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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衣衫不整地趴伏在地上,撑着身子走到门边,她踟蹰良久,又怯怯转头泣道:“少爷,奴婢没件遮掩的外袍,不敢出门示众……”

“蠢得不像人样!”

李兰钧忍无可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旁,一脚把她连人带门地踹出屋室。

伴随着轰然地落地声,他闪出房门,搜寻一圈后定眼在冬青身上:“你放她进来,你疯了?”

“少爷,您答应了夫人,奴婢也不好回绝……”冬青委屈地说,站在门边缩起肩膀。

李兰钧不耐地问:“我答应她什么了?”

“婚期已定,选两名丫鬟教习内事,都是您一口答应的……”

寒风凛冽,冬青在风雪中抖成了鹌鹑。

“婚期定下了?”李兰钧只觉得满头浆糊,半分思索不清。

冬青见他神色缓和,赶忙点头应和说:“定下了,三月初一,夫人说的时候您还笑呢!”

“笑个芋头!我那时见谁不笑?”

李兰钧扶额斥道。

“也不是,您是好好考虑了才应下的,莲儿劝您了。”

李兰钧顿感天崩地裂:“什么!”

第66章 下套成婚后不必抬妾,做个通房即可。……

几个时辰前。

李兰钧慢吞吞喝完了真君粥,靠在椅背上半睁着眼走神打盹。

“少爷,夫人来了。”冬青疾步走来,附在耳边低语。

“哦。”他随口答应着,散漫地将神思放回宴上。

眼前崔氏踏着雪声走近,拂开肩上的落雪笑眼盈盈:“钧儿,母亲来得迟了些,你父亲公事在身走不开,便让我将贺礼一齐送来。”

李兰钧看着似近似远的崔氏,勉强勾起嘴角回道:“儿子谢过二老,母亲快快上座。”

随后作了个四不像的揖,又歪在一边泛起困意来。

正朦胧间,叶莲凑近拍拍他的胳膊,细声道:“少爷,夫人同你说话呢。”

他挣扎着睁开眼,看向坐在一侧的崔氏,崔氏座位处和他挨着,两人交流不成问题。

“母亲,你说什么?”他问。

崔氏说了一堆,听他忽然开口也不气恼,耐着性子重头说来:“我说,你父亲找人给你看了吉日,三月初一,你在前记得去拜会一道岳丈岳母。”

“哦,儿子知道了。”

李兰钧点点头,末了又睁开眼好像清醒了,“三月初一,为何这样急?”

“久了未免节外生枝,反正你二人成婚是迟早的事,”崔氏身子微微前倾,伸手摸摸他的肩膀,一脸欣慰,“看相的师傅说,你们是天赐的姻缘呢!前尘暂且不计,日后好好过日子,定能和和美美。”

“满口胡诌。”李兰钧撇撇嘴,别开眼看着杯中清酒。

崔氏“哎呀”一声,收回手无可奈何地嗔道:“你这孩子……这样的话可不能在骆家提起。骆家哥儿拿了战功,如今正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你日后还可倚仗一二。”

“敢情不是天赐,是她哥哥赐的。”

李兰钧嘴里没个把门,万分不屑地冷声道。

“你、你啊!”崔氏将食指搭在嘴上,皱着眉让他噤声。

李兰钧没搭理她,兀自拿起一块点心嚼着。

“钧儿。”崔氏又开口唤他。

李兰钧一边嚼一边应道:“嗯?”

“大婚在即,礼数是不可少的。这两个丫头都是母亲帮你选的清白人家,调教好了才带来的。”崔氏拉着她身旁的两名丫鬟往前,让她们站在清楚的位置给李兰钧视察。

她的言下之意已十分明了,男子婚前须经由教习丫头教引内事,懂得其中蕴藉后方才更能取乐闺房。

李兰钧粗略打量了一下面前女子,并未多看就收了目光。

其中一名无视礼数,也偷偷窥瞧了他一眼,随后含羞垂下头。

“不必了。”他淡淡摆摆手,眸中净是倦怠。

“她们都服了汤药,不能孕育,钧儿有何担心的?成婚后不必抬妾,做个通房即可。”崔氏见他不愿,又补充道。

她的目光有意落在叶莲身上,带着不可忽视的轻蔑,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等着李兰钧定夺。

李兰钧闻言,眸中浮起不悦的神色,又很快压下,依旧一副淡然的姿态。

崔氏急着给她们灌汤药,就是想逼他应下。这道理李兰钧未尝不知,可他现下头脑发涨,实在难以判断。

“少爷可要好好考虑。”叶莲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李兰钧还未来得及回应,就听崔氏冷不丁开口道:“你什么身份,敢插足主子的话。”

“奴婢知错,只是少爷酒未醒,现在着急下定论恐怕不妥……”

“好一个不妥,钧儿,你这丫鬟太过胆大包天了吧?”崔氏不屑分给她眼神,转头看着李兰钧道。

他捂着发胀的脑袋慢半拍看向崔氏,沉吟片刻回道:“母亲,孩儿还没过问前些日子的事,您就别上赶着找我的不痛快了……”

言下之意清晰明了:他就是护着叶莲,不但护着,还要反过来指责崔氏。

崔氏一时语塞,满面斑斓。

“你……罢了,我也不愿再多插手你的事。”她道。

“母亲不插手最好,也省得我往李府去理论了。”李兰钧不知有意无意,直愣愣地说。

还未等崔氏沉下脸,他又忽地扬起一抹笑,晃晃悠悠地举起酒杯道:“您这些年操劳我的事已足够辛苦了……这杯我敬您!”

说罢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唇角流入衣领间。

“慢些喝,你这样身子怎么受得住?”

崔氏心疼地皱起眉,拿起桌上清酒浅啜一口聊表心意。

李兰钧捂着嘴咳嗽几声,摇头止住她要上前的动作:“没……没事,双喜临门,我一时高兴。”

“唉,你自己有分寸就好,”崔氏说道,又作不经意地转言,“这俩丫头就留在你这儿,平日里病了倦了也有人照顾着。”

席间仍旧人声嘈杂,堂前舞姬摇着腰肢,一路转圈一路在宾客中穿梭。

李兰钧闻言眨了眨眼,点头首肯:“嗯,儿子也不想拂了母亲的一片心意。”

舞姬转到他面前,口唇叼着一只铜制酒杯,媚眼如丝,她手中拎有窄肚酒壶,丝带飞旋间给李兰钧斟满一杯酒水。

堂中一片欢呼雀跃,李兰钧在众人簇拥下饮尽杯中酒。

又有人借着酒劲上来与他对饮,来来往往数人,李兰钧要死不活地喝下最后一杯,轰地趴倒在桌上。

已是后夜,他醉倒后宾客自然而然散了席面,三三两两离开膳厅。

叶莲走上前正欲扶他起身,一双手率先拦在她身前,崔氏送来的其中一名丫鬟昂着头,递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叶莲一愣,迈出的脚慢慢收回。

那教习丫鬟不就仗着名正言顺才如此跋扈吗?

偏偏叶莲名不正言不顺。

她想去制止,想从那里夺回李兰钧,可她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做?即便日后她如愿当了妾室,也总有人会压她一头。

她要跟一群人抢他,跟一群人分享他。

只要这样一想,叶莲就满身满心颓唐,再也没法往他身边靠近半步。

“少爷,奴婢扶您回房歇息。”教习丫鬟贴着李兰钧的手臂,娇柔温良地低声道。

李兰钧烂泥一般摊在她身上,嘴里不停嘟囔着,并未回她。

“你们!搭把手扶着少爷呀!”

教习丫鬟一转头看旁人,立即就换了副嘴脸,趾高气昂地指使周遭侍从道。

侍从们便纷涌上去搀扶他。

“莲儿,少爷此次是醉了,下回我一定叫你送……”冬青临走前凑到她跟前道。

叶莲神色复杂地摇头:“她要服侍,本就是应当的事。”

冬青草草安慰几句,便抬腿跟上李兰钧一行,她伫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待天边又落起雪才回过神。

叶莲沿着重重过道回廊走回卧房,途经距李兰钧寝居相近的廊道,看着垂花门后澄黄的灯笼,她又不死心地提步向寝居去。

院内墙隙间开了几支红梅,挣扎在险恶地处,长势歪斜,花香仍如故时浓郁。

她走到门边,孤零零立在阶下,冬青见状要走下来,却被她近乎怔忪的目光吓住,叹息着退回原处。

绮窗绣户,隐隐能窥见里间绰绰身影。

“噗通——”

有细微短促的下水声。

叶莲转身即走,不愿再继续听下去。

少爷从来都是少爷,只是她能得他无形中的回应,也算在日后争风吃醋时心安理得了。

寒风料峭,叶莲蜷缩着手指,四肢已被冻得全无知觉,她顶着满头纷白缓缓抬起眼,蓝黑的天上就这么飘着雪花,随即有一片落入她眼中。

叶莲使劲眨眨眼,雪花化作涓流从眼角掉出来。

她行尸走肉般回了房间,缩在被子里抱着双腿取暖。

室内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在黑暗中循着记忆看向那幅莲花图。

什么都看不清。

“莲儿,莲儿!”

睡眼朦胧中,她听有人在梦里喊她。

“你开门,让我进去!”

好像不是梦。

“你这个没心没肝的,怎么将我送给旁人带走了?”李兰钧在门外砰砰拍着门。

他不死不休地拍着,把叶莲那本就单薄的房门拍得直响。

“我要被你气死了,你给我开门!”

门内丝毫未见半分动静,李兰钧急了,提起衣摆就是要踹门。

正跃跃欲试,门从里边开了。

小丫鬟低垂着脑袋,恭恭敬敬地叫他:“少爷。”

“你还知道开门?”李兰钧没好气地说。

“奴婢方才在穿衣……”

“你就骗我吧!”李兰钧将她的身子一转,推着她的肩同她踏进屋内。

门顺势而关。

他一向来没理还硬气三分,此刻心中分明心虚得不成样子,面上却是一副要兴师问罪的傲慢嘴脸。

屋内黑洞洞的,他差点以为掉进了山洞,于是李大少爷扯着嗓子喊道:“灯都不点?这黑漆漆的是要上吊么?”

叶莲:“……”

她只好摸着黑点了蜡烛。

烛光昏暗,照得人脸蜡黄,李兰钧扳起她的脸,让她一张哭过的憔悴面容彻底暴露在他面前。

“你哭什么?”

李兰钧哑然片刻,底气散去。

“奴婢没哭。”叶莲打死不承认。

“我看你不止哭,还气得不行,”李兰钧捧住她的脸,用指尖摩擦她泛红的眼下,“不然怎么奴婢奴婢的,是要同我划分界线?”

“没有……”

叶莲苍白地反驳道。

她看着面前之人衣带松散、鬓发湿染,眼角眉梢都带着薄红,一副行事过后的模样。

他这番模样跑过来寻自己,只会让她平添痛楚。

叶莲索性闭上眼不看他。

“你吃味了?”

偏偏李兰钧还不识好歹地凑上来问。

“奴婢不敢,此前独占少爷许久,现下来了新人,自然要分让出去。”叶莲如入定老僧,一派大义凛然地回道。

“你当我是什么低贱货色,想留就留,想送就送?”

李兰钧见她软硬不吃,又出此言论,气得拔高了声量,扶着她的肩膀呵斥道。

“看我。睁开眼,看我!”

他不断摇晃着叶莲的身子,不见到她睁开眼势必不会停下。

“少爷,别这样对我……”

叶莲睫上凝着泪,说话间,又簌簌掉下几滴豆大的泪水。

第67章 揶揄“少爷,这还没开春呢,您怎么就……

“你要我怎样面对你,你要我怎样才甘心……?”

“我就想让你同我好好说话,”李兰钧拭掉她垂坠的泪,语气再度缓和下来,“别哭了,我没跟那丫鬟怎么样,你哭得这么伤心作甚?”

叶莲抽抽嗒嗒地抹着眼泪,平复之后抬起头看他:“我不是哭这个。”

“我跟别的女子……你不吃味?”

李兰钧嘴角一抽,反而计较道。

“少爷,我现下不想说这个。”叶莲瘪着嘴回他。

“我想都没想,我抛下她来找你,我……你跟我说你不在乎?”他一副要气背过去的模样,瞪着眼不死心地继续问道。

烛火明灭,叶莲面上的泪痕未干,她仰起一张小脸,又倔强又冷静地面对他,颔首道:“是。”

她接着说道:“我应该在乎吗?我要感激少爷的偏爱,窃喜少爷喜爱我比旁人多一点吗?”

“少爷,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或许是房中太过昏暗,她才敢借着夜色将心中所想统统道出。

寒风陡然破开门扉闯入室内,满室瑟瑟风雪,面前李兰钧发丝凌乱,衣袍随着风吹鼓起大片,他一双桃花目微微眯起,眸中满是难以置信:“难道不应该吗?你若觉得身份尴尬,我大可抬你做通房,日后再抬妾就是。”

缄默片刻,他又道:“你跟她们不一样,她们是母亲送来的,身份也算合理;你、你毕竟是我的贴身丫鬟,同我亲近些……”

叶莲漠然地盯着他,没吱声。

李兰钧一咬牙,干脆直截了当地吐言:“哎!我心里……大抵是有你的。”

拐弯抹角就为了说这句话,说罢还难为情地别开脸去,让风尽情将墨发往脸上糊,却也掩不住面上烧红。

“知道了。”叶莲道。

李兰钧气急败坏地扭回头,嗔道:“什么叫知道了?我、我都说到这般地步了,你就回一句知道了?说话,快说话!”

近乎及地的长发如墨色焰火,包裹着他的身躯,白衣、乌发一齐飘摇,更显得他像只艳鬼。

“艳鬼”犹抱琵琶半遮面,被气得龇牙咧嘴也挡不住他的貌美,叶莲上前两步拥住他,埋在他半敞的胸怀里。

“我明白了。”

她勾起嘴角,用鼻尖蹭着他的肌肤。

“你不许这样答,重说!”李兰钧不依不饶地高声喝着,握住她的手臂就要把她扒开,“不是这样说的,你!你成心的!”

“少爷还说大抵呢,我都没让重说,少爷反而还撒起野来——”叶莲死死抱紧他,也跟着提高了声量。

李兰钧一抖,忽然噤了声。

他身上有未散尽的零陵香,从来冰凉的四肢此刻倒是如常人温热,香气萦萦,自然不会褪了异样。

叶莲腹地触及,面上腾地烧起来。

她要退却,却被李兰钧按在怀中不能动弹。

“都赖你。”

李兰钧幽幽俯视她,大掌抚过她的头顶一直摸到下颌处,随即轻轻挑起她的颜面。

“少爷,这还没开春呢,您怎么就……”叶莲仰头看他,顶着一张通红的脸呛道。

李兰钧被她揶揄也不恼火,笑得阴恻恻地回:“哪里是我,这是那女人干的。”

“少爷不是没碰人家么?”

“想到哪里去了?她给我下了料,明白么?”他差点维不住笑,没好气地说道。

“哦。”

“明白就行。”李兰钧松了手,随后沉下身将她孩童似的搂起来。

叶莲挣扎着要下去,又怕他失力把自己摔了,只好捏着他的衣角疾声说道:“奴婢没说明白呢!”

“你方才都答应了。”

李兰钧才不管那么多,向来弱柳扶风的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蹬紧房门,三下五除二地锁了门闩,随后把叶莲丢在榻上,窄小的床榻边被他清瘦的身子一拦,竟也差不多挡了一半。

他平日走几步路都要死要活,一到床榻之上就变了个人似的,像是把毕生的力气都省下留在榻上,节俭得可怕。

“莲儿,我听不到想听的,恐怕整宿不会罢休了。”

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清朗的声音都蒙了一层薄雾,低沉暗哑。

本就单薄的衣带渐宽,“哗”地一下堆落在地,李兰钧瘦削而光洁的身子袒露在烛光下,隐隐泛着柔光。

“奴婢喜欢少爷,喜欢极了。”

叶莲听自己喉头滚动,无知无觉地开口说。

“那我也不会罢休。”

李兰钧抬起修长的腿迈开步子走到桌前,拿起剪子剪断烛火,室内霎时暗下来,只有浅淡的雪色映着窗,让他能走到榻前。

三千青丝,未着寸缕,容色近妖,她只是这样看着他的身姿,就再也说不出半句不从。

窗前雪色茫茫,婉转声响惊飞歇息在廊柱上的鸟雀,野雀冲上墨色苍穹,披着白雪掠过天际,带着势如破竹之势。

天边泛起青白,门扉后平静如昨,疑似几更荒唐。

李兰钧此夜过后,不出意料地感了风寒,成日耽于内事又是给病添上几分重。

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府医给他把了脉,半日没想出诊治方子,头发都愁白了一片,最后只得递上一份风寒药方,其余皆不敢开。

李兰钧这具五毒俱全的身子,再多服些补阳药不知会偏差到哪去,府医自然不敢折腾。

府医不敢折腾,他倒是折腾得厉害,病证稍微好转些,能喘气不头晕了,心头那点邪病便入了膏肓,三天两头夜里敲叶莲的房门,死乞白赖要留宿。

闭门羹吃了几次,他悟出门道,放言只和衣而眠,绝不出*界。

叶莲没法,心软让他进了房门。

李兰钧竟然一反常态,没出尔反尔,真的只是抱着她睡到天明。

于是便有这一幕:手长脚长的李兰钧大躺在逼仄的榻上,叶莲睡在床沿边,堪堪够她半个身子躺下,一转身就能摔个满地。

“少爷,我真的要摔下去了……”

她睁眼看见两双鞋靴,无奈道。

李兰钧抱着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中带了带,眼皮却是从未睁开过,像是困得不行。

“知道了。”他道,向叶莲头上凑了凑,埋在她发间继续入梦。

叶莲缩缩脖子,瞥见门外人影重重,忽然记起今日是去骆府登门拜访的时日,她一翻身,轰地卷着锦被滚下床榻。

“少爷,再不起来就过时辰了!”

她裹在被中一个鲤鱼打挺,坐在地上叫李兰钧起床。

李兰钧身子徒然一凉,蜷起腿呢喃一句:“好冷,拿我的大氅来……”

说罢嗓子一痒,咳得昏天暗地。

叶莲赶忙爬起来给他掖被子,掖好被褥后又轻拍他的后背顺气。

“咳咳,大清早的……你做什么?”他咳得难受,万分不耐地从梦中醒来,掀起眼皮看叶莲。

“今日要去拜访骆府,少爷不会忘了吧?”叶莲收回手,立在榻边俯视他说。

李兰钧冰封的记忆缓缓解冻,他隐约记起有这回事,便长叹一声,散漫地抚平乱发:“也不着急。”

他磨蹭半天,叶莲已穿戴整齐打开了房门,冷风灌进屋内,她把门稍微合小了些才道:“进来侍奉吧。”

门外守着两列下人,冬青见她露面如释重负地凑上前,叶莲侧身让他走进,随后跟着端炭盆的侍女,再后则是侍奉起居的。

屋内李兰钧坐在床沿,烦躁地踢踏脚边的长靴。

“少爷,外面拜礼都备好了,就等您上马车呢。”冬青没胆子责怪他,只得委婉提醒道。

李兰钧一想到要见骆飞雪,更是不快,他抬头仰望天花板,爱答不理地回了一声“嗯”。

冬青带着一众仆从在外吹了一早冷风,也不敢有半句怨言,一边拿着新靴走到他身侧给他穿,一边忐忑地开口说:“老爷和夫人也在外边等着……”

“他骆家这么大的风光,还要他们亲自拜访?”

李兰钧冷声道。

骆家沉寂多年,本家就骆飞雪一个独女,本以为会就此没落下去,没成想收养的义子实在出息,一举把骆家送上了鼎盛之位,如今炙手可热,门槛都被踏破了。

李府自然不能少凑了这个好亲家的热闹,火急火燎就要去示好一番。

府上车马在南园外候了不知多久,李兰钧那不肖子孙才拢着狐裘出门,他不甚高兴地抚开裘衣上的雪粒,站在车帘前闷声道:“父亲母亲安,儿子来迟了。”

崔氏掀帘,一眼便见他身边跟着的叶莲,叶莲颔首低眉,立在一旁默然听命。

崔氏皱皱眉,不悦地看向别处。

“迟了如此久,我看你越发不像话了!”李肃愤愤道,好一通吹胡子瞪眼,“满扬州哪有你这样不知礼义、不敬尊长的世家子!”

李兰钧随意瞥他一眼,像没听见似的道:“儿子风寒未愈,就不与二老同坐了。”

说罢拂袖往另一架车马去。

“你!”

李肃在他身后低喝。

李兰钧眼下却顾及着叶莲,站在马车旁扬扬下巴:“进去坐着。”

“少爷……”叶莲余光看李肃夫妇的车帘未下,犹豫着不肯上车。

“莫非要我抱你上去?”李兰钧道。

叶莲瞪大眼看着他,生恐他真的言出必行,于是逃也似的蹿上车,半分不敢停留。

李兰钧见状,挑眉轻笑出声,也优哉游哉地踏上马车。

车上置了暖炉,有些闷气,他躬身进去坐在座上,一旁素手递来一只小巧精致的汤婆子。

“少爷别受寒了。”

叶莲道,随后吸了吸鼻子,将嗓腔的痒意压下。

李兰钧接过,腾出手摸了一把她的脸颊,颊上温热,未有异状:“你着凉了?”

第68章 登门“哟,李三少爷,什么风把您吹来……

叶莲闻言,嘟囔道:“或许是夜里没盖好被子,这才有些咳嗽。”

她摸摸鼻子,没憋住打了个喷嚏。

“哦,你若是难受,我让车夫送你回去休息。”

李兰钧蹙眉道,将手里未捂多久的汤婆子塞到她手上,“我过给你的病气也说不准,这些日子总在你那儿睡。”

“大抵是,少爷你睡相太差了些……”

叶莲也不否认,直言说,顺便又嗔怪他的陋习。

车内愈发沉闷,李兰钧掀开车帘透了冷气进来,清冽的凉风吹到脸上,闷意这才减轻不少。

“巴掌大点床,你让我怎么好睡?”

他看着窗外雪景,反驳道。

“那少爷为何偏要来同我挤?”

“我乐意,整个南园都是我的,我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不行么?”李兰钧回头睨她一眼,理直气壮地狡辩着。

叶莲抱着汤婆子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骆府地处北街,从集云大街拐过去还得行百丈,北街向来静谧,此刻却有络绎不绝的车马,比南园升官宴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家八架马车浩浩荡荡从中而过,停在骆府门前时几乎挡了全场的视线,车还未停稳,跟在车后的仆从就动手卸货。

大大小小的箱子摆件如水一般搬进骆府,李兰钧同父母行在其中,他被冬青和叶莲搀扶着,面色青白低垂着脸。

甫一踏进门,就有骆府管家在门边躬身笑道:“三位,我们老爷夫人在正厅候着,府上宾客繁多,没能亲自迎接还请见谅。”

“不妨事,不妨事。”李肃咧开嘴笑着回,作大方姿态。

管家颔首,示意他带路走去。

骆府百年基业,到这一代几乎没什么实职,顶着空头衔吃老本,但府上装潢仍旧奢华别致,给人一种家业兴旺的错觉。

走过前院,正有另一行人匆匆而至,为首满脸烦躁,走路生风。

“谁家把车马停在门口堵得死死的,害我只能从侧门进来?”

骆飞雪看见管家,劈头盖脸就喝道,也不管看没看清他身后一众人。

李肃夫妇面色一僵,相视而无言。

管家擦擦冷汗,连忙开口堵她的话,唯恐她接下来再说些大不敬之词:“小姐,这是李家老爷夫人,还有您幼时的玩伴,也是日后的姑爷……”

骆飞雪将眉一撇,道:“李兰钧?”

管家双腿直抖,笑得比哭还难看:“是,是,姑爷是叫这个名……”

她那双半瞎的眼睛终于瞧到李肃夫妇,勉勉强强行了个礼,收敛了傲气道:“李伯伯、伯母,飞雪方才没仔细瞧,原来您二位也一同来了……我的话您们别往心里去,都是胡乱说的。”

二人笑得牵强,颔首应下。

“骆飞雪,你故意的吧?”李兰钧翻了个标准的白眼,出言讥讽。

“哟,李三少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瞧您这弱柳扶风的贵体,折腾得不轻吧。”

骆飞雪故作刚瞧见他,清清嗓子朗声道,随后两眼一翻,也回敬他一个白眼。

凉风拂过,雪沫子直往檐下卷,李兰钧以袖挡雪,不冷不热地回:“不劳骆小姐费心,还能喘气。”

说罢,老天成心同他作对似的,一股妖风将他刮得连连咳嗽,躬着身子咳成个大红脸。

“哎,你这孩子又胡说八道!”崔氏用手帕拍拍他的肩,皱着眉斥着。

“你二人多年未见,不如同飞雪叙叙旧,我和你母亲去拜访就行了。”

李肃只当他们新婚夫妇拌嘴,反而欣慰地笑着说。

李兰钧偏头,不情不愿地反驳:“我和她有什么旧可叙……”

李肃瞪他一眼,转过头又换了副面孔:“哈哈,兰钧一向来爱说笑——我们先去吧。”

几人走后,剩下李兰钧和骆飞雪干瞪眼。

风雪萧萧,天沉郁着又要落雪,骆飞雪将目光转而看向叶莲,斟酌几次才咬着牙道:“和我去后院坐。”

“不劳烦了,我就在这候着。”

李兰钧一口回绝。

骆飞雪却不看他,只盯着叶莲,半晌才缓缓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嫌恶地别开:“李少爷,您这身子就站在这干吹风恐怕受不住吧?”

她又换了一副微妙的神色,继续道:“腰膝冷痛,形寒神疲,乃肾——”

“骆飞雪!”李兰钧面色黑如锅底,咬牙切齿地呵斥道,“你别以为学些三脚猫功夫,就可任意搬弄他人是非了!”

扶着他的一双手忽地发紧,他偏头望去,只见叶莲已作信以为真的姿态,自责又怜惜地注视着自己。

“你这样看我做甚?她说什么你都信?”

李兰钧差点急得跳脚,硬生生把叶莲的脑袋掰正,气急败坏地怒嗔道。

“少爷,是奴婢照顾不周……”

叶莲低头盯着脚尖,声如蚊蚋。

“别说了,去后院去!”

李兰钧率先跨着大步往前走去,不愿听她安慰似的忏悔。

眼看着少爷被戏耍得惨不忍看,叶莲抬头看向骆飞雪,只见她眨眨眼,朝她笑了笑。

“哎,李少爷,可别在府上迷路了!”

骆飞雪一把揽住她的胳膊,大仇得报一般喜滋滋地喊道。

他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骆飞雪就和她一起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弱柳扶风的李兰钧硬撑着走到后院门边,终于忍不住扶着院门大喘气,一边喘一边咳,单薄瘦削的身子从背后看去颤抖不已,配上漫天白絮,好不惹人怜。

偏偏有骆飞雪这个煞风景的。

“小丫鬟,你叫什么名儿?”她挨着叶莲笑眯眯地问。

叶莲看她一眼,思忖片刻才答道:“我叫叶莲。”

“哦,叶莲,我便叫你小莲儿可好?”骆飞雪歪着头看她,故意挡住李兰钧的身影。

她桀骜、风趣,带着在世间游历多年的侠气,身为高门却不俯视平民的一视同仁。

叶莲碰上这样一个奇女子,自然所有注意都被吸引去了,果然没多看李兰钧一眼。

她有些腼腆地垂着脑袋,轻声细语地回:“好,骆小姐叫什么都成。”

“你可别叫我骆小姐,医馆的人都称我骆姑娘、骆神医,你若是愿意,唤我飞雪也成。”

骆飞雪道。

叶莲摇头,认真说:“这样叫不太妥贴,还是叫骆姑娘吧。”

两人又东拉西扯谈了起来。

扶着墙走了不远的李兰钧忽然甩开冬青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挡在她们面前,面色幽怨地盯着叶莲。

“你和她有那么多话说?”

叶莲被他一瞪,这才从谈天说笑中抽出神来,她拍拍额头,懊恼道:“呀!少爷,奴婢说话入了迷,一时忘了来搀扶你了。”

“谁要你扶?”

李兰钧嘴上这么说,手却扯着她先一步踏开,离骆飞雪有了几步距离才没好气地说,“我不来,你就要被她哄得团团转了!”

“骆姑娘没哄我……”叶莲尴尬地解释道。

“那她同你说什么,你笑得跟个痴儿似的?”

“啊……”叶莲扭捏起来,咬着唇不肯说,“没什么,就一些家常话……”

“你当我聋了?”李兰钧逼问。

叶莲搓搓冻红的手,小小声交代道:“她同我说了些秘方……”

“什么?”聋了的李兰钧没听清。

“说了补身子的方子。”叶莲只好坦言,说罢心虚地觑着他的脸色,一副偷偷为妻子寻求得子药方的好郎君模样。

“好郎君”见他没反应,又道:“少爷,我仔细说了你的症状,骆姑娘医术高超,开的方子是能中和的良药,相冲甚少。”

李兰钧脸上一热,兢兢业业端了半日的颜面终是被叶莲当作苕帚扫了地,而且扫得异常干脆。

他缓缓偏起头,难以置信地挑眉看着她,脸上似要同瓷器一般细细裂开:“你同她说、我们的事你同她说?”

叶莲吸溜一下鼻子,诚恳地点点头:“少爷,你这些日子面色憔悴了许多,府医不敢随意开方,我便只能求助于骆姑娘了……”

“我这是风寒!”李兰钧底气不足地喝道。

“少爷身上的变化,我未尝察觉不到。”

叶莲耸耸肩,缩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你给我回马车上待着去!”李兰钧虽指着她的鼻尖骂道,却是双眸含露,眼中道不尽的委屈,“我上车前不许下来!”

说完转身,“噔噔噔”用力踏着雪往湖心亭走,雪白的地上印着一路深刻的脚印。

叶莲见他不悦,只好丧眉耷眼地往回走,途径骆飞雪身旁,那厮一副得逞的神情,略微颔首向她作了个拜别礼,提裙也向亭中去。

二人于墨瓦漆红柱的亭内相会,晚冬的褪寒景色包裹住他们,白衣胜雪,绛衣如谪仙,一双佳人远远看去倒是格外相配。

湖面残荷被雪,飘荡几片白绿。

叶莲于八角门外瞥得一眼,心中忽然一阵失落,似乎明白了骆飞雪没由来的亲近。

她不敢多看,收回正巧盖在雪上的手指,略微蜷缩几下,雪水化开润湿指尖,逐渐温热。

“……和我要娶妻生子,这有何冲突?”李兰钧有些尖锐的声音从亭中流到她耳畔,她脚下一急,仓皇离开后院。

“真亏你说得出口。”

亭中,两人几乎已是剑拔弩张的地步。骆飞雪冷笑道,“你祸害我一个就够了,还要祸害几个?”

“我何时祸害你了,”李兰钧更是怒极反笑,嘴角噙着一抹讥色,“若不是你有个好哥哥,我早八百年就来退婚了,用不着你亲自说。”

“就你这声名狼藉的名声,满扬州除了我还有谁敢娶你?”

骆飞雪厉声道:“你这个混货!”

说着,扬手划过李兰钧的侧脸,在他脸上留下一个深重的掌印。

“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就是个怕坏了名声官途的怂包浪荡子而已!”

“那又如何,你日后要看着我这张脸数十年,还要同我生儿育女,够你恶心了。”李兰钧摸摸火辣的面颊,嗤笑道。

“你且看着,是你先如愿,还是我先。”

骆飞雪拂袖踏出湖心亭,顶着细雪回头睨着他道。

第69章 私通打到她说出姘头身份名姓为止。……

她果真说到做到,决心给李兰钧找不痛快。

临近婚期,骆府登门拜访,一推再推,竟生生把婚期推迟了三月,改到六月十九成婚。明面上是找高师算了个夫妻和睦的日子,暗地里实则出自骆飞雪这个独女之意。

仗着骆家的那个将军养子,李府心头再不是滋味都要顶着笑脸应下。

李府受气,南园里头的李兰钧可半点受不得,光是茶盏就砸碎了几套,连带着下人一道遭殃受罚。

三月已过,正是四月初旬,书房外院中花团锦簇。

桃花纷纷扬扬,满地粉白,廊边柱上挂着的铜笼里不时传出沙哑鸟鸣,与树上野雀交相呼应。

“果真是当道姑当疯魔了,搞这种小家子气的手段,莫非延期真能延到退婚不成!”

李兰钧盯着她送过来的“歉书”,咬紧牙关森森然含恨道,“痴心妄想!”

“骆姑娘就是闹些别扭,待她想清楚了自然就不闹腾了,”叶莲用银勺舀一勺棕红的药汤,搅匀了递到他面前,“少爷再动怒伤了肝肾,这药效就不好了。”

李兰钧对某些字眼格外敏感,抬起头盯着她道:“就你门清!”

说罢乖乖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又皱着眉张口含住叶莲送到嘴边的糖糕,糖糕下肚,胃里翻滚的恶苦这才缓缓压下。

他风寒大好,已无大碍,现如今喝的正是骆飞雪亲自开的补方,而且一喝就是小半月。

其中他有意未行房事,清养数日来面色红润不少。

“少爷这几日频频动怒,我也是担心你的身子。”叶莲回道。

“本来就无甚问题!”李兰钧打断她,忿忿不已,“你成日担心这担心那,不就是怕我——”

他喉结滚动,压下声量接着说:“……那种事不行了么?”

叶莲面上端着的笑一僵,生恐被人听见般左右看了半天,才憋红着脸道:“少爷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我身子是好是坏,你瞧着比我还紧张……到底如何,莫非从前你没感觉到吗?”

李兰钧不清不明地问。

“啊,我倒没什么感觉。”叶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讷讷地答他。

李兰钧登时从凳上跳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扬声问:“你、你没感觉?”

鱼水之间,几承雨露,她那时分明欲攀绝顶,如今却在他眼前淡淡地说出一句“没什么感觉”。

他攥紧衣角,心头绝望地想着:难不成她为了安慰我,此前都是装的?

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爬上几分绯色,满脸难以置信地死死看着她,鸦睫像是气得不轻微微颤抖着。

“少爷自己的身子,要我感觉做什么?”

叶莲属实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硬着头皮问道。

李兰钧听罢,知她不解其意,松了口气,莫名有了几分底气。

他换上一副倨傲的神情,拍拍攥得褶皱的衣料,挑眉凑上前,在她耳边同她咬耳朵:“正好,夜里让你好好体会。”

叶莲终于回过神,明白了他的“感觉”到底是何方神圣,被烫到似的跳到一旁,张着嘴结结巴巴道:“我觉得不太好……”

“现在说没用,得明日说才成。”

李兰钧噙着一抹得逞的笑,面上一派正人君子的风范,话中意味却下流得难以入耳。

他伸手,欲去抓叶莲的手腕,林檎忽地疾步走到门口,也不通传就踏进屋呼喊着:“少爷,少爷,厨房出大事了!”

李兰钧皱眉看向她,守在一侧的冬青率先闪身到他身前,替他开口问:“什么事,你细细说来。”

“方才厨房来送午膳,有个侍女忽然倒在地上晕了过去,旁人就去请府医来看,没成想……竟瞧出那侍女已有两月有余的身孕!”

林檎抑扬顿挫地说道,带着棱角的细眼不停转动,“她本是未婚女子,凭空揣了个孩子,不是私通实在想不出说法了!”

李兰钧对这种腌臢事不太有兴致,但事出在自己园中,他又一向眼底容不得沙子,心头未免烦躁起来,嘴上也十分干脆利落地发落道:“叫人拿棍棒去打掉就是了。”

林檎颔首就要去执行,方才走到门边,又听他接着吩咐:“园中不囿下人婚配,她未婚平白有了身孕,那奸夫定是园外之人。打,打到她说出姘头身份名姓为止。”

李兰钧说话时带着微妙的冷漠,一双桃花目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寒暄。

“是!”林檎应下,匆匆走出房门。

厨房二字触及到叶莲某种思绪,她压下心头突突直跳的惊乍,偏过头朝李兰钧请示道:“少爷,我也想去看看。”

“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的。”

李兰钧散漫地说,却挥挥手允可她的请求。

叶莲胡乱应了一声,提起裙摆略微焦急地往北院正厅走去。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房前笼中鹦鹉扯着嗓子喊道,在一片春和景明中显得格外异类。

她拐过走道,索性撒开腿跑起来。

“我怀的薛家七公子的骨肉,你们岂敢动我!”

女子的声音有些尖刻,带着慌乱和敌意响彻厅堂,直直传入叶莲耳中。

“我管你薛公子陈公子,在南园有的种,统统是野种!”林檎上前扯住她的手臂,拉扯着将她按在长凳上。

叶莲奔至堂前,那挣扎着的狼狈女子不出她所料,就是红儿。

“救命啊,救命,救我和腹中孩儿的命啊!”红儿匍匐在凳上,拼命扭动身子,“这可是薛家的骨血,你们要谋害薛家的子嗣么!”

她奋力挣脱束缚,侧身摔在地上,闷哼一声后蜷缩起身子,颤颤巍巍地念叨着:“救命,救命……”

侍从蛮横地将她架起来,欲要直接让她站着受刑打胎。

“慢着。”

众人屏息以待时,叶莲从廊柱边走出来,高声制止道。

堂下跪成一片的厨房侍女们皆抬头看向她,云儿在其中无声嗫嚅着,眼中含着满眶泪。

周遭下人面色各异,几乎都是幸灾乐祸看红儿热闹的人,此刻见叶莲前来打断,难免面露不悦,却也不敢多言。

叶莲走到长凳边,红儿颓唐地盯着她,眼中一片憎恶。

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块青白双鱼玉佩,擦干净玉佩上的泥土,将它展示在红儿眼前。

“你的?”她问。

“是……是薛公子给我的,是他亲手赠与我的!”红儿失神的目光终于恍然回复,她欣喜若狂地点着头,连连承认。

“放了她吧。”叶莲看她有些疯癫的模样,别开眼道。

“莲儿,这可是少爷的交代,你要抗命不成?”林檎闻言,向前两步走到她身侧道。

叶莲轻轻叹息一声,垂眸盯着手中做工精致的玉佩:“不是我要抗命,是她腹中的孩子,或许真的是薛家少爷的。”

“既然是薛家的,就不该归为我们决断,要与不要也得薛少爷说了才是。”

“你怎的知道?”林檎问。

叶莲举起玉佩,指着上面纹路回道:“此物价值不菲,上面还刻了字。不说真是薛少爷送她的,还是她偷拿的,若要查明她私入西院苟且之事,去问一圈在西院做事的侍女不就明了了?”

被高高架起的红儿怒目而视,瞪着她喝道:“呸,你自己偷拿主家贴身物件,便觉得我也是偷的!待薛公子来接我入府,你这被狎养的就晓得了!”

她一口唾沫不偏不倚正吹到林檎脸上,林檎抹了抹脸,又被她说到曾经痛处,上前就左右开弓,给了她两个结实的耳光。

“谁给你的胆子议论北院的事?”林檎骂道。

红儿歪斜着脑袋,仍旧恨意不改,被打了也是一副高傲模样。

“带去她书房,请少爷定夺。”

叶莲不再多言,吩咐擒着她的侍从道。

一路沉寂,就连叫嚣的红儿都缄口不言。

到了书房门口,侍从将她腿窝一踢,她就狼狈地跪在地上,正对着大门静候。

林檎一刻也没耽搁,踏进书房禀报缘由。

青石板铺成的小道通直,道路边缘几乎被花瓣覆盖,风吹过又零零散散地飘开,落在青绿的草地里。

叶莲捏起一片扑在面上的花瓣,放手之际书房里缓缓踱出瘦长身影,花瓣飘落,那身影也行至檐边。

李兰钧仰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他似是觉得阳光刺眼,微眯着眼睛,面上看不出喜怒。

“薛家……你倒是攀了个好高枝。”

他用手遮住照进屋檐的光,不急不缓地开口道。

红儿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她仰头望着李兰钧,中气不足地要求着:“奴婢要见薛公子,让奴婢见他……”

“这种没有来历的骨肉,就算真是他种的,你觉得他会认吗?”李兰钧目光投向她,淡淡地嗤道。

“他说过……要来接我的,他说了要给我名分的!”

红儿错开眼神,转而看着四周喃喃自话。

眼看她已崩溃得不清醒,李兰钧不悦地看着身旁众人,开口责问:“这种小事也要带到我跟前来么?”

林檎瞥一眼叶莲,赶紧撇开干系:“少爷,莲儿说还是得让您看看,奴婢们也不敢轻易决定……”

冬青在一旁拉了一把她的手腕,皱着眉摇摇头。

“是我提议的,”叶莲站出来认下,清清嗓子继续道,“少爷,事关南园以外的世家,还是要好好处理。”

李兰钧面露不耐,轻描淡写地盖棺定论:“打死。”

“连人带她腹中的孩子,统统打死。”

第70章 丑事他捻捻手上毛屑,开口道:“奴婢……

“少爷!”叶莲出言朗声道。

“这就是我的处理,怎么?”李兰钧挑起眉,在檐下暗处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叶莲向前两步,走到阶前,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直视他。

“此事应知会薛府那边一声。”

她沉声说道。

“当她是勾搭了伙夫、门房,怀的自然是下人的种,直接乱棍打死,没了起因就不必扯出后面云云,岂不更为妥当?”

李兰钧踏下一阶,扯出一抹森森的笑容,像是询问般说道。

“莲儿,这事牵扯了外人,就是一桩丑事了。”

他对叶莲颇有耐心,顶着一张倦怠鄙夷的脸,看着她时却还能收敛住怖色,谆谆教导道。

“两条人命,不能这样轻率决定了……”

叶莲回望着他,只觉得过耳春风乍感丝丝凉意。

李兰钧漫不经心地逗弄鹦鹉,末了才带着淡然的目光看向她。他捻捻手上毛屑,开口道:“奴婢而已。”

“——日头这么烈,你还不过檐下来?”见她一动不动站在阶前,他又转而说起其它,温言哄诱,“我今日尚且有空余,不若教你画花鸟图?”

叶莲哑然,既不回应他,也不作任何表情,静静立在原地。

“你说话啊。”

李兰钧仅剩的耐心被她消磨殆尽,有些急躁地追言道。

庭院一片死寂,下人听他动怒纷纷跪倒在地上,一个个翕动嘴唇,大气都不敢出,叩首静候后续。

“少爷,即便是丑事,奴婢也恳请您前去薛府知会。”

青石板上“唰唰”擦过花叶,叶莲掀起裙摆,双手撑着地面郑重叩首。

她额头抵在石板上,被风刮过的花瓣拍打在脸颊,又顺着她的脖颈爬上,飞往路的另一头。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他冰冷可怖的声音:“我是不是太宠你了,才让你得寸进尺、撒野撒到我头上来?”

“这是奴婢的恳求,答不答应还是看少爷。”叶莲额头沁出细汗,尽量平缓地回道。

“我敢不答应吗?”

李兰钧几乎咬牙切齿地说。

随后听鞋靴点地声响,他已走到叶莲跟前,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把这不知廉耻的贱婢关起来,薛府要人就放她走,不要人……杖杀。”

李兰钧眼睛死死盯着叶莲,丝毫未分给旁人半分,说罢,他攥着她的手腕就要往书房走。

叶莲跌跌撞撞被他拉进书房。

“嘭——”

房门紧闭,彻底将外界隔绝。

“你没看到她恨毒了你的眼神吗?这样的人你也要维护,她到底有什么让你恻隐的地方?”

李兰钧步步紧逼,恨铁不成钢地质问道。

随着他的侵袭,叶莲不得不连连退步,散乱的发髻不停擦过纱幔,直到脚跟触到冷硬的地处,退无可退。

面前怒极的男人倏地把她抵在漆柱上,箍住她的双腕让她无处躲藏。

“你几次为这些陷你于不义之人挺身,莲儿,这些人根本不值得你同情。”

“你不懂吗?她们给你的只有伤害,仅此而已!”

叶莲耸着肩,别过脸不看他。

书房正中置着一只博山炉,香烟缭乱,书案、瓷器、饰物,任意一件都价值千金,面前怒目而视的人更是贵不可言。

她身处在此处,就像无意被鞋底踩进来的烂泥,只有格格不入。

“她救过奴婢的命,”叶莲无力地掀起眼帘与他对视,“少爷,那时奴婢因弄脏您的地毯,被打得半死,是她背我回房、出钱为我买药……”

“虽然后面生了芥蒂,但奴婢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这份恩情始终是要还的。今日还清,我就不欠她什么了。”

李兰钧低头,几乎与她鼻尖相触。他开口,气息喷洒在她面上,带着些许潮湿:“至于吗?”

“不至于吗?”

叶莲反问。

“我给你掌事权,教你识字断句,带着你远赴异地,见识世面……不是让你反复念这些不值一文的旧情的,你为何不心狠一点呢?你本就该心狠些才是。”

他眼中有迷茫,带着微弱的恼怒,说出的话像是痛心疾首般,恨叶莲不争气。

“少爷,若奴婢真要计较起来,最恨的恐怕是您。”

叶莲挣开他的桎梏,抬起手用指尖轻抚掌心的疤痕,那条淡白丑陋的疤是李兰钧动怒时留下的,而他留下的不仅只有一条。

“您让奴婢受的伤还不够多么?”

“我和她们不一样!”李兰钧急切地脱口道,但不同在何处,他一时也说不出,“你为什么非要扯到我身上来,我与她们本就是两码事……莫非你恨我?”

叶莲摇头:“不恨。奴婢心不狠,恨不了任何人。”

“我是让你对她们狠,不是对我。你将我和她们放在同一位置,那我算什么?”

李兰钧心中一阵无名之火,焦急地朝她争辩道。

叶莲垂下手,蹙眉盯着他:“少爷明明也会为百姓痛心流泪,*将他们的性命看得极重极深……为何到了奴婢身上,就要分个高低贵贱才行?”

“在奴婢心中,奴隶、百姓与世家贵族,还有少爷都是一样的。”

她接着道,眼神不自觉看向右侧,门外一派寂然,只有风吹树摇的声音。

李兰钧听罢,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整个人都剧烈颤抖起来,他不停摇头,直接抓起她的肩膀厉声喊道:“我不要同他们一样,我眼里你和别的奴婢全然不同,你为什么就不能看我特殊些?为什么!”

面前之人沉默地歪斜着头,身子被他摇晃得如同断线木偶,颓然靠在漆柱上,她似是无力反驳,只是一味看着他不语。

“他们不配同我相提并论!”

李兰钧咬牙,恶狠狠地说。

叶莲终于动了,她木然抬眼,苍白地说道:“少爷看我特殊,也不过略高于其余下人一等,或平于常人,但终究不是您这样的人。奴婢永远矮您一个头,您永远只会俯视奴婢。”

他刻薄,乖张,带着傲慢对待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就如同那时她道出曾经苦楚,他也只会轻飘飘地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不去治病,为什么不点蜡烛,为什么没有饭吃?

他也许竭尽全力去理解她,但永远只停留在表面而已。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兰钧不解地问,“我不知道你在气什么,莫名其妙地说这种话。我不想和你吵,你为什么总要惹我生气?你想要什么?”

叶莲咬唇,斟酌几次决定不再避讳,开口说明道:“少爷,您对待下人冷漠得让奴婢害怕。奴婢害怕终有一日,您也会同样这般对待奴婢。”

“就因为外边那个婢女?”李兰钧伸手指着门,带着质问的口气驳回,“我以往从来都是这样,为何这次处置她,你要这么激动?”

“从前少爷是少爷,奴婢是奴婢,少爷行事暴虐,奴婢没有资格开口。而如今奴婢与少爷有了情意,生了些许底气,自然不愿看您这样对待下人。”

叶莲耐心地继续说明道。

“你跟她们不同!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你,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好么?”李兰钧松开抓着她肩膀的手,语气再度放软。

“永远……永远只在您的口中,奴婢不想相信。”叶莲执拗地说,一双眼睛认真又庄重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

场面一度冰封,李兰钧那张不可一世的脸逐渐崩塌,变得有些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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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就是一个奴婢,你何必说这样的重话来气我?你想让我放她,我放,让我去联络薛家,我去。你还要我怎样才会消气?”

叶莲注视着他,仿佛注视一块永远不会开化的石头,末了,她忽然舒了一口气,释然地向前半步靠在他胸口。

“好了,”她闭着眼说,“少爷,谢谢您对奴婢这样宽容。”

“……突然又好了?”李兰钧揽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怀疑地问。

“少爷愿意听奴婢的话,奴婢当然没什么好恼的了。”

她的脸贴在李兰钧的胸怀柔软的布料上,羽睫扑朔,一下一下扫在他胸口。

支在窗台的木柱“啪”地掉落,半开的窗户打下来,将最后一缕清风斩断。

“你想同她说说话么?”

李兰钧顺着她的发髻,低下头询问道。

叶莲抬起头与他对视,眉眼弯起,绽开一个柔和的笑容,两只梨涡轻轻陷落:“想。”

她出落得愈发清丽,笑得时候总带着狐狸般的狡黠可爱,梨涡里装着一窝蜜糖,很难让人不起怜爱之情。

李兰钧用手指戳戳她若隐若现的梨涡,又在面颊上摩挲片刻,才捧着她的脸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耳鬓厮磨间,他在唇齿擦碰里出言:“不许再说什么‘奴婢’‘您’了,我不喜欢听……”

小丫鬟用尖牙咬一口他的下唇,朦胧中好似答应了一声。

吻至略微窒息,他恋恋不舍地分开,拇指抹了抹她的唇角,将涎渍擦去,松开她作大方姿态道:“去吧。”

“那我回来,少爷还会等着教我作画么?”叶莲眨着眼睛卖乖说。

“不教。你这个没良心的,说话伤了我的心,我疼得拿不起笔了,才不教。”

李兰钧别扭地偏过头,忿忿不平道。

“少爷——”叶莲眼巴巴凑过去,拖长尾声撒娇。

李兰钧又转过头,往另一边偏去。

“求求你了——”叶莲跟着往那边凑。

“再议!”他伸出手覆住她的面容,将她推到一边,“还不去?不然我要反悔了。”

叶莲立即停了动作,撒开腿推开门走出去,门外春意浓盛,她就站在花团锦簇之中,伴着簌簌飘落进房中的落花,朝李兰钧弯下膝盖告礼。

“奴婢谢少爷恩典!”

房中李兰钧侧身而立,只转过头看她。

她行礼后早就转身迈下台阶,而他就看着她的背影,手掌无知无觉地攀上胸口,面露苦闷。

明明心疾不复,却在她说完后缓缓回味,仿佛病发,心头悸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