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蒲县处地低洼,又是河流下段,周边临近州县的水患处理不妥,皆会往低处泛滥,处理起来相当棘手。”
“大人,其余下官都按指示行事,也做了调整和完善,但水患根源在于中上游,我们只能尽量避免,行事较为被动……不如咱们移步灾区?”林晋忠岔开话题,转而提起灾情。
“塌山的泥石清完了吗?”
李兰钧问道。
林晋忠不敢多加掩饰,老实说:“下游河道本来好好的,这一塌方,外加上流河道也出了不少问题,该堵还是堵,就算清了也于事无补了。”
李兰钧也不跟他多闲话,点点头接过他的话头:“知道了,走吧。”
他忽然想起什么,往帘后瞥了一眼。
“到那后找个郎中来,我这一身伤都未处理过。”
趁林晋忠点头的空隙,他抬手掀开门帘,从庙中探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他修长苍白的指掌一握,拉出帘后一直驻足的小丫鬟。
李兰钧就这样攥着她的手,把一截藕放在她掌心:“才摘下的。”
叶莲拿住莲藕,缩回手道:“谢少爷。”
雨中众人探头探脑,李大知县那些市井传言纷沓而来,传闻中的美艳婢女款款而出,竟是一名稚气未脱的青葱少女。
林晋忠一见她,便了然于心地止了后话,唤人递来一把伞送到李兰钧手中。
李兰钧撑开伞,遮盖住叶莲的头顶。
叶莲仰头望了望,又专心看脚下的道路,她步履蹒跚地踏出几步,李兰钧就耐心地跟在她身边,面上全无不耐之色。
这下连林晋忠都是一幅见了鬼的神情。
这小丫鬟到底有什么神通,能降住鬼见都愁的李兰钧。
“你当心些,不然落下病根就真成瘸子了。”李兰钧一时柔情,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口道。
“那也是少爷害的。”叶莲盯着脚下泥泞,嗔怪道。
“又是我了?我可遭不起这大罪。”
李兰钧也不恼,一字一句回她得认真。
众人一阵牙酸,揣着各样心思退开一条道,由着他们走到前头。
乌云遮日,几日不见天晴。
坐到马车上时,叶莲拎起裙角,下摆濡湿一片,滴滴答答掉着水珠。
“别折腾了,到镇上给你换新衣裙。”
李兰钧拍开她要去拧水的手,又抓住放在自己膝上。
“少爷也是,可不要感了风寒。”
叶莲瞧见他一侧肩头湿润,也提醒道。
“我这一身都是伤病,多个风寒不多。”
李兰钧经她提点,忽然想起自己的新旧伤病,不由得隐隐作痛起来。
他这样吊着一口气的身子骨,饱经磨难后,隔三差五的病痛也没找上门,大约是伤病过多,没地方落脚生根。
舟车劳顿加上身上的伤,李兰钧娇贵秉性又窜了出来,走走停停,生生磨了小半日才抵达乌石镇。
镇上零零散散几个路人,县衙众人在客栈落了脚,沐浴更衣、净手用膳,又蹉跎几寸光阴。
天色渐晚,一行人才再度启程往坍塌处去。
叶莲从郎中那得了几瓶疮药,再给伤口换了新的布条,其余伤处大多结痂,草草处理后又跟着李兰钧踏上了马车。
李兰钧伤得没她重,处理起来却要棘手很多,譬如手指上一处刮伤,都要用上好的伤药反复敷擦几道,直到他满意为止。
一丁点伤痛被他扩大成重伤,哼哼唧唧嚷个没完没了,明明有些早已结痂脱落,无意触碰到也要痛哼一声,以示伤势危急。
他在破庙里那点吃苦耐劳的美德忽然被踹到沟里,取而代之的是一贯来的骄奢淫逸,比茅坑还臭的脾气也翩然而至,二者相辅相成,李兰钧又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李兰钧了。
“这哪儿找来的郎中,我手腕上三寸的地方还有处淤青都没瞧见,白拿这么多赏钱!”李兰钧病怏怏地歪在一旁,指着腕上的一块淤青忿忿不平。
“用的伤药也是道不出名姓的,往里边放点烂草根都是药了……”
叶莲听李大少爷一通抱怨,舌灿莲花、口若悬河,一句话说完白眼都要翻上天了……莫名觉得安心。
坍塌地处离镇上不远,他还未发晕胸闷,马车便缓缓停下,立在原地等主人下车。
叶莲拾起车厢角落的伞,率先掀帘而出,扶着车架跳下车撑伞等他。
她支着伤腿斜斜站在车侧,车上李兰钧优哉游哉探出半个身子,待车夫放好轿凳才踏下车,环视一周后躲入叶莲伞中。
不远处被泥石淤堵的河道已清出一半,浑浊的河水顺着逼仄的河道往下冲去,气势汹涌,险些拍倒一名运沙的役夫。
李兰钧提着衣摆再往前些,河道旁的田地被冲烂得一干二净,好几处积洼着高到脚腕的泥水。
林晋忠携着县衙、里正众人跟在他身后,一个个皆由自己或下人撑着伞,与雨中的役夫大相径庭。
“县老爷来了!”
“县老爷来看咱了!”
清理河道的人群中有人抬头,见到他们后向后高声喝着。
役夫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往他们这边凑上来。
乌泱泱的人堆顶着雨走到李兰钧跟前,在几步之外驻足,站成不太整齐的队伍。
一旁撑伞的小厮提起手中明灭的灯笼,昏黄的灯火渐渐照亮役夫们的面貌。
有青年,有明显稚嫩的少年,还有两鬓斑白的老者,妇人……灯火晃过每一张脸,每一张脸上都是掩不住的期盼。
“怎么……”李兰钧张口,一时失言。
人群里钻出一个底气不足的身影,一直未露面的主簿顶着满脸雨水,讪讪笑道:“大人,乡亲们非要帮忙,下官拦不住……”
李兰钧再看一圈周遭人等,顿感心头刺痛,他与叶莲对视一眼,轻声颔首道:“去吧。”
叶莲便握着伞走到主簿身旁,盖住他发抖的身体。
“河水湍急,老弱妇孺就不必在此涉险了,剩下年轻力壮的加把劲,争取早日疏通河道,之后再一一解决其余问题,”李兰钧扬声道,雨珠打在脸上竟生疼,他又一沉声,蹙眉开口,“李某谢过大家一片真心。”
“大人,我家的地、今年的收成……”有妇人往前半步,含着一包泪问。
“我家五口人也无处可去了啊!大人!”
“没粮食吃,更没地种了,该要我们怎么过啊!”
一人出声诉苦,便有更多人含着苦涩开口,滂沱一场大雨,有几十颗落在地上是温热的。
浇头的雨敌不过面前声声哭诉,李兰钧愣在原地,喉头不免发涩。
“县衙会给大伙一个满意的交代,乡亲们敬请放下心来,这场天灾落下的难,统统都会处理解决。”
一旁林晋忠代替他高声宣扬,以稳住焦急的民众。
得了口头安慰,众人互相奔走告知,而后留下青年壮丁,继续不敢耽搁地搬运泥沙。
李兰钧回头,见林晋忠也踏出伞下遮盖,立在雨中看着河道不语。
“贴出告示,凡帮忙清淤疏通的人员一律赏粮,按日结清。”他咽下唾沫,吩咐道。
“县衙运过来的赈灾粮恐怕只够粥舍布施,还有救济受灾严重的灾民,也是一份大头支出。”林晋忠转头看向他,据实以告,“能匀出来的余银大抵要用空了,上面的批款和粮食还不可这么快到达……”
“后面的赈灾用度,从我私库中拿。”
李兰钧咬牙,终是开了口。
“大人,批款应会在月余内发放,何不……”林晋忠皱起眉头,不忍心道。
“又不是用你的钱,你心疼什么?”
李兰钧干脆给他一个冷眼,直接否决。
“赈灾不是小事,数额不小啊!”林晋忠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水,此话说出,带着些许恳切。
“我知道不是小事,等府衙审批,又要上到省司,再等朝廷批准要等到何时去了。”
李兰钧回驳道。
“府衙那头还没动静吗?”
他又问。
李兰钧来此未带太多钱财,库中余银所剩不多,就算倾尽所有也不一定能凑齐赈灾款项,终究还是要靠上头调拨。
林晋忠讷讷道:“还未……”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我写一份加疾文书到扬州去,让他们尽快处理。”
李兰钧甩甩袖子,做出了决定。
“灾款还未下拨之前,先跟士绅商户们借,以县衙的名义打欠条!”
他再睇一眼湍急的河道,役夫们昼夜不停地清理淤堵、搬运沙石,却敌不过源源不断冲下来的淤泥碎石。
该如何处置,他自己都拿不准主意了。
李兰钧此时满脑棉絮,几乎思量不清,盯着河道不知看了多久。
漆黑的夜里瞧不清他的面色,叶莲只看到他忽然转身就走,没出两步便栽倒在地。
周遭众人皆被他骇得不轻,手忙脚乱地要去扶他。
叶莲拨开人群上去抱起他,同小厮一起将他从泥泞的地上拉起,低头只见雨水打在那张惨白如鬼的脸上,她上手去摸他的脸颊,惊觉滚烫。
第57章 罢工“云翳山,第十一代弟子,晏雨声……
李兰钧连日积压的病终于在一刻间爆发,首先来的就是风寒热症。
乡里几个有名的郎中一齐出动,围在他床前踱成了热锅蚂蚁。
“怎样了?病得严重吗?”林晋忠抓着一个郎中就问,急切地等待答复。
那被他抓得紧紧的郎中擦了擦冷汗,躬身道:“大人的病有些复杂,先天弱症不说,以往也有陈年旧疾久不愈,加上热症,需得好好斟酌用药才行……”
“如今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大人病倒已是坏事,还醒不过来!你们好歹给我想个方子出来,不然耽搁了赈灾,都没好果子吃!”
林晋忠攥着郎中的肩膀不肯放手,咬着牙晃了晃他的身子,话说得直白不堪听。
一旁主簿赶忙拉住他,好说歹说,才让他放了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开始论起灾情来,站在客栈厢房里乱成了一锅粥。
叶莲跪坐在床边,拧干巾帕后给李兰钧擦脸,他身上仍旧烫得吓人,全无好转的迹象。
她只能一遍遍用凉水给他擦脸擦手,以让昏迷的李兰钧能好受一些。
躺在床上的李兰钧晕得也不安稳,眉头紧锁,牙关紧闭,瞧不出一点轻松样,看着像被困在梦魇中走不出。
“少爷,少爷……”叶莲用手掌贴在他的额头,凑到耳边轻轻唤道。
那边正吵得不可开交,这边她伶仃地坐在地上,出声几乎要被淹没。
“各位,”叶莲只感觉脑袋嗡鸣,忍无可忍地站起来高声打断他们,“知县大人如今正在病中,能否借一步谈话,让大人好生静养?”
一时寂然,众人不悦地看着这身分不明的小丫鬟,又想到她此前的待遇,最终怵了她身后的李兰钧,踏出房门往楼下走去了。
林晋忠走前仍不放心地顾看几眼,交代她道:“若大人醒了,及时过来禀报。”
叶莲颔首,应了声“是”,便接过伙计送来的汤药关了门。
门外纷杂,门内寂静如空。
她把汤药端到床边,凑近嘴边吹了吹,直到吹得嘴上发酸,那碗汤药才从滚烫变成温热。
李兰钧睡得昏沉,呼吸声也带着病中的黏腻,她掰过他的脸让他侧着头朝向自己,捏着瓷勺把乌黑的药送进他嘴中。
汤水顺着边缘从嘴角溢出,洇湿枕上布料。
“少爷,您张张嘴啊……”叶莲用手抹去他唇上的污渍,紧绷着脸道。
李兰钧听得懂似的咂巴咂巴嘴,尝到苦味后瘦脸皱成一团,索性不再张嘴,将牙缝都闭紧了。
叶莲正要再去喂,却见床上之人挣扎着睁开双眼,人都没瞧清,就幽幽吐出一句:“拿纸笔来……”
他眼中混沌,分明不知虚实梦幻。
“少爷,您先喝药。”
她握着勺柄递嘴边去,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引得李兰钧阴着脸退后。
那勺汤药还未贴上嘴唇,他就抽出手将叶莲的手腕按住了。
汤药洒在床榻上,叶莲手腕上仿佛圈了一层炭火,烫得可怕。
“拿来……!”李兰钧固执地重复着。
叶莲无奈,只好去桌上拿笔墨,又搬了一张矮桌放到床前,等待李兰钧的动作。
“扶我起来。”他说话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身上却无半分余力。
叶莲忙去扶他,搀扶着他坐起身子,李兰钧就摇摇欲坠地坐在笔墨前,抬手下笔。
他的字几乎看不出之前风骨,颤颤巍巍得只比叶莲的字好看些,字迹潦草,但尚能分辨出其中蕴意。
“印、私印……”
书毕,他又撑着一口气说道。
“不盖官印,要盖私印么?”叶莲向他确认一遍问。
李兰钧垂下头默认。
“明日大早奴婢会送去驿站的。”叶莲会意,从衣架挂着的外衣袖中取出私印,毫不拖泥带水地往书信上印上两方红泥印。
“要快,”李兰钧言简意赅,声量愈发清浅,几近无声,“巡河督查交给你。”
他整个身子都要压在叶莲肩上,脱力地往下坠去。
叶莲稍微扶着他的胳膊,将他架了起来,听罢又在心底反复斟酌几遍,末了应了声“好”,情形至此,反倒无言。
怀中人颔首,就在叶莲以为他已睡过去时,有轻浅一句从他唇中脱口而出——
“等我病好。”
前几句匆匆交代政务,只有这最后一句,在强弩之末里让她安心,聊表心意。
叶莲如鲠在喉,只能频频点头。
李兰钧挣开她的手,滑落到榻上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
午时歇息,役夫们坐在塌落的碎石上短暂休息。
在县衙底下帮活较为松快,三餐有了着落,不论喝粥还是吃叶菜就黍饭,总归是有东西填肚子的。
新任知县是个愣头青,给下面施放的粥是白米熬的,又稠又多,全不像赈灾的做派。
有米,自然就有蛀虫。
眼看着米粥越来越稀,就快变成刷锅汤水了,填不饱肚子,役夫们满腹不忿,偏偏今日杂役只推着半桶稀粥,眼睛往里看去,竟比河水还清。
有人当场就掀翻了粥桶,一呼百应,众人闹着要罢工。
县丞两头跑,主簿四处借款,知县卧病在床,管制着他们这帮糙汉子的,是一个豆芽菜似的跛脚女人。
这名女子每日从河道徒步走到各个粥棚、庇所,一一打探情报、问询状况,又走回河道监工,循环往复,足足有小十日。
役夫们吆喝着讨公道,与撑伞的女子撞了个正着。
“大家这是要去哪儿?”
叶莲往周遭粗略看了一眼,平静地问候道。
众人七嘴八舌一齐开口,说得不清不楚。
为首的人个头高大,却长着一张平易近人的青皮白面,他客气地朝她作了一揖,回道:“姑娘,我们苦役半月有余,如今食不果腹,要罢工。”
说得十分准确,但过于准确就透着一股老实劲,以至于有些滑稽。
叶莲没忍住笑了出来,捂着嘴遮住笑意,弯着眸子说:“你真有意思。”
小白脸一愣,登时就成了小红脸。
“县衙每日发放粥汤,怎么会吃不饱肚子?”叶莲收了笑容,正色道。
头目败下阵来,其余人自然没了气焰,乖乖站成一片闷葫芦,正安静着,好一会儿才有人低声诉苦:“姑娘,你自个儿去看吧,那哪能叫粥,分明是水。”
说罢,众人让开一条道,给叶莲亲自查看。
叶莲走到打翻的粥桶边,里面剩了一点汤水,她仔细一瞧,果然在水里没见几颗米粒。
“官老爷们识字知理,看不上我们这卖力气的行当,但也不能这么忽悠人啊!”
“前面还能吃饱,这后面送来这些,只能解渴用了。”
大家不免抱怨,围着叶莲等她给说法。
叶莲蹲久了伤处疼,撑着泥地站起身,神情严肃:“明日送来绝不会是这样了。”
话虽出口,但事却还未有法子解决,总之,先稳住役夫们再说。
她硬着头皮想,面上冷静,心下已成乱麻。
赈灾粮的事早就东窗事发,发放来十石米,一层层剥削下来,真正到灾民手中仅有五石不到,钱款亦是如此。
挪用是挪用了,一问起来就捶胸顿足,仿佛为了灾情已经倾家荡产,话说得坦坦荡荡,亏心事做着都不曾后怕。
有些又仗着自己借了县衙钱粮,一朝飞升做东家,捏着把柄神气得很,病榻上的李兰钧心有余力不足,暂时没拿他们如何。
“今日的餐食……我让镇上馆子送些好菜来,算是给各位兄弟赔罪了。”
叶莲摸摸袖中钱袋,心道没带够钱,又要回客栈去取,一时头疼不已。
役夫们得了交代,纷纷应声说好,便没再纠缠了。
她转而从河道的泥路往回走,腿脚较往前已是大好,却还不能多受力,所以走起路来一高一低。
车马停在不远处,方走到一半,身后就有脚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停,脚步也跟着停下。
“还有事吗?”叶莲转头道,见是那位说话古怪的男子,不免驻足等他开口。
役夫们除了衙役,还有半路被招人告示聘用的闲杂人等,身世背景不详,什么人都有。
这名男子衣着朴素,但与平头百姓略有不同,看打扮面貌不像长期苦力之人,倒像书生。
“姑娘要、要怎么做?”男子有些局促地四处瞟看,说话也不太顺畅。
叶莲随口应付道:“处置是大人的事,我也不大明了。”
“大人……”他咽了咽唾沫,将要出口的话止住,换成另一句,“赈灾粮可换更为低廉的粗食杂粮,能填肚子尚可。”
叶莲估摸着他未出口的话是否认李兰钧的策略的,这男子话说不清,但还是通透的。
“你为何给我出主意?”叶莲矢口问,无意道出决策之人是她自己。
男子一顿,面上神情舒缓了许多,他提提嘴角,好像是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
“那你怎么会的?”叶莲问。
“从前同师父游历,见过,所以说给你听。”男子也不避讳,直接道。
“你是做什么的呀?”提及师父这类字眼,叶莲不免好奇。
男子垂目,老实巴交地跟她交代:“道士,云翳山,第十一代弟子。”
叶莲见他一股脑地说着,又觉得好笑,遂笑眯眯地道:“难怪看你——”
话未说完,男子一箩筐说了背景,抬起眼愣头愣脑地看着她,木讷地补充最后几字:“晏雨声。”
第58章 看相她像云翳山上的春粉梨花。
叶莲止住后话,笑着称他:“晏公子。”
“我的确是没想到,多谢你出主意。”
见她坦荡,晏雨声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下来,回道:“不必言谢。”
说罢,不打一声招呼就背过身疾步走了。
叶莲也不多驻足,转身往马车走。
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倒是有了,但如何运用起来还是要经过李兰钧的确良。
李兰钧病了这如数日,彻底清醒过来才不足三日,刚醒就去校对借条、处理政务、跟进灾情……一刻不曾耽搁。
叶莲体谅他病重,极少数跟他谈起麻烦,大多都私下解决了,解决不了的才同他商议。
客房的香炉燃着上乘香料,烟雾缭绕,纠缠着环在桌前的李兰钧身旁。
叶莲嗅着熟悉的芙蕖香,推门而入。
“少爷,河道那边出了点状况。”她走到案前站定,直接切入主题,并未过多招呼。
“粮食的问题?”李兰钧倦倦掀起眼皮,神色萎靡。
“是,役夫们因餐食缺斤少两,便有了些怨言,奴婢去确认了,确有其事。”
叶莲说着,挪开案上香炉到远端。
“个中人员我已经清点出来了,不过……林晋忠叫我暂且不要戳破,”李兰钧用狼毫笔轻轻点点砚台,眉头微皱,“我正为难呢,莲儿,你说要如何?”
“既然清点了人员,县丞大人为何又有顾虑呢?”叶莲略过他的问话,反而不解地说。
李兰钧抿嘴咳了几声,又拢拢肩上外衣,才缓缓答道:“水至清则无鱼,他怕操之过激,反而引得那些人跳脚坏事。”
叶莲本不解其意,他一解释,又觉得有几分道理,点着头回:“大人考虑得周到,少爷可寻个折中的法子?”
“折中么……”李兰钧耸耸肩,惨白的脸露出丝丝烦躁,“那就先让他们逍遥几日吧。”
“怕也只得这样了。”
叶莲忽而想起粥汤之事,脸上稍微有了些笑意,向李兰钧说明道:“少爷,粥食问题大抵能解决了。”
“怎么说?”
“白米白面易被底下人贪赃,不如换成廉价的糙米杂粮,虽难以下咽些,但也能避免被易换贪拿,受灾百姓又可填饱肚子,不受饥苦。”
叶莲情理具言明,只等李兰钧定夺。
李兰钧眼珠骨碌一转,忽然定在她脸上,病气都消减了不少。
他面上愉悦,出口问:“倒是可行的办法,你自个想出来的?”
叶莲摇头:“不是,役夫中有个见过世面的好心人同我说的。”
“见过世面还来做苦差?”李兰钧绝了一个心头大患,语气都稀松平常起来。
“他是下山游历的道士,想来是体会人世种种,不论贵贱吧。”叶莲说得头头是道,末了还笑着说,“少爷,我一看就知他不是凡人,果然看准了!”
这句话把李兰钧心中那坛陈年老醋一脚踹翻,四散而出满面扑鼻的酸气。
他冷了脸,阴恻恻地道:“你近来说话文邹邹的,跟谁学的?”
叶莲睁着无辜的双眸,“啊”一声疑问后眨巴着回:“可能是跟少爷学的吧……”
李兰钧仍是一张臭脸,他伸出手摊开,朝叶莲勾了勾手指。
叶莲便如同受蛊惑般搭上他的指掌,一步步走向他身侧。
李兰钧热症几经升降,这几日又烧着,所以手掌湿漉漉的,带着潮热。
“骗人,”他捏捏她的手,将她拉近凑到身前,“我就该拘着你,让你走不开半步。”
叶莲还未来得及回,就听他气鼓鼓地发问:“那道士是老是小,是俊是丑?”
“年轻,相貌……尚可?”叶莲迟疑着回道。
没成想李兰钧立即就黑了脸,倏地把她往身上拉,叶莲一个趔趄,一只腿跪在他腿间,身子扑在他肩头。
“尚可……和我比如何?”他没头没脑地问,呼吸吐在叶莲唇上。
叶莲眨眨眼,认真思索一番回:“没看仔细,少爷为何偏要跟人家比?”
“没看仔细你说尚可,明明就是看了不止一道!”
李兰钧不理会她的话,嗔怪道。
叶莲捉摸到他的心思,忽而一笑,露出两只梨涡:“看了是看了,但要比较……还是少爷更俊俏些。”
“只是一些?”
“许多,不,跟少爷比不了。”
叶莲连忙哄道,眉眼弯弯地盯着李兰钧的病容打量。
李兰钧抽出手遮住她的眼睛,语气有些别扭:“病着呢,不好看。”
“哪儿不好看?让奴婢仔细看看?”叶莲偏着头非要瞧看他的面貌。
李兰钧又覆手去遮住脸,怎么都不让她细看。
“不许看,再这样我打你了……!”
他别过脸,语气又不愉悦起来。
“少爷要怎么打?”叶莲握住他遮在脸上的手,将他的指掌放在自己的脸颊,细声细气地问,“掌嘴么,少爷要掌奴婢的嘴么?”
说话间眼里亮晶晶的,饱含着笑意。
她这些日子习惯自称“我”,这回称“奴婢”是有意为之,故意挑衅李兰钧。
李兰钧咬着牙看她,忽然凑上去,在她唇上狠狠咬下一口。
“嘶!”
叶莲吃痛地往后躲去,她抿抿嘴,尝到一丝甜腥。
李兰钧看她吃瘪,捂着嘴边咳边笑,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中开口道:“掌……掌你的嘴、知道错了吗?”
叶莲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红着脸给他顺气。
她唇上一片湿濡,下唇有两点突兀的红痕,是李兰钧齿间两颗尖牙留下的。
“你以后不许跟那小道士说话,知道吗?”李兰钧平息了咳嗽,好整以暇地说道。
叶莲从椅子上退下来,站在他身前,抗议道:“少爷未免过于蛮横了,连我同谁说话都要管束。”
“不许。待我病好,可不想看你们有说有笑的,碍眼得很。”
李兰钧摆起他的少爷架子,不管不顾地直言。
叶莲不情不愿的点点头,回了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是”。
虽然嘴上这样应,但在河道碰见了难免不打一声招呼。
叶莲按李兰钧的吩咐开始整改伙食,刚提出整改时免不了一顿批斗,叶莲拖着一条伤腿从村头被议论到村尾,好在她心宽,没往心里去。
不过有时结算工钱,休息的晏雨声会凑上来帮她算账。
叶莲算账奇慢,掰着手指头想破了脑袋,面前的人已把一半都算出来了。
“叶姑娘,算错了。”
晏雨声算完,还要检查她稀里糊涂的“课业”。
“啊,三百五十九文,不对吗?”叶莲看着账目皱着眉头道,又抬头看看他。
“多算了十五文。”
“哦,我这就改,”叶莲低头写出几个歪七扭八的字,“还有其他错处吗?”
晏雨声摇摇头。
叶莲看着旧木桌上的白纸黑字,抹抹汗松了口气。
她这些日子抽空习字,这才勉强能写出些东西,不过前面的人名她几乎认不全,都是由晏雨声代笔完成。
“好了,我给大人报上数目,大约后日以前就可以给你们发工钱了。”
叶莲置下笔墨,拿起纸张抖了抖晾干。
“你的字是谁教的?”晏雨声看着面前飘忽的纸张,出声问道。
叶莲偏过头,有些骄傲地告诉他:“少……大人。”
“不好看。”晏雨声评价说。
他一向来寡言,又总顶着个木头脸,说话也十分古怪耿直,叶莲只当这是修道之人的特殊之处,没多计较。
“大人也说,晏公子也说,我怎么看着还不赖呢?”叶莲歪歪头,仔细端详自己的笔迹。
晏雨声跟着看看字,又看看她。
“师父说,这是狗爬字。”
他又说道。
叶莲失笑,无可奈何地嘟囔:“有这么难看吗?”
“不难看,只是不好看而已。”
叶莲侧目看着他,仿佛在问:这两者有何区别?
晏雨声像是听懂她的话,接着说:“我以前也写成这样。”
“多久以前?”叶莲颇有耐心地引他往下说。
“六岁,一直到十四岁,师父都是这么评价的。”晏雨声抬头往山头望去,语气并无波澜。
“你才学,写得比我好。”
铺垫这么多话,最终就为了说这最后一句,说完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谢。”前面还以为你在骂我。后面的话叶莲只在心里嘀咕,面上还是十分祥和地笑着。
“在这儿待完,后面晏公子往哪去呢?”
叶莲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青翠的山岭,随意寒暄道。
“不知,我从未单独出过门。”
晏雨声实诚地告诉她。
“师父让我至少周游一年才能回去,如今不及半载,我还不能回山上。”
叶莲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他成了一朵风雨中的小白花,单纯得不止一点半点。
“你有钱吗?”她问。
“有,不够可以去挣。”晏雨声回。
叶莲打量他的身子一圈,劲瘦高挑,是干苦力的好料子。
他的手因常泡在水里,有些发白发皱,手上也受了不少擦伤。
叶莲又收回她一开始的想法,委婉地提醒道:“其实不做苦力,你也可做些别的事挣钱*。”
晏雨声转头盯着她,道:“我会看相。”
“真的么,那太厉害了!”叶莲刚才的忧愁瞬间烟消云散,她凑上去腼腆地问,“可否给我看看?”
晏雨声颔首,果真开始仔细端详她的脸。
瓜子脸,杏子眼,柳叶眉,睫毛弯翘,鼻头圆润,嘴唇……像云翳山上的春粉梨花。
他鲜少给年轻女子看相,在山上除了师妹也不常见其他女子,心头背着师父教授的看相妙法,不自觉就憋住了气,半口没呼吸。
叶莲眼看着他的脸由白变红,眼睛却一下都没眨,不由觉得诡异,以为他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
只是她还未出口唤回他的魂魄,就有一气急败坏的声音从不远处飞来——
“你们在做什么!”
第59章 散步“少爷是觉得晏公子长得比你好看……
声如铜铃,带着些许尖锐。
叶莲惶惶欲逃,吓得赶紧站起身反驳:“没做什么!”
李兰钧单薄的身子如鬼魅般飘到她面前,怒不可言地指着她的鼻子,又狠狠剜了一眼木然坐着的晏雨声。
“这,这叫没做什么?”
叶莲反应到自己的举措过于心虚,开口辩解道:“少爷,方才晏公子给奴婢看相呢——您尚在病中,怎么突然过来了?”
“看相看得满脸通红?”李兰钧没被她带着岔开话头,反而气急败坏地追问着。
“晏公子大概鬼上身了,奴婢正要叫醒他,少爷您就来了……”叶莲看一眼讷讷不语的晏雨声,只好胡言乱语道。
鬼上身的晏公子抬头看她,又沉默地低下头。
“你急着解释个什么劲?满口胡诌,是不是心里有鬼!”李兰钧化身怨气缠身的酸鬼,开口一句捉奸的常用话语。
在身后紧赶慢赶的林晋忠终于赶上了这出大戏,他一看事情不对,立即拉住李兰钧的袖子,劝阻道:“大人,大人!莫要冲动啊!”
“你来说什么风凉话?”李兰钧睇他一眼,气不打一出来。
“你打不过他的,大人。”林晋忠比对二人身形,得出结论讪讪赔笑道。
眼前这面色沉郁的高大男子,怎么看李兰钧都不是他的对手,林晋忠不知出于何意,是拱火还是劝阻就不得而知了。
李兰钧甩开他的手,不忿地拍拍被抓褶皱的袖子,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我有说要打人吗?”
“堂堂知县,打一个平头百姓,像话吗?”
林晋忠眨巴几下眼睛,心道:你不像话的事能装一箩筐!
“也是,也是……是下官糊涂了。”他哄道。
一直没出声的晏雨声终于站起来,朝二人拱拱手一板一眼地回:“大人,是在看相。”
李兰钧当然没给他好脸色看,努努嘴问:“面相如何,说来看看。”
“五官端正,有福之人。”
晏雨声老实回答。
“就这两句?”叶莲和李兰钧异口同声,齐齐看向他。
晏雨声点头。
师父让背的术语实在难以启齿,他挑挑拣拣,勉强选了两个中规中矩的话说。
“晏公子,你还是不要给人看相了的好……”叶莲真怕他被追着揍。
“啊,哦。”晏雨声乖巧地答应了。
李兰钧牵起一个讥讽的笑,挑眉道:“哎,你真的是道士吗?”
“少爷!”叶莲察觉他的不怀好意,赶紧出声制止。
却没想晏雨声听了也无甚波动,开口便道:“云翳山,晏雨声,师承晏夷,真的,不是骗人。”
李兰钧:“……”
他忽然觉得这人头脑不太灵光,遂打消了嘲讽之意,转脸盯着叶莲,含着怒气道:“还不过来?”
叶莲挪到他身边,朝晏雨声笑笑:“晏公子,那我先走了?”
晏雨声颔首回她:“嗯,再会。”
李兰钧压抑不住打断道:“好了,别耽搁了。”
叶莲便跟着他往庇所去。
河道清理已差不多到了收尾阶段,虽仍有上游沙石淤积,但李兰钧呈报有了回应,府衙裁决后令上游州县协同疏浚,压力才减轻不少。
“大人,这才月余就解决了淤堵问题,接下来只要把赈灾做好,就能完好收工了!”
林晋忠看着河道冲下来的黄水,一边颔首一边说。
凉风灌入衣袍,鼓起大片,李兰钧抚平衣角,淡淡地说:“赈灾才是大问题。”
已是亥月,虽还未闻及冷意,但天气早渐渐转凉,夏日的闷热褪去后,就是萧瑟的秋光。
“上游那边也派人来一同管束了,咱们更是不好行事,在他们以前要处理好才行。”林晋忠也不避讳,当着叶莲的面就苦恼不已地开口。
“前些日揪出几个贪腐大头处置,杀鸡儆猴,他们这才有所消停,”他开口说道,斟酌着又提议,“后面……按你说的办,不过办赈时日太长,需缩短至十日一结,逾期追责。”
“除管制官吏的三方核对、唱名给赈外,也要对照户籍防止冒领,允许灾民匿名报贪……”
他一一列举,事无巨细地补充道。
林晋忠颔首,称赞道:“大人辛苦,一定查看了下官的处置方法不下三道,这才总结出这些补论来。”
“十余遍。我经验不足,在此也学会了不少,只能大概如此定夺,其中还有许多纰漏,还是要拜托县丞修改。”李兰钧一改往日高傲,出言说。
林晋忠哑然,往前走了几步与他并肩,有些浑浊的眼珠看向他,才想起回话:“哪里哪里,大人太过谦虚了。”
李兰钧也转过头,语气意外的好:“我说的实话。”
说着又压低声道:“我在病榻上挣扎着写疾书,运用亲缘人脉讨来这些款项粮食,如今却还要囿于体面私情,为了□□不敢轻易定罪于他人……县丞呢?”
“县丞大人在官场沉浮十数年,左右逢源,属实没有这样的顾虑吧?”
天边大雁荡过,发出呜咽般的鸣叫,林晋忠挂着笑意的面皮倏地垮塌,冷汗具下,哆哆嗦嗦地回看着李兰钧。
一旁悠然闲逛的叶莲也听出他话中的含义,跟着看向他。
李兰钧见他抖索,不觉好笑,勾起一抹讽刺的冷笑继续道:“处置旁人我眼睛都不眨一下,看着是铁面无私,没成想只是对外,对内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我心难安啊,县丞大人。敢情除了我这个蠢的,大家都有各自的考量、都伸着手要分这杯羹!”
林晋忠抹去额上的冷汗,忽然也跟着笑了起来:“大人,您在说什么呢?”
“你听明白了就行。以往你们如何我不管,至少我在任这段日子不要做,这是最后一次提醒,好自为之。”
李兰钧不再跟他打哑谜,冷哼一声提步向前,留他一人伫足在原地。
“少爷,难不成……”叶莲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犹豫着问。
李兰钧轻叩她的头,打断道:“别问了,心里明白就行。”
叶莲颔首,忍不住回望身后的人,林晋忠站在平缓的河流边,道出一句声量不大不小的话,正巧溜进李兰钧的耳朵里——“这世间哪是非黑即白的,下官也算鞠躬尽瘁了吧!”
李兰钧当即就头也不回地反驳道:“恬不知耻!”
声音悠远,直直传到山头,惊动一群纷飞的野雀。
又往前行进数丈远,已不大听得清身后之人的辩词,他朝叶莲望去,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好了,解决了这些个玩意,接下来就好办了。”
“是好办了,如若他们早不做这事,更能顺利不少吧。”叶莲低头看鞋尖的黄泥,忍不住往地上剃了剃。
李兰钧抬头望天,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到了这儿才明白,自己道行还浅着呢,一面杀生一面救生,未尝无有,且不在少数。”
通省官吏,无有不贪赈款者。
府衙随批准书一同寄来的文书资料里,有记载赤裸裸列出种种前人旧事,就算流芳千古的能臣,解决之道也大多小心谨慎。
“他们真可怕,骗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叶莲跟着嘟囔着。
李兰钧摇摇头,末了忽然转头看向叶莲,旧事重提:“你呢,你也惯会骗人。”
“我哪有骗人……”
“说了不跟那道士说话,方才见你恨不得贴在他脸上,又笑嘻嘻的,惹人讨厌。”他立即将这事放上来,言辞凿凿。
叶莲搔搔脑袋,一下就泄了气,不敢跟他有半句辩驳。
“抬头不见低头见,打声招呼也是常事嘛!”她底气不足地狡辩道。
“莫说打招呼,看一眼都不许!”
李兰钧捏一下她的颊肉,横眉冷眼地说。
叶莲埋着头,也没说应允,也没说反驳。
“少爷是觉得晏公子长得比你好看吗?”
半晌,她幽幽吐出这句结论。
李兰钧险些脚底打滑,从岸上直溜到河底去。
“你哪只眼睛见我这么想了?”
他未作多想,就急着斥嘴。
“按理说,少爷不应惶恐的,我又不会跟人跑了去,”叶莲煞有介事地推断着,灵机一动眯起眼睛看他,“除非……少爷觉得晏公子好看到,我会忍不住跟他跑了。”
“你敢?”李兰钧顺嘴就怒嗔道。
又想想觉得不对劲,于是补充一句:“你要跟他跑了,那就是眼瞎。”
“啊,晏公子的确相貌堂堂,为何说我眼瞎?”叶莲狐狸似的转转眼珠,接着问。
“他和我比,你要选他?”李兰钧脚下生风,不自觉就扬了声气。
叶莲嘿嘿一笑,盯着他不说话。
“你说啊,你选谁?”李兰钧顿起攀比心性,非要逼着她说到满意为止。
“少爷,我选你。”
叶莲歪头,梨涡里像装着蜜一般甜香。
李兰钧挑眉,简短地哼了一声,也跟着弯了嘴角:“算你识相。”
天边薄云遮住浅淡的日光,周遭暗了下来,河道旁歪倒的水稻结了果实,静静泡在泥水中。
叶莲蓦然敛了笑,语气从容:“晏公子不喜欢我,选与不选何差?少爷不同,少爷……”
她斟酌着收了后话,换了另一番言论:“少爷说了,要给我一个名分的。”
“名分不名分的,于你而言这么重要吗?”
李兰钧想起她费劲心思引自己注意,又如愿上了榻,而今辗转几句,动不动就是名分。
想来她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的心思,即便有情爱缠绵,也不能只有这些,要求身外物傍身才可安心。
她这样的身世,难免患得患失。
他又转念想道,作一副大慈大悲的姿态,对她的刻意提醒宽容起来。
“重要。”叶莲答道。
但不是她要的。
李兰钧展颜,抚摸小宠似的摸摸她的头顶,漫不经心地说:“既然这么重要,记得提醒我,免得我忘了没兑现给你。”
第60章 回府这不是他想要的举案齐眉。……
“少爷忘了,我也不会忘的。”
叶莲低眉道,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我递了信给我父亲,年末或许能赶上新岁回扬州。”
天又细细密密飘起毛毛雨,李兰钧仰头,细细感受蒲县连日无光的雨雾。
“少爷,真的可以半年就晋升呀?”叶莲随着他的目光也往天上看去,“听他们说,一般磨勘得三五年才得有结果。”
“我啊,是恩荫子弟,利用便宜走捷径,自然比他们少些脚程。”
李兰钧用指尖揩去睫毛上遮挡视线的雨珠,似笑非笑地说。
他这话并不带着傲气,反而有些捉摸不透的自嘲,叶莲听罢不觉有何,遂夸赞道:“那真好,少吃了好些苦头。”
“好么,你也觉得好么?”李兰钧问,却不转头看她。
“当然,少爷身上的伤病还未好透,回扬州休养是好事啊!”叶莲回道。
李兰钧低头平视前方,目光尽头是粥所,用破布木头搭建的临时小屋门庭若市,人们争相拥挤着讨粥饭果腹。
“你知我为何不检举他们吗?”他不忍再看,于是偏过头看向坑洼的田地。
“少爷说了,是为了□□。县衙都是骨干,并不全然不办事,相比其他人还是有用处的。”叶莲察觉他转移了话头,却当他一向跳脱,丝毫不多想就回道。
“你比我想得开,”李兰钧轻叹一声,淡淡地道出真相,“我和他们其实无甚区别,都在用手中权力走捷径、行便宜,我只是没办法冠冕堂皇地处置这些而已。”
“你说他们可怕,难道我就不可怕吗?我的所作所为也是在剥夺他人的成果,就因我一向如此成了习惯,你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感觉了吗?”
叶莲只觉得他愈发敏感,言行举止相较以往有了束缚,至于如何变化的,她却设想不到。
她遵循本心,摇头回道:“少爷有的,是打娘胎就带的,他们是在夺人性命,这不一样。”
李兰钧显然不满意她的答复,苦着脸扶额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少爷想要我明白什么,尽可说出来。”
“算了。”
李兰钧摆摆手,不再多说。
“少爷,我们这样的人,吃不上饭就是天大的祸事了,至于功名富贵,那不是我们可攀得的,自然不觉得如何了。”叶莲隐约捕捉到他的失落,便停了脚步,在原地平静地开口。
她放眼四周,一片荒芜、百废待兴之貌,簇拥着的灾民像蝼蚁,只围着食物打转,而在这之前,他们劳碌半生,也不过为了吃口饭而已。
给饭吃,给地住的都是功德无量的在世菩萨,贪粮食,贪灾款的一律十恶不赦,说是猪狗不足为过。
平民百姓衡量官员好坏如此简单。
“少爷受家中恩荫谋得一个官职,比起其他纨绔作恶多端,却从未用职务之便行歹事,反而救济百姓,已经相抵了呀!”叶莲的目光落到李兰钧身上,“少爷为何要惶恐呢?”
李兰钧出神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讷讷地说道:“对啊……”
他以往都会这样想的。
没理也硬气三分的李兰钧被世道打断了双腿,不知不觉庸懦胆怯起来,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直到叶莲问他一句——为何要惶恐。
他才摸索着站起来。
细雨朦胧,李兰钧悚然清醒,那双沾着冷雨的手往前一抓,像是要留住什么至上情真。
叶莲的手乖乖被他攥住后,他又想:这世间不会再有人这样懂他了。
“少爷?”叶莲看不清他眸中翻滚的情愫,不免疑惑,说着就要探头打量他的神情。
李兰钧喉结滚动,开口说:“我现在就想回扬州。”
回扬州,昭告世人,她要堂堂正正留在自己身边。
他这话说了太多次,叶莲只当他不忍蒲县艰险又闹脾气,索性笑了笑,应了声“好”。
腊月末尾,李兰钧掐着时辰过了铨试,辗转几日车程终于抵达扬州。
蒲县的灾情治理立功受嘉奖,又有积累的政绩、多人举荐,他改官试可谓顺风顺水,只待在南园等待授职文书,随后上任即可。
漫天白雪,车轮碾着细雪一路走过街市,在一片雪白之中留下马蹄印和两条车轮痕迹。
马车还未停稳,南园门口等待的一众主仆皆拥簇而上,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李肃特地告假赶来,同崔氏在车前翘首以望,身后乌泱泱一片,子女、仆从,就连妾室都破格出府露面。
冬青从车架上跳下来,搬来轿凳放好,车帘这才掀开一角,从里踏出一只绣花窄身布鞋,穿常服的清丽女子缓缓探出头,有些局促地低头盯着地踩轿凳而下。
众人纷纷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不作丫鬟打扮,能同李兰钧坐在马车里,身份早已不言而喻。
李兰钧过后不久才散漫地掀帘下车,他面色憔悴,神情却是带着些许喜悦的。
甫一下车,他就斜身倒在女子身上,由她搀扶着站稳脚跟。
“母亲,”他率先喊道,见李肃也在一旁,又诧异地问,“父亲,您得空来?”
李肃本不悦他耽于女色,行事轻浮,听他开口又将想法抛到一边,只剩应声了:“告了半日假。”
不待他要问责,崔氏就凑上前摸摸他的肩膀,皱着眉含泪道:“瘦了,瘦了……那种地方,怎能过得舒坦啊!”
“定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张氏抹泪跟着说道,一时间哀哀戚戚。
弟妹也聚在他脚边,脆生生地喊着“三哥哥”。
李兰钧应付不过来,只是一味点头。
“先进去吧,在门口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他等众人问候关切一番过后,才出言提议道。
久别相见,自然更是由他放肆,一向跟他对着干的父亲此时也哑声了,沉默着回首进南园。
“莲儿,你可搀牢了。”
身份暧昧,和他依偎着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叶莲。
李兰钧舟车劳顿,对旁人没个好脸色,偏偏同她说话时声音带着些亲近,竟还不顾场合地撒起娇来。
他才说完,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齐刷刷地看向叶莲,面色各异。
“是。”叶莲被盯得满头大汗,看着铺满白雪的地砖细声回道。
她接过冬青递来的湖蓝大氅,披在李兰钧身上,将他裹了个严实才放心搀扶着他迈开步子。
一时沉默。
待到她的脚跨过外院门槛,领着李兰钧一路向北院走,一直默然不言的李肃开了口:“兰钧,骆家那边改日要登门拜访一二。”
“知道了,不急这一时。”李兰钧掀起眼皮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心不在焉地答应道。
“待确定了官职再操办也是可行,不过切不能出错了。”李肃略一偏头,将目光短暂停留在叶莲身上。
崔氏面上浮现出一抹难堪的神色,斟酌半晌才试探着道:“原本骆家摇摆不定,如今你得了嘉奖,不日就要任要职,正是春风得意,那边又消停了悔婚之意……”
“不过那骆小姐……”
李肃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她的欲言又止。
“哎呀,夫人提这个做甚?左右钧儿已是满城尽知的新贵,还愁没有好亲家上门?”张氏没眼力见地开口,笑得忘形。
李兰钧有几分了然,挑眉问道:“什么意思?”
李肃显然不愿多说,对着张氏低斥一声:“蠢妇,轮得到你说话的份!”
张氏一抖,埋下头收了笑脸。
“父亲,什么叫不愁好亲家?儿子还有几个亲家要结?”李兰钧当然不糊涂,追问道。
“这事你就不要问了,日后也要知晓的。”李肃眸光一凛,提步走远。
李兰钧见他面色不悦,倒不上前纠缠,又逮着崔氏问:“母亲,到底是什么事?”
崔氏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犹豫再三还是同他坦白了。
“骆家小姐回扬州之后,先是在家大闹了一通,几乎到了满城皆知的地步,骆家没法,来府上提了一退婚之事……你父亲顾及家族体面,没答应。”
“后来,她在如此尴尬的局面下,在城中开了一家医馆。抛头露面、不知廉耻!与外男毫不避讳谈笑,活脱脱就是下贱做派!”
崔氏说着,在哭诉中唾骂不止,又转过来看向李兰钧,皱起眉万般无奈地继续道:“你如今仕途正顺,却因世情风气不能退婚,以免受人诟病,要被她这个疯妇所拖累……”
李兰钧抽动了一下嘴角,缓缓问道:“那我必须跟她成婚了?”
世事难料,他日思夜想要回来履行婚约,如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他生出厌弃之心。
娶一个离经叛道的疯女人,这不是他想要的举案齐眉。
他不可抑制地看向叶莲,咬着牙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她是怎么笑的,怎么同他争辩,怎么为他挺身……如今她温顺地挽着自己,一如既往不会让他失望。
“私德即公德啊,你仕途正是起步的阶段,万不能因此受了影响,”崔氏说着,忽然看向叶莲,只一眼又赶快收回,安慰似的说,“你只要做给外人看就是,若有喜爱的妾室,一样可以宠爱,不全要顾看夫人的脸色啊。”
“当她不存在吗,”李兰钧自顾自发问,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片刻后开口道,“什么时候成婚?”
一直垂首的叶莲微不可闻地仰起头,视线看着面前的崔氏,余光却紧紧围绕李兰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