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汤药“少、少爷,也是这样吩咐的吗?……
朝雨方歇,叶莲撑着发酸的身子起来时,李兰钧在一旁睡得正沉。
天光大亮,隔着窗纸都能觉察到刺目的亮白,她用手挡着光,侧目去看李兰钧略微不宁的睡颜。
昨夜折腾半宿,头次匆匆,惹得李兰钧羞赧不已,她哄着安慰了良久,他才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继续,而后天昏地暗,不清醒时,侍女推开门扉入内,前后开合三道,冷风窜入引得她瑟缩。
李兰钧醉酒时要比平常可爱得多。
会央求她;会蹭着她的锁骨撒娇;失误那回更是惶恐不已,唯恐自己看轻他;情到深处,也会呢喃着诸如“喜欢”“爱”之类的胡话。
她用指尖点点他的眉心,熟睡中的人忽然睁开眼,用琉璃珠般的眸子望着她。
“几时了?”
李兰钧惺忪着眼开口,语气沙哑。
叶莲收回手指,看着窗外估摸时辰:“约莫快到午时了。”
身旁的人跟着支起身子,用拇指和中指按了按跳痛的太阳穴,他皱起眉,悻然道:“巡河怕是过半了,不知今日进展如何。”
“奴婢服侍您穿衣?”叶莲问。
李兰钧睇来一个否决的眼神,他伸手捏捏她的侧腰,嗔道:“你是不知道累么?”
腰上一阵酸痛,叶莲挣扎着往后退,面颊浮起一片红晕:“还……还好。”
话刚出口,李少爷的脸就黑了下来。
她赶忙摇摇头,又道:“不、也不算太好……”
“行了,你歇着吧,”李兰钧大方地摆摆手,示意她躺回被中,又转头朝门外朗声道,“冬青,更衣。”
门边有人应声,随后一水的侍女鱼贯而入,领头的正是冬青,他手上拿着一叠衣物,面色淡然含笑。
“少爷,今晨奴婢叫过您,您没答应,这才耽搁了政务。”冬青眯着眼笑道,说着抖擞一件内衫,挂在置衣架上好生摊平抹皱。
李兰钧微微抬起眼,见他一副牙酸的笑意,不觉烦躁:“分明是有意不喊我,你也是个油滑的。”
冬青应以两声笑言:“奴婢怕您没歇够……”
“够不够要你揣测?”他没好气地打断,站起身摊开双手泡在盆中净手。
李兰钧这一站,榻上什么遮挡都没了,叶莲掖在被里探出半张脸,眼看一圈人围着自己似有若无地打量,又羞赧地缩回去。
“别给自己憋死了。”
李兰钧才不管这些微小心思,净过手后又返回床边,掀开一角让她露出脸来。
“少爷……!”
叶莲吓得往薄被里缩,却被他拎住后颈衣物,拎小鸡仔似的提了出来。
“躲什么,有那么见不得人么?”他不可一世地俯视她,语气带着些许不快。
满堂寂然,侍女们交换眼神,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一时草木皆兵,不敢动弹了。
叶莲头摇得像拨浪鼓,欲哭无泪道:“不,奴婢不习惯被人看着……”
醉着的李兰钧难缠,醒着的更是格外难缠,一举一动都要顺着他来才成。
“只是看着就这样怕,日后被伺候岂不是要缩进王八壳里了?”李兰钧顺手捏捏她的脸蛋,话语却刻意不带有多少温情。
被批斗成王八的叶莲不敢怒也不敢言,眨巴了几下眼睛算是无声应他。
李兰钧戏弄够了,转头继续让冬青穿衣,梳头束冠又是好一阵磨蹭,熏香完毕后,日头已悬在天顶正上处,缓慢地往下坠。
眼瞧着他带着浩浩荡荡一帮人离去,叶莲这才坐起来,慢吞吞地穿着外衫。
手还未拢进袖中,有二名侍女就端着东西走了进来,她抬头看去,一人手捧着一套衣物,另一人端着散发着浓郁苦味的汤药。
“莲儿姐姐,这是嬷嬷给你置办的衣服,你看看合不合身?”侍女说着,递上崭新的浅绯色成衣,成衣上卧着两支铃兰银钗。
叶莲的眼神却一直停在汤药上,她心底有了答案,嘴上仍旧问着:“这是……”
端着汤药的侍女僵笑一声,回道:“嬷嬷说新妇还未进门,教习内事的丫鬟是必须要喝的,以免出了差错先行有孕,不利嫁娶。”
“姐姐,等你抬了妾,也是有机会的。”捧衣侍女欲缓解沉肃之气,连忙笑着安慰道。
叶莲左右顾看她们二人,随后低下头盯着被子,半晌又抬起头,坐到床边接过了药碗。
旁人眼里,她是有幸得了恩宠,是费尽心机,所以即便同她交好,话中也不免带着对得逞之人的安抚,觉得她的多疑是生于惶恐不得宠爱。
昨夜李兰钧醉了,他所言所行皆能以“醉酒”为由头作罢。可她清醒着,却也肯任由他酒后行事,不计后果。
缘由无它,仅仅是愿意赌上一生给他而已。
看着碗中发乌的汤药,她略微咬咬牙,仰头一口气喝干净,只剩下碗底一点药渣。
冲人的苦气直逼上鼻间,她死命咽下嗓子眼里难以沉下的汤药,呛得眼眶通红。
“咳咳……”
叶莲满口苦涩,捂着胸口咳得昏天暗地。
“少、少爷,也是这样吩咐的吗?”她不死心地继续问,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规矩是这样的,”侍女小声说道,后面那句说得微乎其微,“我们过来时,少爷似乎也没多说什么……”
听到答案,叶莲又将眼神收回,换上一副并无波动的神情:“好,我知道了。”
名分宠爱她从不敢肖想,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她既然坐实了这“通房丫鬟”的虚名,就更不能期待什么了。
李兰钧再喜爱她,也仅仅只到喜爱的地步而已。
喜爱就足够了,其余都不要紧的。
郎情妾意消减大半,叶莲乖巧地换了新衣裳,乖巧地做了晚膳等他。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兰钧今日心情不错,日上三竿乘着轿子到了河边,迈着阔步走到县衙众人面前,说话不拐弯抹角地藏着坏,不时露出一点欣慰的神情,连捧泥水都不带嫌恶了。
县衙众人见了鬼一般,觉得他肯定没憋好事。
林晋忠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怀好意地凑到他面前,笑得猥琐:“大人,下官瞧你这红光满面、如沐春风的模样,是有什么好事吗?”
整个县衙,找不出第二个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人,除了这瞧出端倪的老滑泥鳅。
“好什么?不被泥巴淹死就算好事一桩了。”李兰钧察觉他话中的揶揄,翻翻白眼送他一句讥讽。
照旧落了个没脸,林晋忠心满意足地拱拱手,朗声道:“大人说的是,哈哈!”
随后压低声量,又眯起眼指指自己的嘴:“您这嘴怎么就破了皮,昨儿回去被猫抓了?”
李兰钧脸一红,忙以袖遮掩。
“咳咳……狸奴淘气。”
林晋忠笑而不语,得逞似的溜到远处监督搬沙。
下唇确有一处破口,李兰钧用舌尖舔过,这才发觉是昨夜纠缠时用了力,没注意咬破了。
他微微抿嘴,忆起小丫鬟软语温存,不自觉牵起嘴角。
周遭的人见了,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李兰钧下了值,日落山头牵引出大片绯红,才从大门悠悠踱步进厅,厅中照例摆着几碟小菜,小丫鬟见他走近,舀了一碗白饭放在桌上。
“喏,”他将藏在身后手中提着的纸袋往桌上一掷,面色颇有些得意,“松子饼,路过顺手买的。”
叶莲垂着的脑袋抬也不抬,嘴里回道:“谢少爷。”
随后再无后话。
“怎么,不喜欢?”李兰钧见她反应平平,不免有些失望,便开口追问道。
“喜欢,奴婢拿回房里慢慢吃。”叶莲抬脸看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两只梨涡只出现了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李兰钧掀袍落座,净了手执筷夹了几筷子菜在碗中,一道夹一道回她:“那不成,我就买了一袋,你拿去书房同我分。”
他一贯来爱用无理取闹掩盖真情,说东说西就是不愿直接表达其中意味。
叶莲看破他的小伎俩,但佯装不知地同他说道:“少爷,哪有送礼还要分一半的道理?”
李兰钧夹了一粒藕丁放入口中,不急不缓地咀嚼着,待吞咽后才散漫地嗔怪起来:“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一句话义正严辞,丝毫不见心虚。
“那奴婢现下就解开,分成两份成不成?”叶莲故作不知其心,说着就要去解袋上的细绳。
“现在拿出来,待会儿就凉了,蠢丫头。”李兰钧抽出手按住她的手指,略带不满地睨了她一眼。
眼神扫到她葱白的指尖,指甲上点了艳丽的枣红,鲜红透骨,勾着细绳煞是可爱。
李兰钧心头微动,了无声息地用小指勾勾她的指头,作环绕状包裹了半圈。
感知到指尖的摩挲,叶莲几乎不可闻地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将手弯了弯:“奴婢愚钝。”
众目睽睽之下,李兰钧毫不掩饰地撩拨,她心中骤起无限的涟漪,波澜直扩散到眼眸中。
“确实愚钝。”李兰钧含着笑收回手,眼下那颗痣被笑意潋滟得动人。
他又继续用膳,还未动几口,就按耐不住地抬眼,一句话说得纯良无辜——
“我想吃松子饼了。”
第52章 受灾最后五字“呈报灾情书”写得极为……
九月,连日大雨。
门前檐上落水如注,雨声纷杂,声势之浩大,引得觉浅的李兰钧成宿入睡不得。
已是辰时,天却黑蒙得像方才入夜似的,院中积聚了不少雨水,足足漫过台阶快冲上廊道去。
芝麻园本就小巧,疏水差强人意,前厅好几次被水淹,一地散不去的潮湿气息。
寝居内李兰钧翻来覆去,最终不悦地支起身子,低叹一声后坐在床沿边听雨声。
防洪工程已完成半月有余,每每听到门外骇人的雨声,他还是有些不大心安,担忧堤坝不够牢固,或是分流位置不好……
反正,秋汛不过,他心头的石头就落不下去。
一旁卧榻上睡着个单薄的身影,睡相安稳,毫不被嘈杂的雨声所影响。
李兰钧偏头去看她,只见叶莲双目紧闭,呼吸匀称,就是眉头紧紧锁着,带着劳顿的面貌。
他伸手拨开她面上的散发,看她未有察觉,又轻轻弹了一下她的眉心。
“少爷……?”叶莲眼睛还没睁开,就嘟囔着唤他。
“睡这么沉,倒是我来伺候你了?”
李兰钧有意锉磨她,偏要将她拉起来一起听雨不可。
叶莲一听他的话,立即就挣扎着坐了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睛,对上他的目光道:“少爷要出门么?奴婢给您穿鞋袜。”
“这么大的雨,我出门去哪儿?”李兰钧拍拍床沿,示意她坐过去。
叶莲依言挪到床沿边,双脚点着地面同他一块坐着。
门外雨声不止,窗纸上都沾了风吹过来的雨珠,狂风骤雨,不知停歇。
“等汛期过了,我想尽快回扬州,年前回去最好,反正不在这儿过年。”李兰钧盯着窗上透进来的水汽,忽然开口说。
“汛期一过,少爷就可调回扬州了么?”
叶莲低头思忖一会儿,问道。
“少则半年,多则……我也不清楚,但该做的我都做了,委实不知还有何法可以充当政绩了。”李兰钧皱起眉头,话中有些不耐。
他来蒲县数月,光是中暑就有五回,风寒、头风症尚且不说,蚊虫都快栖息在他身上了,现下又是睡不安稳,实在忍无可忍。
如若真要待个三年五载,他那从道观回府的未婚妻子指不定要另嫁他人,到时候他终于从这穷乡僻壤熬出头,回扬州又是孤苦伶仃的另一番风景,岂不是要气绝身亡。
“骆家那边本就有意作废婚约,再迟些恐怕等不得了……”
他也不避讳,直言道。
“我身子渐好转,骆家小姐又清养数载归家,虽是强扭的姻缘,若她不抗拒,也未尝不可举案齐眉。”
举案齐眉。
叶莲闻言拢了拢袖口,攥紧手中衣料,沉默半晌,又松懈下来,换上浅淡的笑容回道:“这样再好不过了,少爷早日回府,也省得人家久等。”
“我也不想让她久等了,何况……”李兰钧散漫地用手撑着床面,仰头叹道,“你成日喝这劳什子汤药,我不喜欢。”
说着,他移过目光去看叶莲,叶莲一个劲地垂着脑袋,一点一点不知在思量什么。
“还不是少爷……”
她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抱怨道。
“我?我如何你了?”李兰钧明知故问,凑上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少爷总要,奴婢才不得已喝这汤药的……”
叶莲看着唯唯诺诺,张口便是胆大妄言,连李兰钧都怔了一下,待到听清不由得面上一红,欲盖弥彰地捏捏她的脸颊。
“不知羞!”
他咳了两声,又恢复正经神色:“这是规矩,日后成婚了,我也不会让你喝的。”
“少夫人恐怕不会同意的。”
叶莲心头五味杂陈,她想陪在李兰钧身边,但要生活在后宅之中,她又从未期望过。
“你怎知她不同意?”李兰钧笑笑,不甚在意地说。
“少爷太喜爱奴婢,对少夫人而言,似乎不公平吧。”叶莲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有些忐忑地望向他。
李兰钧反而对她的话起了兴趣,略过话中试探,只剖其表面,饶有兴味地问:“公平。你这几日读书习字,都能懂这个道理了?”
“从前就明白,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述,如今会了……少爷您还未——”
感觉到他的漠不关心,叶莲有些焦急地要打探他的内心,遂追问道。
不过还未问出,门外一不轻不重的声音便直接打断了:“少爷,县丞府上来口信,说是有地方受灾了!”
“受灾?可是河道出了问题?”李兰钧骤然紧绷起来,向前倾了倾身子追问。
“河道无碍。是连日大雨引得土地松动,河流下游又积水不达,虽有疏解,但停留过久,引得一侧的山崖崩塌了!”
冬青贴着门道,声音传入屋内有些听不清楚。
李兰钧也顾不上体面,光着脚套了长靴就疾步走到门边,开了门仔细听冬青的禀报。
“可有伤亡?”
门倏地打开,冬青未瞧清楚来人的面貌,李兰钧略微急躁的声音就冲了出来。
“这……那边只说了大抵的情形,其余没细说,具体要去问县丞大人了,”冬青见他担忧,赶忙又道,“少爷,马车已备好了。”
叶莲草草收拾了装束,也跟着走到门边,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此时也无暇顾及其他:“奴婢替少爷束发更衣。”
李兰钧匆匆颔首,随即调转回房修整冠发。
事态紧急,熏香雅坐那套自然统统抛弃,叶莲给他束了冠,穿上昨日的旧衣,也不做多余装扮,就这样火急火燎地夺门而出。
“天不顺意,提防至此,偏偏还是出了问题。”
踏上马车后,冬青凑到叶莲耳边低语道。
帘后李兰钧咬着牙不语,静候到县衙后的细致情况。
“那山塌了……岂不是要堵住水流,让水把田地淹了去了!”叶莲听他所言,不免揣测。
冬青皱眉作愁苦状,唉声叹气道:“如今正是丰稔大熟之季,淹了田,怕是要饿死人了。”
“雨多本就烂谷,被水一淹,更是一粒都收不了,”叶莲盯着被雨水浸湿的裙角,忆起往事不免感慨,“有年我家的田也是淹完了,靠捡地里的烂谷、吃野菜陈粮勉强过了冬……”
“唉,可如何是好啊……”冬青也跟着叹气道,二人各自望着天边的雨丝,沉默着无话。
林府里。
林晋忠等候不及,在议厅踱步半晌,又按耐不住地跑到衙门口等。
小厮支着伞跟着他反复横走,生恐县丞大人发觉自己肩上早已润湿大片。
李兰钧的马车还未停稳,他就急着迎上前皱着一张黄连似的脸左顾右盼。
“知县大人,知县大人!”
一声声仿佛叫自己的老娘,恳切无比。
知县大人便在呼唤中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也不管被雨淋湿,开口就问:“情形如何?”
“休沐日劳烦大人奔走一趟……”
林晋忠嘴里还在念着客套话,李兰钧却等不及了,一把攥住他的肩膀,又问道:“你且少说两句,说说那边到底如何了?”
“这山一垮,就把河道堵了,如今报上来已有一日,开挖泥沙的役夫还在路上,午时便可抵达灾处。”林晋忠哆嗦着说完了灾情,一副要交代在此的模样。
李兰钧听罢,立即道:“不够,再遣些人去,不止要挖淤堵,还要引水泄洪才是。”
“是,是,下官这就去办……”
“等等,我拟一份灾情呈报递到上面去。”李兰钧按住他,又道。
林晋忠一听他要上报,连忙摇头制止:“大人,这上报了可不是好事,弄不好你我都要摘乌纱帽的!”
“我倒是也不想,谁让我们倒霉,偏偏塌的山是你我管辖范围的,不是别人!”李兰钧也急了,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厉声说道,“瞒报灾情更是罪加一等,不如直接递交了,免职不比流放好些?”
“别到时候再见,就是面上刺字互诉苦衷了!”
“咱们把这事处理干净,该修理的修理,该赈灾的赈灾,而后皆大欢喜,不就无需上报了么?”林晋忠一贯来的小家做派,到了情急之际死活不肯犯险。
李兰钧登时就怒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要是真听你的,迟早被你这窝囊做派坑死!”
言毕,他不管不顾地拨开林晋忠踏进林府,叶莲打着伞紧跟着走进去,心头打鼓似的生怕李兰钧再出事端。
“你!你写就写,别在我府上写!”
林晋忠在身后大喊大叫着,捶胸顿足差点气晕过去。
李兰钧可从无尊老爱幼的思想,冲到林府书房,三下五除二写完了呈报书,随后顾及同僚之情,没公报私仇盖县丞大人的私印,盖上县衙的章挥挥衣袖走人。
林府门口,林晋忠老泪纵横地扶着墨漆圆柱,没等到李兰钧,等到的是他身旁的小厮。
冬青将一纸文书递到他手中,清了清嗓子:“大人,这是我家大人交给您的,他交代了让您去上报递交,他有要事在身,就不多叨扰了。”
“我家大人说,‘交与不交,都在县丞大人一念之间,我全部身家皆在你手中了,还请三思而行’。”
冬青转而又复述道,躬着身子等林晋忠定夺。
林晋忠捏着手中薄薄一张纸,纸面几乎褶皱不成模样,最后被他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冬青心下一凛,却没多说什么。
“山体崩塌属天灾,暴雨不歇的地处又不止蒲县,说不准……其余州县早已受灾,只是来往闭塞,还未传到而已,”林晋忠将纸团狠狠掷在门前水洼里,忽然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二十余年的县丞啊……如屡薄冰的日子你受过吗,不知天高地厚!”
水洼里缓缓摊开的宣纸,纸上写的并不是灾情呈报,而是一纸赈灾方案。
从疏水通河、昼夜开凿,到运粮救济、安置灾民……事无巨细尽数交代,最后五字“呈报灾情书”写得极为潦草,仿佛匆匆不得片刻停留。
第53章 落难叶莲闻声警惕地看向四周,搂着李……
这边,李兰钧从侧门出到胡同里,逼仄的胡同外候着一辆马车,静待主人上车远行。
“莲儿,你同我去么?”
李兰钧侧目看向打伞的叶莲,直言道。
他说的去,自然是前往受灾地区安抚民众。
叶莲本用两只手扶着伞把,防止纸伞被风刮坏,一听他的问话,腾出一只手来扯住他的衣袖,皱眉道:“少爷,雨天湿滑,您此行全无好处,为何还要去?”
“在宅中干等更让我不安心,”李兰钧抬*头看阴沉的天空,声如钟磬,“再出差错,我这千辛万苦来的磨勘便无用了,而后几时才能回扬州,几时又才能升迁!”
“多少人想攀这个位置,却偏偏让我守着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我好逸恶劳、不知好歹,不如早早拱手送人最好!”
他说着,竟平白起一阵恼怒之意,甩甩袖子兀自踏出房檐,顶着瓢泼大雨往马车去。
见他不悦,叶莲自然没有反驳的本事,连忙撑着伞追赶,迈着大步走到他身侧。
“奴婢只是怕路上出事端……”她有些怯意地抬头看李兰钧,声音细弱。
“那你留在这儿。”
“奴婢放心不下少爷。”
“那便同我走。”
说话间,李兰钧已阔步跃上马车,掀帘入车内。
叶莲收了伞,拍开身上雨水,看着帘后那倨傲的身影,咬咬牙听从安排上了车。
受灾地区在距蒲县约莫百里远,以乌石镇为首受灾最为严重,其余地方均遭到多多少少的水患,好在还无百姓伤亡。
马车行至城郊,李兰钧那雨打浮萍似的身子就受不住了,七荤八素地卧靠在座上,一会儿说要停,一会儿又说不能停。
比不得南园车马的宽敞气派,这架马车车厢堪堪能容两人,像李兰钧这样身量颀长的,就更舒展不开手脚了。
车中闷热不堪,雨水从开合的帘外吹进来,打湿他半边裤腿。
“莲儿,莲儿……”李兰钧此时已分不清虚实,头脑昏沉地念着。
叶莲掀帘入内,躬身跪在帘边回他:“少爷,怎么了?”
李兰钧被颠簸得半死,颤抖着嘴说不出后话,只是一味呢喃着唤她。
他眼角渗出不适的泪花,眼睛一张一阖,几乎有些神智不清。
“我想回家……”
他这样说着,却没叫停马车。
叶莲猫着腰凑到他身边,靠着车帘在座上坐下,尽量缩在角落里,腾出位置给李兰钧枕头。
“少爷办好事,就能回南园了。”她温声哄道,手掌一下一下顺着李兰钧的脊背。
李兰钧哼唧几声,逐渐放低了声气。
雨势渐降,天却黑蒙不少,叶莲动了动被李兰钧枕麻的腿脚,伸出手掀帘往外看去。
原来不是雨停,是走到了山林里,高有数十尺的树木枝叶遮盖着马车,有时落下几滴雨水,营造出暴雨骤停的错觉。
天本就阴沉,在密林深处更是难见光明,马车只能借着微弱的光源行进,期间马蹄几次打滑,不得不停下休整。
“再耽搁下去,天黑都不能走出林子,入夜了就危险了!”叶莲下车瞧着愈发沉郁的天色,不免担忧地说。
“再过一段临崖的山路,就能出这片了,天黑之前定能出山。”车夫用捡来的石块剐蹭马蹄上的厚泥,一边打整驿马一边回道。
“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临崖太过危险,坠下去怎么办?”叶莲听罢,往身后车厢回头看了几眼,连连发问。
车夫将手中的石块往丛中一甩,不甚在意地说:“要不是你们说要尽快,我这才抄了小道,不然平日哪能走这里去?”
“尽快也不能全然不顾性命啊!”
叶莲察觉到他的不靠谱,有些无可奈何地怒嗔道。
此行车夫并非李兰钧御下,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三教九流,言语散漫不说,行事更是不着调到了极致。
“还能怎样?要不调转回去算了!趁天未黑还能摸条道出来。”车夫扯开头上汗巾擦了擦脸,偏头打量了一会儿前路,又道,“姑娘,这条路我走了百八十回了,你就放心吧,再出岔子能出到哪儿去?”
叶莲纠结着不肯答应。
“你赶紧想吧,是去是回一句话的功夫。”车夫明显有些不耐烦,“嘁”了一声埋头打理马鞍。
“不回……往前继续走。”车内忽然传出一声漂浮的细声,随后又是一阵压低的咳嗽。
叶莲闻言,掀开门帘朝里面哀求道:“少爷,这时候您就不要逞强了!”
李兰钧不知何时从座上跌坐在地板,捂着唇咳得半死不活,他调整了半晌,顶着一双猩红的眸子看着叶莲,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失态:“我就想这桩破事赶紧了结——”
随后不等叶莲劝阻,厉声喝道:“走!”
车夫将汗巾往头上一绑,优哉游哉地站起身,颇为挑衅地看着叶莲:“姑娘,主人家都发话了,还愣着做什么,上车啊。”
叶莲无言,“噔噔噔”踏上车,掀开门帘一屁股坐在座上。
本就不宽敞的车厢里,李兰钧靠在帘边正咳嗽得起劲,被她这么一挤,连咳嗽都挤没了,一张脸险些冲出车帘外,探出头给雨滴落脚。
“你做什么呢……”李兰钧幽幽转脸,哀怨道。
“山崖陡峭,又是雨天,难保不出意外,少爷为何死了心往危险处走!”
叶莲拧眉高声说道,面上一派怒气翻涌。
李兰钧被她这声喝到了,眨巴着眼半晌没说话。
好似这么些日子以来,从未见过她恼怒的模样。这样字句铿锵,只有在南园时被碎瓷扎破手掌,失血前低喝那句“从未有过”听到过。
然而这回是她清醒着驳回他,甚至是言语上的教训。
李兰钧已不是那个阴晴不定的大少爷,虽有脾气在身,但千般不好,也是有分寸在的。
“我说了,我想赶紧解决这里的事,然后回南园去。莲儿,我同你说过的,你难道忘了吗?”
他反倒没了脾气,语气中带着谆谆教导的意味,仿佛叶莲是未开化的野猫野狗。
“没忘。少爷,回不回南园有这样急切么?不论您有没有升官,奴婢都会陪着您的,三年五载奴婢也愿意。”
叶莲敞开心扉,将心中的想法直抒于表。
芝麻园有什么不好吗?
小小的宅院,没人给她脸色看,没人设计陷害她,大家聚在宅里,家长里短、谈笑风生……还有少爷,少爷在此地此刻还是喜爱她的。
她知道李兰钧不会屈尊于这样破落的小地,他无时无刻都表现出对蒲县的厌烦,仿佛也映射出对她食之无味似的。
“我可不愿。”
李兰钧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痴梦。
“加官晋爵、娶妻生子,哪一样……我都落后于旁人数载,甚至开蒙上学都是这般,我所做这一切,可不是为了留在这里玩家家酒。”
“届时我也会纳你进门,抬你做侍妾,让你一辈子不用为奴为婢。”
他说出这话时十分冷静,恹恹的眉目里带着些与生俱来的高傲。
叶莲心头一颤,翕动着嘴唇不知如何言语。
不要说下去了,不要说下去了……
“或是你想要个孩子,我也会让他养在你身边的。莲儿,这些许诺够了么?你还气么?”
李兰钧反而追着说道,勉强算得上诚恳的语气此时却如同一盆冷水,直直浇在叶莲头上,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他以为的哄劝服软,是抛出一些丰厚的回报、给予一点本应就有的甜头,或者是他转瞬即逝的喜爱。
实则全是像挑衅的施舍。
叶莲睁着眼看他,忽然也跟着平静下来,她温婉地颔首,答道:“够了,少爷,已经足够了。”
“不恼了就好,”李兰钧揉按着太阳穴,微微皱起眉,“过来给我按按头。本来就头晕,方才被你一吼,痛得厉害了。”
见叶莲不动,他又主动伸手去揽住她,将她圈外怀中,随后握着她的手放在额角。
“这儿。”
叶莲活动几下手指,熟稔地给他按着头。
相顾无言,一室竟诡异的静默。
山崖陡峭险峻,黑沉的山壁上仅有一小架车马缓慢移动着,贴着山墙,另一侧就是树木林立的悬崖。
车夫紧攥着缰绳,面上不见舒缓之色。
马车愈发颠簸,几乎是摇晃着往前行进,忽有一大坎将马车狠狠拌了一把,车内二人滚做一团,缩在倾斜的角落里来不及反应。
李兰钧扶着被磕痛的下巴,眯着眼细细吸气。
“少爷,奴婢看看磕得严不严重?”
叶莲摸索到他的下颌,借着微光打量伤势。
“疼死了,你这石头脑袋……”
他话未说完,伴随着话末传出一声嚎叫,紧接着又是一声叠一声的呜嚎。
“糟了,这带荒冢杂多,恐怕有狐兔出没,进而引了狼群来觅食……”叶莲闻声警惕地看向四周,搂着李兰钧的手更紧了些,“平日都避着人,今日定是数目惊人了!”
李兰钧方才渐长的气势泄了下来,他紧咬着牙,出声问道:“那怎么办?”
“大哥,快些走!”叶莲朝车外喊。
车夫应对不及,只是一味地提速。
马车更是颠簸得厉害,跌跌撞撞地向下疾奔而去,车厢像是随时要挣脱绳索往崖下坠似的。
山上此起彼伏的狼嚎,活物奔走的脚步声不绝于耳,它们蛰伏在树林间,仿佛在等待时机。
“嗷——”
忽然,一声嘹亮而巨大的嚎叫声破开其余狼嚎脱颖而出。
便有东西撞到车上来,沉闷的撞击声如同索命鬼在敲门,一次无果,又有二次三次。
“啊啊啊啊啊——!!!”
被狂风吹开的门帘正好让他们瞧见,有通体漆黑的狼一口咬住车夫的大腿,他惊恐地大喊着,松开缰绳奋力拨开腿上的血盆大口。
见得时机,不知几只黑影一同窜上来,撕咬他的布衣血肉。
同时,驿马也被它们咬住了脖颈。
那马嘶鸣一声,忽然狂奔不止,疯了一般往崖壁上撞去。
车轮骨碌碌地响着,在驿马撞上山崖的瞬间,马车崩开桎梏受力不住地滚下崖去。
第54章 自救“我要死了么……”李兰钧倚在她……
天旋地转,只剩下车厢的马车破开树木滚下崖底,车中之人几度失力脱开手,叶莲脊背胸膛不停歇地撞在木质车壁上,喉中不可抑制地涌出腥甜的液体,又被她勉力吞下。
她死死抓住李兰钧,即使不断分离,也挣扎着将他抱紧收在怀里,用单薄的手掌臂膀隔开磕向他的外物。
那股腥甜逐渐压抑不住,丝丝缕缕往嘴外淌去。
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撞碎了,车厢才蓦地落在一处地上,不再随着翻滚往下坠。
“少爷……”叶莲用尽全力吐出二字,然而相拥在一起的那人却没有动静。
她“噗”地一声咳出一口血,也逐渐闭目昏死过去。
身子仍然忍受不住地疼,辗转几个臆梦,有时在家中的院子,有时在南园的小厨房……再美妙的画面,都伴着刺骨的疼痛。
天有些蒙蒙亮了。
周遭的雨跟着停下,密林里的车厢横在一棵柏树下,几乎支离破碎。
车厢里,叶莲挣扎着从梦中惊醒,一扯一动都牵引着发疼。她佝偻着身子,拍拍倒在一旁的李兰钧,那具躯体一动不动,衣摆都渗着血迹。
叶莲忽然惊恐地撑起来,双手摸向他的脸颊。
他的脸颊几近冰凉,手指探到鼻下时,勉强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扫在指尖,仿佛转瞬即逝。
只剩几个框架的车厢终于受力不住,“哐当”一声倒塌成废墟,叶莲护在李兰钧身上,木板结结实实砸在脊背,险些让她失手滚倒在地。
她拨开稀碎的木板,又将李兰钧身旁的一同扔到一旁,留了一片空地给他躺卧。
“少爷,少爷你醒醒……”
叶莲摇摇他,没得到回应,复又去查看他身上的伤。
她解开他的外衣,残缺的衣物轻易被她撕破,里面洁白的中衣早已斑斑点点。
李兰钧瘦削的身躯上几处可怕的擦伤,撞击导致的淤青更是大片,更遑论一些细小的伤疤。
全然陌生的地界,叶莲就算勉强能走,也不敢独自留他在原地,自己出去采伤药。
她一只腿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掀开鲜血淋漓的薄裈,只见从膝盖到脚踝一条绵长的伤口,二指宽,依稀可见皮肤下翻出的血肉。
血肉里混杂着细碎的木屑,不知是何时擦过了断木创出的新伤。
叶莲看着自己面目全非的腿,被那骇人的伤口吓得差点干呕出来。
她有些吃力地吸着气,调整好后支着另一侧伤得没那么严重的腿,一蹦一跳地扶着树干往周遭走去。
她的腿不能弯曲,便只得垂下身子,不管不顾地薅起一把杂草,紧接着又是一把,直到把袖子装满,她才龇牙咧嘴地蹦回原位。
野草里不难有能止血的药草,叶莲翻找一圈,在一众青绿的草叶草根里挑出几株。
那几株难能可贵的药草静静躺在她手心,叶莲滚了滚干涸的喉咙,一股脑把它们放进嘴里。
她反复咀嚼着,直到药草变成一团恶心的混着唾沫的烂草泥,才“呸”地一声吐在手掌上,用掌心匀了匀,往李兰钧凝着新血的伤处上抹。
口中苦涩的草汁她也不舍得吐出,和着血丝咽下肚子,乞求能靠这丁点药材止住浑身上下止不住的痛。
处理完李兰钧的伤势,她又不死心地附在他耳边,忍着难受唤道:“少爷,好些了吗?”
躺在废墟中的李兰钧已是垂死之态,并未回应她只言片语。
叶莲拖着身子又瘫坐在野草面前,腿上的伤口暴露在外,仍未停歇地流着血。
她把本就破烂的门帘撕开成条,又将地上野草麻木地往嘴里送,一边嚼一边把布条摊开放在地上,吐出嘴里的嚼烂的草浆涂抹在布条上。
这些野草大多没有药用,叶莲此时穷途末路,用它们只是心安而已,聊以慰藉。
带着草泥的布条一圈圈缠上她的小腿,刺痛而辛辣的感觉让她浑身都沁透了冷汗,叶莲将唇咬破出血,手上仍不肯停下。
直到小腿被浸透了草汁、污血的布条裹满,包扎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长筒,她才脱力松懈,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大口喘着气。
叶莲不敢歇息太久,等到腿脚的疼痛减轻了一些,她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用伤腿反复试探着踩地。
她找了一根长短适宜的树枝,驻着树枝围着树一瘸一拐地走了几圈,再在周边缓慢移动着。
如此试探,又反复无常地拄着树枝四处薅药草,找药,上药……待到把李兰钧和自己的伤处都处理妥帖,她才敢僵直着伤腿瘫在地上停歇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待到天又阴沉沉地似要落雨,叶莲不得不支起身子爬到李兰钧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呼唤。
“少爷,少爷……”
约莫喊了数十次,那不死不活的人才忽然哼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
李兰钧出声后,紧接着就是因疼痛而无法忍受的哭吟,泪水与满面脏污混合在一块,淌出一道浑浊的沟壑。
“好痛……好痛啊……”他除了低泣之外,就只剩辗转吐出这二字。
叶莲想去抚顺他的疼痛,却发现他身上遍布伤痕,根本无处可安放指掌。
“少爷,您能动吗?”她仰头看看天,出声问。
李兰钧发不出声音,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她只好拖着一条废腿,一手将李兰钧的手臂搭在她肩上,费劲全力带着他站起来。
“别碰、手……”
李兰钧冷汗涔涔,皱起嘴角说道。
“少爷,要下雨了,我带您找个地方避雨去。”叶莲并未松开他的伤手,卯足力气站起身后,身上压着个沉甸甸的人,近乎让她寸步难行。
李兰钧整个人倒在她身侧,即使他再瘦弱,也是个正值壮年的高大男人,叶莲牙都快咬碎了,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那根精心挑选的拐杖被重量压得深陷在土中,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脚步后一路的泥印。
腿上刚凝固的伤口似乎开始崩裂渗血,火辣辣的痛感直冲到头顶,叶莲浑身都在打颤,却仍不停下脚步。
疼痛到了极致,意识像断弦一般不断迸裂,到了不得不停下休整之时,她回头望去,竟绝望地发现只走出了方寸间的距离。
那堆残破的车厢仍在不远处。
好累。
头抵在树干上,闭上眼就能睡过去。
叶莲咬破舌尖,不让自己昏沉下去。
“我要死了么……”李兰钧倚在她肩头,从破碎的哭腔中脱口而问。
叶莲摇摇头,摇头对她来说都是吃力至极之举。
肩头的重量似乎轻了些许,她转过头,李兰钧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眨眼间又簌簌掉下一串泪珠:“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叶莲只有摇头。
“你不要死,好不好?”
李兰钧抬起手抹开她面上的血渍,满面的暗红,因干涸怎么都抹不掉,他看着她,一阵惊心动魄。
他又揉了揉她的嘴唇,让那苍白的唇恢复些许血色。
叶莲摇头,她想说不知道。
在这片于她而言渺茫无垠的山林中,她深知只要她死了,李兰钧绝不能活下去。
所以她不敢死。
压在身上的重量尽数褪下,李兰钧像初生的婴童般蹒跚稚步,反而挽住她的手臂。
“我带你去找郎中,你别死,你别闭眼。”
他的泪好像流不尽。
叶莲不知道她此时的面目如何可怖:半张脸爬满血污,唇无血色,双目失神,一身破烂的衣衫开出几朵迤逦的血花,下身全数浸在鲜血淋漓中。
她只字不语,只会点头摇头。
“好……”她张开嘴,一口被草色覆盖的乌青。
李兰钧颔首,闭眼掉下几滴泪:“你不要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一双手环抱住带着她的手臂,让她枕在自己胸口上。
叶莲眼皮开合数回,最终还是没闭眼睡过去,她感觉李兰钧的泪掉到自己的脸上,一滴一滴,丝丝温凉。
在这样容不得安宁的时刻,她竟然从混杂的神思里抽出一分来想:这么多泪,能接一满盆了。
哭得梨花带雨的李兰钧在行路中低头,见她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嘴角却噙着一抹笑意,更觉愧疚难堪,哽咽着用袖口擦擦眼泪,埋头将她攥得更牢了。
一路跌跌撞撞,纵使李兰钧前身多么娇贵矜持,眼下也如同行乞流浪一般,全然不顾体面。
他几次腿脚打颤发软,犹豫着要停下歇脚,低头一看叶莲,此类想法便全抛之脑后了。
大约是误打误撞走对了方向,林子愈发稀疏起来,眼前逐渐开阔,走到一条蹊道上时,他抬眼望去,尽头处掩在杂草间的破庙露出一角。
“我带你去休息,休整好了,再行进几步就能找到郎中了……”李兰钧霎时松了一口气,扶着叶莲朝破庙方向缓慢挪移。
叶莲途中几次昏睡过去,却总被他叫醒,或是听到他的哭声,引得她昏都不敢昏过去,只能强打精神,一路走到如今。
天色渐晚,破庙附近挨着一块池塘,途经此处,蚊虻一窝蜂围剿而上,叮咬出好几道痘子。
破庙只有一面快成流苏的门帘遮挡,李兰钧搀扶着她走进去时,里面逃窜着几只灰扑扑的野耗子,掀起一阵滚滚烟尘。
李兰钧嫌恶地皱起眉,踏进门的脚迟迟不迈步。
叶莲咽下一口血腥,吃力地抬起头安抚他:“少爷、别怕……”
她轻轻摇头的动作已是强弩之末,出声后引得五脏六腑突突地颤,还未来得及说出后话,一口血没憋住顺着喉咙咳了出来。
地上一小滩血迹格外扎眼。
叶莲才要压住咳嗽以示安慰,头顶就传来一声悲凄彻骨的哀啼——
“你不要死……!”
那双按在她肩头的手骤然收缩,像要捏碎她的骨肉。
叶莲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第55章 相依“就这样,一直陪着我吧。”……
她抬起头,尽力睁大双眼,表现出精神良好的样子,随后眨眨眼,忍着喉间压抑的腥甜朝他笑了笑。
“不、不死。”
叶莲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李兰钧双目猩红,几近崩溃,他慌乱地点着头,重复道:“好,不死,你答应了,不会死……”
他带着她慢慢坐到石像前的蒲团上,又扯过另一个蒲团,手足无措地拍干净凑到一起,好让她有躺下休息的地处。
叶莲撑直了腿,就着坐下的姿势侧身躺下,双手垫在头下,静静地看着李兰钧在庙里搜罗。
他从屋外搂了几捆干草入庙,铺好后在布满蛛丝的供台上抱下一张卷成筒状的竹席,竹席生虫生灰,抖擞开来掉下不少脏东西。
李兰钧用袖子抹了抹,从头到脚擦了个干净,这才铺开置在干草之上。
“来,你躺在这儿。”他拍拍席面,示意叶莲挪到竹席上躺着。
叶莲往前一滚,整个人毛虫似的趴在席上,李兰钧把蒲团垫在她脑后,坐在地上看着她。
“少爷可否去摘些杂草过来?”有可枕席之地,叶莲恢复了些神韵,出声道。
李兰钧闻言迅速点点头,凑上来问:“要摘多少?”
“各样的都摘过来给奴婢瞧瞧吧,奴婢腿疼得厉害,若是有野蒿止血就好了。”叶莲声音不太平稳,有气无力地同他解释道。
“我这就去。”
李兰钧瞥了一眼她的伤势,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又朝庙外走去。
他薄纸似的身形有些凌乱,扶着门框时停了脚步,在门边立了半晌才不放心回头看看她。
见她闭眼小憩,胸口轻微起伏着,这才放下心来掀帘踏出门。
他前脚刚走,后脚叶莲就睁开眼,盯着他离去的地处看了许久。
入夜。
叶莲重新处理了一遍伤口,缠着的布条一圈一圈卷上小腿,渗出墨绿色的野蒿汁。
老天眷顾,李兰钧带回的杂草里正好有野蒿,照着野蒿的模样,他又去外头捡了不少回来,叶莲的伤势这才得以控制。
庙里漏风的地方几乎都被李兰钧遮挡完全,虚掩的大门也堆了大堆杂物堵住,此刻虽有些冷饿,好歹没性命之忧。
“是我连累了你。”李兰钧在一片寂静里抬起脸,斟酌着开口。
叶莲缠好布条,将腿安置在一侧,借着夜色看向他:“没有什么连不连累的,少爷。”
“若只有您从山崖上滚下来,生死不明,李府追责下来,就算奴婢侥幸存活,后面也不能好过。”
李兰钧又道:“是我强求你来的,是我……是我犯了蠢。”
“少爷去哪儿奴婢都会跟着的,”叶莲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声量并不大,“不能见到少爷,我不安心。”
“你怕我跑了?”李兰钧也跟着笑道。
二人在薄夜里交错的目光终于重合,叶莲睁着一双盈盈剪秋眸,郑重其事地颔首:“怕。”
“为何?”
“就像少爷害怕看到奴婢死去那样,奴婢也深深恐惧着少爷的抛弃——因为除了少爷,奴婢什么都没有了。”
叶莲作轻松状眯起眼,话说得如同普通寒暄一般。
蛙声四起,伴随着蝉鸣,纷纷杂杂喧嚣着入耳,李兰钧率先别开眼,仿佛不能承其情重。
“说得这么可怜……”他讪讪地说,并未转首看她。
叶莲眨眨眼,反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是事实呀,少爷。”
“那你会离我而去吗?”
李兰钧咬牙,也回望过去,问出口时有些紧张。
“奴婢一直在少爷身边啊!”叶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答得有些片面。
“假使有一天,你发觉到了我的卑劣之处,不再觉得我好了,你也会待在我身边吗?”
李兰钧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执拗地追问道。
叶莲没有作答。
近乎拥挤的竹席上,二人紧挨着躺在一起,此刻却忽然没了声音,一同睁着眼看屋顶上的破洞。
破洞中有星星点点,今夜难得的好天气。
“少爷。”叶莲未移开眼神,目光炯炯。
李兰钧仰头看天,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
“你爱我吗?”
他的卑劣傲慢,所有难堪早已尽数表现出来,她不知要怎样不再觉得李兰钧美好,其实他的好极少极具个性,很难捉摸到。
他不好,如同传闻中所说那样,阴晴不定、高傲恶劣。
他好,一帮被他祸害的人里,只有叶莲这样觉得。
所以她说“你”和“我”,这尽数是私心。
单薄的身躯陡然一愣,随即,李兰钧侧目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匆匆收回,不再给予任何回应。
冗长的沉寂,他的心里闪过无数答案,爱与不爱、回答与否、顾左右而言他……然而笼罩着他的内心的更多是不可置信。
他不敢相信她这样的身份,会大胆到这样的地步,想要得到他的爱。
嘴唇磕碰的瞬间,那句应承几乎要顺着本意脱口而出,却被他生生止住,换了一句不痛不痒的“问这个做甚”。
叶莲抠着衣角的手缓缓放开。
“奴婢胡乱说的。”
她转回头,学着他的样子看天不语。
“什么爱不爱的,我不是说了么,我给你名分,不会让你一无所有的。”
李兰钧惊觉“爱”这个字十分陌生,他竟然无法表述出其中含义,索性不再纠结,高高挑起眉,安慰似的回道。
“你不要多想了。”
他自己都思虑杂多,说罢也不心虚,闭上眼枕着硌人的蒲团作入睡的模样。
二人缄默着不再多言,夜里的破庙又静了下来。
月上柳梢头,身旁一阵窸窸窣窣,不免惊扰他假寐,李兰钧装作睡眼惺然,睁开一只眼看叶莲:“在做什么?”
“蛐蛐。”叶莲说着,递给他一只草扎的蛐蛐。
“一刻不停地动,你腿还要不要了?”李兰钧捏着那只蛐蛐,拧起眉毛嗔道。
“白日小憩了太久,夜里反倒睡不着了。”叶莲说道,算是回应了他的问话。
李兰钧左右打量那只草蛐蛐几眼,面带嫌弃地道:“黄灰黄灰的,不是好品相。”
“山里的蛐蛐都长这模样,哪里有好坏之分?”叶莲接话,手上又开始缠下一只。
“没见过世面,通体青玉模样的我都见过,你这只未免太差陋了。”
李兰钧嘴上说着不好,手下却一刻不停地把玩着,颇有些稀奇地将蛐蛐凑近瞧看。
“原来贵人们喜欢玩蛐蛐是真的,从前说书的说它价值千金,我还不信呢!”
叶莲手指缠着草丝,说话时又稀奇地停下动作看他。
“千金都不止,”李兰钧将草蛐蛐放到叶莲鼻头上,搔挠几次,故意逗她玩乐,“而且各样式的都有名号呢。”
“青的,叫玉面郎君;白的,叫素观音;黑白配色的,就是泼墨客了……”
叶莲被他一捉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气把蛐蛐吹得歪到一边,差点断了一条腿。
“我这只也要取个名,”李兰钧扶了扶要断不断的蛐蛐腿,忽然扬起嘴角,“叫做莲丫头。”
“少爷为何取我的名儿?”叶莲揉揉鼻子,嗔怒着要去抓眼前乱窜的草蛐蛐。
操控蛐蛐的人更觉得有意思,伸长了手不让她抓住。
“我乐意,何况——谁说只有你叫这个名字了?”
李兰钧坏心眼地挥着手,都快忘了他手上一路的擦伤。
“莲丫头,莲丫头……”
他连着唤了几声,摇摇手上的草编蛐蛐,让那非活物的玩意端庄地“点点”头,表示回应他的呼唤。
叶莲拖着一条隐隐作痛的伤腿,贴近他面颊有些羞恼地跟着抓握,却因手不及他长,迟迟未抓到。
破庙里冷却的气氛有了回温,两人孩童似的打闹嬉戏,因一只草蛐蛐而乐此不疲。
“三娘。”
李兰钧停了手上动作,任由她抓走蛐蛐,见叶莲面上笑意盈溢,不知怎的想到这一称呼,便脱口而出。
叶莲放在草蛐蛐上的目光蓦然望向他,神情恍惚。
大手一拉,让她贴在他颈肩处,她听见李兰钧因吃痛而闷哼的声音,那声音转瞬即逝,又变成叹息般的呢喃:“就这样,一直陪着我吧。”
惆怅就这样水涨船高,填满她的身躯。
叶莲稍微动了动身子,不让李兰钧受太多力。
她的伤口覆在竹席上,渐渐生疼。
埋在锁骨间的口唇翕动几次,最终不清不明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绵绵,如细雨霏霏般包裹住他们,这样的绵绵情深一直维持到三日之后,李兰钧还没启程找郎中,县衙乌泱泱一片人先搜寻到了他面前。
滂沱的大雨,林晋忠站在首位,看着沧桑了不少。
“大人……”
欲语泪先流,年近半百的县丞大人哭成孟姜女,哭声瘟疫似的散开,此起彼伏。
李兰钧手里还拿着一截藕,满身落魄,被一群人盯着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哭什么?”他一脸莫名其妙。
“终于找到您了!这些日子下官们为了找您,快把蒲县翻过来一遭……没想到苍天有眼,您好歹是没出大事!”
林晋忠哭得一把鼻涕一包眼泪,连进一步走上台阶握住他没洗干净的手,生恐在梦中。
李兰钧却人精似的捕捉到了他话中地漏洞,面色不霁:“光找我,不干活?”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收了哭丧一样的泪容,你看我我看你,半句话不敢多说。
第56章 交代该如何处置,他自己都拿不准主意……
“大人无故失踪,事关重大,塌方之事下官已安排妥当,这才放心带着大伙来寻人。”
林晋忠抹抹眼角的泪,嘴上却不含糊。
雨势渐减,李兰钧仰头看看天*色,又垂下头去擦手中藕段。
他一道擦,余光一道往四周打量,莲藕被他擦得锃亮,李兰钧佯装不在意地开口道:“递上去了么?”
这话是说给林晋忠一人听的。
林晋忠闻言抽了抽嘴角,仿佛想到什么不愿面对的事情,他抬起眼看着李兰钧,说话声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呃,递上去了。”
“其余州县均有受灾,大大小小,倒显得我们不出众了,所以上面并未有什么特别示意。”
他又有些得意地补充道,一张脸笑出满脸褶子来。
“出息。”李兰钧见他那副德行,嗤笑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递上去了,毕竟我也只有五成把握。”
他将手放在林晋忠肩上,欣慰地拍了拍,拍得林晋忠一边肩膀一片灰黑。
林晋忠反而笑得灿烂:“哪里哪里,下官怎么敢瞒报呢!”
全然不记得他当时跳脚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