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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再会布上用炭灰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

红儿跪久了,身下有些见红。

或许是她有福,腹中胎儿竟无大恙。府医简便诊治后开了安胎的方子便离开了,留下叶莲坐在通铺边,不知来意地久久坐着。

叶莲一路搀扶着她到下人房,又亲自去请诊,事无巨细,照顾得格外周到。

“你说,像不像那时你为我的伤奔波?”

二人在房中半晌没话,叶莲环视一圈,忽然开口说道。

红儿知道她这条命都是叶莲求来的,但时至今日,竟然也开口说不出半句谢字。

偌大南园里,肯为她豁出性命的只有叶莲,这个曾经被她落井下石的赤忱之人、抱着她叫姐姐的便宜妹妹……后来她们关系恶化,出口只有讥讽,她没想到她会这样帮自己。

“或许吧……”红儿应和说,苍白的唇牵出一丝笑意。

“那天的药,你给他下了吧?”叶莲又道。

红儿抬头,避开她的目光看她的下半张脸,她嗫嚅了一会儿,沉默下去。

已是黄昏,房中没点灯,借着屋外的阳光还算亮堂,她们的脸被夕阳染红,却各自揣着心事。

叶莲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掖到一半停下来,盯着粗糙的麻布被面。

“这就是你要的吗?”她轻叹一声,率先发问。

红儿几乎平静地回道:“是,你可以同少爷谈情说爱,我不可以么?”

“这不一样,你给他下了药才得的骨肉,在此之前你们甚至没见过面……这样的人终究是靠不住的。”叶莲皱着眉摇头,劝说她道。

“都是做妾,还要分个爱与不爱,未免过于可笑了吧。”红儿不自觉扬起声量,嘴角的笑容转为嘲弄,“你以为少爷就能靠一辈子吗?你跟了他这么久,甚至连个傍身的孩子都没怀上,比起我,更应该害怕的人是你才是。”

她神色忽然软和下来,带着慈爱的眼神抚摸着平坦的小腹,触摸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儿:“我呀,就指着我的宝儿了,母凭子贵,日后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若是他不来接你,你该怎么办?”

叶莲忽略她的胡言,静默地盯着她的腹部说道。

红儿面上仍旧笼罩着一层柔光,落日照得她面色橙红,配上毫无血色的唇显得格外诡异:“那我就去死。”

“横竖摆在我面前就两条路,我有得选吗?”

她抬头望着叶莲,神色竟然有些凄然。

“你可以选,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拿掉孩子,还可以继续在南园……”叶莲说着渐渐无声,发现自己压根没有挽救的余地。

红儿罪籍在身,一生不能重获自由,留在南园之后的日子,困于世俗言论,她完全不能保证红儿是否能存活下来。

“你在执着什么?”红儿见她面色陡然发白,淡淡地问道。

“姐姐……”叶莲哑声喊她,随后红着眼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后面的话,“你选错了,你不该这么做的……”

红儿恍神,睁着血丝遍布的眼睛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腕,她仿佛从梦中惊醒,颤抖着嘴唇问:“你也觉得我错了?”

她问完又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继续执迷不悟地说道:“我要入高门,我要翻身了,这一步我千方百计才走到,废了这么多功夫……”

“你本来可以嫁个平常人等,一生平安顺遂,为何非要弄成这样,去做妾呢?”

“我不要!我不要嫁给门房,我不要嫁给小厮!我曾经也是正经门户出身,为何、为何沦落至此……”红儿捂着耳朵拼命摇头,声嘶力竭地喊道。

叶莲做梦都想要的日子,在红儿眼里却是如此轻贱。

“你攀高枝,却要我嫁这种下三路的男人,连……莲儿,你真是一片好心啊。”

红儿忽然仇视地瞪着她,冷哼一声道。

叶莲察觉她不清醒,站起身拍拍衣裙,面色晦暗地自嘲说:“我没办法啊,姐姐,我是真的喜欢他。不然我早走了,早该离他远远的了……我是割舍不下。”

天色渐浓,叶莲走到桌前点起烛台,蜡柱上凝着干涸的蜡泪,点燃后又汨汨往下淌着新泪,她无意触及热蜡,被烫得缩了缩手。

指尖上凝出一小块透白的蜡,她捻了捻,将那块冷置的蜡搓下。

红儿支撑着身子爬起来,靠在灰石砌成的墙上,小心翼翼地靠好,嘴里呼着气。

叶莲走到门边,她才缓和好情绪,不明不白地说:“我选错了,你也没有选对。”

这话看似讥讽挑衅,叶莲听着,却是另一番滋味。

她临出门时匆匆回头,见红儿倚靠着墙面,泪水无声无息流过面颊,她任由涕泪纵横,只痴痴地盯着天花板。

叶莲逃也似的走了。

几日后,南园侧门停放一架灰扑扑的小轿,红儿无声无息地踏上轿凳,一路往东街薛府去。

厨房来了新人,叶莲再过去看,通铺上属于红儿的位置早已更替,全然不见她的痕迹。

浑浑噩噩走出下人房,却见房门外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哭笑不得地同她对视。

“今日告假?”叶莲问。

云儿锤锤腰背,回道:“月底呀,是去采买的日子,正巧轮到我去了。”

“我都忘了……”叶莲恍然回望,摇摇头笑道。

厨房陈设依旧,几乎没有变化,屋前郁郁葱葱的树叶沙沙作响,好似能闻到前屋的饭菜香味。

云儿两步并作三步,走到她跟前挽住她的胳膊:“我如今是厨房统领的大丫鬟了,这你可不能忘!”

她笑吟吟地说着,又扯着叶莲往灶房去,早春时节,正是花鸟同游,炊烟袅袅往天边散尽,愈往前屋走,柴禾木炭的烟熏味愈发浓重。

“不敢忘,你送我那包松子糖我都没敢动,就为了记着你的升官大喜呢!”

叶莲半推半就跟她走到厨房,门边碗口大的水井边置着一只木桶,她顺手就提了过去,放在灶台上。

众人见她过来,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路迎上前同她一阵嘘寒问暖。

沈嬷嬷见云儿还未动身,抽空嗔道:“怎么还没去采买,这都什么时辰了?”

云儿嘿嘿一笑,躲到叶莲身后探出半个头:“我这不是等着莲儿同我一块去么?”

“莲儿是北院的掌事丫鬟,哪能同你这样胡闹?”沈嬷嬷无奈叹了口气,没好气地说道。

“我正巧也要出门办事呢,同云儿一块去有个伴也好。”叶莲赶忙打圆场,笑着说。

“那趁早去吧,免得回来迟了误了晚膳的时辰。”

沈嬷嬷摆摆手,塞给云儿一只竹篮将她们二人往门外推。

叶莲在门边伫足又笑谈几句,这才跟着云儿往南园侧门去。

南园这些日子热闹不少,李兰钧不知是心情好还是改了脾性,惩处下人少了,大家过得松快许多,在园中也能听见细碎的谈话声,颇有人气。

“如今她走了,厨房的阴气都散了不少,这几日我喘气都是舒坦的。”

云儿跨过院门,大大咧咧地吐言道。

“话说薛府竟真来认人了,也是一桩奇事,本以为他们不会理会这些的。”

叶莲避开她的话,转而提及其它。

云儿一向跳脱,立即就接话道:“她命好啊,这回真的如愿当主子了。”

“听说少爷亲自写了信递去,不知信上写了什么话,让他们肯认下这上不得台面的丑事——莲儿,你常在少爷身边伺候,你见到了么?”

叶莲讪笑着摇头,心虚地看向庭中景致,伴着流水潺潺声开口道:“少爷的事,向来不许旁人掺合。”

“是这样吗,我以为你与少爷亲近,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呢。”云儿撇撇嘴说,又想到什么似的继续道,“那日若不是你出面,她早就被打死了,你听她同你说了半句谢话没?”

“没,她魔怔了,都不太能听进我的话。”

叶莲垂首道。

云儿轻嗤一声,忿忿不已地踢开一块误入廊道的小石子。

递了手牌,二人一如从前般相携穿过狭窄的胡同,走到开阔的街道上时,路边荡过一个扛着草垛卖糖葫芦的走贩。

云儿咧开嘴笑着问她:“你从前不是稀罕这些吗?怎么不见你侧目了?”

“见识过太多好东西,这些反而没那么稀罕了。”叶莲回道。

云儿一愣,收敛了些许笑意,她眨眨眼,出言叹道:“那倒也是……我可还记着你那时笑得犯傻的样子呢。”

“我有些想那家软羊面了,”叶莲看她失落,转口提起旧事哄她开怀,“吃了这么多家,还是觉得他家味道最好。”

“是吧,你去北院后我又来吃了好几道,今日你我都在,我请你再吃一道可好?”云儿闻言,又掀起笑颜朝她挤挤眼。

“好呀,我非得吃到你钱包豁个大洞不可。”叶莲拍拍手,也跟着插科打诨道。

二人笑作一团,嬉闹着往面馆方向慢慢走,路上还不忘正事采买了几件缺物,一路磨蹭,日上三竿才走到店门口。

只是还未进店,叶莲就瞪着眼睛看向门口一处空地,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门口一年轻男子席地盘腿而坐,面前摆着一张用石子压住四方的破布,布上用炭灰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看相。

“晏公子?”

年轻男子仰起头,灰头土脸的一身只有脸颊还算干净,他眼中闪过几丝光亮,一派正襟危坐的严肃模样透出些许滑稽。

晏雨声盯着她,应道:“嗯,叶姑娘。”

“才几月未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叶莲拉着云儿走上前,歪着头左右打量他。

“钱,被山匪抢了,受了些伤。”

晏雨声一字一句回道。

云儿扑哧地笑了起来,眼珠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莲儿,这是你哪里认识的奇人,说话好生古怪!”

晏雨声面上浮起薄红,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破成布条的道服,又中气十足地挺起胸膛自我介绍道:“云翳山,晏雨声,修道之人,不是流氓。”

“没人说你是流氓呀!”

云儿掩面大笑,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第72章 师兄“飞雪,别来无恙。”

叶莲看不下去,戳戳云儿的手臂道:“云儿,你别逗他了,他不经逗的。”

“为何要逗我?”

没等到前仰后俯的云儿开口,晏雨声这个木头讷讷转过头问道,眼中只有不解。

“没……她是觉得晏公子有意思,”叶莲尴尬一笑,又故作漫不经心地转移话头,“晏公子受伤严重么?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晏雨声诚恳地摇头:“无大碍。”

“那同我们一起坐下吃面吧,在蒲县都没跟你好好道别,算我欠你的一顿酒饭。”

叶莲见他潦倒落魄,十分体贴地开口邀请道。

“不、不太好,我不能白吃你的面。”

晏雨声一双清澈的眸子直直望着她,义正辞严地拒绝。

笑饱了的云儿也扶着她站直起来,露出一口细白牙指了指手上的竹篮:“你吃了面,帮我们提半日,算是我聘你做帮工了。”

街道熙熙攘攘,路过之人皆好奇地打量着他,把他瞧得不太自在。

晏雨声摸摸饿了几日的瘪肚子,又想起身上大小伤痕,沉默半晌才开口应下:“好,谢过姑娘。”

云儿满意地点头,朝店中伙计吆喝道:“三碗软羊面!”

“客官,就一张桌了,您们将就将就?”伙计哼哧哼哧地走上前,指指身后不算宽敞的桌面道。

“我就坐在这儿吃。”晏雨声开口,整了整自己的破衣烂衫,挺直背目不斜视地说。

叶莲欲要劝说,却被云儿拉到座上,眯着眼八卦道:“你去蒲县还认识了这么个眉清目秀的道士?”

“啊……偶然认识的。”叶莲坐在长凳上,无辜地眨眨眼。

云儿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抹开桌上尘土,从筷筒里抽出两只木筷塞到她手中。

她看向晏雨声,正巧捉到他偏头望着这边,又挑起眉神神秘秘地问:“少爷知道么?”

“大抵知道吧,他们没说过几句话。”叶莲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疑心她想到什么不正经的地处去了。

“嗨呀,那就是不知道!你竟然敢带着他在少爷面前晃,胆子越来越肥了!幸亏没被少爷发觉——”

云儿猛地一拍她的肩膀,眉飞色舞地说着。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真的只是友人而已,不,也算不上友人……就是故识。”叶莲赶紧掐着她的胳膊,让她噤声收了胡乱的念头。

“嘶!”云儿弹开,缩着脖子揉按痛处,有些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忍不了少爷的臭脾气,在外面找了新相好呢。”

“给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少爷生起气来可不是吃素的。”叶莲没好气地回道。

伙计适时端上两碗热腾腾的汤面,打断了云儿愈发高涨的打趣之心。

叶莲大口吸溜一筷子面条,嚼了半晌,发觉这面只是在她心中好味,真正吃到却是相差悬殊。

怀着复杂的心绪再吃了两碗,叶莲郁闷地结账走人,掏腰包的云儿还未说什么赖话,她这个白吃的就悻悻然评判道:“哎,怎么觉得味道变了……”

云儿挎起竹篮,一边检查篮中物件一边嗔怒道:“变了你还吃了三碗,占便宜哪有你这么占的。”

叶莲挽起她的手臂,嘻嘻笑着不说话。

二人一路走,晏雨声就像野鬼似的一路跟,本就活像个要饭的叫花子,这样穷追不舍贴着衣着打扮上乘的她们,就更像了。

“叫花子”亦步亦趋地走在她们身后,伸着手抓了半晌,说好要给她们提的货物一件没抓着,又闷声不开口,只得空着手游荡于街市。

“前面就是医馆了,我给少爷抓些药回去。”叶莲远远看见青云医馆,指着牌坊同云儿说道。

李兰钧这几日忙活于交接事务,趁他还未下值,她得提前把汤药熬煮好,免得他回来迟了喝药的时辰。

“你这些日子总往医馆跑,少爷得什么病了?”云儿多嘴问道。

叶莲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索性搪塞她说:“我也不大清楚,兴许是治头风病的。”

“也是,开春是容易犯病。”

云儿并未多想,随口答道,见青云医馆门庭若市,她又说起闲话,“少爷那个未过门的妻也开了家医馆,听闻还颇有名气呢!”

“女子做这些倒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儿,不过她一个名门闺秀,偏要开什么医馆,那些贵人恐怕笑话死了。”

“是么……为何她做就要被笑话呢?”叶莲思忖着问。

“咱们这些人,多半是迫于生计、没法子才去做生意养家糊口,她一介贵女,自降身价来当郎中,可不是被笑话么?”

云儿解释说。

“对她未免太刻薄了些。”叶莲嘟囔道。

“你这样说,不会咱们要去的就是……”

云儿见医馆坐落位置优越,又来来往往不少人,忽然转过头后知后觉道。

叶莲颔首,此时她们已站在医馆大门,里边侍女一见她就自然地迎上来,笑着唤她:“莲儿,几日不见了。”

“同芳,我来抓些药回去。”叶莲应和道,随即挽着云儿踏入医馆。

医馆内略微有些拥挤,找了个空地落脚后,叶莲朝门边一看,见晏雨声也神色复杂地走了进来,站在她们一尺之外。

“小姐,莲儿来啦!”同芳大着嗓子朝里喊道。

不出多时,半遮的门帘被一卷书撩开,骆飞雪从里面缓步而出,随后是侍女和看诊的妇人。

她一边走一边偏头同妇人交代,末了指了指书卷上的字眼,才让妇人去百子柜抓药。

“我估摸着你这几日要来,你果真过来了。”骆飞雪捶捶腰背,眯着眼看她道。

叶莲一笑:“不止要来,还要劳烦你煎药。”

“哦,无事。”骆飞雪应道,目光悠悠投向一侧的云儿。

她一向锐利,云儿被她盯得有些发怵,又因才说了闲话,不由得心虚地缩在叶莲后面。

“这是我南园的好友,云儿。”叶莲介绍。

“哦,小莲儿的友人就是我的友人,不用拘谨。”

骆飞雪扬眉笑着打量她,说话间,眼睛无意往旁一瞟,好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瞪大又皱起,不可置信地飞快眨巴了几下眼睛,“师兄……?”

鹤立鸡群的“叫花子”终于舍得迈开步子,走到骆飞雪身前微微一拱手:“飞雪,别来无恙。”

其余人皆愣了神,眼神在他们二人之间徘徊。

“有段日子没见了——云翳山被打劫了,你穿成这副德行?”然而骆飞雪关注的却是另类方向,上下扫他两眼,十分嫌弃地说道。

晏雨声正欲张口,她又抬起手制止住,瘪瘪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去后院吧。”

说罢率先抬腿往后院迈去,走到门边又朝叶莲看了一眼:“小莲儿,你们也一同来坐坐。”

她一贯喜欢下命令,问也不问就嘱咐道,叶莲习以为常,领着云儿往后院走。

走着,她又忍不住回头跟晏雨声确认:“晏公子,你……你是骆姑娘的师兄?”

这世间果然太小,她当初从未把骆飞雪同他联系到一起过,没想到无心插柳。

“嗯,她是师父领进来的徒弟,排在我之后,所以是师妹。”晏雨声不知在解释什么,开口就答。

“哎,师兄,你在说什么呢!”骆飞雪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桌边,没好气地说。

晏雨声本就寡言,她这一打断,霎时就缄口不自在地摸摸鼻尖,站在距她们不远的杏树下立成木桩。

“小莲儿,你认识我师兄?”

骆飞雪没再多说,转而向叶莲发问。

“我在蒲县时碰见他在帮工,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没想到是骆姑娘的师兄,真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叶莲道,拍拍衣摆在她对侧坐下。

云儿也踌躇着坐在空位上。

“让晏公子在那儿站着好吗……”叶莲别过头看晏雨声站在一旁,体贴地问道。

骆飞雪用手轻叩桌面,漫不经心地说:“你让他在那干站吧,过来也是满嘴‘男女授受不亲’不肯坐。”

她嗓门清亮,这一声也没背着晏雨声说,直截了当地扯着大白嗓在他面前出言,说完也不看旁人脸色,拿起茶壶斟茶喝水。

“晏公子倒也没有这样迂腐,往日在蒲县还同我一块算过账呢。”

叶莲赶忙替他开口,讪笑着说道。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她还没笑多久,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几人面色晦涩地又望向晏雨声。

“你还说不是相好!”云儿率先朝她嚎了一嗓子。

叶莲一激灵,要收回话为时已晚。

果然,骆飞雪也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一口茶水要品不品地放在嘴边,含笑揶揄道:“我师兄单纯得很,可没与女子来往过呢……”

“是么……”叶莲故作镇定地问,目光求救般飘向树下雷打不动的“木头”。

“木头”垂首盯着鞋尖,好似没听到。

“哈哈,那时也是没法子,物件都紧缺着,就两张木凳坐。”叶莲求助无果,干笑着解释道。

“我这都没问,你不打自招做甚?”

骆飞雪险恶地一笑,眯着眼看着她说。

越描越黑,叶莲索性闭上嘴,乖乖饮了一口她递过来的茶水。

“李兰钧知道么?”骆飞雪凑上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叶莲抬头看天。

“知道呀,莲儿带晏公子常在少爷身边晃呢!”云儿抢着开口说。

临阵倒戈,叶莲气不过掐她大腿反驳道:“什么叫‘常’在身边晃?你真是越说越解释不清了!”

“谁让你哄我,还说跟晏公子不熟,哪有这般‘不熟’的?”云儿呛道。

说罢又猛的想起骆飞雪与李兰钧的关系,惊觉失言僵着脖子用余光往旁觑,背上已是冷汗直下。

叶莲说不过,抓耳挠腮地转头看向晏雨声,恨不能掰开他的嘴为自己发声:“晏公子,你倒是说句话呀!”

晏雨声幽幽抬起头,眼睛盯着骆飞雪,神色难以捉摸:“他就是你的未婚夫婿?”

第73章 心事他本就不必为她守贞。

“我以为你晓得。”骆飞雪回道。

晏雨声的眼神几度往叶莲身上看去,他眉头紧锁,半晌才道:“你从不同我们说起过。”

“一桩老鼠屎般的好姻缘,有什么可说的?”骆飞雪淡淡别开眼,将茶水饮尽。

场面一度尴尬,晏雨声沉默片刻,冷声说道:“他不能托付,你去退婚。”

其余人听罢均收敛了笑意,叶莲拿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她盯着杯中茶水,水面澄黄,其中游着两片尖叶。

“我又不是睁眼瞎,要能退我还坐在这儿做甚?”骆飞雪嗤笑道,眸色沉暗下来,“师兄,扬州不是云翳山,我再闹腾都没用。”

晏雨声不语,闷头跨到叶莲身侧,几欲开口:“你……你到底……”

叶莲只感觉无处遁形,仿佛自己搅乱了所有,她不敢看他,只是垂着脑袋等待他的后话。

如若骆飞雪必然会嫁与李兰钧,她夹在二人之间又算什么?

李兰钧过于沉重的情意让她无法动弹,而骆飞雪……自己真的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南园形同摆设,被迫接受夫君与她人两厢情愿的一生吗?

爱欲其生,恶欲其死,即使她交付一生,李兰钧也绝不会可怜她。

“跟她无关。”骆飞雪起身扯开他。

叶莲抬眼看向她,又怯懦地低下头。

“你们跟着同芳去煎药吧。”骆飞雪接着说道。

同芳福身,上前一步打破僵局:“走吧莲儿。”

云儿见她怔忪,拉着她的胳膊起身,一路把她领到代煎处。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到了一列陶罐前,盯着伙计一边倒药一边看火,云儿轻叹一声说道。

“不,是我……唉,我也不知道。”

叶莲脑中一片混乱,垮着脸回复她。

“骆小姐是个好相处的,你莫要这样担心了,日后共处南园,说不准还更热络呢!”云儿不明白她的苦衷,却也开口安慰道。

“我选错了吗……”

红儿的声音仍在脑中回荡,她无可奈何地扯出一抹笑,无助地问道。

云儿闻言,口齿不清地告诉她:“也不能这样说,就是、只是……你身处南园,主子的心意不可不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稍有权有势些的男子,不都是三妻四妾么?少爷虽跋扈,但总的来说还是个好归所了。”

陶罐咕噜冒着热气,把药草的苦腥统统发散出来,叶莲揩揩鼻子,略微屏住呼吸。

“云儿你呢,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男子。”她问。

云儿顿了顿,思忖过后回道:“大抵就是有手艺能养家糊口,踏实过日子的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

叶莲定神看着檐边晒着的干草药,一字一句说着。

层云遮日,墙隙间豁开一道陈年旧孔,杂草纷杂长在周遭,绽出一粒一粒的小花。

灼日冒出头,走过蜿蜒的石子路,桃花已落满枝,各色花木争相攀展,在一众繁复的堆景中,李兰钧坐在书房前小院里,背着她弯腰似在捣鼓着什么。

“少爷在做什么?”

叶莲拎着草绳绑住的药罐,出言问道。

那人的身影一晃,转过头看着她道:“怎么才回来?”

“在青云医馆煎药,耽搁*了些时辰。”叶莲解释说。

“哦,”他手上仍动作着,随即撑直腰杆心不在焉地说,“杨遂真是愈发烦人了,仗着自己官大,把我当什么使唤……”

“杨大人不是要走了么,怎么还不急收拾行囊?”叶莲问。

“哦,他递了缓任印信,平儿病得厉害,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李兰钧背着她道,并不回头看她。

叶莲走近,探头探脑地出言说:“那少爷岂不是还得等几月才能就任?”

“红示都贴了,我上任通判早就铁板钉钉的事,他就是偶尔过来帮衬而已。”

他回道,忽然双手抱着什么要抬起来,“你看——”

他将雪白的一团举过头顶,那团毛绒绒的东西扑朔几下,蹬着腿挣扎着要跑。

是只巴掌大的兔子。

“少爷想吃兔肉了?”叶莲走近接过那只白兔,抱在怀里拍了拍它的背。

李兰钧一噎,转过头嗔道:“我缺这二两肉吃?”

叶莲故意这样说,得到他的反应后满意地勾了嘴角,明知故问:“那买它来做什么,园里已有不少禽兽了。”

“不是买的,是杨遂送的,”李兰钧弯腰又抱起一只,那只躺在他怀里半点不动弹,惬意地眯着眼打盹,“再说,这偌大一个南园,岂会没有它们的容身之所?”

“有是有,不过少爷要养,又从不会自己喂,放它们在笼中好不可怜。”

她挨着椅背,垂首观察李兰钧的神色。

李兰钧将眉一横,掀起眼皮看她道:“谁说的?我下值得空自然会喂。”

他着墨于眼下的小痣也带着些微嗔的意味,一双眉目要怒不怒,平白添一分娇气。

叶莲放了药罐,忽然俯下身,也不顾他人目光,将白兔放入他臂膀,环着他的脖子将头枕在肩上,歪头看着小兔问道:“看着像新生的,取名了么?”

“这只叫白兔,这只叫白兔其二。”

李兰钧眉尖一挑,惬意地往后倚,转脸与她耳鬓厮磨。

他鸦羽似的睫毛扫过她的面颊,声量不自觉放轻放缓,吐气如兰。

“太不上心了吧。”她忍俊不禁,伸出手揉揉它们的头顶和长耳。

“你来取,我倒要看看你能取什么名儿。”

“这只如此闹腾,就叫小兰花。”叶莲点点扑朔的小兔,小兔一惊,从怀中跳到草地上,蹦跶着躲进花叶缝隙。

李兰钧不乐意,没好气地抬眼看她:“取的什么名,这只——”他拎起那只熟睡小兔的耳朵,一下将它提起来,“我还说叫小莲花呢!”

“好呀,正好凑一对。”叶莲应和道。

他一听,嘟囔着“好什么好”把小兔放到草地上,却也不再提起取名的事,默认了叶莲取的名讳。

叶莲又拾起药罐,吩咐侍女取来桌椅,坐在他身旁揭开罐口往瓷碗中倒药。

碗中汤药黑沉,她从袖中摸出一包糖块,捏起几颗丢进碗里。

“这放了糖,药效不会差了吧?”

李兰钧看一眼那碗药,又皱着鼻子看向别处道。

“少爷喝了月余,哪次喝完不吃点心压苦意?何况我问了骆姑娘,放糖无坏处。”叶莲扇了扇微弱的热气,将碗递到李兰钧手中。

他接过汤药浅啜一口,咂咂嘴又道:“你三天两头往她那儿跑,别被她带坏了。”

“骆姑娘有什么坏的……”叶莲嘟囔说。

“还不坏?满口胡言乱语,看着要成仙似的……我看你就是被她带的,上次竟然说什么——”李兰钧张嘴即来,说到后面却又没了声音。

“说什么?”叶莲问。

他拿起药碗,将碗中药水一饮而尽,随即龇牙咧嘴地嚷道:“好苦,给我拿块方糖来!”

叶莲忙从纸包里翻出一块糖,捏着塞进他口中,他依旧嚷嚷着苦涩,她一时忙活于给他缓和,竟没再继续提及问话。

此事就被他这样揭过去了。

李兰钧自从厨房侍女那事事发后,心中总郁郁不得甘,有时正办公理政,听着堂下众人唾沫横飞,就会想起小丫鬟面色痛楚,跟他说不想再信他。

他自问清白,从没做过什么罔顾她真心的事,就连那时□□焚心,差点着了别的女人的道,他也恪守着,跑到她门前叩问,未做染指之事。

他本就不必为她守贞。

“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耳边有破锣嗓子喊道。

“我有何错?”李兰钧倏地跳起来,冲着大门争辩道。

佥厅陡然寂静下来,众人盯着他,一个个默默收回手中攥成球的文书,面色耐人寻味。

“贤弟,你又出神了。”坐在一侧的杨遂拍了拍被吓得不轻的胸口,出言提醒道。

李兰钧从神思中缓缓回神,一一扫过堂中众人的面孔,浑浑噩噩地颔首,扶着桌坐下。

府衙近来清闲,又是清点财账之时,所以一派鸡飞狗跳,隔着几道墙都能听到中气十足的争执声音。

他时常在这一片菜市似的厅堂中出神,听着耳边嘈杂的人声,脑中不停浮现书房里小丫鬟的脸。

回南园后,她好像受了不少委屈。

李兰钧轻叹一声,用羊毫蘸墨在纸上画了个圈。

“是不是临近大婚,心中忐忑了?”

杨遂夺去他糟蹋文书的笔,耐着性子问。

他转过头,闷声道:“有什么可忐忑的,骆飞雪说不准又琢磨着推迟呢……”

“你二人性子相似,婚后一定有意思。”

杨遂笑笑,只当他是孩童心性,跟自家未过门的夫人闹不愉快。

“你别拿我取笑了,”李兰钧瞟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我如今正是事事不顺的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怎的没发觉你事事不顺?”杨遂听罢,只觉得他在夸耀,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撇撇嘴勉强回他。

李兰钧揉揉太阳穴,无心搭理他:“你懂什么……”

“你这些日子总这幅模样,交代不听,政务也理得一团浆糊,到底在忧心什么?”

“有你在,还需我操心么?”

李兰钧漠不关心地说。

“我能力确实不错,但哪有天天给你擦屁股的道理。上回你批那条公文,批的什么玩意,我替你顶了名,知府大人差点没给我一巴掌拍碎……”

杨遂隐约听到他的赞赏之意,没完没了地絮叨起来,又是拍他的肩膀又是敲他面前的宣纸,恨不得跳起来站在桌上诉说自己的丰功伟绩。

李兰钧淡淡别开脸,擦了擦脸上飞溅的唾沫,又开始冥思苦想。

小丫鬟近来乖巧得诡异,让他不自觉萌生出她要做什么坏事的念头。

她要做什么呢?

即便她再无理取闹,再恃宠而骄,就算她说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法子摘下来讨她欢心。

李兰钧正想着,杨遂这厮不知何时凑到他面前,瞪着眼看着他道:“你别说你这要死不活的臭德性,是因为你园中那丫鬟。”

他声量并不大,甚至是压低了在李兰钧耳边说的,横竖堂中嘈杂,其余人有心都听不清。

第74章 捉奸“在蒲县他就缠着你,如今还追你……

李兰钧神色终于动摇了,他那双无神的眸子霎时浮起光亮,嘴上却维持着淡然的语气:“你怎么晓得?”

“公事哪能让你这样魂不守舍的,李通判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也就你自己那点私情了,都不用猜。”杨遂嘴角一抽,阴阳怪气地答道。

“你这时倒是有点眼力见了。”李兰钧不甘示弱,随口呛他。

“放着骆姑娘这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夫人,你现在竟然想着那丫鬟,李兰钧,你别说你为了她婚都不愿成了!”

杨遂不理,戳着他的脊梁骨骂道。

“骆飞雪好,你怎么不娶?”李兰钧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也跟着上了火,“我有说不成婚么,说到底我要娶她都是权宜之计,谈不上什么情份可言吧?”

“我想爱谁就爱谁,想纳妾就纳妾,她就本本份份做她的正头夫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杨遂闻言,面色别提多难看,他忍无可忍,嗷的一嗓子大喝道:“李兰钧,你他娘的是人么!”

“你玩弄婢女该有个头吧?她有什么手段要你这样,你非她不可为何不娶她为妻,在这儿耍浪子生情算什么东西!”

“杨遂,举国上下就你情深似海,别拿你那一套诓我,我就一凡夫俗子,做不到你那样!”李兰钧拍桌而起,怒极反笑道。

“我不仅要纳她为妾,待处理好她的身份,我还要抬她做平妻,让她入宗祠,生生世世同我的名讳刻在一起!”

话方才说完,杨遂一拳头砸在他鼻梁上,将他连人带椅打倒在地。

案上几沓纸书被他的衣袖所拂开,连同砚台笔墨一块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李兰钧吃痛地伸手摸到鼻梁,几滴血水涌出,爬过人中上唇掉在纸张上。

“你疯了!”他抹开鼻血,朝杨遂喝道。

“你才是疯了,你要毁了她不成?”杨遂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咬牙喘着粗气,紧接着驳斥说。

厅堂乱作一团,堂下众人皆奔过来将他俩拉开。

“通判、翰林,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几个年岁比他们还年长的下级摸爬过来,一边拦着杨遂,一边搀扶李兰钧,挡在他们面前唉声叹气。

李兰钧捂着汨汨流血的鼻子,说话声掩在喉咙里不甚清晰:“当下这个局面,你没资格说我!”

他欲要撑着身子起身,却几回爬不起来,有些狼狈地扶着地起来,心头那股恶气还未发泄,便听门口有人沉声说道:“兰钧,放肆!”

李肃阴着脸走进来,不知在门边站了多久,听了多久,反正面色十分难看。

“大人怎么过来了?”杨遂挣开他人的束缚,整整衣摆,好整以暇地作了一揖。

“再不过来你们就要翻了天了,”李肃瞥他一眼,冷哼一声道,“公堂之上,不好生处理政务,你们倒好,不仅闲话家常,还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这个大人就要问翰林了,我活活挨他一拳,怎么都不算挑头之人吧?”李兰钧擦干净面上血污,悻悻回道。

“你!你还有脸说委屈!”李肃指着他的脑门,“大肆宣扬自己那点龌龊事,还嫌不够丢人吗?”

李兰钧也不客气,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眸色暗沉:“龌龊?大人,娶妻纳妾,不是常事么。我和翰林探讨,顶多也就是说了闲话而已。”

“和骆家的婚事,由不得你放肆!”

李肃干脆直言道,也不避讳他人。

方才李兰钧和杨遂一通对骂,众人已是心知肚明,他自然没了遮掩的必要。

李兰钧并不接茬,稳住身形后径直踏出门,略过他时头也没回。

“你要去哪儿!”李肃转身喊道。

“告假!”他不卑不亢地回道,“杨翰林这一拳,儿子再不回去处理,恐怕成婚当日更没个好脸见人了!”

说罢不管不顾地离开佥厅,沿着小道一路往府衙大门走去。

还未到下值的时辰,门口一片冷冷清清,只有不少行人路过,却不多在府衙周遭伫足。

李兰钧鼻梁一阵抽痛,他皱着眉用手巾捂住口鼻,抬腿往附近集市方向去。

他平日里不常出门,对扬州城并不熟悉,只认得几个常经过的街市、铺面,此时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就想找个郎中看鼻子而已。

府衙地处闹市,附近就是集云大街,李兰钧乱逛一通,好巧不巧逛到青云医馆,牌匾上刷着黑漆四个大字格外扎眼。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他心头一派烦躁,不想见骆飞雪是真,忍不住疼也是真,在对街踱步良久,他才好不乐意地迈开腿。

青云医馆自开业以来就没冷清过,现下更是摩肩擦踵,几乎挤满了看诊拿药的病患。

不知为何,医馆外也热闹非凡,人群围堵在一处,扬着手争相往圈内拥挤。

李兰钧走到门边,特地避开了那堆不知在争抢什么的人群,站在门口踌躇着要进门。

“李三少爷?”

丫鬟同芳从医馆走出,手里端着一簸箕黄纸包裹的药丸,甫一见到他,也不见礼,冷冷淡淡地说道,“我家小姐今日接诊满了,恐怕没空。”

李兰钧捂着脸,气得不轻:“谁说我来寻她?我是路过而已!”

“这青天白日的,李少爷特地走到门边来说路过,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同芳将脸一侧,满不在乎地拆穿他。

“你这惹人烦的——”李兰钧攥紧拳头,瞪着眼向前几步喝道。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听一旁人堆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女子清亮干净的嗓音高声喊道:“大伙,避瘟散布得差不多了,我待会儿去取多些来!”

同芳和他一道转头,紧张地盯着密集的人群。

“李少爷,要见我们姑娘也可入内……”

她连忙叫住他,可李兰钧向来是不听劝的,长腿一转弯就走到人群边,扯着他人的衣襟呵斥道:“让开!”

然后拨开人群往中间靠。

好不容易挤到头,眼前一幕险些让他气到发抖:叶莲和一不知名男子守在摊铺前,两人默契地发放着药物,肩膀不时挨在一块。

那男子一边派药,一边还用余光偷偷瞧她,偶然对视一眼,她还会弯弯嘴角朝他笑着闲谈。

两人谈笑风生,殊不知李兰钧站在摊前已有一会儿,他捂着半张脸,两只眼恶鬼一样盯着他们,就差掀摊而起。

叶莲方才就发觉有人直勾勾盯着自己,一开始还以为是觊觎她的单身闲汉,有意没去与那人对视,后来那人愈发猖狂,就霸占着位置不走,她才皱着眉头看过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自家少爷不知何时起就站在她面前,偏偏避瘟散气味浓重,掩盖了他身上素来独特的香气,等她与他对视时,早就为时已晚。

“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兰钧阴恻恻地开口,似乎压抑着怒气。

“少爷,”叶莲先唤了他一声,随即解释道,“我今日来抓药,碰巧医馆分发避瘟药物,又有伙计告假,我想着时辰充足,就来帮了会儿忙。”

她倾身向前打量了一会儿,又问:“少爷的脸怎么了?”

“男女有别,你就这样同他在外抛头露面?”李兰钧不听她的话,声音气得发抖,转而看向那男子,又是一阵狂怒——

“怎么是他!”

“在蒲县他就缠着你,如今还追你追到扬州来?!”

叶莲耳膜嗡嗡直响,她看了一眼身侧的晏雨声,又无奈转回头看向李兰钧:“少爷,我们……我回去细细同你说。”

周遭人见他们三人纠葛,活脱脱一副捉奸的做派,纷纷来了兴致,不散去反而围上来指指点点。

“这女子好生有种,竟敢当着原配的面同姘头在外招摇!”

“我看啊,那个不敢露脸的才是奸夫,不然怎么遮着脸?”

“你什么眼神,他这副跋扈的模样一看就是原配丈夫啊!”

“我看还是报官比较好……”

一时间乱作一团,李兰钧身正不怕影子斜,一动不动地站在摊前,他张口,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他到底跟你什么关系?”

“就是……在蒲县有过交道,然后来扬州重逢了而已,不是那种关系。”

叶莲倒也不慌张,简明扼要地阐述道。

“我看就是相好!”有人添乱道。

“你跟他就笑,跟我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动不动要吵,你还说没关系?”

李兰钧似乎听进了旁人的撺掇,咬牙切齿地开口喊。

“少爷不信我?”叶莲听罢,也跟着沉下脸说道。

“是你先不信我的!是你先说不想信我的!我不过问了你一句,你就这副模样,急着袒护他吗?”

李兰钧气极,将掩在面上的手巾一扯,用力扔在地上狠狠跺了两脚。

他本就未止好的鼻血又缓缓从鼻腔涌出,顺着口唇流下脖颈,染红一块衣领。

“跟我走!跟我回去我就当没发生过,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他忽然又颓然起来,红着眼不知是痛是委屈,看着叶莲妥协道。

叶莲看他血流不止,有些恻隐地踏出半步,开口唤他:“少爷,我没……”

“别跟他走。”晏雨声伸手,将她拦在身后。

“晏公子,你怎么也拎不清了?”

叶莲夹在两人中间,一时半会解释不过来,看着两人焦头烂额地不停踱步。

“她相公不会被气死吧?”

“总比被姘头打死好,你看这男子的身板,一看就是练家子!”

“还没人报官吗?”

“……”

第75章 难堪“我是……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眼看人越围越多,都快赶上医馆看诊的病人三成不止,骆飞雪终于优哉游哉地踏出门,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开了金口:“哟,几位,在我医馆外唱戏呢?”

众人见她出面,一时安静了许多。

李兰钧捂住口鼻,偏过头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小姐,您还是别添乱了吧……”同芳长叹一声,颇为无奈地说道。

骆飞雪瞥她,抬手给她脑袋用劲弹了一把,同芳吃痛地抱着头躲开,她才拍拍衣裙正色道:“散了吧,没领到避瘟散的,明日还会发放。”

围观群众大多受她恩惠,碍于她的面子,再好奇都忍住走开了。

叶莲赶忙从桌子另一侧蹿出,走到李兰钧跟前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巾。

李兰钧好不狼狈地不停擦着血滴,见她听话走到自己身边,心头那点委屈好歹消散了些许,咬唇接过手巾敷在鼻上。

“这是怎么了?”她瞧见他鼻上的淤青,皱着眉忧心道。

李兰钧的委屈劲忽然冒出来,他飞快眨了眨眼,掩下泛红的眼眶,低声回道:“没怎么……”

“少爷……”

叶莲知他闹别扭,叹息着唤他一句,便不再继续问下去。

街市上略过疾行的马车,扬起漫天尘土,他张嘴欲言,却被尘埃呛到,捂着口鼻躬身咳嗽起来。

他平日只要不开口,站在那儿就是个翩翩公子,再带上面上点点猩红和他含着眼泪的眸子……就更加惹人怜爱了。

叶莲见状,伸手抚过他的脊背,一下一下给他顺着气。

“哎,你未过门的妻子还在这站着呢!有这么不顾情面的么?”

骆飞雪着实见不得他装模作样的样式,一开口就有意呛他。

她倒是没别的意思,纯粹过嘴瘾,叶莲这个心头有愧的一听,被刺到似的弹开,连扶都不敢扶他了。

“咳咳,现下、你倒是认得勤快了,安的什么心。”李兰钧捏着染得嫣红的手巾,站直身子冷声道。

骆飞雪听罢翻了个白眼,转身朝医馆走,门前没了她的人影,声音却嘹亮地传出来。

“小莲儿,你要是舍不得他死在我门口,就把他提进来!”

叶莲擦擦额上冷汗,颔首应了声好,随后犹豫着站在原地盯着李兰钧,手举在半空又放下。

李兰钧似乎看出了她的踌躇,拂拂衣袖兀自走进医馆,头也不回径直往诊案前坐下。

诊案后的骆飞雪嫌恶地皱起眉,撇撇嘴给他号脉。

屋外,叶莲回头看向晏雨声。

他神色平静,独自收拾桌上狼藉,察觉到她的目光,他顿了片刻,抬起头望着她。

晏雨声生着苦大仇深的木头脸,眉目凌厉,鼻如山尖,唇薄而色淡,一副杜绝情爱的苦修模样。

此时他眸中却有了起伏,叶莲隐约觉得他不高兴,但又不好直说。

“晏公子,我跟你一块收拾。”

“不必……”

她走上前,拿走他手中一只簸箕,晏雨声又将说出的话咽下去,缄默着搬起方桌走进医馆。

叶莲走在他身后,他进后院在墙边杂物堆里放稳方桌,顺手接过她手上的簸箕置于桌上。

院中垂枝杏树荫遮住他整张面容,鼻尖的痣上浮着薄汗,风过树梢,将他零碎的乌发吹起,飘摇在面颊上。

“你跟他,是什么?”

他忽然问。

话方说出口,他又皱着眉头摇摇脑袋,苦闷地接着道,“抱歉。”

叶莲站在日光之下,眯着眼看了看天,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首看向他:“我不喜欢你们这样,说这种让我难堪的话。”

“抱歉,我……抱歉。”晏雨声重复说。

“很多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没有自尊似的。”她的眸色被阳光照得透亮,像蒙着水雾的琉璃珠,再眨眼,那层水雾就消散不见。

“我不是家禽,不是摆件,我是……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她说着,近乎平静地叙述着,随即又轻轻叹息一下,将身上所有不甘与无奈化作一声轻叹。

再仰头时,她是一副轻快的姿态:“我跟他,是主人和仆婢,这个回答,你会信吗?”

晏雨声面上看不出喜怒,他不自觉往前半步,踏出后又惊觉失仪,再往后退了两步。

“我信。”他道,依旧是古井无波的神色。

叶莲安然地松懈下肩,垂着脑袋微不可闻地颔首,应了声:“那就好。”

“今日的话晏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我这些话,说的不是你。”

她抹开鬓角飞扬的碎发,转身往前厅走去。

“我记下了,下回,我不会这样。”

晏雨声固执地说,走出树荫向她走近几步。

前厅侧边缓缓倾出一道身影,李兰钧噙着满面霜雪,鬼魅似的站到门口。

他睨着院中两人,目光聚焦于晏雨声身上,很快又转投于叶莲,用近乎柔情的力道拉过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

“少爷……?”叶莲撞到他胸膛,摸着鼻尖抬眼道。

“嗯?”他应声,又耐着性子说,“冬青这会儿差不多到府衙了,你同我一块坐车回去。”

叶莲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见他身侧靠在墙边的骆飞雪,又退几步疏远他,开口略过他问道:“骆姑娘,少爷的身子如何?”

骆飞雪不紧不慢地回道:“挺好的——”又说话大喘气地明里暗里讽刺道,“什么病都掺了点,是个炼蛊的好苗子。”

“差到这种地步了吗……”叶莲深信不疑,拧眉苦恼不已。

李兰钧回头给骆飞雪一个眼刀,没好气地嗔道:“她说什么你都信?她要说我明日死,你是不是今日就要给我备棺材了?”

“人家赔了不少在你身上,还要给你收尸啊?”骆飞雪散漫地反驳说。

李兰钧不再搭理她,领着叶莲作势要走。

“骆姑娘,今日谢过了。”叶莲一边走一边回首道。

骆飞雪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举手之劳。”

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晏雨声这才从后院阶下走上来,站在门边默然盯着他们走远的背影。

医馆依旧嘈杂,骆飞雪遣散了后头就诊的病人,余下之人大多是前来抓药的回头客。

清风吹散浓重的药草味,晏雨声略微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后仍是讷讷的容色。

“看什么呢,人家都走远了,你在这儿当望妻石也博不了她可怜。”

骆飞雪看着他,话中颇有恨其不争的意味。

他收了神色,淡淡回道:“你别胡说。”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怎么又成胡说了?”骆飞雪走到他面前,不依不饶道,“你怎么不早些来呢,说不准她就跟你了,也省得我看李兰钧脏心烂肺的模样辣眼睛。”

“她有自己的选择,我有什么资格干涉?”晏雨声正色道,神色凝重。

骆飞雪一愣,收起了打趣的语气,轻叹一声开口:“师兄,我头一次见你这样,以往你跟木头似的,我做什么都雷打不动……”

“偏偏是叶莲,你的眼光未免太毒辣了。”

“她很好。”晏雨声立即出声说。

“我没说她不好,她是好姑娘,就是选错了人,”骆飞雪失笑,转头看着门边继续,“我真不想嫁给李兰钧,更不想跟她在那种地方交好一辈子,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风带着几片黄叶掉进屋中,又簌簌卷起往她衣裙上刮,她捡起粘在裙角的一片,用手指捻着反复揉搓。

“飞雪,回云翳山吧,师父总是念起你。”晏雨声温声道。

“回不去了,和李家的姻亲哪是说断就断的,我家中又正是要复起的节骨眼,不能因我失了机缘。”

那片枯叶被她碾碎成粉末,飘飘扬扬散尽入风中,只剩伶仃的末枝。

五月末,已有了些许入夏之意。

叶莲照常从青云医馆煎药回南园,今晨陪同夫人走访几家铺子裁剪新衣,直至近黄昏才匆匆往医馆去取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