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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冤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府衙内零零散散有几名衙役,穿过仪门后见一座五开间、九脊顶的厅堂,正是知府大人办公处事的设厅。

知府大人李肃坐在厅中正中位置,案上叠了十几封公文,李肃打开一封仔细端详着。

“父亲。”李兰钧欠身行礼。

李肃横眉冷视过来,淡淡道:“公堂之上无父子,叫大人。”

李兰钧倦得跟这位纸老虎大人多口舌,把手上一包炙羊肉置在他案上,问:“大人,在下如今要去哪办事呢?”

“佥厅,你的上司在那儿等你。”李肃指指西边的小厅,并未理会他给的见礼。

李兰钧点头应声,遂往佥厅去。

佥厅之内坐了几人在办公,他方一走进去,就看见杨遂坐在主座上,刚好也抬头与他对视。

厅中人皆转头看向他,李兰钧不急不忙地放了伞在门口,才踏进去寒暄:“各位,某初来乍到,给大家带了些炙羊肉,还望莫要嫌弃。”

他说罢,一一分给日后共事的同僚们,本着不想与杨遂当年照应的念头,最后走到他面前送见礼,却发觉少了一份羊肉,正好到杨遂那儿就没了。

李兰钧顺其自然地惊讶道:“哎,竟然不够分了!”

“这炙羊肉难买,没分到也是常理。”杨遂扬起一抹善解人意的笑脸。

厅中人见他没分食到炙羊肉,有人就用竹签叉了一块递给他,杨遂推辞不过接下来吃净,羊肉脆香,满厅飘着肉香味。

“是我没清点好同僚人数,若是今日同知大人在,想必也分不到。”

李兰钧扫视一周没见同知,抛出套话等着有人上钩。

“幸亏同知大人去监修水渠,不然哪够吃的,”果然有人道出了原由,那人说罢又递给李兰钧一支炙羊肉,“判官是否要尝上一口?”

“我久病未愈,现下仍在服用汤药,肉食荤腥吃不了。”李兰钧回绝得妥帖非常。

“既然病着,这么着急来赴职想必伤身,何不等身子好些再来?”

杨遂签一块羊肉放入嘴里,看似体贴地说道。

李兰钧不易察觉地扫他一眼,他如今是一肚子烦躁,却还要装作大方得当:“我向来小病不断,若是为了养病而推迟就任,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见到各位。”

大伙闻言笑了起来,杨遂也连连称是。

“不知李某在哪位大人麾下做事?”

李兰钧猜测父亲知他与杨遂早有嫌隙,应是让自己辅于同知陈耘茂,但不敢轻易定论,于是便问道。

怎料杨遂整理衣袍起身,朝他微微一笑:“不才,正是本官。”

李兰钧带着假笑的嘴角一抽,他面色几经变换,像是要忍不住现出原形,好一会儿才恢复原状,勉强回礼道:“那要请杨大人多多指教了。”

“指教不敢当,判官才华过人,任此职委实是屈才了。”

“大人说笑了。”

李兰钧皮笑肉不笑地同杨遂寒暄片刻,又略微熟悉了平时公务,忍着杨遂话里话外的揶揄,好歹是到了放衙的时辰。

落日余晖下,李兰钧气势冲冲地走出佥厅,吓飞一群鸟雀,在设厅里拦住要回府的李肃。

“大人安排谁不好,为何偏偏把我安排给杨遂!”他咬牙切齿地说,一脸怨气交加。

李肃处理完一堆政务,本喜悦于能准时下值,一见他这副没大没小的顽劣模样,登时声气提得老高:“府衙就三人,我,你我的关系你在我底下办事像话吗?陈耘茂,你难道忘了上回大闹抓周宴的事,人家心里头还难受着,我送你去给他添堵?”

“左右只有杨遂容得下你,你忍得下去就做,忍不下去就给我回家过闲日子!”

“我才不去过什么闲日子,您就不能给我谋个安生点的差事么?”

李兰钧好赖话都听不进,无理取闹道。

“没有!你当官职是天上掉下来的啊,出门就能被好差事砸到头顶。”李肃显然不受他这一套,指着他鼻尖骂,“你这副不思进取的样,枉费我给你安排这些,收拾收拾包袱回家罢了!”

“我没说要走呢!哪有您这么上赶着撵人的?横竖我在杨遂那儿待不了,您就不能放下那点面子,让我到您这儿来么?”

李兰钧听不得有人激他,父亲一说他待不下去,他咬碎了牙都要跻身进来。身娇肉贵的李少爷退一步求其次,死活不在杨遂底下做事是他的唯一条件。

“哎,正说话着呢?”杨遂这家伙贼眉鼠眼地笑着走进设厅,看样子听到了不少,“实在抱歉,下官来拿点东西,拿了东西就走。”

李兰钧霎时没了声,脸色一阵发绿。

杨遂在二人平息的争执中拿起一叠公文,退出去前煞有介事地回头道:“大人,若是不在我这儿待也成,下官没意见。”

话看似是对李肃说的,实则在内涵李兰钧的娇贵,一箭双雕。

“我没说不待!”李兰钧气得忘了自己本来目的,矢口否认。

这话一出口,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李兰钧这死要面子,就好争一口气的性子可算坑惨了他。

“既然没说不待,那就好好待着。”李肃顺水推舟,留下这句便率先踏出门,留李兰钧和门边的杨遂干瞪眼。

杨遂讪笑一声,道:“判官,事已至此,咱们明日见?”

堂中立着那人半晌没说话,随后颇有气性地甩甩袖子,略过他走出设厅,路过时重重哼了一声,显然是不领情。

杨遂见李兰钧走出府衙老远,才收了笑容给他一个白眼,自小径往佥厅去。

甫一回南园,李兰钧心里越想越气,脚下生风了一般冲进书房,摔砸好些才消解心中气愤。

书房里白纸满地纷乱,砚台中墨汁洒在纸上好一片黑白不分,他坐在座上看着满室碎瓷烂具胸口起伏不已。

叶莲端着食案走到门边,见一只灯架躺在门外,抬眼看书房内几乎没有落脚之处,正犹豫着要不要通传,却听里面传来冷冷的声音:“进来。”

李兰钧正坐在书案前,靠在椅背上半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踩着一地残渣走进书房,停在李兰钧面前:“少爷,奴婢给您送饮子和西瓜解渴。”

叶莲原是想感谢李兰钧教她习字,就做了冷饮等他下值回园,天气燥热,喝上一口冷饮想必能纾解不少烦闷。

没成想这么不凑巧,李兰钧如今可不止是烦闷,她的冷饮似乎解不了怒火。

但人都走到门边,又被李兰钧叫了进来,打退堂鼓是绝无可能了。

“无端端送这些做什么?”李兰钧皱着眉,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这几日天热,奴婢怕少爷下值了喝不上一口凉水,口舌燥痛,就……送过来了。”

叶莲据实告知,眼睛飞快眨了两下。

李兰钧砸了这么一堆东西,的确口渴不已,叶莲此举雪中送炭,他面色好歹缓和下来。

“哦,拿过来。”他倨傲地使唤道。

叶莲依言将食案置于桌边,拿起一只天青釉高足杯,里面盛了满满一杯酸梅紫苏饮,她小心翼翼地递给李兰钧,生怕泼洒出去。

李兰钧拿起来喝了一口,水不算太凉,紫苏叶和着酸梅、香橼的酸甜卷入喉间,意外的清爽。

他将杯中水饮完,叶莲又用银签签起一块西瓜递上,黄玉般的瓜瓤里点着几颗红如朱漆的籽,李兰钧张口咬掉一半,再全部吃尽,吐出的籽由叶莲用手巾包着放到一旁。

西瓜的清甜冲散了酸味,一切恰到好处。

“少爷因着公事不开心么?”叶莲放低了语气,小心询问。

李兰钧掀起眼皮看她,叶莲穿着浅碧夏衫,神色关切,柳眉也随他微微皱起……到嘴边的责怪又换了另话:“不是公事,是遇上了难缠的同僚。”

“明明是高兴日子,竟被旁人煞了风景,难怪少爷好生烦躁。”叶莲顺着他的话头安慰道。

“何止是烦躁,一想到日后要每日见到那张脸,还要任他差遣……就一刻都不想去了。”

李兰钧苦闷地扶额,一堆话也不知在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

“不然我还是待在南园,一辈子这样庸庸碌碌地过去吧!”

叶莲听他这么*说,思忖片刻才道:“少爷以往日日在书房用功读书,想必也是十分期待在官场上施展才华,若是真的因同僚就辞了官,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少爷大可当他不存在,或是显露出恶劣的态度来吓吓他,让他离远一些就好了。”

她眼见着李兰钧早晚用功,实在于心不忍,能把李兰钧愁成这副模样的人,她只见过一个,现在竟然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若是切身体会李兰钧的可怕之处,说不定会退避三舍了。

李兰钧听罢,只是一个劲地叹气,纠结半晌才听天由命一般道:“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区区杨遂还能作践到哪儿去?”

见他展眉,叶莲松了一口气,看盘中剩下不少西瓜,又问:“少爷,还吃西瓜吗?”

李兰钧感觉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虽嘴上这么说却也不解气,他看着叶莲甜丝丝的笑容,心头那点郁闷化作依赖,伸手抱住叶莲的腰,将头放在小丫鬟胸口。

“哪还吃得下……”

第32章 哽咽“莲儿,我会对你好的。”……

李兰钧哼哼唧唧地埋在她胸口,撒娇似的继续道,“我都快被气死了。”

他时不时凑近跟叶莲肢体接触已是常事,她虽逐渐习以为常,但几时听过这样稀罕的语气,不由心尖一酥,分寸规矩被抛到院外,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冠,温声道:“少爷受委屈了。”

受委屈的李兰钧抱着一块温香软玉,心情似乎没那么糟糕了。

“后日端阳,你想不想去看赛舟?”李兰钧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出口谈起其他事宜。

“赛舟?”叶莲语气雀跃起来,又转念一想李兰钧后日的行程,恭谨答道,“少爷不是要回李府过节么,恐怕挤不出空去。”

“传个话的事,每年过节不都一个流程,没意思。”李兰钧轻飘飘地回。

他一见父亲就是一脑门气,实在不想在李府多待,所以寻了个看赛舟的借口,好消磨去李府过节的时光。

顺便还可带小丫鬟开开眼界,何乐而不为之?

“这么大的热闹,一定有很多人去看,人多反而没趣,少爷……”叶莲恐他耽误时辰,虽心中向往,却还是劝说道。

李兰钧冷哼一声:“你来当少爷好了?我说一句你要回上一百句!”

“奴婢不是成心的……”叶莲瑟瑟缩回放在他冠上的手,委屈巴巴地应声道。

“我瞧你就是!本来在衙门就受够了气,回来还要受你的,真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么?”李兰钧仰头瞥她一眼,忿忿撒开手靠坐在椅子上,句句嗔怒。

“奴婢错了,少爷,奴婢跟着您去就是了……”

腰上的桎梏忽然松开,叶莲低头便见李兰钧怒目而视,方才那点低头垂目的可怜样全变成了蛮横。

“让你出去玩乐又不是害你,怎的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李兰钧蹬鼻子上脸继续逼近她,“我强迫你了?嗯?”

“没有没有!”叶莲摇摇头,头上一支珠钗穗子在摇晃间挂到鬓角上,引出小片牵扯痛。

她不敢乱动,只得任由流苏勾在鬓发之间,将发丝扯得紧紧的,叶莲皱着眉忍痛不语。

李兰钧这才满意地哼声,道:“算你有良心。”

他散漫地伸出一只手,牵起叶莲的手掌拉着她往自己这边靠,叶莲略微歪斜着头,依依站在他膝前。

“勾着头发也不吭声,疼死你算了。”

李兰钧探手去取勾住她鬓角的穗子,手指在发间绞弄一会儿,鬓角的扯痛便消失不见。

他拨弄好钗穗,沿着鬓发往下轻轻抚至耳廓,指尖一点点感触形状后,又捏起叶莲圆润的耳垂。

那只耳朵倏地变得通红,红晕直蔓延至脸蛋。

“你怎么没穿耳?”李兰钧看着她平整的耳垂,开口问道。

叶莲红着脸垂下眸子:“家中贫穷,一年到头总是没有空闲的时候,没人帮我穿。”

“一时半会儿的功夫都没有?”

李兰钧颇为不解。

“没呢,能在天未黑透时歇息都算早,平时更是要摸黑干活。”叶莲耐心地回答道,面上红晕稍微褪下一些。

“为何不点灯?”

“没有钱点,油灯也是要钱买的呀。”

“一家五口人日日劳作,连买油钱都没有?”

幼时那些穷苦记忆渐渐浮上心头,叶莲劫后余生般浅笑着答:“没有,家中积蓄留着救急,分不出钱卖这些。买了杂物,若是有个病死喜丧,就没钱应对了……少爷,一块铜板要掰成两半花的日子,您应该想不到吧?”

李兰钧摇头,思忖后又盯着叶莲道:“你给我说说你以前的事,这些事我从未听过。”

他在书上看的,远远不及眼前的人具体。

“以前的事么……奴婢有一日劳作回家,一整天都未吃过饭,本想着去锅里取晚上的黍汤填肚子,却被弟弟抢去吃了,奴婢不敢再去生火煮饭,就这样饿着回榻上,”叶莲依言讲述自己的往事,前半段脸上并未有半点波澜,后又现出淡淡的笑容,“没想到,枕边竟有半块炊饼,奴婢就躺在榻上啃,炊饼又冷又硬,那时却觉得十分好吃,可能是饿坏了……”

“什么混球弟弟,不把你当人了。”

李兰钧听得直皱眉头,低骂道。

叶莲没反驳,只是无奈地笑着说:“是啊,家里只有二姐对奴婢好,后来得知那半块饼也是她偷偷放在床头给我的……”

她的思绪已被牵到了那片山村脚下,泥土砌成的房屋里躺着一个小女孩,在纸糊的窗户边借着月色啃食炊饼,身旁躺着的二姐背着身睡,屋里只有嚼咽的声音。

“你二姐已经嫁人,还是同你一样被卖了?”

她说起二姐眉目间涌起的缱绻,与叙事时的苦涩大有差异,李兰钧忍不住去问,想多听些墙院之外的故事,或是探寻叶莲贫苦生活的痕迹。

“她死了。”叶莲抬起脸,平静地说。

李兰钧顿了一下,一时不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的话。

“二姐生了怪病,爹请郎中开药,她吃了却没好,眼见药钱花出去不少,二姐身子越来越差,爹就不打算治下去了。”

她亲眼看着叶二娘病成一具骷髅,皮肉像纸一样勉强裹着骨头,她松垮地瘫在榻上,如果不是还有鼻息,更像个发臭的死人。

叶莲白天挤出时间上山找药,把山头上能入药的一股脑采回家,夜里就将草药汁水喂给二娘,随后心惊胆战地躺在这将死之人的身侧。

二娘苟延残喘活了半年,期间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死前拼命翕动着嘴唤了声“三娘”,就睁着眼去了。

她下葬时叶莲没敢哭,爹娘对这个不能干活的累赘女儿颇有微词,叶莲怕惹怒他们,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叶二娘的一生便在她的哭声里草草结束了。

叶莲眼中有些忧伤,但见李兰钧未置一词,很快掩盖住情绪怯怯地问:“少爷,奴婢说这些是不是让您……不开心了?”

她几乎不愿说这些事,毕竟不是能逗人高兴的趣闻,反而扫人兴致。

“是不开心,”李兰钧呼出一口气,闷声道,“我竟不知你过得这么艰难。”

“如今不难了,少爷,您对奴婢这样好,奴婢有时都不知如何报答。”

叶莲赶紧缓和气氛,扬起一抹清浅的笑。

“你要报答我?那什么都听我的,不许说半个不字,”李兰钧忽而扬起眉,眉宇间透着矜贵,“你后日跟我去看赛舟,我带你去东朝楼看,那儿景好。”

“少爷,东朝楼是哪儿啊?”叶莲顺着他的话头问。

李兰钧难得耐着性子同她解释,“你上回买花糕,最高那座楼就是了。”

她买花糕那糕点铺子都是金玉堆成的,更何况集云大街最惹眼的酒楼,定是她不敢想象的花销。

叶莲眨眨眼,心底又不敢推脱,只好抿唇道:“少爷,这样还是您在对奴婢好呀,奴婢什么都没做……”

“你想给我什么?除了陪着我,你给不了其他任何,”李兰钧抬眸直视她,敛住散漫的态度,认真道,“莲儿,你为何总是怕还不起我给的,我没说要你还。”

“一直受人恩惠,奴婢心头不安……”叶莲受不住他的目光,率先低下头细声说道。

“你总是在计较自己配不配,你害怕什么?被我讨厌吗?还是说……我这个人,让你害怕了吗?”李兰钧不解地眯起眼,手因情绪抓住她的双臂,让她不得动弹。

李兰钧让她害怕了吗?对她千般好,万般好,她也忍不住退到温情之外,不敢有一点心动,她从来都在怕,怕一切只是暂时,绝不是永远。

叶莲陡然间抬起脸,无助地盯着他摇摇头,她张开嘴半晌发不出声,只能一味地摇头。

李兰钧睁着一双桃花目,他固执地等叶莲开口,势要得到她的回应。

“奴婢……”叶莲哽咽不成声,拼命掩盖住哭腔后脱口而出一句破碎话语,“奴婢不怕……”

“你撒谎,你根本就是怕我。”

李兰钧毫不留情地拆穿道。

天色逐渐晦暗,丫鬟压低脚步点燃窗边灯盏,灰白的夜色中弥漫着昏暗的黄,叶莲将下唇咬出血腥味,挣扎数次,眼中还是不争气地滚下豆大的泪珠。

李兰钧按在她臂上力道霎时松懈,心尖似是有针扎般泄了个口子,源源不绝地从里头溢出血丝,浸透四肢五脏。

“你不必为他人活着,莲儿,我会对你好的。”

他牵住叶莲的手腕,让她坐在自己双腿之上,身子尚能缩进他的怀中。

叶莲如婴儿般躺在他怀里,脑袋依偎在胸口处,那单薄凉冷的身躯竟散发着淡淡的温暖,让她忍不住往更深处藏。

即便是李兰钧,也不能给她一生,承诺万千只有“对你好”三字,再也不会有其他。

她早就注定不能为自己活了。

葱白的手臂攀上李兰钧脖颈,缓缓收紧,叶莲支起身子,用泪光盈盈的眼睛柔软地注视着他,犹带啼痕妆未敛。

李兰钧眸色微暗,垂首让二人鼻尖相触,气息交缠不清,几乎耳鬓厮磨片刻,才偏头擦过面颊吻住她的唇。

第33章 咬耳“真想被我吃干抹净?”……

天已黑蒙了,室内几乎没有亮色,只有门前几片昏黄的灯影照进来,十分模糊的书房里,有二人相偎着,唇齿相依。

叶莲整个人都在抖,交叠在后颈的手臂,或轻或重扫过他面颊的羽睫,甚至是紧贴着的唇瓣……持久而微弱地战栗。

她身上有太多李兰钧所不能理解的痛苦,譬如说贫穷,他能给予她的仅仅只是可怜,还有藏在可怜中的那点轻蔑,上位者单纯的轻蔑。

贫穷就像话本里的故事一般,李兰钧觉得好奇,这个小丫鬟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他同样也想打探。

分离之后,李兰钧俯首看着叶莲,那双在黑夜里闪着泪光的眼睛,如泉水般潺潺流出泪。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指节抚过叶莲的脸颊,一点一点擦掉她温热的泪水。

“为什么哭?”

“少爷的话让奴婢想哭。”

叶莲轻轻翕动着嘴唇,良久才回道。

“我不是头一次说这种话了,莲儿,你依旧不明白。”李兰钧用指腹在她眼下反复摩擦,无可奈何地说。

叶莲垂眸,细声道:“少爷,奴婢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

“少爷之前一直在问的。”

门边守着一众送膳的丫鬟,没有李兰钧的命令,全数待在外面待命。

整个书房一片狼藉,狼藉之中坐着个散漫的李兰钧,他身上是瑟瑟发抖的叶莲,任谁从外头看一眼,都知屋内要发生什么。

李兰钧幽幽扫过她的眉目,手指往下触碰到两瓣微张的唇瓣,叶莲屏息等他的答复,气息都清浅起来。

“我如今却想不清楚了,要好好考虑一下……”他慢悠悠地说道,看着竟有些一本正经。

叶莲傻了,她方才一系列的举措仿佛成了笑柄,李兰钧现在说不再需要她了。

她脸上瞬间爬满绯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生气了?”李兰钧歪头看着她的表情,面上似笑非笑。

叶莲摇摇头,并不开口。

“你当初到现在想了如此久,我这才想了一会儿,你就不高兴了?就这么迫切要我的答复了?”他反而有些喜色,含情脉脉的桃花目弯起一个勾人的弧度。

“奴婢好不容易……”叶莲有些委屈地嘟囔道,面色因羞愧更加红得明显。

“好不容易什么?如今要换你来讨我欢心、说漂亮话了,你说,你该怎么做?”

他眼下那颗小痣引人遐想,配上一脸使坏的表情更是引诱之色溢于言表。

叶莲盯着他的眉眼,豁出去扶着他的肩膀,在如水的眉心落下一吻。

李兰钧被她的吻弄得一愣,眼睛睁了半晌才忽地飞快眨起来,掩在暗处的耳尖染上薄红,他清了清嗓子,嗔道:“就这样?这样就是讨我欢心了?”

叶莲眨巴着双眼点点头,一脸真诚。

李兰钧咬着唇重重哼了一声,压下身抵着她的额头,对视到叶莲害羞地躲开时,他才转到耳边咬一口她的耳垂。

“嘶!”

他这一口不轻,叶莲缩着脖子往后躲开,隐隐感觉耳朵被他咬得出了血。

“给你穿耳呢……你娘不是没空给你穿么?”李兰钧坏笑着道。

“耳朵要被少爷咬掉了!”叶莲捂着被咬疼的耳垂,提防地看着他,以防他再次出口。

她的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像风吹过树叶似的,一阵一阵略过枝桠。

李兰钧心下一动,伸出食指和中指触碰她的喉处,那儿有一块稍硬的地方,随着他的触摸缓缓动了动。

“少爷……?”叶莲不明所以,却仍随他的指尖在自己脖颈上停留。

她一开口,从喉间发出的声响便传到指尖,极细小的嗡嗡声。

两根指头往下触到锁骨,在突出的骨头上一一探索,从中凹处到肩头两端,又游走回锁骨正中。

叶莲不再询问了,她静静地等待着,把自己想象成一道端上桌的好菜,只待食客品尝。

“食客”的手指快要滑到缓慢起伏的胸口,方碰到抹衣领口,指尖勾起一小块布料,蓦地像烫手似的抽回,随后将指头扣进掌心虚握成拳。

“真想被我吃干抹净?”

半晌,头顶发出闷闷的声音。

灯火黯淡,叶莲抬头只看见迷朦的一张脸,她咽了咽唾沫,回:“奴婢不怕了。”

“什么怕不怕的,蠢丫头,”李兰钧轻哼道,又兴致缺缺地拍拍她的侧腰,“起来吧,让她们进来收拾屋子。”

叶莲习惯性地一缩,听清他的话后愣了半晌,她仔细分辨了李兰钧的话,发觉他的确没有要继续的意思,只好离开他的怀抱站到一旁。

“晚膳不用了,我要回去歇息。”

李兰钧继续道,复而撑着手在颊边看着她,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叶莲低低应了一声,埋着头从一屋碎片中小心翼翼地走出去,走到门边微微侧身想回头看李兰钧,却又在一瞬止住,继续向前踏出房门。

书房门口一侧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叶莲用余光瞥见那双冷漠的眼眸,她略微沉了声,对门边的丫鬟们道:“少爷今晚不用膳,守门几人进去收拾,厨房的便回吧。”

众人齐声回“是”,叶莲直感觉红儿的目光还在她身上徘徊,她不去看她,吩咐完又跟一边的冬青打了声招呼:“冬青管事,少爷说要回寝居。”

“嗯。”冬青略一颔首,面上仍旧带着些许笑容。

叶莲便率先走出前廊,从石径往前约莫数几尺,有一人无声走到她身侧,她回头一看,是许久不见的云儿。

云儿局促地与她对视,待远离人群方才开口唤她:“莲儿……”

叶莲知道她受排挤那些日子,是云儿托沈嬷嬷开解自己,但她当时的不作为又让她觉得心寒。

心寒与感激并存,她最终疏离地回了:“找我有何事?”

“唉,也没什么事……”云儿见她冷漠,踌躇着不敢开口。

叶莲如今是李兰钧的贴身侍女、南园炙手可热的人物,她一个小小厨房丫鬟,实在不知如何表述亲近,只怕怎样关怀,都会被套上谄媚的嫌疑。

“你直说吧,我没什么不愿听的。”叶莲依旧头也不回地走着,没分出半眼去看她。

“你过得可好?北院这边……我听说她们合起伙欺负你,如今应该不会了吧?”

云儿拘谨地说,她见李兰钧对叶莲多有青睐,便更想打探叶莲的近况。

叶莲摇摇头,垂眸道:“还成,只是刚来受了些苦。”

“那便好,过得好便好,”云儿越说越小声,最后试探着开口,“红儿那日是我做错了,莲儿,我真不知该如何抉择……”

叶莲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转过头与她对视:“我后来仔细想过,你有你的难处,不怪你。”

那时她们都似飘零落叶,她又有什么资格让云儿站在自己这边,最后抛下云儿一人独自面对。

“真的么?”云儿听她说完,面上有掩不住的雀跃。

叶莲点头,这下就算冰释前嫌了。她想起云儿众目睽睽来挨近自己,不放心地问:“你过来……日后怎么面对她?”

“总不能一直顺着她的意,那岂不是白活了?”云儿亲近地贴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大不了我走,出去打杂也是可行的。”

“打杂可没丫鬟好做,能余下钱补贴家用么?”叶莲直截了当地指出道。

“也是……如今少爷性子好多了,南园还是不错的主家呢!”云儿笑了笑,同她打趣。

叶莲有些讶异:“南园都成了好主家了?”

“可不是,虽外边名声仍不大好,园中人心底都晓得松快不少了,”云儿说着,同以往一般朝她眯起双眼,“莲儿,少爷这样,都是你的功劳。”

叶莲面上一臊,用手肘怼怼她的腰:“可别这么说!”

“别急着斥我呀,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她们都这么说呢!”云儿怕痒,往一旁躲开道。

叶莲闻言,无可奈何地唉声叹气。

二人走过回廊时,廊柱上趴着一只没完没了吵着的夏蝉,吱吱颤动蝉翼,灯下聚集密密麻麻的蚊虻,夜里静谧如画,只有她的叹息声突兀响起。

“我和少爷……你怎么看呢?”

叶莲心乱如麻,她不知自己迈出这一步到底是对是错,从来没人为她指点迷津,索性求助于旁观者。

“长久以往,你凭借孩子当了通房妾室,至少比为奴婢好多了吧……”云儿思索片刻,开口时仍在斟酌,但最后又多嘴一句道,“如数年后的事,且只能看少爷的良知了。不全是好处,也不全是坏处。”

云儿此言实属掏心掏肺,叶莲听罢沉默许久,才讷讷地回一句长叹,几乎说不出话来。

能遇上李兰钧已是她天大的好运,叶莲却觉得终日惶惶不安,做下的决定始终摇摆动荡。

他真心爱护自己吗?

或许求一颗真心于她这样的身份而言太过可笑。

“罢了罢了,看命吧。”

她多想有何益,何况李兰钧都动摇了。

叶莲晃晃脑袋,决定将事情一股脑抖出来,让头不这么沉重。

第34章 端阳俯身用彩绳绕住他的手腕

五月初五,李兰钧到了正午才不急不缓地收拾出门,乘车往东朝楼去。

叶莲同冬青坐在车架上,一路行人水泄不通,马车行路缓慢非常。

街边不少人拿着一把艾草,还有提着一挂角黍的,草叶清香,过路时便可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气息。

“这样走,何时才能到去了?”叶莲看距离集云大街尤有距离,不免担心李兰钧赶不上家宴。

冬青跟着向前张望几下,也有些愁容:“今日百姓都去赶热闹了,路上拥堵,怕要耗费时辰……”

果然印证了他的话,车马足足耗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东朝楼大门口。

舟车劳顿,李兰钧带着一身虚弱气半死不活地下了车,他苍白的脸庞更加灰暗,唇无血色,成了青天白日里活生生的鬼。

“这么多人,来打秋风了不成……”他话语中充满怨气,吊着眼往周遭一瞥。

叶莲在一旁轻轻扇着风,看他身子不适,安慰道:“外面太热闹了,少爷,进去就没这么难受。”

李兰钧微微点头,抚顺自己的气息才由冬青搀扶他的手臂领着往楼里走。

东朝楼外装阔绰,内饰更是贵不可言,风雅贵气,入门即是宜人的浅香,二位袅袅婷婷的侍女引他们到大厅,厅中设一高台,台上抱着琵琶的歌伎低吟浅唱,台下看客谈笑风生。

李兰钧皱着眉,对楼中歌舞无心赏乐。

掌柜迎上来同他寒暄几句,遣人带着他们往楼上走,侍女将他们带到三楼一间厢房,推开房门待李兰钧进屋。

甫一进门,便见屋内窗棂大敞,城中景色在此一览无余,清风拂过香炉,带着冷香袭满肌肤。

人方至,茶水却早已上好,散着热气静待入座,窗边乐伎站在一侧,衣衫轻薄柔顺。

叶莲跟在李兰钧身后,在他坐下后立在桌椅旁,只要抬眼便能看见城河中各式的龙舟。

楼下人声鼎沸,随着龙舟的游动发出一阵阵欢呼,她侧目看去,人群密密麻麻如蚁穴中成堆的蚂蚁,满城乌瓦白墙,林立在点点碧绿里,又由行道分割整齐。

“客官,您听什么曲呢?”乐伎低眉浅笑,言语如烟雨江水般细腻。

“随意吧。”李兰钧轻抿一口茶水,语句冷淡。

乐伎柔柔应声,于是坐到琴前素手拈来一曲唱词,一道弹一道唱着:“妆额黄轻,舞衣红浅,西风又到人间……”

唱声婉转,伴着熏风徐徐入耳,叶莲在河中赛舟的专注在她开口那刻瞬时被吸引住,她的目光转向一双纤细有力的手指上,指尖染着嫣红色,往上唇色比指尖更绯。

“你看她做什么?”

李兰钧本在惬意地吃着点心,抬头却看见叶莲直勾勾地盯着抚琴女,神色痴迷,忽觉一股莫名的火气。

叶莲被他点名,从歌声里醒过来回首看他:“啊?奴婢觉得好听,便不自觉地看过去了……”

见她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李兰钧手中的糕点被他捻成碎屑,他又看向乐伎,乐伎口中仍低低吟唱着,眉眼流转在琴弦中,听叶莲提到自己,又抬眸与她相视而笑。

二人你来我往,仿佛置身世外,全然不顾一脸妒色的李兰钧。

“她比赛舟好看?”他莫名其妙地发问。

冬青闻言,憋着笑意看向叶莲,叶莲更是不明所以,她看看乐伎,又看看窗外的龙舟,老实回道:“房中安静,没看赛舟的热闹劲,这位姑娘长得水灵,曲又唱得好听,大约是比赛舟好看些……”

乐伎勾唇一笑,歌声中带了些许欢快。

李兰钧猝不及防给叶莲塞了一口点心,又不放心地再塞一块,将她的嘴堵得满满当当。

“让你说了么。”他忿然道。

叶莲嚼着点心,心道到底是谁让她评价的?

门外传来一阵有序的敲门声,李兰钧从不满中抽出神,勉强回了一个“进”字。

两名伙计端着食案进门,将菜品一一摆放在桌上,嘴中还清晰地介绍着:“客官,莲房鱼包、玉灌肺、糖蒸酥酪……您看看缺了什么?”

桌上陈列的菜品足够一顿晚膳,李兰钧粗略扫了一眼,挥挥手让伙计退下。

“少爷,咱还回府么?”冬青见这一桌菜,预感到了什么似的试探着问。

李兰钧赏给他一个白眼,“你觉得呢?”

“那要不要奴婢去传一声话?”冬青立刻懂了他的意思,合着他折腾一通,就是巴不得赴不上李府的晚膳。

李兰钧颔首。

冬青得了指示,躬身退出厢房。

房中只剩他与叶莲,还有唱着不知哪处词曲的乐伎。

“你搬个凳子,坐我身侧。”李兰钧并未动箸,反而吩咐叶莲道。

叶莲依言坐到他身边,乐伎窥见此景,不动声色地顿了一下,又续上前句作无事状。

“少爷,您打算在这儿过端阳吗?”叶莲看着窗外渐落的日头,轻声询问。

赛舟结束,街上百姓纷纷散去,或归家或游玩,岸边不再拥堵,食肆商铺支起灯笼招揽着客人,街头延续方才的热闹景象。

“有何不可?”

叶莲无权要求他,自然不敢多说,她轻轻摇头,附和道:“街市上热闹,挺好的。”

李兰钧这才舒展眉头,将一碗浮着糖霜的酥酪置于她面前,又取了瓷勺放在酪上。

“我不吃酪,你吃。”他把碗往叶莲这边推了推,信口说来。

叶莲乖巧地点点头,舀一勺雪白的酪放入嘴里,酥酪入口即化,香浓醇厚的牛乳味与甜腻混合,说不出的香润。

“少爷,好好吃!”她捏着勺子看向李兰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称赞,眼眸清澈闪着亮晶晶的光泽。

李兰钧夹起一块炸酥咬了一口,面上有些笑意:“没出息。”说罢又推着一碟小食放在酥酪旁。

乐伎有意无意地唱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唱词曼妙,带了些柔若无骨的靡靡。

华灯初上,楼内歌舞升平,看客高声吆喝,歌伎笑声如银铃……一片纸醉金迷之中,厢房内有二人依靠着肩膀,在小调里动筷用餐,不时低语笑言。

喧嚣中格格不入的宁静,置身其中的李兰钧难得地多吃了些,搁箸看着叶莲一点点吃着碟里的菜,竟也觉满足。

“味道和你做的相比,谁更胜一筹?”

他用手撑着头,散漫地问。

叶莲从餐食中抬起脸,中肯地表示:“奴婢比不过,这里师傅的手艺厉害得多呢。”

“我怎么觉得,你做的更和我胃口?”李兰钧笑笑,直抒己见。

“少爷喜欢奴婢做的菜?”叶莲听罢喜眉笑眼地讶异道,两只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那奴婢也是师傅了,少爷便是奴婢第一个食客!”

从初入南园至今,她的手艺好像只有李兰钧一人品尝过,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她的“主顾”。

“第一个?你还要有几个食客?”

李兰钧言下之意即是,就他一人不成吗?

叶莲却生恐自己那点当厨子的愿望被抖落出来,赶紧打了个哈哈:“冬青管事也吃过奴婢做的馄饨,他是第二个嘛!”

“哦!”李兰钧霎时不乐意了,重重应了声便看向别处。

看他不再多问,叶莲放下心来继续吃碟中的小食。李兰钧眼睛看着远处街景,手却递过来一双干净的木箸,他没回头,淡淡地道:“桌上这些,自己夹。”

叶莲于是毕恭毕敬地接过筷子,虔诚地望着李兰钧:“谢少爷!”

李兰钧故作深沉地板着脸,没理会她的虔诚。

食毕,桌上菜式约莫吃了个一干二净,叶莲才放下碗筷静候李兰钧的吩咐。

李兰钧不喜喧哗,所以不愿在楼中多待,没赏多久景就领着她出了东朝楼。

冬青坐着车马回府通信,现下都还未回来,二人站在大门口,只得老实等他。

河岸边许多百姓在放生鱼虾,因着节日的相似气氛,放河灯的也不在少数,再看街道两旁,行人佩五色长命缕,男男女女都簪了艾花,提溜着几包香糖果子。

李兰钧着湖蓝直缀长衫,一身贵气逼人,就是缺了节日的亲近。

“少爷,”叶莲开口唤他,有些扭捏地从袖中摸出一条编织成绳的彩线,“奴婢扎了根彩绳……”

李兰钧俯首看向她手心的细绳,应道:“怎么,你要送我?”

他语气中虽是轻蔑,手却诚实地抬起来,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示意叶莲给他系上。

叶莲便俯身轻柔地用彩绳绕住他的手腕,缠了两圈后系了个结,再打理整齐一番,苍白的手腕上绕着绮丽色彩,添了几分生气。

“少爷,这是长命缕,愿您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叶莲扬起一抹微笑,颊边两只梨涡灵动可爱。

李兰钧抖落袖袍,把那串彩绳盖在衣下,他心头明明是高兴,嘴上却丝毫不表现出来:“这种话我都听腻了。”

“那愿您心平气和,少生气?”

“这恐怕不是对我的祝愿吧——我对你很凶吗?”李兰钧听叶莲这古怪的愿景,总觉得在点他似的,遂追问道。

“不凶不凶,”叶莲连忙摇头,挂着一脸讨好的笑容哄道,“少爷特别好,特别温柔!”

李兰钧当然晓得她在说好话,眼神不轻不重地扫过她的脸庞,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嘁”字,“胡说八道,讨嫌。”

叶莲忍笑用手捂着嘴,以防他瞧见自己笑呵呵的欠揍模样,在南园换着花样折腾报取笑之仇。

第35章 巧遇“通判大*人?”

夜凉如水,越是入夜,街头越是热闹,东朝楼临水而立,垂纱放帐的高楼边拔起一株绿荫婆娑的柳树,足有半楼之高,树下方圆数里内支了不少摊铺,其中一挂着雕花灯笼、精绣团扇的尤为醒目。

摊铺为女子所营,摆卖的物品皆为手作,且个个不重样,摊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几圈人。

李兰钧对平民百姓的用物不大有兴趣,看了一眼便转过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腕上的长命缕。

二人在东朝楼门口等了冬青半晌,没成想自家马车未至,却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架质朴无华的马车正正停在他们面前,随后里面走下来一位长脸细眼的常服男子,他甫一站稳就振振袖子,四下张望一番,这才看到楼前的李兰钧。

寒酸至极的装束,又顶着一张比拉车老马还长的脸……不正是李兰钧的同僚兼上司,通判杨遂吗?

李兰钧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隔着车马朝他略作一揖:“杨通判。”

叶莲的眼神也跟着追随到杨遂身上,只见杨遂看了李兰钧一眼,并不予以回应,反而朝马车里探头探脑。

再看李兰钧的面色,果然成了绿油油的菜地。

他干脆别过眼,装作无事发生般看向河岸边,那卖灯的摊铺前人少了些,架上粉扇面衔柳花样的团扇孤零零摆放着,与铺面的团扇相比,颇有鹤立鸡群之风范。

“去那儿瞧瞧。”避免跟杨遂打照面,李兰钧决定屈尊去看看树下那穷酸小摊。

叶莲颔首,跟着他走到摊前,期间一回头,见马车里踏出一名粉雕玉琢的大肚女子,杨遂小心翼翼地把着她的手下马车。

“这东西……多少钱?”

李兰钧已经用品头论足的眼神打量那把团扇了,他皱眉看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问道。

摊贩听他语气不善,懒懒抬起头瞥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摆弄灯笼。

不知摆弄了多久,她才开口道:“十两。”

叶莲瞪大眼睛,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扬州虽是富庶之地,但还没到下银子雨的地步,无名无姓的摊铺上,一把团扇竟要价十两?

“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开口就是十两。”

李兰钧同样提出质疑,他本身骄纵跋扈,语气表情都带着讨嫌的味道。

摊贩腾出手把扇面翻转一面,飞燕衔柳的绣花另一面竟是黄蝶驻竹叶,两面互不沾染,各成一派景色。

“双面绣,就值这个价。”摊贩傲慢地表示,又低下头修理灯笼。

叶莲左右看了几眼,团扇虽精巧别致,她心底却觉得实在觉得不值。

“我买了。”李兰钧忽略摊贩的态度,从钱袋里扔出一锭薄花细银。

十两银子于李兰钧就是洒洒水的事,他此行主要是躲杨遂那个瘟神,买个小物件旨在顺手。

“少爷,是不是有些贵了……”叶莲小声在他耳边劝道。

“贵在哪儿?不过一把扇子,买下就买下了。”李兰钧满不在乎地回她。

叶莲只好点点头,应道:“是……”

恰好摊贩修理好了灯笼,她不紧不慢地挂在架上,才去看李兰钧丢下那块银子。她看了看银子,又抬眼看了看李兰钧:“十五两,我又改主意了。”

“你你你……你这个奸商!”叶莲听罢,没等李兰钧开口,便先指着她的鼻子斥道。

“哪有这样定价的,不能看我家主子手头阔绰,就胡乱开价呀!”

叶莲生恐李兰钧当街翻脸,一边骂一边朝摊贩挤眉弄眼。

一直未置一词的李兰钧伸出手拉住叶莲,将她扯到身后,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卖是不卖?”

“卖,只卖有缘人。”摊贩一身粗布衣裳,嘴却硬气得很。

眼见李兰钧有掀摊毁物之势,叶莲硬着头皮又凑到二人中间,充当和事佬:“姑娘,不然你卖给我吧,我出钱买。”

“你?你的钱不就是他的钱,你我也不卖。”摊贩软硬不吃,好像巴不得李兰钧将她的小摊砸个稀巴烂。

叶莲忙不迭回过头,挡在摊前眨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看着李兰钧,就差开口求饶了。

“少爷,别生气呀……”

她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细声细气地哄着。

李兰钧看眼前小丫鬟双手合十作拜托状,气性仍旧难消,他将她的手腕一拉,让她退到一旁去,仰着头走到摊前正欲伸手。

“姑娘看我合不合眼缘,卖我可行?”

剑拔弩张之际,有男子拨开渐聚的人群朗声道。

李兰钧铁青着脸回头,果然见杨遂携夫人走到摊前,面上端着和煦的笑容。

天不遂人愿,他都躲到摊铺中了,却还是无意招来这位瘟神。

“通判大人?”摊贩的语气转了十八个弯,竟然恭敬起来。

想必是杨遂长了张让人难以忘怀的马脸,小贩都记着他的相貌。

李兰钧不免在心里暗自贬低道。

“您若是要,白送也成。”摊贩一直板着的苦瓜脸终于舒展开来。

“给他就白送?我看你方才大义凛然的样子,还以为是个有脾气的侠士,如今看来只是看人下菜碟,未免也太会奉承了些。”

杨遂还没来得及接她的话,李兰钧就抢先冷笑道。

他开口即是阴阳怪气,一张嘴像漼了剧毒般尖酸刻薄。

“哈哈,贤弟说话真是十分辛辣。”杨遂不怒反笑,表现出他的大度做派。

李兰钧阴沉着脸,并不搭腔。

“通判大人于我有恩,便是要一整个摊子的物件我都给,”摊贩眼珠一转,看着李兰钧又变了个脸色,“反倒是你……千金不卖。”

“你……!”

“好了夫君,是人家先来的,我们就不要夺人所爱了,”一旁静静等候的杨夫人温声开口,她扯扯杨遂的衣角,再看向摊贩时面上带着微笑,“许姑娘,这位公子既然说要买,定是欣赏你的手艺的,或许只是嘴上的话不中听,大家和气为贵,不要砸了自己的招牌才是。”

杨遂闻夫人开口劝和,自然没了后话,笑眯眯地顺着她的话道:“夫人说的是,我就不凑热闹了,二位随意?”

“这扇子有天大的好,李某无福消受,通判大人自便。”李兰钧向来不知退让为何物,出口即是满嘴刻薄。

他说罢,气愤地甩甩袖子离去,叶莲左瞧右看,亦步亦趋地走到他身后。

“世上竟有这样不通情理之人,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杨遂冷哼一声,在背后啐道。

“夫君,方才那位是……?”杨夫人难得见他失态,好奇地问。

“知府大人的三子,如今在府衙当差,还是我麾下的幕职官。”杨遂收了脾气,转头跟她仔细说明。

杨夫人听罢,慢慢用手帕掩住嘴,吃惊道:“那不是……夫君说过的故人?你们竟有如此的缘分。听闻三公子身体孱弱,方才一看却瞧不出什么来,比常人还跳脱几分呢!”

“他啊,就是个活阎王。吊着口气还能上蹿下跳的,满城除他无二了。”

杨遂一说到李兰钧便是深深的嫌恶,恨不得踩上几脚心头才舒畅。

这边活阎王已坐上马车,咬牙切齿地瞪着帘边露出半面的冬青。

“回府报个信而已,耽搁了如此久?”

李兰钧引出话头找时机训斥他。

“老爷夫人叮嘱了许多要事,奴婢这才晚到好久。”冬青老实交代道。

“什么要事?”

冬青顶着他的恶视,讪讪开口禀报事宜:“老爷说近日在安排您升迁之事,让您静候着。夫人那边……骆小姐来信,入秋后就抵达扬州回府了。”

“去岁即说要回来,一拖再拖,又变成入秋,她莫不是做道姑有了瘾,想承袭那破道观的衣钵了!”

前一句李兰钧没当回事,他爹要纵横谋划的事情,向来缓慢如虫蠕。而后一句事关婚姻大事,李兰钧登时就来了怨气,半是迁怒半是不满地怒斥道。

“骆小姐身体娇弱,说不定是耐不了酷暑……待她秋日归来,府上就可开始操办嫁娶之事了,也了了少爷的一桩心事不是?”冬青见他正在气头上,忙婉言安慰道。

却不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惹得李兰钧更是烦躁:“这又是我的哪门子心事?满城尽知我急着将自己推售出去,连你也这样认为么!”

“奴婢失言,请少爷息怒!”冬青垂首认错,面色一片惨白。

车厢内没了声音,半晌才飘出来一个气若游丝的“滚”字。

叶莲坐在车架上,听完他们的对话后微微一顿,收敛情绪低头去看踏出不少灰土的马蹄。

兴尽而归,一路上零星几个行人,马车行在宽敞的道上,车轮压在地上摩擦出沉闷的滚轮声,除了蝉鸣几乎没有其余声响,车厢里的人沉默,车厢外二人更是一片寂静。

正头娘子就要回来了,她这个没名没分的小丫鬟既不是通房,又不是妾室,在南园却成了众人皆知的“暖床丫鬟”,位置实在是尴尬至极。

叶莲勾起指头一下一下地抠着,那些惬意温情散去过后,她又变得十分惶恐起来。

第36章 调令“舍不得我?”

骆家小姐的车马还没至府门,知府大人下的任职文书就抢先一步到达南园。

李兰钧在府衙待久了,恶习渐渐显露,他索性倦得伪装,每日不是晚到就是早退,一有头昏脑热更是三天两头告假在家,把杨遂这个顶头上司当作摆设。

二人争锋相对已成了家常便饭,从案牍政务到家长里短,一丁点小事就能引经据典扯到老远,搞得府衙鸡飞狗跳,众人听他们的阴阳怪气竟成了必经之事。

六月中旬,李兰钧因头风症在南园休整,知府大人却连下三通急令,直言抬也要把李兰钧抬到府衙听命。

李兰钧不胜其烦,只好拖着一众家仆浩浩荡荡地赶到府衙,随后便接到他爹的一纸调令:扬州试衔判官李兰钧,兼知蒲县事。

一直担着试衔名头的李兰钧,终于拿到了正式官职——蒲县知县。但是他本人却不乐意,对着那张白纸黑字的调令缓缓吐出几个字:“我不去。”

“蒲县知县空置数年,你此行一趟,对日后政绩考核有大用处,何况盖了官印,由不得你胡闹。”

李肃早知他的德性,规劝中带着些许不容置喙的沉稳。

“穷乡僻壤,不知要舟车何时才至,我这身子骨还没到就要散架了!”

李兰钧自小没出过远门,即便心中有对外界的期待,娇贵秉性也盖过了那点好奇,他索性将脸一横,看也不看李肃忿忿道。

“蒲县路程不远,半日即可到达,你回南园收拾收拾,过两日启程吧。”李肃全然不理会他的反抗,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厅中静默半晌,李兰钧企图用无声的抗议驳回他的这纸调令,李肃虽言语上苛刻,心底却还是十分心疼他这个三儿子的,眼看硬的不行,他又放下姿态继续道:“兰钧,你自幼身子欠佳,高人放言你活不过二十,又被你母亲和几个姨娘娇养坏了,养成这样个德性更是我这个父亲的失职。

从前只想着让你顺遂一生,即便是酒囊饭袋之徒,至少不行恶事也成,可眼瞧着你就要这样草率过去了,我又实在是不忍心,这才着急忙慌地开始张罗你的官差,你不要怪父亲,这也是无奈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