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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坦诚“我想要你多疼惜我,不可以么?……

外衫褪去,他身上单薄的里衬松垮挂在肩头,那些青紫痕迹遍布脊背,叶莲低低吐息,将手搭在他肩头。

触及伤处,他略微有些颤抖。

她的指尖仍然轻抚着,再抽下束带,便能窥见他浑身大小旧伤,最为显眼的疤痕横跨锁骨,像一条细绳缠绕着他。

“那时落下山崖留下的,”李兰钧轻拢慢拈,在她唇边呢喃,“你身上呢,让我看看……”

说着除下小衣,剥开她身上任何残余。

她将手挡在身前,遮掩住满身赤诚,她未留下疤痕,上下只见晶莹细腻的光泽,“不许看。”

“好啊……”他低笑一声,闭上眼啜吻。

李兰钧身上过于滚烫,她半阖着目,朦胧中忽然想起他的热症,于是推推他的胸膛:“你尚在病中,别折腾了……”

他不答,一路袭卷至下缘,探指抹过那片白腻的水面。

“唔……”

“你不许我看,那其余便是许的了?”李兰钧长睫扇动,兀自勾出一抹笑,露出两只尖牙。

叶莲撑手在他头顶,揉乱他雨打未干的三千青丝。

他以面覆下,俯首饮源。

周遭事物霎时混乱迷离,她挣扎不过,仰面而倒在榻上,烛影摇晃,眼前或清或浑,直到几近失真。

“李……李兰钧,李兰钧!”

叶莲绷直脚尖,消受不住只得唤他。

李兰钧却不肯消停,啜饮源头:“我如今、官封通判,不许唤我名姓。”

她瞪大了眼,泪眼朦朦地又道:“少爷,您收收神通……”

他听她这样叫他,不由得弯了眼眸,眸中含情脉脉,当真乖乖止住,抬头满目春色地瞧着她。

“可觉得好?”他上前将她抱起来,坐在褥上覆掌抚着她的脊背。

叶莲然是说不出口,靠在他锁骨出轻吐一口气,半晌才幽幽问道:“方才摆弄这些,在哪儿学的?”

雨声霖淋,李兰钧于将灭的烛灯下不急不缓地回道:“我自己琢磨的。”

他眼下那颗摄人心魄的小痣明暗隐约,与他那张轻佻俊逸的面皮相映,绯唇微动,又是一番风流蕴藉。

“骆飞雪那汤药我老实喝了几月,你不在身边,我只能自己上手琢磨,免得再行生疏了。”李兰钧颇为肆无忌惮,附在她耳边低语。

嘴上说着,也不耽误覆雨翻云,“如今不就派上用场了?”

“你别说了……”

黑云压雨,檐上乌瓦坠下水帘,陈雪被雨水消融,化作一滩浑浊污泥,任人踩踏而过,携一底泥水啪嗒声响。

更夫披着箬笠拉长声报时,街头巷尾回荡着模糊的声音。

屋室内满布嘤呜,抑扬顿挫,双雁犹压香衾。

李兰钧划过她秾纤合度的后背,在突兀的脊骨上跳跃着:“南园修筑完毕前,我都不想离开。”

叶莲未应声,他便摸索着握紧她的手,让她有受力可依,随后怜惜地扶住她,继续道:“春日成婚之人可多?到时我买间小院,你我就住在院里,你忙铺子的生意,我就在家等你回来……”

“好不好?”

她负手擦去颌下汗珠,蹙眉吐纳:“我没说原谅你……”

“你偏要在这时说么?”李兰钧沉下脸,语气带着委屈,他拢指在丰腴处,又恶劣地轻哼一声道,“叶莲,你说我们一笔勾销,那如今……”

“在做什么?”

“少爷只手遮天,我怎敢不从?”叶莲咬碎银牙,却还是嘴硬说道。

“那敢情好,我正想让你吃些苦头,”李兰钧挺身,势如破竹,声声带着哑意,“你已不属南园,不许叫少爷……!”他虽是放下狠话,却不见语中愠怒,满是床笫私嗔。

雨色透洒润过窗棂,简朴屏风上勒出韵韵身姿,背立盈盈。

“大人……”她终于败下阵来,婉言示弱。

李兰钧吻她耳旁的发丝:“吃了苦才向我讨巧……倒是应我一句实话啊,你晓得我都会依着你的。”

“你想要的,尽有了,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我想要你多疼惜我,不可以么?”

他拥住她,将眼角湿润擦在她耳垂。

叶莲翕动口唇,浅浅叹息,默许他的莽撞。

恰逢城郊新辟小径,雨打风吹,有鸟雀停驻在径上,啄食泥水中的藻草,雨露渐满羽翼,鸟雀便于路径之中踽踽独行,徘徊至破晓不飞。

夜雨卯时才歇,而后便陆续有行人持伞过街,叶氏食坊半开门扉,窗边支起撑条,却未挂上水牌开门迎客。

叶莲忍着困意爬起,收拾了屋子,又捡起衣袍堆好,才揣着小衣余余悄声出房门。

从前在南园行事后有下人伺候,如今却只能独自浆洗,更不敢让人窥见。

李兰钧夜里的热症未消,榻上尚且能感知到滚烫,晨起去探他额温倒是凉透不止,早已没了病痛踪影。

她一边想,一边抱着木盆踏下楼梯。

“莲儿?”

走到一半,忽闻底下传来云儿的声响。

叶莲满腹心虚地一哆嗦,向四周望去。

云儿从楼梯间跳出来,手里搬着一块水牌,她探头看向她手里的木盆,又道:“你来月事了?”

叶莲囫囵点头,赶紧转移话茬:“你要挂水牌了,等我浆洗完再添两样菜上去如何?”

“晏公子走了,你会写大字吗?”云儿未起疑心,顺着话头问。

“认识几个字,勉强能写吧。”

“那我放在柜台这儿,你待会得空再写,我去煮茶汤。”云儿将那块半人高的水牌横放在柜台,拍拍手提起茶壶往厨房走。

叶莲应了一声,埋头端着盆走到后门边的水缸旁,她掀起盖正欲捞水,云儿又从厨房折返回来,走近她一脸难以言喻。

“莲儿,你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儿?”她踌躇半晌,终于开口问道。

叶莲手一抖,水瓢里的水“哗”地倒在地上,木盆还放在脚边,只有水花溅上。

“你听到了吧!”云儿见她反应古怪,扯着她的手臂确认道。

叶莲装傻充愣,反问道:“听到什么?”

“哎呀,”云儿左右瞥着四周,凑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就是……那种声音。我昨夜等你等得犯困,便在桌上趴着睡过去了,睡到半夜三更,本是要上榻继续睡,没成想——”

“如此大雨,竟听有女子吟声!”

叶莲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是吗?”她干笑着说。

“我要细听,而后却没再听到,外加我困倦得紧,便作罢了,”云儿一副凛然模样,“今日想来,定是有人潜入铺中苟且,我们要不搜寻一二?”

叶莲见她要大肆搜索,急忙拉着她和稀泥:“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恐怕你一时听岔,还是算了吧。”

“万一那双野鸳鸯还藏在铺里呢,”云儿柳眉一拧,转头瞥见她盆中衣物,面色大变,“你你你……你洗的什么!”

叶莲循声看去,只见木盆里衣衫混杂,不偏不倚正面放着一条锦织金亵裤,盖在小衣私衫之上格外显眼。

她脑中顷刻空白,只留下满面通红。

云儿紧紧攥住她,瞪着大眼尖声道:“夜里那声响,莫不是你!”

叶莲羞愧欲死,以手捂住她的嘴,一副要哭了的模样:“好云儿,你轻声些……”

“你、你平日里也不是放荡的人,怎么会同男子……过夜。”云儿口中的浑话几经翻转,终是吐出一句不轻不重的词来。

两人僵持不下间,楼上一身影斜斜倚靠在栏边,散漫地舒出一口气,勾唇低笑。

“云儿,你同她说什么呢?”

他身着绸白里衣,玄色外袍松垮地搭在肩上,一双含情目,目下点缀淡色小痣,磕碰嘴唇声如珠玉。

虽是叫着云儿的名讳,他却只盯着叶莲,含着有意作弄的念头戏谑开口,静候她的反应。

甫一出声,楼下二人如同惊弓之鸟,倏地望向他,面色一个比一个精彩。

“少爷……?”云儿花容失色,皱着脸道。

原来李兰钧就是那野鸳鸯其一。

不过细想来也是合情合理,他与叶莲本就曾有情意,还几次三番纠缠,如今卖弄可怜得了垂爱,旧情复燃只是早晚的事。

“嗯。”李兰钧心情尚可,悠悠应道。

“大人,今日不是休沐。”

叶莲打岔说,不让他有戏弄的余地。

“你别急着赶我,我可是未沐浴、更衣的,如何能以此面目示众?”李兰钧有意将沐浴二字咬得极重,随手掸掸袖摆,作无可奈何之状。

云儿惧怕他惯了,嘴比脑子快了半步,抢先说道:“我去烧水!”

说着便一溜烟跑进厨房,放下门帘不再踏出。

天边翻着鱼肚白,而后竟透出几分日光下来,车轮轧过街道,徐徐停靠在食坊附近。

叶莲孤立无援,唯恐他再出言调戏,便背过身坐在门槛上,舀水浆洗衣物。

长靴踏在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不过多时,就有一双纤长苍白的手握住她的指尖,将她手中的小衣抖落下水。

“这么冷的水,你别洗了。”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便捂热她的手边开口说道。

“大人府中自有衣料更换,民女可无多余的。”叶莲欲抽手无果,不冷不热地回道。

李兰钧掀袍落座在她身侧,满不在乎地盯着盆中的小衣:“我让裁缝过来给你裁几件,顺道连今年缺了的冬衣也一并裁了。”

“你喜欢什么样式,湘裙、还是蝶裙?”他往叶莲身边靠,忽而有些羞赧地压低了声音,“小衣……也是可以挑选的。”

叶莲心下一漏,转头嗔怒地盯着他。

李兰钧被她直勾勾地看着,羽睫扑朔,垂下眼帘看向别处,末了又恢复了底气,回首与她对视。

第102章 洗衣“大人,你是不是没穿呀?”……

“不必。”叶莲拾起小衣,着手开始搓洗。

“为何?”李兰钧又凑到她身侧,委屈巴巴地眨眨眼,“我送的东西你一概不收么?”

她躲开他喷洒在耳际的气息,耐心性子回道:“洗好下回再穿也是一样的。”

木盆里冷水泛着皂荚泡沫,亵裤被掩在角落,在水里浮起一角。

“那我给你洗。”李兰钧夺去她手中小衣,挤到盆边埋头泡洗。

他笨手笨脚地泡过又拧干,没过多搓洗就拎起湿漉漉的衣物,顺手放在一旁地上。

叶莲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洗好了又放地上,岂不是白洗了?”

李兰钧呆滞半刻,赶紧将衣物捞起来:“那放哪儿?”

“哎,还是我自己洗吧!”她抓起衣物放回盆中,又添了一瓢水,“别添乱。”

冷水刺骨,带着咬人的凉意,李兰钧瞧她双手通红,不免于心不忍:“水冷成这样,怎么洗得?你就不知爱惜身子么?”

说着一把锢住她的十指,不让她再碰。

“你别闹了……”叶莲挣扎不开,恼怒地斥道。

“我为你好,你还凶我?”他愈发委屈,皱着眉放低了语气。

叶莲偏头望向大门,门外伫立几道身影,她见冬青已在门侧,对他颇为无奈道:“冬青来了,你去更衣吧,不然府衙办公得迟了。”

“他来了?”他望过去,连带着将叶莲一块拉起来,面色明亮许多,“那你别动,我让他洗。”

“你羞不羞?”叶莲闻言面上一红,拍下他的手没好气地说。

李兰钧不解,拔高了声:“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叶莲不肯,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那我洗,你总该满意了吧?”他又道。

“你压根不会。”

李兰钧将眉一横,嚷嚷道:“洗个衣物,但凡有手有脚都会,我怎么不会了?”

说着推搡她进屋,自己独自坐在门槛上开始浆洗。

“你莫要勉强了。”叶莲扒着门框往底下看去,看他笨拙的模样不免失笑。

他不吭声,学着叶莲的样子东揉一下西搓一把。

叶莲打消了劝他的念头,转而望向门边,朝冬青招招手:“外边冷,你们进来候他吧。”

冬青远远一颔首,领着几人又站在楼梯边。

再回首,李兰钧已捏着自己的亵裤手忙脚乱地洗着。

她忽然想到什么,揣着手坐到他身侧,凑近他道:“大人,你是不是没穿呀?”

“什么?”李兰钧转头,一脸莫名其妙。

“这个呀,”叶莲扬起下巴,看着他手中的物什,“我晨起一道收拾,忘记留了。”

李兰钧终于缓缓回过味,眨巴几下眼,以为她窥伺自己下身,面上浮起诡异的绯色。

“你……”他慌乱间前倾着身子,遮掩住前襟和腿间,“你往哪儿看呢!”

叶莲被他一嗓子喝住,从他手上抬头,不明所以道:“我、我就看看……”

“流氓。”李兰钧愤愤道。

叶莲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哪里犯了他的忌讳,再思来想去,又见他遮掩着腰腿,这才明白过来。

“我没看那儿……”她压低声解释道。

李兰钧高贵冷艳地瞥她一眼,缓缓挺直腰板,大方展示道:“罢了,也不是没看过。”

一句话把叶莲打成色胆包天的登徒子,她却只能苍白地辩解一声:“我真没看……”

李兰钧不着痕迹地勾唇,佯装冷漠继续洗亵裤,一边洗一边还振振有辞地说着:“你去忙你的吧,我这里快洗完了。”

见叶莲不动,他又起了坏心,揶揄道:“若是没看够,夜里我给你好好瞧瞧,大白天别让人看了笑话。”

叶莲:“……”

她恼急了,搡一把李兰钧,咬碎了牙憋出一句:“你就是故意的!”

李兰钧将水倒掉,端起盆故作深沉,他叹一口气,撩开长衫露出底下长裤:“你看,你又不认账了。”

他修长的腿被包裹在白裤下,后门夹道风一吹,长裤紧贴在腿上,隐约显露出其中底色。

叶莲一愣,好似真瞧见了什么,瞪大了眼跳起来,野兔似的窜进厨房里。

留下李兰钧在风中凌乱,低头一看,发觉这邪风来得正是时候,吹得他与打赤身无异。

冬青连忙凑上来,躬身道:“少爷,再不收拾真要迟了。”

李兰钧收敛了笑意,倨傲地将盆往他怀中一塞:“喏,去晾了。”

冬青低头看盆中衣物,应了声是。

不想李兰钧却忽然不乐意了,夺回木盆,横眉怒目:“你看什么看?”

“让那丫鬟去晾,你跟我上楼去。”

莫名挨了一顿训,冬青来不及细想,又跟着他大步流星的步伐走上楼梯。

约莫蹉跎了一个时辰,天色完全亮了,楼下闹哄哄有食客用膳,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伴着腾腾烟火气息,李兰钧优哉游哉踏下楼梯,长靴带叮铃珠玉声,一步一回响。

他穿一身招摇显眼的暗红长袍,外披半臂青衫,束黑金腰带,带上缀佩玉香囊,半束墨发,青丝如瀑垂在腰背,还未走下楼,就吸引了半数往上的目光。

“哎,这不是通判大人么!”

“通判大人怎么从叶姑娘房中出来?”

“坊间传闻果然不假,他果然死缠烂打追到人家铺里来了……”

李兰钧给那人一个眼刀,没好气地转眼去寻叶莲的身影,略过一众围观食客踱步往厨房里去。

厨房油烟味呛人,叶莲在里面热火朝天地备菜颠勺,他掀开布帘猫腰往里面走几步,又被烟火熏到,往后退回门外。

“我上值去了,叶莲,你不出来送我?”他站在门口朝里边朗声道。

“没空!”半晌,里边才回道。

满堂哄然笑起,他又气又恼,忍着不适掀帘入内。

入目即是她忙碌于灶台边的身影,寒天冻地却顶着一头汗,做事倒是毫不马虎,利落干脆地摆盘将菜放到小窗边,又折返回去切菜。

“我真没空,你赶紧去吧。”叶莲忙里抽空回他,哄孩子似的应付道。

李兰钧睁着一双熏红的眼,扬手抹了抹眼角逼出的泪,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本想耍些小性子让她哄哄,可看她劳碌,又舍不得闹腾了。

她正在案板前专注地切着青菜,没听到他回应,分心往旁瞥了一眼。

然而李兰钧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乖巧地搂住她的腰身,狸猫似的蹭蹭她的颊侧,在那儿落上一吻。

叶莲手上一顿,险些握不住片刀。

“我走了,散值给你带糖果子回来吃。”他在她耳边轻轻道,随即松了手,退开几步不耽误她切菜。

叶莲心里不免涌起别样滋味,嘴上讷讷回道:“哦,你去吧。”

李兰钧便依言退出,整整衣袍再看向堂中已换了神色。

他吩咐一旁冬青道:“这几个丫鬟留在铺里帮忙,你同我去就行了。”

冬青颔首,朝丫鬟们使了个眼色,几人便散去着手收拾碗筷。

嘱咐完李兰钧才放心离去,临走前望一眼厨房,满心忧郁地钻进车里。

到了府衙,众人早已坐等他良久,他施施*然落座,不紧不慢地开口:“大伙说到哪儿了?”

“通判,我们这都讨论两轮了,您才姗姗来迟呢?”同知陈耘茂应答道,这个半截入土的老鹌鹑说起话来总带着阴阳怪气。

李兰钧抿一口茶水,心情尚好地没同他计较:“这不府上失火,受惊后还未缓过气来么?”

“您还被自己放的火吓到了?”陈耘茂道。

李兰钧微微一笑,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移开目光看向座上众人:“大家想必也听闻了我这一举动,那便可按之前的计划来,扬州需翻新修筑的寺庙堤坝均提上议程。”

“今日便拟募工告示,新修建筑越精细奢侈越好,工期长久更佳,工役着手制造后再撤压价告示,允粮价上涨。”

一直未出言的李肃沉声道:“大灾之年劳民伤财,弹劾的奏章递上去了,你又该如何面对?”

“官仓的粮食若是仅仅赈灾,永远也填不上窟窿,不如让他们自行动手生财,还可促进食货贸工……一味以粮赈灾,总有耗尽的时候。”

李兰钧回道,收了散漫的神色,有些严肃地辩驳着,“我只求扬州晏然,民不流徒。至于他们要弹劾,尽可上奏,我正好收拾包袱去过安生日子。”

“何况我本就是个代衔,革职也无所影响。”

堂中寂然,李肃也被他一番言辞堵住,张口欲言又止。

半晌,终于有人做了表率——

“好!李兰钧,是我小瞧你了。”说话之人正是一直心怀芥蒂的陈耘茂,“此行非庸碌之人所能奉行,你若执意,我愿奉陪。”

此言一出,陆续有人附和,李兰钧与他相视一眼,随即起身整理袖袍,毕恭毕敬作了一揖。

他抬头笑道:“同知大人,你我可算一笑泯恩仇了?”

“公私互不相干,我还是记着你一笔。”李耘茂哼笑一声,与他打趣说。

一时谈笑风声,待渐渐安静下来,李肃沉静坐在正堂之上,补上最后一句:“你想做,便做吧,横竖是扬州府的决策,出了事我抗不下也得扛。”

“父亲,扬州府几多人,出谋的还是儿子,您怎的又将功劳独揽了?”李兰钧听出他的退步,出言道。

“是功是过,还未确定,你要当这众矢之的,我哪拦得住你?”

“不关生死,于我而言都无妨。”李兰钧淡然回道,忽而想起什么,唇角微微翘起,“若是功劳,正巧让我有身份可前去议亲,也堪与她相配。”

第103章 上巳“那夜里你可有约?”

他有丑事在前,世家不愿嫁女,坊间又流传南园那档风流韵事,名动扬州……外加他本人态度强硬,李府对李兰钧算是妥协了。

他说完,李肃端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冷哼道:“本末倒置。”

然而一众调笑已盖过他的声音,设厅哄然,伸长脖子打探李兰钧的私密。

“哎呀,通判大人真是情深似海啊……”

“我曾去食坊里吃过饭,难怪大人念念不忘,真是做得一手好菜!”

“听闻相貌也是清丽出脱,大人好福气!”

娶平民为妻,还是有过奴籍的独户,这在世家本事一桩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奈何府衙大多向着李兰钧,也有看热闹的,大抵就诚心大过戏谑了。

李兰钧随意应付他们几句,心道:我还不知你们的心思?

面上却波澜不惊,略品一口陈茶,蹙眉放下后咂咂嘴不再饮。

灾年大兴土木是件险事,府衙放出公示不到几日,周边府尹断章取义的弹劾就暗地里拟好,只待动工证据确凿。

南园重修则由李兰钧全权处置,他向来不拘钱财,放出的工钱十分丰厚,未招多时便满工待动。

府衙再下了最后一批榜告:今年踊跃参与籴粜的商贾明年免征夏税。并附上名单。

民商均稳,这才敢正式开工。

于是大大小小十几项工程前后动工,奏章也如同流水般向京城递去。

扬州一派百废俱兴的可观景象,全城热闹非凡,老弱妇孺皆有工可务,街道上聚集的百姓甚至比灾前还多。

叶氏食坊因临码头,又逢府衙造船兴工、商贾往来,生意愈发红火。

再加上李大通判为民谋生的高深伟岸,扬州风评水涨船高,几乎把他抬到二圣的位置,连带食坊都鸡犬升天了。

实在忙得昏了头,叶莲不得不聘了几名跑堂、帮工,再往旁买铺扩大店面,这才松快不少。

初春,万物复苏,城中水面都泛着粼粼油光,绿柳抽芽,灰瓦白墙间蓬松几层嫩绿,飞燕忙活于田间檐下筑巢。

正是兴建监工的重要时段,李兰钧却犯了懒,告假三日在楼上休憩。

“大人,你醒了么?”门外传来女子轻声,没听到他的应答,便推门悄声入内。

榻上之人朦胧地睁眼,半梦半醒地回道:“怎么了?”

叶莲在柜门边翻找,拿出一套新衣才道:“今日上巳,我和飞雪她们约好了去郊外踏青,采买了肉菜回来更衣。”

“上巳……已经三月初三了?”李兰钧恍惚间爬起来,揉揉乱发说。

屏风后的身影低低应了一声,窸窸窣窣挂上一件青灰小袄。

桌上瓷瓶中插着一把鲜妍野花,露珠凝在花蕊上,屋中透出一股淡淡的花香,花枝与她若影若现的身姿相配,有几分雅韵。

李兰钧拣起一旁长衫,随意拢在身上,松垮系了衣带,步态不稳走到桌前。

“你何时回来?”他问道,捻起一朵米粒大的白花。

“傍晚前。”叶莲抽下一件芰荷褙子,露出一截藕段似的手臂。

李兰钧将那花朵捏碎,闷闷道:“我好不容易休沐,你不陪我?”

他目不移视看着屏风,那道身影仍在舒展,系带、穿衣、套上鞋袜……似乎能想象到她的神情。

叶莲没答他,他按耐不住地上前两步,捉住在屏风上摸索的手指,随后移步到她身旁,板着脸耍起了小性子。

屏风上衣衫滚落,哗然堆积在地上。

叶莲以手遮掩着前襟,胸前诃子未束,藕荷布料贴在锁骨下,被手指牵出一片褶皱。

“你又没事先同我约定好。”她垂下眼帘,仔细抚平纹路。

李兰钧触及她的前襟,手指勾勒几下,摩挲着擦过肌肤,绕到背脊将束带环着她系好。

“那夜里你可有约?”他问。

她抖擞起来,缩着肩往后退了半步,默然半晌,摇摇头。

“我们去留羡楼用晚膳怎么样?”李兰钧当即雀跃不已,挽着她颊边碎发往而后别,“街上定是热闹极了,还可沿街看灯赏景。”

叶莲迟疑片刻,问道:“你不回李府?”

“上巳我回什么李府,若不是你约了骆飞雪,我还想同你去游春呢!”李兰钧有些不乐意道,随后往前一步,垂首与她四目相对。

他吐息在她唇上,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她不去找有情人,来找你做甚?害我独守空房,寂寞得紧……”

叶莲欲要退去,被他揽住腰身,抵着指掌向前与他紧依,她扑簌着眼睫,嗔道:“你说什么昏话。”

李兰钧追着印在她唇上:“分明是实话……你到底要搬去隔壁住几日,我等你等得心慌。”说罢又啄了几道,以示不满。

叶莲自从发现她租凭的两间铺面都隶属李兰钧名下,便置气搬去了隔壁铺的楼间,整月都未见归。

说是置气实在不妥当,不如说是特地躲他。不然李兰钧献起殷勤来没完没了,荒唐至要为她清洗月事带的地步,叶莲身心俱怕。

“你不提我都忘了,”叶莲眯起眼,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若我不发觉,你要瞒我到何时?”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是翻篇了么?”李兰钧眨巴着眼,故作从容道。

叶莲别开眼,并不应答。

他这才意识自己多嘴,又惹得她有了疏离的把柄,便又凑上去,将声量放得又轻又柔:“我心疼你。”

“明明我能动手解决,便不想让你受苦。”

“只是租铺子而已,我有手有脚,平白就让你生了可怜心?”叶莲不接茬,咄咄逼问,“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模样?”

“心上人模样。我这般还能为何,不就为了一个情字么?”

李兰钧更不是吃素的,沿着话头往上走,一句句动人心弦,说到末尾,又依依与她耳鬓厮磨,绯唇点过眉目,从鼻梁缓缓吻落至唇瓣。

饶是叶莲铁石心肠,也敌不过他这个化骨柔,三言两句便没了后话,被他牵着鼻子走。

果然是读书人,口舌出类拔萃。

她心道,抬手扶住李兰钧的脖颈。

“今夜在我房中睡下可好……”李兰钧乘胜追击,软语温存。

“怎么就成你房中了?”

“那你回房来……”

他灿然一笑,眸中荡漾的水色生着光华,指尖再添几道巧劲,三两下帮她穿好衣裙。

叶莲然是无话可说,扣住衣角仔细盯着腰上垂下的绦带。

李兰钧转而去榻边摸索,提着一只青玉环佩系在她腰间,又不知哪捎带来的香囊,也一同挂在旁边。

“带这么些贵物,丢了如何是好?”她用指甲扣扣玉佩,叮叮作响。

李兰钧不以为然,掀起眼道:“丢了就丢了,带上这些,才不会有不长眼的觊觎你——”

他说着,拉着玉佩的穗子一点点往上爬,触至她指尖轻轻划过:“罗敷有夫,不可叨扰。”

“听不懂。”叶莲收回手,似笑非笑地回道。

他欲再说,她已雀跃跳到门边,佩玉叮铛,沉水香远:“大人,马车在等我了。”

李兰钧只得悻悻收音,转身支起窗架,候在窗边等她出门上车。

楼上风景尚好,早春一片新绿,不远处暖风拂面而来,都带着迎春的暗香。

楼下三两身影聚在一块,女子清脆的嗓音隐约传到窗边,李兰钧略一垂首,将身子探出小半去看。

叶莲与其余人推搡着在车旁闲话,说到兴致处,便露出一口白齿往人怀里钻。

他捻起梳妆台上一朵珠花,看准后扔出,正正砸到叶莲头顶,见她愕然抬头,心底不免生起趣意,倚在窗台朝她抛出眼光。

“李大人怎的一副勾栏做派?”骆飞雪翻起眼看向他,朗声道。

李兰钧蓦地收了笑脸,看向远处不屑回道:“夫妇闺情,你掺合什么?”

骆飞雪抓准机遇呛道:“我只见未出阁小姑娘两名,哪有你的新妇?”

他闻言,嘴角微扬,优哉游哉地望向叶莲,醉翁之意不在酒:“谁捡了我的珠花,谁就是。”

叶莲正巧拣起珠花,埋头拍拍上面的尘土,听他提起抬眼相视,见他笑得缱绻,又眨眨眼垂眸。

“你这没出息的!”骆飞雪用手肘推推她,扬声道。

“还不是你挑起……我这才吃了亏。”

叶莲撇撇嘴,嗔怪道。

骆飞雪闻及楼上目光热烈,赶紧将她推上马车,一边嘟囔“牙酸”一边摸爬着上了车。

眼见着马车渐行渐远,骨碌地往城外驰行而去,李兰钧这才恋恋不舍地关了窗,守着房中一派冷清。

反观远郊春意斐然,叶莲携友人在河边野游,攀折柳枝,与人畅谈。

玩至尽兴,又在附近寺庙求了斋饭,吃饱喝足在石桥下的溪流边观景。

周遭人迹罕至,只有稀疏的鸟雀扑棱羽翼,马车停靠在远处,骆飞雪踢下鞋履将足放在水中浸泡。

叶莲和同芳坐在一侧,安静看她蹬足嬉水。

“师兄那时说要走,连我都没想到,我以为……你说,你怎么就重蹈覆辙了呢?”骆飞雪盯着水下湿漉的绫袜,忽然开口问道。

“或许我早该出了扬州,也不会与他纠缠至今了,”叶莲侧目看着她,思忖片刻轻声回道,“但到这般地步,思来想去也是因我默许。”

“脱籍时我就想,大不了做姑子、斋娘,一生都孑然也可,嫁人是万万不敢想了。”

春水尚寒,骆飞雪收了足袜,蜷腿立于鹅卵石之上,她皱眉不解,又道:“为什么不敢?”

“我身不正。”叶莲坦然说,将头枕在膝上看着她,颊边梨涡分明隐现。

她虽是笑着,骆飞雪却被话语刺痛,提高了声量反驳:“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事,只有你在乎!”

“飞雪,我不是说我的身份,是我身……”

“我当然知道!”骆飞雪打断道,“贞洁之念,都是束缚女子的手段,你就被这些所困扰吗?”

“是,因为是我的过错。”

叶莲颔首,正色回她。

早在芝麻园的寝居,或是更早的马车上,她就知情深缘浅,不该深陷,却在该止步的时刻动摇,一念之差导致后来种种。

如今痴缠也算因果报应。

“什么错?这世间,女子贞操要一块白布验明,男子却无从考证,本来就无公平可言,”骆飞雪掷地有声地说,见她沉默,敛了傲气继续道,“你若真心介怀,比起草率决断,独身更好。”

第104章 探明“轻声些,要被人听到了。”……

“如今不就是最好的解法了么?”叶莲反问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与李兰钧既然此生注定纠缠,不如就这般下去。

“我所求不过不被轻视,他能做到,我又有什么由头拒绝?”

想来孤身一世于普通人太过残忍。骆飞雪这样想道,便没了要追问的念头,于是俯首望着水岸清流,讷讷说:“我师兄他也……”

“独独晏公子,我最不敢辜负他。”叶莲与她一道看着水流,轻声说道。

水声潺潺,骆飞雪忽地笑了起来,移目于她面容上,“这话好,你至少对他有过于心不忍。”

三人默然,逐渐展颜低笑。

草长莺飞的初春,飞燕略过长空,落至窗檐处歇脚,再扑棱几下翅膀,天色就染上橘红。

城中也不遑多让,纷纷亮了灯笼,一串串排满街道顶上,从街头拉到街尾。

叶莲下了马车,半掩的门扉后踱步出一明黄身影,玲琅声满,带着一阵芙蓉香风走近。

“我可等你许久了!”李兰钧大步流星跨过门槛,一步步走向叶莲。

他向来装束招摇,浑身上下恨不得每处都缀满珠玉,今日打扮一改以往广袖宽袍,圆领袍贴合,腰束金玉带,墨发高挽,不仔细看面上怏怏病气,倒像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儿郎。

许是用心熏了暖香,周身满布香气,越靠近越浓郁。

“用膳了么?”叶莲问道。

李兰钧扣住她的手指:“整日未用,等你一块去吃。”

他指尖灵巧地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扣。

叶莲颔首,便由他领着自己缓步而走,徐行在街头。

偶有凉风袭过,穿过人群吹到脸上也没了冷意,他们一路游走在摊铺间,身后不远处亦步亦趋跟着侍从。

“喏,吃。”

叶莲从糕点摊买了花糕,捻起一块递到他嘴边。

李兰钧眨眨眼,低头衔住点心,鸟雀似的仰头吞入口中,再鼓着腮帮一点点咀嚼。

他以往哪会吃得这样粗俗,一块糕点果子都需切成拇指大小,外形陋异不吃,气味古怪不吃,千挑万选,只有最上乘才能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