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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 裴嘉 22127 字 5天前

她拿着信沉默,许久都没说话。

有生命降世,就有生命消亡。

但就算是祁无忧也不会想到,阎王造访的地方是祁天成的寝宫。

她得了贵妃的传召进宫时,太医院正几乎被囚在了乾元殿。祁天成躺在内殿昏迷不醒,唇色发暗,不知中了什么毒。

据吴进忠说,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在这乾元殿里,也就是他自己、贵妃、祁无忧,和在里面诊察的院正。至于是谁下的毒、怎么下的,现在都顾不上考虑,最要紧的是瞒住消息,然后把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祁天成的性命和他中了毒这事本身哪个更重要一些,不是吴进忠能做的主,是由贵妃定夺的。她没有召集所有太医会诊,解这生死攸关的毒,而是以自己的名义,单独叫了院正来,以求隐密。

祁无忧就是在这种情势之下,被贵妃拉进了宫。

空寂的宫殿里气氛紧绷,吴进忠垂手站着,贵妃来回踱步,思索对策。一个没有成年储君的皇帝就是这么岌岌可危。一旦突发个重病,谁都有理由黄袍加身。

下毒的幕后之人,未尝不是瞄准了祁天成这一弱点,等着她们方寸大乱,伺机而动。

祁无忧想得更远:这个人现在敢鸩杀祁天成,将来就敢杀她。如此一想,才渐渐感到真切的紧张。

她问院正:“皇上的毒可有解法?”

院正早就独自斟酌了许久。能不能医,只有一成的把握,但是要不要医,看的却是贵妃母女的态度。

他面露难色,不好说有没有解法。

祁无忧没表露自己的心思,但贵妃却少见地疾声厉色,要他不惜一切把皇帝救过来。

若真的“不惜一切”,如今乾元殿就不会只有院正一个人束手无策了。贵妃该把所有人叫来。

她提及祁天成时的忧惧是真的,但以他的性命为代价,为她们争夺权力换取时间的决心也是真的。

祁无忧打消了对贵妃的怀疑。

摸清眼前的形势之后,两个阻碍清晰地摆在祁无忧面前。

一是没有传位诏书和玉玺,二是成王、许威,甚至守旧的大臣都会跳出来反对。

她暗暗计算了皇城和京师所有的兵力。禁军总计两万人,其中五千驻守皇城,其余的分管各个城门及城内巡防。皇城这五千人由英朗管辖,但禁军统领却是许威。只要他一声令下闭锁城门,剩下的就是瓮中捉鳖了。

祁无忧只来得及跟贵妃粗粗商议了一番,马上回府部署。再次进宫前,她在衣衫里面换上了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

乾元殿被夜色笼罩着。

传位祁无忧的诏书,贵妃早已着人拟好,只是还差几道印。

祁无忧按贵妃的意思,在床前“侍疾”:“父皇,您感觉好点了吗?”

祁天成躺在床上,弥留之际,听见了她身上的甲胄在动作间发出的微妙的声响。

他觑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祁无忧问:“您以为是我下的毒手吗?”

“不是你。”

祁天成有气无力地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祁无忧这时候逼宫,拿不出玉玺和传位诏书,只会功败垂成,为他人做嫁衣。

他说:“……我知道,你并不是我的亲生骨血。”

祁无忧刚装模作样拿起药碗,听见这句,又把碗放下了。

窗户纸已经捅破,拔刀相向就在顷刻之间。她才刚做好准备,又听祁天成说:“但你就是我的女儿,这点已经改变不了了。”

祁无忧看着他虚弱的病容,说:“父皇,您病糊涂了。我当然是您的女儿。”

祁天成桀桀笑了起来:“你这些小伎俩还想骗我。”

祁无忧不答话。

他又说:“从古至今,多少骨肉至亲为了权力反目成仇,自相残杀。我们一家人,到底也成了这个样子。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当年你小的时候,我是多么期望你将来继承我的一切,我亲自教你拉弓,骑马……”

祁天成越说越远。

祁无忧知道,他是快死了,才有余力回忆年轻的时光。她耐心听着,结果听着听着,面颊一片湿润冰凉。

她小时候跟着祁天成走南闯北,几乎在他的马背上长大。他那时的确很爱她。战乱时流矢如雨,他曾像个父亲一样,用肉躯保护着她,自己血流如注。几曾何时,她获得过许多儿子都得不到的看重。

从小到大,祁无忧曾无数次被这样的父爱收买。即使她早就无法继续视眼前的男人为父,听到他这番语重情深,又想到他不久于人世,还是不能无动于衷。

“……直到你搬出滴血验亲,我确信你就是我的女儿。因为她可以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

祁无忧问:“你是何时知道的?”她并非他亲生。

祁天成的目光无力地滑下去,落在了张贵妃悄然出现的裙裾上。

一开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子凭母贵,爱屋及乌。不过如此。

“你不用逼我。”祁天成命令吴进忠去取玉玺,又道:“……你现在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把我病危的消息放出去,召所有人入宫。你的皇位想要坐稳,就趁这*个时候把反对你的人一网打尽。尤其是老二。”

玉玺很快送到。祁天成还多给了她一道骁健营的兵符。

这是一支拱卫王畿的骑兵营。虽然只有五千人,却是天子亲军。

祁天成道:“许威会闭锁城门,你要赶在他之前……”

祁无忧怔怔地盯着陌生的兵符,眼前又渐渐一片模糊。

人之将死,舐犊情深。煽情的话语或许虚情假意,兵符却是实实在在的权力。

祁天成又说:“无忧,我身为一个父亲……如今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他说完不再开口,等她一个答复。

只要她想要这个皇位,就必须认他为父,死都不能抛弃她姓祁的身份。爱与权力怎会毫无条件。

祁无忧说:“父皇,我一直都说我是你的女儿。”

祁天成点点头。

“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许伤害许氏母子的性命……!”

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张贵妃不无凄凉又怨恨地说:“你一个人该多寂寞,我让她们跟着下去陪你好不好?”

权位就要到手,她无需再忍。

祁无忧如同没听到贵妃的疯言疯语。她按着祁天成的手臂,感受到他的脉搏愈来愈虚弱了。她的声音盖过了贵妃,说:

“父皇,我答应你。”

“我一定替你守好江山,不会让任何人的血白流。”

祁天成张了张嘴,隐约觉得不对,却无力去想她是什么意思。

他死了,死不瞑目。

祁无忧坐在床边,一声不响地擦完了眼泪,然后望向贵妃。

“母亲,您将来不愿意跟他合葬吗?”

她以为爱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生生世世。她跟夏鹤都活着,尚且不能比翼双飞,死后更无可能结为连理。

但张赋月呢,她也不愿意和她的丈夫同棺。她的眼泪仿佛流淌不尽,但泪水中的情感却在过往的岁月中彻底流逝了。贵妃神情平淡,除了双眼泛红。好像她的脸上只是被泼了点水。

“卑不动尊。我跟他合葬,不合规矩。”

祁无忧点点头,明白了爱大抵是一去不回。

皇位尚未真正到手,宫中肯定秘不发丧。祁无忧按部就班,兵分三路,禁军把守皇宫,骁健营一路直取城门,一路控制以成王府为首的敌对派系。

敌众我寡,有了天子亲军也不太够用。祁无忧一早就请了英朗来,全然不顾自己上次见他是何等的不客气。

夏鹤走后,她依然不知悔改,对男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英朗,她甚至变本加厉。

今非昔比,祁无忧难道看不出来英朗打的什么主意?她就是想看看,他有心赶走夏鹤,取而代之,究竟是有多少夏鹤的能耐。

第66章 非分之想你怎么替?你有一分像他吗?……

66.非分之想

英朗没有考虑多久,便接受了祁无忧的安排。

二人回到了她待字闺中时居住的长春宫,物是人非自是不消说。

殿中只有他们两个,可见危急存亡之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他,唯一一个想到的人也是他。

英朗问:“你没有找晏青?”

祁无忧瞥他一眼,没说实话:“我知道你们两个不对付,倒也不用非要你们一起共事。”

这话由她说出来分外体贴。英朗心知其中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却仍然不由自主,心猿意马。

他们两个不对付,是因为谁?

但他嘴上却说:“公是公,私是私。我和他都是恩怨分明的人,不至于不明事理。同朝为官,岂可老死不相往来。照章办事就是了。”

祁无忧对此无可无不可。

他们两个大男人,这点事都调和不好,还要她来操心的话,就太没用了。

但是说到谁恩怨不分,谁不明事理。她难免想到夏鹤。

夏鹤只会说晏青的坏话,英朗则说晏青的好话,倒很会投其所好。相较之下,他是个懂事的男人。但祁无忧既不欣慰,也不动容。她以为自己只是没有闲情风花雪月,没有深想是英夏两人根本不同,还是晏青于她而言的意义不再。

她道:“母亲应该会对许氏母子下手,崇华宫那里务必守好。”

英朗却说:“许妃背叛了你,你确定还要留她一命?”

他没有再提夏鹤的名字,但是祁无忧应该明白,如果不是许妃放冷箭,夏鹤根本不会知道他们的过去。

祁无忧的眼珠对着他一动不动,目光几乎把他射穿,不费吹灰之力获悉了他心里的念头。

英朗让她看着,只感受到了她对他的专注。即使是因为另一个男人,也前所未有。祁无忧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已躺在其中而不自知。

祁无忧收回目光,没多说,道:“我还要利用她挟制许威。”

“许威不在宫中,你要派谁去拿他?”

英朗说着皱起眉,又想到缺席的晏青。

晏青和朝中百官一样,快要就寝时接到皇帝传召的消息,才跟晏和一道匆匆入宫。同僚知道他跟祁无忧关系密切,不乏有试探的心思,他却连她此刻在何处都一无所知。

……

钟鼓迟迟,夜色漫漫。祁无忧和英朗登上宫门楼上,俯瞰百官群蚁排衙。守卫来报,许威迟迟未至,不知他是否听到了风声。

过了一会儿,斗霜拿下一道城门的消息送到,但李定安却没有音讯。斗霜怀疑他已被许威拿下,请示祁无忧是否让她尽快增援。

一喜一忧两个消息传来,英朗才知道祁无忧的调度,稍作心算便知众寡悬殊。他道:“杜琼枝那里只有几百人,碰上许威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如我带两千人去。”

他跟斗霜共事已久,习惯了叫她的本名。祁无忧没有功夫和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命令道:“你带两千人就不是以卵击石了?你给我看好宫城。”她的态度不容置喙:“英朗,我信任你才把后背交给你。你想辜负我的信任?”

仅一句话就将英朗拿捏得死死的,他不再反对。但兵力不足,许威却控制着庞大的禁军,他得为祁无忧的安危着想。

“谁说人不够用?”祁无忧道:“武平还有三千人。我已经给梁飞燕送了信,约定在城阳门碰头。里应外合,必让许威束手就擒。”

英朗一听她想一出是一出,马上又反悔了:“并非我小觑武平军,而是李定安已经不敌,她们突然赶鸭子上架,如何跟许威硬碰硬。你还是留在宫中,让我去吧。”

“你觉得我是那种将危险留给别人承担的人?”

祁无忧哪里听劝,转身下楼。她说这种危机关头,只让梁飞燕她们去冒险,无异于把自己的命都交到她们手里。从这个方面考虑,她可没有那么信任她们,也不会信任任何人。

英朗这才放下异议,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下门楼。

祁无忧又说:“况且,许威手下的禁军恐怕还以为自己杀的是叛军,不知自己才在造反。我一现身,他们就会弄清到底怎么回事。”

她说得相当乐观,但短短一个晚上,公主逼宫弑父的流言已经甚嚣尘上。

祁天成午后毒发,贵妃却一直断断续续往内阁送批复好的折子,佯装一切如常。这时传出皇帝病重的消息,皇宫又让英朗围得形同铁桶一般,一步请君入瓮将朝中文武都扣留其中,难说里面没有阴谋诡计。

祁无忧带着斗霜一众赶至城阳门,宽阔的大道已经尸横遍野。武平营的士兵诚如英朗所言,赶鸭子上架,这就是她们第一次面对战场,受到的震慑不可估量。

李定安身负重伤,仍在负隅顽抗。他挥着血剑,却无法逼退不断从黑夜中袭来的万马千军。

祁无忧瞄准许威喝道:“许威,你要造反?!还不停手!”

禁军中不乏认得她的士兵,许多人不等许威发号施令,一见她的威仪便收起了刀枪。一声“造反”立即唬住了众将士,谁也不敢再动。

李定安杵在尸海中,自己身上的血也快流干了。他望了祁无忧一眼,直直地半跪了下去。

祁无忧没有下马,而是侧头对左右说道:“把他抬下去看看伤。”

冰冷的月光下,他的伤触目惊心,被抬近了一看,已经有进气没出气,说话都困难了。

他抓住祁无忧的衣摆,不肯离开,用仅存的力气艰涩地说道:

“……无忧,你还在因为那件事……怪我吗。”

“我真的尽力了……”

祁无忧说:“我知道。你快去疗伤。”

李定安扔抓着她不肯走,满手的鲜血在她的衣摆上渗出了一片阴影。

虽然他向来贪生怕死,但这次也想让她看得起。不论世人怎么说他骄奢淫逸,至少在她眼里,他可以做到不比其他男人差。

他问:“……你原谅我,好不好。”

祁无忧回答不了。

李定安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固着,生命的光从中慢慢消散了,只平静地倒映着天上的星河。

祁无忧能做的,只有为他合上眼帘。

今夜,已有两个声称爱她的男人死在了她的面前,让她弄不清楚爱究竟是像生死一样沉重,还是因为泛滥汹涌而廉价。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夏鹤,在心里怨毒地念着:你看我是怎样对其他男人的,我对你已经足够好了。

但是转念,她又将他抛之脑后了。

许威正骑在马上,隔着老远骂她:“建仪!你小小年纪蛇蝎心肠,胆敢毒杀君父,谋权篡位?!”他对身后的禁军声称清君侧,要众人随他杀进皇宫,拥立皇子殿下即位。

黑夜中,火把烧得太旺,滚滚油烟冲淡了月色,祁无忧被熏得眯了眯眼。

她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既然我杀了老的,又怎么会给小的留一条活路’。等你杀进皇宫,哪里还有什么皇子殿下,只有你自立为帝了!”她反将一军:“许威,你才是大逆不道!”

许威从来没想过他还有机会当皇帝,冷不丁被扣了一顶大帽子,既不敢置信,感受到莫大冤屈,又莫名热血澎湃。

祁无忧又道:“就算你今天跟我鱼死网破,许明舒和祁鸿宝也活不成!我死了,这天下还是会在祁家人手里。”

“你们祁家人内讧这么多年,成王让你坏了名声,祁玄则不是天家血脉,祁玉堂也被逐出宗室。祁家还有什么人配坐皇位?”

“你忘了一个人。”祁无忧道:“还有祁兰璧。”

“丹华郡主一介弱质女流,凭什么?坐天下是你们姑娘家家的儿戏吗!”

祁无忧不动如山,问:“她背后还有一个夫家,你看看徐家敢不敢?”

说到徐昭德,许威不得不掂量掂量。但他说了那么多,狼子野心早就被煽动得昭然若揭。

祁无忧执着马鞭喝道:“你想用你妹妹和外甥的血给你铺路,只怕铺的也是黄泉路!现在束手就擒,我把许明舒和祁鸿宝送到许府跟你们阖家团圆。你敢动手,你们一家就只能到地下相见了。”

许威迟疑了片刻。

现在束手就擒,只怕祁无忧出尔反尔,最后全家上下通通不留。外甥尚在襁褓,就算成功即位,也少不了太后临朝称制,到时还是要倚赖他这个国舅,真不如一步到位。将来等祁鸿宝长大,他还政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下场,更不如现在自立。

他动了动腰间的宝剑,细微的金属摩擦声透过长空传入祁无忧耳中。

只要许威死了,许妃和她的儿子就再无翻身的指望。

她就是要许威非死不可,哪有这么好心让他们一家团圆。

*

“陛下。”

……

“陛下?”

祁无忧从混沌中回神,发觉薛妙容是在叫她。

她动了动身子,硬挺的素服立马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昨夜,贵妃含泪声称皇帝驾崩,宣读了遗诏。祁无忧带着许威的人头和骁健营回到皇宫“奔丧”,血色和刀光吓得群臣噤若寒蝉。后来不知谁带头山呼万岁,其余人等只见许威碗大的口子,血都没干,皆战战兢兢俯首称臣。

一整夜,祁无忧只来得及换了身孝服,几乎没有合眼。外面说她逼宫弑父的传言还未平息,给祁天成下毒的真凶更没有伏法,萧愉吊唁的信却已经送到了。

祁无忧甚至不必看,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读完信,她便让薛妙容不用忙活了,萧愉就是散播谣言的黑手。

“他不肯一个人承担谋权篡位的罪名,就要拉上您一起。”薛妙容忍不住说:“这不是非要毁了您不可吗。”

祁无忧总不好说谋权篡位,她的确做了。

不过萧愉是个疯子。现在就是告诉她,萧愉便是鸩杀祁天成的真凶,她也觉得合情合理。

两人说这话,殿外又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登极大典还有些时日,英朗不敢掉以轻心,皇宫内外处处戒严。

祁无忧让薛妙容回去休息,自己也靠着椅子假寐了会儿。

她闭着眼睛,听见英朗迈进殿里,脚步声愈来愈近。他从此就是禁军统领,俨然是她身边数一数二的近臣。

她想,英朗算得上尽忠职守,比她想象得忠心。亲自值守了一整夜,这会儿几乎守到她的床边了。

祁无忧感受到英朗走近,也不睁眼。

随即,男人将她从椅子里抱起来,似在向寝殿里走。

她睁眼:“你放肆。”

这个时候,英朗该立即把她放下,伏地说一声“臣罪该万死”。

但他面无表情,荣辱不惊:“我放肆了何止一次两次。以前,你不好光明正大治我的罪。现在你是九五至尊,君要臣死,没人置喙。”

英朗径直将她抱上龙床,仍视她为千娇百宠的公主殿下。

“随你处置吧。”

年少时的青涩旖旎突然在这时破茧而出。祁无忧也算和他有过肌肤之亲,一眼就瞧出他这是又想爬她的床。

她反手扣住英朗欲撤的手臂,问:“夏鹤尸骨未寒,皇考更是刚刚才撒手人寰。我不仅有孝在身,用民间的话说,还是新寡。英朗,你这时候献殷勤,是何居心?”

“论公,臣为君分忧代劳。论私,”英朗说得问心无愧,“我替他照顾你。”

祁无忧冷笑:“你替?你怎么替?你有一分像他吗?”

英朗不答,也回答不了。他半跪在床边,幽深清寒的眼睛注视着她。

“我不像他。”他道:“事情演变成那个结果,绝非我的本意。但无论如何都是我对不起他,这点我百口莫辩。你是他在这世上最放不下的人,若你过得不痛快,他泉下有知,一定不会瞑目。”

祁无忧不冷不热地说:“你们男人之间的感情还真是复杂。”

英朗道:“我只想补偿他。”

“补偿……”祁无忧从床上支起身子,动作轻缓柔软,危险得像条白蛇,“我想起来了。有件事,的确是你能替他分担的。”

英朗半跪许久的身躯刹那麻痹了。

祁无忧靠近他,吐气如兰:“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的声音从未如此温柔撩人,毒药似的淌进他耳朵里。英朗呼吸变沉,蠢蠢欲动。这时,他也想告诉她一个秘密。

他闭上眼睛,极力克制,却听祁无忧用最撩拨人心弦的声音,说出了她残忍至极的秘密。

“英朗,我已经有孕在身了。”

“怎么办,你要帮我。”

第67章 取而代之她又有了别的男人。

67.取而代之

怎么办。

英朗喉头发渴,稍微一动,肿痛得厉害。

祁无忧拉着他贴近她的小腹,带着他僵硬的手放在上面来回摩挲,告诉他里面已经有了个小生命。他一动不能动,早就绝了再向下探的心思。

毫无疑问,孩子的父亲不是他。

祁无忧暗示得足够明白,孩子是夏鹤的。可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不必非得找个男人为她的孩子负责。除非她有心立他做皇夫,才需要向朝臣交代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

果然,她道:“但我还要过几个月才能昭告天下,不能让人家知道我刚死了男人,就怀上了孩子。”

英朗看向她,眼神倏地变了。

除了夏鹤,她又有了别的男人。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也不是他。

“你不说话,是在想什么?”祁无忧冷冷一笑,霎时浇灭了他的熊熊怒火,“又在心里骂我水性杨花,不知检点?!”

“没有。”

“没有?英朗,你跟我之间有什么好装的。”祁无忧扯着英朗的手,从四面八方进入险地,“难道这里、这里,你都没有亲过、摸过?!”

顷刻间,她用激烈的言辞和更激烈的动作挑开了他的遮羞布。她让他摸了个痛快,又让他痛快不起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一边亲,一边在心里唾弃?”

“我没有。”

英朗反过来握住祁无忧让他侵犯她的手,不肯再动。这时的他已经断绝了缠绵的念头,脑中浮现的是夏鹤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他们才重逢不久,他为他屈就尚主一事打抱不平。夏鹤却说:“这就是皇权。但我不恨她,她一样是身不由己。”她只是代表了皇权的一部分,却非皇权本身。

蓦然回首,这句话俨然是他爱她的铁证,只是后来也成了夏氏对君主忠心不再的罪证。

英朗心思转了几转,望着祁无忧的目光却坚定不移。

他说:“我从没恨过你,我知道你一样是身不由己。”

“我对你,只有心疼。”

祁无忧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她的心比耳朵灵敏。多年的委屈和酸楚霎时有了一个柔软的归处,她回望着英朗,眼睛鼻子都酸辣辣的。

她还是恨他没有早点说出这些心声,但和他对峙的目光却软下来了。

英朗低下头,生疏地揣摩着她的心思,如获至宝。他轻轻抹了抹祁无忧粉红的眼角,低声道:“还是这么爱哭。”

祁无忧马上翻脸不认人了:“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退下。”

一句话把英朗打回了原形。

他忍了忍,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忤逆她的意思,于是冷然离开了她的床榻,终究在跟她相爱这件事上不得其法。

离开前,他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祁无忧看向自己的肚子。

君主有很多义务,其中最不值一提的就是生孩子,因为无论贵贱,这事几乎人人都能做到,和她英明与否无关。

纪泽芝得到召见,禀道:“陛下放心,臣已将脉案编写妥当,必定天衣无缝。”

照祁无忧的意思,绝不能让世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所以须在储君的出生年月上大做文章,她自己也少不了演戏。

见过小喜之后,祁无忧意识到临盆的产妇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因此绝不能让天下人知道她真正分娩的日子。设身处地,如果她是乱臣贼子,得知皇帝有孕之时便开始布局筹备——足足半年多的时间,推断出临产的日子再发动政变。届时所谓的九五之尊连动都不能动,随时丧失意识,甚至一尸两命,窃国犹如探囊取物。

祁无忧难得由衷认可母亲传授她的经验:生孩子还是越早越好,至少好过现在才一攀上权力的巅峰,就必须马上做回一个纯粹的女人。于是,她不禁追根问底,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真有意思,即使它不会马上夺走我的一切,也会在将来拿走任何属于我的东西。但我却不得不怀上它,否则我现在就会失去我的皇位。”

祁无忧想,她从一开始就不爱祁如意是有原因的。因为她拥有他的那一刻,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的死亡。

她以为同为女子,纪泽芝又是大夫,一定能体会她的难处。但纪泽芝掐灭了她的希望。纪泽芝并不理解,为何诞下继承人是她不可推卸的命运。祁无忧有心越过尊卑,向臣下倾吐,结果竟是何不肉食糜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管怎样,她都该做好立储的准备,但这件事,她竟无人可以与之商量。

即位之后,祁无忧迅速与萧愉定下了和约。但夏元洲身负重伤,药石罔效,不久就与世长辞了。他一死,百姓反倒感念起他武人不惜死的英雄豪杰。当初夏鸢为了战争早日结束,一心乞降,是无勇无谋的懦夫,死有余辜。但夏元洲血战到底,誓死不降,是杀身成义。父与子不能一概而论。

祁无忧为安抚民心,还是抚恤了夏元洲的英灵,准许他以国公之礼下葬。但云州很快回了一封折子,称其有战败之责,愧对天下,无颜厚葬,就用边疆一抔黄沙入土即可。

祁无忧知道这是夏鹤写的。她用朱笔写了个“准”字回去,他也没有再来音讯。

世人都知道她的丈夫死了,但似乎没有一个臣民希望她册立另一个男人为皇夫。即位以来,朝廷上还没有一个人提出这事。不知是因为以前从没为皇帝的丈夫制定一个章程,众人无所适从;还是考虑到她仍是新寡,且国丧未过,这么快就广开后宫不成体统;但祁无忧猜,最令人忌讳的是,这个尚且不存在的皇夫会致使君权旁落。

总之,和男皇帝后位空悬时的积极建言不一样,祁无忧的朝廷是一派全新的气象。她和她的臣下都在谨慎地试探,看她如何继承帝位,却又不会打破祖制。

瑞雪霏霏之时,祁无忧决定改元建德,同时宣布了储君会在建德元年降世的喜讯。

朝野内外自是哗然一片。

驸马过世已经月余。若是祁无忧有了他的孩子,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到了该显怀的时候,拖到现在宣布还算情理之中。但夏鹤也绝非唯一的可能,也许祁无忧是后面才怀上的。只是群臣大都斯文,“储君怎能是不知父亲是谁的野种”这样不体面的话又讲不出来。等过段时日,看一看皇帝陛下的肚子能有多大,也就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晏府,梁飞燕旁敲侧击,怀疑到了晏青头上。然而晏青也只是刚刚得知这个晴天霹雳而已,又怎会是孩子的父亲。

自宫变以来,祁无忧走到哪里都是前拥后簇。如今他们尊卑悬殊,更加恪守君臣之礼,不像以前在潜邸时,总有机会单独相处。至于祁无忧登位那晚,他又如何隐隐约约被她排除在外,晏青只有心里清楚,无法向长嫂启齿。

他道:“我和她明媒正娶已经无从企及,但珠胎暗结也绝不可取。名不正,言不顺,我不可能对她做这样的事。”

晏青眸光黯淡,但态度毅然决绝。

梁飞燕摇摇头,遗憾他过于迂腐。瞧人家英朗,不就日夜伴驾左右,出入帝王寝宫。谁又晓得是不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英朗一夜之间平步青云,他晏青则“明升暗降”。这回他最大的疏忽便是夏鹤一死,他就高枕无忧了。

祁无忧死了丈夫不假,但她还不到双十的年华,又坐拥四海,怎可能守得住。谁也不可能期望她守。他唯一能决定的,就是要不要把她身边的位置拱手让人。

梁飞燕递过来一个帖子,轻轻地点了点:“郑玉莹送来的。我听母亲说,你和她的婚事又不了了之了,怎的现在看来又不是这样?”

“这是因为先皇在世时说过要给我们两家保媒,虽是句玩笑话,但郑家也不敢自行婚嫁就是了。”晏青说,“我已经向郑老举荐了贺问贤,希望能跟郑小姐凑成一对佳偶。”

贺问贤是他在翰林院的同年,正儿八经的清流,比他更合适做郑家的女婿。

这些琐碎事不是祁无忧会上心的,也没有传到她耳朵里去。晏青有心告诉她,进到南华殿里,左右却缠夹着许多宫人。

祁无忧见了他还是笑意盈盈,主动赐了座。

她的御案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安胎药,晏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上面。

第68章 卿本明月能取代夏鹤的男人。

68.卿本明月

祁无忧随着他的目光一看,什么也没说。

夏鹤走后,她就像一夜开了窍,对男人的心思愈发的了解了。而晏青也一样是男人,一样是凡夫俗子。一旦看破这点,他的魅力则瞬间不再。

晏青和郑玉莹的姻缘,祁无忧不是没听过,但她无意干涉,更没想过参与其中。

小时候,她曾经想过未来的晏四夫人会是怎样的人。那时她只期望晏青守身如玉,永不娶妻。不然,她一定会出于嫉妒,把他夫人千刀万剐。

后来,她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犯了糊涂,把这些恶毒的想法告诉过夏鹤。

他当时倚在榻边看闲书,仿佛把她的少女心事当耳旁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只是嘴上说说,而且止于跟我发发牢骚。你甚至不会对别人说。”

她气哼哼的:“何以见得?”

“因为你真的爱他,就会希望他幸福,而不是把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他说,“除非你恨他,才会想法子折磨他,让他过不痛快,一辈子孤家寡人。”

然后,他的目光才舍得从书上挪开,望着她问:“你爱他吗?”

……

祁无忧只知道自己并不嫉妒郑玉莹,更没有将她千刀万剐的念头。听晏青提起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她反而想起了夏鹤。

他呢,他也是希望她幸福,才会在离开后音讯全无吗。

祁无忧心中一片雪茫茫的迷雾短暂地散开,又倏地凝聚在一起,拧成扭曲的一团,形成具象的恨。

她又想把夏鹤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了。让他过不痛快,一辈子孤家寡人。

这时,琪华提醒她用药。在晏青无言的注视中,祁无忧耐着性子,慢条斯理地把安胎药喝完。等琪华将药碗撤下时,她顺便屏退了左右。

祁无忧道:“这事我记得,皇考提过。金口玉言,我拟个赐婚的圣旨就是了。”

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须臾,晏青才道:“我说这些,是想请天家收回成命。”

“怎么,你要抗旨?”

四下无人,晏青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想娶。”

他坐在椅子边缘,脊背笔直,看似凛然端方,其实已经僵冷得像个冰人。

祁无忧稳坐高台之上,她的声音越过御案丹墀,听上去遥远而空灵。

“长倩,关乎你的终身大事,我们已经谈过一次了。但是今非昔比,继续装聋作哑也于事无补,今日就说清楚吧。你是不愿意娶郑玉莹,还是决意一辈子不成家?”

“上次之后,我的心意从未更改。”晏青遥遥地望着她,“还是那句话:我愿终身不娶。”

祁无忧听着,并未受到多大的震撼。

她颇为平静地说:“我也还是那句话。你不是儿女情长的人,若因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一叶障目,耽误了自己,就是误会了我的初衷。”

晏青又沉默了片刻,方道:“无忧,你别折磨我。”

祁无忧怔了一瞬,随即笑了。

多么熟悉的指控。

每次她发自内心地对一个男人好,他们便说她折磨他。

“我折磨你?”她是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折磨你!你我注定君君臣臣,没有夫妻缘分,就非得守着彼此当孤家寡人,学痴男怨女一往情深?我看不是我折磨你,是你们折磨我!”

祁无忧说着,一时气得恍惚,分辨不清面前的人是晏青还是夏鹤,干脆一并骂了。

她又道:“当年皇考赐婚,你我说好落子无悔,现在言之凿凿终身不娶又是什么意思?”

晏青的喉头生涩地动了动。

什么落子无悔,现在提起只剩痛彻心扉。

什么海晏河清,万世之名……这一刻,他也通通都不想要了。

晏青望着祁无忧,一个“悔”字还在腹中翻涌,她已坐在高处掀起一面巨浪,铺天盖地地压迫而来。

“江山、美人,你知道怎么选。重选多少次都一样。”她逼问道:“难道你说这些,是为了辞官挂印,今夜便入宫来当我的面首?你我今日得以坐在这里说话,等的是这个吗?”

“晏卿,你逾矩了。”祁无忧狠心喝道:“你是以什么身份指责朕?!”

晏青一动不动,百口莫辩。

英朗说她在夏鹤死后性情大变。确实变得厉害。

她从没喊过他“晏青”,等他听到后面一个“朕”,方知道她喊的其实是“晏卿”。晏卿,又甚至不如晏青。

晏青起身,面朝御座缓缓下跪。

“臣知罪。”

他伏地叩首,长跪不起,只能听到祁无忧拂袖离席。没有君王的准许,他甚至不能抬头目睹她起身离去。

君君臣臣,身为人臣,图谋的就是君王的爱重。身为男人,更要争夺佳人的青睐。这两件事,其实并无什么不同。

晏青功败垂成,沉浸在苦楚中修行了一夜。但对此深有感悟的不只他一个人,朝中不乏抱有这些想法的青年才俊。只是祁无忧不想睡服她的臣子,也不想靠床笫得到*他们的忠心。

她后来接见过许多可能取代夏鹤的男人,而这些男人都配不上她。他们或许拥有美丽的外表,但却败絮其中,她无法忍受自己的枕榻沾上干瘪乏味的灵魂。

漱冰为了重获赏识,东山再起,在这件事上可谓尽心竭力,从民间找来许多清白的美男子。顾名思义,这些面首都是夏鹤说过的弱不禁风的软骨头。

祁无忧自是不满:“就没有硬气些的?”

于是,漱冰又找来几个会舞刀弄枪的,但祁无忧又嫌他们不够好看。

后来难得又有了几个才貌双全的,祁无忧还是挑挑拣拣,说他们或小心翼翼,或油嘴滑舌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讨厌。

漱冰只好问:“陛下可有格外中意的模子,奴婢再去找。”

祁无忧随口列举几个:冷而不淡,美而不艳;能文善武,秀外慧中……

越说越像夏鹤。

她闭了嘴。

别说世上难有第二个像夏鹤那样的人,就算真找来了,众人一看:她的新宠像极了曾经的驸马。岂不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她忘不了他这个负心汉。堂堂天女,怎么能被一个死男人拿捏。

于是,祁无忧又收回了方才那些若干要求,只道:“再找。”

一众美男子不得已陆续离开丹殿。恰逢英朗巡视路过,他冷眼看着这群扭捏作态的男子如过江之鲫,走了一批又一批,不知隐忍了多久。

他调转方向,抬步进了乾元殿。

殿中是照水和琪华候着。她们习惯了英朗时不时的造访,更摸清了祁无忧的态度。见他入内,谁都没有阻拦,反而默默退到了外面。

英朗大步迈过门槛,随手卸了佩剑放在外面。

祁无忧这时已经埋首案牍,听见声儿才分神瞥了他一眼。

数月下来,有些规矩已经心照不宣:只要他们孤男寡女,她就免了他的跪礼。

因此,英朗进来便问:

“你又在跟晏青置气?”他说,“郑家女早就跟贺问贤礼成了,他要娶别的女人早娶了。你何必为了惩罚他,找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糟蹋自己的身子?”

英朗或许疯了才会帮晏青说话,甚至还从中调和。但祁无忧却听不得他们这些男人官官相护了。

“我是君,他是臣,岂有君跟臣置气的道理。难道我不要体面。”祁无忧匪夷所思地转眄过去,“再说,什么叫糟蹋自己的身子?”

英朗额间青筋直跳:“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有孕在身?”

“那又如何。”她将奏本放罢,凝眸盯视着他,轻轻松松挑衅道:“我想男人了。”

英朗错愕。

“你不用瞪我,我就是想。”她向后靠起龙椅,双臂往身前一放,抱着隆起的肚子强调:“我身子难受。你少给我卖弄自己的道德。”

英朗一忍再忍,但妒火已然喷薄,轻易压制不住。

他不能想象夏鹤究竟把她的胃口养得多大,又是怎么养的,才使她短短时间变得欲壑难填。

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绝不是这样的。

英朗僵立着,其实心知肚明,祁无忧和以前不同的地方何止一点两点。她的性情实在变得厉害,连晏青她也不在乎了,始乱终弃,说冷落就冷落,愈发的刻薄寡恩。君心难测,本就不得其法的他是越来越不明白她了。

祁无忧现在声称她是君,晏青是臣,君臣有别。但他们现在这般说话,又有哪一分像君臣?分明更像冤家。

英朗盯着御座上的女人,望眼欲穿。但祁无忧抱着自己的肚子,仿佛在生闷气,根本不在乎她刚才说了什么撩拨他的话。

第69章 来者可追不如怜取眼前人。

69.来者可追

英朗又许久没说话,久到闷出一身汗,热气腾腾,□□焚身。

他始终站在原地,说:“再怎么说,你现在身怀六甲,不宜乱来。那些人知道什么分寸。”

祁无忧听他的冠冕堂皇?

她讥嘲不停:“英朗,你又不是它爹,难道我会相信你在意我肚子里这块肉?他们不知道‘分寸’,你知道?”

英朗又被她刺中伤心事,表情变得生硬,愠色渐起。他憋了一身火,蓄势待发。

“你就这么想要男人?!”

“怎么?”

“我来。”

心里的想法霎时冲出了嘴边,英朗也不知他怎么说出来的。总之正中下怀。

他寒着一张脸,何曾有自荐枕席的姿态。

祁无忧轻软的目光在他身上黏连,将他的躯体来回鉴赏了一遍。

这两年,她的眼里容不下他。夏鹤在时,更是故意不拿正眼瞧他。英朗已经从少年郎出落成了高大的男人,眉目冷淡。他跟夏鹤一样宽肩窄腰,浑身上下又是不一样的勇武和妖冶。

祁无忧从没想过,她会有一天看着英朗的身体目不转睛。或许因为他是真正的男人了,而她也尝过了男欢女爱的滋味,知道什么是好的。

她没说要他还是不要,只是重新翻起奏本,说:“下去吧。夜里下了值再过来。”

英朗无话可说,总得先去沐浴更衣。

祁无忧虽渴得厉害,但她到底跟做公主时不一样,不能任由英朗不分时间场合钻进她的裙子里。

她还是照常处理政务,可这也成了群臣质疑她的理由。案牍劳形,不分昼夜,实在不像一个孕妇。

有人声东击西,祁无忧回道:“众卿有空该多去民间看看。许多比朕大一轮的女子,直到临盆时还在下地干活呢。和她们比,朕这些劳累根本不值一提。”

众人嘴上说她们有云泥之别,不可相提并论,但谁都疑心:她一个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怎么这么清楚民间的农妇是什么样?一定是因为亲眼见过。

于是,祁无忧之前到小喜家私访的事就被有心人挖了出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稍一想想,就知道新皇一个年轻的寡妇,无子傍身,所以出此下策,强抢了民女的孩子,打算狸猫换太子。这不,最后那民妇死了,孩子也不知所踪。从头到尾都说得有板有眼,传得沸沸扬扬。

这些日子,所有人都盯着祁无忧的肚子。但君臣有别,没人能看个真切,怀疑她假怀孕的人便越来越多。甚至,拥立女皇帝是助纣为虐的说法也一度甚嚣尘上。

眼看到了动摇根基的地步,晏和提到:“陛下,所谓眼见为实,只要把那孩子找出来,放到太阳底下,世人也就知道这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有多荒谬了。”

“再这么传下去,到底危及国体,有损朝廷颜面呐。”

孩子一现身,祁无忧日后就无法再拿他蒙混过关。到时狸猫换不来太子,还不知她要如何贻笑大方。

南华殿里,祁无忧看着阶下的臣僚咄咄逼人。他们仿佛一涌而上,不逼得她露出肚皮就誓不罢休。

“谣言止于智者,太傅是老糊涂了吗?”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编造谣言的人既然如此神通广大,知道我去过农家,又怎么会不知道孩子的下落。他在纪凤均家里好着呢!跟着他姓纪了!”

众臣大惊失色。

祁无忧又道:“由此可见,此人包藏祸心,罪不容诛。诸位非但没有为君分忧,将其绳之以法,反倒威胁起朕来,莫非跟他一样有篡位的野心?!”

“陛下明鉴,臣等万万不敢——”

一时间,殿中跪倒一片。

晏和跪在前头,前恭后倨,很不以为然。

因为孩子根本不在纪家,不知她藏哪去了。不过这样一来,纪家没个孩子,也得变个孩子出来。

祁无忧的近臣不是没有想法子的。梁飞燕已为人母多年,她就劝道:

“其实陛下就不妨抱一个来,认在自己名下,一样是亲生的。谁能反对?对那女子来说,也是行了善事。”

“您瞧丹华不就是如此。”

却说祁兰璧嫁去徐家,考虑到自己天生体弱,恐怕过不了生子这道鬼门关,也跟徐仁实在没有感情,便把两个婢女充为徐仁的通房。未过不久,婢女产下一子一女,名义上却是祁兰璧所出。两个孩子皆子凭母贵了,两个婢女也是鸡犬升天不消说。

祁无忧若有所思:“丹华倒是向来比我会弄权处事。以前大家都说她才是女中尧舜,的确不失偏颇。”

梁飞燕忙跪下请罪:“臣绝无此意。”

“梁卿进言而已,何罪之有。”祁无忧虚抬了抬手,“这番话说得不错,应当让天下人都听一听。”

于是未过几日,一段君臣对谈便流到了民间。

皇帝说,以前男子居于帝位时,后宫倾轧,去母留子的恶行屡见不鲜,如今是绳愆纠缪的时候。她身为天下之主,若为传位过嗣,久而久之上行下效,无异于再开去母留子之风,让无辜的百姓替她们承受生育之苦。而正因为她有表率之心,上天才赐给她了一个孩子,也会保佑她们平安。

这番话一半玄之又玄,传到最后已是祁无忧跟东华帝君在梦中媾/合,才结下珠胎。好比西王母夜会穆天子,一举立住了她不容置疑的天女地位。另一半令人发省,让民间都称新君是女中尧舜,信她不会做出欺压民妇的恶行。

经此一事,祁无忧大大赢得了民心,但相应的,也大大地刺痛了达官显贵,令他们面上无光。

已经贵为太后的张赋月就对此极为不满。

从夏鹤设法留后,到祁无忧发现小喜,一切都是张赋月亲手安排的。她做到这个地步,已是把饭喂到了祁无忧的嘴边,静待她收养了小喜的孩子。

祁无忧当时心神大乱,可后来就想明白了,只是没有来找张赋月摊牌。

如今捅破窗户纸,张赋月恨她不争不说,自己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是我女儿,难道我会害你?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你为了一个男人肝肠寸断。”

“若我相信了他背叛了我,我只会恨他、杀了他,然后一辈子都不原谅,也忘不了他!”

“你这还不是为了他昏了头?你简直不可理喻!”

无论张赋月说什么,祁无忧都知道一切只是两宫争权的开端。

她一意孤行,借着这次舆情,动手干涉了祁兰璧和徐氏的婚姻。她称徐氏愚昧无能,治家不严,这才生出借腹生子的丑事。而丹华郡主助纣为虐,所作所为亦有损皇家颜面,二人应当从此分钗断带,否则也是沦为一对怨偶。

朝野对这件事褒贬不一。有说她自己丧夫,所以容不得姊妹的婚姻的;但也有人看出了另一层深意:新皇在一个个铲除姓祁的,凡是有可能接替她继承大统的宗室都没有幸免。最荒谬的是,在她动祁兰璧之前,没人想到丹华郡主也有资格登位。徐氏最是扼腕。

御宇第一年,祁无忧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是狠毒且缜密,所以连临盆之日都能利用。当日新君罢朝,显然到了发动之时。蛰伏已久的成王意图攻其不备,拿下帝座,但皇帝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彻底扫荡了成王一脉。这一系列的动荡仅仅发生在一个月之间,势如疾风,被史家记作建德政变。

张赋月借祁无忧坐月子的名义,劝她卧床休养,不必操心朝政,群臣乐得支持。两宫之争,前朝比比皆是,到祁无忧这里,也不能免俗。

这月子,她坐,大权旁落,臣民马上明白新君软弱;她不坐,全天下又要质疑她假孕。

她不坐。

不过休朝三日,祁无忧又出现在了金銮殿上,同时把孩子带到南华殿后面放着,宣布太子名为祁如意。

“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一日不可无主。我既为人君,又为人母,不得不有些‘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的责任。古时圣贤主张‘爱民如子’,我想二者的确有些共同之处。诸位有些当了父亲的,还有当了祖父,甚至曾祖的,但也不乏许多还未成家的才俊。咱们应该身历其境,才能将这份舐犊之爱用到百姓身上,是不是。”她道,“况且你们不是对太子挂念已久吗,正好见一见,也让他听一听众卿的治世之道。”

祁如意如何听得懂,只一昧地哭。

祁无忧稳坐高台,放任祁如意嚎啕大哭,不只整个皇宫知道她得了这么一个孩子。用后世民间的话来说,太子降世时,哭声越过重重宫阙,震聋发聩,搅得整个南陵城都不得安宁,惊天动地得不似一个早产儿。

她从一开始就是个狠心的母亲,和她母亲一样狠心。

朝臣在储君的哭声中议论国政,个个面面相觑,灵魂都出窍了。他们在家中,孩子有大把的人带。不拘儿女,稍一哭闹就会被乳娘抱走,他们何尝见识过这种阵仗。

这些日子,祁周的官员连做梦都能听见太子的哭声。

按理说,祁无忧把尚在襁褓的储君弄到朝堂上来,古往今来从未有之,实在不成体统。但她总能用圣人言编出一些歪理,让他们无从辩驳,再也不想惹她。

最后是晏青不忍,将孩子抱了出去,渐渐哄得祁如意睡着,才算把一干老爷从魔音中解救出来。

到了夜里,百官散去,祁如意便到了英朗手上。他和晏青一个接一个,从哄大的变成了哄小的,还是那么天衣无缝。

他们这里没有父凭子贵的道理,反而愈加上心。但祁无忧看不懂他们的舔犊之情。总不能祁如意跟谁待得久一些,将来就会认他们谁当爹。

夜色深沉,珠灯如豆。祁无忧倚在床上,看英朗哄孩子。

入寝时分,御殿中只有他们两人。香幔尚未放下,英朗仅着一层单衣,抱着祁如意在灯下来回踱步。

祁无忧看得眼晕,不悦道:“他又不是你儿子,你那么上心,做给谁看?”

“他不是我儿子,难道也不是你儿子?”

英朗看着祁如意的睡颜,头都没抬。

祁无忧道:“连你都要怀疑祁如意不是我亲生的?”

“世上所有人都怀疑,我也不会怀疑。”

英朗那日亲自守着产房,警戒宫变。他站在门外,亲耳听见了祁如意到来时的哭声。无意之中,他早已取代了祁无忧的丈夫的角色。将祁如意视为己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将祁如意放回摇篮中,俨如一个父亲,驾轻就熟。

“但你是否对太子殿下过分冷漠了。”英朗走回来说,“我从没见你抱过他。”

祁无忧没否认。

无论怎么跟太后斗法,她也不得不承认张赋月说得没有错。太子比太女有用,他可以麻痹朝臣,使他们相信,有朝一日这家天下会回归正途,回到他们熟悉的君君臣臣。

所以祁如意是她最趁手的工具,她能对一个工具有什么感情。她没有对小喜说谎。

祁无忧神情晦暗难辨。

她放下祁如意不谈,问:“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英朗身形一僵。

单薄的衣衫之下,他的后背上是密布的鞭痕。当初他是怎样对夏鹤的,祁无忧这些日子都一一还给了他。

她什么都知道。现在这样问,便是又想折磨他了。

英朗极力克制着,问:“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他不肯过去,祁无忧便倚坐到床边,挑起一双星眸,眼波流转,毫不在意地向上看他。

“我说过,我讨厌你卖弄自己的道德。因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她微微一笑,掌握了他动情的证据,意有所指,“当然,你倒算个还不错的男人。”

英朗冷着脸,冰火两重天。

“我母亲对你有救命之恩,夏鹤是你生死之交。但你都背叛了他们,选择了我。”祁无忧又凑近了嘲弄:“英朗,你是有多爱我?”

英朗咬牙切齿:“是,我爱你才会忍受你这么羞辱我。”

祁无忧收了手,缓缓靠回床栏。

御炉吐雾,旧年的爱恨如缕如烟飘至眼前。她恍恍惚惚看见了夏鹤。

夏鹤?他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当初是怎么回的?

……

祁无忧记不起来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不如怜取眼前人。

她祁无忧拿得起放得下。她对晏青说落子无悔,所以从不回头。她连晏青都可以放下,如今又有什么理由放不下夏鹤。当初明明是她心甘情愿放他走的。

现在的她甚至也不想恨他了。

祁无忧望着英朗。她当初出于莫名心态,无法对夏鹤说出口的话,如今都情不自禁付诸到英朗身上。

“羞辱你?我不光羞辱你,我还要折磨你。如果你忍不了,就不要跟我说爱。”

她的每个字都像铁鞭上的尖刺一样落在英朗身上,根本不计后果。

英朗痛不堪忍,森森的眼睛底下不知窝藏着多少激愤。

祁无忧熟悉他这副表情。他马上就到无可忍受的地步了。

她没再开口,笑貌里却含着“忍不了就滚”的态度。

英朗也很熟悉她这副表情。少年时,她就一次次把他踢下床,而他傲然穿衣走人。这样的场景不知重演了多少遍,他惫倦不已,早就不胜其苦。

两厢对峙少顷,英朗无声坐下,几乎将祁无忧掳进了怀里,唯恐再让人乘虚而入。

“无论这次你怎么赶我走,我都不会离开你。”

祁无忧微微仰着下巴靠在英朗身上,满脸的意气烟消云散,美目迷离,失魂落魄。

如今听到才知道,原来这句话,就是她当时最想听的话。

祁无忧缓缓伸出了手,慢慢攀上男人的后背,摸到了他的伤疤。

它们结痂后在他身上留下了宛如纹路的痕迹,也在她心中激起了涟漪。

第70章 雁书不到咱就不能去告御状?

70.雁书不到

宥州,苍溪。

雪照云光,红妆素裹。夏鹤按辔徐行,归途的小路上已经积雪全无,好似一条湿漉漉的墨带,牵引着他走向家门。

安葬好夏元洲后,他在苍溪城北赁下了一间小屋,但他从不管这地方叫家。这里只是一个“住处”,供他栖身而已。

岁暮天寒的时节,夏鹤安置好马,进了屋子,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屋里温暖如春,弥漫着不合时宜的馨香。

房中空无一人,但泥炉边却温着饭菜。两荤一素一汤,皆是上品佳肴。夏鹤没有多看,大抵猜得出是谁的手笔。

自他回来以后,就有两个人追着他不放。一个是宥州总督的千金郭婉婵,另一个就是梁国皇帝,萧愉。

之前夏鹤临危受命,带着一众伤兵残将,让一路凯歌的梁军吃了个大败。虽然他没露脸,是沙天波替他在前面领兵作战,但萧愉还是顺藤摸瓜,将他找了出来。

萧愉刚刚坐稳江山,如祁无忧所言,不是穷兵黩武的时候。他这回来势汹汹,其实并不恋战,只为趁火打劫,为和谈谋取更多岁币而已。若非夏鹤天降奇兵,他必能从祁无忧的朝廷敲一大笔竹杠。

但萧愉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既未动怒,也不着急报复,反倒是英雄惜英雄,一门心思将夏鹤招入麾下。为此,高官厚禄、宝马美人,能许的都许了,但夏鹤不为所动,仿佛是个完人,没有弱点。

萧愉由是愈发兴味盎然,势在必得。

周梁和谈之际,他白龙鱼服潜入两国接壤处,亲自来见夏鹤。

夏鹤走出屋子,外面风平雪停,大地苍茫。

琼枝玉树之间,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着玄色狐氅立在园中。

神交已久,夏鹤跟萧愉第一次打照面,想起祁无忧有这个男人的画像。

夏鹤横眉冷对,不须多想,就料定祁无忧被萧愉的仪容打动,才会与其鱼雁传情。

萧愉二十有五,已经历经流亡、夺嫡、弑父,未着金玉已卓尔不群,立在雪中亦无需衬托,顾盼自雄。

他对上夏鹤的冷眼,道:“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萧愉。”

萧愉并不介意被直呼名讳。他走进夏鹤的陋室取暖,处之泰然地在长凳上落座,道:“听闻郭承隆有意招阁下为婿,提拔重用,他女儿对你更是殷勤。夏在渊,你果然很抢手。”

夏鹤并不接腔。

“上峰的女儿如此示好,换作其他人早就飘飘欲仙了。看来阁下眼光很高,不怪乎看不上之前那些俗物。”

萧愉不识夏鹤的真身,以为他奇货可居,所以心气非比寻常。但一国之主已经为他纡尊降贵,三顾茅庐。萧愉有礼贤下士的姿态,夏鹤却没有隆中对说给他听。

他道:“良禽择木而栖。你我二人同心戮力,何愁天下一统。”

但夏鹤显然不认为萧愉是块好木。单凭夺妻之恨、杀兄之仇,他也不会考虑他的提议,只道:“绝无可能。”

他依旧无懈可击。萧愉略一沉吟,随后玩味一笑:“这么不屑一顾,莫非你也是祁无忧的裙下之臣?”

打蛇打七寸,夏鹤神色未变,佩剑却蓄势待发,随时出鞘。

顷刻间,屋外的弓箭手亦似群蚁密密麻麻地袭来,屋内的光线瞬时暗了。

一片幽昏里,泥炉中透出的红光照着萧愉的笑脸:“你在这里,跟她连面都见不到,更不可能和她长相厮守。求之不得,有何意义。”

他一笑,光风霁月,总算掐住了夏鹤的弱点。

“不如还是你我联手,共济世业。”

“现在高高在上的神女,到时也只能沦为你我胯/下的玩物。金屋藏娇,有美同享,岂非一段君臣佳话?”

夏鹤也不废话,青渊出鞘,一心将萧愉碎尸万段,以此回应他的“佳话”。

这时,夏鹤已经忘了萧愉是梁国的皇帝、他也早已不是周国的驸马。

他只是个野蛮人而已。

即便萧愉现在一声令下,命屋外的杀手将他万箭穿心,他也休想活命。

萧愉早就防着他的杀意,当即提剑挡了一招,没让他伤到分毫,的确是棋逢对手。

“这样都不动心,看来你是真的爱上她了。”萧愉好不容易击中夏鹤的弱点,当机立断紧咬不放,“不如这样,只要你肯来梁为我效忠,我就愿意在和谈上让让步。”他说得意味深长,“甚至一笔勾销。”

“她现在刚刚继位,可最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

沙天波晚间来给夏鹤送饭,看见他本就寒酸的屋子一片狼藉。郭婉婵的悉心打点让萧愉毁了个稀巴烂,他替夏鹤肉痛不已,不禁劝起这位老弟,前有埋伏,后有追兵,何不一走了之,另谋出路。

他不知道夏鹤之前是驸马爷,只知道在城下与他对阵的先锋一直是一个叫夏在渊的男人,令他五体投地,心服口服。什么驸马带兵平乱,只是沽名钓誉的公子哥罢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夏鹤答应了祁无忧,要在宥州建立一番基业出来。为了日后能有助她诘戎治兵,肃清弊政的本钱,这才陷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两难境地。

夏鹤甚至还在赌气,等着看能为她守江山的究竟是晏青手里的笔,还是他手中的剑。

这番心思当然不足为道,夏鹤只说铁了心不走。

“既如此,不如你就从了郭小姐吧!”沙天波又劝:“反正你早晚得娶个媳妇,还能打一辈子光棍儿。”

“我不娶妻。”

因为他有。

“我也不纳妾。”

因为夫人不让。

“你居然有媳妇了?!”沙天波瞪眼:“你媳妇也是母老虎?”

夏鹤笑道:“的确有点脾气。”

这些话传到郭婉婵耳里,又动辄逼他休妻。

郭婉婵尚不到及笄之年,正是桀骜的时候。封疆大吏的独女,能收敛的傲气不多。

“不休也行。贬妻为妾总该可以吧。”她有恃无恐:“你总不能委屈我跟她做平妻。”

今日之前,郭婉婵刁蛮的样子总让夏鹤想起祁无忧。所以他虽然对郭婉婵冷漠疏离,却从未恶言恶语。他甚至提醒过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况他是一个有妇之夫,不值得她如此迁就。

但郭婉婵反而将此当成他对她的鼓舞,愈加锲而不舍,变本加厉。

夏鹤很快明白了自己大错特错,她们不像。祁无忧只会对有妇之夫不屑一顾,根本不可能对他苦苦纠缠。

郭婉婵毫不犹豫地拿他的前途威胁他:“即使你在宥州永无出头之日,你也不后悔?”

夏鹤神色不变,不知悔改。

“我就看你能硬气多久。”

郭婉婵在男人堆里长大,一眼就瞧出来他想往上爬。试问还有什么比娶个高贵的妻子更能助力他的仕途的?

夏鹤彻底推拒掉婚事后,果然迟迟得不到升迁,且被处处打压,穿了不少小鞋。州府不仅把他的俸禄克扣干净,还要倒赔银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宥州地界便是郭氏一人说了算。谋生不外乎几种手段,而无论耕地、做工,还是经商,个中关节都在官府手里。夏鹤更被军务缠身,无暇开源,现身说法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以至于沙天波又想重操旧业:反了算了。

夏鹤马上否决:“别给我添乱。”

沙天波哪知道真造反起来,夏鹤第一个镇压他。

但他改口道:“现在皇帝都是女人当了,软饭硬吃根本不丢人。我看你那媳妇待你也不好,对你不管不问的,连我们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媳妇。你休了她另攀高枝儿又怎的?!”

“我媳妇身份尊贵,我无权休她。”

沙天波了然。原来夏鹤已经吃过一碗软饭了,那不想再吃第二碗也是情有可原。

他是个粗人,只懂字面意思。但他夫人秋娘能听出来是怎么回事。秋娘说,夏兄弟这是还没放下他媳妇,所以才反过来说是兄弟媳妇不肯跟他断。说完让老沙再去打探打探。

沙天波自诩耙耳朵,又来问夏鹤:“那你们有孩子吗?”

夏鹤摇头。

“那就没辙了。要是有孩子,还能不一样。女人心软,就算她不爱你了,看在你是孩子爹的份上,也会顾念旧情。你要是还念着她——”

夏鹤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已经不可能了。”

沙天波遂坦白这些话都是秋娘教的。她们女人最懂女人,妇人家的话,总有几分可信。

但在夏鹤眼中,祁无忧又岂是寻常女子,能以常理打动。

家,媳妇,孩子……曾经离他咫尺,又成了镜花水月,佳期如梦。若非那缕结发青丝还好端端地藏在他的胸前,一切恐怕真如绮梦一场,没留下半点证据,半点念想。

夏鹤以为一年过去,再痴缠的感情都该淡了,但现在提起,竟然还是怨气难消。

他知道祁无忧派人在暗中盯着他,从他走的那一天起就盯着他。她放他不下,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她有朝一日蓦然回首,意会他的爱。

她一直在遥远的京城默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什么都知道,可是她派来的那些人始终没有冒出来打搅他,一切仿佛是他的错觉。

沙天波还在絮絮叨叨:“你不是说当今圣上不一样,她喜欢体察民情,是个明君吗?那姓郭的仗势欺人,这么报复你,咱就不能去告御状?”他言之凿凿“不信皇帝知道了不管这个狗官,不给你主持公道”,夏鹤却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倒嚼着本已忘却的光阴,苦不堪言。

祁无忧一直命人监视他,或许只是想看着他痛苦而已。郭氏父女如此打压他,说不定正合她的心意。

这时,门外有人呼喝着“上谕到”,皇帝陛下不知何故大赦天下。

夏鹤听见天女御笔,从旖旎流年中回神,下意识举目向外望,却听到:吾皇万岁,为国朝诞下了储君!

……

苍溪府前,熙熙攘攘,无数人初次瞻仰皇帝御书。

夏鹤后来也亲眼看了一遍。的确是天女御笔,未假他人之手。

全天下三百一十二郡府,她要亲自写多少?恐怕只有这一道。

曾经祁无忧也写过家书无数。分别后的第一年,她又亲笔修书,告诉他:她已经跟别的男人开花结果,有了孩子。

他还知道了太子名为祁如意,寓意着她和心爱之人终成眷属,得偿所愿。祁如意,岂如意,孩子的姓名甚至包含了她对他这个旧人的祝福:

夏鹤,你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