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随机抓了一个人询问,才得知原来是城里有人杀人。
她又问了几句,蓦然意识到,这个神魂归歇的幻境里,是没有“生老病死”发生的。
虽然生老病死的概念在人们的认知中存在,但他们并不会遭遇这种事,也不会细想为何不会发生。
因此,当死亡忽然呈现在他们面前时,像是唤醒了他们最久远的恐惧。
她逆着人群飞快奔去事故源头。
那是一家青楼。
听说有人为青楼的一个男伶打起来了,此人生得绝世美貌,我见犹怜,甫一出现,便引起全城轰动,无论男女,皆来争相一窥究竟。
以至于万人空巷。
不知为何,人群聚得最多时,青楼周围莫名其妙散发出滚滚黑气,很快就形成黑雾,将此地上空遮蔽起来。
众人还不知发生何事,忽然有人在人群中拿刀砍死了一人。
那人满身鲜血,双眼暴睁,轰然倒下。
随即那持刀凶手朝尸体挥了挥一面黑色旗帜,那尸体竟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目睹这一切的人发出尖叫,外围的人却不知发生什么,一心只想见一见那伶人的绝世风华,于是不停往里挤去。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还在往前。
这一耽误,那人连杀了好几个人,才终于引起大面积恐惧爆发。
黎星斓听后忍不住感慨,贪财好色还真是编辑在人性最深处的基因代码。
她赶到青楼时,人群已经散去,但周围的黑烟仍在弥漫,几乎将整座青楼都淹没其中,只有屋顶若隐若现。
她持剑踏进,一眼便瞧见了地上七零八落的几具尸体。
看来这位鬼道化灵期的阎女前辈,所拥有的聚魂旗没有能力容纳很多神魂。
这一点与浇雪说的倒是差不多。
她脚步未停,直直闯入,里面安静得诡异,加上鬼气森森,阴气缭绕,更是漆黑冰冷,没有半丝人气。
她从空间戒指中取出夜光石,扫了一圈,抬脚上了二楼。
二楼的阴气尤为沉重,与黑夜融为一体,近乎粘稠。
空气中温度很低,地面上一层薄薄的冰霜蜿蜒向其中一间紧闭的房门。
黎星斓毫不犹豫,走过去将门一脚踹开。
第106章 魂旗“张云涧,我是谁?”
房间内同样是黑魆魆的。
黎星斓手中的夜光石照了一圈,忽然顿住。
空荡荡的房间角落里,一个干瘦的老太蜷缩着,正抱着一面黑色小旗使劲嗅闻,夜光石的浅绿微光在她细小的瞳孔上反射出两点,如同鬼火。
还好黎星斓向来不怕鬼,否则真要被吓一跳。
她走近了看,一眼确认了是阎女。
不过她现在与她之前所见有很大差异。
原先的她看起来是个还蛮有气质的老太太,现在则更加干瘪枯瘦,原先有些富态的面颊深凹下去,一双明亮的眼也变得浑浊无神,瞳孔缩小,反衬得眼裂扩大,同时脸色蜡黄,攥住招魂旗的双手也仿佛两只钩子。
她身上沾染了不少血迹,整个人透着深深疲惫。
看来杀人透支了她的体力。
在这个没有灵力的地方,她不再是无敌的化灵期,只是个七八十岁的普通老妪,能成功杀人,也是靠了招魂旗的一点力量。
招魂旗蕴含的阴气源自神魂的能量,在此处倒是能用,想来她也是发现了此点,所以才急于通过杀人聚魂来增强魂旗威力,以期破阵。
“前辈。”黎星斓在她面前半蹲,“还记得我吗?”
阎女死死盯着她,嘴唇翕动着,却没说出什么话。
接着她当着黎星斓的面,猛吸了口魂旗,阴气丝丝缕缕地冒出,钻入她鼻腔中。
她露出吸大烟般的迷醉表情。
黎星斓的目光落在魂旗上,魂旗缺少了灵力滋养,仅靠阴气应该发挥不出几成威力。
不过这东西未免太过狠辣,这里生活的神魂早在不知多少万年前就已死去,此处是他们的归息之所,失去原先的记忆过着凡人般的宁静生活,是天道的仁慈。
而阎女用魂旗吸走神魂,等于彻底掠夺了他们最后一丝生机。
她想起西门羽告诉她的,之前为了打开玄门,最后一次助力也是阎女用魂旗向其中投了两万个凡人神魂,而之前本就存在魂旗中的,还不知有多少。
在他们眼里,人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罢了。
她这个人,对于修仙者并无多少怜悯之心,对凡人则充满同情。
毕竟在修仙者面前,凡人的确如同蝼蚁。
“是你?”
阎女冷不丁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黎星斓对上阎女的目光,她那双眼的瞳仁恢复了正常大小,也有了神采。
“前辈这是清醒了?”黎星斓赞道,“到底是化灵期,仅靠自己的能力就能从幻境的迷惑中挣扎出来。”
化灵期的道心果然是要坚定多的,不太容易沉迷世俗的执念。
阎女望向她的目光满是警惕与惊疑。
她说得不错,她身为化灵中期,也耗费了不少心力才恢复神智,眼前这个凡人却又是如何做到的?
黎星斓将夜光石放在地上,光从下面打上来,照得两人都面容阴森。
“我有个问题。”她开门见山,“张云涧呢?”
阎女眼神一冷:“你在质问我?”
“是的,前辈。”黎星斓礼貌点头,“我在质问你。”
阎女骤然暴起,挥舞魂旗,朝她面门攻击。
“……找死!”
黎星斓后跃两步,淡定避开。
在幽幽绿光中阎女周身清晰可见地游走着丝丝缕缕的阴气,衣着陈旧破败,头发也稀少杂乱,以至于很像从地下刚挖出来的腐尸。
黎星斓叹了口气:“你看你这心态就不对,现在我们都是凡人,你还拿着高阶修仙者人上人的架子,是很没有礼貌的。”
阎女冷哼一声,杀机毕现。
她没说话,单手往旗面上一拍,顿时一道黑色鬼影从中钻了出来,面容模糊,表情狰狞,无声尖叫着朝黎星斓冲了过来。
黎星斓笑意盈盈,没有挥剑格挡,甚至躲都不躲。
阎女眼睁睁看着鬼影奔着黎星斓而去,钻入她识海,又从她背后出来,而她仍然从容浅笑,一点事都没有。
“怎么可能!”她难以置信地喊。
纵然她无法使用灵力,可针对神魂的攻击也不可能是一个凡人抵挡得住的!
“再试试?”黎星斓侧了侧脑袋,发出邀请。
她脸上的浅笑在阎女眼里也变成了讥笑。
她冷喝一声,直接将招魂旗向她投掷而去,魂旗上黑雾滚滚,三四道鬼影游走着将她裹在其中,抱着她头吸食。
除了一股冷气,黎星斓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她抬手抓住了招魂旗,好奇地就近研究起上面的古朴诡谲的纹路。
身为一个擅长绘画的人,她对线条图案向来保持着充分的敏感。
“不可能!……不可能!!!你……你怎么做到的?!”
阎女厉声喝问,显然处于崩溃边缘。
“问人问题还这么不礼貌。”黎星斓摇头,不去理会那些对她造不成丝毫影响的鬼影。
如她所料,没有灵力加持,单纯的神魂攻击对她无用,她的神魂在这个世界本就无法被探测到。
她一手拿着魂旗一手提着剑向她走近。
“你……”
阎女下意识后退,但腿脚不太利索,狼狈跌在地上,露出满眼恐惧。
黎星斓到她跟前,用脚将夜光石踢过来,让光线更清晰了点。
“张云涧呢?”她又问了遍,“快说吧,我的耐心有限。”
“我怎么知道?”
“你确定要给我这个回答?”
黎星斓将魂旗丢在脚下,提剑刺在上面,不过到底是上品灵器,即便没有灵力加持,也不那么容易损坏,只留下一道浅浅印记。
她根本不信阎女说不知道,什么貌美男伶,绝世无双,除去张云涧,她还真不信谁能长成这样。
招魂旗是阎女的本命灵器,魂旗受损,她心神会跟着受影响,黎星斓用魂旗逼问,还是让她说了实话。
她与张云涧在洞窟交手时,不知何时又是如何落入幻境的,总之她已记不起来了。
因为她浑浑噩噩地失去了记忆,被幻境迷惑了一段时间。
因为手持魂旗,而其中魂力未能消失,渐渐影响到了她,她才得以重新恢复神智,然后快速分析现状,思索破局。
没有灵力,她所倚仗的只有魂旗中的阴气,她又发现这里的凡人都是游荡的神魂,可以被魂旗吸收,所以动了心思。
当时正是夜晚,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这座青楼还灯火通明,所以她就从这里开始摄魂。
她一晚上杀了好几个人,其他人吓得一哄而散,她的魂旗得到滋养,她也靠着阴气开始恢复体力。
但到了白天,青楼人去楼空,外面的人却不知发生何事,也无人上门,而她又需要更多人命祭旗。
于是她用魂力捏了几个幻影放出来,在青楼里来回走动,其中一个就是照着张云涧捏的,没想到被人惊鸿一瞥,效果极好,迅速引来人群聚集,无意中加速了她的计划。
听到这里,黎星斓插话:“看看幻影。”
阎女道:“若是在外面,老身还能让幻影凝聚不散,在这里仅靠那点阴气,不到半天就没了。”
黎星斓心道可惜:“继续说。”
幻影虽散得快,却起到“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更多人聚集楼下,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于是阎女趁机施展魂旗最大威力,遮天蔽日,当众行凶,一连又收了五六个神魂,直到精疲力尽,不得已停手在此休息,却偏偏被黎星斓撞见。
她说了一通,也慢慢冷静下来。
“修仙一途本就凶险,若是陨落至此,我老人家也认了,不过可否能让老身死个明白,为何阴鬼无法啃噬你的神魂?”
“可能,这就是天赋吧。”
黎星斓抬手一招,手心落了把金灿灿的刀片,锋利得如同手术刀一样。
阎女才展现的从容又绷不住了,失声惊问:“金精?!你怎么还能用空间戒指?”
黎星斓没有回答,拿着金精在旗面上用力一划,耳边立时响起阎女惨痛的尖叫。
她倒在地上蜷缩打滚,苍老的面容同那些被她抓进魂旗炼化的神魂一样狰狞恐怖。
黎星斓充耳不闻,继续用金精毁坏着这件本命灵器。
不愧是金之精华,无坚不摧,锋利难当。
她彻底摧毁这件鬼道灵器的那一刻,阎女的惨叫停了,她耳边呼啸起阴冷狂风。
无数神魂纷涌而出,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
黎星斓不禁闭上眼,屏住呼吸,数不清的嘈杂灌入耳中,喜怒哀惧,嬉笑怒骂,她一瞬间好似站在了闹市街头,又被一阵阵穿堂风连续贯穿。
直到风止。
黎星斓睁开眼,发现天亮了。
或者说,天本就亮的,只是原本遮蔽天光的阴气消散了,让日光再次照了进来。
阎女像被吸干了精血,几乎皮包骨,蜷缩在地上,呕出了一大滩血。
不过她还没死,一息尚存。
招魂旗变成了破烂,失去了原有的效用。
系统此时蓦地提醒她:【黎星斓,快天黑了】
黎星斓看向窗外,它刚说完不久,日夜便在极短时间进行了切换。
房间里重新暗了下来。
她听到奇怪的声音,连忙奔去窗边,推开窗一看,街上多了无数的“人”,摩肩擦踵,熙熙攘攘。
但在明亮的月光下,她看见每个人的表情几乎都是茫然无措,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
这是?
她诧异片刻,才得出结论——招魂旗中的神魂。
那些曾被阎女杀死的人,也在这里被赐予了另一种新生。
与此同时,她发现本就是这个地方的人,似乎也忘了白日目睹的死亡恐惧,朝这边凑热闹般的聚拢着,问这里发生了何事,又问这些人又是哪里来的。
人潮铺满了几条街,密密麻麻,何止上万,简直混乱不堪。
不过她觉得这些新出现的神魂,大概早晚也能在这里丝滑得融入并适应下来。
她刚准备离开,忽然瞥向街角一隅,视线化作利箭射了过去。
一秒钟后,她直接从二楼跳下,在惊呼声中安全落地,逆着人流而上。
“张云涧!”她大声喊。
但人太多,太吵闹。
她的声音转瞬就被淹没。
她时不时抬起头踮起脚盯着那道裹着黑色斗篷的背影,生怕一转眼就不见了。
太挤太挤,她被人潮裹挟着,恍惚还以为自己在某个黄金周的热门景点。
等她终于挤出人群,站到一旁的街角,还是把人跟丢了。
黎星斓长叹了口气,身心俱疲地靠着墙边。
看来又要重新找,不过好在能确定就在这座城镇,缩小了目标距离。
她正想着,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人握住,冰冰凉凉的,如同水流滑过。
她立即抬眸。
屋檐漏下的几点月光,沿着眼前的黑色兜帽滑落下来,他微微低着头,眉眼掩在阴影中,只露出精致白皙的下颌。
“你认识我?”
他低声问,声音清冷。
黎星斓怔了下,有些无语还有些想笑:“对,张云涧,我们是宿敌,所以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张云涧轻抬帽檐,露出那张令人望之失神的少年容颜。
他扬起一个温和的笑,眸底却还满是疏离。
“宿敌?这么说,你想杀我么?”
“对,把你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以慰我疲于奔波找人之辛苦。”黎星斓咬牙切齿,挣脱开并反手将他手腕大力攥住,就近拽他进了街边某间空屋,并一脚将门关上。
“你……”
“你?”
黎星斓丢开剑,将他一把按在门上,圈住脖子,踮起脚狠狠亲了上去。
“想起来了吗?”
黎星斓问了句,却不给他答的机会,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直咬出血来,在两人唇间都绽起朵朵寒梅。
“……”
张云涧低哼了声,下意识蹙起眉。
“还没想起来?”
黎星斓捧起他脸,继续用力吻着,连唇上的血都懒得管。
两人之间除去原有气息交缠,还添了血的腥甜,不断刺激着某种阈值。
“……”
张云涧喘息着,似被她亲懵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甚至忘记推开她。
黎星斓却不急,也不再问,只将他紧紧制住,不给他反抗的机会。
反正人都找到了,此刻他想不想得起来,都不耽误她先亲过瘾。
何况,他要是没想起来,带点半推半就的懵懂青涩,也还挺有新鲜感的。
不过她亲着亲着,腰上忽然一沉,整个人被单手悬空抱起来。
她仰起头,正接上他毫不掩饰的侵略目光。
“张云涧,我是谁?”
黎星斓捧着他脸,笑吟吟地问。
没等到回答,只等到更激烈的反攻。
张云涧吻过她额头,眉眼,鼻尖,在唇间深入,还嫌不够地轻咬着她的耳垂,颈侧,让她浑身触电般的轻颤着推开他才罢休。
这时她才听到他缓慢低沉地念她的名字。
“黎星斓。”他在她耳畔轻蹭,气息似乎熨烫着她的肌肤,泛起消不散的红晕,“……我爱你。”
第107章 确认我最后一点力气都用来吻你了
黎星斓总是会为张云涧的纯粹而赞扬,一旦他确认了什么,他便不吝于直接表达。
而黎星斓自己,总是顾虑万千,要在各种计划中寻求平衡与最佳时机。
正如此时此刻,张云涧将她拥在怀里,耳鬓厮磨,表达爱意,她也不会给出同等回应。
黎星斓在他的怀里放松下来。
“好累……”她抵在他胸口,叹道,“张云涧,我最后一点力气都用来吻你了。”
张云涧便将她公主抱起:“那就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会儿。”
黎星斓半睁着眼,青丝在他怀里散乱。
她伸手抓住他的兜帽,注视着他那张绝色少年容颜:“……真是亲完了才记起我的?”
少年略带心虚地别开眼:“这个幻境……确实与众不同,我也深受影响。”
黎星斓笑了声:“张云涧,我劝你说实话,是不是我一亲你你就想起来了?”
连西门兄妹也不过就是泼一杯酒说了句话的事,张云涧还能比他们反应慢?
她不信。
她甚至怀疑,在她喊出他名字时,他就已经记忆松动了。
否则以张云涧的个性,不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有耐心。
张云涧不语,抱着她坐到一旁的床铺上,长长的睫毛在她注视下不自然地眨了几下。
“张云涧,哦……”黎星斓圈住他脖子,迫近问,“故意的是吧?故意装作不认识我?”
“目的是什么呢?”
“想看我什么反应?”
“嗯?”
她一句句问,贴得愈发近,像逼问似的,只是清香温热的气息萦绕,对张云涧来说倒更像是挑逗。
张云涧一偏头,嘴唇便擦过她的,温软相触。
“……黎星斓,我还想亲。”他眼神有些迷醉。
在他亲上来之前,黎星斓一扭头,用一个拥抱躲了。
“刚才亲过了。”她说。
她听见张云涧深深的呼吸声,随即环着她腰背的手臂便更紧实用力起来,完全将她淹没在怀里。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侧,声音很轻:“那就抱抱。”
黎星斓听见清晰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不过张云涧习惯性将自己的心跳与她同频,此刻倒也没分别了。
她没继续问,也收紧了手上的力气,揉着他顺滑的发尾。
她想,若是张云涧这几天真忘记了她,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说明,分开的这几天,他不会陷入极度焦虑。
他之前为了不和她分开,连连枝锁都绑上了,却偏偏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把孤冷的他丢进人堆里,再剥夺他的神识与灵力,让他对她的神识感应与连枝锁统统失效。
很难想象,如果他有记忆,那要如何度过这几天。
黎星斓不禁有些庆幸,他想起一切的那一刻,正是她找到他的那一刻。
一个实力极强的少年天才,与孤僻冷傲的性格以及缺乏安全感的遭遇同时绑定,的确会像一把失去剑鞘的利剑,不但能轻易伤人,亦有时时折断的风险。
黎星斓柔声道:“张云涧,我之前说过,人生总是充满未知,我们都不可能事事预料到,正如每次意外分开一样,但我们最终还是找到彼此了不是吗?所以,放松些,别太紧张。”
她抱着他,不像从前那般在他身上感知到水灵力独有的凉意,而是他本身的凉。
即便成为凡人,他的体温似乎也没有变得正常。
“……这次是你来找我的。”
“嗯,希望没让你等太久。”
“黎星斓……”他像只走丢的淋湿的小狗,反复向她确认自己有没有被抛弃,“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么?你一直在找我么?”
“当然了。”黎星斓笑道,“我发现你不见的时候就在找你,一直没停过。”
“外面那么多人,你为什么能找到我呢?”
“人再多,也只有一个张云涧啊。”
黎星斓之前就想,以张云涧的独特,哪怕在万千人俑间,她也能一眼认出他。
现在看来,自己并未夸大其词。
即便这是个夜晚,即便张云涧还穿着披风戴着兜帽,她也还是在人潮中用目光锁定了他。
黎星斓轻轻拍拍他头,笑道:“所以我很累啊,我不眠不休,大部分力气都用来找你,剩下的力气也用来吻你了。”
她佯装不悦:“可惜啊,有人明明记起来了,还要装作不认识我,只怕是故意想看我着急伤心吧。”
“不是。”他在她颈边蹭了蹭,“不是,不是。”
只是在听见她声音的一瞬间,他的记忆就像被猛然间撞碎的厚厚冰层,霎时将他淹没了。
他无所适从于是习惯性地伪装起来。
还有很多莫名出现的奇怪情绪,他也无法处理。
例如他竟然将黎星斓忘记了,例如这次是她来找到他,而不是他找到她,例如他失去灵力与神识,变得和凡人一样脆弱不堪……
他从前从不为纷杂的情绪困扰,但遇见黎星斓后,得到越多,便越害怕失去。
他已开始无法掌控自己了。
“张云涧。”黎星斓忽然轻唤他的名字,将他拉出情绪深渊。
她镇定从容的声音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因为,无论出现什么问题我都能解决。”
喧闹的人声透过窗户进来,却似乎被屏蔽了。
小小的一隅只有他们在相拥。
黎星斓问了张云涧这些日子的经历,其实也没什么,他是个不惯与人相处的人,偏偏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人,他又生得太过惊艳,谁见见他都要多看两眼,甚至热情攀谈两句,让他很是烦躁,于是便以长袍兜帽遮敛了容颜身形,在夜间独来独往。
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便一直在找,却又不知要找什么,所以总漫无目的在人流中穿梭。
阎女当众杀人那次他也在,他目睹了,觉得似曾相识,想等晚上过来找她问清楚,但夜幕才刚降临,街上便凭空多出了几万人,他被淹没在人海里,察觉到怪异不安。
黎星斓听完想,若是她今晚没及时出现,他大概也快恢复记忆了。
还好她提前找到了他。
月色下,大街上的人渐渐散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深了,看完热闹外面那些人便各回各家休息了。”黎星斓收回目光,笑道,“这就是凡人最寻常的日子。”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外界那些修仙者苦苦追寻的长生,在这里何尝不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这些神魂不知前尘过往,没有生老病死地永远过着安宁生活,难道不是人类最终的追求?
但无论是恢复记忆的西门兄妹,亦或是阎女,都在想办法出去。
出去,修仙,求飞升,寻长生,最后的尽头又是什么呢?
她觉得这大概是一个怪圈。
正如发现自己失忆的人,总苦苦寻回记忆,却得知真相竟然是当初为了逃避痛苦而自己主动选择失忆的。
于是重新记起来后又痛苦,又想忘,忘了后又因为好奇而想记起来,成为一条头尾相衔的怪蛇。
……
找到张云涧,黎星斓还要去找浇雪。
但惊喜的是,张云涧知道浇雪的下落。
相邻的一座城镇,有条巷子,巷子里有七八家打铁铺子,巷尾的那家,是新开的。
黎星斓与张云涧赶去时,天正好亮起。
日月切换时,她注意到张云涧怔了一瞬,便知除了她外,只要在这里的人,必定会受到影响。
记忆是否恢复,并不能改变规则运行。
“张云涧?”她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天亮了?”张云涧抬头看了眼太阳,蹙眉,“可是我没察觉到天是怎么亮的。”
“看我。”黎星斓抬手捧住他脸,认真问,“我是谁?”
张云涧不明所以,懵懵回答:“黎星斓。”
黎星斓展颜一笑:“回答正确。”
不过,张云涧竟然没和西门兄妹一样,在天亮时又失去记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见到浇雪时,她正与计鸣郎情妾意,坐在后院的树下纳凉。
那后院有条河,河水潺潺,柳荫遍地。
他们在树下放了两把竹椅,挨靠着坐着说笑。
浇雪还穿着那一身外界时的粉色轻衫,薄如烟雾,衬得她肌肤赛雪,眼若细叶,眼尾轻轻上扬着,分外柔媚。
计鸣光着上半身,体格魁梧,露着强壮的大块肌肉,坐在竹椅中稍嫌挤了,却也没说挪个地方,只一直听浇雪说着话,眼神始终落在她身上,笑个不停。
真是一幅美好图景。
黎星斓与张云涧在不远处的树上坐着,听着蝉鸣,看着这一幕。
黎星斓感叹:“我猜,这恐怕就是浇雪想要的生活,所以她适应得很好,很快,也很幸福。”
这里不是幻境,是神魂归处,所以她身旁的计鸣并非是幻境虚构的幻影,那本就是他的神魂。
纵然此处地界广,人很多,她还是找到了他,与他相爱,过上了简单幸福的日子。
她简直要犹豫,是否要告知她真相。
若是这便是她之所求,那她已得偿所愿了。
“你说我们……”
她转过头。
风恰好经过,摇动枝叶,日光透过间隙落下,在少年眉眼间晃着斑驳树影,肩上的飘带与发尾也一同扬起。
黎星斓呆了下,心道不愧是她的人,真是完美契合她的色心。
恐怕造物主在捏他的时候,受了不少折磨,才会把细节扣的这么完美吧。
“嗯?”张云涧俯身过来,“我们什么?”
“我们……”黎星斓眨了眨眼,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她干脆抬头在他唇角啄了下:“先亲一下再说。”
这便宜也太好占了。
第108章 酸的跳下来,我接住你
黎星斓现在已经十分熟练地发起攻击并及时撤退了。
于是在蜻蜓点水后,她转身从树上跳了下去。
一时柳絮纷飞,飘摇若雪。
黎星斓站在树下朝少年张开双臂,大笑:“张云涧,跳下来,我接住你!”
张云涧似只轻巧的白鸟,沾着满身柳絮,毛茸茸地跃了下来,被黎星斓稳稳接住。
两人对视一眼,均看见对方眼中的笑意。
黎星斓有些自得:“我就说我有的是力气。”
“黎星斓,我……”张云涧低头过去。
“哎——”
黎星斓下意识撒手,差点将他抛到河里。
好在反应够快,又将他拽住,忍不笑出声:“张云涧,别搞偷袭这套,有人看着呢。”
这边的动静当然引起了浇雪与计鸣的注意,他们起身朝这边张望了几眼,又并肩走近。
“二位这是?”
黎星斓顺手给张云涧摘下一朵朵的柳絮,说出编好的借口。
“听闻二位很擅长打铁,我们特意来请二位帮我们打一把兵器。”
计鸣刚要应声,被浇雪率先打断,她笑道:“真是奇怪哦,上门做生意不走前门,倒翻人家的后院呢。”
她好奇且欣赏地打量起二人,又话锋一转:“不过这般天人之貌,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人,说说要打什么兵器吧。”
“一把剑,银色的剑。”
黎星斓将王进宝从腰间解下递过去:“尺寸式样给你做参考。”
“咦,这把剑?……”
“这把剑怎么了?”计鸣问。
“这把剑好像有点眼熟呢……”
浇雪神情疑惑,手指轻轻摩挲着剑身。
黎星斓不动声色:“果真?这把剑是我一位好友所铸,或许姑娘与她有所渊源也说不定呢。”
浇雪细想片刻,还是作罢,只夸此剑材质无双,十分锋利,不是凡品,又道:“只怕一时半会不能交货,昨日也有人上门,要我们打一把剑,她又要得急,我不想我夫君太累,只能请你们等了。”
黎星斓递给她一锭金子:“没关系,我先付钱。”
她还是没忍心将浇雪从这个幻梦中惊醒,只将剑留给她,和张云涧离开了。
不过也没走远,就在附近转悠。
人都找到了,早晚是要离开这里的,但不急于一时。
趁着天亮,她干脆拉着张云涧在城中逛逛。
“你现在是凡人,在这里吃东西应该也无妨。”
黎星斓拦住一个沿街叫卖糖葫芦的,拿了一串,自己先咬了一口。
好……酸……
黎星斓刚想皱眉,又生生忍住了,眼眸弯弯,露出被甜到的享受表情。
“嗯嗯嗯嗯……”
她抿紧嘴,将糖葫芦递到张云涧面前,张云涧将她咬了一小口的那颗衔进嘴里,酸味瞬间弥漫,充斥整个口腔。
“好吃吗?童年迟到的糖葫芦。”黎星斓笑问。
“好吃。”张云涧慢嚼着,扬起春风般的笑。
蛤?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黎星斓从他表情完全看不出一点被酸到的模样。
她满腹怀疑,又在第二颗上咬了更大一口。
“啊噢……嘶……”
这次直接酸到她痛苦面具,直接吐掉了,饶是如此,依然口水泛滥。
救命呐,怎么这地方也有黑心商家。
没在山楂外裹糖衣就算了,甚至还用没熟的山楂滥竽充数!
“哈哈哈……”
张云涧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好啊张云涧,敢骗我说好吃!”
“没有骗你。”
“这么酸哪里好吃?”
“你吃过所以好吃。”
他将糖葫芦从黎星斓手中拿走,准备吃她咬的那半个。
黎星斓夺回来扔了:“没熟吃什么?”
她酸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呢。
“你要是喜欢吃糖葫芦,我们再买一串。”
她拉着他的手,拽了拽,拽不动。
回头一看,他蹙起眉头,带着一丝委屈问:“黎星斓,糖葫芦都这么酸么?”
这会儿轮到黎星斓笑了。
“那不知道,反正我不吃了,我只喜欢吃甜的。”
没多久,她拉着张云涧在一间糖水铺子前坐下,要了两碗甜豆浆。
她捧起碗喝了一口,带走余下的一点酸味,颇为满意。
见张云涧看着她,她便拿起他那碗,也喝了口,然后放到他面前:“我给你试毒怎么的?非要我先喝一口,矫情。”
张云涧眼睛亮亮的:“黎星斓,我只喜欢看你吃东西。”
“那是你当修仙者太久了,还没找回口腹之欲。”
黎星斓几口就将豆浆喝完了,托腮望着他。
“这次轮到我来看你吃东西了,尝尝,不喜欢的话,我们再换下一个,趁着难得当一回凡人,带你把这幻境里的美食全尝一遍,出去了可就没这享受了。”
张云涧乖乖点头,端起碗喝了口:“这个不是酸的。”
“当然了,豆浆要是酸的,那估计就是馊了。”
“馊了?”
“馊了就是坏了。”
张云涧点头,回味了下,又喝了第二口,第三口,以至于把整碗都喝干净了。
黎星斓一直着看,忍不住嘴角上扬。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之前张云涧老喜欢看她吃东西了,她现在也喜欢。
他能把喝豆浆喝出一种小猫喝水的感觉,优雅又可爱。
难道是因为喜欢一个人,看他做什么都可爱吗?
这么说来,张云涧果然在很早之前就不自知地喜欢上她了。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她不停拉着张云涧在各大吃食铺子进进出出,酸的甜的咸的辣的,都给他尝一遍,满足自己新开发的投喂爱好。
“黎星斓,我不想吃了。”
张云涧腮帮子塞的鼓鼓囊囊的。
黎星斓便将手上的鱼丸送进自己嘴里:“那就不吃了,实践嘛,讲究方式方法,要循序渐进,切不可操之过急。”
话说得漂亮,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在这个过程中已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感受到了充分的快乐。
看来喜欢上一个人,果然就很想投喂他。
这是条真理,且得到实践验证。
只可惜出去后,她的快乐就要消失了。
不得不说,人生总有遗憾。
黎星斓长叹了口气,转头对上张云涧澄澈的眸子。
阳光下,少年的肌肤泛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泽,眉眼实在漂亮得惊人。
黎星斓伸手抱住他:“感谢修仙界造物主的模版,我一定要……”
后面的话她没说。
“一定要什么?”
一定要想办法把你带走。
黎星斓收紧怀抱,心想,不过在那之前,她必须完成时空局的任务,保住这个世界,获得自由。
而若要保住这个世界,首先得弄清楚这个世界的问题根源所在。
如今看来,不会是张云涧魔化那么简单,这个世界的本源在衰减,意味着其自身就存在问题。
张云涧再怎么毁天灭地,也只是行为表象。
一个完整健全的世界,绝无可能因为一个人而毁灭。
只是傲慢的时空局绝不会认错,也不会改变策略,所以她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以免时空局收回她的攻略权限-
清晨,晨雾隐隐,远山飘翠。
计鸣打开大门,不禁一愣,门外正站着一个红衣女子,目光沉静而冷酷。
“我的剑,打好了吗?”
“还没有。”计鸣忙道,“剑刃不够锋利,还要磨两天。”
明尊淡声:“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只给你一天,明天我再来。”
计鸣有些莫名地看着女子离开,转身见妻子也走了出来。
“是谁?”
“就是那位上次拜托我们炼剑的客人。”
他说了她留下的话。
浇雪朝外张望了下,已不见人影,不禁好奇:“她要一把坚固又锋利的剑,是做什么呢?还要的这么急。”
计鸣笑笑:“不用想那么多,今晚我通个宵,你把窗关紧些,免得磨剑声吵到你睡觉。”
浇雪抓起他手,心疼地抚摸着他手上厚厚的茧,以及数不清的伤口。
“什么样的客人都有,我们不必这么苛求自己,哪天把铺子关了,我们自己过日子好了。”
计鸣将她搂进怀里,庞大的身躯几乎将她淹没了。
“我只想让我们的日子过得更好,何况,设计农具兵器之类的,是你的兴趣才能,做你喜欢的事,你高兴,我也高兴。”
“当年我只是你家的一个下人,能娶到你实属高攀了,过这样的清贫日子,若还要你伤心难过,那我就不是人了。”
“胡说什么……”浇雪靠在他壮硕的胸膛,感到格外安心,“我爱你才愿和你一起,人生短暂,让自己高兴才是最好的活法,若是不高兴,便将我丢到金山银山里又如何呢?”
她搂住他脖子,一双上扬的狐狸眼泪光盈盈,格外惹人心怜。
“计鸣,只要我们彼此相爱,那就生死都在一起。”
计鸣眼眶忍不住红了,将她轻松托举着,抱吻起来。
两人在这晨雾折射的七彩日光下好一番动情。
直到浇雪在接吻间隙,意外抬眼,发现了并肩坐在墙头的黎星斓与张云涧。
她惊呼一声,又羞又急地埋在计鸣怀里。
“有……有人……”
计鸣将她放下,转头望着二人,亦是满脸通红,无所适从。
“你……你们……”
那么大一个壮汉,倒显出几分憨厚之气来。
黎星斓笑意盈盈:“抱歉,打扰到你们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见你们亲得太忘情,所以没有出声,早知我们应该晚点来的。”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
“你们这个体型差真得很棒,特别般配。”
说得真直白。
浇雪娇俏得一跺脚,跑进屋里去了。
计鸣红着脸赶紧追上去。
张云涧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臂。
黎星斓将手搭上去,笑道:“他们般配他们的,我们般配我们的,计鸣那种肌肉还是太大块了,我只喜欢你这样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恰好到处,特别完美。”
“是么?”
“当然,你不信找个机会脱给我看……不是现在!张云涧!!!”
她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衣角。
张云涧虚晃一枪,得意从墙头跳了下去,然后张开双臂,望向咬牙切齿的黎星斓,笑道:“黎星斓,跳下来,我接住你。”
第109章 告知“看来我们的小朋友没有留下原生……
黎星斓从墙头跳进张云涧怀里时,发现她想错了。
张云涧刚才想的并不是自己的肌肉与计鸣相比如何,而是在学习他的接吻姿势。
于是,她就这样落入他彀中,被他托举起来。
他只往后轻轻一仰,便顺利吻上了她。
怎么会有人把这么强的学习模仿能力都用在这方面了……
黎星斓觉得身为凡人,她的体能力气各方面都很出色,没想到张云涧也不遑多让。
他将她禁锢在怀中亲了好一阵,她在挣脱失败后,只得化被动为主动,才将节奏掌握回自己手里。
“……够了,张云涧。”
黎星斓深吸一口气撑着他肩,让自己恢复清醒。
张云涧恶作剧得逞般的低笑,将她放到地上,以一个颈侧的吻作为结束。
“看来值得学习的还有很多呢。”他还在回味着,唇角的笑始终没下去过,“这次就不错。”
“请你下次打个招呼行不行。”
“可是我等不及。”
张云涧挑起她一缕头发蹭了蹭。
“……”
黎星斓决定跳过这个话题,因为她确定在这方面的努力是徒劳无功的。
毕竟她没办法让猫放弃猫薄荷。
“张云涧,你也见到了来找浇雪他们的红衣女子吧?”她好奇问,“你对她印象如何?”
“没印象。”
“嗯……”黎星斓换个问法,“一点点感觉都没有吗?爱也好恨也好。”
“没有。”
“那太好了。”她抬手摸摸他头,“看来我们的小朋友没有留下原生家庭的阴影。”
张云涧似乎很享受她这个动作,脑袋低了低,发尾从一侧的肩上滑落下来。
真像只粘人的猫。
黎星斓笑了笑,又轻轻拨顺他额发。
“你们……”浇雪走出来,脸上的红晕已退,“要不要进来坐?”
黎星斓打量了屋子,很简单但很温馨的陈设,看起来是浇雪亲自布置过的。
她虽到此来几天,却好像已与计鸣生活了半辈子似的。
这里对人记忆的修改,很像是从人原有的记忆里,结合人内心的执念,幻化的一场属于凡人的梦境。
那张云涧呢?
他这几天好像过得并不好。
是因为连幻境也无法从他原有的记忆中提取到快乐的部分吗?
“黎星斓,为什么一直看我?”张云涧的手握过来。
“好看爱看……”
“嗯——”
“看够了,坐好。”黎星斓按住他凑近的脸。
少年轻笑一声,拿下她手紧牵住。
“我觉得,你们并不是普通的客人,对吗?”
浇雪给他们倒了两杯茶。
黎星斓与张云涧并肩坐着,对面只有浇雪一人,她特意支开了计鸣。
浇雪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两次,端起茶杯,水汽升腾着,使她的眉眼有些模糊不清:“其实我也很奇怪,我分明第一次见你们,却觉得眼熟。”
“还有你的那把剑,我也很眼熟,就像……”她斟酌道,“就像是我自己打造的一样。”
她又摇头:“可是我觉得不太可能,我的力气不够打造剑胚,平时这部分都是我夫君花的力气,我只是负责设计式样。”
既然都到这份上了,黎星斓想了想,干脆说了实话。
“因为修仙者的体力还是比一般凡人出色得多的,且炼制灵器使用地火,塑形时主要依靠神识精细操作,不太耗体能。”她笑道,“浇雪,你真是个天才炼器师,即便什么都忘了,天赋却依然优异。”
浇雪被茶水烫到般,立即抬头*看她。
黎星斓说:“我的那把剑的确是你所炼制的。”
她耐着性子说起这段时间的经历。
浇雪的眼神随着她的话,从疑惑到迷茫,再渐渐清晰起来,又漫上水雾,最后眼泪扑簌掉下。
“对、对不起……阿斓……”她哭得不能自已,放下茶杯奔去后院。
正在打铁的计鸣忽见妻子哭着跑出来,还没弄清情况,却见她一头扎进自己怀里,娇小的身躯颤抖起来。
他忙丢掉工具,将妻子抱到廊下,见到跟出来黎星斓张云涧,瞬间沉着脸问:“你们欺负她了?”
“不是我们,是你。”黎星斓说。
“我?”计鸣一愣。
黎星斓一思忖,不知这个时候该说什么,还是决定让浇雪自己消化和处理这事,遂拉着张云涧回到屋内继续喝茶。
半个时辰后,浇雪与计鸣齐齐进了屋。
浇雪双眼尚红肿着,显然哭了很久。
计鸣也没好到哪去,看着出来眼角还有泪痕。
计鸣朝二人拱手作揖,道:“二位对阿雪的一路相护,在下……大恩难以言谢,若有需要,但凭驱使。”
他红着眼深深看了眼浇雪,再次开口时声音忍不住发颤。
“我是已死之人……”
“计鸣!”
“阿雪,没事,你让我把话说完。”计鸣对二人道,“我进入试炼秘境后不久因意外得到一株灵药而顺利突破至凝灵期,但突破没多久后,就直接被传送进了这个你们说的上古秘境中。”
他的经历倒没太多猎奇,只是一个弱小的凝灵期被丢到玄门中,在遭遇了第一个天灾时,就陨落了。
他记得那时大地忽然塌陷,漫天扬起黄沙,他用尽方法也挣扎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沉入地下,被尘沙淹没。
那时他满脑子都是浇雪的身影,后悔自己不该踏上这条绝路,自责自己将她一个人留在世上,又为她将来得知自己身亡时的伤心而痛苦。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的意识很快只剩下一片虚无。
直到浇雪方才哭着在他怀里,向他说了许多,生生将他仿佛沉睡很久的记忆唤醒了,他才想起,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朝二人深鞠一躬,请求道:“我知我是已死之人,但请二位道友能再护阿雪离开此地。”
“我不离开。”浇雪态度坚决,“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而且上天不但让我找到你,还让我们重新在一起了,你现在让我离开不如让我去死。”
“阿雪!”
“闭嘴!”
黎星斓看着,忽然觉得两个人因感情而生的羁绊实在奇妙,哪怕彼此都不记得许多事,却依然能够产生灵魂悸动,并再次联结起来。
这一切都存在于灵魂系统中,那最强大最神秘的独立系统,拥有无法被解析的玄奥代码。
从人类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宇宙中才有了名为“感情”的东西。
这是一种违背生物本能的纯粹利他主义,正是如此,才证明了“自由意志”的存在。
浇雪转过头,再次重申:“阿斓,我是不会走的,我和计鸣若能永远在一起,我为什么要离开呢?难道外面比这里更好吗?”
黎星斓眨了眨眼:“我什么都没说呢,我没答应他啊。”
“黎道友,你……”
“你先别说话。”黎星斓抬手,“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彼此好,所以这个决定不是我做,而是取决于你们自己。”
她指着浇雪,对计鸣说:“她是一个人,不是一件物品,我不可能说带走她就带走她,你为她做的决定,也要问问她的感受。”
她又将浇雪拉过来耳语几句,告知她日月切换时记忆会被重置的事。
浇雪听得脸色几度变幻,忙问她该怎么办。
“这不挺好吗?你若真想留下,又说服不了他,那不如等天黑后他忘了,你就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过日子呗,也别告诉他真相了。”
浇雪一想也是,松了口气,露出笑来。
“阿斓,若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黎星斓笑道:“没有我也一样。”
浇雪看了眼计鸣,又看了眼张云涧,一时有很多话想问,干脆将她拉去房间内。
黎星斓回头道:“张云涧,你在外面等我会儿。”
张云涧正欲跟上去的脚步停下,乖乖点了点头。
浇雪进了屋笑道:“张云涧果然很听你的话,可惜计鸣不是这样,他是个榆木脑袋,非常执拗,从小一门心思对我好,但道理是讲不通的哦。”
“每个人习惯的相处模式不一样,我和张云涧刚认识那会儿,我摸不清他的想法,还总担心他会杀我。”
“真是看不出来,我觉得阿斓你既聪明又勇敢,好像什么都不怕。”浇雪说着“咦”了声,“你和张云涧不是青梅竹马吗?”
黎星斓反应很快:“嗯,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不过中间分开了很长时间,再重逢只当初识,所以不熟。”
“原来如此。”浇雪信了。
她咬了咬唇,迟疑了会儿,才忍不住问:“阿斓,你会瞧不起我的决定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救我护我很多次,我还承诺为你炼剑,可我却要为了计鸣不顾一切留在这儿,对你来说,会很幼稚吗?”
“不会。”黎星斓想了想,认真道,“你的人生属于你,怎么过你可以全权决定,在你的选择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他人也不该贬损,因为他们并不能与你共享喜怒哀乐,也不会对你的人生负责。”
浇雪扑上来抱住她:“阿斓,谢谢你!”
……
计鸣很是不自在,频频看向房门,希望阿雪快点出来。
不知为何,他与眼前这个俊美少年单独相处时,总觉得很有压力。
他坐在他对面,只能装作很忙的样子,擦拭着桌面的茶渍。
“请问。”一道清朗好听的嗓音响起。
“什么?”
计鸣抬起头,眼中映入一个纯真温和的笑容。
张云涧很诚恳地问:“除了抱起来亲吻外,还有别的姿势可以告诉我么?”
第110章 拿剑“黎星斓,你不喜欢么?”……
什么?……
计鸣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又下意识回头看向房间,方才还盼着妻子出来,这会儿却因她们没出来而松了口气。
“呃……”
当他意识到自己听到的是什么之后,他耳根很快通红。
他端起茶杯掩饰尴尬:“张道友,你……你说什么?”
张云涧皱起眉:“我说话很难懂么?”
他耐住性子,又问了一遍。
“我觉得你们的接吻姿势不错,我已经试过了,还想知道有没有别的。”
“咳咳咳……”
计鸣被茶水呛到。
张云涧及时避让开飞溅过来的水珠,有些嫌弃。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和人打交道真累,要是能直接搜魂就好了。
可惜,他现在不能用神识,而且眼前的只是一个神魂,搜魂术大概也无用。
“抱歉……”计鸣红着脸,又赶忙擦拭起桌上的茶渍,“你、你突然这么问,让我挺意外的。”
“为什么?”
“呃……一般没人会这么问。”
尤其是问得这么直白。
何况他们才算第一次认识。
“所以,你不愿意说?”
“这个……”计鸣头皮发麻,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种私密的事要怎么堂而皇之地向外说呢,他和浇雪都是无数次磨合出来的……
张云涧扬起笑:“嗯——我可以用一件事和你交换,你会愿意的。”
“……什么?”
“让你复活。”
计鸣瞪大眼,瞳孔颤了颤,脸上尴尬的红晕渐渐褪去,神色逐渐严肃起来,拳也忍不住握紧。
“好。”
黎星斓和浇雪从房内出来时,见张云涧正和计鸣聊着什么,不由大吃一惊。
张云涧居然有耐心和别人闲聊?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很好奇他们在聊什么,但还没走过去,张云涧的目光就投向她,展露一个明亮干净的笑。
黎星斓更意外了,看起来不但聊着,似乎还相谈甚欢。
倒是计鸣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一见到浇雪出来,整个人瞬间红温。
浇雪十分不解:“怎么啦?”
“没事。”计鸣轻咳了声。
转头对张云涧低声道:“张道友,能说的基本差不多了,先就这样吧。”
然后逃也似的去了后院,很快传来叮铃哐啷的打铁声,似乎在掩饰内心的慌乱。
浇雪觉得奇怪,忙跟了过去。
厅内只剩下黎星斓和张云涧两人。
“你把人家怎么了?”黎星斓觉得有点好笑。
她一走近,张云涧就顺理成章地将她拉到怀里坐下,并迫不及待。
“黎星斓,我想亲你。”
“……”黎星斓坐正了,双手撑在他肩膀上,“张云涧,好好说话。”
张云涧笑了几声,歪着脑袋:“这不是好好说话么?我在征求你的同意。”
“那我不同意。”
“嗯——太可惜了。”他语气中满是遗憾,“我和计鸣学到了很多,想每个都和你试一下。”
“学什么?……又试什么?”
黎星斓有些不好的预感。
张云涧笑了笑,那双眼分明澄净极了,却又似盛满了日光,很是灿烂。
他的手掐在黎星斓的腰上,几乎覆满大半,稍一用力,就有些酥酥痒痒的。
他将她抵向自己,朝她耳语几句,听得黎星斓心跳怦然。
她抬手捏住他的脸,脸颊微微生热。
“……停停。”
这都什么跟什么?
合着他和计鸣单独相处,全是在聊这些东西?
计鸣这个人看起来很正经,怎么第一次就配合张云涧回答这些?
果真人不可貌相。
张云涧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滑落的青丝,笑得玩味:“黎星斓,你不喜欢么?”
“……没说不喜欢。”
黎星斓心虚地挪开眼。
怪自己和他过说绝不骗他,导致现在连傲娇矜持都装不出来。
一张嘴就是实话,显得自己很期待似的。
其实她根本……还是有一点期待的。
“不过有前提。”黎星斓揉搓他的脸,“不可以光天化日,也不可以有别人在。”
张云涧幽怨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世上人这么多呢。”
要是只有他们两个就好了,那就哪里都可以,随时都可以-
夜幕降临,圆月高悬。
计鸣果然如黎星斓所说,失去了身为修仙者的记忆。
浇雪本以为自己会高兴,但却没想象中的高兴。
她发现,她与计鸣共同生活的每一段记忆都是那么珍贵,以至于不舍得忘却一丝一毫。
可现在,只有她记着,这让她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当然,无论他什么样,我都会爱他,哪怕他全然不记得我,我也依然爱他,只是我更愿意维护一个完整的他。”
浇雪叹了口气,问,“阿斓,你能明白我吗?”
“应该吧。”黎星斓点头。
浇雪对这段感情的无畏奔赴,也让她有些思考。
“阿斓,若是张云涧有一天忘记了与你的一切,你会怎么做呢?”
浇雪总爱将问题的立场置换成她的。
黎星斓略一沉吟:“我应该会让他想起来。”
“他若是想不起来呢?”
“人力不可为,那我也没办法。”
浇雪皱了皱眉,似乎不是想听到这个答案。
于是她继续追问:“阿斓,若是他忘了你,不爱你了,你还会爱他吗?”
黎星斓道:“他爱不爱我,不是我爱不爱他的先决条件,我们都拥有自由意志,除了‘被爱’之外,是可以‘去爱’的,即爱一个人是自由,与他人无关。我如果爱他,那么这些不会对我造成影响,除非他失去了我所爱的特质,我决定不爱他了。”
“若是爱一个人的先决条件是对方爱你,那两个人岂不是都在等着‘被爱’?那么谁都不会得到爱。即便得到了爱也会随时因对方撤离而失去,于是终日患得患失,白白痛苦。”
“正如这世间,有因就有果,但层层递归,必定有一个‘第一因’存在,这个无形大手的第一次推动,才有了世间万物的因果纠缠,所以掌握主动才是人拥有的最高级的指令。”
浇雪听得云里雾里。
“阿斓,你怎么每次聊起感情都像论道似的?”
黎星斓一怔,忍不住摸摸鼻子:“习惯了,抱歉。”
浇雪却笑道:“呀,我还真喜欢你这一板一眼的劲儿,说来……”
她围着黎星斓转了一圈,满意道:“这件衣裙还真是衬你,你生得如此明艳,偏又理智冷静,气质沉稳,果然需要冷色来配。”
只是当凡人不似修仙者,没有灵力可用,灵器也成了凡品,不能自洁。
浇雪便让黎星斓去她房中洗漱,自己则站在后院继续陪着计鸣打铁。
不知何时,她见张云涧也在廊下,静静望着那一轮不变的明月,好看的眉眼染了霜雪般的月光,白衣墨发,更显孤清。
只有他肩上随风拂动的红色飘带时,才能让人觉得,他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个活人。
这个少年,安静温和时看起来很乖巧,比世间任何一个人都要漂亮吸睛,偏偏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意,无论看向谁,都是沉渊似的不起波澜,哪怕杀人也是。
浇雪蓦然想起与黎星斓在山顶聊过的那个山神的故事。
若真有神,那应该是缥缈的天道吧。
无爱无恨,向世间垂眸,从生到死,众人平等。
可是,凡人如此这般过了十几万年,世间还是出现了修仙者,修仙者逆天而行,是为挣脱樊笼,打破生死桎梏。
在神的眼里,他们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浇雪想不明白这些,她只是来到这个神魂归息之地,见到计鸣的神魂如常人般安然无恙的生活,才对这些问题有了思考。
而黎星斓似乎一直在思考这些。
她真是很不一样。
她忍不住看向张云涧,心道,阿斓能成为他的例外,才是理所应当的。
她有一种让人信服她做什么都会成功的能力。
张云涧转头看过来,她目光一颤,还是没挪走,笑了笑,努力展现自己的友善。
“张道友,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张云涧缄默着,轻轻点了下头。
浇雪好奇问:“相熟的人之间通常会叫昵称或小名来表示亲密,为何你一直连名带姓地唤阿斓呢?”
“有什么问题么?”
“也没什么问题……就是觉得听起来不熟似的。”
张云涧唇角微弯:“每一个字都是她的,我为什么要舍掉?”
……
又一次天亮。
明尊蹙眉直视着那轮烈日,半晌才缓缓闭上眼,感受眼前出现的繁复变幻的光影。
她被困在这个幻境里好些天了。
这个幻境承载了如此多神魂,缔造了一个永生的幻梦,一定离她要的那个真相很近。
这两天她走过好几家铁匠铺,寻了好几把剑用。
这里的剑很少,又太差,都不合她的手。
她最多一次用剑杀了十五个人,剑便报废了。
当然,这十五个人不够引起这个幻境的波动。
在日夜交替时,他们就重生了。
她还试着将他们的躯体卸开,结果也一样。
他们会在下一个日或夜的到来时恢复如初。
她需要更锋利更坚固的剑,让她同时杀更多的人。
计鸣满身疲倦得打开门,因通宵磨剑,他的双眼爬满了红血丝。
那个神秘高冷的红衣女子果然就在门外。
不知为何,触到她目光时,他打了个激灵,困倦也因此消失了大半。
“我要的剑,好了吗?”
“好了。”
计鸣将人领到后院,取出那把尚在冷水中浸泡的长剑。
这把剑很重,但明尊握着却丝毫不费力。
她就这空气挥舞几下,甩开的水珠反射着日光,仿佛剑上的血水。
“很烂。”她淡声道,“不过聊胜于无吧。”
她的视线与计鸣碰上,那一瞬间,即便站在烈日下,计鸣仍觉得通体冰凉,一股冷意从头滴到脚。
不过很快,她的目光主动离开,似乎被其他什么所吸引。
明尊径直走到一旁,拿起一把黑色的长剑,剑身上有一缕若隐若现的红线。
“这里竟有灵器?”
只是可惜灵力无用,灵器也成了凡品,但好在比手上的烂铁胜过百倍。
她毫不犹豫地丢掉原先那把,手持那把黑色长剑轻轻一划,响起轻微的风破音。
尚可一用。
“这个剑是……”
计鸣的话尚未说完,便倒在了地上,脖颈缓缓浮现一条极细的血线。
明尊看也未看一眼,持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