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钧缓缓转过头,看不出眼中情绪,他的腿脚站得有些麻木,往前走了两步缓解,盯着案上成堆的文书公案,轻叹一声道:“儿子不敢,这便回去准备。”
“去吧,杨遂说你公文处理得当,知县职责繁重,让我看看你的本事,也当作磨勘了。”李肃放言,挥挥手让他打道回府。
杨遂向来与他争执不休,竟也会说两句人话了。李兰钧如丧考妣地走出设厅,一通对话下来,除了得到杨遂不知真心假意的夸奖,其余还是一成不变。
他一只脚刚踏出府衙大门,冬青就打着伞盖在他头上,日头正盛,仆从们张罗着手巾熏香,比他自己都爱惜他的身子。
“少爷,今日风大,得加紧些上座,不然头又得疼了。”冬青将伞往风吹处一挡,遮住大片暖风。
李兰钧没心情搭理他,三下五除二上了车,掀帘入座。
车厢内叶莲正围着冰盘,用蒲扇轻轻扇着风,闻他进来,便退到角落给他腾出位置。
隔绝了外界的燥热,满室温凉,李兰钧走这几步生出的薄汗渐渐消散,换而来的是抚平烦闷的清凉。
“冬青。”他方才坐稳,就朝帘外唤道。
车帘掀起一角,冬青的脸甫一现出,车外的炎炎热风也跟着涌入,他尽量只揭开小片,语气有些急促:“少爷,怎么了?”
李兰钧张口欲说,又在嘴边回转几次,心情复杂地吩咐道:“回去收拾行李,过几日随我去蒲县。”
“蒲县?”冬青有些讶异,继续发问,“少爷,咱们要去多久啊?”
“你问我,我倒也想问……能带上就都带上吧,也不知要待多久。”李兰钧看上去比他还迷茫,捏着眉心淡淡道。
冬青颔首放下车帘。
李兰钧一进车厢来,唉声叹气不绝于耳,生生把昔日嚣张跋扈的刻薄相,叹成了命比黄连苦三分的衰相。
半分趾高气昂的脾性都磨没了。
“少爷,您要出远门么?”
叶莲摇着蒲扇,试探着问。
李兰钧从愁闷中抬起脸,似有若无地扫了她一眼,又埋着头看地板:“嗯。”
在这声答应间,还夹杂着一声叹息。
“那要奴婢帮着收拾么?出远门要带的物件定然很多,奴婢怕冬青管事一人忙不过来……”
叶莲没听见自己的着落,有些着急地开口,还补上一句多余的解释。
李兰钧不说要带她,她是万万不敢求着去的,但若是不带她,她又怕被淡忘而疏远了。
总而言之,她想跟着去,但要李兰钧开口。
“也行,你就一起收拾吧。”李兰钧顺嘴答应。
叶莲苦兮兮地颔首答应,手下扇风都快了几分。
或许是李兰钧实在没心思琢磨她的想法,就算叶莲顶着一脑门“带我去”,他想必也不会多参透一些。
而后数日,叶莲不仅要照顾李兰钧的吃食,还要帮着冬青收拾行囊,更要闲暇之余暗戳戳表达要跟着去的决心。
可谓是分身乏术。
送早膳时,叶莲费尽心思做了一道莼菜鲈鱼羹,鱼羹鲜美,莼菜爽口,李兰钧却只囫囵吃了几口,食之无味。
她本不知这道菜的深刻含义,这所谓莼鲈之思只是在村头那个疯说书那里听来的,说书的崇尚高雅之风,叶莲崇尚识字之人,他说的话全都奉为金科玉律,一字不差记了下来。
这一记下来就派上了用场,不过作用于李兰钧身上微乎其微,李少爷接到调令后就丢了魂,整日像个入定僧人,谁唤都不答应。
“少爷,鱼羹不合胃口么?”
叶莲卯足了劲要跟他搭上话,硬着头皮问。
“唉,再合胃口,过几日就吃不上了……”
李兰钧一句三叹,作伤春悲秋之态。
叶莲赶紧接道:“怎么会吃不上,奴婢日日给少爷做,让您每日吃得不重样!”
书房一片寂静,李兰钧的神思似乎又飘到了九霄云外,他盯着毛笔尖良久,直到墨迹浸透宣纸,晕染一大块污痕,拿笔的手才缓缓抬起,让笔尖悬在半空中。
“少爷?”见他没反应,叶莲开口唤道。
“嗯?”
李兰钧如梦初醒地抬头看她,眼中空洞洞无任何波澜。
想是他一丁点都没听进去。
“奴婢、奴婢,”叶莲绞尽脑汁,勉强想出个干巴巴的问题,“奴婢听说莼菜鲈鱼有特别的讲究,想问问少爷是何意思?”
“你成心捣乱来了?”
李兰钧对她的问话有了深深的误解,没好气地反问道。
“……”叶莲见他面色不快,只好打住了后话,“奴婢知错了。”
李兰钧扬起另一只手,小指一侧有误沾染上的浅淡墨痕,他的脾气又急转直下,变成了无可奈何:“我不想罚你,你下去吧。”
“奴婢……”叶莲踌躇着不愿离开。
她同冬青收拾东西时,听闻李兰钧只带了家丁十名,侍女五名,和两个嬷嬷、伙夫,林檎、辛夷和她都留守南园。
偌大个南园,要留人管束下人、打理账目、顾看铺面,她们三人年纪轻轻,正是脑袋灵光的年岁,差错失误较嬷嬷更少,所以自然而然留下了。
这是冬青给她的原话,叶莲却不想留下来,她勉强能做的只有管束下人,其余都未接手过,定是做得一塌糊涂,与其留下跟其他二位共事,不如死皮赖脸地待在李兰钧身边。
“奴婢能跟着一块去吗?”
等不到李兰钧开口,她就只能自己主动去争取了。
李兰钧扬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蜷缩起来,他转头看向叶莲,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反问:“你说什么?”
“奴婢说,”叶莲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复述道,“能否同少爷一起出远门……”
“不能。”
“为什么?”
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叶莲就迫切地追问道。
李兰钧搁置了毛笔,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他再次看向叶莲,眼中十分不解:“你去那地方做什么?他们个个生怕跟着我走,你反倒上赶着来求我?”
“奴婢……奴婢去给少爷做饭,或是其他的奴婢也会做,洗衣、打扫、置办缺物……”叶莲磕磕巴巴地回他,一双眼睛闪烁个不停,“少爷此去不知何时归来,奴婢想跟着去照顾您。”
“若我偏不要你去呢?”李兰钧反骨上来,任她说了不少好话也不松口。
叶莲咬咬唇边,无助地望着他:“少爷……”
“蒲县乃贫苦之地,我去那里尚无好地处落脚,怕是只能住茅屋吃糠菜,你真要跟着去吃苦头么?”
李兰钧见她执意要去,出口提醒道。
“奴婢愿意吃苦,奴婢愿意的!”叶莲笃定地点点头,仿佛是什么山盟海誓似的,让她下了好大的决定。
“平日里让你往东你不敢往西,今日是怎么回事,一定要同我对着干?”
李兰钧话是斥责之话,语气却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前几日失了的魂魄被她一声“愿意”招了回来,面上又是得意又是无奈。
“舍不得我?”
他忽然没个正形,嘴角牵起一抹笑,眉眼微弯望进叶莲眸中。
她怕他遗忘,怕他弃她如敝履,一想到长久不能见面,更是惴惴不安。
如若这是舍不得,那她的确如他所言,十分舍不得他离自己而去。
“是。”
第37章 赶路滚滚浓云之中显现出一张奸诈的马……
李兰钧一时失了态,对她那句沉重的“是”字半晌没作出回应。
叶莲见他神色几经变幻,那散漫的举动渐渐收敛起来,羽睫微微颤动,他面上有许多变化,嘴上却迟迟不见开口。
他的耳尖似乎红了。
“你可别后悔了。”
李兰钧哑然数次,最终吐出苍白的一句话。
叶莲紧接着点点头,明确告诉他:“不后悔。”
他避开叶莲有些炙热的眼神,转而去看案上那张胡乱书写的宣纸,提起笔写了几个大字,又不满意地涂改划去。
“去收拾吧,夜里不必来侍奉了。”
叶莲站在他身边,只能看见他墨色的鬓发遮住部分侧颜,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抿,不知在思索什么要事。
她走后,思索要事的李兰钧才从宣纸上抬起头,眼睛紧盯着那道形只影单的背影,直到身影消失为止,他也仍在注视着她消失后的周遭景色。
原本不打算带着她去的,山穷水恶是磨练他的难关,他只想早早去早早回,牵挂太多反倒麻烦,便留她在南园轻松片刻。
是她自己要去的,好像怨不得他。
李兰钧郁闷的心情有了些缓和,远赴陌生之地,能带上个体贴人然是上佳,何况是体贴人央求着去的,更显得他颇有风度,推拒不成无可奈何才接受了。
他从胸口衣领处摸出一方手巾,手巾原本的皂荚味被他经年累月的熏香覆盖,再凑近闻都闻不到任何属于叶莲的气息。
这方手巾承载了太多他的情欲,午夜梦回,凑到口鼻之间的软丝,薄汗与口息混合吐露到手巾上,还有一声又一声的沉吟。
她明明近在咫尺,也曾说过愿意奉献,可自己的手指停留在胸骨上时,却只想着她这么瘦,胸口像一片未开垦的荒地似的,半分不见丰盈。
臆想中如艳妖的少女,会趴伏在他身上轻轻吐着热气,会任他摆布着一切,但在现实中,她的言语,她的眼泪,似乎比任何引诱都更让他心动。
李兰钧实在不太明白这样的情愫,或许比起吻她的唇,抹去她的泪珠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他对她这样的好,也归为所谓有意思么?
也许是这样的吧。
她是他喜欢的东西,呵护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并无错处。
翌日。
清早晨露浓重,在抬头望不见前路的时段,南园已开始忙活起来,众人将李兰钧的行李装车上马,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堆积,足足有五架马车之多。
再伙同随行的仆役,他就任蒲县的车马竟有八架,沿着街道招摇过市,不知情的还以为去哪家提亲。
李兰钧七荤八素地坐在车厢中,一会儿说要停下来休整,一会儿又差遣人去买柑橘,磨蹭半天,浩浩荡荡的一行才出城门没几步脚程。
“到哪儿了?”他坐不住似的,用折扇掀起窗帘往外看去。
车外花红柳绿,宽广的车道扬起数层灰土,扑腾着往车厢内钻,他没看几眼便赶紧放下窗帘,打开折扇嫌恶地扇了良久。
“少爷,咱们方才出城门,还在官道上呢。”冬青在车外朗声回道。
李兰钧一听,皱着眉哼出一声叹息,支在窗边撑着头不语。
叶莲跪在座边勤快地扇着冰气,间隔一段时候后又去剥油绿的柑橘,好让整个室内不太闷热也能保持着清新的环境。
“莲儿……”李兰钧才消停一会儿,白着脸唤她。
叶莲放下手中事物,端起铜盆上前回:“少爷,是想吐么?”
李兰钧点点头,待她凑近后又摇摇头。
“吐不出来,你叫车夫走慢些,我难受。”
他阖着眼道,呼吸有些急促而浅显,平日里泛着粉意的唇色也煞白如霜。
叶莲于是又放了铜盆,走到车帘对外吩咐道:“能否再慢些,少爷身子不适。”
车夫应了一声,果然就慢了下来。官道虽比乡间小路平整,但比不上城中石路,颠簸乃是常事,偏偏李兰钧身娇肉贵,半分受不住。
走走停停不知几道,李兰钧因晕吐不止,下车用水净了面、漱了口,一副快被折腾得没气的模样,叶莲和冬青合力将他带上车,他就倚在窗边沉着眼皮小憩。
“莲儿,你过来……”
李兰钧没睡多久,便开口唤她。
叶莲躬身走到他面前,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一旁的轻红软座,示意她坐在自己身侧。
叶莲乖乖坐在座上,李兰钧慢慢直起身子,活动了麻木的手腕,才往她身上靠去。
此行的马车比以往的更宽敞一些,他凑近的头并未落在她肩上,而是往下沉沉靠在双腿之上,用侧脸贴着她的下裙,勉强躺下休息。
这样的姿势比起撑着头舒适许多,李兰钧挪动了几下,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便合眼睡过去了。
叶莲手里拿着蒲扇,一手扇风一手护住他的头,就这样在颠簸中维持着片刻平静。
因行路缓慢的缘故,一行人并未在半日之内抵达蒲县,所以只得在天黑之前找个客栈住店休息。
正巧附近有个小镇,镇中唯一一家客栈还能容下这么些人,便在此地暂且落脚。
李兰钧几乎被架着下了车,叶莲拖着快没知觉的双腿勉强跟在他身后,李兰钧由冬青与另一名侍从搀扶着走入客栈。
客栈规模不大,甚至看着有些老旧,旌旗飘扬在门前,几个硕大的酒坛摆放在一边,门前还有几张桌椅,马厩拴着一匹瘦弱的老马。
入内有零散的几人在喝着酒,掌柜笑眯眯地迎上前给李兰钧带路,二楼被他包下了,所以最敞亮上乘的那间房自然而然属于他。
李兰钧烂泥似的被放在床上,木床不比南园,甫一躺上就硌得他清醒了一半,他翻来覆去几道,没找到舒适的位置,只好撑着双手坐起来,面色烦闷。
冬青见他神情不快,忙凑上前问:“少爷,身子不适吗?”
“床板比石头都硬,叫我怎么休息?”
李兰钧用手叩叩床板,只听几声清脆的击木声。
“奴婢这就去抱两床被褥来铺上。”冬青颔首道,脚下生风般走了出门。
李兰钧空出眼神打量四周,只觉得一室的穷酸味,桌椅摆件、屏风床榻,没一件让他满意的。
他知道小地偏远艰苦,倒没想到如此让他难以忍受。
身下坚硬的床板坐得浑身难受,粗糙的薄被和垫布更让他不知如何下手。
“少爷,奴婢给您擦擦脸。”叶莲端着木盆入内,声音轻缓。
她将木盆放在床旁的四脚桌上,拧干巾帕后又摊开,叠成整齐的四方状凑到李兰钧脸边,从下颌开始逐渐往上擦拭着。
巾帕应是她自带的,柔软细密,带着丝丝清淡的皂荚香,李兰钧闭着眼任由她擦拭,直至整张脸都被清洗干净。
叶莲擦完脸,又把巾帕换洗一遍,拉起他的手一点点擦净,从指尖到手臂处,细致入微。
“我想喝粥了。”李兰钧从困顿中忽地开口,掀起眼皮看向叶莲。
“好,奴婢去跟他们借下厨房,给少爷煮粥喝。”
叶莲并未回望他,一门心思只扑在他的手上。
“我不吃肉,只想喝青菜粥。”
李兰钧又嘱咐说。
“明白了,少爷在房里好好歇息,待做好了奴婢再来叫醒您。”叶莲擦好手,抬起脸看他,语气平静温和。
“那还是不要叫醒我好了,我醒了再吃。”
李兰钧被她一通伺候,忽然涌上困意,沉着眼皮回绝道。
叶莲将巾帕放入盆中,微笑着应他。
而后冬青进来给他铺了两层褥子,李兰钧这才勉强躺在床榻上入睡,但一觉睡得属实不太安宁。
梦里他到了县衙,搬到一座茅屋之中,每日坐牛车上值处事,下值后茅屋竟然被狂风吹散了,屋里什么都没有,连等他回家的小丫鬟一道被吹走,只留给他一片空地。
李兰钧撵着狂风跑了数里地,结果那风将头一转,滚滚浓云之中显现出一张奸诈的马脸,杨遂发出"桀桀桀"的奸笑,踏着黑云把叶莲像鸡仔似的拎走了。
他紧赶慢赶,连片衣角都没抓到。
扑面而来一阵凉风,李兰钧蓦地睁开眼,只见叶莲撑着手蹲在床边,手上拿着一把蒲扇正徐徐给他扇着风。
李兰钧:“……”
“少爷,奴婢把您吵醒了吗?”
叶莲做好了菜粥,接替冬青在床边才坐了一会儿,见李兰钧大汗淋漓,便找了蒲扇给他扇风,没成想没扇几下,李兰钧就一脸戚然地睁开了眼。
李兰钧负手擦了擦鬓边的冷汗,摇摇头。
“水……”他哑声道。
叶莲赶忙放了扇子给他端来一碗凉水,李兰钧坐起靠在床头,接过那只灰土碗时,犹豫片刻后才饮下。
干涸的咽喉有了缓解,他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问道:“冬青呢?”
“去吃夜饭了,很快就回来。”
被下中衣已湿透了,粘着身子好不舒服,李兰钧烦躁地抹开额边被汗湿的乌发,一把掀开盖在身上沉重的被子。
不知是否是郁气淤积,雪白的亵裤之间支棱起一片突兀,因着汗湿的缘由,布料紧贴着皮肤,那处的风景更是明显了。
李兰钧这才后知后觉感觉到身上的异样,不过有人却先他一步瞧见,叶莲飞快地眨巴着双眼,面上升起绯红一片。
少爷忽然掀起被子,她蹲坐在床边,转头看去能看到的位置自然只有……下身。
饶是她不知那里到底是何物,直觉和李兰钧霎时的僵硬也告诉她,此物好像不可言说。
李兰钧做贼心虚般猛地盖上被子,指着叶莲的鼻尖涨红了脸:“你你你你……”
叶莲则惶恐地看着他的指头,室内弥漫着尴尬的气息,而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过错,如果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也是错的话,那她的确——
“奴婢知错了!”
第38章 梦呓他用脸磨蹭着她的掌心,肌肤烫得……
“还不出去?”
李兰钧有些气急败坏地下逐客令。
叶莲点头如捣蒜,捏着裙角头也不回地溜出客房。
待到走下楼,到了大堂门口,她止住羞愧欲跑的冲动,收回踏出客栈的一只脚老实回到后厨。
“莲儿,你怎的下来了?”冬青蹲在灶门口,正扒着一口糙米咀嚼,见她出现,便一边吞咽一边急着问。
叶莲想起方才种种,半晌不知如*何说明,只好含糊不清地回道:“少爷不让我伺候,就下来了……”
“舟车劳顿,想是少爷还没缓过来罢。”冬青不等她继续,率先为她的行为下了定论。
叶莲依着他点点头,坐到柴禾堆边上的矮凳上,低着头梳理情绪。
锅中腾腾冒着粥气,叶莲方坐了一会儿,心头那点尴尬都来不及挥散,就想着李兰钧睡醒未进食,站起身走到锅前。
她从一摞碗中取出一只,从长勺捞出菜粥盛上半碗,擦干净碗上的残余后,端着略微有些发烫的碗边走到冬青面前:“少爷还未用晚膳的……”
“哦哦,我去我去,你放在这儿吧。”冬青忙不迭点头,一边应她一边将自己手里的饭菜囫囵吃下。
待到冬青端着菜粥离开,叶莲才松口气靠在灶台边上,李兰钧身下的画面阴魂不散,仿佛要刻在她脑海中似的,怎么挥都挥不去,反而更清晰明鉴了。
叶莲脑子里装着这些想法,夜里还得顶着尴尬跟冬青换着去给李兰钧扇风。
她吃了夜饭,便上楼守在房门口,房里只有细微的说话声,大部分时候是安静的。
后半夜,树梢上的知了都停歇了叫声,不时传来几声鸟叫,叶莲蹲在门边点着脑袋打瞌睡。
“吱呀——”
身侧的房门被缓缓拉开,冬青拿着碗轻手轻脚地走出来,看着她往里面努努嘴,示意接替。
叶莲揉揉眼睛,站起身拍拍屁股钻进屋子里。
房内漆黑一片,她只能借着月光摸到床前,又在小桌上捡起蒲扇,蒲扇把上还有余温,她握着扇子坐在踏床上,手放在床沿轻轻摇动蒲扇。
李兰钧闭着眼,眉头未舒,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微弱的月光下,他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眼下投了两道鸦羽般的阴影。
比起常人,他的呼吸似乎更加清浅而短促,几乎不可闻的鼻息声中,带着几声不适的低吟。
叶莲一见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此前的景象,她忍不住多看几眼薄被下掩住的身子,李兰钧的手搭在被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被角,指节泛出淡淡的粉白。
少爷此刻在做什么梦呢?
她看着李兰钧的睡颜,在心里悄悄想。
“嗯……”
李兰钧呼吸更快了些,鼻间未有防备地吟出一声闷哑的叹息。
他苍白的面色逐渐攀上几分病态的绯红,紧接着又是几声吟叹,那双攥着被角的手发了紧,将薄被揉成皱褶的一团。
叶莲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她止住了摇动的扇子,凑近贴在李兰钧耳边轻轻唤他:“少爷,少爷……?”
李兰钧闻言忽然侧过身,将身子蜷缩在一起,他的鼻尖不经意擦过叶莲的脸颊,二人此时仅有咫尺距离,那些混乱的鼻息全数扑洒在她脸上,引起一阵酥痒。
他仍在躁动着,脸上冒出许多汗气,薄被之下的双腿也卷曲磨擦起来。
叶莲惊觉他被魇住,困在梦里醒不过来。
她伸出手放在他颊上,温凉的手掌覆盖住潮热,手心沾上一掌冷汗,叶莲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李兰钧的脸颊,语气有些急切:“少爷,您梦魇了么?”
李兰钧从梦魇中掀起眼皮,却只看了一眼便合上,那双放在薄被上的手松开,忽地握住她的手腕。
叶莲一抖,不知他在梦里还是醒了。
冰冷的手指寸寸往上,与她聚拢的五指重叠,汗涔涔的掌心弄湿她的手背,指掌的主人忽而沉重的呼吸中,好似从喉间溢出一声青涩的闷哼,随后是混入闷哼中的梦呓。
叶莲附耳去听,只得听一声声只重复着二字——
“莲儿。”
她瞪大了眼睛,以为听错了,却又听见更清晰的几声。
“莲儿,莲儿……”
声声如巨石猛击她的心门。
“少爷,您、您这是怎么了?”叶莲看他面色透红,口唇间喷涌的热气快要比夏日更滚烫,她只觉得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
她又不敢去想。
李兰钧口中不断叹息着,低/吟像海浪一般一下一下拍打在她脸上,心头某种异样被他痛苦而舒适的叹声挑起,叶莲只觉得浑身难受。
他用脸磨蹭着她的掌心,肌肤烫得吓人,烫意攀爬至她的手指,触碰到李兰钧的眼角时,叶莲发现那里有一块冰凉的湿意。
是泪,是被折磨煎熬出的眼泪。
“少爷,您生病了。”叶莲从失神中回转,这才发觉李兰钧生了热病。
但也不止是热病,或许还害了怀/春之症。
怀/春,这种只在口口相传的病,叶莲是不知道解法的,所以她只能看着李兰钧难受,纠结于是否要出去叫冬青进来。
纠结间,李兰钧已寻着她的气息摸索上前,半睁着眼并不清醒地看着她。
“帮我……”
叶莲睁着眼,心头扑通扑通地涌起洪流,她想逃跑,想退却,但脑中更多的是:帮他?怎么帮他?
她略有犹豫地望着李兰钧的眸子,桃花目中蓄满了水光,眼尾微红,轻蹙的眉尖带着哀求的意味。
见她并无动作,眉目间又流露出不满来,他循循善诱般抵着她的鼻尖,轻轻蹭过,又半闭着眼吐出一口热气。
叶莲踌躇着吻了上去,轻柔地啄合,她将坐着的姿势变换为跪在踏床上,躬身像虔诚的信徒那样,捧着李兰钧的脸吻着。
李兰钧被她放回枕上,仰起头配合她亲吻,手搭在她的后颈扣住加深。
他的气息、他的唇齿都散发出浓重的热,唇舌交缠时仍有滚烫的体感。
叶莲吻到有些窒息,脱开桎梏唤气之间,李兰钧略微一带,把她整个人捞入床榻里。
“少爷……”
叶莲贴着他的胸膛,觉得脑袋乱成了一团浆糊,于是出声唤道。
李兰钧尚在病中,她怎能趁病如此折腾他的身子,待他明日醒来,看到这样的场面会是什么感想。一想到这,她就没由来的羞愧难当。
一双大手撩/起她的裙摆,顺着腿侧往上触到腰际,而后游走于脊背,再缓缓探到锁骨下。
叶莲瞬间从脚尖激起一阵麻意直冲头顶,她蜷起身子,瑟瑟往后退去,躲避着这双冰凉带着湿冷的手掌。
“少爷,少爷您病了,少爷……”她含糊不清地一遍遍提醒,双手抵在李兰钧胸口拼了命弓起背往后退。
凝着薄汗的手指一拢,叶莲即刻僵住不动,再被匀化几道后,便失力了。
李兰钧凑上前吻她,听她在口齿不清中轻吟浅叹,身子雨打浮萍般飘摇不止。
“这回……有些不同了……”他扶了扶那具无骨的躯体,在一片温和的体香里喃喃道。
小丫鬟缩在他怀里,簌簌着抖得厉害。
“少爷,不要再继续了好不好……?”她勉强出声,声音脆生生的,带着润湿的味道,“少爷病了,不能折腾了……”
“可我难受得厉害。”
李兰钧只当在臆梦里,除了头疼,其余都畅快得恰到好处。
他说的难受,自然也不是一般的难受。
“少爷哪儿难受?”
叶莲睁着水洗过的眼睛,天真地询问道。
“这儿。”李兰钧说着,捉住她的手放进薄被里。到了此时还不知是何用意,想必不大可能,但叶莲才从中消停,脑中正迷蒙着,实在有心无力。
她的指尖触到那片土地时,下意识要抽手,可李兰钧病中不知哪来的力气,生生让她留在原处,切身感受着烧灼。
“好莲儿,你自个儿瞧瞧……”
李兰钧带着鼻音的声气尤在耳边,他沉吟片刻后撒娇卖乖,生恐她弃之逃跑。
叶莲以往哪见识过这般,害怕得直往后缩,说什么都不愿顺从。
“奴婢不会、奴婢帮不了……”叶莲闭着眼拼命摇头,瑟缩着往后躲。
李兰钧掀起薄被,罩住她的身子,将她拢在黑朦里。
“我教你。”
他脑袋嗡嗡作响,头疼得像在敲钟,但眼下已盖过了疼痛,满心满眼都是手足无措的小丫鬟。
李兰钧难得的耐心尽数用在叶莲身上,他俯身吻着她的眼角眉梢,又在耳际流连不舍,哑声道:“我头疼得要命,你不管,可就没人管了……”
“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么?难道要反悔不成?”
“你忍心瞧我这样?”
一连串的问话,叫叶莲无处退避,被子里稀薄的气息让她呼吸不顺,她探出指尖,轻轻……
……
过后,李兰钧躺在榻上沉沉睡去,叶莲悄声从床上爬下去。
幸而屋内置了一盆冰,冰块早已融化成水,叶莲就着寒凉的化水清洗手指,洗净后又拿起那把蒲扇,坐在榻床边轻轻给李兰钧扇风。
她摸了摸李兰钧的额头,竟真如他所说,被她帮衬过后就降下热意,半分不觉发热了。
叶莲掏出手巾给他擦了擦脸上冷却的汗,再扇了片刻风后,忍不住困意伏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第39章 到达瞥了一眼这鹤立鸡群的穷酸大门……
清晨,天方蒙蒙亮,李兰钧睡踏实不过多时,又被身上的黏腻不适醒了。
他睁开眼,身体比头还沉重,不知何时亵裤松了,几乎裸露着睡了一夜。
随后支起身子靠在床头,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脑后一阵一阵地发疼,中衣因汗湿而紧贴着皮肤,身下却安分得很,没有昨日那样的尴尬。
李兰钧微微偏头,见叶莲趴在床沿上睡得深沉,他方才一通动作都未吵醒她,纹丝不动地拿着一把蒲扇在睡梦中徘徊。
他正想去摇醒她,手指才碰到那片薄瘦的背时,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二人耳鬓厮磨的画面,漆黑的夜里,床帐透出几分微弱的月光,小丫鬟伏在他胸口,手中把握着……
李兰钧的指尖骤然一顿,他扶着头使劲晃了晃,这才把昨夜发生的一切渐渐想起。
难怪……
他臆梦里的小丫鬟从未有这么羞涩过,不太熟稔的动作也带着丝丝瑟缩之意,原来不是梦,是真实的她在帮他。
日光从窗缝里透进来,洒在叶莲的发间,她平整而安静地呼吸着,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李兰钧咬着唇看了她许久,一张苍白的俊脸青红交错,最后全然被酡红取代。
他真是昏了头,竟然在她面前如此失态,若不是忽然想起,恐怕只有她一人记得了。
太丢人了……
李兰钧倏然出声唤道:“莲儿!”
叶莲在梦里听闻有人叫她,“腾”地从床沿上撑起来,睁着朦胧的眼睛打量面前的人。
“少爷……”待到看清楚后,叶莲有些心虚地回应道。
“你你你……我昨夜……”李兰钧羞得口齿不清,光是“你”字就重复了三遍。
他结巴着说不出口,叶莲却附手上前,用手背贴着他的额头,触到温热的肌肤后,又很快抽回。
“少爷昨夜生了热病,现下好了。”叶莲言简意赅,决定不多说其余内容。
李兰钧被她的突然举动吓得一愣,听她装作若无其事的语气又升起一股火气,他眨巴着眼睛半晌,小媳妇似的吐出一句:“不知羞……”
到底是怎么个不知羞,他没提起,但叶莲心知肚明,她纵有千言万句,好像也洗不清这样荒唐的嫌疑。
虽是李兰钧的授予,可他正病得不清醒,归根结底还要算在她的头上。
可怜她昨夜羞愧欲死,今日还要被罪魁祸首骂一句“不知羞”。
“奴婢知错……”叶莲生恐越描越黑,索性直接认错。
“你出去,叫冬青进来。”
李兰钧此言一出,颇有种提上裤子不认人的决绝,但他此刻绝不愿多看叶莲一眼,所以只能赶人出去,以防自己再犯糊涂,添一桩不可言说的尴尬事。
叶莲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随后只好收拾东西出门。
她带着一肚子委屈踏出门,便见冬青坐在门口呼呼打着瞌睡,于是心中委屈更甚,瓮声瓮气地叫醒他:“冬青管事,少爷让你进去呢。”
说罢,也不管人家是否听见,提着裙摆“噔噔噔”下了楼。
楼下已开始收拾包袱,大伙休整一夜,精神抖擞地在客栈里静候李兰钧。
掌柜备了羹汤给他们过早,叶莲简略跟他们打了招呼,坐在长凳上用早膳。
伙计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肉末菜叶羹,叶莲从筷篓里抽出两根筷子,吹了吹热气,等凉了一些才就着碗吃干净。
她平日里最喜品鉴各家各路的食物,今日破天荒地没尝出滋味,自然也就比较不了哪好哪坏。
楼上折腾半日,约莫日上三竿之时,李兰钧才不紧不慢地从楼梯踱下来,走到大堂时也未分一眼给叶莲,就这样早膳也不用地踏出门,由冬青扶着上了马车。
叶莲随着一众仆役紧接着出门,清点好行囊后踏上马车,坐在一边车架上。
马车徐徐行进着,冬青坐在另一头,低声问:“莲儿,你怎么不进去?”
李兰钧身子金贵,时刻都要有人照顾着,以往她当然坐在车厢里,可当下……他是否愿意见她都是个问题。
叶莲也不太想看到他的脸。
“少爷不让。”她干脆把罪责推到李兰钧身上,以报他的忘恩负义之仇。
冬青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何事又与你置气?”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少爷近来情绪是不大好,离家太远的缘故吧。”冬青又自顾自地说。
叶莲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想着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昨夜那些见不得人的动静,冬青当真一点都没听见?
她不知该说他圆滑,还是实在心大。
行至山路,难免颠簸非常,叶莲坐在车架上都颠得想吐,李兰钧一路咬着牙不叫她进去,此时突然嚷道:“冬青,冬青!”
声如蚊虻,胜在气势汹汹。
冬青忙掀帘入内,车内一阵手忙脚乱,叶莲守在车外看远处的青山绿水,这才觉得冬青的差事有多松快。
里面混乱得起劲,她看风景的兴致也十分起劲。
城外不同于城内,景物更让叶莲觉得熟悉,低矮的山脉,一重又一重的水田,湖泊溪水自然清澈,比起城内被规整过的造景,愈发显得自然野性。
湖中有渔人划一小舟,漂浮于无穷无绝的碧色间,荷叶中立着或粉或白的花团,花上驻足几只油绿蜻蜓。
期间车马停驻过几道,李兰钧下马洗漱休息,也忍着不去看她,二人在咫尺的距离里,竟然没有一回眼神接触。
马车轧过土黄的大道,入城后可谓招摇过市,蒲县人口稀少,大多户人家聚集在村庄里,自然也贫穷,县城里比扬州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最富庶的属县衙和官吏的住所,其余都穷得平分秋色。
行人频频回首看这如同结亲般隆重的车队,叶莲本在欣赏沿途街景,被他们打量得不自在,眼神一转装作平静地目视前方。
好像她也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似的。
马车在城中徘徊一圈,最终停在县衙门口,县衙在林立的房屋里突出得宏伟起来,李兰钧被搀扶着下了车,瞥了一眼这鹤立鸡群的穷酸大门。
门边候着两个加起来有百岁的县官,甫一见他下车便迎上来,笑得春光灿烂。
“李大人,李大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反复叫了好几道。
李大人李兰钧面如死灰,勉强回了句:“二位安好。”
“小人是蒲县县丞,这位是主簿……”
李兰钧的好字还未结尾,在前那位便抢先介绍道,笑得那叫一个谄媚。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李兰钧耳朵里塞棉花了似的,拢共听进去几个字,他几乎欲倒地立在县衙门外,脑中只有想歇息的念头。
“劳驾,我住哪儿?”李兰钧顺了顺气,虚弱地打断县丞滔滔不绝地后话。
县丞一顿,旋即端起被断掉的笑脸:“哎呀,是小人老糊涂了,大人舟车劳顿,还是先回府安置吧,公事过几日说也不迟!”
说着扯扯主簿袖角,让他接替后面的话。
主簿赶忙接着道:“为了办公方便,小的在县衙附近给您物色了个好宅子,不大,还请大人屈尊先住下……”
他说完,将手一指,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见一小宅坐落在不远处,距县衙也的确近得离谱,都不用马车,走两步便到了。
宅子从外看去只有朴素二字,可想而知内里景色也不会变化多少,县衙这两个老官,办事唯恐不够妥帖,想必也是绞尽脑汁。
“成吧,那李某先行告退,过几日再来商议要事。”李兰钧倦得多言,象征性地一揖,由侍从扶着往宅门处去。
宅门外守着的一名小厮见他们要过来,赶紧开了锁静候,叶莲从门中窥到宅内景色,小院清静,造景简练生动,算得上雅致大方,处处都是精心修理的痕迹,虽比不得南园,但也是个好去处。
她跟着进了宅院大门,院内正中摆放一口靛青大缸,缸中锦鲤两条,莲花一枝,莲叶大小不一几片,周遭景色皆透露着雅致二字。
李兰钧满脸不屑地打量四周片刻,即使虚弱到要人搀扶,也不忘嘴上犯忌:“芝麻大点,我提个字叫做芝麻园得了。”
“好名字,少爷,奴婢这就去定做牌匾!”冬青附和着说得,扶着他的手往上一提,李兰钧被歪歪斜斜地扯到一边,好似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他听冬青这句蠢得出奇的话,一时哭笑不得,抽搐着眉心放出一句:“你少说两句话,行么?”
冬青只好闭嘴作闷葫芦状。
叶莲听二人说书似的一唱一和,面上差点憋不住笑,她颔首低眉跟在后面,早晨那点余气消散得无影无踪。
李兰钧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游完“芝麻园”,便坐在大堂的椅子上颐指气使,差遣下人搬放行李。
一葱倩色身影在众人中飘飘荡荡,叶莲把李兰钧带来的书画挂在壁上,又开始折腾他那一堆值钱的瓶瓶罐罐,整个宅中,除了李兰钧大剌剌地坐着,其余皆在忙活于繁杂的行李。
坐在座上悠闲自在品茶的李兰钧,在不知第几次看向叶莲后,终于坐不住了。
“我没让你搬。”
他看着路过的叶莲,冷不丁开口道。
“奴婢在做分内之事。”叶莲不知哪来的胆量,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她明知李兰钧是让她撤手的意思,却还是要不顺着他的意去反驳,仿佛一夜之间有了底气。
第40章 议事得出“县衙的人都是吃白饭的”这……
叶莲的确是“一夜”有的底气。
李兰钧被她打断,面色陡然急转直下,他正欲出言怒斥,满腔怒火却在与她对视时没了踪影。
一见到叶莲那张臭石似的小脸,他脑中的景色就变幻无常,青天白日冒出许多旖旎风光来。
他失语这短短数时,又在想昨夜的事。
昨夜,昨夜,昨夜……
那可谓艳色的画面让他回味不已,心头所谓的羞恼早成了幌子,实际上是蠢蠢欲动的下流想法。
李兰钧忿忿别过脸去,逞一时口舌之快:“不知好歹的蠢丫头。”嘴上是斥责了,可也仅仅是说上两句,责罚的话半句没着落,可见得他有多纵容了。
“奴婢知错。”叶莲应付了一句,搬着花瓶放在矮架上,又用抹布擦擦瓶口的积灰。
收拾半日行李,好歹把李兰钧带来的一屋子物件摆放清楚,仆从们累得直喘气,伙夫在厨房翻腾几下,给他们做了一顿勉强应付的晚餐。
而李兰钧,在榻上睡了一下午,醒来头一件事就是要吃叶莲做的饭菜,叶莲忙活半晌,连水都来不及喝,就要匆匆去给李兰钧备夜宵用。
芝麻园里物件精简,厨房的炊具倒是齐全,甚至还备下了夏日常见的时蔬,莲藕、莲子、鱼虾云云。
叶莲用水瓢打了一瓢凉水,仰头“咕咚咕咚”全数浇进嘴里,喝完这口救命水,她才收拾着开始备膳。
又是揉面又是择菜,幸而伙夫帮着烧火劈柴,做了些体力活,余下的交给叶莲便轻松许多。
李兰钧带的这二位伙夫大哥,隶属南园外院,虽也会摆弄些菜式,但主要还是专门做下人饭的,所以他日后的三餐全权由叶莲负责,这也是叶莲自己求来的。
她没做过多花样的小菜,一碟素炒脆藕,小碗糖莲子,再加鱼虾鲜面一碗,李兰钧的晚膳就由厨房仅有的几样材料制成。
叶莲将夜宵端到他面前时,李兰钧左右打量一番,瘪着嘴道:“就这些?全是河里捞的,一点土里长的都没有?”
“少爷,厨房只有这些菜,您将就吃着先?”叶莲平静地开口回答,最后一句询问的意味并不明显。
李兰钧一时被她拿捏,抬头睨了她两眼,最终拿起筷子捞面嚼吃。
鱼肉去刺,虾肉去壳,面汤上浮着青绿的葱丝,一口细面下去,鲜香适宜,李兰钧又夹了几筷子藕,剩下半碗面没用完,糖莲子倒吃得精光。
“少爷,不合胃口么?”叶莲出于厨子的本能,还是开了口问他。
“何止,水里的东西吃久了一股水腥味,吃来坏胃口。”李兰钧张口便是胡说八道,实际上哪里是不合胃口,只是他一路颠簸,没有食欲罢了。
叶莲近身伺候,竟然半点没把他放在心上,连他不舒服这挂在脸上的事情都忘了。李兰钧眯起眼睛,苍白的面色逐渐变化,憋出一抹含气的红。
“哦,少爷,这面里还有土里的葱丝,奴婢方才忘了说了。”叶莲知他胡言乱语,便也跟他打趣道,话里话外带着揶揄。
水里的有水腥味,难不成土里的还有土腥味不成?
她静静等着李兰钧下一句乱言。
“一股土腥味!”李兰钧听她话中揶揄,扬言道。
说完便掀起被子,背过身去躺下,只给叶莲留了一个墨发纷乱的后脑勺。
候在一旁的冬青见状,十分有眼力见地对叶莲温声道:“莲儿,你出去吧,少爷睡下了。”
被打晕都没这么快睡过去,冬青嘴里也是没个正经话。
“真是奴大欺主,说坏话都不背着我了?”李兰钧转过头来幽幽看着含笑的二人,语气中满是愤恨。
“少爷,奴婢可只说您睡下了,别的一概没说。”冬青笑着解释说。
“奴婢更是没开口呢!”叶莲也解释道。
“滚滚滚,看见你们就烦!”
李兰钧抓不到把柄,气急败坏地将二人扫地出门。
叶莲于是乖巧地带上门,随后优哉游哉回厢房去,留冬青一人在原地听命。
跟县衙约定的日子随之到来,李兰钧这个不争气的却病来如山倒,上回在客栈犯的热病又转了个弯,继续纠缠他的身子。
李兰钧来蒲县不过两件事,除了做差事,就是立点能提到明面上的功,好给他的升官之路推波助澜。而立功的最好机会——修堤坝防洪,好不赶巧在这时候来了。
六月下旬,为防范八月秋汛洪涝发生,县衙会提前加固堤坝,顺便做些防洪的措施,李兰钧在这时病了,便是要生生错过这一段好时机。
纵使他一贯疏松散漫,吃不得半点苦,此时也只能带着病体赶到县衙布置安排,计划好后还要去监修几日,在百姓面前立立口碑。
李兰钧在扬州可谓毫无功绩可言,闲话谣言倒是能装一箩筐,如今来到无人知晓过往的地方,正是他扭转命运的天赐良机。
“春汛方过,河堤年久失修,连日大雨又致周遭泥土松动,实在为一大隐患,”李兰钧坐在厅中正座,不急不缓地抿一口茶水,“河堤要加固,河道更要加宽,若能分流亦可行,我过几日动身勘查一番,再下定论吧。”
言毕,茶水方才咽下肚,嗓子眼痒得忍不住咳嗽出声,咳嗽比说话还长,满脸呼不进气的通红。
县丞连连点头,表示万分的赞成:“是,是,这些都是要好好修整的……”
随后欲抑先扬,又皱眉作为难状,嘴唇翕动许久,缓缓开口:“不过吧,县里一时支不出这许多银子,恐怕要削减一些工程了……”
他一道说一道观察李兰钧的神色,摸着山羊须咂舌攒眉。
“这些银子自然不是县衙出,我写封奏书递到上面,让他们批些公款下来。”
李兰钧看他一副小器做派,十分大方地开口解难。
公堂下的官吏连连点头,只等着他发号施令。
李兰钧年方二十,县衙里比他年长的一口一个“大人”“小的”,看着比他还不要脸面,毕恭毕敬得像家中仆役。
在府衙过惯了憋屈日子,来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兰钧秉承一贯作风,坦然受用。
一直闷葫芦似的主簿在众人称是后,突然低声开口:“大人,去年维护河堤的奏书县衙未上报,如今突然上报索要批款……上面会批吗?”
“怎么不会?大人与李大人什么关系,不就修堤这等小事,说批就能下来!”县丞飞给主簿一个眼刀,随即高声道。
“……”李兰钧拿茶杯的手一抖,脸上险些没维持住。
敢情这群人唯他马首是瞻,原来是打听到了他有个本事通天的好爹。李兰钧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心道竟见到比他还不着调的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官,官位莫不是捡来的?
“县丞言重了,不论是否批准,我都会竭尽全力的。”李兰钧张口一句滴水不漏的客套话,牙根却已经咬紧了。
“大人好气量,您带病办公,实在身体辛苦,日后尽管吩咐,小的们给您做些杂事,之后全依仗大人了!”县丞一句话把责任事务推给李兰钧,恨不得他包揽全活。
“呵呵,过奖。”李兰钧干笑两声,敷衍回道。
“若是批款不足,我们自发捐赠私资,虽月俸微薄,但为了百姓安居,凑也要凑出来个修堤钱!”县丞越说越激动,慷慨激昂地发言一通,唾沫星子浇花似的往李兰钧脑袋上淋。
李兰钧嘴角微抽,连假笑都挤不出来。
他们这些人被养得油光水滑,提起来抖几下都能抖出半座河堤钱,嘴上倒是唱得好听,真要出钱铁定不乐意掏几块银锭。
李兰钧合上眼,以防县丞的唾沫飞进眼中,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之意。
而后几日均是如今日一般,吹捧夸赞比谈正事的时候多出许多,李兰钧好生观察一番,得出“县衙的人都是吃白饭的”这一结论。
这些个顶级酒囊饭袋,确实对得起这一总结。
本就一脑门公事,几日后上面一纸驳回更是让他雪上加霜,李兰钧捏着驳文坐在堂上,扶额半晌。
这回下面没声了,前几日叫嚣着散尽家财的那几位更是沉默不语。
“诸位,不然筹钱吧?”
李兰钧牵起嘴角,露出个阴森森的笑容。
“这……”
众人对他的失败始料未及,纷纷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
“小人有些余银,愿意捐献十两……”
“十两?各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得出个百两来?”李兰钧闻言,话里话外透着揶揄劲。
厅中众人讪讪一笑,个个把嘴缝严实,未有一人敢开口说话,唯恐破了钱袋子,被李兰钧索要去修堤。
县丞见李兰钧面色逐渐冷淡下来,连忙开口出主意:“大人,不如我们搞一场募捐吧?让县里人都出出力。”
李兰钧横眉睨他一眼,面色像结了霜,口气也冰凉冷漠:“募捐?朝百姓要钱,好像不太像话吧?”
“那不敢,县里不少商贾地主,让他们出些力也是个办法。”
县丞擦擦额上冷汗,笑得勉强。
有钱给他置办宅子,没钱修堤修河道,这话说出来李兰钧都不信。
“也可,尽快提上日程吧,”他语气平平,随后又沉声道,“这事就拜托县丞出面了。”
李兰钧当然有银子修堤,可看着这一群人不劳而获,享受他的银子堆出来的好处,他向来小肚鸡肠,自然不肯被人占了便宜。
县丞听完他的话,脚底一滑,差点从高凳上栽下来。
“我?”
急得连“小人”“小的”都不用了,一个“我”字脱出口,百转千回,抑扬顿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