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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医馆面前这人活脱脱就是换了皮相的李……

“待你授职后,挑个良辰吉日便可。”

崔氏见他神色淡淡,没有不满之色,连忙回复道。

“知道了,”李兰钧恹恹地摆摆手,“我回寝居歇息,晚些过来用膳。”

说罢挣开叶莲的手臂,摇摇晃晃兀自走在最前。

“少爷!”叶莲臂膀忽然空虚,出声唤道。

李兰钧闻言一顿,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过来也可。”

她便蹬着绣鞋穿过人群,继续挽住他的胳膊带着他离开。

“兰钧,未成婚前不可自行纳妾,你这是……”崔氏不喜叶莲这副得势作派,忍不住多嘴提醒。

“她不是妾。”

李兰钧清楚明了地告诉她。

叶莲抬眼看向李兰钧,只见他极力掩饰着不耐,走到拐角的才忿忿吐出一句:“烦死了。”

廊外白雪如沙,铺满整个庭院,满庭枯枝残叶里,只有几株常青树露出苍翠的绿意,他说话声不大不小,有积雪随着他的声音落到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少爷烦什么?”叶莲明知故问道。

只见李兰钧扯开固定大氅的银扣,猛地往雪地里扔去。

那银扣陷落在雪中,何其无辜。

“骆,飞,雪!”

骆飞雪人不如其名,是个没有李兰钧出名,但有李兰钧跋扈的奇葩女子。

二人幼时凑在一块玩,也不过是臭味相投,外加体弱多病而已。

后来骆飞雪长到十二岁,差点一场病没挺过来,骆家举府缟素,只能等着她咽气的时候,一个颠着脚来要饭的道士吃了丧饭,摸摸胡须给她瞧了病。

骆飞雪起死回生,竟然渐渐转好。

这道士不同于给李兰钧下危言的那瞎猫,是真的有本事在身,骆家感恩肺腑,让他尽可提要求。

道士又摸摸胡须,说要收骆飞雪做关门弟子。

骆家当然不答应,可当时骆飞雪的命仅用汤药吊着,随时就要咽气,府中万分不舍,还是让她在病榻上拜了师。

师父妙手回春,带着两月后能跑能跳的骆飞雪骑着毛驴离了扬州。

这一走就是八年。

本以为八年修养能让她改改脾性,却没想她变本加厉,更加刁钻乖张不止,还带了一身道姑怪气回来。

李兰钧在南园发了好一通火,随后递给叶莲两本书——一本《女德》,一本《女诫》,让她送去骆飞雪的医馆。

叶莲揣着两本挑衅似的书籍,立在青云医馆门口迟迟不敢进去。

李兰钧那厮死活听不进劝诫,勒令她必须要送到本人手上,再详细观察骆飞雪的表现回南园复述才会消停。

此时青云医馆门庭若市,叶莲掩在人堆里,在心中打了无数遍腹稿,又张望了约莫半刻钟,才底气不足地缩着脖子踏进大门。

医馆总散发着浓郁的药味,前来抓药的大多是百姓,看诊之人掺杂几个打扮得体的商贾官员。

“姑娘,有何不适?”

出神间,叶莲已坐在骆飞雪对面,听她不急不缓地问。

“我……我替我家——”叶莲硬着头皮开口,却被帘外侍女打断。

“我家主子不外出看诊。”

叶莲忙摆摆手:“不,不是这个!”

她说着就要掏出怀中揣得发热的书本,还未递给骆飞雪,对面的人就将她的手一翻,率先为她号起脉来。

叶莲手上一顿,安静下来等待骆飞雪下一步如何动作。

“你是……”骆飞雪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她,“谁家的丫鬟?”

“东街……”叶莲咽下一口唾沫,有些紧张地回道。

没成想骆飞雪和她家侍女沆瀣一气,也是个不爱听人说完话的主:“南园的?”

叶莲颔首。

“你家主子才回扬州,高官的位置都还未捂热,就急着来同我寻仇了?”

骆飞雪嗤笑一声,将搭在她腕上的手收回。

叶莲哑然,半晌才道:“骆小姐,不是寻仇,是送了东西过来。”

常年积聚着苦涩药味的指尖一夹,把她手中两本书抽出,骆飞雪扫了一眼书名,末了笑得更是不善。

“不值几个钱的破书,烧火都不够用,”骆飞雪掀起眼皮看她,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讥讽,“李兰钧好歹也是南园之主,送这么寒酸的东西?”

“呃……是。”

面前这人活脱脱就是换了皮相的李兰钧,叶莲只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仿佛回到了刚入南园那会儿。

“那让你这等身份送来,又是何意呢?”骆飞雪已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晦暗不明地问。

我这等身份?叶莲在心底重复道,又想她大约是看不上自己这样的奴婢罢了。

“少爷只是让奴婢送书,其余什么都没嘱咐,也无其他用意。”叶莲解释道。

高凳“吱”地一声脱得老长,骆飞雪拍拍衣裙上的药屑,站起身俯视她。

“你近来在用凉药,凉药性寒,不利女子生育,平常人家不会刻意去避子,也没有这个余钱。”

“且其中几味都是贵重药材,能用这个的……不是高门妾,就是章台柳。”

骆飞雪朝她走近,手指叩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叩到末尾,她抬起手捻起叶莲肩头的一块衣料:“你作丫鬟打扮,却又喝这样名贵的凉药……”

“是他宠爱的通房么?”

叶莲心头一震,嗫嚅着不知如何出声。

她连通房都不是,就是个得了恩幸的丫鬟。这番话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她却羞愧得不敢开口承认。

“不是通房……”

叶莲声如蚊蚋,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回道。

“那就是妾了,”骆飞雪放开手,满脸瞧不起的神情,“未成婚前纳妾,还让你穿成这样跑到我面前招摇,李兰钧果然还是老样子,恬不知耻。”

叶莲咬着牙摇头,又否认道:“不是妾。”

“事到如今,你觉得还能诓得了我么?”

骆飞雪冷冷瞟她一眼,看透一切般出言挖苦道:“再得宠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而已,你跑来看我笑话,嘲我日后是个不受待见的正妻,待你色衰爱弛,又是何种光景呢?”

口中似乎有因压抑而咬破的血腥气味,舌尖抵着牙面,从破口的伤处窜出丝丝疼辣。

叶莲觉得好像被一巴掌扇得清醒了片刻,她急切地要辩驳,为自己正名:“我是南园卖了身契入内的丫鬟,身契上写了,我不是别的,就是丫鬟!”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说,她其实都没见过身契的模样。

“丫鬟?”骆飞雪方才趾高气扬的气势忽然消失,变成一种难以置信,“你是丫鬟?”

叶莲垂下头,算是默认了。

“没名没分,只是个……”被李兰钧玩弄的奴婢。

后半段骆飞雪未道出,她脸上浮现出各种诡异的神情,最终化为几欲作呕的模样,青白着一张脸久久不说话。

“你凭什么给他这样对待?”

骆飞雪蛮横地问。

叶莲缄口不答,抓起案上两本被捏得褶皱的书,避开她的目光就要往外走。

“喂!”

骆飞雪在身后叫道。

叶莲冲开门帘,也不顾躲避人群,与人碰着肩逆着逃出青云医馆。

白雪皑皑,鹅毛似的落到她身上,才走出几步,叶莲就已像个两鬓斑斑的垂暮老者,佝偻着身子更不像年轻人。

她行至距医馆数十丈的地方,紧绷的神思随着愈发细密的大雪而松懈下来,但骆飞雪的话仍像根刺一样扎在心头,让她不得呼吸。

回扬州数日,李兰钧从未提起过与她的承诺,她明知自己入南园需待正妻嫁入,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如若给她一个最低贱的通房位份,今日也不至于这么难堪。

但她想要的是真的仅仅是这些吗?

叶莲收起想法,往前大步跨过一道坑洼。

“姑娘,姑娘!”身后有声音由远及近,连着喊了几声后一只手拍过她的肩膀。

叶莲转头,一看是医馆那位守在帘边的侍女,只好铁青着一张脸立在原地等她说明来意。

骆飞雪的话太过刺耳,竟无端引得她生出怒意来。

“我家小姐让我给你送这个来。”

侍女说着,也不顾她的脸色有多难看,拉起她的手摊开,放下一包药材和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

“小姐说‘温里散寒,或许可与凉药相制’,还有她亲自开的药方,你按上面写的抓就是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叶莲压根没底气。在见到那包药时,她心头那点火就烟消云散了。

“为何……罢*了,”叶莲吐出一口白气,转而言道,“这些要多少钱?”

天寒地冻,她鼻尖泛着淡淡的红,杏眼眨了眨,往袖中掏取片刻,又道:“我身上没带多少,下回来定一块还上。”

说着就要把几块铜板塞给侍女。

“不用了,小姐说这药送出去,就当结交好友了。”侍女连忙摆摆手,把她的铜板往外推。

叶莲委实不知自己算哪门子好友,但骆飞雪既然豁达到不计较她的身份,她也就无甚可推脱了。

“帮我谢过骆小姐,今日是我唐突,还请她莫要放在心上。”

侍女应下,将手中纸伞塞到她手中后,顶着满头大雪疾步走回。

叶莲撑开纸伞,伞上描有落雪红梅的景象,雪绒落到伞上盖住几分清白。

南园的红梅也应景而开,她穿过回廊一路踏着石子小径走到书房门口,廊下跪坐着数名守炭盆的侍女,栏杆上几乎没有雪色。

她收了伞,在阶上抖落积压的雪,将纸伞置在门边上倚立,放下时目光扫到书案前的李兰钧,他拿着本书百无聊赖地看着,恰巧与她相视。

李兰钧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装作一副认真研读的模样。

“她怎么说?”

叶莲还未走到案前,李兰钧就探头问道,此前故作矜持尽数破功。

她将两本书放在桌上,书角被雪润湿,皱巴巴贴在一块。

“少爷,日后还是不要平白去扰人的好。”

李兰钧眸色一冷,嗤道:“什么意思。她可以四处败坏我的名声,我不可以警告她了?”

“你被她灌迷魂汤了,忽然这样向着她说话?”

第62章 违抗“她骆飞雪可以辱我,我不可辱她……

桌上的莲瓣兰长势喜人,在暖风熏染下竟未有半分枯槁之意。

叶莲叹了声气,说和道:“日后毕竟是一家人。何况骆小姐本性良善,不是传闻那样的……”

“她什么模样我再清楚不过!”

李兰钧将书往旁边一扔,靠在椅背上忿忿不已。

“她那样的脾性你都能夸一句良善,我容忍她在外放肆,岂不是菩萨转世了?”他又开口呛言,随后嘟囔道,“怎的不见你说我良善了……”

“奴婢没说过吗?”叶莲眼珠一转,嘴唇一开一合就是装糊涂。

李兰钧叩叩桌面,目光流转,虽是在气愤之下,却还是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自己心里门清。”

叶莲嘿嘿一笑,凑到桌旁给他添了半杯新茶。

“我的告身和印信已到,半月后同杨遂交接,就可上任通判了。”

李兰钧饮了半口,将桌上放置公整的委任状推到她面前。

“通判?”叶莲有些讶异地脱口问,“那杨大人也升官了么?”

“他和我一同参加的铨试,三月后赴京就职。”李兰钧面上的喜悦略微淡了,垂眸盯着文书说。

叶莲小心翼翼地托起面前的委任状,用手翻开一页细细查看,纸上大多文字她不认识,只认得几个简单的。

譬如右上竖着写的“李兰钧”三个小字。

她未答复李兰钧的话,反而指着纸上的名字道:“少爷,的确是给你的。”

“不是我的还能是你的?”李兰钧失笑,将文书收回放在桌角。

“那少爷要办宴吗?”

叶莲问。

李兰钧挑眉,作一副得意模样:“自然要,凡在扬州有头有脸的,都发一份请帖。”

“得拟个好日子才行,少爷可有头绪?”

她又问道,面上一派天真。

“过了除夕再看。冬青已着手准备,你同去学些宴会操办的技巧,有什么尽可问他。”

李兰钧摆摆手,拾起被他扔在一侧的《州县提纲》,撑着头欲继续看下去。

叶莲见状,福身称是后便往门外走去。

“哎,”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出声唤道,“过来。”

叶莲方才踏出几步,又折返回案前听命。

李兰钧散漫地扫她一眼,书本遮挡住他大半张脸,眼下那颗小痣不偏不倚正好露在她眼前。

“骆家小姐的事,我还没怪你呢。”

他面上并无怒意,眼尾微微弯起,眸中藏着一点轻浮。

“奴婢以为你不计较了。”叶莲眨眨眼,无辜地说。

“我就这般小肚鸡肠,”李兰钧嗔道,朝她伸出手,“过来,近点来。”

叶莲依言把手搭在他掌上,略过书案走到他椅旁。

捏在手里的书又被他随手一扔,哗啦啦翻开落在地上,李兰钧不清不白地看着她,羽睫扇动,扑朔着流出丝丝隐喻。

“好长时日没见你穿这身衣裳了,看着还有些好看。”

他说道,勾勾手指搔她的手背。

叶莲低头看看身上穿着,南园统制的浅绿成衣,打扮也是中规中矩,着实看不出哪里好看。

“少爷怎么看起奴婢穿什么了,不是说责罚的事吗?”

她缩缩手,顾左右而言它道。

李兰钧饱含怒气地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看来你真是讨打了。”

他本意是借着藉口你侬我侬,却没想叶莲这个不解风情的,生生打断了他心头涌起的情意。

叶莲当然是有意为之,白日才被骆小姐一通逼问,此时就算是郎情妾意的好时候,她也难起情绪。

更何况青天白日。

然而李兰钧正是上头之时,攥紧她手腕后,另只手竟大胆地摸到她侧腰处,轻轻摩挲着。

“少爷……”叶莲一抖,将身子绷得老直。

李兰钧微微仰起头,一双桃花目殷切地攀过她的脖颈,往上一直游走到眸中。

“你低头,数清我面上有几颗痣,对了我就不罚你。”

叶莲察觉到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阴谋,于是梗着脖子道:“眼下,有一颗。”

“还有。”

她往前凑近了些,但仍在亲密之外,胆战心惊地开始找他脸上的痣。

李兰钧耐心等她寻找,同时目光也在她脸上流转。

小丫鬟褪去青涩,眉目间尽是柔情,他初时觉得单薄的身子也渐渐丰盈起来,纤秾合度,多了一分恰到好处的风姿。

不知是何等情愫,他觉得她愈发美艳,仿佛天底下只她一人能让他这样神魂颠倒,抛却所有去爱//抚。

“奴婢找不到……”叶莲抚开散落的碎发,老实回道。

手掌已在失意之际触到她脸庞,或轻或重地仔细摩挲。

李兰钧哑声道:“耳尖上……你自个瞧瞧。”

“奴婢领罚,就不多看了吧……”

叶莲瑟瑟退了半步,权衡后说道。

“你今日一直在躲我,骆飞雪跟你说了什么?思绪尽散前,李兰钧极其刁钻地捕捉到她的胆怯。

叶莲呼吸一滞,又赶紧掩下情绪,故作镇定回他:“没有,是奴婢不想白日里……”

说罢偏开头,将目光投向大敞的门,和门内几个扇着炭火的侍女。

“你还真是脸皮薄得很。”

李兰钧捏捏她的颊肉,并未起疑。

叶莲牵起一抹笑,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复又垂下眸子,一副任君采撷的可怜模样。

“出去,没我的吩咐,不准开门。”

李兰钧攥着她的手腕渐渐缩紧,头也不回地对门边侍女说道。

门扉闭合,流进的冷风也随之飘散。

满室暖香浓郁,叶莲坐在李兰钧怀中,肩头衣衫滑落,半支的窗有雪片飘零而入,她感觉到几分凉意,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告诉我……骆飞雪说的话,”李兰钧拢拢她身上的衣衫,低吟道,“莲儿,你总是要骗我。”

叶莲抱着他的脖颈,靠在肩头断续回道:“没、她没说……”

凌乱间,李兰钧狠狠咬了她一口,在肩上留下深深的齿痕。

“不说、我让你掉块肉。”他凶巴巴地说,但处在此时,也没了多大火气。

他拿起一颗没熟透的樱桃,叶莲霎时就哭了起来,伏在他肩背上,语无伦次地哭诉道:“骆小姐骂了我,骂得好难听,我不想说、不想同你说!”

“那你还替她说话,活该。”李兰钧顺着脊骨轻抚她的背,故作不情愿地说。

叶莲仍啜泣不已,却还是咽下哭腔小声回:“她、日后是正妻,是南园的主人……”

她有时宁愿骗他,都不肯让他知道自己的狼狈。

“怕什么,不是有我么?”

李兰钧发泄过后,将她放平在书案上,倾身继续说道:“而且,我才是南园真正的主人,你尽可依靠我就是了。”

房梁横木错综复杂,叶莲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好,我日后倚仗少爷。”

李兰钧埋头耕作,交错混杂的呼吸声中,听不见他的答复。

雪停了。

约莫到了晚膳时分,门外有轻细的脚步,人影映在窗纸上,昏黄的灯光下一片灰黑。

叶莲收拾着,李兰钧趴在桌上餍足地盯着她穿衣。

芙蕖香里掺入丝丝云雨气息,借着微弱的光,只可勉强看清面前人的大致面貌,她方才系好裙带,李兰钧就朗声吩咐,声音带着慵懒沙哑:“进来掌灯。”

侍女推门入内,一盏盏点亮屋中烛台灯盏。

周嬷嬷带着一名侍女,走到案上谄媚地笑道:“少爷,汤药已熬好了。”

说着接过侍女手中汤药,双手捧着碗底呈上。

“今日免了。”李兰钧抬手遣道。

叶莲讶然抬头,抿唇看着他。

周嬷嬷挂在脸上的笑有些勉强,她又赔笑着将汤药往前递了递:“这……恐怕不合规矩,夫人特地嘱咐了,汤药是必要饮服的。”

她着重强调了“夫人”二字,眼神往叶莲身上一瞟,笑意冲散不少。

“我这才回来多久,就安排得明明白白了?”李兰钧嗤笑道,面色不快。

“不敢,毕竟事关少爷的清誉,夫人这才多吩咐了些。”周嬷嬷见他愠怒,哆嗦着回话。

一时寂然,周遭听闻动静,连忙缓了动作,众人草木皆兵。

“她骆飞雪可以辱我,我不可辱她?”

李兰钧放言说,拿起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下。

“少爷,未嫁娶先有子嗣,可是丑事啊!”

周嬷嬷毕竟是李府的人,顶着被李兰钧折磨的惊险,都不敢忤逆正主。

“轮不到你说教!”

李兰钧把茶杯掷出,“砰”地一声砸在碗角,瓷碗顿时四分五裂碎开,汤药洒在地上,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腥苦。

“后果我自会承受,若李府来问,你让他们来找我,我们一桩一件仔细说个清楚!”

末了,他又低斥一声:“滚。”

周嬷嬷不敢再多言,掌着受了擦伤的手福身告退。

李兰钧不再去看她,转过头看立在身侧的叶莲,她垂首盯着脚尖,几缕湿发贴在鬓角,眉目间好似带着忧愁。

“你若是累了,就回屋休整一下。”

他说道,伸手欲去抚平她的乱发,叶莲闻言抬头,眸中不见开怀,痛楚的神情刺了他一下,伸出的手又无知无觉地收回。

“是。”叶莲颔首,乖巧地往书房外走。

门外灯火葳蕤,她踏出房门,与在外等候送膳的红儿众人正正打了照面。

“……”红儿握紧食案,看她的眼神带着审视。

她身后形形色色的人,藏在阴暗处目光倒是灼灼如焰。

回南园后,憎恶叶莲的人只多不少,园中人人皆知她是少爷上不得台面的暖床丫鬟,失了贞洁,却无身份。

叶莲别开眼,拿了放在门边的纸伞,撩起裙摆踏下台阶。

第63章 掌嘴“作不作数,岂是你可以决断的!……

新岁已过,雨水霖霖。

初六,李兰钧动身参加杨遂的升迁宴,因三日后是南园办宴的日子,叶莲和冬青难得没陪他出席宴席,在园中置办李兰钧的升迁宴。

食录与宴前清单大多打理清楚,叶莲收了伞走在膳厅的桌椅间,仆从躬身擦拭桌上雨水,满堂只有雨声淅沥。

“啪,啪,啪——”

厅前四合院落不疾不徐走来几名侍女,静谧的厅堂霎时被鞋踏水洼之声包围,叶莲将目光移到她们身上,驻足等待来意。

为首年纪略大,面色不善。

一旁林檎和辛夷紧绷着脸,也不作声。

“莲儿,是你吧?”侍女在膳厅前停了脚步,虽是仰视,却有睥睨的姿态。

叶莲大约猜到她的身份,颔首回道:“是,姐姐找我有何事吩咐?”

“夫人让我带话给你,跪下来听。”

侍女沉声出言,端的一副威严做派。

叶莲依言跪下,挺直了腰板听命。

“是你不肯喝汤药?”侍女问。

“少爷有令,便遵命未喝。”叶莲据实相告道。

“是你蛊惑少爷的?”侍女又问。

“不是。”

“少爷个性单纯,若无旁人煽风点火,怎会自行践踏规矩?”

侍女问话愈发咄咄逼人,她往前走了半步,厉声说道。

叶莲直视她回道:“少爷的性子如何,李府未有耳闻?”

“放肆!”

随着呵斥而下的是一声嘹亮的耳光。

叶莲被打得偏了头,又咬唇扳回脸继续与她对视。

侍女狰狞一张脸,继续道:“果然是你,引诱少爷不成,还要叫少爷犯忌,败坏名声!”

“下贱胚子!尽干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她说着又要扬起手,一只充血红肿的大掌就要落下,叶莲闭上眼。

“青娩姐姐!”冬青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然而他的叫停未得到青娩的应允,她只停顿片刻,手掌仍发力打在叶莲颊上。

叶莲不敌她的力道,趔趄一下跌坐在地上。

冬青闪身到她身边,赔笑道:“姐姐怎的来了?也不递个口信,好让我前来迎接——”

“夫人说的十个巴掌,少一个……你替她?”青娩不理会他的寒暄,直言道。

冬青脸上仍旧挂着笑:“这莲儿如今是少爷的人,无故就动手,少爷恐怕会不悦。”

“少爷的人?无名无份,未经过老爷夫人的许可,一律是下人奴婢,”青娩神色平静,冷冷看了叶莲一眼道,“就哪怕她是少爷私下纳的妾,也没有忤逆主家的本事。”

“是,是,不过这处置……等少爷回来再定夺也不迟。”冬青连连点头,脚下未移开半步。

“夫人口谕,我一个时辰内要办完,恐怕等不了。”

青娩说着,也不等冬青反应,侧身绕过他,俯身抬手,又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巴掌。

她手劲极大,叶莲来不及躲,就生生挨了她一掌,嘴角不免渗出血丝,满口血腥尽管勉力咽下,也难免反刍而出,唇缝中缓缓淌下一片血红。

“青娩!”冬青握住她的手腕,喝道,“这毕竟是南园,孰对孰错,也应由少爷决断!由不得你这个外人在这里撒野!”

落雨声势渐减,膳厅一众噤若寒蝉,只听冬青的怒喝回荡在厅堂里。

“夫人的马车在南园门口停着,你大可去夫人面前说。”青娩愤愤挣脱他的桎梏,冷哼着说。

叶莲抹干净嘴上的血,强压喉中浓重的血腥味开口:“既然是夫人的嘱咐,姐姐必是要履行,我可以受这十个巴掌……”

“莲儿!”冬青出言制止道。

叶莲置若罔闻地继续说道:“不过,不能是你这个南园以外的人打,我自己来。”

青娩反问道:“让你自己打,我该如何交差?”

“我这张脸、是少爷日日要见到的,若是打坏了少爷岂不生气?原本你们擅自动手就是错处,少爷要追责起来定不会让你们好过……”

叶莲咂咂嘴,平淡地说道,“我自己打,而且,不打脸。”

“你!不作数!”青娩喝道,手掌又高高扬起落下。

近在咫尺的掌心,猛然被叶莲攥住。

“作不作数,岂是你可以决断的!”叶莲提高声量,掷地有声地指着面上的红肿道,“我脸上这几道巴掌印,够少爷过来杀你几道了。你是要这事就这样过去,我们各自不提起,还是回李府坐等少爷来算你的账!”

“你这个……”青娩指着她的鼻尖半晌接不上话。

叶莲垂下手,近乎平静地低声威胁道:“我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嘴上可是没个把门,若是疼得不行,在少爷面前掉了眼泪——”

“也说不准。”

她忽然轻哼一声扯出几分笑意,森森白牙上爬满猩红,看起来瘆人。

青娩这个在李府当差如数年的旧人,竟然生生被她唬住,回过神来只讷讷地说着:“下作、下作手段!”

叶莲扶着地面爬起来,立在她面前静候她的答话。

一时间鸦雀无声。

眼看青娩的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她目眦欲裂地盯着叶莲,片刻后,握紧的拳头骤然松懈,旋即踏出膳厅,也不顾被雨淋湿。

辛夷和林檎相视一眼,铁青着脸跟上她的步伐。

青娩走后,也被她的声势吓了一跳的冬青终于缓过神来,他皱眉看着叶莲脸上遮不住的红肿,唉声叹气:“你说你,真的不跟少爷提?”

叶莲摇摇头:“不提。”过后又补上一句:“但少爷若是主动问,那我也只能如实告知了。”

冬青舒展了愁色,眉开眼笑地指着她:“你啊,从蒲县回来一趟简直变了个人,耍无赖比流氓还入木三分。”

入木三分什么含义,叶莲不懂,但看冬青的语气,她也能蒙猜到一二。

“哪有变,我怎么没瞧出来?”

叶莲笑笑,露出颊边清浅的梨涡。

冬青无言,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得过了头,嘴角适时牵起伤处的疼痛,引得她“嘶”地一声,虚托着面颊龇牙咧嘴。

“不说了,我回屋用冷水冲一下,不然真的不能见人了。”

叶莲掩面同冬青说道,随后告别他撑起纸伞,踏着破碎的水花往外走去。

膳厅距北院有一段距离,为了不被人看到面容,叶莲将伞压得严严的,头顶几乎贴着伞底,只能看清眼前一小段路。

走过一条长廊末端,正是拐角处,她还未瞧清眼前一双绣花鞋面,冷不丁就连人带伞撞在那人身上,两人一同发出惊呼。

伞面一抬,一双凤目两瓣朱唇就撞进她眼中,那双眼明明是慌乱的,却在与她相视后变了色。

冤家路窄,她撞上的是红儿。

叶莲在嘴边的慰问打了个转,掉进肚子里,她淡淡移开目光,道:“没瞧见,抱歉。”

最后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得十分不情愿。

“哦,原是通房叶氏,是我唐突了。”

红儿冷硬地开了口,话中尽是嘲弄之意。

叶莲缓缓把视线投向她,不甘示弱地回道:“若我真是通房,你该称自己为奴婢才是,可你又要讽刺我的身份,又不肯自降一头,不觉得可笑吗?”

“我远在你之上,是你最不想承认的事实吧。”

红儿面色骤变,有些狰狞地盯着她:“别以为爬上少爷的床就与下人分席了,你到底是个贱籍!”

“我未曾否认过,”叶莲目不斜视,丝毫不被她的讥讽所动摇,“这话,用在你身上好像更为贴切,我还给你。”

触底即怒,红儿往前进了几步,似乎是被她的话触伤,尖刻地道:“谁告诉你的?”

“众人皆知。”

叶莲回她。

说罢,她侧身擦过红儿,用伞继续挡住脸前进。

她迈出几步,忽然又停下来道:“南园之内,不可喧哗。念在旧情我饶过你,下次再犯就是重责了。”

红儿木然转过头,定定地注视着她,目光怨毒,好似毒蛇一般饱含恶意。

“药掉了。”

行至八角门,叶莲侧目瞥了她脚边一眼,出言提醒道。

身后响起一阵慌乱的细声。

那红棕陶瓶歪倒在红儿脚边,从瓶口倒出来的不是药油,而是气味浓重的粉末。

叶莲仔细回想,脑海中并无这种药粉的印象,但方才激怒了红儿,出于对她的防范,她心里留了个念头,以防万一。

脸上的掌印纵使用冷水和雪块擦拭,也很容易被看出,叶莲不想刻意隐瞒,傍晚李兰钧回北院时,果然一眼就察觉了她的伤。

“谁打的?”

他解了外袍的系带,大手一扔,将外袍甩到炭盆上,不光打翻了炭盆,还差点引得外袍窜起三丈高的火苗。

李兰钧不管不顾,见到叶莲肿起的脸,当即就沉了面色。

冬青抢在叶莲前面开口缓和道:“白日里,夫人在南园外等候了片刻。”

“等什么?”李兰钧黑着脸,盯着叶莲的伤,全然看不见其他。

“给莲儿立规矩。”冬青答,被压迫得连笑都挤不出,只得据实告知。

叶莲回望他,读懂他眼中含义:“夫人没进南园,遣下人进来的。”

“谁放进来的?”李兰钧抬手触碰她的嘴角,叶莲吃痛地躲开,眉心微蹙。

站在门边的辛夷一咬牙,疾步走到李兰钧面前跪下:“少爷,夫人亲自下令,奴婢这才放了人进来。”

李兰钧烦躁地收了手,忽然一脚踢在辛夷肩上,让她直接仰面摔在地上。

辛夷忍着疼痛,又摸爬起来跪在他面前。

“这南园到底是我做主,还是他们做主!”他怒喝道,面容有些扭曲,“你们这些贱婢,从来没有一日向着南园,向着我!权当我是将死之人,所以不必听命吗?”

第64章 小叙“李兰钧,你真是命好。”……

“说话!”

他扯着辛夷的衣领,把她半提起来斥道。

“少爷是南园的主人,也是我等的主人。”辛夷垂眸不敢与他对视,咬着牙回复。

李兰钧轻嗤一声,道:“说得倒是好听。”

他环顾四周,见众人颔首低眉,无不惧怕他的怒气。

掌管北院下人的几乎都是李府旧奴,明面上是他的人,暗地里还是只听李府的吩咐。

“待办完宴后,你自去外院掌事,无故不可入北院门。”

辛夷一听,急切地求饶道:“少爷,北院大小事宜从来皆由奴婢打理,何种责罚奴婢都认,唯独这……”

“你以为这偌大的南园,会无人接替你吗?”李兰钧负手冷笑,言语决绝。

辛夷咬唇,又低下头跪在地上道:“求少爷开恩!”

她身形不稳,颤抖着一遍遍乞求。

“少爷,”一直默然的叶莲忽然开口道,手指扯住李兰钧的袖角,“辛夷也是没办法,不如这次就免了,下回又犯再说?”

袖子被扯得往下坠了坠,李兰钧偏过头看向她,语气轻柔了许多:“你怎的又帮她说话了?”

叶莲轻叹一口气,说:“不是帮谁,少爷。北院要一个统管得住的人,我尚且青涩,林檎又……犯过差错,辛夷一向守规矩,还熟知少爷的喜恶,她在一定会比其余人好的。”

“你就是挨打都不长记性!”李兰钧不听她的所谓公道话,将眉一横,愤愤拧了她带伤的脸颊。

“痛!”叶莲连退几步,捂着脸嚷道。

李兰钧甩甩手,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还知道痛?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叶莲讪讪抬起眼,眨巴着瞧他。

“看什么看!你自已都不心疼自己,我也没必要心疼了!”他又不解气地戳戳她的额头,直到把叶莲戳得仰头退步才收手。

“滚,若有再犯,直接送庄子里去!”

再回首看辛夷,他已是一副轻蔑的姿态,吐出的话也不带任何轻柔。

辛夷垂首谢恩,拖着身子退出前厅。

李兰钧的目光继续黏在叶莲身上,他左右打量着,皱着眉问:“还有哪里伤了?”

“没……”叶莲回。

“忽然来插手我的私事,真不知那边是疯了怎么的……”李兰钧凑近她,烦闷地低声道。

他正欲往下说,还未开口便先给了冬青一个眼神,冬青颔首让屋内下人退下,待只剩他们三人时,他才继续道:“家中长辈有些旧大家的陋气,又对你不那么怀有善意,这次铩羽,往后只会变本加厉。”

“若李府再来,直接让冬青前去找我,你尽量拖住她们,别被伤到了。”

“我记住了。”叶莲点点头,神色不自觉染上肃慎。

“我在,她们闹不出什么大事,你不用紧张。”

李兰钧看她紧绷着小脸,唇角微翘,不由觉得她可爱,展颜揉揉她的头顶。

叶莲猫儿似的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梨涡轻陷。

“少爷,下人倒能拦住,若是老爷夫人他们亲自来……就不太好说了。”冬青夹在他们中间,尴尬地抿抿嘴,开口即是煞风景的一句。

李兰钧并未分给他半个眼神,淡淡地说道:“尽管拦,我自会去跟他们谈清,何况本就是他们的错处。”

此话说得义正严辞,毫不在意什么长幼尊卑,仿佛再惹恼他一次,他就要大义灭亲了似的。

冬青和叶莲相视而沉默。

三日后。

李兰钧大摆升迁宴,扬州街头巷尾凡有头有脸,能跟他沾得上关系的,都屁颠屁颠前来凑热闹攀亲戚。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叶莲这些日子出门采买,报了自家主人名姓都要被厚待几分。

李兰钧本人更是一时炙手可热,先前斥他贬他的言论不翼而飞,全数换了一套新说辞。

譬如什么“卧薪尝胆”“胯下之辱”种种,把他捧得如豪杰英雄,蛰伏多年终于到了出头之日。

豪杰英雄此刻正坐在雪地临时搭起的小帐里,饮着冷酒,在一众世家子弟的追捧中赏鸟。

花园里的雪被清扫干净,几方亭帐立在园中,一只羽翼雪白而喙足丹红的白鹤悠然游走在山水间,脚下一顿一顿地踏过石板路面。

“这雪衣仙子真是不惧人,刘家公子上前抚摸都不曾飞退,果然是京中的贵鸟,果然贵不可言啊!”

帐中有人惊叹道,众人便纷纷围到帐边去喂食抚羽,或是作诗作画。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我长兄还送了个新奇玩意儿来,不若拿上来给大伙瞧瞧?”

李兰钧嘴上淡然,心头早已被捧得不知东西了。

他把手中麦粟往外一掷,见那白鹤上前啄食了才勾勾手让冬青听命。

冬青退下不久,就提来一只盖着黑布的鎏金铜笼,他走到李兰钧身前,躬身掀开遮布。

笼中是一只体型较大的红嘴黄绿鹦鹉,被忽然出现的强光吓得扑棱羽翼,铜笼摇晃片刻,才慢慢静下来。

“这鹦鹉可是珍禽啊,李翰林真是爱惜手足。”有士人称赞道。

“是鹦鹉,不过更有巧处,”李兰钧挑眉,朝那鹦鹉唤道,“恩恩,来,念首诗听。”

那叫做恩恩的鹦鹉左右摆着脑袋,“啊啊”两声后,扯着嗓子喊“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云云。

席中一静,待它念完后又拍手叫好,一时间好不热闹,围着鹦鹉打转。

“贤弟如今好是气派啊。”杨遂从小径踏来,抚开珠帘入内,一屁股坐在李兰钧身旁感慨道。

李兰钧斜目看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哪有杨兄气派,几月过后,就该称你为杨翰林了,这满扬州有几个翰林,杨兄日后也是为陛下分忧的重臣,可莫忘了李某才是。”

“也不知你我可否有机缘再见。”

杨遂不理会他的冷淡,看着纷扰的众人忽然口吐人言,目带忧愁。

李兰钧眼角一抽,疑心自己听岔了。

“我是出不了扬州了,杨兄日后荣归故里路过,进屋吃茶叙叙旧未尝不可。”

杨遂仰头看远处白茫茫的天际,沉声长长吁叹,过后又道:“届时你也成了家,说不定比现在好脾气不少。”

园中桂枝挂满白霜,被笑谈声音抖落下来,露出部分黑褐枝干,李兰钧在簌簌积雪中幽幽转过头看他:“那时杨兄嘴里是否会吐出几句象牙,也不曾得知了。”

杨遂闻言,忍俊不禁地直拍大腿,笑道:“李兰钧啊,你真吃不了一点亏!”

“呵呵。”李兰钧干笑两声,没计较他忽然直呼自己大名。

两人笑后静默下来,周遭人不敢打扰,反让他们有了真正坦言的时刻。

“你见了我女儿吧?”杨遂转言道。

“见了,肤白眼大,完全不像你。”李兰钧不知有意无意,直言回道。

杨遂只是笑,却也不反驳:“是啊……像我不好看,她长大该哭了。”

李兰钧不答,在心里默认。

“我给她取了名,叫平儿,民间说贱名好养活,我就想了这个名儿,恐上天把她带了去。”杨遂兀自说着,像是无从倾诉。

李兰钧看向他,他鬓发间夹杂几缕白发,形容较以往憔悴许多,瞧不出任何意气风发的翰林学士模样。

杨遂二女平儿生下来几乎没声气,夫妻俩带着孩子走访几户名医,勉强维系着活体,如今过了磨勘回京,府中也是一派愁云惨淡景象。

“你也信神佛这一*套了?”李兰钧看他容色阴郁,勉强安慰道,“我看平儿容光焕发、能吃能睡的,好得很。你这么沮丧个什么劲?”

杨遂看他一眼,摇头不语。

“那骆家小姐不是开了个医馆么?你怎么不去找她看看,或许她有法子呢。”李兰钧硬着头皮推荐道。

“说来也要感谢她,平儿如今这样,多亏了骆姑娘的关照。”

杨遂听到骆飞雪的名号,面色这才有些舒展。

李兰钧闻言翻了个白眼,恨自己多嘴提议这句,惹得心头不快活。

“哦,那挺好的。”

白墙灰瓦边走来一个端着食案的丫鬟,一步一驻足地走到帐中,垂首布下几碟点心果子。

李兰钧目光扫过她,捻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尝到甜香后又细细品味,将那口酥饼尽数吃光。

“李兰钧,你真是命好。”

幼小被娇惯着长大,官场有长辈提携助力,就算盲婚哑嫁竟也能找个好妻子……除了身子孱弱,几乎是命好了。

端着食案的丫鬟抬起头,微不可闻地与李兰钧相视,又赶快垂头作无事发生。

李兰钧抹开手上残渣,眼睛仍盯着案前布菜的丫鬟:“确实是命好。杨遂,你可得卯足了劲升官才行,平儿的命运如何,靠你赤手空拳也要谋个好命来。”

杨遂听他出言,失笑道:“我不敢松懈。”

他也朝案前丫鬟看去,待看清丫鬟面貌,像是想起了什么,凑到李兰钧耳边低语:“面前这姑娘,是你在蒲县那位?好像七夕夜市也见过一面……”

“你如何知道的?”李兰钧脚下一滑,脱口问道。

“无意中听到的市井传闻,没想到是真的……”杨遂眼珠滴溜溜地转,话中意味不明。

李兰钧才不信他的“无意中”,有些局促地追问:“你跟我父亲说了?”

“没有没有,你大可放心,当时知府正是忙碌的时候,也没机会说。”

杨遂煞有介事地摆摆手,一副无辜模样。

李兰钧将信将疑地眯起眼,想到若是杨遂说漏嘴,那李府近来一堆糟心事怪在他头上不冤。

他有些莫名地打量杨遂几眼,末了才缓缓吐出一个百转千回的“哦”字。

“骆姑娘可晓得你的这揽子事?”

杨遂问。

李兰钧皱起眉,有些不快:“我的事,何故要她知晓?”

杨遂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跟着拿起案上那碟酥饼,还未放进嘴里先开口说道:“夫妇一体,日后常在屋檐下,这事不美,你是不是不敢说?”

“谁说的!”李兰钧当即就炸了毛。

“骆姑娘性情刚烈,你与这小丫鬟无论有无情意,她恐怕都不能接受吧。”

杨遂说罢一口吃掉酥饼,嚼了几下含糊不清地拍着他的肩膀惊叹:“你园中请的哪地名厨,酥饼做得这样好!”

李兰钧被他拍得哑了火,气性搓成一个扁圆的球,滚到十里开外了。

“男子三妻四妾又不违纲常,试问今时有哪位士族官员不纳妾的?她若想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便来退婚,也正合了我俩的心意。”

他反驳说,眼神有意无意瞟向叶莲。

叶莲垂首布置完点心,没听见似的抚平衣摆站起身。

“一生一世一双人,杨某不就是吗?”

第65章 错认门扉开合,有人悄然出了房间。……

杨遂见他慌张,上赶着要找他的不是,好整以暇地拍拍外袍,笑得一脸奸诈。

“你……你!你就是个……”另类。

李兰钧支吾半晌没说出口,另类这个词好像还轮不到他说别人。

“你与她——”杨遂的眸光不经意间看向叶莲,“情深几许呢?”

叶莲依旧不为所动,弯下膝颔首道:“少爷,奴婢告退。”

声音轻缓,不至于打断杨遂的问话。

未等李兰钧首肯,她就端着空案穿过密集的人群,独自往花园外走去。

行至寝居门外,她堪堪停在桃树下,静默地站了片刻才又继续动身。

未听到李兰钧的回答,是她不敢。

同艰辛,共患难,几次奋不顾身,几次情难自抑,在他看来又是怎样?

她没细想,一头扎进小厨房里。

今日宴席李兰钧聘请了几位名厨,她三脚猫的功夫只能打打下手,做些点心小吃供他单独享用。

叶莲给后院小菜地泼了几瓢温水,让水融化青菜顶上盖着的雪,不至于被冻坏在地里。

随后便开始着手做时兴点心。

接近傍晚,中途还离手帮衬了几手席中事务,叶莲这才端着吃食姗姗而走,一路往膳厅赶去。

膳厅位处前院,须得出北院又经过西院,再过了一条长廊方到。

园中纷纷杂杂有客人往来,膳厅晚宴应是开席有一会儿了。

叶莲途经西院,行至阁道,便见一小厮扶着自家主人与她正面相觑,那小厮见她作园中侍女打扮,忙开口问:“劳驾,我家主子吃醉了酒,请问客房在何处?”

“前面不远,到了西院自有侍女引路前去。”她指指身后那片房屋,回道。

“谢过了。”

小厮道谢后,搀扶着人往西院去。

那主人身有浓郁的香气,口中断续念叨着“柔香”“雪娘”之类的字眼,像是人名,又伴着些许轻浮的举止。

叶莲略微皱起眉,想到蒲县那个浪荡书生,心下一阵恶寒。

她加紧了脚步,端着点心往膳厅走,膳厅热闹非凡,甫一踏入外门,就听堂中乐师弹琵琶唱着西域歌谣,声如洪流,滔滔不息。

李兰钧坐在众人首座,支着一只腿逗弄鹦鹉。

叶莲穿过厅堂走到他面前,首先端给他一碗真君粥,随后才陆陆续续上着食案上的点心小菜。

她将一只白玉似的勺子扣在碗边,李兰钧看上菜齐全,悠悠收了逗弄鹦鹉的手,双手向下摊开伸到她面前。

“擦一下。”

嘈杂的厅堂内,叶莲隐约听到他说。

她依言拿起半干的手巾给他细细擦拭,李兰钧肤白,又瘦削,擦拭过的指节透着薄红,一双手琼雕玉琢,比玉石还剔透三分。

“好香,你放了蜜糖吗?”

他问道,拿起小碗舀了一勺置冷。

“只放了杏子,糖霜也略撒了些。”叶莲退到他身侧,俯身回道。

李兰钧将整个勺放入口中,咽下后又吐出来:“我猜你放了糖,果真是……”

他声调轻快,末尾带了个小钩子似的扬起。

叶莲斗胆用余光看他,只见他双目潋滟,面颊和双耳都绯红无比,眼下那颗小痣在橘黄的烛灯下显得格外摄人心魄。

“少爷吃醉酒了。”她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表演,低声说。

李兰钧笑着,却不回她。

觥筹交错,他推杯换盏几轮,终是捱到了散宴,人去园空,南园寂静下来。

他已醉得不成模样,伏在桌上昏睡了半刻,冬青搀起他,与侍从一起架着他回北院安置。

一路艰难,李兰钧胃里翻涌,走走停停吐了几道,直到把腹中酒水尽数倒空,倒到满口苦涩,心口这才舒缓下来。

昏昏沉沉进了门,被人脱了外袍,没关紧的门溜进一股凉风,将他吹得打个激灵,半醒了。

他要死不活地掀起眼皮,见小丫鬟在解他的复襦,又一层层解开只剩裈裤。

“扶少爷进去吧。”

他听叶莲说道,把自己的手臂交给旁人。

他几乎被拖抱着踏入浴桶,整个身子浸入水中时,发冷的四肢勉强活泛起来,入水后他神思略微清晰了些,手攀在桶沿撑起来,抬眼望向四周。

“你去哪儿……”

叶莲的身影在屏风后摇曳,他怕她离开,胡乱地开口。

“不去哪,奴婢在给少爷燃香。”屏风后的人影侧过头回。

渐渐有清淡的零陵香飘入鼻间,李兰钧安静下来,歪着脑袋靠在桶旁小憩。

门扉开合,有人悄然出了房间。

李兰钧被门开声吵醒,又道:“你要去哪呢?”

“少爷,冬青他们出去了,奴婢服侍您沐浴更衣。”叶莲的声音忽然近在头顶,轻柔地答应他。

李兰钧合上眼,并不做声。

肩头搭上一只冰凉绵软的手,另一只手也随后扶住他的胳膊,手指往下滑坠,缓缓在他胸前游荡。

只听耳边有人吐气如兰,贴着他的耳廓轻轻道:“少爷,水温如何?”

“尚可……”

水汽氤氲,纤细的手臂逐渐环上他的胸膛,明明是冬日,贴在他身后的少女却穿着清凉,丝毫未触及厚重冬装的臃肿。

“那奴婢下水与您共浴……”

指尖抚过他的锁骨,贴在他身后的少女随着最后一划脱离,水波荡漾,赤裎的双足点点水面,随即沉入水中。

“你好久没这样叫我了。”水流一波波冲刷他的胸口,李兰钧默然许久,出声道。

“什么?”对面之人紧接着说。

“您。”

李兰钧勉力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凉。

“叶莲”浑身一抖,退后贴着桶壁不语。

眼前女子身形曼妙,浑身湿透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举止狼狈,妆发却是精心打扮,衣着更是不言而喻。

零陵香依旧清淡,却无形中冲压着李兰钧的神志。

他已从酒醉中清醒,此刻却陷入另一番迷朦境地——此香有异。

“谁让你进来的?”李兰钧哑声道,满目通红。

“少爷,是您……”女子瑟缩着回道。

“我?那这香也是我让你点的?”

李兰钧怒极,咬牙切齿地说。

女子闻言,埋着头不语。

李兰钧撑着桶沿欲要起身,却几次失力,他酴醾着一张脸,呼吸愈发沉重,像是隐忍到了极致,直到掐着掌心的指甲骤然松懈,他忽然不顾一切地朝女子扑去。

“少爷……?”女子见他无住把持,也离开壁沿向他靠近,“您想通——”

话未出口,脖颈就被他死死掐住,像是要置于死地一般用力收紧。

“嗬!咳!”女子大张着嘴,垂死般突起眼珠,说不出半句话。

“是李府!是母亲、姨娘,还是谁?说!”李兰钧容色狰狞,低喝道。

“不……”女子口角流涎,翻着白眼勉强说出这一字。

“你要说是你自己,我就掐死你!”

李兰钧恶狠狠地呵斥着,他手下继续用劲,直到女子面色青白、已有死色,涕泪横流地拼死摇头,他才缓缓松手。

女子怕他如怕鬼般死命贴在边缘,嘶哑着嗓子道:“是夫人……夫人吩咐奴婢前来……”

“南园早就不许李府之人出入,你又是怎么进来的?”李兰钧冷哼道。

“奴婢同夫人一同前来贺宴,同行的……还有个姐妹。”

女子护着脖颈,埋头尽数交代。

崔氏今日来得极迟,几乎是在李兰钧醉后才前来恭贺,随后更是匆匆而去,不过夜歇息。

一定是在他醉酒的时候……

李兰钧烦躁地扶着额头,出言道:“她的意思是……?”

“夫人让奴婢二人教习少爷的内事,作为成婚前的教习丫鬟,”女子说着,见他消了火气,又不甘心地凑上去,泪水涟涟地哭诉,“少爷,方才宴上您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就反悔了……”

“答应……我几时答应过你?”

李兰钧闻言,狠狠剜了她一眼,怒火中烧地骂道,“宴上我醉成什么模样,被你们合起伙来欺瞒,你竟还有脸说出来!”

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下来,女子又瑟瑟缩回角落,收了一身狐媚劲头。

“滚去出!别让我亲自拖你出去!”

李兰钧愈看她愈发不顺眼,指着她的眉心喝道。

女子急忙起身,手忙脚乱地爬出浴桶,跪在桶边垂首听命。

“莲儿呢?”

李兰钧抬脚迈出,一把扯过长袍随意笼入袍中,有了衣衫的包裹,束缚在身的不自在终于消失,他艴然怒目,看着跪在地上的狼狈女子,毫不留情地掐起她的下巴问。

“你们把她怎么了?”

“莲、莲儿?”女子迷茫地重复着,“奴婢不知,奴婢不曾听闻过!”

李兰钧颇觉无趣地松开她,甩出的力道让女子歪斜着摔在地上。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