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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婚期,南园整个笼罩在喜庆中,崔氏、特赦出府的李府妾室隔三差五往南园跑。

崔氏近来平和许多,今日更是和睦,特选了她一同去裁衣铸首饰,途中竟不计前嫌跟她寒暄几句,还提起她日后入南园的事宜。

“我送的那两个丫头只作排解之用,你得兰钧青睐,婚后与新妇共担绵延子嗣的重任才是。”崔氏面带笑意,眼神在铺面的首饰样式中游走,嘴上却不忘叮嘱她。

叶莲颔首低眉,乖巧地应承下来:“是,奴婢谨遵夫人嘱咐。”

“听闻你手艺不错,兰钧这样挑剔的胃口都能伺候得服帖,我倒也想尝尝,”她拿起一副花样子,细细打量着,未等叶莲回复,她又道,“届时不若来李府小住几日,也省得你两头跑了。”

叶莲继续应和着,并不多言。

她隐约察觉崔氏神色口气中的不屑,所以有意收敛了讨巧之心,只是谨慎行事。

崔氏转头望向窗外的天,接近暮色四合,街边夜市小摊都摩肩擦踵路过铺面大门。

“天色不早了,兰钧的药还未取,你先去医馆,别耽搁了时辰。”她抽出袖中丝帕捏在手中,转而低头看着一块玉料吩咐道。

叶莲紧绷的情绪终于得以缓解,她依旧寡言少语地听命,再未有半句多言。

再回神,她手中已提着两罐冒着热气的药罐,走在入夜的街道上。

一切都顺遂得理所当然。

骆飞雪似乎终于妥协,她鲜少提及推迟、退婚之类的字眼,在医馆坐诊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而李兰钧,每天上值就是跟杨遂吵个面红耳赤,下值了也不往其余地处去,一个劲朝她房里钻。

克制了还好,放纵起来就是连着好几日不停歇,要好不好的身子又急转直下,补药流水似的往寝居送。

偏偏他不要命,一耕耘起来就是整宿整夜不休,补再多也填不上他自己捅破的窟窿。

折腾过了火,连叶莲都吃不消了。

第76章 灭口这几人都是女人,而且常从事灭口……

躲债主似的躲了李兰钧好些日子,他那黏糊劲终于消停了些许,只是榻上老实了,平日里还是缠着她。

他有几日着魔了似的不下榻,过后又赤诚着身子、教徒似的跪在榻边,贴着她的腹肚侧耳聆听。

叶莲有时听见他痴迷地说:“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有时又恼怒不已:“怎么没个动静?”

更多时候是睁着一双水洗过的桃花目,微嗔着露出唇边尖牙,气急败坏地问她:“骆飞雪到底给我开的什么药?”

有次,她累昏过去,躺在榻上手指头都抬不起,他就靠在她胸腹处,发丝和耳廓不停摩擦她的肋骨。

他出声,声音沙沙的,在她的骨肉中作响——

“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食言。”

没头没尾,叶莲即使听见都没猜出他话中的含义。

集云大街临河,走到街道末尾处,路上行人已零星,她须拐过街尾一间比东朝楼还高的废置酒楼,才能往右走到东街口。

听云儿闲言,这间酒楼前后几位东家皆落难,抄家的、流放的、横死的……总之,这间酒楼因太过邪性,被传闻阴气太重而有恶鬼长守。

叶莲脑中正想着这些骇人的故事,背后忽地一股凉风,将她从头到尾舔舐一通,随后呜呜地往远去。

好不容易走过酒楼,她提着的两罐药汤咕咚咕咚相互撞着响,叶莲低头安置好陶罐,忽然想起崔氏让她带回的布料落在了青云医馆。

李兰钧的婚服自然要经过精挑细选,所以她特地让铺子给裁了几块方正的布料,让叶莲带回南园供李兰钧挑选。

天色墨青,河道边晃悠的纸灯笼透出苍凉的昏黄,风甫一略过,吹灭几盏灯火。

叶莲心一横,索性闭着眼往回疾步走。

估摸着距酒楼有了一段距离,她缓缓停下脚步,半阖着眼舒了一口凉气。

夜凉如水,街边彻底没了人影,徒留她站在空旷的街角,卯足劲往集云大街热闹处冲撞。

她正走着,身后悄然现出几道黑影,杂乱的脚步声混杂在她的步伐中。

叶莲忽地停下,僵着脖子喝道:“什么人!”

几道脚步匆匆止住,只静默了半会儿,又发疯了似的*朝她扑过来。

叶莲撒开腿跑起来,却被一人扑倒,两人狼狈地滚在大街上。

那人身形魁梧,呼吸深重,钳着她的手如泥沙般粗糙,叶莲挣扎良久,静下来不动时察觉身上是个壮硕的女人。

随即又有几个人将她按在地上,手脚麻利地往她手腕上套着麻绳。

灯笼尽数熄灭,黑茫茫的一片,叶莲口中被狠狠塞进一块布,让她无法出声呼救。

这几人都是女人,而且常从事灭口的行当。

只要有心,不难看出她们的行事作风属于哪类人,何况叶莲不只知道她们要杀人灭口,还知道她们是受谁所托。

全扬州数百家大户,能有这样的手段力气,而且常用于折磨下人的,耳熟能详只一家。

李兰钧从那里臭名昭著地走出来,顶了满头人命,被传手段狠辣至极,除了李府找不出第二家。

只是她没命问了。

那几个婆子利索地将她抬起来,一路抬到街边,随后,她感觉脚腕一沉:

她们往绳上绑了一块脑袋大的石头。

叶莲“呜呜”地哀嚎起来,甚至比风过墙隙的声音更加幽远。

她被扔在河道边缘,随后有人一脚将她踢下河,她像个死物一样翻滚入河,“噗通”地闷声后便没了踪影。

叶莲几乎没有求生的机会。

河水灌进肺腔,她睁眼看着模糊的水下,连憋气都做不到,鼻间涌进刺痛的感觉,她不断吸入水流,不过多时便几近断了意识。

命如浮萍般即将转瞬而逝,她合眼间恍惚看见她娘,那个麻木温顺的妇人抱着她唱乡下民谚,浑浊的声音似近又远,一遍遍回荡在她脑中。

叶莲入南园后也曾幻想过他们过来找她,她想象着他们卑微地乞求自己,或是蛮横地让她供养幼弟,各种各样……她高高在上地睥睨着,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

可惜他们没有。

实际上他们连来扬州的车钱都凑不出,比起寻找可能发达的女儿,他们更愿意信近在咫尺的、或可供他们养老的两个小儿子。

还未来得及悲怆,她的神思就彻底消散,再无力痛苦下去。

李兰钧。

她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好像他是她最后的陪葬品,给予她一丁点安慰。

身子愈发轻盈,所有束缚都解开,好像躺在一片寂静的水面上。

“叶姑娘,叶姑娘……”

有人在她耳边声嘶力竭地喊。

而叶莲早已昏死,身体如同烂泥般贴在地上。

一双手托起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折叠起来,受到冲击,她下意识张开嘴,口鼻喷出大量腹水。

叶莲仍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身边那人窸窸窣窣一阵,将她扶起放在背上,一路颠簸,而后平缓下来。

再睁眼,她看着床帷上挂着的艾叶,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在阎王殿内,而是侥幸活了过来。

房中弥漫着药草的清香,她撑着身子爬起来,屏风后的桌椅上趴着一个高挺身影,门户大开着,隐约能听到不远处人声嘈杂。

叶莲摸到床旁几案上的茶水,就着茶壶打开盖子一饮而下,解了喉中渴意,哑住的嗓子才能缓缓吐出字句。

“咳,咳咳。”

她捂起胸口咳嗽着,鼻间缓缓淌出两道水渍,口腔内也遍布湿意。

屏风后的人陡然坐起来,随后又撑着桌面站直身子。

他背对着叶莲,站直后也只是微微侧过头,朝她试探地开口道:“你醒了?”

晏雨声的嗓音有些沙哑。

“嗯,晏公子,我睡了多久?”周遭平静得诡异,让她不自觉警惕起来,伸长脖子四处审视着。

“你昏了三日。”晏雨声简明扼要地回答道。

“我一直睡在青云医馆么?”叶莲忍不住地连串发问,“没人找过我?南园的人来过吗?少爷呢?”

屏风后的人影动了动,晏雨声别过头没再回望她,他静默了良久,才一一回复她:“嗯,他来了,又走了。”

“我要回南园。”叶莲听罢,直接说。

“你待在这,不会有危险。”晏雨声回绝道。

身后传来几声清晰的脚步,直到走到他身后,隔着屏风,他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紊乱而急促。

“他有说什么吗?”叶莲伸手扶住屏风,以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

晏雨声背对着她,只字未言。

“晏公子,落水之事从头到尾我都理清楚了,你不必隐瞒什么。”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纱幕中,说话声淡然,听不出半分忧伤或恼怒。

晏雨声终于转过身,他眸光停在她面颊上,又很快避开,盯着屏风的框架沉声说道:“你回去了,就出不来了。”

“为什么?”

“他去李府了,”晏雨声蹙眉道,却不肯多看她一眼,“至今还未有消息。”

叶莲耳边嗡嗡作响,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再次确认道:“那些人的来头,他……他也知道了?”

晏雨声点头。

他知道了原委,奔去李府是为了给自己讨公道吗?他们下了死心要取她性命,他此回能为自己做到哪种地步?

叶莲只感觉轻飘飘的,不太真实的感受把她包裹着。

她并不指望李兰钧会给她一个真正的交代。

她反复用指甲嵌进掌心,试图让肉身的痛楚减淡心中的悲凉,直到掌心麻木,再也觉察不到任何痛意。

“你要回去我就给你备车,你不回去……我也会护你周全的。”

骆飞雪不知何时走到门口,板着脸说道。

“我要回南园。”叶莲低眉盯着攥紧的五指,再次出言说。

“你!”骆飞雪咬牙,好不乐意地甩开袖摆,“这一去,可再没余地后悔了!”

叶莲沉默着不说话。

“马车停在后门,你去吧。”骆飞雪走出门,站在院墙边朝她努努嘴。

“骆姑娘,谢谢你。”

叶莲说着,与她擦肩而过快步往后门走去,徒留一句谢言落入她耳中。

后门檐墙用石块砌筑而成,斑斑驳驳剥落几层白灰,露出里面黑褐的石块,叶莲撑着身子出门,肩头撞到门框,落了大块灰土。

那架车马果真安静地停在门边,车身窄小,车夫在车架上百无聊赖地嚼着草根。

不久前红儿不听劝阻踏上前往薛府的破轿,而如今她也要重蹈覆辙,去信李兰钧要给她的答复而回到水深火热的南园。

她有些狼狈地爬上车,掀帘入内时却见晏雨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我跟你去。”他说。

“不……”

叶莲话未说完,他已翻身上了车,在一侧车架上坐稳不动。

“晏公子,你帮了我太多,如今还要你护我去南园,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谢你了,欠你的我一生都还不清……”她放下门帘,转身正色道。

“不要你还。”晏雨声不为所动,简略地回道。

叶莲执着地劝说着:“你回去吧,此次已不是小事,我怕……”

“别怕,走,我等你。”

晏雨声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回答说。

“你……”叶莲皱眉与他对视,良久,她叹息道,“谢谢,送就足够了,南园规矩繁多,我未必能出来跟你报平安。”

说罢躬身入内,一路沉默,车马缓缓擦过胡同墙道,颠簸着到了南园侧门。

第77章 对峙为了给她正名。

一日前。

李府。

黑云沉沉,白日里见不到半分光华,闷着要降下大雨。

李兰钧的车马停在门外,车未停稳便纵身跳下车,气势汹汹朝府内冲去。

门外小厮似是事先知晓,上前两两将他拦住,虽是阻截他的步伐,声量却如蚊蚋般细小:“少爷,府上有贵客,老爷说了——”

“滚!”李兰钧抬脚踢翻一名小厮,大步流星踏进李府。

冬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扬声呵斥道:“少爷的路也敢拦,再有人拦,打断手脚!”

一众涌上的家仆听罢,纷纷退避三舍,给他们让出跳蜿蜒的小路来。

“钧儿!钧儿!”张氏闻声赶来,与他对面而立。

李兰钧早已不分青红皂白,怒不可遏冲她吼道:“谁动的手?谁动的!”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张氏左顾右盼,颤抖着说道。

“还在蒙我!”

李兰钧拔高了声量,惊飞几只鸟雀,张氏也跟着一抖,颤巍着哑然。

他上前几步,步步紧逼地俯首睨着张氏,一双桃花目被怒色染红,看着格外怖人:“那些贱奴知道,你知道,那母亲和父亲定然也知……全府上下合起伙来害她,到底为什么?”

张氏退到墙边,被侍女搀扶着缩着肩膀,她平日里殷切的模样全然消散,眸中只剩惶恐。

“说话啊!”

得不到回应,他一手抓起她肩头的衣料,用力地晃荡着。

张氏被他一扯,双腿发软滑落在地,跪坐在他面前红着眼勉强回道:“是、是我,是我让人去——”

“不许骗我!”李兰钧高声打断道,偏头看向寂静地前厅,又松了手往那边走去,“他在是么?既然在,我就从头到尾跟他好好算算账。”

“钧儿!”张氏扑过来拉着他的衣角,“是我,那几个婆子也是我院里的,全是我,我叫她们埋伏,擅自让人处置她……”

他低头,神色漠然:“放开。”

“钧儿,全是姨娘私自谋划的,你有什么怪我就是……怪我歹毒,一时被冲昏了头脑!”张氏依旧扯着他不放手。

“我、我想着她死了,就算你恨我,也不过几年的光阴,很快你就忘了她,不再为她犯傻了……如若这样做能让你前途无阻,你恨我一生我也无话可说。”

“我幼时你就这样心狠,如今开府出去,你还是动辄打杀,这样就罢了。你竟不知好歹杀到南园来……把我当孩子哄吗?”

李兰钧一把抽出衣料,看着地上的张氏冷冷说道,“你害我辗转反侧,十数年不得安稳,如今说一句为我好,就可抵消了么?”

“我在扬州城坏了的名声,姨娘有五成以上的功劳!”

“少爷!”张氏身旁的嬷嬷惶然挡在他身前,“张姨娘对您好歹有养育之恩,您怎么能这样目无尊长,口出狂言!”

“果然是棍棒底下出忠仆……”李兰钧扫她一眼,说完便往前厅踏去,徒留张氏瘫坐在地,望着他一个劲地抹泪。

甫一踏进厅门,就见前厅一派肃然,左右站了几十名仆从,李肃正襟危坐在上座,崔氏立在一侧,似乎等待他多时。

他进门,走到正中位置站定,却并未行礼作揖,只是孤零零站在原地,等着他们率先开口。

“你果真是越大越败坏,见了长辈还不行礼?”李肃见他不动,果然开口斥责道。

李兰钧冷哼一声:“父亲问心有愧,做儿子的不想污了礼法二字,自然不需见礼。”

“放肆!”

“那我就放肆一回,新账旧账一块算清了!也不罔父亲指着鼻子骂我!”他拂拂衣袖,依旧站得笔直。

李肃闻言气歪了嘴角,指着他喝道:“你要同父母亲人算账?好一个不污礼法!我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做父亲的没做个好表率,儿子自然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李兰钧反唇相讥,勾起一个冰冷的笑,“我本以为父亲从不管后宅之事,也倦得理儿子的死活,没成想您不仅要管,还管得阴险至极!”

“区区一个奴婢,你竟要为她忤逆尊长么!”李肃拍案而起,愤怒到了极致。

“您自己承认了就好,儿子就不多费口舌了,”李兰钧上前几步,走到案前与他相对而立,“我今日来也不为什么,就为了给她正名!”

李肃当即怒喝道:“你想都不要想!”

满室轰鸣,仆从纷纷跪地不起,厅中回荡着他高亢激厉的嗓音,余音绕梁不止,直直传到厅外,响彻整个李府。

李兰钧并未动摇半分,直视着他的怒目说道:“我既然说了,就必定要做。”

“我已从府衙拿了她的身契,印押焚契之后,立刻就抬她为贵妾——今日来只是通传二老,以免日后的族谱忘了给她腾出位置来。”

“我现在就叫人将她勒死!”李肃退开靠椅,走到桌旁指着他踱步,声色俱厉,“我看你是被她迷了心窍,彻底疯了!一个卑贱的奴婢,竟然要为她赎良,送她入我们李氏宗祠!”

“来人,备白绫!”他又朝门外高声喊道。

“谁敢!”李兰钧当即大吼道,“李府的下人胆敢踏进南园半步,父亲母亲就等着拿我的尸首成亲吧!”

他从袖中抽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匕首,除去刀鞘反手抵在脖颈上,距皮肉只有分毫之差。

“兰钧!你这是要做什么?”崔氏见状,泫然欲泣地捂着胸口,含着哭腔出声制止。

“你!你仗着宠爱肆无忌惮就罢了,竟敢用性命威胁父母,逼迫我们点头!”

李肃也被他的动作吓得不轻,瞪着眼睛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虚张声势道。

李兰钧厉声打断他:“是你们先逼我的!我原本想成婚后再同你们商议纳她为妾,可你们急着要她去死,急着铲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这不是在逼我吗?”

刀刃抵到他脖颈上,锋利的尖刃割破一层薄薄的皮肉,刃上渗出丝丝绯色。

“你要纳妾,让我们怎么跟骆家交代!”崔氏泪眼婆娑地上前半步,一道擦着泪一道苦劝说,“你们二人自小青梅竹马,你忍心让飞雪被外人耻笑,抬不起头来么?兰钧,就算不念我们,也要念念与她的情分啊……”

“事到如今,总有人要牺牲。你们将路走绝,却要指责儿子不念旧情么?”

李兰钧后退一步,声声叩问其心。

“对不起她的是你们,不是我。”

他说着,垂下拿着匕首的手,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脖上的伤痕,指尖蹭上一抹几乎不可看见的血色,伤处一片火辣的疼。

“你要去哪?”

李肃看他转身欲走,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回南园。”李兰钧头也不回道。

“你敢把她纳进门——你,你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李肃用劲将他一拽,逼得他连退了两步,“你自小衣食无忧都是靠的谁?你的官爵地位又都是谁给你谋来的?出了这个门,就别想再倚仗李家半分!”

李兰钧一顿,忽然幽幽转头,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李肃:“父亲,您想用这话来威胁儿子,却不敢去我母亲灵位前,同她忏悔过一句……”

“得一高门贵女为妻,可得五世荣昌。您这一路官途顺遂,就连她死了都要敲骨吸髓、物尽其用,如今您竟然还能坦坦荡荡说出这些话来——那场火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临终前为何不肯见您?您又为什么急着新娶续弦?您难道半点不清明吗!”

李肃攥紧的手悚然松开,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慌忙张口追问:“谁同你说的,谁同你乱嚼这些舌根!”

“大哥远在京中,近十年未归家……我要想弄明白什么,还不简单吗?”

李兰钧反唇相讥道。

啜泣声回荡于厅中,反复不止,崔氏捂着脸,一贯华贵雍容的面容顷刻间破碎,她只是一味地哭着,耸着肩头止不住颤抖。

“母亲,你也晓得么?”

他侧目,将眸光转向崔氏,几乎不带半分恭敬问道。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竟值得你为了那奴婢当作攻击至亲的藉口!李兰钧,我养你这么些年,你就全然不知感恩吗!”

李肃上前挡住他的视线,面色扭曲地朝他呵斥道。

“这不是烂事!这是您酿成的错,是您一手促成的惨祸!”

李兰钧眉心一抽,失控地看着他低喝,“我是一路被姨娘、后母拉扯大的,父亲只是闲暇时想起我,就来露面意思一下,也能称作养育么?”

“孽障!”

李肃骤起万丈怒焰,抬手给他甩了一个清脆的耳光。

他被打得偏过头,掌印在他脸上涨红,直直攀爬延伸到耳际,形成一个曲折起伏的脉络。

耳边嗡嗡地回响着,他有些听不清周遭的喧闹,便皱眉甩甩脸,想把刺耳的杂音甩出脑中。

还未等他缓过神,崔氏就操着尖锐的高呼扑上来,挡在他身前同李肃哀求道:“老爷,兰钧素来体弱,再经不起打了啊!”

“让开,我今日就替列祖列宗教训你这个不孝子!”李肃将她推搡开来,扬起手又欲落下一掌。

“先夫人泉下有知,见你如此对待兰钧,定不会安然合眼的!老爷!”

崔氏又铆足了劲凑上来,双手持住他的手臂,替李兰钧挡住。

她容色狼狈,光整的额发胡乱贴在面上,一道恳求一道恸哭不已,反复摇头哽咽着说。

“母亲,”李兰钧动容,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护在身后,“您何苦为了我这个……”

不等他说完,崔氏就捶胸顿足地靠在他臂上哭诉道:“兰钧啊,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又怎能不心疼你呢……”

第78章 贵妾还想做南园的正妻不成!

“是母亲没将你养好,一切都是母亲的错,你莫要怪你父亲!当年的事你父亲也没料想到,他是对不住你生母,但对你是真心爱护的啊!”

崔氏涕泪横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兰钧默然看着她,用袖中手巾一遍遍为她擦泪,直到将她面上涕泪尽数擦净,他才垂下手反复捏着手巾不语。

“这是他亏欠我母亲的。”

他松开手,既不承认崔氏的劝慰,也未愤然追责,只是讷讷地说着,随后抹去鼻间淌出的血,晃悠着朝门边走去。

都说没错,那有错的究竟是谁?

血浓于水,即使父亲真的错了,他也未必能大公无私地处置下去,说到底对不起的还是已经逝去之人。

就连他,都要拿出这桩事来为自己壮大底气。

李兰钧恍恍惚惚抬起头,张氏正扶着漆柱怯怯地往厅中望,与他对视时,又佝偻着身子藏在柱后。

他们扭曲而又偏执地犯错,独断地切掉所有阻碍他的牵绊,这么荒谬的行为背后,起源竟然是自己!

他走到阶前,仰起浮肿的面颊看着天际,点滴雨下,庭中黄莺啼起嘤咛细语,一片花红柳绿间,藏在树荫后似乎有人满怀深情地唤他——

“少爷。”

喉中涌起浓重的腥甜,胸口一阵抽痛,压榨着他的肋骨,他微微张开口,欲翕动嘴唇吸入些许清气。

那股腥甜却骤然袭上,包裹着唾沫“哗”地倾倒在地,口鼻霎时被血气浸透,他奋力睁开双眸,只见阶上溅落一滩乌黑的血渍。

他登时就一头栽倒在地,从几步阶梯滚下湿濡的土地里。

天低欲堕,墨云泼天,瓢泼的雨连着下了两日,门扉上爬了几丛溜滑的青苔,叶莲叩了几下门环,紧着步子站在尚且干燥的空地。

门开了,小厮一见是她,便赶忙拉开门,留出一条宽阔的缝隙容她入内。

晏雨声撑开纸伞站在马车一侧,她回头,便见他默然看着自己,对视后也不避目,从头到脚把她细细观摩了一番,更未曾收敛。

“我进去了,真的不必等我。”叶莲又嘱咐道。

伞下之人并无回应。

她便没再多说,躬身走进门内,忍着心口闷堵缓缓往北院去。

梅雨时节,潮热氤氲的水汽笼着她的鼻间,溺水后的心肺更为困顿,呼吸都带着艰难。

南园寂静,走到北院时才有些热闹,院中早已有大婚的装潢,绵绵细雨下隐约见几片朱红,窗棂贴了喜鹊登梅,廊下悬绢灯,灯面红纸黑字书写了一双飞扬的“喜”字。

院中喜联、绢灯之类的提字皆出自李兰钧之手,他常写到深夜,书案上除了公文总是有一沓或高或低的红纸。

就如同戏文里所讲,欢喜冤家,两相不对付,到了成婚之后也能互生情愫,从此举案齐眉。

叶莲有时看他们二人闹腾,竟然萌生出一种般配的错觉,这念头一生,更让她辗转反侧、不得安心。

“莲儿,”冬青端着对镜与她相会,欣喜地瞪大了眼,“你回来得巧了,少爷现下在书房,他有话要同你说呢!”

“少爷从李府回来了?”叶莲抓住重点问道。

冬青挪挪怀中盖着红绸的双镜,掂量几下有些吃力地回:“午时不到就回来。少爷在李府气得病了,你可别让他太激动,免得伤了身子……”

他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末了又一脸喜气洋洋地咧开嘴笑道:“快去吧,少爷等候你多时了。”

“哦,好。”叶莲应道,掩住惴惴不安的神色,埋着头与他擦肩而过。

走过八角门,书房外一众侍女围着伺候两只兔儿,不乏低声嬉闹。

她走到廊下阶前,侍女们朝她低声见礼,过后又专注于草木间的一双兔儿。

叶莲仰头望去,书房中摆了一架八折屏风,将屏风后书案的事物遮掩得严严实实,屏上用针线绣了麒麟送子的吉祥图案,好似一派欢喜祥和。

“进来。”

李兰钧听到房外动静,紧接着朝她扬声喊道。

房中有女子低声婉言,叶莲稍一伫足,又扑朔着羽睫提裙踏入。

交谈声更近了,再略过屏风,就见李兰钧面带笑意与那日送来的另一教习丫鬟谈笑,他手中拿着一幅展开的画卷,指着画上的私印道:“这样看如何,是否更逼真了些?”

那女子巧笑倩兮,弯着眉眼附和:“同真迹分毫无差。”

叶莲走近,李兰钧转投目光向她,嘴上却还是同女子说着:“这仇大家的摹本出自谁手,竟能有以假乱真之技?”

“奴婢略通书画,便差人寻了民间的巧匠……”

他神色已全无兴味,收了画卷,随口夸赞道:“月娘还真是一片赤忱之心。”

那叫做月娘的丫鬟掩唇笑着,面上浮起淡淡的绯红:“少爷谬言。”

李兰钧明明看了叶莲许久,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瞥到她,散漫地开口道:“知道回来了?”

“是,奴婢是否扰了少爷的兴致,如若不便,那奴婢晚些来。”叶莲颔首,盯着书案上的纸砚回道。

“确实惊扰了,”李兰钧硬着头皮说,看她一副要退下的架势,又急忙拐弯抹角地挽留,“不过不要紧,我们聊得也差不多了。”

说罢,他朝月娘挥挥手,“你可以回房了。”

月娘瞪着浑圆的眼睛看向他,想不明白他比变天还快的态度,但她还是极有分寸地福福身子,乖巧地应道:“是,奴婢先行告退。”

便蹬着不甘心的步伐一步一停留地走出书房,留下叶莲和李兰钧两两相望。

“月娘乖巧伶俐,又通文墨书画,比另外那丫鬟称心多了。”

李兰钧好不走心地注视着月娘的背影,有意无意暗示道。

他容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姿态却一反病态,欢脱欣喜得像升官发财了似的,配合那张纸扎人般怖人的面容,尤其诡异。

叶莲将视线从他乌紫的唇色上移开,毕恭毕敬地应和道:“少爷不妨成婚后给她抬抬位份,毕竟是称心如意的妙人,不可多得。”

“我抬她?”李兰钧的口气百转千回。

“那少爷还想抬谁?”叶莲反问。

李兰钧气不打一出来,白她一眼酸溜溜地说道:“反正不是三天两头跑出去跟人幽会的那个。”

叶莲听罢,板着脸不甘示弱地回嘴:“南园没有这人。”

“没有?那站在我面前的是人是鬼?”

李兰钧缓和下声气,抬手捏捏她的掌心暗戳戳示好。

“少爷,如若不是有人害我溺水,我也不会是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叶莲抽回手,后退一步直言不讳说。

李兰钧站起身,撑着书案与她对视,他眸中闪过一丝心虚,又很快被掩盖起来:“你想要什么补偿?”

叶莲垂下头不说话。

案上几张朱红的纸被压得散乱,一只骨节分明的长手覆上,压在纸上衬得指节分外苍白。

他蜷起指尖,用食指和中指叩叩书案,见叶莲始终无动于衷,终于耐不住性子绕过书案走到她身前。

“怎么不说话?你要什么我都给得起,你尽可说,我必答应你。”

李兰钧捧起她的脸轻轻晃了晃,用指腹拂过那双略带倦容的双眼,继续好声好气地哄道。

“我想要的,少爷给不了。”

叶莲抬眸与他相视,字字珠玑。

分明是沉重而无力的一句话,李兰钧听罢却笑了起来,他喜形于色地挑起眉,噙着压不住的笑意道:“我今日便给你,不,是当下,此时此地!”

“真的么?”叶莲问。

“我已得父亲母亲首肯,今日便可拟纳妾帖,下帖、予聘财、敬茶、圆房……三日内,我就让你进门,堂堂正正地同我在一起。”

李兰钧垂垂爱惜地揽住她的腰身,俯首在她口唇之际喁喁哝哝,眉飞色舞地抵着她的鼻尖说道,“你猜我方才在写什么?”

叶莲一时不知该哭该笑,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颜,皱眉问道:“纳妾帖?”

李兰钧已然沉浸于自己的喜悦中,他松手转身托起那张黄底黑字的文书,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朗声道:“是放良书。莲儿,我不想再见你受苦,待礼数全成后,你就是南园的贵妾,身世清白,不受奴籍束缚。”

“日后你产下孩儿,我让你入族谱宗祠,在后世留下名姓。”

“你我生同寝,死同穴。”

那张文书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叶莲充耳不闻,上前接过那对她而言极其厚重的文字。

放良书。

脱了奴籍,她就是自由身了。

“不……”叶莲近乎固执地摇着头,攥着纸张拼命往后退,“我不要,我不要……”

“你高兴傻了?”李兰钧上前两步扶住她的肩膀,蹙眉询问道。

“我不要做妾!”

叶莲挣开他的手,清楚明了地倾诉着。

眼看她就要撞到身后屏风,李兰钧上前一步捞起她,却被她躲开,警惕地盯着他。

耐心几乎耗尽,李兰钧出声呵斥道:“你别闹了,跟我置气也要有个底线吧!”

“少爷,你明知我说的什么……”叶莲拆穿他装傻充愣的掩饰,凝眸凄然道。

李兰钧一怔,怒意与门外瓢泼大雨一道落下,挟持住她的臂膀,歇斯底里道:

“你不做妾?你往日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个么?如今我双手奉上,你又说不要了……你要做什么,还想做南园的正妻不成!”

她被那双大掌锢紧,雷声隆啸,劈开他们之间仅存的从容,将不堪的底色彻底坦露出来。

这是他们心知肚明的虚假平和,直到今日裂开的堑口再也无法填满,名为隔阂的石流滚滚落下,二人头破血流。

叶莲哑然无声,半晌,才含着幽幽哽咽微乎其微地说道:“若我说想,少爷也会双手奉上么?”

“你明知不可能。”

第79章 休想“日后每夜我同她人欢好,你都要……

李兰钧松开手,憔悴的脸有些扭曲:“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忘了,你在蒲县,也不过想要一个名分而已!”

“而如今我给了,你为何出尔反尔?”

“我不想,我不想只是同少爷这般下去,”叶莲再后退一步,咬着牙恳切地说,“我宁愿嫁门房、嫁小厮、走卒……都不想嫁入南园做妾!”

身后屏风被她碰倒,轰然应声倒下,余震之中,显得她格外单薄可怜。

“你的身世,我抬你为贵妾已是大悖礼义,何况我早有婚约在身,不日即要大婚。你这个想法,恕我不能接受。”

李兰钧分明怒极,一片尘土飞扬中,他却还能坚持缓声答复,耐着性子拒绝说。

门外雷声陡然停止,只有雨打青绿叶梢,被风刮拂的沙沙细响。

“我明白,”叶莲弯下膝盖,躬身而跪,带着萧瑟的气息颤声说道,“所以少爷,放我走吧……你要新婚燕尔,要洞房花烛,我做不到,做不到看着你同别人一生一世。”

“不可能!莲儿,入了南园我们还是同往常一样,我不会变,你也不会——你为什么就是这样固执?”

李兰钧听罢,收敛的情绪顷刻爆发,他忽然缄默一会儿,半晌才含着滔滔怒意冷声道,“还是说,你早就想走了,说什么做妻做妾都是借口,要销奴籍逃出南园才是真!”

“少爷要这样想,我无话可说……”

叶莲伏身叩首,紧闭着眼承认说。

“难怪……难怪,”李兰钧反复颔首,早有预料般在她面前不停踱步,最后站定指着她厉声喊道,“我说骆飞雪如何都不肯放你走,你怎么就自己跑回来了,原来是想要我开恩,脱了你的奴籍,好让你同……”

他蹙眉捂住胸口,勉强稳住身形,那股淡淡的腥甜又复涌上来,他强压下后,更提了几分声量继续道:“同*外边等着那人私奔!”

雨声骤大,风吹得廊边挂着的铜笼摇晃不止,被黑布遮盖着的笼中传出几声嘶哑的鸟鸣。

叶莲抬起头,苍白地答道:“我没有。”

“你没有?”李兰钧歪着脑袋看她,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他并未移开视线,高声吩咐门外道,“来人,把东西拿进来!”

门边响起略微急促的脚步,很快便有人瑟缩着身子走进书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捧着一包物件送上。

李兰钧就着侍女的手掌打开包布,很快,浓郁而苦涩的药材味便散开,盈满整个书房。

甫一闻到这股熟悉的气息,叶莲的眸子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抬起,死死盯着他捻起的一块碎末——是她向骆飞雪讨要的凉药。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李兰钧明知故问,将那块药片扔在地上,随即一把掀开整个包布,让那堆药材尽数倾落在地。

叶莲不语,垂下头捡起一块药材,又慢慢捡起许多。

“你说话啊!”李兰钧猛地扯住她的手腕,俯下身质问道。

他又颤抖着眯起眼,拉扯着叶莲将她提起来:“站起来!站起来同我解释!”

叶莲烂泥似的被他拉起,又缓缓坐在地上,她抹开眼前遮住眉目的碎发,神色复杂地开口说道:“少爷早已知晓,何必让我复述。”

“我要你亲自说!我要你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我一直等着你,就为了你回来给我解释!”

李兰钧形容狼狈地咆哮道,“你说啊,为什么要服这种药,为什么同别的男子亲近,为什么曾经说好的你又不认了?为什么!”

他冰凉的手握着她的手腕颤抖不止,叶莲从指尖一直往上看到他眸中,那双桃花目微微泛红,明明是怒火冲天的神态,眼里却有泪花。

“我不知道……”

她翕动着嘴唇,混乱间只想出这四字,便脱口而出。

她只是不想,不想再待在他身边了。

可看着李兰钧的脸,她又不忍心说出口。

“你后悔了吗?”李兰钧面色惨白,近乎绝望地说道,见叶莲眸色大动,他在心底有了答案,于是为了挽尊开口讥讽,“想脱奴籍又不为妾室,所以服汤药避子,所以急着找下家,所以又巴巴地回来求我,只为了赌我不舍杀你……”

叶莲抹过眼角,指缝间,莹然有泪。她整理好情绪,跪直身子朝他颔首道:“对,我后悔了。”

“妾室本为卑贱之身,与奴婢并无不同,都是供少爷消遣的物件……倘若少爷对我也是一片真心,又怎么会让我入南园为妾?”

“你这样的身世,就算做妾都算高攀不止,何况我还大费周章抬你为贵妾。你走出南园打听打听,看看谁可同我一般为了你做到这般地步!”李兰钧被某些字眼触动,甩开袖摆松了手,指着门口的雨幕高喝。

“嫁寻常百姓,做妻未尝不可。”

叶莲逼回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尽量平和地同他辩驳道。

李兰钧面上闪过一抹阴狠,他忽然笑了起来,仿佛破釜沉舟般当即回道,“你一个被染指之人,还妄想给他人做正妻!除了我、除了南园,扬州城万万人家,压根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说罢,他扬眉吐气地睥睨着叶莲,倨傲恶劣的姿态将他的心思彻底揭露——你向我求饶,我就网开一面原谅你。

叶莲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浊气,她悲凉地笑着,与他一块扬起嘴角,“少爷,你终于承认了。”

“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被你玩弄的丫鬟,以往、如今、以后都是,不会有变了。”

风吹雨穿堂而过,点滴拍在李兰钧侧颜上,一片冰凉,激得他脊背上汗毛竖起,他猛地抖擞不已,蹙眉盯着叶莲嗫嚅道:“我……我……”

他辗转重复着,再说不出半个字。

“少爷只把我当玩乐之物,又何必费这些功夫,”叶莲垂下头,即便痛彻心扉,却还是淡淡地开口道,“我攒够了赎身的银子,若少爷答应,我这就去取来,一手交钱,一手焚契。”

她略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道,“若少爷不答应,无论是做妾还是赐死,奴婢任您处置。”

“你……!”李兰钧怒极攻心,捂着心头大口喘着气,许是不愿自己太过弱势,他躬身神色痛苦,嘴里却是一派铁血冷情,“你要全身而退,你休想!”

他颤颤巍巍走到书案前,案上角落立着白玉瓶装的雪素兰花,舒展着花枝正开得娇艳。

他注视片刻,忽地用尽全力掀翻花瓶,兰花“砰”地一声落在地上,花瓶摔得七零八落,花枝更是夭折在散碎的泥土里,沁人的芬芳被掩盖在底。

勉力发泄后,他撑在桌上吃力地呼吸着,一道喘息一道恶狠狠地厉声喊:“今日,我就让你入妾籍!即刻起,我就要你侍奉!你不是不肯怀我的骨肉吗?那就侍奉到怀上了为止!”

那股令他作呕的血腥味迟迟难以咽下,他说完后,将口腔中浓重的血味吞入腹中,晃悠着身子转身走向叶莲。

叶莲惊恐地望着他,企图从他眸中找到一丝清明,找寻无果,便支着手往后退去,整个人退到倾倒的屏风上,仍在挣扎着往后退。

李兰钧倾身跪伏在她身上,死死制住她的手腕、腰肢。

“少爷——”叶莲惊声尖叫。

他已然解开她的系带,探手入裙下。

“不仅如此,日后每夜我同她人欢好,你都要跪在门外听!”

指节掐住她的小腿,嵌进皮肉之中,李兰钧微弱而混乱地吐息着,又开口落下一句狠话:“那个道士,我绝不让他再有命来见你!”

叶莲绷直身子,遮住眉目失声恸哭:“你从来都不懂得尊重我!一刻、一刻也不曾有!”

胃里翻江倒海催促着她倾吐所有,她忍住反刍的本能,咽下唾沫奋力推开李兰钧。

身上那人仿若飘零落叶,只触到胸膛就很快抬起腰身,她抓住机会连退数尺,笼着衣裙抱身哭泣。

“你、放我走吧,若是你还将我当作人看的话,就当还那时坠崖拼死救你的恩情了……”她将头埋在双膝上,泪流不止,“溺水之事即使你不曾给过我交代,我也不计较了,只求你放我离开……”

风雨飘摇,门外人影晃动,冬青的衣袂现出又退回,却终究无人敢踏入书房半步。

她哭了许久,直到眼眶再也没有泪水流出,她等了又等,却未等到李兰钧的回应。

“那我呢?”

李兰钧的声音清晰入耳。

叶莲从失意中蓦然抬头,未曾想他跪在屏风上,衣摆随风而动,并未动摇他愣直的身躯。

李兰钧面如死灰地掀起眼帘注视她,双唇点缀着刺目妖异的朱红,他张口,再也咽不下喉头涌上的血色。

大片猩红随着他张开的口唇不断涌出,沾染上前襟,连同屏风上象征喜庆的麒麟也兜头浇灌了异红。

他咬碎银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那我呢……”

叶莲不答,担忧地起身向前,又在半路止住,定定地看着他道:“求你了,放我走……”

“好,好,”李兰钧仰头回望着她,顷刻间潸然泪下,他以袖拭血,不知是应是拒只重复着“好”,片刻后,他又敛住哭腔,低喝一声道,“滚!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

“少爷,我去找府医来……”

叶莲擦干泪痕,转身还未走到门边,身后之人便厉声疾呼道:“来人,将她押下去,扣在柴房不得外出半步!”

门边身影闻声而动,涌进来将她重重围住,她只觉得膝窝一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被人死死擒住拖拽着出了门。

第80章 碰壁“你一个女儿身,总有不便。”……

柴房昏暗,几近无光。

叶莲被束缚着手脚扔在一堆冷硬的柴禾里,房门外无人看守,自然也不可能有人给她送餐食。

她躺在霉臭腐烂的地上,周遭一切都带着阴湿潮气,清醒时胸口闷堵发疼,入梦也总睡不安宁。

不见天日的第三日,在她就要以为李兰钧狠心到灭口之时,柴房门“嘎吱”一声从外而开,冬青领着两个侍从挡在门前。

叶莲不适地皱着眼,举起被捆得扎实的手挡住刺目的白光。

冬青扬扬下巴,两个侍从便蹿入柴房三下五除二给她松绑。

被绑得麻木的手脚霎时有了知觉,叶莲趴在地上,慢腾腾地整理勒痕和衣裙。

“是送了纳妾帖来么?”

她见冬青手中奉着一张字据,借着林立的柴禾爬起身,欲要乖顺听命。

“恐怕让你失望了,”冬青端着淡然的笑,拿起纸张抖擞开来,“叶姑娘,今后你就是独身了,与南园再无瓜葛。”

他接过一旁侍从递来的烛台,将那张单薄的纸置于焰火上,而后慢慢焚尽。

“什……什么?”叶莲站稳的身子险些被他的话绊倒,她颤颤巍巍地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又问道,“你说、少爷答应了?”

“是,少爷亲自将身契给我,不曾有假。”

叶莲望向层层叠叠的院墙,隔着墙找寻北院的方向,她如梦初醒地环顾一周,最后才看着冬青,斟酌几次开口道:“我要见他。”

“这就免了,少爷说了,不想见你,”冬青回拒说,“趁着天色尚早,叶姑娘还是去收拾包袱吧,以防晚了找不到客栈入住。”

他顿了顿,又收敛了笑意道:“侧门那位还不曾离开,不要让他等急了才是。”

叶莲垂着脑袋点头,她脑中一片混沌,浑浑噩噩地往北院去。

待回过神,自己已提着包袱走到寝居外的别院门口,林檎挡在她身前,口气不善道:“你还敢来?”

“少爷呢?”叶莲讷讷问道。

“你已不是南园的人,我凭什么告诉你?”林檎昂首俯视她,面色不善,“再敢前进半步,就将你擒了乱棍打死!”

“那日他吐了好多血,如今好些了么?”叶莲执拗地继续问着,手指不自觉抓住林檎的衣袖。

寝居忽然传来一阵纷杂的人声,林檎皱紧眉头,压低声音警告她说:“你还不快滚,要等老爷夫人晓得你在此,不得活活剥了你的皮不可!届时不说少爷,天王老子来了都护不住你!”

寝居门户敞开,从中鱼贯而出十余名侍女仆从,药草的苦涩味竟生生传到她鼻间,与之一同踏出的还有李肃和崔氏。

“将她扔出去。”

林檎匆忙下令道,吩咐两名侍女将她一左一右架着拖离寝居。

叶莲一路被拉扯到侧门处,那两名侍女缄口不言,饶是她百般请求,也打听不到半句消息。

漆红的木门大开,叶莲被她们一搡,踉踉跄跄地退出南园。

那扇门紧接着闭紧,徒留她站在门前呆呆立在原地。

“叶姑娘?”

略带倦意的嗓音在一旁开口。

叶莲回神往那处看去,只见晏雨声坐在阶边,盘腿靠在墙角休憩,他似乎方才醒来,眼角有些湿润,还未清明。

她“蹬蹬”走下矮阶,站在他面前万分无奈地问道:“晏公子,这都过了几日,你怎么……还在等我?”

“夜里回去过,晨起才又来等,不是一直在等。”晏雨声莫名其妙地答道。

叶莲本就低落的情绪更加复杂起来,她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到晏雨声满面绯红才垂下头长叹一口气。

“哎!我不是问这个。”

她以手覆面,揉了揉太阳穴头疼地说。

“我答应你了,所以等。”晏雨声后知后觉自己的言行混乱,撑着石砖站起身重答道。

今日晴方好,雨后初晴的暖意不燥不湿,她心肺压着的沉郁终于散开,虽心头一团乱麻,却还是强打着精神,虚拍几下晏雨声的肩头,作轻松愉快道:“那便走吧,免得他反悔了,我走不成,你又要傻傻的等我。”

“哦,好。”晏雨声听话地点点头,伸手褪下她肩上挎着的小巧包袱。

她的物件不多,一套衣裙,几支钗花,外加积攒下来的月钱,和李兰钧赏她的那幅莲花图,零散杂物……

凑在一块还没有晏雨声在蒲县背的沙袋半重。

二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一圈,远远经过青云医馆三道,向来寡言的晏雨声都忍不住侧目而问道:“你要去哪儿?”

叶莲摸着手腕上的伤,在客栈门口踟蹰不敢入内:“先找个地方安顿吧。”

于她而言,骆飞雪的身份还是有些尴尬,况且不出几日就要与李兰钧成婚,她如今听到他的名讳都要绕着走,更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所以,她决定不去麻烦人家。

“不见飞雪吗?”晏雨声没眼力见地问。

“啊……不、不了,”叶莲一激灵,硬着头皮答道,“你帮我同她报个平安就行,我身上没个吃饭的行当傍身,等找到了再去见她也不迟。”

“当务之急是在扬州落脚,不是么?”

她又心虚地补充道,不敢与晏雨声对视。

却见晏雨声思索片刻,郑重其事地颔首说:“叶姑娘考虑得当。”

叶莲松了一口气,朝他摊开手道:“那晏公子,后会有期?”

“你日后要去做什么?”晏雨声将包袱放在她手上,略有些多话地问。

“找个馆子烧饭吧,我如今就会这个了。”

叶莲虽一直憧憬着自由身,幻想过许多,但如今突如其来地自由了,又变得迷茫起来。

她除了这一身照料人的本事外,就剩还算拿得出手的厨艺,但仅靠着这个,她又没头绪规划日后如何。

晏雨声听完,立即道:“你几时去,我同你一块。”

“我自己能行,晏公子不必太担心我,这些日子麻烦你太多了……再说,我总得靠自己吧。”叶莲忙摆摆手,将包袱撂在肩头推拒说。

“世道险恶,你一个女儿身,总有不便。”晏雨声固执地辩称。

“不能因为女儿身,就一直理所应当地不去尝试,我如今好不容易归为良籍,更要为自己争一把才是。”

叶莲垂眸,笑着说。

她说完,便背着包袱往客栈走,晏雨声站在门边听了她的话,仔细思索一番,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也转身离去。

“晏公子,还是谢谢你!”

叶莲伫足回首,在一片艳阳里朝他招招手。

还未等晏雨声答复,她就踏入店内,紧着步子往柜房去。

水牌上用墨字写了住店价钱,叶莲连蒙带猜认全了字,便开口说道:“掌柜,住两晚阁楼间。”

阁楼间逼仄昏暗,价格低廉,仅需二十二文一宿。叶莲不舍花销,便一切都从最便宜买。

“好嘞!”掌柜朗声应道,结算房钱后给她递了手牌。

那块水牌边还挂着一幅布,布上用炭灰写了两行字,叶莲从“火夫”“膳”这类熟悉字眼猜测出客栈招工,她接过手牌,犹豫片刻才壮着胆子问道:“掌柜,你们这里是在招伙夫么?”

“紧人,伙夫切配都招,布告上写着呢,三百文一月。”掌柜语气还算和善,见她探头打量,又问,“姑娘,你家有兄弟要做工?”

三百文一月,叶莲在南园做丫鬟时,最初都有五百文,后来到北院做了掌事丫鬟,月钱直直能有三两不止,还不算逢年过节、主家特赐的赏钱。

所以许多丫鬟,就算主人家再凶恶可怖,也没有想出府谋生的念头。

叶莲这样离经叛道的,出了南园,连外边扬起的尘土都觉得香飘,心头那点不是滋味也抛得差不多,看着三百文的工钱蠢蠢欲动。

“不,不是兄弟,”她腼腆地垂下头,涨红了脸道,“若掌柜的不嫌弃,我可以试试。”

掌柜眯起眼打量她一圈,霎时为难了起来:“后厨都是些粗人,姑娘这细胳膊细腿的,恐怕吃不消啊……”

他话中婉拒意味明了,叶莲听罢,忍着想逃的念头继续道:“我在府上厨房做过一年的丫鬟,伙夫的活干得不少,掌柜不妨让我试试?”

掌柜不愿听她多说,偏过头摇头拒绝:“哎,看你年纪不大,哪有姑娘家进后厨的道理?你说来做女使还差不多,不过我们这也不缺了,你问问别家去吧。”

“哦,好,谢过了。”

叶莲被他兜头泼一盆冷水,只得答应着道。

她也见过街边摊铺有女子营生,酒楼里更是不少茶房女使,可一到了要紧的活,又不让女子沾染,仿佛她们除了自己闯荡,就只能服务于人似的。

叶莲不甘心,她有自认为不错的手艺,不说官厨御厨,要找个小饭铺做帮厨都不成吗?

而后一连五日,她都被自己放的大话狠狠伤害了。

禹朝虽对女子谋生自立大为推崇,但民间还是改善颇微,自行营生的女子的确不在少数,可要找师傅好好学一门手艺,又推说手劲小、修习缓慢,不愿交付。

叶莲几乎走遍半城,也未有一处合适的下家。

门户小的,自然不乐得招女子为工,嫌弃碍事、手脚不麻利;门户大的,更是有自己特聘的名厨,不对外招工聘请。

这些天来,让她做奉茶女使和清红倌人的倒不在少数,叶莲深知陷入容易出逃难,自然不肯答应。

失魂落魄走在街上,再路过青云医馆,里面还是熙熙攘攘,没有半点歇业闭门之意。

“莲儿,莲儿!”在门边擦拭立牌的同芳眼尖瞧见她,连着喊了几声。

叶莲碰到鬼似的一抖,忙往回疾步走去。

“哎,哪去呀?唤你半天都不应。”同芳半点没看出她的窘迫,追上来拉住她说。

“同芳,好些日子没见了……”

叶莲苦笑着回头寒暄。

“进来坐呀,晏公子也在呢!”

同芳拉着她往回走。

叶莲被逮个正着,没由头再回避,只得由着她牵着往医馆里走。

心里正琢磨怎么同骆飞雪说话,医馆里诊间那片却空落落的,没人在坐诊。

“骆姑娘呢?”叶莲偏头问道。

“她,去南园了。”

同芳还未张口,晏雨声就端着一方药屉率先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