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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这就去将铺中的小炉搬过来,再想法子买些食材。”叶莲欢声道。

临近春节,云儿回了一趟家,便只剩她和晏雨声相伴着过节。

“哦,你要回云翳山吗?”她思索一番,出口问道。

碗中粥汤已见底,她便放了碗,搬来板凳在窗边坐下。

晏雨声用巾帕擦拭嘴角,低声说道:“开春回去一趟。”

“也该给你师父报个平安,你往日有给他写信传书么?”叶莲又问。

晏雨声颔首,答道:“写了几封。”

叶莲放心下来,透过窗纸看外边的茫茫雪色。

他用余光悄然看她,踟蹰着开口道:“叶姑娘……”

“嗯?”

叶莲专注盯着缝隙挤进来的雪粒,随意应了声。

晏雨声几欲张口,却难以吐出半字,他看向桌上的空碗,碗沿上残留凝固的粥渍,目光便又不自觉投向叶莲。

他有些羞愧,因为他对她耍了心思。

手伤大有恢复,分明可以就着碗喝粥,心头总想与她再近些,便故作不便,顺利让她亲手喂了粥。

房门开着,不时有住客路过,让他因不安更不能开口讲话。

“趁天色还早,我先去拿吧!”叶莲起身拍拍衣裙,朗声说道。

她拾起桌上的碗,双手捧着施施然踏出门。

“若我说不走,你、你会答应吗?”晏雨声适时说道,转头看着她的背影紧张地攥紧拳头。

叶莲回头,不解其意:“不走……是为何?”

“我留在扬州,不去游历了……”他惶然失措地盯着地板,低语道,“我会回云翳山同师父说明,我,我想留在这儿。”

“没有缘由么?”叶莲隐约捕捉到他的心思,却不敢细想。

“你,”他抬起眼,眸中一片涟漪,“我想留在你身边,可以么?”

一派寂然,叶莲身后略过几个过路人,她瞪大了眼,不知作何表示,匆忙往两边瞥去,走进房中掩上门。

“你要做我的二掌柜?”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死心地干笑着说。

晏雨声盯着她,郑重其事地摇头。

她霎时觉得头重脚轻,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等着他的后话。

“我有些积蓄,你若不嫌弃,作聘礼应是够的。”他分明慌乱不能自已,却还是强迫自己注视着叶莲,以显得他的决心和坚定。

这回换作叶莲哑巴了,她端着碗成了一座冰雕,立在原地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确切的是无话可说。

“我心悦于你,”他更加慌张,双唇磕碰后有些许颤抖,“即便你仍不能接受,我也可以等,等你放下前事,或许……”

“可以试着接纳我。”

他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带着款款深情,眸中满含期盼,闪烁着注视叶莲。

“你……你不是道士么?怎么可以动凡心?”叶莲结巴着问道,脑中早已乱作一团。

晏雨声哭笑不得地勾了唇角,耐心解释道:“我们这一派,可以嫁娶。”

叶莲骤然盯着碗底看,随后磕磕绊绊地胡乱答道:“哦,也是,飞雪就可定亲婚配……我去加些粥,我有些冷了。”

她猛地开了房门,逃也似的溜出门。

一路狂奔,从客栈到食坊,也顾不上满面风雪,走到食坊门口时,脸上已然冻得麻木。

铺中空荡荡,近来收容灾民的呼声高涨,府衙多设了十几处庇所,她的小铺面便人走楼空,闲置了下来。

她摸索着拿出钥匙,插入铜孔中扭开门,屋中冷然,并不比门外暖和多少。

寒意侵袭,逐渐将她沸腾的心口平息,她闭上门,靠在门上沉默着环视四周。

曾几何时,她对自己一生的憧憬不过一间小屋,几块沃田,再有体贴夫婿帮衬,育得一双儿女足矣。

然而终于脱离南园的纸醉金迷,面对这样再合适不过的男子,她却生了退意。

寻常人家不太讲究情深情浅,只要合适就可凑合着过一辈子。她向来不求情意只求脚踏实地,可送上门的好夫婿来了,她又摇摆不定起来。

是真的不求情意,还是情意尽数给了旁人?

叶莲不愿面对。

盲婚哑嫁尚可糊弄一生,偏偏那人要捧出一颗真心来,她思来想去,发觉自己还不起。

风吹日落,到了除夕这天。

她在铺中躲了几日,晏雨声并未找上门来,仿佛留下空隙给她抉择。

越是这样,她越是不敢面对。

囫囵吃了一碗腌菜配水饭,叶莲闲得坐不住,又开始收拾落灰的桌椅。

今日难得有日头,大晴天却飘飘然散着细雪,好在不算太冷,勉强能感觉到一丝暖意。

叶莲穿着新做的复衣,柳绿上袄,杏黄缎裙,裙下穿厚裤,御寒为主,但瞧着也有节庆的喜意。

未到午时,周遭巡逻衙役增加,她便将门户敞开着透风,以散屋内久置的旧味。

后门水沟一通整条街铺,她倾倒了污水,从逼仄的后阳沟欠身回屋,再在水缸中打了水。

回到前厅,一人正伫立在门边,收了伞抖落伞上积雪。

他一身松青绸缎锦袍,白狐裘披在肩头,银冠束发,墨青抹额拢碎发而系,其余饰物琳琅挂满,不嫌重似的又揣了一只小巧暖炉。

甫一听她的步声,就掀起眼皮看过来,面白而肤色光华如玉,眉目重色点缀,长睫似羽,扑朔着往她身上瞥。

他挟一身寒雪入内,三两步走到叶莲面前,放下暖炉殷勤地帮她端水盆。

“你独自过除夕?”李兰钧开口问。

叶莲想起晏雨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出声,便垂下眼帘,模棱两可道:“不算吧。”

“和谁?”他又接着问道。

“你怎么来了?”叶莲不回他话,反而开口问话。

“今日下值有空闲,得了半日节假,就赶忙往你这儿赶了。”李兰钧坦荡地回说。

“哦,铺面不开张,你怕是跑空了。”

叶莲拧紧抹布,在桌角擦了几下。

李兰钧将水盆放在长凳上,拉住她的袖角朝她卖乖:“你别急着赶我走,我是带了饭菜来,特地同你吃一顿午膳的。”

“不回李府?”

“晚些去,先紧着你。”

他含羞带怯地眨着眼睛,另一只手也牵住她的袖角。

随即一水侍从婢女端着食盒走进,张罗着在近里处的桌上布菜。

叶莲拂开他的手,道:“我没说要吃。”

“左右你无事,怎么就不能吃了?”李兰钧又抓住她的袖口,将手中抹布夺去扔在盆中,“我让他们给你收拾,你就安心坐下。”

叶莲被他推着坐在凳上,他拿着洗净的手巾凑上来给她擦手,手巾犹有余温,反复擦拭过几遍才撤回。

“南园新聘的厨子,你尝尝如何?”他随意就着凉下的手巾擦了手,托着碗夹给她*一块水晶肉。

她往后躲去,拿起筷子夹住肉片放入碗中:“我待会儿吃。”

李兰钧见她生疏,面色不免有些僵硬,掩饰后又恢复了原貌,嗔道:“凉了就不好吃了,你不吃我喂的,却要……”

“要什么?”叶莲问。

他干脆不答,悻然道:“没什么,你要吃便吃。”

叶莲不明白他徒然的怒意,只好夹起肉仔细品尝一番,开口评价:“手艺的确好。”

李兰钧兀自戳着碗中青菜,挑挑拣拣吃了几口,自行消化了情绪后又巴巴凑上去说:“你怎么不问我近来在做什么?”

“李大人定是忙于赈灾事宜,民女不敢多问。”她咬下一块蜜饯火腿,轻快回道。

“你都晓得了,还说不多问。”李兰钧闻言,知晓她上心自己,喜上眉梢地说道。

“满城尽知,不问也能听一耳朵。”

“那你可知我……罢了,你又不关心我什么。”

叶莲舀着鸡丝莼菜汤,不甚在意地说:“又怎么了?”

李兰钧置下碗筷往她身边坐近,有些神伤地叹道:“我真怕再见不到你。”

叶莲眉心一动,转头看向他:“你要出门么?”

他凝神望着她看了许久,反问道:“你呢,你会走去哪儿?”

门前寂然落着雪,虽有行人零散,却不见节日喜庆景象,货郎挑着担喝唱打油诗,比门内始终热闹些许。

叶莲疑心南园之人听了墙角,将她在客栈的种种一箩筐搬给他听,才让他这样惶惶不可终日。

她心中恼怒,狠心故作无情,矜持地回道:“我如今举国上下哪儿都可去,又不用拘于何处。”

李兰钧果然乱了阵地,失手打翻一盆汤水,“哗”地倒在桌上,弄脏他一身华服。

“你别说这种话来伤我……”

“我又未提起你分毫,怎么伤你了?”

他站起身,顶着狼藉出言颇有些古怪:“你何止伤我,你要弃我而去,我绝不放过你。”

“你我本来也不相干。”

叶莲置箸,笃定他暗中窥伺,与他赌气说。

第97章 离意“她若出了扬州,我便真的再也寻……

李兰钧落寞地站在桌前,眸中似乎藏着无数委屈,他哑声道:“你又说这种话。”

叶莲轻呷一口温汤,淡然回道:“我说了,你就会听么?”

“我不想听。你偏要对那道士笑脸相迎,我每次来见你,从不见你有任何好脸色!”他红了眼,指着叶莲哀怨道,“如今你要选他,要同他走,对我来说何其不公?”

“你为什么就不肯正眼瞧我一次?”

叶莲低头不语,他向前两步躬身持住她的肩,满面哀戚:“叶莲,你说话啊……我宁可你骂我,也不愿你不理我!”

屋中众人屏息而立,与李兰钧同样等待着她的回复。

只见她擦干净嘴角,挣开他的桎梏退身站在一边,她紧蹙着眉,神色隐在暗处:“李兰钧,我正眼看你的时候你许是忘了,如今我要抛却旧事,你又来说旧情……迟了,我要怎样都与你无关了。”

李兰钧踉跄着往她面前走,逼近她又要去拉扯她的袖摆,被她冷然躲过,他抬眸将唇咬出血色:“我不信你真的就放下了……”

叶莲偏过头去,并不答他。

“好……”他以手覆目,破罐破摔地放下狠话,“往日情深,就当我错付了!”

余光见锦袍愤然离去,留下桌上未动多少的残羹冷炙,叶莲麻木的神色中闪过几分痛楚,默默收拾起桌上碗筷。

青灰色的云雾笼住天光,她将桌上狼藉收拾干净,又在厨房倒腾许久,才挎起食盒踏上前去客栈的道路。

除夕夜街边挂满了明黄的灯笼,集云大街更是扯出一水灯笼串,相挨着燃起星星点点亮光。

叶莲在客栈门前站了半刻钟,忽然有种进退两难的无力,前脚同李兰钧闹了不愉快,后脚又要面对晏雨声,她实在是应对不住。

“叶姑娘。”

晏雨声的声音像鬼魂似的在她身后飘荡。

她浑身一抖,仓皇回头。

“晏公子,好巧啊……”她眼珠到处飞,就是不看晏雨声。

“不巧,我有意等你的。”晏雨声垂眸说道。

叶莲闻言一阵惊心,哆哆嗦嗦提起食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带了小菜,你吃了吗?”

晏雨声摇摇头。

她的目光看向他不太方便的手,顿时生出愧意来:“是我一时疏忽,忘了你有伤在身……这几日有吃东西吗?”

晏雨声颔首,匆忙瞄了她一眼:“我……我已经好了。”

“我们进去堂中吃吧,大过节的热闹些。”她拍拍食盒的侧面,昂首示意道。

二人于是各怀心事地走入厅堂,堂中纷杂繁闹,因雪灾无法归家,住店的客人皆在座上预备着一起过节,店家有心请了说书、上了热茶,一派欢声笑语。

说书人正抑扬顿挫说着木兰从军的老生之说,添油加醋续上了归家后的故事,竟也让人听得有滋有味。

叶莲在角落处寻了空位坐下,张罗着将食盒装的菜品一一端出,两碗馄饨、一碟炸春卷、一碟熏鱼,加上小壶秋后酿下的果酒,除夕夜的好菜就告了尾。

一碗馄饨被推到晏雨声面前,低头看去才见到碗里卧着的半边咸蛋。

“晏公子,新岁吉祥呀!”她眯着眼浅笑道,递给他一只瓷勺。

晏雨声稳住颤抖的手,接下勺挖了一只馄饨:“叶姑娘,喜乐安康。”

叶莲也吃下一口,一边嚼一边看着堂中说书道:“上回同人这样过节还是在南园,与管事就着冷风吃了第一顿馄饨。”

“好吃。”晏雨声抬头赞赏道。

“就白菜馅的,比在摊铺还差上不少呢!你说来讨我开心么?”叶莲夹起春卷,吃在嘴里酥脆可口。

“你做的,总是不差的。”他囫囵咬一口咸蛋,含糊不清地说。

往日他这样说,叶莲指定眉开眼笑、拉着他说一通理想抱负,如今心有芥蒂,听着却不是滋味。她讪笑一声,埋头喝起汤揭过去了。

故事正说到高潮迭起,厅堂一片欢呼,众人纷纷往台前掷铜板捧场,叶莲解了荷包,奋力丢去一块铜板。

结果离太远,反而砸到了周遭看客,看客跳起来朝周围巡视一番。

她瑟缩着回避,遮着脸不敢露面。

耳边响起水落入杯声,她吃了一半的碗边出现一杯浑浊的酒水,抬头看去,晏雨声勾起唇含笑看她,举杯等她迎合。

她碰杯过去,仰头一饮而尽。

“没成,有些涩味。”他咂咂嘴,有些可惜地说道。

“晏公子,我……”

她口中满是苦涩,下定决心开了口。

天边窜起几束亮色,顷刻之间烟花灿烂,她的话语淹没在绚丽的烟花里。

晏雨声附耳去听,她便在他耳边轻轻呢喃,说到末尾,竟有泪色斑驳。

雪消冰融,扬州城方才休罢几息,又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府衙原本休养生息的缓解计策霎时颠倒,春节过后,榜告上公然贴上一张惊世骇俗的榜文——则为府衙带头开仓售粮,各州县从之,以市价倍翻挂牌销售,并严令粮价不得低于官仓价出售。

榜文贴满大街小巷,引起民众纷纷传说,一时风声鹤唳,粮商乐开了花,百姓怨声载道。

夺商贾之利,大发灾年之财。这样堪称歹毒的策略,众官员惶然避之不及,唯有一人能低劣到如此地步。

那便是暂任通判,李兰钧。

开售的日子还未到,府衙大门就堆满了群情激愤的百姓,漆红的府门被碎石烂叶砸成花门,门外唾骂声不止。

李兰钧坐在设厅侧位,意兴阑珊地把玩手上白玉珠串,他面色苍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李大人,这……这果真可行么!”同知在他面前反复踱步,愁成了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

“反正杨遂给大伙提前铺好了路,我大抵狗尾续貂延伸至如今,你们从也是从,不从也是从,干着急没用。”他散漫答道,目光盯着抵柱上结网的蛛丝。

李肃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咬牙切齿地斥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逆子!他杨遂乱行的馊主意,怎么在你这儿就成了香饽饽了?这回若是不成,你我的乌纱帽都别要了!”

满堂皆静成了紧口葫芦,屁都不敢放一声,偏偏李兰钧情场失意,官场泄愤,全然不知“闭嘴”二字如何写。

“这法子可是经过你们所有人首肯才实行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我一个官衔都没有的暂任都不怕,你们这些背景殷实的反倒惶恐了?”

李兰钧面色不霁,冷哼一声揶揄道。

同知气得面如青葱,揭下面皮指着他骂道:“杨遂好歹做了几年通判,你这个半吊子想出的如此计谋,我也是昏了头才信你!”

“榜也张了,话也放了,如今我们一条绳上的蚂蚱,你骂我有何用?”李兰钧啜饮一口新茶,耷拉着眼皮瞥他,又施施然别开眼。

厅中哗然,鼎沸到几乎揭了议厅房顶。

他喝干茶水,提起一卷公文不顾死活地迈步离开。

“大人,现在可出去不得!”有幕职官提醒道,努努嘴让他细听门外的叫骂声。

比厅中不遑多让,甚至更加粗鄙不堪入耳。

“谁说我要走正门?”

李兰钧白所有人一眼,调转步伐朝后院走去。

穿过山水乱石,再掀开一丛生得肆意的紫竹,府衙偏门危然立于此隐蔽之中。

原本此处已荒废,奈何形势所迫,又清理出来开放出行了。

他嫌弃地推开掉漆木门,猫着腰走出府衙,到了一条逼仄的胡同里。

胡同门口等着的灰衫男子正是冬青,冬青待他全身而出,抖开臂间灰蓝斗篷披在他肩头,系紧了束带。

“少爷,马车停在胡同外呢。”

胡同的尽头果然停靠着一架小旧马车,与南园历来车马不相同,这架旧得有些寒酸。

李兰钧淡淡地点头,抬脚踩入融化的雪泥里。

不远处骂声不断,他这个罪魁祸首已驾车离去,悠然漫步在街道上。

“少爷,走哪条道?”行至远离纷杂之处,冬青在帘边问道。

“南街。”

李兰钧覆手在暖炉上取暖,别扭着答道。

帘外应声,他说罢又有些后悔,却没再改口。

南门码头恢复往日繁昌,因府衙的榜告甚至更为昌盛,数十船只停泊,船夫不停不休地搬运着船上下来的货物。

货中多是粮食,船边商贾满面笑意,皆因李兰钧放下的涨粮令而前来赚取钱财。

李兰钧悄然掀起帘角,马车十分知趣地行路缓慢,快到叶氏食坊时,更是停停走走。

铺面门前半开着门扉,从外往内看去,有几只行囊放在桌脚,一女子忙活着收拾囊中杂物。

他定睛细看,囊中不止有衣物,首饰摆件一应具全,再往上,堂中柜台处悬有一副水墨丹青,是他赠予她的荷花图。

叶莲将物件一一摆出,似乎在清点数量,正专心打理着,从楼上走下一男子身影,单手提着包裹走到她身边。

他一走近,叶莲就有些腼腆地垂下头,二人低语片刻,始终不相看一眼,仿若新婚夫妇,含着羞怯蜜里调油。

李兰钧捂着心口放下窗帘,思来想去,冲到门框处在帘边唤道:“停车!”

“不能停!走,继续走!”冬青连忙制止,将头探进车中道,“少爷,您这一下车,恐怕得被百姓生生扒了皮不可!”

“我死都不怕,还怕这层皮?”李兰钧破开门帘,朝他喝道。

冬青一把将他塞进马车,动之以情地说:“您下车引了人去铺面,连累了叶姑娘,她定不得安生了!”

“我怎能看着她离我而去?”李兰钧目眦欲裂,一手捶在车壁上,“她若出了扬州,我便真的再也寻不到她了!”

第98章 狼狈莫过于挫骨削肉、受凌迟之刑。……

僵持不下之际,已有行人带着好奇的眼光往马车这边张望。

李兰钧垂下手,终究没下车。

“走……”

车夫勒紧马绳,驾车扬长而去。

而后再过了几日,官府在码头驿站挂上涨粮牌价,粮价一路攀升到两贯一石,就更未见消停,南园、府衙外聚满了寻衅滋事的群众,而议厅从清早到深夜都不曾落灯。

东躲西藏,四处借宿,李兰钧被闹腾得犯了旧疾,随身携带的一张丝帕总能见巾上殷红。

马车轧过并不平稳的街道,他倚在车壁边,看着飘起的帘布默然不语,那张久久不见血色的脸消减不少,面颊微微陷落,双目失神,竟有垂死之色。

今日草草定下最终议案,通过了漕运特权后又颁布暂免商税,算是彻底坐实了佞臣的罪名。

然而再多骂名批斗,李兰钧已不再关心了,拖着枯槁的身躯,再将计谋一步步推进,功成身退……都不是最要紧的。

他的莲儿走了,满扬州城再也寻不到她的身影,他彻彻底底被弃如敝草。

李兰钧睁着眼流不出泪来。

近黄昏日暮,人声嘈杂,南门码头水泄不通,马车好巧不巧停在叶氏食坊门口,食坊人去楼空,紧闭着门扉,门前的招牌撤去,只剩一地狼藉。

她走得悄无声息,待他又经过食坊时,才从街坊里打听到她的消息:听闻是去外地,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少爷,今日去李府还是……”冬青在帘外低声询问。

他抬手掀开布帘,满目茫茫:“回南园。”

“昨日就宿在南园了,今日再宿,恐怕会被人察觉的……”

“我回自己宅院,还要偷偷摸摸吗?”他冷声说道。

“如今的形势……”

“回南园!”他低喝一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马车于是调转车头,缓缓朝西街去。

西街一片竟违和的空寂,薛府附近更是门庭冷落。

马车行至一条深巷胡同边,诡异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一众百姓忽然从阴影中跳出来,挡在车前挥舞着手中棍棒。

“小人李兰钧,枉生为人!”

有人高喝道,举起棍棒就往车夫身上砸。

“天爷有眼,怎的不放下雷来劈死你!”

随即又是几声大棍落下,将冬青一道打下车。

车外混乱不堪,不知有人杖到马匹,嘶鸣声踏破叫骂,一阵狂吼,叫嚣着挣脱了缰绳,独留下车厢颤巍摇晃。

李兰钧本就带病,一番颠簸激起他的病痛,把扶着窗框“噗”地吐出一口血,心神未归,车厢就抑制不住地往旁倾斜,哗然倒在地上。

他狼狈地随着车身倒下,翻转几道骨碌碌地滚落,压着散架车壁摔掉在闹事百姓眼前。

“咳咳咳……”李兰钧支起手,掀起眼皮看着周遭众人,他唇边犹有血渍,牵着丝挂在下颌,又抖落在青绿前襟上,“你们、岂敢动我?”

这话毫无威慑可言,他方才说完,就有人持着棍棒一杖落下,劈头盖脸打在他单薄的脊背之上。

密集的棍棒纷舞,杖在他全身上下,待他再也支不住手,又有手掌粗鲁地拎他起身,让他跪伏在人群面前。

李兰钧神色涣散,并未多做抵抗,麻木地开阖眼皮,口唇溢出的血色侵染他半张脸,连同胸前大片一道被染红。

这就是你身为奴婢,往日来受的痛楚么?难怪你要走,难怪你怕我厌我……在南园,你未有半分欢愉吗?

好疼,全身上下都疼……

茫然间似乎浮现她的面容,他欲伸手去抓,却被一掌打落在地上。

脸颊接触到灰尘满布的石砖,混杂着血迹涎水,他如同死尸一般躺在其中,睁着眼汨汨掉着眼泪。

“扒了他的衣裤,扔到码头去!”

有人撕扯他的衣冠,连同他一身傲骨同时褪下,天雪密密,落在身上何其刺骨。

氅衣、外袍尽数被剥下,他赤足蜷缩在一团,死死扣住身前衣物。

指掌扒拉着袴裤,他仅存的尊严拔地而起,聚起心神绝然呵斥道:“别、碰我……滚开!”

与他含着哭腔的嘶声一同出现,铿锵而明朗的女声在重围外高喝道:“我已差人报官,还不快收手!”

“我们惩治奸人,何足为惧!”

围聚的百姓停了动作,调转目光投落在女子身上。

那女声却全无退意,紧接着反驳道:“你们打的是扬州通判,犯上作乱,按律法应予刺配,流三千里!”

便有人生了怯意,瑟缩着往胡同里退去。

“姑娘既知道这狗官的身份,却还要袒护吗?”有人高呼。

群众渐渐退开,给那徐徐前行的女子让出一条路,让她走到众人之间。

“我只认律法,”她走近,见到地上情形,身形陡然发抖,却又很快定下来,“你们口口声声讨伐他,却不知扬州除却码头外来粮商的粮价上涨,城中其余粮铺挂了涨牌仍按原价出粜,赤贫户更可以市价五成籴粮。”

“府衙门外不满的是扬州富户,因则新令限富户购粮加收二成,而你们……既不贫也不富,大抵是谁人差派的哗徒。”

“是谁派你们来伤人的?说!”

坏事败露,众人惶然逃窜,只余地上匍匐的单薄的身影。

李兰钧抹开眼里沾染的血泪,拼力抬起头看向她,他嘴里嗫嚅着,急剧的喘息让他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偏偏是你……”他依稀吐言。

随即欲盖弥彰地拢紧衣袍,紧闭上眼不愿面对她。

巨大的悲痛顷刻将他裹挟,甚至胜过失而复得的片刻喜悦。他平生最重自尊,却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心爱之人眼前,莫过于挫骨削肉、受凌迟之刑。

有更多血腥味漫上唇齿。

李兰钧还来不及覆住面容,残存的清醒再支撑不住,他又趑趄地倒在石砖上,阖上眼昏死过去。

做了好长的噩梦,却如何都醒不过来。

梦里他赤身跪在码头,被数万人围观嘲笑,人群面目逐渐扭曲,化作飞灰后,面前只剩叶莲。

她漠然注视着他,看赃物似的将他通身审视一番,最后勾起嘴角,露出她这一生都未曾表露过的轻蔑神情——

“真恶心。”

他惶然退去,一头栽入身后滚滚波涛中。

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榻前侍女跪在他面前,拧紧手帕给他擦拭着额角细密汗珠。

“兰钧,兰钧!”崔氏上前握住他的手,泫然欲泣,“你醒了,醒了就好,母亲在这儿呢。”

触及手上淤青,李兰钧皱眉嘶声,她又啜泣着收回手。

周遭又是纷然的低语,他哀戚地合上眼,眼角流出一行泪:“出去。”

他又神智不清地摇头,反复道:“不……不……”

室内抽泣声此起彼伏,崔氏伏在他身侧,不敢靠近他分毫:“孩儿,莫要再去府衙了……我这就去求你父亲,为你写辞呈!母亲不求你光耀门楣,只求你安康……”

“叶莲,她走了么……?”他抬头往四周看去,焦急地问。

“你要她回来是吗?”崔氏抹抹眼泪,哽咽道,“我这就去求她,我给她下跪道歉,让她回来陪着你……”

李兰钧颓然落回枕间,颤声拒绝:“别去找她,我无颜见她。”

“让冬青来。”他停顿片刻,又道。

冬青便顶着鼻青脸肿的头上前,他欲跪下,却被李兰钧抬手制止。

“她为何未离城?”

“叶姑娘送了友人离开后悄悄搬到青云医馆了……奴婢猜测,大概是为了避风头,让人误以为她离城出走。”冬青一瘸一拐地上前,在帷帐边躬身道。

“友人?”李兰钧抓住重心问。

“是那位晏姓公子。”冬青回道。

“她近来在做什么?”李兰钧忽然展眉,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她为我解围后去哪了?可曾来看过我一眼?”

“叶姑娘随骆小姐行医救济,仍在青云医馆处,不曾来过。”

问了紧要的问题,他才想起公务,不太上心地开口道:“官仓开了么?”

“您昏睡的这几日已经开了,均是按市价五成出粜,粮价已从两贯降至一贯,或可更贱价……其余都没出差错,在您的掌控之中。”

冬青颔首低眉,恭敬地陈述着。

“好……”李兰钧撑着床铺坐起身,声色有些不稳,“粮商那儿定然将我骂得狗血淋头。”

“你去府衙一趟,让他们截留商贾家书,屯粮违抗者余粮充公……回府后将库中燃物清出,明日夜里从厨房开始,烧南园。”

前言还好,后言一出满室惶然,纷纷聚上来发问劝慰。

“好好的,怎么就要放火烧自己屋室了!”

“兰钧,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兰钧呼出一口气,散漫答道:“做受害人。”

“演一出被恐吓的好戏,烧完再告诉他们,我受了苦,知道错处了,要给他们施以好处补偿。”

他面色沉静到可怕的地步,说话时牵起一抹冷笑,露出森森尖牙,眉目间全无笑意。

众人见状,被他的神色唬住,一时哑了声。

“随意散布些假谣言就是了,火烧南园太过了些吧……”崔氏胆战心惊地上前说道。

一向来养尊处优的骄子此刻阴狠得像条毒蛇,让他们这群动辄重刑的都看得有些生怕。

“不过,烧南园的用处不止在这儿。”

李兰钧摸了摸嘴角的擦伤,挑眉靠在床架上,似乎心情大好。

那双含情而潋滟的桃花目微微弯起,眸中似有星火燎动,他垂眸,沉吟片刻低低哼笑出声,手指有规律地点着榻面。

“咚,咚咚。”

指节苍白,因许久未舒展的缘由咯吱作响。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要将朝堂官场上的阴谋诡计用在她身上,这样一想,便更加愉悦起来。

李兰钧阴晴不定已成了常态,众人并未察觉异状。

第99章 恻隐“你也救救我好么?”

扬州粮价大变,百姓之间对于通判大人的评价又触底反弹,彻底好了起来。

叶莲在青云医馆住了好些时日,眼见风头调转,自然不必再避嫌,便回食坊收拾收拾开张。

同云儿、妙娘将食坊里里外外清扫一番,傍晚时分又挂上成新的招牌,叶氏食坊大起大落的境遇便翻了篇。

傍晚,正是人闲归门户之时,三人随意应付了晚饭,在门边闲话家常。

“晏公子走这么急,到底有何要紧事?”云儿擦着门柱上的灰,转头问道。

叶莲抹汗,盯着牌坊说起大道理:“人家本就是下山游历,磨练心性,这灾情一平息,自然要离去了。”

“哎,可惜这么一个好男儿……”妙娘叹道。

“如何又可惜了?”叶莲扯起笑脸,故作随意问道。

妙娘两眼一斜,幽幽往她身上瞧:“我们掌柜多好一姑娘,他竟然甘心这样走了……”

一拍即合,云儿龇牙咧嘴地颔首,摇摇头拍拍叶莲的肩膀:“我瞧着你们多登对,还以为他也有那层意思呢!”

“哎,果然榆木脑袋,不开窍!”

听完她们的叹息,叶莲扶着门框险些脚底一滑,一溜烟钻到桌底去。

她敷衍地应了几声,垂眸心里嘀咕道:你们怕是错怪他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不点就胡乱通呢!

门前奔过疾驰的车马,扬起一马蹄灰扑在三人脸上,叫她们捂着口鼻咳得昏天暗地。

“什么不长眼的,不怕撞到人!”

云儿一边咳一边嗔怒道。

妙娘跟着附和几句,伸直脖子往屋外看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远处一处宅子正冒着烟,隐约能见到火光闪闪。

“方才怕是潜火队过去了,城中有人家走水了哩!”

二人凑上前,与她一块看着热闹。

河对岸果然有处浓烟滚滚,烟气直直飘到天上散开,她们远远看着,竟也能嗅到几分呛鼻的烟火味。

云儿乐道:“谁家这么倒霉,看这火势,恐怕活人都能烧成灰了!”

叶莲定睛看去,总觉得有些不安。

“那边……是什么地方?”她问道。

“那里是……”云儿也逐渐回味过来,眯起眼思索着,想到什么后猛然拍打她的手臂,“西街!不会是南园吧!”

“天爷,通判大人这回连屋都烧没了!”

叶莲被云儿打得手臂发麻,她缩着身子,赶紧稳住跳脚的二人:“南园四处通水,又有树木潮气,怕是不会轻易走水吧。”

“万一有人故意放火呢!”妙娘挨近她,啧啧惊叹道,“近来商贾对大人的怨气大着呢,说不准在背地做了手脚……”

云儿似乎觉得她话中有理,点头道:“是呀——莲儿,你忘了上回他被人打了?不都是有意差人做的么!”

叶莲转身坐回铺中,嘟囔着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也罢,反正潜火队去了,大抵不会出什么乱子。”云儿也收了目光,坐在她身侧散漫道。

臀下长了刺似的,叶莲觉得有些坐立不安。

上回是碰到她在薛府帮忙接生,这回失火的若真是南园,李兰钧还会化险为夷吗?

她忍不住朝门外看去,那块天色都染了灰,最底层有橙黄的光晕跳动。

那日救下他之后,她交付完事宜就匆匆离去,并未多驻留,然而他的身影却总徘徊在她脑中,难以消散。

他有些瘦了,也憔悴许多,抱起他时身上瘦骨嶙峋,硌得她生疼。

颀长的身形愈发瘦削,都快挂不住身上仅剩的皮肉,他紧闭的双眼不住颤抖,眉目分明带着痛楚,久久不能平静。

指尖抚上眉心后,他又微微舒展了神情,聚集在鼻骨的血泪倾落而下,染湿她的手指。

他的泪比他的肌肤更炙热些。

叶莲呆坐了半晌,忽然转头对云儿说道:“我过去看一眼。”

“你方才不是说不像南园么?怎么又要去看?”

“我就随意说说,去看了才晓得是不是。”她回道,起身往柜台去,拿起放在台边的一把伞。

云儿走近拦住她,看着渐暗的天色道:“你别去了,明日再去也不迟,街上还不安生呢!”

妙娘点头道:“是呀,上回的遭遇你忘了么?可不能再冒险了!”

“我还是要看看……”叶莲执拗地说,略过云儿往门口走去。

黑云蔽日,近傍晚的天色愈发黯淡,她走到门边,看远处火光收敛,已不见跃跃之气。

“别去了,莲儿,”云儿上前扯住她的手指,阻止她踏出铺门,“你若实在放心不下他,明日清早我陪你去看一眼。”

“今日太晚,就算你我结伴都有危险,实在不能随意出门。”

叶莲回首看她一眼,咬牙踟蹰不前。

妙娘忽然跳到她们中间,掐着尖细的嗓音道:“我相公来了!你要去的话,我和我相公陪着你去看看?”

她说着碎步走到门外,在一侧拉着一名壮实的男子出来。

“相公,你来了也不出声,要吓死我呀!”她笑骂道,抬手拧一把男子的胳膊。

男子搔搔头,害羞地咕哝几句。

妙娘听了,朝叶莲招招手:“走吧,看完我们送你回来。”

叶莲呼出一口气,点点头后看向云儿:“云儿,你去么?”

“我在铺里等你吧,早些回来。”云儿叹道。

“我知道你忧心我,他前些日子伤得很重,又有旧疾在身,我……我只去看看,知道他没事了就赶紧回来。”她上前直言道,眉间带着些许愁绪。

云儿上前拍拍她的手背:“好啦,你去吧。我晓得你,犟起来谁都拉不住,别受了伤就是了,我给你留门。”

叶莲这才放下心,一步三回头地跟她告别,踩着清冷的夜色往西街赶去。

扬州城天宽地广,想徒步走到西街最少都需要一个时辰,三人行至集云大街附近,叶莲向店家租了辆马车,耗时才更短些。

马车疾驰在街道上,西街果然稀稀散散围着人,再往里走,叶莲就愈发能确认走水之地确实是南园。

走到时已彻底没了火光,天上淅淅沥沥落下雨点,她撑开伞下车,拦住几个路人问话。

“半个南园都烧坏了……我没听有哭声,也不见抬人出来,怕是无人伤亡……姑娘,你问这么多做甚?”

看热闹的路人睨她一眼,撇撇嘴走了。

叶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默然走回马车边,收了伞坐上车。

“掌柜,通判大人无碍吧?”妙娘问道。

她摇头,看着泥泞的鞋边。

“那便好,这下你总能安心了吧?”妙娘撒开她相公的手,坐到叶莲身边道,“我瞧你们纠缠不休,就笃定是你舍不得他,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叶莲摸摸鼻尖,讪笑着说:“这都叫你看出来了。”

“掌柜平日那么和气的人,一对他就生了好多怪脾气,想来是心底亲近,才能如此肆意放纵。”

当局者迷,妙娘这个旁观者倒是一句道破。

叶莲这才缓缓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但覆水难收,她的古怪怕早已漏洞百出。

“我竟然都没发现……”

“男女之间的事,又怎会想得清楚呢,不然也亏为叫做情意了。”妙娘笑着说道。

叶莲掀帘,让雨珠飘进车中,尽数拍在她的面上。

她负手擦去眼角的雨渍,看着街边的沉沉夜色回道:“是啊,越是想理清,越是乱。”

心头冒出的那点恻隐之念逐渐扩散,随着雨落一同润湿她的方寸。

与妙娘分别后,叶莲站在食坊门口静静看雨。

她抑制不住地想到李兰钧,他的形容狼狈给了她别样感觉,一直以来睥睨的他落于尘埃,变成与她无异的凡人,直到这时他们才相等。

他的痛苦、难堪、平庸全数暴露在眼前,他濒临绝望的哭腔叫嚣着需要她拯救。

话本里救风尘的戏码正演绎到高潮,她稍加施以援手,他娇滴滴地说句“以身相许”都不足为过。

叶莲忽然觉得心底阴霾一扫而空,于是被遏制住的恻隐又疯长起来。

雨势汹涨,溅起的水花不停飞洒在她衣裙上,待到下裙彻底濡湿,她才回神收起伞,慢条斯理抖落伞面上的雨珠。

大门只虚挂着锁头,并未落锁,她取下门闩轻易踏入铺内,仰头看见楼上烛影闪烁,想是云儿在房中等她。

她将伞靠在长凳上,拎起裙摆拧紧,有水声滴答落在地上。

门外响起一声惊雷,轰隆着刺破黑沉的天色,劈出一道刺目的白光。

不知何时门扉被风雨破开,随着呼啸的风声不断拍打墙面。

叶莲甩甩手上水渍,低头去捡吹落在地的纸伞。

地上缓缓踏进一只素色长靴,踩着湿漉漉的脚印,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她起身欲要去关门,却陡然停在原处,背着门并不动弹。

沉缓的脚步声近到不能再靠近,随即探出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指节微张,水鬼似的沿着她的腰身摸到腹上。

有些特别水腥味跟着缠绕住她,脊背很快贴上大片湿冷,将她半干的衣裙彻底打湿。

她听到身后的啜泣声,微微发颤,含着些许属于男子的沙哑。

“我无处可去了……”

他哽咽不能自已,“南园毁了,我已身败名裂,永不能翻身……”

那只指节分明的手逐渐收紧,将她环在怀里,紧紧禁锢于臂膀之间。

“我救过你,你也救救我好么?”豆大的泪珠砸在她头顶,隐隐有暖意。

第100章 夜宿“我只要你……”

“我要怎样救你?”叶莲蜷起手指,将五指握成拳。

李兰钧阖目靠在她肩头,鼻尖触过她的耳际:“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你来找我,就为了这个吗?”

“是啊,就为了这个。”

叶莲侧过头,躲开他有意无意地接触,她面上并不是恼怒,连不悦都未见几分。

她仰头,看着楼上渐渐暗淡的烛光,意味深长地说道:“恕我不能接受。”

他看不见她的神色,脱口而出问她:“为什么?”

叶莲挣开他的束缚,向前几步回头与他对视,她神色平静,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大人,更深露重,您还是去附近客栈将就一晚吧。”

雨势大到不见街景,她将手上的伞递给他,目光看着门外的雨帘。

李兰钧垂眸,一把将伞接过,随后用力扔到门外,他急促地呼吸着,上前几步逼近她:“你是只对我这样狠心吗?”

叶莲又退后半步,抿唇不答。

他吸了吸鼻子,苍白的脸上滑下两行泪:“我听闻那个道士走了,心里高兴极了……我想你心里的人始终是我,所以即便那日我的丑态被你瞧见,恨不得永远不再面对你,我还是来了。”

“你奚落我也好,轻视我也好,我只想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压根不在乎我,只要你说出这句,我立刻走,这一生都不打搅你的生活……”

他上前扶住叶莲的肩,声泪俱下地表述着,那双如水的眸子倾落下泪来,像两汪澄澈的湖泊。

叶莲张口,复又哑然。她太明白自己此刻应该如何,她不要一生都见不到他,所以她缄默,既不接受也不拒绝。

李兰钧眸光大动,他松懈下紧绷的心弦,心下了然:“你舍不得,对吗?”

“那两个侍女我放归了,聘书我也早已写好,整齐放在书房案上未动……叶莲,我的身心都是你的,举案齐眉我给得起。”

他接着说道,面上泪痕未干,眨眼间长睫拂落两滴泪。

“那日打你的人,你把他们怎么了?”叶莲看着他肩上恰巧露出的伤痕,忽然没头没尾地问。

李兰钧怔愣一下,脑子还未反应,嘴就抢先说了出口:“错不在他们……”

“他们之中绝大部分是听信谗言被骗来的,是底细清白的百姓,我只处置了几个牵头受利的哗徒,并未追责。”

叶莲收回视线,低低应了一声:“好。”

风雨如晦,寒风瑟瑟吹过她被湿濡衣裙包裹的身子,不免一阵冷颤,她耸肩抱住双臂,垂眸将碎发挽在耳后。

李兰钧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凑到她面前,倾身确认道:“你方才说什么?”

“小店歇业,大人改日再来吧。”叶莲缩缩脖子,躲过他探寻的目光。

“你是不是……”

叶莲索性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

她颊边仍有碎发散落,发丝贴合在肌肤上,衬得那张粉面桃腮的脸庞犹有留白,眉眼间含着恬静淡然,颇有静候佳缘之意。

冰凉的手掌捧起她的颊侧,指节不轻不重地抹开碎发,又反复停留在她唇角,踌躇着触上那片温软的唇。

叶莲抿唇,鼻息轻柔喷洒在指尖,她的睫毛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却未睁眼。

梅香混杂着雨水气息扑面而来,比吻更先落下的是滚烫的泪水,滴滴答答掉在她面上。

“不要反悔……”

他衔住她的唇瓣,在她齿间含糊地诉说,“也不要骗我,叶莲,我很蠢的,你说什么我都信……”

耳鬓厮磨,他细微的抽泣让她忍不住睁开眼,偷偷看他蹙眉认真亲吻的神情。

他的泪总流不完,一边哭,一边又搂着她细细密密地吻着,纤长浓密的睫毛挂着泪珠,两颊淡淡扫着薄红,苍白妖异的病容染上些许生气。

“我、我没应你那句话……”

分开间隙,叶莲擦着唇上的水色道。

“我不信。”李兰钧当即翻脸不认人,委屈地驳回着。

叶莲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不是说信我么?”

李兰钧干脆堵住她的嘴,让她再问不出问题。

门扉不知何时被带上,满室黑蒙,楼上的烛火早已熄灭,他步步紧逼将叶莲推到桌上,支着桌面眨着湿润的双眼看她。

叶莲踮脚靠在桌沿,罗裳半解,手放在他胸膛上轻轻推了一下:“雨停了,你去找宿处吧……”

“我宿在这儿,不行么?”李兰钧在她颈上落下一吻。

“当然不行,铺里就两间房,何况还有旁人……”

“你我宿一间,不是正好足够吗?”

叶莲用指腹止住他停在脖颈上的唇,叹了口气说:“别胡闹了。”

“我没胡闹,我本就是来投奔你的,”他悻悻收回脸,满面不情愿,“南园都烧成那样了,住不了。而且我来都来了,你还要赶我走……”

“你若是安安分分的,我也不会叫你走了。”叶莲叹息道。

“我哪儿不安分了?”李兰钧低声反驳,“我连出声大些都不敢,也没吵闹过……”

他说着,欺身在她耳垂轻轻咬了一口以示不满。

叶莲浑身一颤,瑟缩着往旁躲。

“你就是欺负我!”他又道,湿热的气息扫过她的脸颊,指尖悄然落在她腰际,摩挲着往下游走。

痒意窜起,叶莲赶忙抓住他的手,抵着他的胸口说:“别闹了……”

然而他却无罢休之意,眼底翻涌起无数欲念,轻启薄唇漫漫雕琢。

膝窝被大手托起,肌肤有意无意触碰到匪夷地处,她这才生了惊恼,挣扎着脱开他的手,满目不可置信——

“你要在这……”

向来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的李兰钧茫然地点点头,应道:“不行么?”

叶莲一把推开他,无地自容地掩住领口:“你回南园去,或者、去别处借宿……我上楼了。”

说罢,她拢着松散的墨发,逃也似的往楼上躲。

还未踏上木阶,那双滚烫的手就攥住她的手腕,让她不得不停在原地。

李兰钧顶着一张懵懂的脸,不死不休地追问她:“你不想么?”

“还是我做得不好,让你生厌了?”

他在南园从来是肆意妄为,甚至床榻上也乐得自在,何时何处,如何样式,叶莲那时尚且初尝,不知新意,都是他手把手教习的。

而且书上教的更为开放,他所行已是收敛不少。

取悦之技他也有涉猎,明明今日小心谨慎,却不知为何还是惹得叶莲倦怠,他不明白,所以心头委屈得不行。

叶莲憋红了脸,支支吾吾说:“我……我不是、毕竟在外,你不要这样放肆……”

哦,她害羞了。

也是,这里不是南园,虽说他倒不在乎,只是她面皮薄得很,怕被人瞧见。

李兰钧霎时就有了底气,心中暗道。

他压下扬起的嘴角,佯装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眸子微微朝门外一瞥:“又下雨了。”

叶莲侧耳去听,果然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那边有伞。”

他踉跄两步,往她身上倒。

“方才淋了雨,头有些晕……”

叶莲凑手上去摸他的额头,触及一片灼热。

她微不可闻地皱起眉,李兰钧见状,顺势靠在她肩头,用带着沙哑的微弱嗓音道:“还有些冷……”

“你真病了?”叶莲问。

“我有心骗你,也要身子能配合才成啊,”李兰钧弱柳扶风似的缠住她,“我是真的头晕……”

难受是真,不过他病习惯了,热症于他而言也就微乎其微,真正让他难受的另有其因。

叶莲见他面色潮红、呼吸混乱,不像有假,便揽过他的手臂搭在肩上,扶着他走上楼。

“上去了别闹腾。”她叮嘱道。

李兰钧哼唧一声,歪着头闭眼假寐。

楼上两间厢房,其中隔着一间放置杂物的小间,叶莲轻手轻脚地略过楼梯正对的那间,转而往里间走去。

李兰钧未将重心压在她身上,所以她扶起来他异常轻松,三两下就到了房中。

她放他在榻上,转身点了灯去柜橱里找寻。

他歪斜靠在床架边,睁开眼打量她房中的摆设。

依旧是简单的陈设,桌椅一套,床榻一席,柜橱、屏风、梳妆台,都如她一般简单干净。

再往旁扫去,终于在一处停顿,他猛然瞪大了眼,借着跳动的烛火仔细端详。

几笔勾勒出的荷花荷叶图,墨迹不染,边角有些许发皱。

是他的画。

李兰钧幽幽收回目光,投向叶莲的背影上。

叶莲翻出一瓶泥红的陶瓶,转身却见他睁开了眼,直直盯着自己,她垂眸不太自在地向他走近,说道:“头不晕了?”

李兰钧不语,倚在床头看她。

她只当他仍在梦游,病得不清醒,于是拔开布塞,抖落两粒棕黑药丸放在手心,伸出手凑近他。

“铺里没有蜜饯,你就这样——”

话未说完,她已被扯着手腕拦腰落在榻上。

陶瓶和药丸散落一地,她头枕着被褥,李兰钧苍白清俊的脸近在眼前,一扫恹恹的病态,目光灼灼到有些沈醉。

“你留着我的画,你分明从未放下过我……”他呢喃着,眼尾染上薄红。

“只是好看……”

他已然俯身,犬齿擦过叶莲的唇瓣,带着热意卷入其中。

发丝缠绕在一处,湿透后未干的衣衫贴合在腿上,肌肤传出温热的触感。

“你做什么,起来吃药……”叶莲慌忙推着他,气息不稳地出口道。

李兰钧却不肯,骨节分明的指尖层层与解衫衣,满搦垂枝丰桃:“我不,我只要你……”

她怯然战栗,如描似削的身子沾染几分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