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遂闻言,夹起一筷子鲈鱼放入嘴中,边嚼边说:“我明日不来了,日后你恐怕也吃不到了。”
“也差不多到了赴京的日子……”李兰钧思忖片刻,起身搬起一把凳子坐在他斜对面,“李某破戒陪君子未尝不可。”
杨遂笑笑,擦拭干净碗筷放在他面前,又把杂乱的书纸往其余地方挪了挪。
“李大人性情大变,我还有些不适应。”他低头在盘碟中找寻,悠悠开口道。
“修身养性而已。”李兰钧将一口白米递进嘴里,又用手巾包起一块酥饼慢慢品尝。
杨遂也伸手拿了一块,跟他一起品味,方才咬下半口,就含着满口碎屑道:“如何,跟你府上的厨子比,哪个更胜一筹?”
他说的是升迁宴上叶莲做的那盘,难为他还记到如今,不过李兰钧却愣了一下,眨眨眼低声回道:“吃不出……”
“叶莲”二字已成了南园的禁忌,他好些日子没听人提起过她,果然杨遂这个背运的,一开口就触及他的心坎。
“吃不出?你这刁钻嘴什么时候这样随意了?莫不是怕我介怀,不敢做比较?”
“别说是怕我向你讨要,你舍不得将这等名厨给我做礼吧?”
杨遂一朝踩到他的心事,后面接连几句又是狠狠一脚。
“令正吧……”李兰钧含糊道,生硬地转移话头提及其他,“闺阁女子向来远离庖厨,她做到这个水平,怕是用了不少功夫。”
杨遂本来猴精一个人,提到夫人却也没了心眼,跟着他的话头滔滔不绝说:“她不一样。她闺阁时过得难,什么都要学些,手艺是那时打下的,后来嫁与我,才有空余机会精进……”
“她过得不好,那你们如何相识的?”李兰钧顺嘴问道。
“本是用来相看的诗会上,她随嫡母和姐妹们前来参加。我呢,只是随意逛逛,那时心气高,谁都瞧不起,品性也顽劣了些,对诗时便没世家小姐愿意接我的下阙。”
杨遂说起夫人,目光总是一再温和,连同那张拉长的脸都俊俏了几分,不仔细看勉强算得上翩翩公子。
“当时整个院中至少寂静了半刻,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不肯接下阕,我脸已经黑成锅底了,只记得脑中嗡嗡响,恨不能掀桌走掉,”
他停顿了片刻,咽下口中的青菜,“她就被她的姐妹们推了出来,红着眼睛接下了我的诗,那时候她肯定是不情愿的,毕竟我名声不大好,看着也凶……”
满园飘着花雨,杨遂在一片粉白的落花里看见了她的美好与无助,明明可以趁众人未注意时退下,她却站定了脚跟,结结巴巴念出下阙诗,对得竟格外巧妙。
在这之前,杨遂心中想娶的女子是肆意的、张扬的,能与他把酒言欢,弈棋投壶。
他看着她瑟缩的模样,头脑一热,让家人上门议了亲。本是不计得失的一问,她有拒绝的权利,没想到稀里糊涂,就掀开了她的盖头。
倾盖如故,这一次的不管不顾,一冲动就是举案齐眉。
李兰钧听罢,扯出笑容应和一句:“我以为就是俗套的与众不合挺身解难,没想到还是被迫……”
“阴差阳错,竟也赌对了人。”
“是啊,我夫人母家只是小官,本来身份不相配,父亲总说对我官场没助力,可我总是不信尊卑的,什么身份体面、三六九等的,一旦认定谁又顾得上?”
杨遂如是说,面前一碟鲈鱼脍已只剩鱼骨鱼身,他便置了筷,欲要接着说下去。
身旁李兰钧手脚冰凉,出神间打落面前一双碗筷。
碎瓷迸裂,他几日来端起的面目随之碎成粉末,疯魔病态乍现。
“你那次说,她在何处?”他忽然问道。
“谁?”杨遂被他的失态吓了一跳,一边挽起下摆一边用靴子抹开地上碎瓷。
“叶莲。”
杨遂略微思索一番,终于想起这个名字的主人:“似乎是南门码头——李兰钧,我看你压根没听我说话,你又犯病了?”他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呵斥道。
李兰钧只是不停地自言自语着,压抑了两月的情绪不减反涨,而且涨得要倾翻所有理智。
第86章 醒悟恨不得当场以头抢地,自戳双目而……
“我、我要把她找回来……”
他手指蜷缩成拳,终于吐出这句还算清晰的话语。
“这又是哪跟哪?”杨遂后知后觉发现,面前这人压根算不上常人,分明是伪装良好的疯子,“你前脚赶她走,后脚又要捉回来,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
李兰钧愤然转头盯着他,咬牙切齿道:“不是你说的吗?一旦认定,身份体面、什么都顾不上了……”
厅中一时沉默,门前溜过几只野雀飞鸟,落在柳树梢头歇脚嘤鸣。
杨遂傻眼,大着嗓子指着他道:“我说的是我,哪句提到你了?”
“你平日里阴阳怪气,分明就是借事来点我!”李兰钧回嘴说。
杨遂算是明白了,他的话就是个由头,李兰钧正愁找不到理由拉下脸去找人,他忽然大义凛然说这一通,好巧不巧撞他谋划中了,于是要借着他的话发作。
“好啊,在这等着我呢……那你说,你捉她回来,然后呢?”他甩开衣袖,冷哼一声坐直身板,静听李兰钧的后话。
“还能怎样,留在我身边,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不会放开她了!”
李兰钧拔高了声量道,出口的话毫无新意,像是他一贯来的做派。
杨遂听后一阵无语,扬眉上下打量他一番,才持着讥讽的口气说:“你对那小丫鬟,真的是爱么?”
“爱……?”李兰钧容色呆滞下来,不等他思索,嘴唇磕碰着应下了杨遂的疑问,“是啊,不是爱,还能是什么呢?”
又不像在回应,更像自问自答。
他从前以为自己顶多看她有几分不同,后来蒲县走一遭,又生出了些许情意,再到缠绵悱恻、生死与共……她的份量更重了一点。
他以为始终不到“爱”的地步,却不曾想早在许久以前,他就半推半就地爱上她了,只是他不肯认。
不肯认自己爱上一个本意消遣的奴婢,他心底持着的尊卑让他忍不住看轻,忽视她的不安,看淡她一次又一次的奋勇。
那时破庙里依依相惜,她问他:你爱我吗?
他不敢答,他爱,但他落荒而逃,不愿正视他的情愫。
“你竟然爱她?”杨遂嘴角噙起一抹怀疑的笑,“你要把她拘在南园做妾,这种无足轻重的身份也叫做爱她?与其给予这种廉价施舍,不如放她在外谋生,我看她也乐意得很。”
他本来把李兰钧划分到纨绔子弟这一列,不欲同他多费口舌,如今看到他的神情,又不免放下偏见,看在同僚的面子上,最后出言提点一二。
“我要退婚。”
李兰钧鬼影一样站起来,带着森森鬼气俯视着他,无悲无喜地开口说道。
杨遂闻言,险些从凳子上滚下地:“你非要做这丧门星么?让她们摊上你都没好下场。”
紧接着他的又一句,更是让杨遂恨不得当场以头抢地,自戳双目而亡——“我要辞官。”
“你当这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李兰钧已迈开腿,身体力行“想走就走”,他走到门边,忽然回头向他说:“骆府我亲自去,请辞书我也亲自写,一样不会落下。”
“李兰钧,你真是个混球!”
不理会身后之人的气急败坏,他一路走到府衙门前,从这满是酸腐气的院里踏出,迎着秋风暖阳往候在衙门前的车马边走去。
冬青正提着食盒下车,见他出门相迎,忙上前两步道:“少爷,奴婢今日送餐晚了,您受饿了吗?”
李兰钧没耐心等他搬来轿凳,略过他撑着车架跳上车,徒留一句:“去南门码头。”便没了踪影。
冬青忙不迭跟上,一块跳上车由车夫御马往码头去。
街市一如既往的纷杂,南街临河,大多是平民百姓和外籍商人的居所,码头也多,役夫更是多如牛毛。
南门码头更是除了水路发达,其余皆没落,是城中比较混乱贫瘠的区域,一般官宦世家不往此处走,就算世家子玩乐找趣,也是在城中集云大街一带。
马车行过拥挤的街道,不少行人纷纷伫足观望,想瞧一眼是哪家大人物尊驾,来南街同他们挤胡同陋巷。
行至南门码头,马车遵命放缓了行速,李兰钧便不顾身份掀开车帘,沿着街道一一看过,生恐漏掉摊铺,错过了叶莲。
“哪家公子,生得这样俊!”
河畔招摇的妓身挥挥手帕,靠在门边尖声唤道,“累了进门歇歇脚,吃茶不收你茶钱呀!”
行人的目光便更是热烈了。
李兰钧张口就要斥她,下九流的下字还未出口,他又沉了声气,一声不吭地偏开脸。
码头不算大,转了一圈都没瞧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李兰钧不死心,又让车夫轧过河上石桥,往对街找去。
石桥尽头处一侧栽有蓬勃的柳树,垂枝而下,细细密密掩住几分日晒,树下摆放五六张木桌,桌旁长凳上坐满了人。
几人穿梭在桌椅之间,托着食案摆下一碗碗吃食,有人吆喝了什么,在摊铺前一直未转身的女子便擦擦手,回首露出那张他日思夜想的面容。
李兰钧整个人都快探出车窗,扶着窗沿倾身往前听她的声音。
“是呀,再过些日子,水饭就该撤下换成烂糊杂粥了!”
叶莲笑得开怀,一口雪白的细牙开合间碰出话语,她说着,反手用手臂擦了擦汗,又转头忙活起手中事物。
音容不改,隔着半条河,他仿佛能看见她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
“停车,停车!”见桥上拥堵,李兰钧收回身子,急忙掀帘喊道。
马车缓缓停在桥上,还未停稳他就跳下车,趔趄几步往桥对面走。
愈近,她的说话声就愈发清晰。
“是想租间铺子,只不过没找到合适的,若是有门道,可得给我通通风……”
叶莲忙活完摊铺上的事宜,难得坐下来和食客谈天说笑。
“让你家男人帮你去打听呗,总让你一人忙活也不是个事啊!”食客舀起一只馄饨,一边吃一边说。
“他不……”叶莲闻言忙摆摆手,还未开口却听摊前有人停留问价,便放下话头,麻利起身前去招呼新客。
那食客见她走了,转而又向收拾残桌的晏雨声道:“对河有间铺面,原是卖胭脂的,但经营不善闭门有些日子了,你家娘子不是想盘铺子么?你得空去问问。”
“嗯,我与她一块去。”晏雨声仔细擦着桌面,头也不抬。
与他同行的另一名笑着打趣:“你说这年头,卖胭脂竟到码头来卖,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买来送姘头么?”
周遭人听罢均笑了起来,一时又开始论述起生意方面的趣事笑料。
“附近有了长久客源,选址太远反而吃力,不如就选在码头这儿,口碑在生意不会差。”
叶莲招呼完新客,凑到晏雨声身侧同他絮絮叨叨说着。
晏雨声抬头,应道:“你决定就好。”
“到时候招几个跑堂伙计,你当我的帐房,我就能安心琢磨菜了。”她活动几下酸痛的手臂,有些雀跃地说。
“你一个人,会不会太累?”
“我不觉得累。支摊以来,我很久没动手烧菜了,都在做些单一小食,开馆子后就能专心关在厨房钻研菜式了,高兴还来不及呢!”叶莲笑着说,端起桌上垒好的陶碗,又收拢了竹筷汤勺。
“哦,”她搂着碗筷走到一半,又回头看向晏雨声,“我擅自就让你当帐房,都没问你的意见,抱歉。”
“我当。”晏雨声上前接过她怀中的碗筷,“你坐着,我洗碗筷。”
“那让你当二掌柜可好?毕竟这小食摊是你我一块做起来的,你有一半功劳呢。”叶莲笑吟吟地递上,紧接着问。
“也好。”他答道。
风吹柳枝飘荡,徐徐而拨开二人头顶一片荫凉,让日光洒落在他们肩头,斑驳了大块衣襟。
李兰钧傻傻立在桥头,扶着石柱一时失魂落魄。
他上前去把她带回南园,然后呢?
只会换来她的眼泪。
就如同在南园,她声泪俱下,控诉他的独断,从不知给予她尊重。他后知后觉,从杨遂的话中才醒悟过来,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他愿意让她拾起尊严,却不肯给她真正的平等,那这一切几乎都是施舍,就连爱都无一例外。
所以她逃离了,逃离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爱,她不再是奴婢,他们同样站立在扬州城,没有尊卑可言。
他如今平视着她,这才是爱。
只是她的爱给了别人,她的好坏、喜悲一同从他身上剥脱下来,捧着送给了另一人。
“少爷,您怎么……”冬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欲言又止。
“我现在该怎么做?”他目不斜视,看着摊铺上的人出言道。
冬青左右顾看,不知他在同谁说话,或是自言自语。
“说话。”
意识到问的是自己,冬青抖擞出一身冷汗,躬身颤巍着回道:“府衙还未下值,少爷先去办公?”
“我要去把那人的手脚打折,再戳瞎双眼,让他再也近不了她的身。”李兰钧淡淡地说,抬腿就要往摊铺走。
“少爷!”冬青死命拉住他。
“你要拦我,你觉得我做错了?”他转过头,红着眼哑声问道。
冬青看了看晏雨声,毅然攥紧了手指:“少爷,莫说你,我们二人都不太是他的对手啊……”
第87章 路过有贵人来讨她做外室了!
李兰钧一时不知该哭该笑,他再回首看向柳树下,两人还在说说笑笑,布衣粗衫,外人看着格外登对,只有他如芒刺背。
“而且,莲儿看着……挺开心的。”冬青咽了咽唾沫,又底气不足地补充道。
“难道往日,她就不曾开怀吗?”
他幽幽说道,转过头看着冬青。
冬青不再言语,埋着头听候差遣,一切尽在不言当中。
“回吧。”
半晌,李兰钧朝他摆摆手,失魂落魄地叹道,黯然走进人流中,随后上了车。
桥上依旧人海匆匆,只是失了一架醒目的马车。
而后数日,叶莲每每支摊,总能见到日暮时分有马车在桥上停留。
直到九月末尾,一场滂沱大雨突如其来,青布伞盖不住飞溅的雨滴,食客纷纷避走,才让忙碌了数月的她有闲暇的时刻。
雨点砸在河面上,惊起数片茫白,整个扬州都笼在朦朦雨雾中,粉墙黛瓦、乌篷船只,垂柳被狂风卷起,抽打在河面,又是一阵水花潋滟。
叶莲整个人躲在青伞下,撑着柜台看雨听声,雨落伞面,织起一道垂珠水帘,街道上行人零散穿梭,她看不腻似的四处品味着。
马车压过青石板,骨碌碌的车轮声与雨声争鸣,她掸开身上雨水,闻声回首。
朦胧的雨幕里,那架她再熟悉不过的马车停在石桥正中,雨水浸湿车帘,只是片刻,就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抻开帘,露出小片衣襟和墨发。
叶莲狠狠一颤,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再去看,却见马车仍旧停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只苍白的手放下车帘,马车才缓缓往前,最后停在了摊铺边。
叶莲只觉得浑身发麻,她有些害怕见到那张脸,即便他们再无瓜葛。
“姑娘,我家主子给你的。”
车夫接过帘后递出的纸伞,拿稳后朝她扬声知会道,然后将伞就这样扔下车,落到她脚边。
带着隐隐梅香的纸伞静静躺在雨水中,叶莲欲要张口拒绝,马车已顶着雨幕调转,往桥上走去。
她很难去想车中人的神情,只觉得他一贯是喜形于色的,兴许是恼怒,或是愤恨不已……可他下值特地来此,仅仅为了给她递一把伞,她又不知该如何想象。
叶莲拿起沾了泥水的伞,撑开抖落水珠,伞底一派瑞雪压红梅的风姿墨迹,用桐油刷过,未被浸染半分。
再过几日,风雨都染上了寒意,她在小摊中忙上忙下,因连日的阴雨,食客骤减,所以倒也不算忙不过来。
南园的马车隔三差五就卡着黄昏路过,那把伞立在柜台边,她终究没敢上前拦车还伞。
她近来也有要事处理,胭脂铺的要价太高,她与晏雨声走了几条巷子街市,终于在码头对岸的一家鱼行定了名。
就要签字画押,那胭脂铺的掌柜又改口,给了她个还算实惠的价格。
乌龙一场,她没多考虑,选了地段更佳的胭脂铺,月租三贯,是她能负担得起的价钱。
胭脂铺改食肆,一切都要重新收拾改造,于是晏雨声就着手清理打扫铺面,她收了摊也会去帮衬一二,算了算日子,在入冬前就能搬入。
如果李兰钧真的就此甘心与她两清,后头的日子大概就是平淡充实,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她也会寻个合适的男子成婚。
不过到了那时,李兰钧恐怕孩子都遍地跑了。
叶莲擀开一张面皮,手脚麻利地刮了片肉末在上,将成型的馄饨丢入沸水中。
近日好歹没下雨,不过天色阴沉,酝酿着要淅淅沥沥一场。
小摊生意还算红火,积攒了不少常客,近来多雨,后边桌椅这才没坐满人,七张桌空了三张。
她正用心刮着肉馅,熟悉的车轮声滚着地面越发近,直到在摊前停下不动。
她的心跟着马车一块停顿一下,随后又作不经意地继续捞烂糊杂粥,转身给后桌食客放下。
“这哪家大人的马车,怎的停在半路上了?”食客吹了吹热气,看着马车闲话说。
叶莲尴尬地笑着,不知该如何应答。
有人道:“我看着眼熟,像是常在这边过似的……”
叶莲便更不敢搭腔了。
车上并无动静,待食客们议论到高潮,车中人似是听得见似的,素手掀帘,不急不缓地露出半侧身子。
白衣玄裘,镶玉腰带束出清瘦的身形,肌肤白如水瓷,带着些许病态,裘衣之下,大手捂着暖炉,长靴点地,三两下就下了车。
他束了发,平日在南园散开的墨发扎在头顶,用玉冠和簪饰固住,那张病骨生姿的面容透出些许英朗。
“这贵人不会要来摊上吃扁食吧?”有人见他的架势,一时呆住,讷讷开口道。
平常百姓对世家贵族的事总有议论,但传闻终究只是传闻,真要见上一面,却都不认识了。
叶莲心道:您老人家猜对了,他就是来摊上的,不过不是吃扁食,怕是要吃了我!
她想着,方寸大乱地提起桌上茶壶,四处给食客添起茶水来。
李兰钧已走到摊前,揣着暖炉静静等她忙完。
他越是等,她就越是墨迹,一杯茶斟了半天,总也斟不完,末了还要摇摇茶壶,装模作样地去泡新茶。
“叶姑娘,人家在等着呢!”有人比她还着急,催促道。
“啊……知道了。”
叶莲苦笑着答应,只好缩着肩膀走到柜台旁,躲在伞杆边硬着头皮开口:“客官,吃些什么?”
李兰钧盯着她,好半晌没说话。
二人站在摊位边,氛围一时结了冰。
他一向来是不吃这些粗制吃食的,往浑白的骨汤里略微瞥了一眼,又在摊上其余地处扫过。
叶莲看着他的面色愈发青绿,然后勉强开了金口:“随便。”
“哦,好。”叶莲盯着脚尖回道。
随后见李兰钧并无要离开之念,只好上前鹌鹑似的做起素食馄饨来。
她埋头苦做,一眼都不敢多看他。
而李兰钧就站在她面前,索命鬼一般死死盯着她,也不盯其余地处,一味地锁住她的脸颊。
这回就算瞎子也能瞧出个名堂了。
身后渐渐起了流言——
“我就说叶姑娘长得天仙似的,这不,就有贵人来讨她做外室了!”
“光天化日,莫不是想强抢民女?”
“看这穿着打扮,后院一定不安生……”
明明透凉的天儿,叶莲背上却沁出冷汗,她装聋作哑,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做着馄饨。
“客官,您要不上座吃?”
叶莲将一碗馄饨稳稳放在案上,仍旧低着头同他说话。
面前那人又半晌不说话,若是换做别人,她早就扬起声,高声喝一句“到底吃不吃”,可这来捣乱的人是李兰钧。
“嗯。”她听有轻飘飘的一声。
他已端着金贵的架子,找了个空位别扭地坐了下来。
叶莲仿佛地上有钱,一直盯着地面,连送馄饨都不例外。
映入眼帘的指节微微蜷缩起来,熟悉的清浅暖香在靠近时轻易包裹住她的鼻腔,她还是不敢抬头,放了碗就要去收拾其余残桌。
拿着抹布把擦了几道的桌面又过了一遍,直到擦得锃亮,李兰钧都没有动筷。
“贵人,怎么不用啊?”附近食客见他不动,大着胆子问道。
李兰钧的眼神始终追随着叶莲,他眨眨眼,说话不像作假:“没净手。”
四周低笑起来,有人忍着笑意道:“这儿没地净手,不然叫叶姑娘给您用茶水洗洗。”
他有些反感他人莫名的笑声,面色冷了下来,还是看着叶莲,等待她的处理。
叶莲被如炬的目光快要盯出窟窿,她向投来目光的其余人笑着颔了首,掏出袖中手巾用茶水浇过,拧干后放了茶壶往李兰钧座位走去。
李兰钧见她向自己走来,提前伸出手坐在座上乖巧等着她擦拭。
叶莲走到他面前,对上了他看不出情绪的眸子,是怒是喜,她已经不想猜了。
她将手巾覆在那双苍白的手上,退了半步道:“客官,这里毕竟不是府上,不提供伺候您用膳的服务。”
他眸光闪烁,鸦羽似的睫毛扑了扑。
叶莲在等他动怒,大闹一场或是愤然离开,都在她的意料之内。
李兰钧摊开的手倏地抓紧那张纯白手巾,不过多时,就缓慢而仔细地擦拭起来。
擦净后,他又端坐在长椅上,还是没动筷。
“我想用勺。”他说。
叶莲这才想起紧张过头忘了给他放陶勺,她忙不迭转身,从柜台下拿了一只勺子。
不知是否过于紧绷,放下勺后手碰到碗壁,骨汤沸腾,馄饨过了几*时还是热着,烫得她一缩手,出口的嘶声却被咽了下去。
本想不惹他注意,那双手却在下一刻握上来,捧着她的手担忧地问道:“疼不疼?”
叶莲比被烫还难受,赶紧收回手,背在身后恭谨回道:“没有事。”
手上落空,李兰钧神色落寞起来,他咬着牙,面上已有不喜之色,却只是埋下头,一声不吭地吃起馄饨。
公然揩油,围观群众必定群起议之。有仗义直言者,直截了当地说道:“叶姑娘是有家室之人,你这人未免太过轻浮了吧!”
叶莲两眼一黑。
“就是要夺人之妻,也不能如此张扬,欺负老百姓算什么本事!”
“大家,大家!不要瞎说啊!”她赶紧制止道,抬起手欲平群愤。
然而她的声音已被淹没于激愤的群声之中。
群众说归说,动手还是万万不敢的。
李兰钧这样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竟然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言语中,细细吃完一碗馄饨。
他用完后抬起头,唇周有些发红发肿。
叶莲这才想起,那碗馄饨如此烫,他吹也不吹,硬生生连馄饨带汤吃喝干净了,吃完还是一副平静的神情。
除了嘴唇,眼角也红,只是离得不近不大看得出来。
第88章 疯魔也是李兰钧自己作践。
他几次辗转难言,最终还是开了口:“你已有家室?”
她近来的一举一动他未必不知,此话大抵是问出来求个心安,叶莲心里清楚,她别开眼,边收拾桌上的碗筷边淡淡地答道:“有没有与客官好像没什么干系吧。”
“我只想过安稳日子,若是客官真紧缺一个外室,城中大把愿意做小的,还是莫要打扰我了。”
“谁说的,我压根——”他脱口而出的辩解还未讲完,一高大身影便闪到叶莲身前,将她护至身后。
晏雨声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带着冷冽:“你有何贵干?”
他行色匆忙,胸脯起伏分明,看着李兰钧的眼神十分戒备,说完还拉着叶莲往后带了带,仿佛李兰钧是洪水猛兽。
“男未婚女未嫁,你又凭什么碰她?”
李兰钧立即换上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跳起来就要扯开他的手。
晏雨声偏身躲过。
“你更无资格。”
眼看二人剑拔弩张,险些一触即发,叶莲无奈走出他的身后,充当和事佬:“你们各退一步,这事就算了,我的小摊也经不起砸。”
“叶姑娘,你就是太和气了,怎能让这种登徒子白白走了?”有食客打抱不平。
随后一片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眼看周遭路人都要被他们吸引过来,叶莲咬牙,正视着李兰钧道:“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赶你,你自己走吧。”
李兰钧闻言棒槌似的立在原地,委屈地问道:“你赶我走?”
“馄饨也吃了,事也闹了,你不走,让我怎么收场?”她忽略他眼底的伤情,直接下了逐客令。
他仍旧不死心,追问道:“你知道我来是为了——”
“为了什么重要吗?”叶莲打断他,似乎厌倦了他这样自以为是的语气,“你要将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部搅乱才罢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兰钧急切地说道。
叶莲已经别开眼,又一次强调:“你走。”
她眉间落下一滴水珠,又有几丝凉意落在面上,周遭飘起丝缕细雨,围观众人散开,那张还未收拾妥帖的桌上,重重拍下一锭小铤,桌面颤抖着有些摇晃。
不合时宜的芙蕖香淡了,直到那香味彻底消散,叶莲才缓缓转头,盯着落荒而逃的马车怔愣起来。
“我去将银子还给他。”晏雨声道。
她摇头,把小铤收入怀中:“改日让飞雪捎去吧,我估摸着也到了她成婚的日子了。”
“十月,她说了。”晏雨声看她神色低落,又找话头同她多说几句,“今年冷得出奇,怕有早雪要下。”
“正好,我琢磨了几道暖身的菜式。你要不要先试尝,味道不错我便写上菜单,卖给客人吃。”叶莲想到食肆,面上的愁思终于化开,变成一抹淡淡的欣喜。
“你的手艺,总不会有错。”
他撑开伞,盖在她头顶轻轻说道。
“二掌柜的嘴真是越来越讨喜了。”叶莲噗嗤一笑,打趣说。
两人相视,晏雨声率先别开目光,盯着远处酒旗道:“食肆收拾好了,选个日子开业?”
“哎,我还未贴招工布告呢!”
过了几日,叶莲赶忙将她稚子般的字写在布告上,拼拼凑凑,好歹是能让人认出来。
她这个掌柜兼任厨子,晏雨声则负责收钱算账,只缺一两个跑堂伙计,便可正式开业了。
叶莲的布告上,特地用朱砂圈起一个歪七扭八的“女”字,便让前来拜访的男子却了步。
然而踏进来的绣花鞋,往上一看竟是意想不到的熟人。
那女子生得一张白净的面皮,圆圆的眼睛如鹅卵石似的,甫一进门,她就眼尖得盯住了叶莲,扑上她身喜形于色地高声道:“莲儿,我没来迟吧!”
叶莲被人劈头盖脸一顿搂抱,正摸不着头脑时,听到她的声音才放下心,也跟着惊喜地发问:“云儿,你怎么过来了?今日出来采买吗?”
“我如今可是自由身,从南园告辞回家,正想来当你的跑堂女使呢!”云儿撇撇嘴,洋洋自得地告诉她。
“那可太巧了,我还没招到人,你来得正是时候!不过你不是还有好些年的短工契吗?”叶莲欢喜之余还不忘多问,一边搂着她的胳膊一边问。
云儿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随后清清嗓子,唱戏似的说道:“这呀,都是咱们前主子的功劳,你走后不久,他就下令遣散家仆,还赏了丰厚的赏钱……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反正,性子是愈发古怪了,若不是偶然见他还能与常人交谈,我以为他被你气得疯魔了呢!”
叶莲忽然被提到,坐立不安地缩了缩脖子:“怎么又扯到我了……”
“哦哦!”云儿忽然跳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她道,“还有一桩天大的事儿!莲儿,他可能真疯了不成!”
“什么事?”
叶莲右眼突突地跳,她捂住眼睛,惶恐不安地追问。
“少爷和骆家的婚事啊!听说他前去议退婚之事,被骆府大棒子打了出门,没过多久,骆家就先行提了退婚,这桩婚事算是黄了!”云儿扬声道,两手一拍,夸张地摇了摇头叹息不止。
“那飞……骆家小姐怎么办?”她听罢,着急地抓住云儿乱晃的手,紧张地固住她问道。
“虽说是骆家提的,但少爷事先去请退的事还是走漏了风声,城中都议论着呢……骆姑娘的声誉,多少都受了些影响。”
云儿收了笑脸,神色有些凝重地说。
“那该如何是好啊!”叶莲头脑发昏,攥着她的手越发收紧。
“扬州是不成了,只能找远些的世家联姻了——李府不就这样干的吗?”云儿提起李府,皱着眉有些鄙薄,“被少爷搅没了一桩好婚事,又琢磨着与化州王氏说亲。”
“少爷私德之事让人捉了把柄,如今被暂免了官职,关在南园禁足不可外出了,也不知姻亲说得如何了……”
“听闻那王氏女面上生疮、行路跛足,几乎不可见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少爷自己作践的。”
叶莲一阵懵圈,久久没有回神,直到云儿拍拍她将她喊回来,她才不可置信地呢喃道:“怎么就成这样了……?”
云儿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摇摇头,模糊地说:“兴许大灾之年,谁都是不顺遂的。”
“譬如说红儿……”她渐渐止住话音,有些说不下去,“孩子没了,人也没留住,就那么一卷草席,连个认尸的亲人都没有。”
“红儿……她死了?”叶莲心头一震,不敢再听下去,迟疑着开口确认道。
“死了,几日前有个商贾去薛府收了她的尸身,不知葬去哪儿了。”
云儿坐下来,略微眨眨眼,掩盖住湿润的眼眶。
叶莲一时感慨不及,心头五味杂陈。
红儿就这样死了,她靠在墙头流泪的画面尤在脑中,一顶旧轿子,生生抬走了两条性命,通铺上泪流满面后竟是永别。
而李兰钧,叶莲有些日子没见到他的身影,以为能就此安息下来,却没想他破罐破摔,活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叶莲沉浸在自力更生的喜悦中,抽出身来才迟缓地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得太远,远到有些旧人旧事已然模糊,就要看不见了。
也好,自己也留住了一些人。她在心头安慰道,有只或近或远的影子被她挥散,刻意不去记住那张面容。
叶氏食坊于九月末尾揭了牌坊,赶在早雪来临之前开门迎客。
躲懒躲了几月的骆飞雪终于露面,除了面色不太和善,其余倒与以往类同。
退婚一事对她本人影响甚微,处理骆家一众难缠亲戚才是真正头疼的所在。
“竟让我嫁个近四十的鳏夫,他长子都要同我一般大了,也不知病急乱投的什么医!”骆飞雪靠在灶台边,绘声绘色地吐着苦水。
叶莲操着一口铁锅,用抹布包裹锅沿颠锅烙菜,她从热火朝天的油火中抬头,分出神思道:“还有什么法子么?找个小门户也可,年纪总得相仿吧……”
“一到嫁娶之事,你们就只会想到如何将自己托付出去。我为何非要在一堆臭鱼烂虾里选一个嫁?”骆飞雪横眉怒目,一张口就是大片道理,“我不嫁,我现下就清心静气,一心当得道升仙的道姑去!”
云儿探头进厨房,拿走餐台上一碟冒着热气的炒时蔬,她向来多嘴,听骆飞雪这样说,悠悠补上一句:“骆姑娘,心不诚可不灵验啊……”
说罢野兔似的窜出,吆喝着上菜。
骆飞雪一噎,又皱巴着脸唉声叹气起来。
“都赖李兰钧那个半疯!”她无处可怪,只得抓着李兰钧骂道,“死到临头还要拉我一把,莫不是水鬼转世了!”
同芳进来见她还在念叨,朗声道:“小姐,您怎么说不完似的!”然后递给她一盘菜,推搡着把她带出厨房。
骆飞雪临走之际,拼命嚷嚷着:“我这双手可是行医救人的,怎么能端菜呢!”
食坊初开门户,常客新客具有,门内门外拢共八张桌椅,能坐下二十余人,此时也就过半,生意不算十分火热。
叶莲招了两名女使,忙活上下绰绰有余,加上凑热闹的骆飞雪和同芳,更是多有富余。
过了用餐的时段,食客就更少了些,几人干脆坐在堂中,边听晏雨声拨算盘边谈天闲话。
“我看啊,得用些手段涨涨名声,让说书的帮忙宣传一二未尝不可,编些奇闻轶事,在中插入叶氏的招牌宣言……”
骆飞雪不亏为做过生意的掌柜,即便是医馆,也熟知各种游说技巧,出的点子也是新颖别致。
同芳得了她的提点,更是大胆地提议:“这么说,叶莲本身就是轶事啊,拟些南园逃出的厨娘之类的故事,不是好奇她的面目吗?主动宣扬出去,让他们使银子来看。”
“这般不太妥,引了歹人前来坑害该如何是好?”云儿否决道,扯了扯叶莲的袖口。
“南园的事满城风雨,越大、越站在众人视线之内,暗处的人就越不敢轻举妄动,叶莲当下需要的是打响名头,不然菜做得再好,没人品味都是白搭。”
骆飞雪辩驳说,忽然正色看向叶莲,失笑道,“你不觉得你这一路走得太顺了么?”
“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才子’受牵连至免职的地步,你这个‘佳人’却浑然无事,身份不曾暴露就罢了,至今李府的人都不曾上门寻仇……”
第89章 误会“我说爱你,你也不会再同我走了……
骆飞雪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与她彻底讲开:“说背后无人保护都不可能。如今李兰钧失势,与其等着有人顺藤摸瓜找上你,不如你自己现出身份,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宣扬一把。”
她说完,又谨慎地添了一句:“终究是风险太大,你好好考虑吧。”
四周静了片刻,几人均屏息等待叶莲的答复。
叶莲环顾空落落的食肆,看到柜台时,晏雨声已停了手上事务,蹙眉看向她们这一片。
“寻说书人造势可行,借南园的名头……也是个好法子,”她叹了口气,开口应下,心里却另有安排,“不过散播出去得换个说法,越夸张越好,着重唱名我的厨艺,用些神鬼故事都不足为过。”
“关于私情,还是不要提为好。”
私情二字,详细说来为怎样的故事,在座心知肚明。
叶氏食坊兢兢业业开了数日,几则带着传奇意味的谣言也渐渐四散开来,先是街头巷尾的闲杂人等,再到茶馆些许说书……
谣言发酵,一系列不受控制的情爱纠葛都编撰而出,连世家都多多少少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更何况窝在南园的李兰钧。
南园冷清,又是萧瑟之秋,更有叶落花凋、水默荷残的枯败景色,书房前桃树枯枝下坐着清瘦身影,正悉心照料小桌上的兰花,仿佛不为世俗所扰。
冬青踏着枯叶走近,带着从外卷来的寒意凑到他身后。
“少爷,彻查清楚了,确实是叶姑娘自己散布出去的。”他颔首低眉,据实相告。
李兰钧放下银剪,面色竟然有些缓和:“哦,那她近来在做什么?”
“忙食坊的生意。接触的人奴婢都一一排查干净了,暂时没有走得过于近的,至于那个道士……”冬青将头埋得严严的,不自觉后退半步,“有时打烊了,会跟着她上阁楼。”
“有时?有时是几时,哪天,停了多久,他上去到底干什么,下来又是怎样的情形?”李兰钧闻言,面色由晴转阴,紧接着逼问道。
冬青安抚似的回道:“二十五,二十九,十月初一……至多一个时辰,奴婢估摸着是算账,或是商讨正事。”
“你又怎么晓得?”他并未听进去,反而越想越愤然,“他心思缜密,对她图谋不轨,谁知道会不会诱骗她做什么?”
“叶姑娘聪敏,大概不会让人占了便宜。”
“万一她认定了……头脑发热要随意找个归宿,那又该如何?”李兰钧问道。
桌上修剪得当的兰花舒展着长叶,冬青瞥一眼小桌,无可奈何道:“这也是她的抉择。”
“她心里的人是我!选那些个俗人都是被迫之举,只要她稍微多想一点就会知道,只有我,才是最合适她的人!”
李兰钧连连退步,直到鞋跟抵到身后的树干,险些被枝干绊倒,他才往旁挪开,一道退一道尖声反驳着。
“少爷!”冬青见他激动,忙躬身前去扶住他。
“她选择将我们的事开诚布公,不就是因为放不下我吗?不就是心里面还有我的地位吗?所以她不惜代价露面,只是为了将我们彻底绑在一起!”李兰钧打开他伸过来的手,反而握住他的手臂寻求认可。
“少爷,或许她已经放下了,只是利用这件事助长名气呢?”
他这样反复无常的问话已经持续了两月有余,冬青恐他陷入泥潭,赶紧出言打断他的臆想。
“她利用我,难道就不是在乎我吗?”
李兰钧松开手,羽睫持续扑动,说出这句话后他又豁然开朗,“她为什么不利用别人,只利用我?说明她靠不住别人,只能依靠我了啊!只有我能让她依靠,她要的只有我能给!”
“她愿意以身犯险,何尝不是对我的极度在乎呢?”
“既然她心有我,我心有她,那我必定就不能给旁人钻了空子……”
他一个劲地自言自语,全部吐露完全后,面上又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喜悦。
那束起死回生的兰花仍伫立于白玉瓷瓶之中,李兰钧缓缓走到桌前,拿起银剪将多余的枝叶一一剪下。
“她如今在哪儿?”他问道。
冬青顶着寒风,却觉得眼前人比风雪还捉摸不透,他弯下身子,再不敢多嘴说半句:“明日,去观音寺祈福。”
“观音寺?”
李兰钧失手剪破指尖皮肉,殷红的血珠探出尖,随即凝结滚落在兰叶上。
观音寺,属扬州古刹,求子嗣最为灵验,传言盐商妻“窃寺中童子履,果得麟儿”,后更是声明远播,妇女皆往。
时值十月十五,天阴,山门前香客众多,观音禅寺的匾额下站着一青一蓝两道身影,阶前香炉滚滚,焚香礼拜后二人才踏上长阶而入。
观音殿歇于山顶,飞檐翘角,檐下悬金铎,青石月台上,香客少了好几,二人不觉有疑,踏入殿内诚心供奉。
叩拜三道,蓝衣女子起身向侧殿去,殿中只余下青色倩影,俯身在蒲团上长久不起。
殿门阔步走入一双绣金玄色长靴,壁上三十二身观音像投上拉长黑影,观音半阖双目,静看那道异色愈发清晰。
那颀长高挑的影子立在观音像前,片刻后再半跪蹲下,倾身遮掩住青衣女子,手掌覆在她头顶,带有强烈审视意味的目光从头看至尾端。
“莲儿。”
午夜梦回仍挥之不去的瑟瑟冷声忽然响起,叶莲从脚尖窜起一阵麻意,梦魇似的惊醒。
她身子陡然一颤,侧身躲开那双手,防备地坐在蒲团上,看到来人后却是哑然,半晌不语。
李兰钧的视线停在她的腰腹处,定定地注视着。
观音像手中托着的净水瓶泛着玉白,瓶中柳枝青翠,连同三十二应身一齐向他们投去目光。
叶莲耸起肩,双手环在腹前。
李兰钧收回落空的手,不紧不慢地站直身子,他向前一步,叶莲就后退一步,直到他快步抓住她的手腕,扶着她的腰将她带起来。
“你……不是在南园禁闭么?”她蜷缩着身子,尽力不于他有任何多余的接触。
他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更加将她往怀中带:“你又如何知晓的,去问了骆飞雪?你向他人打听我,又是为何?”
“你多心了,并非我有意问,是满城尽知而已。”
叶莲要挣开他的桎梏,却发觉他束得紧迫,完全挣脱不了。她便有些羞恼,冷言冷语地回答道,并不看他,“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我不放,你要回去见他,都不肯和我多待半刻吗?”李兰钧在她头顶发问,冰凉的指尖逐渐被她的暖意所包围。
“三少爷,你用什么身份让我留下?以如今的关系,怕也不妥当吧。”
她鼻中净是不应季的芙蕖香味,在这浓重的香火之中倒显得清新脱俗,只是太冷,全然感觉不到温暖。
然而李兰钧口中饱含温情:“你留下,只要你不回去找他,要我去死我也答应了。”
“观音娘娘面前,你不要这样说。”
“我这条命能引你怜惜,犯多大的忌讳都无所谓。”
“你的命又与我何干?”叶莲秀眉紧蹙,眼中已是不可思议。
“我与你有情万千缕,怎么会没有干系?”李兰钧说着,忽然哀言恳求她,“你跟我回去,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我绝不会再负你了。”
叶莲眸中微动,复而闭上眼回绝:“若我说不呢?”
“为什么……”李兰钧紧盯着她,目光转而投向她的腰腹,他又作妥协状继续道,“你与那个道士,无论如何、到了哪般地步……我也权当不知道,怎样?”
“这跟他无关,我不会回南园了。从今往后,你做你的世家少爷,我做我的市井小民,我们各不耽误。”
叶莲推开他,踉跄两步退到佛龛一侧,“不要再监视我了。”
“你不要我了?你要他,你要跟他成婚?”李兰钧急促地呼吸着,一字一句地质问她说。
叶莲沉默不语。
“你来观音寺,是不是因为有了身孕?”他的目光无数次放在她的腰腹上,这次则是望眼欲穿。
“你不要胡思乱想,没有。”叶莲立即打断他,抬手遮住腹部。
她容色憔悴,一双眼无神地与李兰钧对视,眉目间有深深的疲态。
“就算有也无事……你回南园,做我的正妻,这孩子生下来一样跟我姓,只要你在我身边,其余的我统统都可以不在乎!”
他再一次逼近,这大不敬之人势要把所有浑话都剖露出来,再往后说恐怕不可设想。
“别说了。”叶莲无奈地斥道,却因声量过小而没什么威慑。
李兰钧已然红了眼,含着哭腔哑声问道:“你到底要什么?”
“我想当个平常人,过平常的日子。”
换而言之,她想离他远远的。
“我去买间小院,我们在那里过。”李兰钧执迷不悟地说道。
叶莲摇头,转身往殿门外走。
门外等候着一众家仆,或许还有围观的香客,人声嘈杂,听得她心底生烦。
腿脚愈发沉重起来,走到门边方才看到殿前银杏纷然,身后便有疾行的脚步响起。
她扶住门框,还未来得及捂住发晕的头,一双手就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
“我说爱你,你也不会再同我走了么?”
李兰钧沙沙的嗓音落在她耳际,叶莲紧闭双眼,歪着头彻底昏过去。
点点雪粒掉落在地上,他用手托起她的面颊,泪珠比细雪还密,拼命饮下的哭声,一见她昏迷,就如同流水般倾泻而出。
第90章 同行怎么就鬼迷心窍,答应了他的鬼话……
叶莲醒来时已近黄昏,客舍的窗外透进几分白,她很久没这样安心的睡过,起身后浑身的酸痛都消失不见,只有腹上的隐痛。
倒不是因为什么身孕,只是月事而已。
“掌柜,你可要吓死我了!”
说话的是叶氏食坊的女使妙娘,她心惊胆战地凑上来,在她耳边说道。
叶莲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我没事,你没被刁难吧?”
“那倒没有,就是把我拦在侧殿不让我走,后来我靠蛮力挣了出来……谁曾想你被个男子抱在怀中,可给我吓坏了!”妙娘扬起眉,一惊一乍地说。
她往门外觑了一眼,又挨在叶莲耳边道:“原来那就是南园的李少爷啊,果然比我家那口子好看多了,难怪掌柜你——”
“妙娘。”叶莲出言打断她。
妙娘捂住嘴,瞪着眼不再妄言。
她今日本是陪妙娘求子拜观音,也作消遣散心之意,没想到李兰钧竟然事先守在观音寺等她,将她拦在殿内意欲求回。
叶莲头疼地下了榻,穿上绣鞋往门外走:“回去吧,还得为明日的营生做准备。”
“哦,不跟李少爷招呼一声么?”妙娘探头探脑地跟上,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
叶莲摇头,抬腿踏出客舍。
舍外青黄被薄雪覆盖,巍峨的远山头顶一片茫白,她微微叹息,气息化作白汽在嘴边,顷刻即散尽。
“晏公子说对了,今年的雪下得的确早。”她抱臂揉了揉肩膀,抖落一身寒气。
刚说完,肩上便落下一张厚重暖和的大氅,那人带着芙蕖香无声无息走到她身侧,撑开伞盖在她头顶。
“你穿得太少了。”李兰钧接话道。
叶莲侧身后退一步,看着他的脸生疏地说:“尚且够御寒,不必费心。”随后取下大氅,用双手托着呈给他。
“你身子正虚弱,受了寒可要遭罪。”李兰钧也不恼,反而关切地拦着她,接过大氅抖开继续将她裹得严严的。
她偏头去看妙娘,后者立在门边踟蹰着不敢上前。
“我们回食坊。”
“送这位姑娘回去。”
两声同时响起,妙娘还未答应,便被家丁一左一右夹着“请”了离去,余下他们两人站在客舍檐下停留。
叶莲低下头,暗自恼怒着不想搭理他。
“就当还我那日雨中递伞的恩情,陪我走下去好不好?”李兰钧看着客舍小院门外的蜿蜒山路,出言请求道。
“不是我要向你借的。”叶莲拒绝道。
“那就算可怜我,跟我下去吧,”李兰钧不依不饶地继续道,抬眼看向更远的山门外,“守在那儿的香客都等着看我笑话,你既利用我造势,也让我利用一下,面上过得去些……”
他循循善诱,作一副可怜模样。
“他们要看你什么笑话?”叶莲问道。
“风流轶事,不过是苦求一人无果,反而倾尽了所有的笑话——叶莲,你自己传出来的,反倒要来问我么?”
李兰钧素来跋扈惯了,却没想装柔扮弱也是一好手,眉骨间一蹙,桃花目微眯,两瓣桃花似的唇轻抿着,好像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他出口唤她名姓,叶莲方寸有些许乱,平息后淡淡别开眼,并未答应,也不拒绝。
那些她有意传出的流言蜚语确实跑偏了不少,其余未变,只有私情延展过了头,把李兰钧塑造成贪吃好色的纨绔子弟,而她依旧是愤然离去的正面形象。
不知是否有他从中作梗,有些情节竟然与他们相处点滴无二。
而真假参半,更是将故事引人之处推到了顶尖,变得脍炙人口起来。
叶莲走下阶梯,踩着细雪一步步往院门走。
头顶很快被伞盖住,李兰钧身轻如鸿雁,轻易跟上她的步伐。
客舍院下是另一条通山门的小径,落了雪变得有些难以分辨,叶莲的鞋底湿滑,总是要扯住他的袖角才能稳住。
扯的太多,他干脆握住她的手,让她搭在自己小臂上,二人缓缓行在山林间。
身后家丁跟在数丈外,他几次望向叶莲,忍不住细细将她的眉目描进心底,两人独处更让他放肆,看着看着就凑近了。
叶莲缩着脖子往一旁退去,退到小径边缘,几乎要踩着雪地高高低低地走,她才忍无可忍地用手肘戳戳他。
李兰钧充耳不闻,依旧忘我地看着她。
“看路。”她出声提醒道。
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答应了他的鬼话……
叶莲想着,懊恼不已地摇摇头。
脚底依旧一高一低,一脚踩在小路上,一脚踩在披雪的杂草中,偏偏李兰钧还在往她这边凑。
“李兰——”她欲要张口斥他,却不想顾上不顾下,脚下落空,歪着身子往一旁雪地上滚去。
李兰钧这尊病骨,自然也飘忽着被她带了下地,二人齐齐滚在雪中,靠着山间长青树大眼瞪小眼。
她的头枕着李兰钧的手,没感觉到几分疼,就是震得头晕,让她眼前白花花的看不清楚。
“你叫我名字……?”李兰钧已如落雪般贴了上来,与她鼻尖相对着轻声细嗅。
好巧不巧,披在她身上的大氅摊开来,远看去像天地为被,要做些什么不轨之事似的。
叶莲偏头躲开他的鼻息,被他落下的墨发蹭得脖颈发痒:“没……你先起来。”
李兰钧不但不起来,反而盯着她的唇齿,细赏片刻,垂首欲要衔住。
她将手挡在唇上,让他的吻印在手背。
“不要脸!”她嗔道,抬膝踢在他腿根。
“唔……”李兰钧吃痛地躬身,头埋在她颈肩处停靠,“好疼……”
叶莲轻易将他掀开,让他平躺在雪地里,然后一骨碌爬起来,站在他身侧睥睨着。
他撑着地坐起身,仰头看着她说:“李家的血脉险些断送给你了……”眼中带着泪花,想来是真的受了痛。
“流氓,我是为民除害。”
叶莲起先还有些担忧,看他这副模样又收了忧色,转而愤愤说道。
她说完,拾起伞兀自向前走去,只是雪路湿滑,颤颤巍巍走得缓慢。
李兰钧缓了片刻,又凑到她身侧,猫着腰与她走在同一伞下。
“高点。”他顶着伞面,指使她抬高手。
叶莲不听,他就托住她的手,让她为了躲开被迫往上打伞。
一路走到山脚下,果然有一众香客在山下翘首以待。
二人从小径走出,听取哗然声大片,然而却不是对他们,而是寺中竞争头香的重要时刻,南园的小厮等在山门边,近处停了一架马车,静候他们上车。
“朝阳布行,岁费二十缗,拔头筹!”
小僧敲钟高呼,钟声悠远抖落树梢上积雪。
叶莲回首看他:“你骗我?”
“谁知今日是竞香之日……”
李兰钧左顾右盼,心虚地回道,“我送你回食坊,正好路上不拥堵了。”
“你所求我已履行,就不同搭一架马车了,免得更让人误会,告辞。”
叶莲与他隔开些许距离,近乎平静地说道。
李兰钧紧着步伐朝她靠近,那件披在叶莲身上的大氅已转移至他肩上:“你我的误会足够多,不差这次,你跟我走。”
她盯着裙摆,仍旧不为所动:“我跟妙娘一起走回去。”
“我让人将她先送回去了。”李兰钧自有应对,又道,“天色晚了,你没有车马乘,我送你一程又何妨?”
叶莲无奈,上了车却只坐在车架上,和冬青左右坐着,留李兰钧在车厢里频频掀帘,盯着她敢怒不敢言。
而后好些日子,南园的车马*都在叶氏食坊成了常客。
清晨来一道,冬青惺忪着眼要上一碗素粥或馄饨汤饼;晌午来一道,冬青唉声叹气点了几份小菜;傍晚来一道,冬青呆滞地提着三层食盒打包走所有新上菜式。
李兰钧这一带头,扬州城好奇她手艺的也跟着过来用膳,下至百姓,上至世家子弟……吃过后回头客起码有八成。
“不吃叶氏食,不算扬州户。”不知从哪传出的打趣话,竟一发不可收拾,成了近来的热议话头。
一时间,来叶氏食坊吃上些菜品成了扬州的时兴事儿。
先前那些桃色传言忽然不攻而破,变而为叶莲出神入化媲美御厨的精巧手艺。
城中趋之若鹜赶时兴,城外大雪纷飞,冻死几户人家。
早雪断断续续至腊月,突转暴雪,积雪厚五尺,漕运几近断绝,檐冰柱垂地如剑。
直到冰柱扎死几个过路人,雪中血斑如花,扬州内才后知后觉天灾降至,并非瑞雪兆丰年。
门外人迹罕至,车马缓步行于行道上,叶莲双手拢在炭火旁,缩着脖子看飞入店门的雪片。
衙役在远处撒盐铲雪之声不断起伏,道上好歹没被掩盖。
她揣紧手,看晏雨声在门前洒热沙,张口呼出白汽几乎让她看不见人:“晏公子,雪怕是下不停了,你过来一同烤火吧,别冻病了。”
“哦,很快了。”晏雨声应道,将铜盆中的热沙一道泼于门前。
云儿靠在她肩上打盹,闭着眼面上被火熏得通红。
“这雪到底几更才会停?”叶莲喃喃道。
“约莫两个时辰。”晏雨声坐在她对面的长凳上,回道。
叶莲瞪圆了眼睛,惊奇地问:“真的?你怎么晓得的?”
“问天。”他指指房顶,神秘莫测地回说。
“不愧为云翳山的关门弟子,我信你。”
叶莲跟着他一块看房顶的梁柱,弯着眉眼说道。
大雪飘飘然然下到接近申时,果然渐止,四周寂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