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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菜市从袖中掏出钱袋数出四文放在妇人……

“嗯,此事大人去办是最为合适的。我初来乍到,认不得几个人,县衙内最有威望的,可不就是县丞大人了么?”

李兰钧学他的那套,一口一个“大人”,势要将捧杀进行到底。

县丞脸色青红相间,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李兰钧瞧他的口型像是“小兔崽子”,而他出口的却是“知县大人”。

“下官小小县丞,怎能担此大任……”

“欸,大人,莫要妄自菲薄,蒲县知县空置数年,您操持这些年,可不就是半个知县了嘛!”李兰钧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溜须拍马说如唱戏一般。

“我只是过来暂任,这次差事办好了,大家都有受益。我定要上去的,而蒲县这空出的位置……怎么也要轮到县丞大人了不是?”

县丞这半身入土的老官,求的不就“升官”二字,李兰钧一通诱导,正说在他的心坎上,这次做好了……说不定临死之前真能坐到知县的位置上,也算还了他多年左右忙活的债。

“唉,这……下官斗胆去做了。”县丞纠结半晌,最终被李兰钧的鬼话哄骗成功。

“辛苦了。”李兰钧欣慰地拍拍他的肩,笑得十分虚假。

忽悠完县丞,下头的人也不能放过,他将那点假笑加深,笑得像鬼一样,索命般转头看着众人开口:“为蒲县出力,各位的捐款也不可缺少——当然,本官也会带头捐款的。”

“一百两,明日就送到公堂来。”

兔子急了还咬人,李兰钧没把价格抬太高。

他率先开口了,其他人自然不能推脱,况且一百两不上不下,大家在这上下捐资,又得了名声,又没太多破费,勉强算两全其美。

李兰钧说完,不与其余人多费口舌,拂袖从厅中离去,走到县衙门口时往后一觑,见无人跟上来,才抬手揉揉笑僵的嘴角。

跟这群搂搜老泥鳅周旋这些时辰,弄得他都要不会笑了。

夏季燥热,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犹豫着不想踏出屋檐。日头照得眼前景色发白,鞋底踩在土路上定是一阵下锅般的滚烫,李兰钧磨蹭着,心里埋怨冬青还不动身来接他。

明明从县衙到宅子不过几步路。

李兰钧等得烦躁,引起嗓子发痒,他捂着嘴咳嗽半晌,抬起眼看见一藕荷色身影从宅门中探出来,挎着篮子预备往集市方向走。

“莲儿,莲儿!”李兰钧在县衙门口大呼小叫道。

才出门没走两步的叶莲听闻有人唤自己,循声望去,见李兰钧站在屋檐下朝她挥挥手。

她小跑着走到李兰钧身边,顶着烈日问:“少爷,今日下值如此早?”

过后又补上一句,“要不要奴婢去叫冬青管事过来?”

“叫他不如给我拿把伞来,”李兰钧捡起傲气,没好气地指示道,“快去,我在这站着要晒成干了。”

叶莲只好充当跑腿的,又回宅中拿了伞来,冬青正巧不在前厅,叶莲便没叫他跟着出来。

她在烈日下跑了两趟,一张脸浮着薄红,鼻尖有丝丝汗珠,走到李兰钧面前时,一滴汗恰好从额头直掉到下巴。

“少爷,伞。”叶莲贴心地撑开伞,盖在李兰钧头顶递给他。

“你总站在太阳底下做什么?不知天热吗?”李兰钧看她傻乎乎站在檐外,又不满意地开口说。

叶莲急着去买食材,不愿多耽搁,只好听话站到檐下,以免李兰钧有更多后话。

她手上挎着一只小篮,篮内盖着土黄麻布,一片空荡荡。李兰钧低头审视片刻,没眼力见地问:“你要去哪儿?”

叶莲低头看看菜篮,又抬头与他对视,满脸无奈地回:“奴婢去买做晚膳的食材。”

李兰钧拿着伞的手一歪,叶莲身上便罩下一片阴影,将她全须全尾罩在伞下,挡住日头的炙烤。

“去哪买?”李兰钧又问。

“街边草花巷那儿,有个卖菜肉的集市。”

叶莲抬头看散发桐油味的纸伞,余光不免看到李兰钧的侧颜,她忍住心中雀跃,低下头看着地面。

“少爷,去晚了没新鲜的买了。”

她盯着脚尖,轻声说道。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去也买不到新鲜的,定然只有烂菜叶子买。”李兰钧偏头看着她整齐的发髻,漆黑的头顶有一个旋,带歪一处乌发。他眨眨眼,想起幼时姨娘同他说,发中旋多的人,比牛还犟。

李兰钧那时还没见过牛。

思绪回笼,小丫鬟略微抬起头,却不看他,不知看着何处道:“多走走逛逛,兴许就有晚出摊的呢。”

果然犟得厉害,全然不听劝。

“那我去看,看谁这么晚才出来,治他个懒汉罪。”

李兰钧眼中涌起点点笑意,嘴角却强压着假装正经。

“少爷这县太爷做得好生放肆……”叶莲笑着回嘴,把话仔细过了一遍才明白李兰钧的真正用意,她蓦然抬头,睁着盈盈一双眸子,不知是喜是惊,“您要去么?”

李兰钧咳嗽几声,轻飘飘吐出一句:“体察民情。”随后走出屋檐下,回头示意叶莲跟上脚步。

他握着伞把走出檐下,叶莲没过多犹豫,跟着从檐下跳进纸伞的阴影里。

蒲县地小人稀,消息更是闭塞,李兰钧这位知县大驾光临,也只有少数人谈起,更多人并不了解。

叶莲本不该跟他同撑一把伞,可路上来来往往,似乎无人在意二人,索性放肆一把,享受李兰钧掩在高傲下难得的温柔。

天干物燥,泥铺成的地上纷纷弥漫着尘土,二人共处伞下,叶莲却不敢与李兰钧相距过近,隔着一拳宽的距离并肩同行。

“咳咳咳……”李兰钧被尘土呛得直咳嗽,皱着眉挥舞手掌扇去风中尘埃。

叶莲见状,在李兰钧手上几寸伸手握住伞把,抬头朝他说道:“少爷,路上尘埃太重,您用手巾遮住口鼻,奴婢来撑伞吧。”

李兰钧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咳嗽中抽出空点头,又抽出空接过叶莲递过来的手巾。

他接过那方手巾,方才掩住鼻头,就从丝帕里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于是从咳喘中勉强睁开眼,含糊不清地看那块手巾。

碧色,绣着青竹……不就是他夜夜揣在怀中的那块吗?

李兰钧的脸霎时涨得通红,他一道咳嗽一道问:“你……从哪里找来的?”

叶莲见他一副气得要死不活的模样,以为哪里又招惹到了他,忙解释道:“奴婢收拾马车,见里面落下少爷的手巾,就清洗了一遍,忘了同少爷讲了。”

末了又问,“少爷,您怎么了?”

李兰钧忙着咳嗽,没顾上理她。

叶莲在马车上见到手巾时还有些惊讶,她压在箱底的物件竟然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李兰钧身边,难怪自己找了好久都没见到。

她不敢肖想是李兰钧动的心思,只能想着是林檎翻她卧房后送到李兰钧手里,至于为何李兰钧当时不说,大概是区区小事,不足他挂齿罢。

李兰钧捏着手巾,攥得手指都发了白,他借咳嗽之名故意不回复叶莲,也是有做坏事被抓获的心虚。

二人走在大街上,各自偏着头东西顾看,就是不看对方一眼。

草花巷比起街道略微逼仄一些,巷中蹲踞着各色摊贩,从巷头至巷尾净是青青绿绿的菜色,个中夹杂着肉铺和渔人。

叶莲在破布上、篓子里打量,拣起一只头顶着黄花的胡瓜,抹去瓜上的毛刺仔细观察一番,才同摊前妇人问道:“婶子,我拿两个要几文钱?”

“才从地里摘下来的,三文。”妇人竖起三个指头,殷勤道。

“一贯来都是两文,怎的你这卖贵一文?”叶莲又拣起一个,作严肃状讨价还价。

妇人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提高声量道:“哎呀,妹子,今年收成不好,菜价早上去了,别家都要卖四文呢!”

“是吗?那我去别家看看。”叶莲放下胡瓜,拍拍裙角就要走。

“妹子你就拿了去吧,后头哪还有俺这么新鲜的菜啦!你相公一看就是地主老爷,一文对你们来说算不得啥,对俺们可就是辛苦钱了!”妇人见她要走,赶忙站起来劝道。

她皮肤被晒得发红发黑,拿着胡瓜的一双手皲裂粗糙,急切地将胡瓜往叶莲篮子里送。

叶莲一见她的手,要走的步伐就停了下来,她思索片刻,任由妇人把胡瓜放进篮里,从袖中掏出钱袋数出四文放在妇人掌心。

“确实是我小器了,你们不容易。”

妇人接过那四块铜板,仔细数了数后揣进兜里,嘴里不停说着吉祥话,差点从摊位走出来送他们。

李兰钧听妇人误会,一直在耳边重复“相公”“般配”之类的字眼,略微一挑眉,回头看了一眼妇人,驻足在原地又看向叶莲。

“讨价时还硬气,突然就心软了?”他语气带着上扬的愉悦,眉目含笑。

“少爷……”叶莲尴尬地抿着唇,看着他眨眨眼。

李兰钧调侃完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绣袋,转过身叫住妇人:“哎——”

一块银锭从天而降,落到妇人手掌中。

妇人接过银子,不可置信地擦了擦,随后高喝道:“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声音之嘹亮,从巷头传到巷尾,引得一众摊贩竞相围住他们,捧着自家菜肉送到李兰钧面前推销。

叶莲从人海中望向妇人,那人挎着菜篮一溜烟跑没影,见她的银子没被抢去,叶莲这才松了口气把目光放回人群里。

这边李兰钧扔石子似的分发着银子,腿边的肉菜越堆越多,叶莲险些站不住脚,被李兰钧捞到身后才坎堪有立足之地。

“少爷,这样做太危险啦!”叶莲扯着嗓子在他耳边喊。

周遭不少人虎视眈眈,眼神让她有些害怕。

李兰钧朝她摊开手掌,也高声喊道:“把你的钱袋子给我,回去还你!”

叶莲劝阻无用,只好解开钱袋送到他手里,眼见满满一袋钱顷刻空荡,她心头一阵隐痛,却只能紧紧攥着李兰钧的衣角缩在他身后。

第42章 被困想从她袖中翻找出钱财金银……

钱财散尽后,围着二人的摊贩迟迟不肯散去,方才敬畏的眼神逐渐露出凶光来,看似要把他们里外扒完。

“少爷,这可怎么办?”叶莲警惕地看着四周人群,咽了咽口水在李兰钧身后问。

李兰钧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叶莲纵有再大的力气,也打不过这乌泱泱一片人,他们此时势单力薄,被打得落花流水都算是好结果。

李兰钧被他们盯得有些发麻,这才后知后觉出不对劲来,但已没有后悔的余地,他只好故作镇定地回道:“无事,待他们散去就好了。”

一番回答十分苍白,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围着的众人越来越近,有人几乎摸到叶莲的衣角,想从她袖中翻找出钱财金银。叶莲一个哆嗦,贴近李兰钧,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摆。

那些人一开始还忌惮李兰钧,后见他们没任何动静,一人大着胆子伸出五指要去抓他的衣袖。

他的手才碰到丝绸制的华服,李兰钧忽然怒起喝道:“别碰我,滚!”随后挣开甩掉那双满是脏污的手,一脚踢到他膝盖让他失力跪在地上。

这一举动似乎更加惹怒了众人,无数双手像藤蔓一般纠缠上他们,任由李兰钧如何呵斥都不为所动。

混乱中,冰凉的指尖往下抓住叶莲的手腕,叶莲惊恐地准备挣脱,却听李兰钧低语:“不要乱动。”

李兰钧额头沁了薄汗,在浪潮似的人群中闷闷咳嗽了几声,另一只手忽而抬起来,手中抓着一个鼓囊囊的钱袋。

“既然要钱,就滚去捡!”

他说着,扬起手将钱袋扔到檐上。

钱袋一下打在乌瓦上,没支撑多久便滚了下地,掉在灰尘堆里。

人潮汹涌着往屋檐处挤,李兰钧见空出一条狭窄的路,将伞一扔,二话不说拉着叶莲拼命挣扎出去,出去后也不曾停歇,不要命地往巷尾跑去。

幸而巷尾通街市,李兰钧跑得要断气,终于走出这条吃人的小巷。

叶莲撒腿跟在他身后,李兰钧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差点让她跟不上步伐,被跛路颠倒了去。

那钱袋子里装的是李兰钧视如珍宝的手巾,紧急关头,再不舍也只能匆匆塞进钱袋充当诱饵,不然他们恐怕得受点苦头,才能走出这条巷子。

李兰钧把吃苦视为人生最为厌恶之至,即便不舍,塞手巾时塞得十分干脆。

后头的人后知后觉上了当,攒动着人头追到巷口,街道常有巡查人员,他们只停留在巷口便不再追出,恨恨盯着二人的背影直至走远。

叶莲被李兰钧带到街道的商铺旁,在成箱的货物掩盖中止住脚步,李兰钧不顾形象地用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浑身上下没一处整齐的地方,一张脸更是因为剧烈奔跑而透着病态的绯红。

李兰钧“嗬嗬”地喘着粗气,咳嗽又不死心地溢出,本就艰难的呼气瞬时紧迫起来,看着快要因失气而晕死过去。

“少爷……”叶莲歇息片刻,担忧地凑上去给他拍背顺气。

二人躲在杂货堆里休整了好一会儿,李兰钧才勉强支起身体站直,扶着货箱调整混乱的呼吸。

“这莫非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么?”他沉沉吐出一口气,转而哼笑道。

叶莲眨眨眼,没听明白他的话:“少爷,您说的是何意思呀?”

“是何意思?是我做错了决定的意思吧,本意是可怜他们,却挑起了人心险恶的一面。”李兰钧垂眸低语,那点笑容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丝讥讽。

“这儿有许多我不曾认识的事物,和像你一样的人。”

“像奴婢一样的人?”叶莲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作不解状瞪大了双眼。

李兰钧久久未答,叶莲领悟了什么似的,兀自答自己道:“是像奴婢这样穷的人么?”

说出这话时,她心里有些难堪。

就在方才,二人携手在巷子里飞奔,李兰钧手心的温凉传到她的腕上,捂凉一片,这样令人心悸的场面,才让他们脱出尘世,身份尊卑瓦解冰消,叶莲就是叶莲,李兰钧就是李兰钧。

而危机退去,李兰钧又回到她不可仰望的位置,出口便是晦涩难懂的文字。

她讨价还价的行为,为了一文钱辩驳许久的模样,还有那些摊贩贪婪的嘴脸……是否让他愈加高高在上了呢?

叶莲不安地搓着裙边,言毕有些牵强地笑了笑。

“穷么?穷困潦倒的人我不是没见过,真要说你身上有的东西,大约是我未曾体会过的艰辛吧。”李兰钧抬手揉开她的苦脸,神色平静而温和。

他柔软的指尖,芙蕖香绕指生柔,眼中无任何波澜,既不是轻蔑,又不是可怜,只是十分公正地说出这句话。

他不知道这句话对叶莲来说,足以撼动她心中所有胆怯筑起的城墙,一切分崩瓦解成灰烬,然后伫立起一个挑着眉头、笑得散漫的人影。

叶莲捂住胸口,只听胸膛里突突跳动着,有什么即将破出血肉、鲜血淋漓地呈献在李兰钧面前。

“你下回别去那里买菜了,重新寻个地方去。”李兰钧被她盯得不自在,撤回手掩在袖中,偏过头看着街边小摊道。

“奴婢恐怕找不到这么大的集市了。”

叶莲眨着盈盈一双眸子,仿佛看不够似的久久直视着他。

“这破地方,什么都只有独一份……我让冬青寻菜商来,每日送菜到宅中算了。”李兰钧没好气地打量一眼周遭,出谋划策道。

“那能选的菜就少了,少爷会吃腻味的。”

“都到这儿来了,穷讲究什么?不吃糠咽菜就成,我没那么挑剔。”

他这话说出,比话本还虚假,偏偏李兰钧脸不红心不跳,不觉得有哪里不妥。

叶莲颊边现出两只浅浅的梨涡,弯着眉眼回他:“都听少爷的!”

街道零散行人走过,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软语温言,似乎都浸泡在这一时的真心袒露里,眼波流转只剩情意。

“走吧。”李兰钧掸掸衣袖,阔步向前走去。

叶莲跟在他身后,正午的太阳晒得人不敢出门,李兰钧才走出几步,便挨着商铺而行,寻找阴凉处落脚。

“一文钱,能买到什么?”他仰头看万里无云的天,一边漫步一边问道。

叶莲略微思忖一会儿,盯着他的背影认真回道:“一捆青菜,一块豆腐,或……一合大米。”

“有时鱼鲜便宜,便可买两只肥硕些的螃蟹,碾碎拌饭吃,够奴婢整个家吃上一顿好的。”

李兰钧徐行的步伐顿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叶莲,有些吃惊:“只是一文钱,就可买这么多东西?”

得到小丫鬟的肯定后,李兰钧摸摸袖中早已被抛下的钱袋,这才反应到他给的到底有多狠。

“一锭小铤,足够养活一户人家一整年的开销,少爷给他们送了多少个一年?”

叶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语气轻快。

“你带了多少钱出门?”李兰钧忽而转过头问,回头便见叶莲笑得可爱。

“四十二文。少爷,您可要记着还给奴婢呀!”

叶莲笑道。

李兰钧也跟着勾了嘴角:“百倍奉还。”

“那奴婢这些钱送得不冤,换来翻倍的回报,也够吃一年有余了。”叶莲闻言,笑得更开怀了,细声细气地在李兰钧身后念道。

“你吃我的住我的,哪里还有花钱的地方?”李兰钧反问。

二人行至一气派的宅院门前,李兰钧踱步几许,停下来转身看着叶莲。

“买胭脂首饰、点心果子,就算不买物件,也要积蓄着才安心呢。”

叶莲垂眸思索片刻,抬起头答他。

“这些么……我尽可以给你。”

李兰钧挑眉,意气张扬地歪头。

“少爷要如何给?”叶莲顺着话头问,眉眼间含着柔情。

热风卷着尘土纷纷飘起,周遭路人退避遮掩,连劳马都被风沙蒙住眼,步伐渐缓。

李兰钧凝着笑意,用袖子遮住面颊避风,随后弯腰凑到她面上,轻飘飘吐出一句——

“回去说。”

字里行间不可参破。

风停沙伏,那架马车缓缓停在二人面前,叶莲未有机会开口回他,他已转头往车前走去。

车上一人佝偻着身下来,面色如土,正面与李兰钧打了照面后,脸色更晦暗一些,但还是秉承着礼仪,恭恭敬敬地作揖道:“知县大人。”

“别来无恙啊,县丞是要去哪儿?”

李兰钧明知故问道。

“奉您的命,跟县中商贾疏通一下,”县丞勉强笑了笑,禀报情况,“这不,先来商会领头人这儿探探口风。”

“陈宅……”李兰钧佯装才注意到,仔细打量门口那块牌匾,“商会行首原是姓陈啊。”

“是是是,陈老爷是整个蒲县商贾的带头人,若要义捐,必要过了他这关才成。”

县丞连声附和道,说着擦了擦额角的汗,又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跟县丞一同去罢,正巧路过遇到,就不好只让您孤军奋战了。”李兰钧也跟着笑道,笑得十分虚假。

他这“正巧”巧得诡异,但无人敢说他蓄谋已久,县丞怔然一会儿,立刻点头答应。

第43章 说服“陈老爷目有远见,是成大器之人……

马车上卸下几份礼品,李兰钧接过仆役手中一提,与县丞齐步走进宅门。

叶莲颔首跟在他们身后,一同进了门。

陈宅整体装束无处不透露着富贵,比李兰钧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兰钧余光瞥见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大青大绿,用色之俗气,让他也暗自咂舌。

几人还未走到前厅,便有一大腹便便的男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迎了上来,远远看见他面上笑得谄媚灿烂。

“县丞大人!县丞大人此番拜访,是有何要事么?”陈老爷顶着滚圆的肚子,走到面前时象征性作了一揖。

他站定后才把目光投向李兰钧,打量片刻后,又夸张地嚎了一嗓子:“这位是知县大人吧!”

“知县大人年纪轻轻便大有作为,真是一表人才啊!二位前来让寒舍蓬荜生辉,陈某惶恐,陈某惶恐!”

李兰钧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宅中景色,实在没看出“寒舍”在哪。

“陈老爷谬赞了。”他略微露出一点笑,接住陈老爷的话。

“本官与知县大人此次确有要事,还请陈老爷与我二人入内细谈。”县丞平日里恨不得化身为狗,如今在商贾面前却端起来为官的架子,不容置喙地直言道。

“好,好,那二位上座——小翠,上茶!”陈老爷摩擦着双手,满脸肥肉挤成一堆,边退步走边吆喝道。

前厅回应一声悠长婉转的“哎”,便有一袅袅婷婷的身影提着茶壶一一倒着茶水。

李兰钧走到厅前,回头看了一眼叶莲道:“在这儿等我。”

叶莲点点头,依言立在门边等候。

县丞往后睨她了一眼,又作无事状率先入内坐下,李兰钧跟着坐在厅中正位上。

县丞坐在右侧,轻呷一口茶水,随即清清嗓子开口:“此来也不是其余事,主要为了县中修河堤和清理河道的问题……”

“知县大人有意重新加固,并多以清整,本欲在月底动工,奈何公款迟迟批不下来,县衙便想筹款让工事先运作,也好预防水患。”

李兰钧紧接着道:“陈老爷是商会的行首,此次义捐必定要有您的首肯,义捐不重钱财数目,重在各位的一片心意。若能顺利动工,商会各位功不可没,本官定张榜表扬、遣人赞颂三日。”

“陈老爷意下如何?”

陈老爷甫一听事关钱财,又收敛了笑意,作思索状拧眉。

“义捐是好事,不过历年大大小小的义捐陈某都有参与,名声什么不是首要,就是这两年天灾不断,实在是……”

李兰钧一听,从他的话里找到了突破之处,抿一口茶水正色道:“正是因水患不止,百姓耕耘毁于一旦,商会行路也多有受阻,此时亡羊补牢,日后才不会更添祸患。”

“唉,也是……”陈老爷听他话中有理,咂咂嘴仍有犹豫。

县丞与李兰钧相视一眼,你方唱罢我登场,补上一句:“陈老爷还有顾虑,本官可以理解,治水工程并非易事,耗时耗资,投入不见回报难以让人满意。”

“水路也是运输货物的重要渠道,本官承诺,减免泊船费用,市税可减两成。”

他说着,竖起两只手指,伸到陈老爷面前晃了晃。

陈老爷消失殆尽的笑意又回转到脸上,他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大人体恤商户,陈某又有何不从之意?”

李兰钧藏在袖中的五指骤然松懈,与县丞交换眼神后,端着知县的气度拱手:“陈老爷目有远见,是成大器之人。”

“不敢当,不过若是义捐顺利,水坝署名可否刻上本商的名号?”陈老爷眼珠一转,又要求道。

他方才说不要名声,现下转眼又忘了这回事。

李兰钧对此无甚意见,回得滴水不漏:“若是大人稳居首位,自然可行。”

“那是必然。”陈老爷笃定道,朗声一笑。

“陈某便斗胆以恭贺知县就任的名义,知会其余人员了。”

谈判妥帖,他自然要张罗起后事,于是出言说。

恭贺就任这种喜事,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必定挤破头要混个眼熟,一来扩大了参与人物的范畴,二来借宴会义捐,名义上也能过得去。

李兰钧展颜称是,暗道姜还是老的辣。

三人商议完善,陈老爷几次挽留他们用晚膳,二人有求于人,只好又在陈宅搓磨许久。

陈宅的菜品不出所料,清一色肉食,夹杂在其中仅有一小块青绿,李兰钧夹了几筷子菜,将一块油水十足羊肉放入嘴里,差点没忍住从喉咙里倒出来。

陈老爷几杯酒下肚,席间大谈“食色性也”,也不避讳,搂着侍女动手动脚。

李兰钧与县丞如坐针毡,尴尬得低头找菜吃,期间县丞频频看向他身后的叶莲,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出些轶事来。

待到酒足饭饱,婉拒了陈老爷要送出宅的请愿,李兰钧和县丞互相搀扶着出了宅。

逢宴必饮酒,更何况是陈老爷这样的商贾,李兰钧推脱不下,饮尽三杯后又勉强喝了一口百果酒,带着一肚子晃荡的酒水站在马车前。

“大人和下官同乘回宅否?”县丞喝了足足一壶,此时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李兰钧睁着眼看眼前模糊的人脸,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不不,我走两步就到了,前方那片……即是芝麻园!”

“芝麻园……这是何园?”

“你们安排的宅子啊!芝麻大小,芝麻园……”李兰钧跟他解释道,酒后未免吐真言。

叶莲立在他身后,一听这话心头一阵抽搐,眼神停留在县丞身上,看他听后的变化。

“哈哈哈哈!”县丞听后只顾着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大人……风趣至极!”

李兰钧睁着困顿的眼睛,也跟着笑起来。

笑着笑着,就想起县丞名叫林晋忠,此前他看不上县衙一伙泛泛之辈,连名字都不曾记住,今日过后,忽然提起了点敬畏。

不过仅仅是对这位“半知县”。

林晋忠乘车走后,李兰钧便倚在叶莲肩上,二人缓慢往芝麻园挪步。

“少爷本就要过来的么?”叶莲扶着他走在道上,忽然小声问。

“嗯,本来想让冬青备马……却见你在,索性搁置了,想先陪你去买菜,反正离得不远。”李兰钧头似有千斤重,摇晃着脑袋说。

叶莲闻言,将李兰钧愈加沉下的身子往上提了提,道:“少爷未同奴婢提起过,奴婢都没准备。”

“没什么可准备的,也是一时兴起。”

李兰钧摆摆手,眼睛几乎睁不开看路,像半盲一样由着叶莲带他走。

“你知道么?”二人停歇在路旁,距芝麻园仅几步,李兰钧突然开口问。

“知道什么?”

“这姓陈的有十多房妾室,就连婢女也……归他所有,”他抬起头,眼睛盯着叶莲的侧脸,“我不想他多看你一眼,半眼也不行。”

他停顿了片刻,凑近叶莲耳际轻轻道:“方才他看你没有?”

气息喷洒在耳廓,叶莲忍不住往一旁缩缩脖子:“没有,奴婢相貌平平,没什么可看的。”

“真的?”

“嗯,真的。”

李兰钧这才满意地垂下头,叶莲将他扶进宅门,在跨过内院门槛时,只听他低低嘟囔一句:“你哪里相貌平平……”

扶着他手臂的双手骤地一抖,叶莲反复吐着气,半晌才平息下来。

走到内宅,冬青从前厅里疾步走出,扶住李兰钧另一边手,两人带着李兰钧往寝居走。

“少爷怎么喝成这样?”冬青问道。

叶莲低着头,看着脚下石砖回:“在外应酬,同人家喝了几杯。”

“我待会去煮醒酒汤,”冬青忧心忡忡地看着越来越不清醒的李兰钧,“少爷尚在病中,从来滴酒不沾,怎能喝酒呢……”

话还未说完,李兰钧就闷声咳嗽起来。

“当时情形也是没办法。”

叶莲叹道。

李兰钧面上酡红久久不消,反而愈发明显,呼吸微弱,一身病体被摧残得不像样,叶莲看着,心中升起些许愧疚。

将李兰钧放在床榻上,叶莲拍拍褶皱的衣裙,对冬青道:“冬青管事,我去煮醒酒汤吧,你在这儿照顾方便些。”

冬青点点头,榻上的人却闷哼着翻身,顶着一张红透的面颊,神色痛苦地唤道:“莲儿……”

榻边二人皆是一愣,叶莲赶紧凑上去,跪在床上回他:“奴婢在这儿。”

李兰钧紧锁的眉头听到她的声音,稍微舒缓下来。

“还是我去煮汤,你在这儿好好看着少爷吧。”

冬青见二人好似难舍难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

叶莲讪讪转过脸,不好意思地咬唇道:“冬青管事,麻烦你了。”

冬青颔首,随后走出门留他们在房内。

天色渐暗,屋外挂起两盏灯笼,鸟雀在枝头停驻,又蹦跶着跳到另一枝头,屋内烛光攒动,香炉未点,却有清淡暖香浮在鼻间。

“母亲……”

李兰钧又出声唤道。

他眼角溢出点点泪水,头在枕上左右*摇动,连着唤了几声后,又平静下来,眉间带着抹不开的忧伤。

叶莲揩去他眼角摇摇欲坠的泪珠,没敢出声。

第44章 惹祸“你打她了?”

临近下旬动工时段,李兰钧动身勘查蒲县河道的地形,粗略估计了花费成本,在一片艳阳高照的景象里,顺便体察民情,亲自下田摸了一把青翠的稻子,煞有介事地评判慨叹一番后,就算完成了他的磨勘大业。

忍着泥地里黏糊的反感,李兰钧将腿脚退回田坎边,放下卷起的裤腿,面上一派亲切祥和。

“今年稻谷长得如此好,本官说什么都不能让水淹了。”他长吁一口气,作叹谓道。

这话是说给围在田边的百姓听的,不管他们是何想法,反正李兰钧说了,就是为民造福的美事,得记在磨勘考核上。

冬青拨开人群,在他耳边一唱一和:“大人,今日的欢迎宴,大家都等着您出面呢……”

李兰钧两眼一瞪,作讶异之色:“哎,本官一心在田地里,竟忘了这一桩大事!”

“大人,现在启程尚可赶到。”一侧旁观的主簿扯出一抹恭维的笑,提醒道。

李兰钧颔首,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离去,走时一步三回头,旁人看来倒像个为民的好官。

甫一上车,这为民的好官就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将那双惨不忍睹的靴子一扬,说什么都要换个崭新的。

叶莲捧着两双长靴上前,跪在他面前给他换上,雪白的足衣沾上几滴醒目的泥渍,她素手拈来,轻易褪下沾染了泥土的足衣,拢上成新的鞋袜。

“少爷,按您的吩咐,天香酒楼席面已开,参宴的商贾地主约莫百余人,应该能凑齐修缮的费用。”叶莲换好鞋袜,退到一旁禀报着。

李兰钧皱着眉拍拍身上的尘土,随口说道:“凑齐不止,应还有余银。”

“余下的……用作民生改善吧。”

他本想说充当库银,想到那一张张殷切的脸,即便他修坝疏浚居心不良,也有了一丝于心不忍,最后话头及时调转,成当下出口的如此。

“百姓生活艰辛,若能改善,定是天大的好事,少爷真是体贴周到!”叶莲顺着夸赞道。

李兰钧将眼一斜,嗔道:“我只是一说,还没做呢。你就会一味说我好,别的一概不提,是想当奸人不成?”

“奴婢说掏心窝的话,怎么就被少爷打为奸人了?”叶莲不听他的责诫,口齿伶俐地反问道。

路途颠簸,李兰钧撑着脸歪头看她,双眼微阖,作困顿样,伸出瓷白一只手轻轻点按她的胸口:“也不知是掏谁的心窝。”

自陈宅一夜无意吐露真言后,李兰钧就愈发得寸进尺了,此刻几近暧昧,叶莲却不顾体面,由着他犯戒。

“当然是奴婢自个儿的。”叶莲胸脯起伏轻缓,垂眸回道。

只听头顶一声轻哼,李兰钧收了手,半阖的眼皮终于闭上,看不清面上神色。

车厢内静默许久,直至到了天香酒楼门口,李兰钧才睁开惺忪的眼睛,由叶莲扶着走下马车。

酒楼人声鼎沸,在李兰钧踏入时逐渐平息下来,他信步踏上主座,与县丞林晋忠耳语片刻,换上一脸得体的笑容。

“诸位愿赴本宴,李某不胜感激。自然……宴会的目的大家也是有耳闻的,李某便不再多言解释,直入主题了。”

说着,有两名衙役抬上一只巨大的木箱,在众人面前打开。

木箱里躺着零散的银钱票据,勉强覆盖住箱子底部。

“本官虽尽力绵薄,却不敢后人,同县衙诸位已率先捐资,善款不多,今日便再添五百两以表敬谢。”李兰钧笑容浅淡,抬手让仆役往箱中放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再寒暄几句,底下众人就陆续往箱里投钱,他们出资皆由主簿一一登记,以便后续排列头筹,让利给陈老爷这位带头人。

“县衙每日雇工、用料皆公开透明,诸位的捐资也会张贴在告示上,供百姓阅览……”

商贾们一手交钱,主簿就重复念叨着其中利益所得,好让他们交得放心。

捐资持续一个时辰才结束,李兰钧与县衙众人统计商议后,朗声道:“本次义捐魁首为陈氏商行!”

座下心知肚明,雷动般的掌声后,李兰钧又补充道:“各位慷慨捐赠,李某与县衙众人感激不尽,重修的堤坝便以陈氏商行的名义命名,再铸功德碑在旁,日后百姓必念诸位恩德。”

台下一片叫好声,几名大户起身敬酒,李兰钧隔着酒桌与其相望,随后饮尽一杯酒水。

又有几人上前寒暄敬酒,县衙众人纷纷化作长腿的酒桶,摇晃着一肚子水走到各桌前慰问对酒。

李兰钧两杯下肚已是脑袋空空,再与在座之人推杯换盏数次,昏昏沉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险些栽倒在一盆水缸之中。

叶莲与冬青站在角落,看他勉强应酬的模样好不心疼。

天香酒楼作为蒲县最有名的酒楼,陈设布局全都不落俗套,这边推杯换盏,那边就鱼贯而入几名歌舞艺伎,坐在大厅正中轻歌曼舞。

喝得上头了,也有人站出来即兴作诗作赋,再由歌女唱出,楼中一派热闹盎然,可谓雅俗共赏。

红绡百丈,从顶楼悬梁倾泻如瀑,舞姬搭着红绡从台上点脚飞到台下,吹开手中樱粉纸花。

绛唇如珠,大敞的窗边吹进一阵疾风,唇边花瓣随着风飘散而开,台上堆积的花瓣一同被吹起,一时间掀起软红十丈。

人堆中忽而不见李兰钧的身影,叶莲在乱花中顾看连连,实在没找到,于是起身拂开肩上落花,在一片纷杂中摸索着。

这突如其来的风刮得正好,连台上面容姣好的女子都在乱花里添了几分妩媚,良辰美景,佳人尽态极妍。

叶莲躲过重重醉客,苦寻无果,正火烧眉毛之际,一只手蛮横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回眸看去,未见其人,酒臭味先扑面而来,一年轻男子眯着眼睛打量她,笑出一脸褶皱:“美人,找谁呢?”

“公子,可否先放手!”叶莲连连后退,却挣不开那醉汉的桎梏,只好沉声喝道。

“你是天香酒楼的,我怎么没见过呢……”那醉汉全然不听她的话,兀自在她身上一通赏看,“莫非是新来的?我就说看着面生,脸蛋也是没见过的新式样。”

叶莲今日穿一身柳绿襦裙,梳双螺髻,未施粉黛,与楼中女子相比素净许多,胜在眉眼清丽,有出脱之相。

她闻言厌恶地皱起眉,忿忿道:“我是知县宅中的丫鬟,公子还是不要放肆的好!”

“谁宅中的?”那人凑耳过来听,一副轻佻模样。

他的脸愈贴愈近,几乎要挨到叶莲的脸颊上,叶莲退无可退,左右又无可求助之人,一时难以脱身。

“说呀,说你是谁宅里的丫鬟,我去跟他讨来,让你做我的妾室可好?”醉汉放荡地说道,一张嘴吐出浓重的酒气,混着饭菜味,差点把叶莲熏吐。

“谁要给你做妾?你再不放手,我可就不客气了!”叶莲怒目圆睁,话中是掩不住的怒气。

醉汉看她两指纤纤,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笑得更加灿烂,直言道:“美人要怎样不客气?”

他最后一字还未说完,叶莲便一脚踹到他膝盖上,腿上忽然脱力,醉汉如烂泥似的滚在地上,歪斜着身子倚靠在椅腿边。

这边动静过于强烈,众人纷纷转头望看过来,连歌舞都停下了。

叶莲站在目光之中,这才惊觉自己惹祸上身,她本不想与席中人多接触,可这个醉汉几次三番纠缠自己,无奈之下只好给他点教训……这一教训,没忍住力道过了头。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泼妇!”醉汉滚得眼冒金星,反应过来才指着她怒斥道。

叶莲埋着头,半个字不敢说。

那醉汉见她无言,又看周围人都看到自己的丑态,一时羞愤不已,一骨碌爬起来抬手张开五指。

那双有她整张脸大的手倏然落下,随后脸上还未来得及出现红印,身子已受力不稳摔在地板上。

火辣辣的疼是在她狼狈落地时才缓缓知觉到,叶莲睁着黑蒙的眼睛,看着四周缄默的人群,耳边嗡鸣声此起彼伏,她几乎听不见任何。

醉汉身边围了一群人,和颜悦色地与他交谈着,看向她时又是另一副面孔,轻蔑而不屑。

冬青拨开人群走到她眼前,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他正欲伸手拉她,却在看到什么后不再动作,驻足于人群里一动不动。

鼻间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叶莲伸手去摸,指尖一片殷红,她又赶紧用手去接,不想让血渍沾染衣裙。

她做错事了……她给李兰钧添麻烦了……

叶莲脑子里反复循环这两个念头。

一只手忽然揽住她的胳膊,将她带起来。

叶莲拖着沉重的身躯,控制不住地靠在那人身上,那人身上有清浅的芙蕖香,香气甫一入鼻,便引得她眼红鼻酸。

李兰钧身上有些淡淡的酒气,他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覆在叶莲掩着口鼻发抖的双手上。

叶莲攥紧手帕,黏腻的陈血将她双手染成暗红,帕上也迅速沾上鲜红。

她微微启唇,几欲开口却被哽咽打断。

“你打她了?”李兰钧正在酒醉之际,出口并未遮掩,反而带了他一贯来的盛气凌人。

醉汉清醒大半,忙作谦卑之态惶恐回他:“大、大人,是她先出手伤人的!”

李兰钧又看向怀中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小丫鬟站都站不稳,被他扶住肩膀倚靠在怀中,一派可怜模样。

“少爷……”叶莲调整声气,勉强吐出二字。

她眸子掠过众人,最终停留在醉汉身上,那醉汉的嚣张气焰早就熄了火,看她的眼神有些狠恶。

叶莲复又垂眸,不与李兰钧对视,她咽下口中弥漫的血腥味,清了清嗓子开口:“是奴婢的错。”

第45章 执拗“小奴顽劣,打死便是。”

“是你的错?”李兰钧面色如坠冰窖,语气透着寒凉戾气。

小丫鬟咬着牙点头,不再言语。

“蠢丫头,活该挨这一巴掌!”

李兰钧骤然松开手,任由她滑落在地。

叶莲跪坐在地上,手指攥紧手帕,几乎用力到让指尖发白的地步,她一双眸子黯淡地垂视着地面,打转的泪光渐渐被逼回眼眶。

她不肯李兰钧在醉中为她申冤,更不肯让他醒后知晓自己的努力付诸一炬。

“少爷,是打是罚奴婢都认,求您可否回宅再行发落?”

她拂开面上零落的发丝,话中带着淡淡的平静。

“发落?你倒是会自行安排。”

李兰钧听罢只是一味地冷笑,他眸中掩不住的傲慢,只差一步恶劣脾性就要悉数暴露在外。

陈老爷挺着肥硕的身子适时走出来,他搭着李兰钧的肩头,带着笑脸简便宽慰几句,预备息事宁人般说道:“小奴顽劣,打死便是,何必这样大动肝火?”

李兰钧缓缓转过头,看着这位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搅屎棍,面色愈发难看。

会错意的陈老爷见他面色不虞,赶忙补充说:“大人若是怜惜容色,陈某宅中美婢无数,您若不嫌,尽可挑选。”

说完再去看李兰钧的脸色,却只见他久久盯着自己,未表明态度。

陈老爷一时摸不着头脑,笑容维持好一会儿,最后僵成假笑。

他万不敢轻易动知县的东西,但一向笑脸相待的李兰钧迟迟不下台阶,让他里外不是,可心中再有不快,也被那双冰冷的目光盯得发怵,竟从中感到毛骨悚然起来。

楼中未有半句杂言,皆静候着知县大人的下一步动作。

“我这丫鬟,确实扒皮抽筋不足为惜……”李兰钧阴恻恻地吐出这句,仍目不斜视盯着陈老爷。

“不过——”

他转脸看向那抖若筛糠的醉汉,众人正凝神听他的后话,猝不及防间,他一脚踹到醉汉腹部,将那佝偻着的人踢倒在地。

“要杀要剐,都只能我操刀。”

醉汉倒地之处,人群退开一个空地,任由他吃痛滚在地上,捂着肚子半晌爬不起来。

此时李兰钧已拿起一只装饰用的窄肚瓷瓶,他满目猩红,步态并不稳重,一步一步走得有些虚浮无定。

醉汉这才意识到,李兰钧酒气上头,比在场谁都不清醒。

“表兄,表兄!”他涕泪横流,连滚带爬地退到桌椅底下,之后便再无退路,“表兄救我!”

殷切的目光看向之人,是怔愣在原地的陈老爷。

“大人不可!会出人命的!”林晋忠三步并作两步,从人堆中匆匆挤出来高呼着。

他阻止不及,李兰钧握着瓷瓶的手已举到头顶。

瘫坐在地上的丫鬟突然冲出数丈远,一把抱住李兰钧的腰,将他拖拽着往后撤。

李兰钧被后力拉得连连退步,步履艰难,堪堪稳住脚步后暴怒而俯首看她。

“你是真的想死了么!”

他呵斥道,腰上不要命的力度却未因他的怒意松懈。

“少爷一时失态,皆是因为奴婢不识抬举,是奴婢的错,全是奴婢一人的错——”

叶莲死死禁锢住他,埋头高声疾呼。

她尾声未尽,瓷器迸裂之声响彻整个酒楼,与她的“错”字和鸣共振。

叶莲骇然看去,醉汉缩在角落,身上并未有伤痕碎屑,一地狼藉,瓷器碎片聚集在李兰钧脚边。

她紧绷的神思终于放松,无力地跪坐在地。

那双苍白瘦削的手垂落下来,由月白袖筒掩盖着,随后缓缓蔓延出几条血线,滴落在木质地板上,迤逦出一片瑞雪红梅图。

李兰钧似乎觉察不到疼,用那只带血的手掌攀上叶莲纤细的脖颈,停在适宜位置后渐渐收紧。

小丫鬟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惨白,她拼命翕动着嘴唇,眼泪汪汪地死盯着他,发紫的唇几度开合,颤颤巍巍吐出“少爷”二字。

李兰钧依旧没松手。

“疼……”

她嘴里不断重复着。

葱白的手指摸到李兰钧手背,在肌肤上停留片刻,她那声反复的“疼”终于有了后话——

“疼、不疼……?”

垂垂欲坠的眼泪在话末砸落而下,一路流淌至李兰钧的指缝间。

那只聚拢的手掌陡然脱力,在一众趋之若鹜要搀扶李兰钧的人中,叶莲如断线人偶般坠落。

她眼前尚能见到些许光明,闭眼前李兰钧瞳孔骤缩,拼劲全力向她扑来。

……

再睁眼时,自己正躺在李兰钧的寝居里。

屋内并未点灯,黑洞洞的房间里,仅能靠门边灯火的微明看清眼前极小部分事物。

叶莲支起身子,草草穿上鞋袜踏出房门,脖颈上的红痕证明着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她很难不去害怕自己晕倒后的种种。

按李兰钧的脾性,她往最坏处想也是可行的。

宅中静悄悄的,连仆从都未瞧见。

叶莲加紧脚下步伐,一路走到正厅门前,厅内灯火通明,侍女仆从皆围着李兰钧,将书桌围得严严实实,她伸长脖子去看,只能看到发冠和半个额头。

再走近,她方才凑到人群的边缘,便有人道:“莲儿,你醒了?”

说话的正是管事冬青。

一众仆从悚然回头,四散开来给她让出一条道,道路终点坐着面色阴沉的李兰钧,他散漫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叶莲的眼神难以捉摸。

“少爷。”叶莲走上前颔首道,不露声色地咽咽唾沫。

“没死呢?看你倒得挺快,还以为不行了,”李兰钧冷哼一声,讥讽道,“我正商议着怎么处理遗体,你走这两步过来半点声儿没有,是活人么?”

叶莲不理会他的尖刻之词,老实回答:“是还活着,多亏少爷让奴婢捡了一条命。”

“多亏了我?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李兰钧执起一只小杯,浅啜茶水后才不冷不热地说道,末了又眯着眼指指自己的脖子:“你这儿,可是我亲手弄的。”

他那副目眦欲裂的可怕模样至今仍在叶莲脑中,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颈部,触手生疼,引得她忆起窒息的痛苦记忆。

“奴婢知道少爷不是故意的,是奴婢惹您动了好大的怒,所以惩罚……也是应该。”叶莲垂目,话中几分无可奈何。

“你也知我动怒,却咬死了将错往身上揽,你说你图什么?”

李兰钧说着,气上心头,脸色愈发难看。

他指掌被包布裹得严丝合缝,垂在扶手上,说话间微微攥紧,才勾了勾手指,又吃痛地松开。

“正是重要的场合,奴婢不想少爷从此落了坏名声。”叶莲看到他手上的伤,无声叹了口气答道。

李兰钧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换了个姿势,用未受伤的手支着头眯眼看她。

“晚了。”

他似笑非笑地说道,眼底闪过几丝嘲弄。

叶莲心头咯噔一下,有心听他的后话,面上却不见神色异常。

李兰钧见她无动于衷,果然开口接着说:“我现在是出名了,色令智昏的年轻知县,满城尽知。”

“怎么会……!”叶莲抬眸,眉头不自觉皱起,“奴婢已认罪受罚,怎么还会牵连少爷?”

“是啊,都是我的错才是。”

李兰钧冷不丁说道,眸中含着深深的幽怨。

他欲再开口,却见堂中一众仆从,赶紧挥挥手遣散众人,留他们二人在正厅里。

四周除了叶莲再无他人,李兰钧这才放心继续道:“众目睽睽抱着你跟疯了似的,把他们都吓个半死呢。”

叶莲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

闭眼前李兰钧不顾尊卑的行为,她打死都没想到不是错觉,真冲着自己来的。

“这流言蜚语传播得就是快,我在稻田里长吁短叹半晌,都不及宴上闹的这一出动静出名。”

李兰钧勾起一抹冷笑,自嘲着说。

“少爷,都是奴婢的错……”叶莲无话可说,只能反复说着这句。

偏偏李兰钧听到她说这话就烦躁,横眼飞来一个眼刀,生生断了她后续的歉言。

“说来说去就这一句话,烦不烦?”

厅中烛光攒动,一双人影飘摇不止,被拖得又长又细,案上茶水早已凉透,杯壁上凝着细细密密的水珠。

叶莲闻言就要跪下认错,以示诚恳。

没想到膝盖还未接触到地面,李兰钧又发话了——

“跪什么跪,不许跪!”

她只好收回膝盖,站在案前听候发落。

“下跪比走路都勤快,那什么楼里怎么不见你跪下道歉?”

李兰钧没好气地斥责道,说话都有些岔气。

叶莲乖顺地垂着脑袋,答道:“奴婢给那人下跪,就是打了少爷的脸,奴婢不会跪的。”

“那你认错就不是打我的脸了?”李兰钧掀起眼皮给她一个白眼,被她折腾得没了脾气,“我正打算给你撑腰,你自己的骨头就先软了。”

“认错挨打都是小事,哪个奴婢不挨打的,挨了打认了错这事就过去了,那些贵人不会多心留意,下跪有辱主人颜面,会被注意到追查身份的……”

叶莲一字一句道出她心中的想法,听着像是有理有据,实则全无道理可言。

她当时最大的想法是什么?

不过是不能拖累李兰钧而已。

站着的人有站着的人的谋划,她这样长期跪着匍匐着的人,似乎也有一套吃力不讨好的蠢办法。

第46章 冷战“我最恨你这副样子。”

“那敢情我还要谢你的一番心意了。”

李兰钧伸手拿起茶杯饮茶,触到冰凉的茶水后皱着眉拿开,将茶水尽数泼洒在案上,动作中已是满含怒气,言语上更不落下乘。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不想连累……”

叶莲的解释还未说完,案上“砰”的一声就直接打断她,李兰钧重重搁置下茶杯,阴着脸不语。

半晌,他才悻然开口道:“我的流言早就堆成山了,差你这一桩?”

叶莲不敢接话。

她眼见李兰钧忙前忙后,就是为了得个好政绩、讨个好名声,却因她的一件错事功亏一篑,说不在乎她也不愿相信。

“他们把我当笑话看,说我冲冠一怒为红颜,品性如何败坏……我只当过耳风,听个意思。现在看,你果真是奴颜婢骨,改不了!”

她越是不答,李兰钧就越是生气,一通痛骂下来,看她垂眸无语的模样,恨不得找个麻袋一套,把她丢到山上喂狼。

“你哑巴了?说话啊!”

李兰钧近乎歇斯底里地喝道。

“奴婢不知道该说什么……”叶莲被吼得一激灵,缩着脖子回道。

眼看李兰钧气得满脸通红,她又硬着头皮补上一句:“奴婢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窝囊!我告诉你多少次了?叫你不必这样小心翼翼的,你听进去了么!”

未等她说完,李兰钧紧接着斥道。

叶莲抬起眼,神色复杂地盯着李兰钧,她几度欲言,却辗转在嘴边说不出口。

夏夜寂静,厅中二人凝滞了许久,直到门前走过两个丫鬟,脚步声带来些许生气,僵持不下的局面才被外物松懈一些。

叶莲神色恍惚,终于讷讷地回答:“听进去了,可奴婢仍做不到。”

“我最恨你这副样子。”

得到答案,李兰钧也丝毫不顾及其他,直言不讳说。

他多余的怒气无处发泄,最终化为冷冰冰的讥讽,说话间嘴角微微抽搐,经久的傲慢又回归主位,让他看起来可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