挣扎着出了声。纪凤均顾不上叫祁无忧了,赶紧回来照看她,但又需要遣人去买人参,一时分身乏术。
祁无忧走到外面,又折了回来。
她惧怕这种场面,但对逃避的厌恶终究更胜一筹。
纪凤均没有帮手,其他村民不知何故爱莫能助。祁无忧用屋子外面的土灶烧了热水,纪凤均头一回见她挽起衣袖干粗活,看得瞠目结舌。
两人忙前忙后,也说了几句话。
祁无忧说她当上公主之前也是草芥一条,不过这一语双关纪凤均听不懂。
他说前两天到这个村子义诊,看着小喜快生了,担心她生产不易,就暂且多停留了一段时日。
他还说:“如果殿下当初没有恢复我的档案,我就不会继续行医,然后又遇上她。所以殿下跟她的这段善缘,从一开始就结下了。殿下的一念之差救了我,又让我医了许多人,不能不说是因果。”
祁无忧愣了一下,然后嗤之以鼻:以她当初的傲气,放过他,不外乎就像走在路上看见一只可怜的蚂蚁,没有选择踏上去踩一脚。这也算值得称赞的慈悲之心?
纪凤均不说话了。她还是她,永远不给人留一点幻想的余地。
后面小喜再次发动,这段对话便中断了。
祁无忧上前一看,小喜苍白的脸其实仍很稚嫩,大抵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只是被病容耽误,显得多经受了几年的辛劳。
纪凤均在另一头着手接生,不停地给小喜鼓劲。祁无忧嫌他吵,索性截断他的话头,自己跟小喜交谈。
她问了她的年龄、籍贯,知道了她们同岁,又问:“你还有亲人吗?那个让你变成这样的男人呢?”
小喜摇摇头,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然后说:“我丈夫去打仗了……死了。”
祁无忧道:“我的丈夫也打仗死了。”
说完,她感到虚伪极了,甚至在小喜面前抬不起头来。可小喜并未像闫彩玉一样讥骂她。她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只是羡慕她可以如此坚强体面。
祁无忧比刚进来时还如坐针毡。
她难堪地扯了扯嘴角:“侥幸而已。”
可是小喜听不到她说什么了。她突然痛得不能思考,随手摸到个东西便抓,干枯的脏兮兮的指甲钳进了祁无忧胳膊的肉里。
祁无忧的眉头飞速地蹙在一起。
小喜很痛,也抓得她痛得头皮发麻,冷汗直流。但这两种痛天差地别。
小喜不是她,闫彩玉不是她,只是因为她们没有她幸运。
纪凤均又在叫嚷,让小喜别晕。
祁无忧又起了个话头:“你希望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没当过母亲,想当然地以为这样问能让小喜求生,但小喜却吃力地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男……男孩。”
“为什么?”
“女儿的话……她长大以后也得受这种罪啊……!”
祁无忧听着她的嘶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同样是母亲,贵妃一直催促她早日产子。女人的花期就那么短短十几年,为保证皇胤绵延,越早诞下长子,越能多生几个。
她深谙母亲的力量,但她第一次尝到母爱,却是从眼前这个和她同岁的少女身上尝到的。
祁无忧时而觉得自己是这未出世的孩子,时而觉得是躺在这儿的产妇,痛得恍恍惚惚的。
小喜更加恍惚。但恍惚之间,她还记得纪凤均和祁无忧的谈话。纪凤均是她们母子的救命恩人,他说是祁无忧救的她,她就信祁无忧会救她。就算她千辛万苦把孩子生下来了,他跟着她只能受苦,他对她而言更是拖累。
她问祁无忧:“这位贵人……您说您丈夫死了,那您……有孩子吗?”
“没有。”
“……那您能不能把我的孩子抱去养呢?”
祁无忧下意识回绝这没道理的请求。
可是她的脑中白光一闪,猛然想起:她怎么可能不需要有一个孩子呢?
小喜如同听到了她的心声,言辞多了讨好谄媚:“……贵人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祁无忧回过神来。
“我都不想要。”
“你不要说傻话了。”
祁无忧说完,余光又看了看小喜的肚子。
她很早就想过,她的孩子只会像她一样,成为争夺权力使用的工具。这个孩子是说服朝臣的有力证据,证明她比男皇帝更有能力孕育子息,让江山一直姓祁。它是稳定的世代交替,繁荣,生生不息。她当然可以抱来一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将来继承一切,荣登大宝,那么小喜作为他的生母,还有活命的道理吗。
祁无忧毅然道:“我不要你替我生。”
小喜得到回绝,希望破灭,失去血色的脸庞愈发灰败下去。纪凤均一声激动的“出来了”、“生出来了”,也未能给她带来喜悦。
祁无忧从床前起身,小臂溢出了几道细丝般的鲜血,蜿蜒着缠到了手腕上。
她看也没看那孩子一眼,没有道别就匆匆走了。
纪凤均把孩子包好,转头一看,床前空空荡荡,祁无忧不知去向,如同她从没来过。
……
驸马葬身火海的噩耗不出三日,就传遍了京师。
民间仍然相信祁无忧跟夏鹤是金童玉女,听说公主府未挂素缟,公主也不肯戴孝,都摇了摇头,叹息:可怜的公主,仍不肯相信情郎已逝,所以佯装一切还是他在世的样子。定是爱到了极致才会如此。
英朗听闻夏鹤的死讯时还在宫中值宿。他六神无主了一夜,险些传错宫门门钥,惊动整个禁军,引发大乱。
他绝没想到夏鹤会死,更没想过真正将他置之死地。
那样一个百折不摧的男人就这样死了。
如此浑浑噩噩过了两天,英朗听到属下议论公主府未办丧仪是用情至深,不由自主站在门外听了片刻。
“公主今年才十几岁吧,就这么成寡妇了。”
另一个声音揶揄:“那不是你老兄的机会来了吗?”
……
百战不殆的战神英年早逝。
始终高高在上的少女成了寡妇。
两件都是咄咄怪事,但又同时发生了。
英朗想,她该很伤心吧。
他沉着气等了两日,方才回到公主府。
祁无忧躺在榻上,消瘦了许多,胭脂色的衣裙倾堕在地上,如烟似雾。她瞥了英朗一眼,暗道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来做什么?宫里有事?”
“来请罪。”
“什么罪?”
英朗不答,只凝望着她。他也不知如何答。
除了举证夏鹤背叛她,他还有什么罪过值得在这个时候拎出来说?
祁无忧冷下了脸。
第65章 天衣无缝一个将她惹哭了,一个赶紧接……
65.天衣无缝
夏鹤。
祁无忧眼睫轻颤,迅猛地扇出了一阵疾风。
她红了眼睛,怒问:“你还敢提他?!”
英朗何曾提到夏鹤,是她自己放不下,看到眼前的花想起他,吹了阵风想起他,听见雨声想起他……
见到他,更会想起他。
英朗拿不准她是还在生夏鹤的气,还是生他的气。若是前者,则不见得会迁怒于他。
他望着祁无忧泫然神伤的模样,彻底相信夏鹤果真死了。
英朗说:“我不提。你不想听,我以后都不提。”
祁无忧难道稀罕他这点退让?
她冷漠地砸给他一个字:“滚。”
英朗出了她的门,脚步一顿,顺道去了趟无名苑。祁无忧没给夏鹤设立灵堂,只有到他的葬身之处吊唁。
苑门同样被烧毁,外墙几乎全部坍塌。晏青站在无名苑的废墟前,清瘦的背影临风而立,焦土瓦砾之外开满了烂漫的姹紫嫣红。这座庭院对他意义非凡,只是这番心意如今都付与了断井残垣。
英朗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总归不是在祭奠夏鹤的亡魂。
晏青听见声响,回首和英朗打了个照面。
他们通力合谋,好像都只是为了离祁无忧更近一些。到头来,这目的似乎达到了,他们却是朝着她携手共进,近身相搏。就像现在,一个将她惹哭了,一个赶紧接上来哄,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夏鹤地下有知,也会笑他们讽刺至极。
*
祁无忧之前从农庄回来,曾派照水去找纪凤均,送些补品和药材给小喜。照水很快带回一封纪凤均的手书,上面细细陈述了小喜母子的状况。
孩子不是足月生的,天生羸弱,需要悉心调理,恐怕才能有一线生机。然后纪凤均笔锋一转,说小喜产后得了蓐劳,恐怕撑不过去了。最后代小喜问她:愿不愿意抱养这个孩子。
祁无忧问照水,照水见了产妇一面,说是的确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