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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本来就是奴婢,言行举止无一处不妥,少爷为何偏要改变奴婢呢?”

叶莲将他的话语刻进心底,字句化作蚂蚁,一点一点啃食她的血肉,于是她愤然自保,脱口而出一句毫无敬重的反问。

此话一出,李兰钧不由得怔愣起来。

他为何如此固执,又为何置气,为何愤愤不平?

奴婢就是奴婢,这个道理身为奴婢的叶莲竟比他这个主子还拎得清。而他,某一个时刻,对她产生无限的怜惜,生出过将她当作活生生的人看待的想法。

可她只是个命如草芥的奴婢。

就像幼时,姨娘张氏处置他的贴身侍从长生,不知情的他忽然闯入行刑之地,在被惨烈的现场吓晕之前,那双鲜血淋漓的眼睛抬起头看向他,眼里满是恨意,直到死都不曾合眼。

那双眼睛让他几年都在恐惧与厌恨当中徘徊,夜回梦醒,梦里不是长生怖人的死状,就是他蓄意将自己推下池塘的果断决绝。

张氏告诉他,奴婢就是这样不知感恩的畜生,而后来的种种经历似乎也证实了这一观点。

只是他不知为什么,奴婢明明和常人无二,却被划分为一个低下的群体。

叶莲澄澈的眼中倒映出他的天真,在那片空旷而明亮的眸中,李兰钧这才惊觉,自己改变不了任何事物。

是自己心乱了,做了天地不容的蠢事。

“滚出去。”

李兰钧霎时颓唐不已,满目苍凉地出言道。

“少爷,奴婢想知道……”

“我让你滚!”

叶莲被他沉闷的声音惊住,站在原地徘徊一会儿,只得福身退下。

她低垂着眼走出前厅,回望那烛火葳蕤的地处,李兰钧一动不动地坐在正中位置,身子被阴影彻底笼罩。

心口拥堵成一团,李兰钧的话像刀子似的刺在喉咙上,呼吸间都弥漫着艰难的疼。

“莲儿你出来了,少爷一人在里边么?”

站在梁柱边的冬青迎上来,不知情地追问着。

叶莲破天荒没理他,径自往卧房走去。

冬青又在后边叫了几声,她只顾着往前走,一句都不回。

卧房里漆黑一片,叶莲凭着记忆找到黄烛,点燃一支摸索到桌边,滴了几滴蜡后才把蜡烛粘在桌上。

烛火颤颤巍巍地跳动着,映出她有些苍白的面容,脖颈上的红痕狰狞可怖,她伸出手摸摸伤处,那里仍有压痛。

将脖子上一圈伤仔细触摸一道后,叶莲有些无力地缓缓滑坐在凳上。

李兰钧并未给她答案,或许永远不会给了。

朴素至极的卧房里,悬挂着一幅水墨莲花图,图上花叶舒展,无风不起生动之意。

一屋暗灯,叶莲看着那幅画出神。

……

月末最后一日,李兰钧修坝的工程紧赶慢赶,终于是凑够了人手材料,在河边着手修建起来。

他起了个大早,故意没动叶莲做的早膳,带着冬青匆匆去现场视察工作。

叶莲从厨房收拾出来,见正厅一桌冷炙,几个侍女围在桌边等待她发号施令。

“少爷不用,你们拿下去分了吧。”

她微微叹了口气,无奈摆手。

侍女们簇拥着一食案的饭菜出门,厅中又冷清下来,只有叶莲站在里面,她摆正案上白瓷瓶,瓶中娇艳欲滴的粉白百合落下一滴清露,正砸在她手背上。

叶莲抹开露珠,望着桌面出神。

自从上次李兰钧动怒后,就再也没叫过她,平日里大小事宜都安在冬青头上,叶莲反倒清闲不少。

他不搭理她,目光更不在她身上停留,她做的三餐不是不用就是赏下人分食……

李兰钧用漠视的方法,来教训她的不恭不敬、乖戾固执。

百合花近乎浓郁的香气萦绕得她头晕,叶莲抽神不去想烦扰之事,将瓶中两束百合拿出来,握在手里踏出厅门。

瓷瓶里只插着寡淡的绿枝,略显突兀。

她拿着百合走到厨房,随意扔进灶上的木盆里,花朵和烂菜叶一块浮在水上,像一碗让人没有食欲的素汤。

看准时辰,叶莲挎上菜篮,一脸苦大仇深地出门买菜。

菜商送的菜李兰钧没过多时就吃腻味了,叶莲消停了不过几日,又肩负起找新鲜肉菜的使命。

方才下过骤雨,地面湿滑,她踩着泥泞的路面向菜市走去,布鞋和裙角不一会儿就沾上了黄泥。

雨后气候闷热,带着股淡淡的鱼腥味,北街的菜市一到雨天,鱼贩摊上流出的血水就绵延不绝,方圆十里都能闻到腥臭。

这些发臭的雨水上,附着不少飞舞着的蚊虻,叶莲忍着后颈被叮咬的瘙痒,一脚踏进菜市,板着脸开始挑拣菜摊上的蔬菜。

“这知县啊,猛地给那书生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不说,满嘴的牙都生生拔下来……说要给美婢串成珠链玩!”

北街住的都是平头百姓,鱼龙混杂,什么买卖生意都有,靠嘴皮子吃饭的说书人自然也不会少。

那尖嘴猴腮的说书一惊一乍,唬得众人纷纷惊叹不已。

孩童下学后坐在树下,大人则搬了板凳将他围着,一群人兴致勃勃地听他胡说八道。

“……各位猜,他后来如何了?”

说书故作玄虚地挑眉,往四周环顾了一圈,拖长声音道。

人群中有人往他怀里砸了几个铜板,那说书人见钱眼开,立刻继续往下说:“打了人还不解气,他让衙役扒了书生的衣裤,绑在天香酒楼的柱子上,放言说:‘人尽可辱!’,何等意思……在下就不细说了。

“下了命令,知县抱起只穿了一层薄纱的美婢,也不顾身份场合,踩着那人的头往厢房去了,到了厢——”

说书淫邪一笑,正欲说些艳情八卦,忽然头顶一疼,被人用东西砸了脑门。

“哎呦!”

他吃痛地捂着头,还未勃然大怒,就看到砸他的那东西不是其它,是一块透着亮白的碎银。

说书立即就变了脸色,笑成一只哈巴狗。

“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

扔银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听不下去的叶莲,她不露面,在人堆里吆喝道:“这故事说几道了,换些新东西说!”

说书连连点头,话头一转又是一则崭新的传言,叶莲在这买了几日菜,光《恶知县为美婢欺穷书生》这一故事,就不重样地说了几十遍。

饶是她心性坚定到可怕的地步,也经不起他人这般瞎编乱讲。

叶莲将青菜装进菜篮,深叹一口气,她垂首远离这片纷杂的地界,挎着菜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走得略微有些急切,鞋袜不可避免被泥水污染,走到芝麻园门口时,一双青绿布鞋脏成黑黄色,全然看不出原本底色。

叶莲掸掸裙上的泥渍,在门口撇刮鞋底的厚泥,心头正专注着刮擦鞋边的残余,一架马车缓缓停在门口。

停稳后,冬青率先跳下来,搬了轿凳等在车旁。

墨青身影掀帘而出,不紧不慢地踏着轿踏下地,鞋底不免沾上泥泞,他皱起眉头,面色不快地快步走进宅门。

抬头时却看见叶莲站在门边,他苦大仇深地瞥向一旁,脚步渐渐放缓下来。

“少爷。”

叶莲按规矩福身行礼。

李兰钧并不答应,兀自偏离方向,走到离她远些的位置。

门前阶上因连日阴雨生了几丛苔藓,湿滑的台阶几处发青,李兰钧四处张望,偏偏没往下看看路。

长靴方才踏上,那溜滑的藓皮就卖力一搡,将他连*人带靴趔趄着往后倒去。

李兰钧无暇顾及,双手扑腾着到处抓握,随后扯到一块衣角,便救命稻草似的攥紧了。

第47章 冰释“少爷,您已经不生奴婢的气了么……

叶莲险些被他带着滚到泥地里,幸亏她眼疾手快,赶紧抓住他的手臂捞起他,这才堪堪站住脚跟。

“少爷,您没事吧?”

看他惊魂未定的模样,叶莲关心道。

李兰钧被身后仆从接住,好歹没摔个狗吃屎,他甫一站稳就拍开叶莲的手,面色微霁。

他依旧没看叶莲一眼,她的问候也当作耳旁风。

叶莲见他不愿与自己交流,索性不去自讨没趣,提着裙摆退到旁边,等李兰钧进门了才跟在后面。

走在最后的仆从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食盒沉甸甸的,要用空闲的手扶住底部才能拿稳。

叶莲看了看食盒,又看了看她辛苦买来的菜,她面色几经变幻,最终还是埋着头不欲再开口。

“饭菜送到书房去,我处理完公事就去那儿用膳。”

李兰钧走到院里,院中四合天空阴郁着要下雨,他抬头望了望天,又去看厅中堆积不少的公文,出声吩咐道。

这句话自然不是对叶莲说的,她只有颔首听话的份,还不能得到李少爷的金口玉言。

侍从应声,拖着食盒往书房去。

“少爷,您劳碌一日了,先用膳倒也不迟。”冬青看他面色憔悴,忍不住建议道。

李兰钧睨他一眼,冷冷回:“交代你的办完了么,就来掺合我的事。”

冬青讪讪摇头,闭口不再多言。

叶莲跟着走到正厅门前,见李兰钧进屋了才挎着篮子往厨房走。

待她走远消失在拐角处,李兰钧才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她离去的方向,又不在意似的埋头处理政务。

冬青看他一通假动作,站在一边无奈地瘪嘴笑笑。

“你笑什么?”

李兰钧抬眼,满脸莫名其妙。

“奴婢想到一些好笑的事……”

冬青生硬地说道。

“哦,”李兰钧忽然想到什么,没好气地说,“你下回不要去买这家酒楼的菜了,做得与猪食无差,我来蒲县是做知县,不是做牲畜。”

冬青用衣袖擦擦额边细汗,连连称是,末了又没眼力见地问:“不如让莲儿学些新菜式?也免得少爷您苦于餐食了。”

李兰钧侧目看他一眼,放下手中兔毫毛笔,转眼斜视他道:“我偏要吃酒楼食肆的,不吃她的,懂么?”

冬青不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装懂地连说两个“懂”字应付。

厅中安静片刻,忽有小厮走到门口,踱步几次才斗胆开口道:“少爷,驿站送来了您的信。”

他一手拿着一叠信件,另一手提着几包附赠礼品。

李兰钧笔下不停,沉声道:“进来。”

小厮便拿着大包小包物件走到案前,冬青接过物件,挥手让他下去。

“少爷,是家中来信,另一些……大抵是夫人和姨娘们寄来的东西。”

冬青低头看信上落款,又抬头禀报道。

“信念给我听,其余的放库房去。”

李兰钧开口吩咐。

冬青颔首,于是开始念读信上所写。

纸上洋洋洒洒大段,除了嘘寒问暖,就是他过几日生辰的贺词,连一向不肯表示亲近之态的父亲,都简略写了些问安话。

他这才想起自己生辰将近,即将打破假道士的谶言长到二十一岁了。

好似一切只要他迈入二十一岁,摆脱此前困顿,就有平坦的官路、相敬如宾的夫人等着一样。

从蒲县顺利回扬州,升官、成婚、生子……然后纳妾,他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生,也终于能回归正道,做为常人过下去。

“少爷,过几日您生辰,要宴请县衙的同僚来聚一聚吗?”

冬青读完信,思忖后才问。

“请他们做什么?”李兰钧掀起眼皮白他一眼,话中满是嫌弃。

他心中豁然开朗,突然想起那个缩在厨房的小丫鬟,待他成婚之后,抬她作为通房未尝不可。

他这一生有贤妻相伴,侍妾一人足矣。

“莲儿呢?”

李兰钧明知故问道,他决定不计前嫌,给她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冬青连忙回话:“大概在厨房,要奴婢去看看么?”

“你去知会一声,让她把晚膳端到书房去。”他并未表现得愉悦太多,只是淡淡吩咐着说,让冬青自己品味话中深意。

冬青听罢,面上挂起笑容,乐呵呵地问:“少爷,您不吃酒楼的菜了?”

“怎的,你想吃?那赏你了。”

李兰钧不欲多言,大方把猪食赏给他。

突然得了一盒好菜,冬青笑得更加灿烂了,他连连颔首,道:“谢少爷赏!奴婢这就去厨房通传。”

说完迈着急切的脚步走出门,也不等李兰钧的后话,径直往厨房去。

厨房瓦上的烟囱滚滚飘着烟,叶莲坐在矮凳上看火,用蒲扇轻轻扇了扇,敞开灶门后又跑到锅前看菜。

虽没得到任何吩咐,叶莲还是准备了晚膳,以防李兰钧突然下令要用家中膳食。

她将鳜鱼去皮,搓盐和少量香料后放在石臼里捣成烂糊鱼蓉,案板上放着几只莲蓬,莲子被掏出只剩空壳,静候着她的处置。

冬青走到厨房门口时,叶莲正用筷子把鱼蓉和鱼肉丁一一塞入莲蓬孔洞中,最后用鱼蓉封口,她在忙碌间抬起头,率先招呼道:“冬青,你怎么来了?”

“这不,少爷想吃你做的菜了,差我来嘱咐你,”冬青笑着说,露出一口白牙,“谁想你早就开始做了,真是伶俐至极!”

“你就别捧我了,我就是按平日里的做而已。少爷前几日都不吃,今日怎么有了兴致?”

叶莲跟着笑了起来,顺嘴问道。

冬青也不跟她打哑谜,直言不讳说:“过几日少爷生辰,兴许是心情好吧!”

“少爷生辰?在哪天呀?”

叶莲用荷叶封住莲蓬底部,端着一盘未熟的鱼包放入冒着热气的蒸锅,她摆好盘后,盖上锅盖捻了捻被热气熏烫到的指尖,转头看着冬青发问。

冬青忽然笑得揶揄,拉长了语调道:“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乞巧节呀!”叶莲抢答。

七月初七,正是有情人相诉衷肠的好日子,李兰钧生得赶巧,也印证了他自小不缺宠爱的半生。

“少爷今年的生辰十分重要呢,我问要不要办宴请客,他却不肯,想是心底想跟家人过罢,”冬青絮絮叨叨,一副惋惜的模样,“不过山高路远,怕也赶不回扬州,只得委屈在这儿过了。”

叶莲用手指捏着耳垂,睁着水灵的双眼安慰道:“那天我多做些好菜,只要少爷不嫌弃,我们陪少爷一同过也是可行的。”

“我也去置办些庆贺之物,少爷生辰向来办得张扬,这回也不能落下了。”冬青靠在灶边,盯着一口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的羹汤道。

叶莲已坐到矮凳上盯火,往灶门里又扔了几根柴禾,看火烧得旺了才抬头看着冬青答:“好,明日我就拟菜单。”

她一张脸被火焰照得通红,火光在脸上跃动着,经久不褪。

“嗯,”锅中翻滚的汤水飘出勾人香味,冬青忍不住又看去,问道,“锅里煮的什么?十里外都闻到香了。”

“雉羹,我煮得多,待舀了少爷的那份,也给你舀一碗吃吧。”

叶莲拍拍手上木渣,爽快地答应说。

距上次吃到叶莲的手艺,还是除夕夜那碗牛肉馄饨,冬青咽咽唾沫,不舍推拒,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可不客气了。”

莲房鱼包蒸好,叶莲麻利地摆盘装好,期间还拌好最后一道蒿蒌菜,盛了雉羹将菜放在食案上。

叶莲抄起陶碗给冬青舀了锅中剩余的羹汤,才端着食案颠颠地往书房去。

芝麻园书房不似南园气派,小巧的屋子里摞了一沓沓书纸,叶莲入内时左右躲着脚下书本,弯弯曲曲走出一条小径。

书案上堆积着大量公文,几乎看不见小山高的文书后是否有人。

叶莲端着食案走到桌前,正巧有一脑袋从文书堆的一侧探出头,两只眼睛饱含各样情绪。

她手一抖,差点把食案上的菜品都泼在那人脸上。

“少爷……”叶莲颤颤巍巍颔首弯膝。

李兰钧瞥了她手中的食案一眼,开了金口:“放小桌上。”

叶莲于是端着食案走到一旁的小桌边布菜,桌上有一食盒占了一半位置,她勉强将三道菜摆上桌,却挤成一堆。

“少爷,食盒里的菜要奴婢一块摆出来么?”她在心里打了几道腹稿,才谨慎开口问。

李兰钧斜眼看她,眼神幽怨:让这些菜摆一桌,岂不是叫他每样尝一口试毒。

“拿出去,倒泔水桶里喂……”他嘴边的“狗”字还未脱出,及时打了个回转,“冬青。”

“给冬青送去。”

末了又补上一句,这才让他此前说的话像样起来。

他阴晴不定的脾气让叶莲惶恐,前几日看似恨不得一口咬死她,今日却又肯跟她说上两句话了,冬青说是生辰的缘由,她隐隐觉得还有更多可能。

“少爷,您已经不生奴婢的气了么?”

叶莲没回应他的吩咐,反而大胆问道。

李兰钧将神思凝聚在笔下,并未回她,待到他下笔批注完几本文书,抬头见小丫鬟仍站在原地不动,执拗地等待他的回答,这才清清嗓子,不冷不热地说:“字练得如何了?”

这一句,就已算是他的答复了。

叶莲一点就通,得到回答后抿了抿唇,略带些许欣喜地回他:“除了名字,少爷教的一些简单的字也认识了。”

第48章 生辰她眼睛眯成月牙状,仿佛眉梢泛起……

“写来看看?”

李兰钧递笔给她,揭开文书换上一张废弃的宣纸,展开来后用镇纸压住摊平。

叶莲接过毛笔,手指紧紧握着笔杆,落下第一笔时笔尖颤抖得厉害,歪歪斜斜画了一横。

然后又落下第二笔,也是不太端正的一横。

李兰钧歪头,盯着她的笔尖皱起眉。

他欲开口纠正时,叶莲的第三笔已经收笔完成。

“费这么大劲,就写个‘三’字?”看纸上图画似的字,他终于忍不住评判道。

小丫鬟并未置笔,捏着毛笔在最上一横头顶添上两个浑圆的点,动作一气呵成,比方才要洒脱不少。

这下李兰钧不说话了,那张未仍有些褶皱的宣纸上、她鬼画符般的字,能瞧出分明是一个颇有稚气的“兰”字。

叶莲写画完,用袖角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带着些许腼腆与期许偏头看他。

她去菜市时特地找了帮忙抄书的先生学字,就是为了有机会写给李兰钧看。

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但认错总归比一直受他的冷待好,而且她那时想了一夜,大抵明白了错处主要在自己,更是要道歉了。

李兰钧的眼睛扑簌扑簌地眨了好几下,随后下意识抿嘴不言,将脸颊都憋得白里透红也没发出一声。

她竟在其中窥探到了几分慌乱,正要仔细去看时,一双大手盖了上来,扒在她脸上将她往后推着。

揉乱她额前的碎发后,大手的主人才幽幽吐出两字:“难看。”

叶莲在指尖缝隙里瞧见一只白玉似的耳朵,耳朵微微泛着绯色。

她忽然就开怀起来,双手拨开他冰凉的手掌,咧着嘴露出两只甜甜的梨涡:“少爷,哪里难看了?”

知晓自己被她看到窘迫之处,李兰钧恼羞成怒地撤回手,指指纸上的字:“这,这,这,没一处能看的地方!”

“这是奴婢自己学的,定没有少爷教的好,要不然……少爷教教奴婢?”

叶莲面上还是一片笑意融融,眨着亮晶晶的眸子又问。

李兰钧自然忍受不了自己吃瘪,他眼珠一转,忽地也展颜勾起一抹笑:“我教你?我上回教你的……”

后面的话被他拖得冗长无比,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味道——

“都忘了么?”

叶莲眨巴着眼等他说下去,却听到这一句,不由得细细回想起来。

见她还在冥思苦想,李兰钧憋着坏的心思蠢蠢欲动,索性抓起她的手,沿着指尖往手掌一点点摩挲去。

“莲儿的手好软,那时我就这样想了……”

他故意咬重“那时”,眼波流转,惹人遐想纷飞。

叶莲一阵悚然,终于想起是哪次“教”她!

她被烫似的抽开手,连连退了两步,看李兰钧的眼神像看鬼怪,又羞又怕。

得逞的李兰钧被她甩开手也不恼,意犹未尽地摩擦指尖,随后负手挑眉看她:“这就不要我教你了?”

瑟瑟发抖的叶莲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好了,不吓你了,”李兰钧大仇得报,收敛了笑意,朝她招手道,“过来,教你习字。”

叶莲只好一步三顿地挪到他身边,缩着脖子站在书案前。

李兰钧振振衣袖,握住她拿笔的手,掰开手指一点点纠正她的姿势,他面上从容不迫,却在教学中频频看向她的侧脸。

她的侧颜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眉目恬静,鼻上隐约能看到细小绒毛,那双总是让人无法忽视的眸子润润如玉,此刻正专注地看着笔尖。

门外几处芭蕉树,浓郁翠绿,阴满中庭。风吹叶乱间,挨在一块的人影动了动,随后高影聚拢向低影,形成相依偎的错觉。

……

正是乞巧佳节,大街上人头攒动,向来冷清的巷子都围聚了不少行人,女子相结伴走在街头,也有不少有情人相偕而去。

叶莲清晨就携着菜篮,拉着两名侍女出宅采买了。

此时正是菜肉新鲜的时刻,三人忍着被蚊蚋咬着脖子吸血的不适,硬生生从集市头逛到集市尾。

篮中积满各色肉菜,路过泥偶摊时,侍女又缠着她要买小泥偶回宅摆弄。

泥偶统一穿荷叶半臂衣裙,手持荷叶,除外形精细有分外,全无其他样式。

“怎么都是一样的打扮?”

叶莲瞧了半晌,没看出几分新意。

侍女凑上来挽着她的胳膊,笑盈盈地解释道:“这是磨喝乐呀,就只有这个样!”

“乞巧专有的泥娃娃,算是举国风靡了,其他日子不常见有卖呢!莲儿姐姐,咱们三人各买一个回去吧。”另一名侍女也跟着贴上来说。

李兰钧带到蒲县来的侍女年纪有大有小,但叶莲有贴身婢女的名头,所有人恭称她一声“姐姐”不足为怪。

她仔细打量了那泥糊的小玩意,最终决定买下:“多少文?”

摊贩道:“客官挑个喜欢的罢,每个的价都不一样,看眼缘来的!”

三个各选了一只磨喝乐,叶莲的眼缘最贵重,一眼就挑到了要价三百文的那只。

她死乞白赖还了半天价,最终以二百七十四文拿下,拿到手后叶莲摸摸钱袋,总觉得心头肉疼不已。

而后便是去购入节庆所需的巧果,果子局一时人满为患,叶莲挤在人堆里,恍惚像是回到了扬州帮李兰钧买花糕的时候。

店家经营有道,买一斤巧果送一对糖面捏的果食将军,叶莲看有赠品相送,又想到宅中人多,遂购置了十斤。

除下人们节日分食以外,李兰钧的生辰摆盘更是愈多愈好。

再在集市上逛了几圈,采买的物件快拎不下了,她才带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打道回府。

芝麻园里一派生机,趁着日头还盛,下人们张罗着晒书晒衣,宅中凡是能挂上的地方,都排满了书本衣物。

叶莲将巧果分发给下人,又替李兰钧打点了赏钱,这才收拾着手上菜篮迈开腿往厨房走。

烹菜容易择菜难,她把几篮菜分别放在两个如铁锅大的木盆里,着手开始清洗拣坏。

有二位伙夫大哥的帮衬,叶莲做得还不算太累,期间干完手中差事的侍女寻过来给她帮忙,厨房忙中有序,竟也能让她抽出空闲来染甲。

侍女们鸟雀似的在她身边嬉戏,凤仙花捣碎做的蔻丹用布包起来,裹在她手上花浆糊渗出陶红草汁,透着隐约的花草清香。

叶莲歪着头看被包裹得严实的指甲,心中期许它染出的好颜色。

厨房的小院落里充斥欢声雀跃,初来蒲县的首个佳节,芝麻园一改往日南园的沉闷,整个宅中活跃不少。

生辰逢佳节,李大知县这位活寿星却没尝到半点甜头,天没亮就爬起来上值,巡河勘查了半日,毛病像线头似的越扯越多,几乎费了他后半时日。

回到芝麻园时已月上柳梢头,宅中一如往常的亮堂,略过一盏盏灯笼,饭菜的香气扑鼻而入,他走到正厅时,侍从婢女站成两列,各自领头的为叶莲冬青。

厅中被用心布置了一道,张灯结彩,好不喜庆。

“少爷,先净手净面吗?”

冬青端着铜盆迎上来,话中是掩不住的欣喜。

他揣着一肚子火回宅,看到这一场面倒不知如何发泄了,于是语气百转千回,最终干巴巴地点点头,答应了一声。

叶莲便托着手巾上前来,浸湿水后拧干覆上他的脸仔细擦拭,擦完后又过一遍水开始擦他的手指。

李兰钧今日在河道边徒手挖了几处河土,一张脸快比锅底还黑,抓着淤泥的手快要掐出坑来,县衙一帮人蹲在他身旁,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上回在酒楼本性暴露后,就再也没装过,索性直接改为府衙时的作风,阴着脸随时要冷笑讥讽。

县衙内一群“下雨都怕雨点砸破脑袋”的孬人,更是战战兢兢了。

叶莲足足擦洗了三道有余,他一双纤长苍白的手才从土黄里褪出来,再看冬青手中铜盆,里面的清水已变了模样。

“少爷今日下值有些晚,是有事耽搁了么?”她将手巾搭在铜盆上,用另一方手帕净了手才抬眼问道。

李兰钧积压的怒气终于被开了口,此时正源源不断地外泄着,他咬紧牙根,皱起眉头愤愤道:“何止是有些晚,叫我摸黑回来岂不更好,省得浪费他县衙的灯笼钱!”

“看看我这衣服!”

叶莲顺着他的话看向他斑驳的衣摆。

“看看我这双靴子!”

叶莲又看向他那双分不清黑白的长靴。

“我再回来晚些,要被他们用泥糊成土地公相了!”

叶莲眨眨眼,赶紧附和道:“可恨啊,真是太可恨了!把少爷当什么了,一群老贼驴!”

听她捶胸顿足,恨不得破口大骂的样子,李兰钧稍微顺了气,从鼻间狠狠发出一声“哼”,便舒缓了脸色。

见叶莲还要咒骂,李兰钧假惺惺地抬手制止,作大方豁达之态:“毕竟是同僚,再骂也不能过火了。”

小丫鬟立即止住话头,低眉顺眼地配合他回:“是,奴婢受教了。”

哄也哄了,气也差不多消了,叶莲引着李兰钧坐在主座上,往他碗筷旁推了推巧果中最为有名的方胜图样果子。

“少爷今日生辰吉祥,吃了这巧果,姻缘美满、幸福一生。”

她眼睛眯成月牙状,仿佛眉梢泛起一层糖霜,满目沁着甜意。

座上之人身形一顿,几乎不可察觉地淡了神色。

第49章 维护“奴婢不想看少爷难过。”……

“你如何晓得今日是我生辰的?”李兰钧听完她的祝颂,忽然问道。

叶莲侧目看了眼冬青,回:“冬青告诉奴婢的。”

“哦,鬼点子真多,”李兰钧未多追问,随意说道,“我没说要准备呢,就私自布置好了。”

冬青尴尬地搔搔脑袋,顶着一张老实巴交的脸开口道:“少爷,毕竟是生辰呀……”

李兰钧用长筷夹起一只酥脆的巧果,他本不爱吃这类油炸点心,此时见叶莲满心欢喜,索性咬了一口以示慰藉,之后再未动过。

桌上菜式新颖,大抵都合胃口,不过他在河道挖了一天烂泥,着实吃不下多少。

挑挑拣拣吃了两口,李兰钧就置箸了。

“夜还长,我出门逛逛吧。”他见众人守在桌前看他用膳,踟蹰着不离开,便出言说,“你们去用膳也可,出门逛集市也可,随意。”

“明日各领一月例银,作赏赐了。”

众人纷纷谢赏,迈着轻快的脚步鱼贯而出。

叶莲和冬青站在他身侧,等着他起身。

“你二人不走?”李兰钧看了二人一眼,问。

冬青端着笑脸答:“少爷不是说出去逛么?奴婢不跟着不安心。”

叶莲跟着表忠心:“奴婢也想同少爷出去走走。”

门外灯火葳蕤,风一吹过,地上拉长的影子摇摇晃晃,仿若置身危楼。

危楼之上,李兰钧微微点头,迈开脚步往宅门走,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冬青,备车。”

一侧的冬青迈着急促步履,匆匆夺门而出。

庭中芭蕉叶扑簌着拍打廊柱,叶莲走在李兰钧身后,脚底踏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不疾不徐地行进着。

“少爷。”

她低头盯着脚尖,临出门忽然唤他。

面前清瘦的人及时停住脚步,让她险些撞上他的背脊,堪堪停住脚后,叶莲才怀着心思抬头看他。

李兰钧微微侧身,俯首回望:“怎么了?”

“您今日因何不开心呀?”

她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主动问道。

平日里他一有不快就是横眉冷眼、舌灿莲花,要将心头愤恨尽数宣泄出来才消停。

今日她讨巧卖乖,却不见李兰钧半分开怀。

李兰钧答非所问,别开眼几乎敷衍道:“还能有什么,县衙那些破事儿。”

随后不等她继续追问,拂袖走出宅门。

马车上叶莲几次要开口,都被他揭过去不再提起。

直到抵达城中繁华地段,扶着晕来如山倒的李兰钧下了车,她也没找到机会询问。

冬青守着马车,叶莲便带着他四处游逛。

街市上人人满面红光,都带着节庆的喜悦,李兰钧煞白一张脸,走在人堆里仿佛死人反生,一点瞧不出人样。

正是热闹非凡的时段,行人沿着河道放蜡制的“水上浮”,图样各异,水中一片蜡黄之物漂浮。

“堆积在边角处,难以清理……”李兰钧这只鬼终于有了活物气息,有气无力地盯着浮蜡评判道。

叶莲略微搀扶着他的手臂,让他不至于行路无形,闻他开口,思忖半刻才道:“少爷怎么还想着公务的事?”

李兰钧这才发觉自己处理文书魔怔了,竟然在游街赏景的好日子提起糟心公务。

他叹了口气,缓缓转头看向别处,掀起眼皮略微扫了一眼摊铺,又无甚兴趣地收回视线。

“无非是些市面上常见的物件,都逛腻味了。”

他说罢,随意拿起一只拨浪鼓摆弄,鼓面“咚咚”响了几声,他嫌聒噪,又插回摊架上。

百无聊赖间,李兰钧正捻着一撮茶叶细闻,忽闻有人抑扬顿挫地说着市井轶闻,欢笑吁叹声一声声如浪潮起伏。

他将茶叶放回簸箕里,循声而向前走去。

这些时日的说书人一般只说一个故事,叶莲不敢细想,连忙跟上去走到李兰钧身前挡住。

“少爷,这些东西没什么可听的,都是些粗俗话,脏得很。”她随口扯出一句谎话,双腿分岔站立,势要拦住他,“街口那儿有个卖磨喝乐的摊,咱们不妨去看看?”

李兰钧迟迟不回应,眸色几经变化,其中仿佛有万千黑云席卷。

“少爷,您儿时玩过磨喝乐么?”

叶莲扯开一抹笑,牵强地找话茬拖延。

没成想李兰钧面色更是难看,他眯起眼看着她,明明怒到极点,却还是不怒反笑道:“我母亲一年给我买一个,如今拢共买了三个。”

“让开。”

没等叶莲反应过来,他一手牵开她的手臂,兀自往人堆里凑去。

“某官员见强抢不成,便叫衙役拿着棍棒将书生的腿打断,让他万不能起身追赶,这才掳走了他的结发妻子……”

“那是一段如噩梦般的日子,妻子被夺去贞洁,整日侍奉某官员,竟怀上了不该有的骨肉!书生发誓要夺回妻子,拖着双腿爬到天香酒楼……”

说书人唾沫横飞,讲到激动处甚至站起身来,踩着矮凳慷慨疾呼。围观众人一阵冷汗,纷纷唾骂起“某官员”来,其中有大胆者更是直呼李兰钧的名姓,冠以各类污名唾批之。

“有银子强抢民女,没银子救济百姓?”

“这些个狗官,什么事都干不成,我们这么苦都是因为他们!”

“修个破河道还要张榜宣扬,不如直接给俺发点银子用实在!”

“……”

李兰钧站在边缘,听着满口胡诌一身热血从头凉到脚尖,脑中嗡鸣不止,他急剧地呼吸着,似乎很快就要窒息而去。

所谓传闻,必定是要带着艳情意味才让人津津乐道,越是离奇,越是不可思议,就更为人所追捧。

李兰钧自小就体会过的道理,如今亲耳听来却忽地一窍不通,五脏六腑皆灌入浆糊,麻木到无力迈步。

腕上有温热的触感覆上,他愕然回首,小丫鬟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腕,神色悲戚。

叶莲从话中回过味来时,为时已晚。

她踉跄着奔到李兰钧身边,见他痛苦,不顾其他径直拉拢过他的手腕,试图挽回失言引发的后果。

“少爷,都是假的。”

李兰钧一动不动盯着她,只字未吐。

“都是假的,都是他们编造的!”

声音铮铮,周遭几人被她的话引得频频回头,压抑着好奇窥瞧他们。

“也不假。我来这儿就任的确没安好心,的确把那人的腿打了个稀巴烂……不过,他得谢我只打断腿,没把他那双要科考的手一块打折!”

李兰钧从麻木里脱身,勾起一丝冷笑,出口的不知是真心话还是气话。

“少爷,您在说什么啊!”叶莲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说,声调高扬而急切。

“修缮堤坝您连日不曾停歇,比谁都上心,何况醉汉那事错在他,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胡话自污清白!”

她字字珠玑,急得就要冲进去跟那说书理论,人群看他们的眼神如同看过街老鼠,又恨又怕,纷纷避让开一条蜿蜒的小道。

叶莲说罢,不顾旁人眼光沿着小道走去,她还未走到尽头,那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就要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受着怖人的眼光,她也权当没看见,拨开人堆喝道:“分明没有的事!平白就要污人清白么!”

那说书一看招惹到不该惹的人,连忙收起马扎布摊,脚底抹油撞开人堆跑了。

叶莲奔到人群中央,一堆人把她围得严严实实,黑白的眼珠像水蛇似的缠住她,明明未有人出言,却像出口了千句万句咒骂。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胆怯起来,四顾茫茫,黑压压的一片里压根找不到一点熟悉身影。

无知无觉间,她下意识就想躲到李兰钧那瘦削的身躯之后,让他将自己护住、为自己鸣冤。

她紧抿着嘴唇,堵在喉咙里最常说出口的那二字,此刻她却不敢吐出。

不能让少爷身处这样的境地。

她脑中浮现出此句,而后又是反反复复,死忍着不出声。

“要落雨了!”

街上忽然有人高呼,从远处传到近处。

高呼过后,果然豆大的雨点稀稀拉拉砸在地上,叶莲额上落下一滴,雨水顺着眼睛往下划到脖颈,她揩揩冰凉的水珠,雨水顷刻倾泻入注,浇头而下。

人群霎时作鸟雀散去,奔走着避雨归家。

街道冷清下来,避走的行人里,只有二人如痴魔般立在雨里,被飘摇的雨水冲刷不止。

满城空荡,他们隔着大雨中的水流两两相望,叶莲伫足不久,便迈着大步走到李兰钧身边,抬起手遮住他的头顶。

李兰钧抬头看着叶莲为他搭起的小小避风港,那双手紧拢在一起,拼命遮挡着砸下来的雨滴。

他沉默地注视着,又无悲无喜地收回目光看向叶莲。

“这算什么……”

瓢泼大雨里,他的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叶莲却听得清楚,她张口欲言,雨水顺着脸颊流入口中,还未出声便积满一小潭。

她知如何作答都无用,索性直接牵起李兰钧的手腕,带着他一路走到商铺檐下。

檐下雨声点点滴滴,方才骤雨疾风,过后反而渐小,滴在瓦上不见凌厉之声。

担心李兰钧受凉染病,叶莲从袖中摸出已浸湿的手巾,捏着角就往他脸上擦拭。

李兰钧满面淌水,水痕顺着五官往下掉,叶莲才触到颊边,就被他一把捉住手腕不能动弹。

“少爷……?”她蹙着柳眉,面上又是心疼又是羞愧。

“为何替我辩驳?”

李兰钧阴沉着一张脸,哑声问。

他潮湿冰凉的指尖轻轻扣住她的皮肉,让手腕上显出几道浅淡的红痕。

“奴婢不想看少爷难过。”

叶莲未作多想,一字一顿回他。

第50章 啜泪“您尝。”将口中所含泪味渡给他……

袖摆垂落,他手上那几道新伤露出来,苍白的手臂上爬着数条暗红发褐的疤痕,如同嫩枝上趴伏的丑陋蠕虫,触目惊心。

“不想我难过?偏偏是你最惹我……”他低语着,最后几字被吞入腹中,再不见现出。

叶莲看着他的手臂,没由*来一阵鼻酸:“奴婢不知少爷的往事,不是有意提起的。”

明明他几次置她于死地,又递给她新生,雷霆雨露、变幻无常,她战战兢兢伴在他身边,时过境迁,竟让她甘心动摇,只记得依傍于他,甚至给予温暖。

扒下叶莲被牵着走的外壳,里面藏的是她自己从不愿面对的现实——她喜欢上李兰钧了。

她这颗铁石心肠早就半推半就,从了他的阴谋。

“三载、我与母亲其实只相伴到三岁,她过世后,我便被养在姨娘身边,而后又辗转到继母跟前……”李兰钧垂眸间,语气仍旧淡淡,“关于她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大部分都是他们讲给我听的,有时听着他们描述中的母亲,脑中也会浮起她温柔的面容。”

“她的样貌是我杜撰的,大抵是个很美很好的人吧。以至于她死之前,给我准备了最后一只磨喝乐,还有那年新裁的衣物鞋袜……为了我的生辰,足足撑了三日才撒手人寰。”

“她怕死在我生辰那日,是过了第二日清晨才去的,所以我生辰后一日,是她的忌日。”

李兰钧眼里已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放开手,整个人被笼罩在雨幕之下,阴沉的天遮盖住他的眉眼,叫她看得模糊。

“少爷,先夫人一定很爱您,”叶莲觑着他的脸色,略微舒展开眉头,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明日少爷得空,在家祭拜一下也无妨?”

李兰钧摇头,缓缓回道:“身无长物,言行无状,我无颜见她。”

“先夫人一定同老爷夫人一样,只盼少爷安好。功名富贵,都是身外之物呀!”

叶莲秉承一贯伶俐口齿,话中有理有据。

“你又怎知……罢了,”李兰钧出口的反问适时打住,忽然看着细雨绵绵,轻叹一声道,“看样子,雨要停了。”

檐外果然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不复方才滂沱。

叶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飘摇的风雨吹过屋檐,冷意翻起一阵发怵。她又看向李兰钧,他衣着单薄,浑身湿透,嘴唇不免泛着灰紫。

“少爷,您冷不冷?”她问道。

四周遮蔽处可见有多,她一边问一遍环顾一圈,想找更能遮风避雨之地。

“冷,如何不冷。”李兰钧将视线放回她身上,看她的眼神似乎在琢磨着。

叶莲找到一个绝佳位置,忙用手指着那里道:“少爷,那边有个拐角,不容易进风,我们去那儿躲雨吧。”

“麻烦,还要被淋一道,我不去。”

李兰钧端起他的娇贵架子,偏过头以示不愿。

“这样吹,您会受凉的……”叶莲小声抗议道。

雨声愈发轻细,李兰钧再抬头去看阴天时,已经不再落雨了。

他仰望着阴云茫茫的天空,攥成拳的五指一松,往旁偏离几寸,碰到另一指尖时退却一下,那只手一动不动地垂在裙侧,他的手拢上去握紧后,又交缠着十指相扣。

“不冷了。”

李兰钧的声音像被雨水冲刷过,带着瑟瑟的沙哑。

叶莲颔首,回他一个轻飘飘的“嗯”。

“我总是拿你没办法,该如何是好?”二人并肩站在檐下,李兰钧偏头,看见小丫鬟埋着头,睫毛扑朔。

“奴婢不知,奴婢对少爷也是全无办法……”

小丫鬟声如蚊蚋,偷偷抬起眼看他,对视后又装作看向别处,眼神游走在街市上。

“是么?”

李兰钧一张俊脸已凑到她跟前,小兽状歪歪头,只等着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少爷……”叶莲窘迫地看向他眼中,眼神飘忽。

他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略微直起身,用唇轻柔抵住她的额头,小啄几次,又吻到鼻梁、眉目、鼻尖……最后落到唇上,碰一下,又收回,再碰一下。

叶莲闭着眼,用手指扯住他湿濡的衣袖,像树木那样等待鸟雀在枝桠间啄食。

瓦上滴答落下贮存的雨水,泥泞的路面一片又一片水洼,有人踏破水洼,持伞走到数丈外,伫足静待他们。

“冬青来了。”她稍稍退开脸,在他耳边轻喃。

李兰钧用鼻尖划过她脸颊,停在发髻之处,随后低低回应一声:“嗯。”

他牵着叶莲的手走出屋檐,接过冬青手中的伞时也未曾脱手。

马车颠簸,车内暖香熏人,软塌之上,湿漉漉的二人抱在一块,未有只言片语,仅存耳鬓厮磨。

她的发髻有些松散了,碎发落在颊边,用来固定的珠钗不知踪影,满头徒留一支铜钗险险簪住脑后一袭长发。

衣裙贴在肌肤上,上衫挂在肩头垂垂欲坠,下裙散乱地垂在李兰钧膝上,被撩起一片露出裙下的薄裈。

不知几时,马车徐徐停下。帘外冬青附在帘边,压低声音道:“少爷,到了。”

李兰钧帮她抚开散落的鬓发,率先起身踏下马车。

她整整衣裙,低着头也跟着走到车架上,欲要下车时,却见李兰钧立在车旁,向她摊开一只手。

叶莲将手放在他掌心,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攥,把她往下拉。

她趔趄一下,摔下车去。

随后撞到瘦削的胸膛,那人受力往后退了几步,未等她反应,大手将她打横抱起。

“少爷……!”叶莲连忙勾住他的脖子,惊呼着出声。

李兰钧没答应,抱着她踏进芝麻园,园中众人见这架势,纷纷退避三舍,给他让出一条路。

叶莲把头埋在他胸口,半点不敢露出示人。

拐过一道转角,就到了寝居,李兰钧踹开房门,三步并作两步把她放在榻上,站在榻边却不动了。

叶莲坐在床沿,眨着眼睛看他。

冷风从门口灌进来,吹过她未干的衣裙,叶莲冷不丁打了个寒战,随后往床帘处缩去。

冬青方才走到门边,见屋内情形,连忙躬身带上房门。房门还未关紧,李兰钧不冷不热的声音便传了出来:“给我拿壶酒。”

冬青赶忙应道,撒腿就去找酒。

屋内烛光摇曳,叶莲缩在床边的模样仿佛那夜初识,而今景象又要复现,却是另一番境地。

“少爷害羞了么?”小丫鬟从床帘一角探出头,眨着水灵灵的双眸看着他。

李兰钧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这才从阴影中显现出来,被她一戳破,更是红到了耳根。

“胡……胡说!”

他仓皇地反驳道,一转身坐到桌前不看她的脸。

冬青那提酒到得有些迟,李兰钧往杯中沏了满杯,连喝了两盏才回头看叶莲。

殊不知叶莲已踱步到他跟前,站在他身侧夺起第三杯酒一饮而尽。

“可以了吗?”她问。

“你当下还有机会可走。”他不答,反而提醒道。

“少爷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愿给奴婢退路吗?”她垂眸,有些不解地继续问。

“不行么?”他抬眼对上她的眸子,语气莫名有些心虚。

叶莲见他一副踟蹰的模样,轻移脚步,作势就要离开,她走到门边,手指刚碰上门闩,桌边那人就低喝道:“你敢走!”

“少爷到底要奴婢走还是不走?”

她回首看过去,明知故问。

“你过来,我要你留下来……”李兰钧眼中迷朦,不自觉就吐露心声。

他抬起手招了招,叶莲便知趣地走到他跟前,与他俯首而望。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李兰钧双手缓慢扣住她的腰肢,仰头看着她道,“只要你不走,只要你陪我。”

叶莲抚上他的脸颊:“奴婢想要……”

她愣了一下,及时止住,换了句话说出口:“奴婢就在这儿,哪都不走。”

她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李兰钧冰凉的脸,触碰到他唇角时,又很快收回。

“奴婢买了一只磨喝乐送给少爷,这样少爷就有四只了。”

李兰钧似有触动,皱着眉淌下一行眼泪,压抑着哭腔说道:“你不要可怜我。”

“不,不可怜,”叶莲紧接着回,她用手指揩了揩他的泪,细声说,“奴婢喜欢少爷,不是可怜。”

他眼中溢出更多的眼泪,如稚水般清浅濛流。

叶莲忽地垂首,用唇一点点吻住那些泪,啜啜饮下,只觉满口咸涩。

“少爷的眼泪是苦的。”她忽然在细吻中出声,在他眉眼上作答。

李兰钧颤动眼睑,沙沙回道:“骗人。”

“您尝。”

叶莲覆唇去贴吻,将口中所含泪味渡给他。

李兰钧抬手拢住她的散发,扣住后颈深尝苦涩。

阑珊夜色暮薄,对满目,狂花乱絮,一室好风光。

榻上香汗淋漓,细翦明眸层叠,腻玉香兰,帘帷之间,素手抚上薄背,李兰钧细微发着抖,他的脊背隆起硌人的骨突,摸上去像一排连绵不绝的山脉。

墨发散落在叶莲面颊,伊人低语似娇莺:“少爷……”

“你好瘦呀……”

李兰钧俯身,睫上一滴细汗垂落在她眉心,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在她耳边答一句:“你倒是胖了些。”

烛摇层影,欢愉渐入佳景,一声声堪听。

门外雨似薄纱,又渐密了些,雨打芭蕉叶,宽大的叶片垂坠着承浥雨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