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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卓说主屋原先是父母住着,自己住在西屋,妹妹住东屋,后来父母去了,妹妹就搬去主屋了,东屋空出来放了杂物,打扫一番倒也能住人。

所以他请黎星斓将张云涧安置在他的屋子,他把东屋打扫出来自己住,黎星斓可以和妹妹住一间。

厨房外面搭着竹竿,悬挂着打来的风干野味,已看不出是什么,里面有动静,大约有人在做饭。

穆卓喊了声,便有清脆的女声在厨房内应了。

“哥,你这么快回来了?饭还没好。”

穆卓道:“没事,妹妹你先过来一下,有位公子受伤了。”

公子?

穆芯好奇,哪来的什么公子?

她系着围裙,拿着锅铲,在厨房探出头往外一瞧,登时望见日光下一位穿着青蓝色长裙的少女,用折的树枝挽着发,正转过头与哥哥说话。

她背着位少年,少年乌黑顺滑的长发被一根红色发带系在身后,脸庞有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眉眼。

张云涧伏在黎星斓肩上阖着眸,许是感觉到她的目光,脑袋歪了歪,清清凉凉向她瞥了一眼。

四目相对时,穆芯打了个寒颤。

但她没有移开眼,甚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真是她见过,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穆卓注意到妹妹,朝她招了下手。

黎星斓转过头朝她笑了笑:“麻烦你了。”

穆芯呆了呆……这么好看的人,竟然一下子有两个。

黎星斓将张云涧放在西屋的床上,那染血外袍实在又脏又破,她索性扔了,扯了被子过来将他盖住。

他睁开眼,皱眉望着她。

“怎么了?”黎星斓问。

“不喜欢。”

“什么?”

“味道。”张云涧陷在枕上,虚弱苍白,“和你的味道相比,这里太臭了。”

黎星斓理解这话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穆卓是个猎户,上山下田的,干的都是体力活,出汗多,古代条件也不可能天天洗澡……可以理解。

“你克服一下,你看我这一身也没好到哪去,我想我们应该先洗个澡,然后向人家借两套干净衣服换上,至于你的床单被褥,等你换了衣服后,我帮你拿出去晒晒去去味,好么?大小姐。”

张云涧抿唇不语,只默默点了下头。

黎星斓总感觉他此刻是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

穆卓端着一大盆温水进来,身后跟着妹妹穆芯,提着个篮子,篮子里是剪刀,棉布,和一些简单的草药。

“黎姑娘,我们家也没什么可招待了,中午只能委屈你们简单吃点了。”穆卓放下木盆,有些不好意思。

“能收留我们兄妹,我已经很感激了。”黎星斓客气道,“实在不敢奢求太多。”

“哪里哪里,谁都有难处嘛。”他对妹妹示意,“小芯,你留下来帮这位公子看看伤,我先出去给他找一套换洗衣服来。”

“好。”穆芯红着脸,低头应了声。

黎星斓再次道谢,见穆卓出去了,便主动接过穆芯手中篮子,笑道:“小芯姑娘,我来吧,我哥他不习惯被别人碰。”

她还担心张云涧那一身经脉破裂的伤会把她吓到。

穆芯讷讷:“那……那……”

“我并没有这样说过。”

少年清亮的嗓音蓦然响起。

两人皆望向他。

张云涧眸中浮着笑,温和有礼:“这位姑娘,我想请你帮我治伤。”

黎星斓挑了下眉。

又想一出是一出了。

这次的逻辑是什么?

晴雨表上显示多云,说明他的心情还算平静。

应该不至于突然起了杀心吧。

“那我……”穆芯双颊绯红,飞快地看了眼张云涧,又看向黎星斓,有些为难,“黎姑娘,我……”

“那麻烦你了,小芯姑娘。”黎星斓将篮子放在床头柜上,“我给你打下手。”

张云涧问:“你也要在这里吗?”

黎星斓顿了下,坚定不移:“当然,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好。”

张云涧语气平和:“我伤成这样,只是个病人,又不能做什么。”

又看向穆芯,轻笑问:“小芯姑娘,你怕我吗?”

穆芯乍一听张云涧如此唤她,心跳已不受控地怦怦跳起来,哪还拒绝得了,结结巴巴的:“当然不……不怕……”

黎星斓想不通张云涧现在在想什么,但她转念一想,若张云涧真铁了心要杀穆芯,她在屋内还是屋外,根本没区别,反正都阻止不了。

遂道:“那行,我去外面。”

去外面偷偷观察。

屋内只剩下张云涧与穆芯两个人。

穆芯一眼都不敢直视他,只偶尔触到他含笑的目光,大脑便会空白一瞬。

人在非常美丽的事物面前,会丧失表达能力,只余下“好看”“真好看”。

她局促地在床边坐下,紧张万分地伸手去拉被子:“公、公子……我……我看看你的伤……”

手腕一凉,宛如被蛇缠住。

“小芯姑娘,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穆芯从那截苍白锋利的腕骨上抬眸,猛地坠入一双深潭般的墨瞳里,打了个激灵。

少年扬起一抹浅笑,如春日落花,随水逐流,一切和暖起来。

穆芯顿觉天地间只有她的心跳声与眼前令她彻底失神的眉眼。

“公子请问……”

“小芯姑娘,你有吻过别人吗?”

第27章 论证失败“张云涧,哭一个给我看看”……

黎星斓很想在窗外偷听他们说什么,但可惜什么也听不见,于是她干脆去了厨房。

穆卓正在厨房烧火,见她来了,手忙脚乱地揩了把汗,讷笑:“黎姑娘,你饿了吧?饭已经好了,不过我们乡下人家实在没什么招待你的,你多担待。”

因为辟谷丹,黎星斓倒是不饿,但她闻到饭菜香味,被勾起了馋虫。

“你又这么客气,我和兄长都不好意思待在你这里,给你找麻烦了。”

“欸,哎呀……不说了,那不说了。”

他忙走到一旁舀了水洗手,然后把灶上的菜给她看:“没什么好的,你先吃,然后给你兄长端去,等小芯那边完事,我等她一起。”

一碗青菜,一碗蒸蛋,还有一碟不知是什么肉。

穆卓热情道:“这是鹿肉,去年冬天打了留了部分,用盐腌过的,你尝尝?”

黎星斓笑着摇头:“不必,你们先吃,我兄长脾气怪,过会儿我端去与他一起吃。”

穆卓点头:“黎姑娘,那你看着安排,对了,我给你拿套干净衣裳,你给你兄长换上,你的衣裳我等会儿让小芯再给你准备。”

黎星斓再次道谢。

等她抱着一套干净旧衣准备进屋时,正巧赶上穆芯出来。

但她的状态不太对劲。

她脚步匆匆,脸色发白,双目呆滞,一副紧张过度的样子。

“小芯姑娘。”黎星斓喊了声。

一声轻喊也能将她吓一跳,她抖了下,才回过神,长长地呼了口气。

“黎姑娘……”

“你这是怎么了?张云涧对你做什么了吗?”

“张……呃……”

“我跟我哥不同姓。”

“哦哦。”穆芯深吸了两口气,缓过神,将她拉到台阶下,“张……张公子他……”

仿佛是羞于启齿,话未说完原先发白的脸竟又红透了。

“他怎么了?”黎星斓诧异,“他非礼你了?”

这不太像张云涧的作风啊。

“不是不是……他……”穆芯仿佛被煮熟了,声若蚊蚋,“他问我……有没有吻过别人……”

这话说出来,更是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只是这样?

黎星斓虽然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很惊讶,逻辑上符合她对张云涧的分析。

因为他的确很在意那个吻。

不过她也理解穆芯的反应。

“然后呢?”

“然后……然后……”穆芯咬着唇,整个人仿佛要窒息了,“我看见他手腕上的伤……想给他看一下来着……他一直看着我笑……”

那时她脑子昏昏沉沉的,一下子连坐在这里是干什么的都忘了。

那么漂亮精致的眉眼,含笑望着她,似乎离她距离愈发近了,她脑子莫名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他……他不会想要亲自己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倒先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清醒了几分,忽发觉自己身随心动,竟不知不觉地在慢慢俯身……

太近了!

近到她在少年墨黑的眸中清晰望见自己的倒影时,仿佛一脚踩空,骤然跌入无尽深渊,被恐惧淹没窒息而亡。

于是,这莫名其妙的惊慌,让她被本能驱使着拔腿就跑……

所以这么说的话,算是她差点非礼了张公子吗?

啊——

没脸见人了!

“怎么了这是?”

黎星斓看她表情几度变换,不由好笑。

不过她能活着从张云涧面前离开,说明张云涧还是比较守信用的,目前来看,这兄妹二人的人身安全暂无问题。

啊……真是没脸见张公子的妹妹了!

穆芯跺了下脚,捂着脸跑了。

黎星斓:“啧”。

具体细节她不知,但怦然心动的少女心她看出来了。

在触及灵魂前,世人少有不被皮相迷惑的。

这也是她对张云涧从未被人喜欢过这一点,感到荒谬的原因。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为开了灵智的万物亲近”这个强设定。

但这个设定的存在,本身也令她费解。

她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能摸出头绪。

黎星斓抱着干净衣裳走进西屋,对上张云涧平静的双眼,笑了笑。

“哟,一点没动啊。”

不管是那盆温水,还是一篮子的棉布剪刀草药,都原封不动的摆在原地。

张云涧:“我身上的伤,不需要这些凡人的草药。”

“我知道,但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正扮演一个凡人,凡人受了伤,自然要用凡药治疗的。”

黎星斓将衣服放到一旁,在床边坐了下来。

“张云涧,有兴趣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晴雨表上显示阴雨,他的状态看上去也并不舒适。

“没有。”他闭上眼。

他现在心情莫名烦躁。

他不明白,贴近嘴唇的行为明明一直以来都会让他感到厌恶,恶心,甚至之前的攻略者都没有敢这么做过,但黎星斓那次渡药,为什么他竟不排斥。

黎星斓告诉他的,渡药之后的那个“吻”,更是让他觉得奇妙,欢愉,或者说享受。

在此之前,他的确不清楚“吻”与一般嘴唇相触的区别是什么,但黎星斓用行为告诉他,“吻”区别于其他。

他会因为“吻”而产生一些令他陌生的情绪。

他想弄清楚原因。

所以,他本打算在穆芯身上试试,显然这个凡人也很乐意,哪怕在他面前有些紧张。

可她不过稍微靠近一点点,他就十分心烦,不耐,甚至不可遏地起了杀心。

大约也正是那杀意惊了她,于是她本能地吓得逃了。

他依然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是令他此刻心情不爽的原因。

“那就不说。”

对他的拒绝黎星斓不太意外。

看来还是要从穆芯那里问。

她拨弄了下篮子里的棉布药膏:“还是多少包扎一下,反正没用也不会有坏处。”

张云涧微微睁开眼。

“好吗?我来帮你包扎。”黎星斓语调轻柔地问。

张云涧又闭上眼,没说话。

行,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黎星斓先去将温水端来放在一旁,将被子小心掀开,入目既是满眼的红。

那几颗恢复灵力的丹药加上凝血露,让他的外伤不再流血了,但血迹干涸在他伤口周围,看着触目惊心。

黎星斓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她看了眼张云涧,后者闭着眼,长睫垂盖,虚弱苍白,仿佛睡着了。

她拧了帕子替他清理伤口旁的血迹。

这个动作无可避免地会直接触碰到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但张云涧的表情始终平静,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黎星斓碰的不是他的身体一样。

“疼么?”她问。

少年纤长浓密的睫毛掀了掀,嗓音低哑:“你在问我?”

“是的。”黎星斓一字一顿,“我在问你疼不疼。”

晴雨表上的雪已停,表明张云涧的疼痛没有增强,但积雪未化,则代表疼痛没有消失。

张云涧似乎对她问这个问题感到奇怪,嘴角不禁翘了下。

“这也属于伪装凡人需要表演的一部分么?”

或者是,攻略者表演关心的一部分?

攻略者们都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会配合地表现出疼痛,以此来满足她们的同情心,让她们表演出的关心得以继续。

可他还以为黎星斓不会这么做,因为从他们见面起,她就没有直接过问过他的伤。

那为何这会儿却又有了表演的兴致?

“不需要表演。”黎星斓重新清洗帕子,擦拭他锁骨的血迹,“无论修仙者还是凡人,都未摆脱血肉之躯,受伤了一样会疼。”

“疼了会如何呢?”

“疼了会喊,会哭。”

“这样么?我想想。”

张云涧认真点头。

“张云涧。”

温热干净的帕子,携着属于她的淡淡香味忽然覆在脸上,扰了少年的思绪。

黎星斓俯身,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双澄澈的眸:“疼痛是不需要思考的。”

从晴雨表的显示来看,张云涧对于疼痛是拥有与常人一样的感知的,但他从来没有表现过,也许是他不习惯甚至不知道,如何正确表达。

黎星斓的气息很近,悠悠然,羽毛般飘落下来。

张云涧眨了眨眼,心间的烦躁莫名其妙地开始平息。

他提起兴致,问:“黎星斓,你是喜欢听我喊,还是喜欢看我哭?”

“……嗯?”

“嗯——我记得你上次说,我哭起来蛮美的,所以你是想看我哭,才这么问的?”

黎星斓微怔。

张云涧愈发确信了,这便是黎星斓的目的。

她不是为攻略,为博取他所谓的好感,只是想看他的表演了。

原来如此。

那他……到底要不要如她所愿呢?

会更无聊,还是更有趣?

黎星斓哂然。

病娇的脑回路果然异于常人,这大概因为他的情感表达太过不正常。

受伤疼痛时若无其事,生气了笑意盈盈,而可怜与眼泪反倒成为他获取乐趣时的表演工具。

怪不得从前的攻略者们都认为攻略他的过程实在太过顺利,却不明白为何成功后又能转瞬失败。

其实一开始就没有成功过。

他这样的人,只会被取悦,不会被感动。

一场盛大的救赎,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很有意思的行为艺术。

迎着少年天真得意的揣测,黎星斓颔首轻笑。

“那,能满足我么?”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沾着几分未散的潮意与温度,轻轻掠过他的眉眼,停在眼尾处。

“张云涧,哭一个给我看看吧,就现在。”

第28章 打探“哭了就抱抱,好么?”……

张云涧静静望着黎星斓,目光略带探询。

“怎么了?不愿意吗?”

黎星斓笑了下,将帕子丢回盆里:“我救你,又照顾你,索要报酬很合理吧。”

“所以……”张云涧好奇问,“你是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黎星斓斟酌:“姑且算是喜欢吧。”

说很有意思算是欺骗,毕竟她提此要求并不为取乐。

但爱看“美人垂泪”算是一种癖好,还是大众癖好。

“喜欢?”

张云涧低声重复了遍这个词,垂眸思索。

黎星斓的眼神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过,定在枕上乌发堆叠处,丝绸般顺滑的墨云里,一抹红色格外显眼。

他既躺着,便无须绑发了。

于是她伸手去解。

但她的动作被阻止了。

“不要。”

张云涧攫住她手腕,凉意顺着她手臂蜿蜒而上。

她看向他,蓦然轻怔。

少年缓缓抬眸,眉头轻蹙,眼尾泛红,眸中似含委屈之意。

他们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一时天地皆静,唯有日光和暖,浅浅探窗而入。

因未听到回应,少年的气息沉了些,那双干净透彻的眸微微颤了颤,随一阵清风穿过,一颗泪浮涌而出,珍珠般晶莹,沾着眼尾的绯红,淌落在枕上。

他眨了眨眼,仍用那般眼神望着她,眼尾泛红,露水凝在睫羽上,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怜兮兮。

纵知是伪装,但这般鲜活的情绪配上这张脸,实在是绝杀。

黎星斓也不吝啬自己对美色的欣赏,她正大光明地看呆了,目光与心齐齐柔软起来。

张云涧很满意黎星斓的反应,这说明他的表演是成功的。

他满足了她,她应当很高兴。

她既然高兴,也该换他高兴了。

于是他低声道:“发带,不要解。”

因哭了,听来竟还有鼻音,实在动人。

“好,不解了。”

黎星斓笑着一口答应。

张云涧颇有些意外,松开了她的腕。

她鬼使神差的,伸手抚去他眼尾泪痕,然后俯身轻轻抱他。

她抵在他耳畔叹息似的轻语。

“张云涧……记住,日后疼了就哭,只哭给我看就好,我喜欢。”

这话有几分私心,但更多是为攻略。

哭,在张云涧眼里,只是一种简单的行为,可以随时拿来用,并不代表情绪低落,因为他的情绪是习惯性压抑的。

黎星斓不想说教一堆无用的道理,只想先引导他建立起“疼”与“哭”之间的关联,养成正常的表达习惯。

张云涧有一瞬的发呆。

他完全被黎星斓的气息拥住了,她霸道地赶走了所有床铺被子散发的既陌生又令人讨厌的味道。

她的气味很好闻,像她的体温一样令他感到舒适。

于是他便埋首在她颈间,贪婪地索取更多。

黎星斓精准捕捉到张云涧细微的动作,推测他对自己的贴近不仅不排斥,还有些喜欢。

这种喜欢大约也与情感无关,而是出自生理上的反应。

她便稍稍收拢力道,低声笑道:“哭了就抱抱,好么?”

原来她高兴了竟这样好说话。

先前他说不喜欢被子的味道时,她还只让他克服呢。

他眼角藏起得意,低笑应:“好呢。”

哭,这么有用啊……

以前的攻略者都说喜欢看他笑,黎星斓还是第一个说喜欢看他哭的。

只是哭的确比笑要麻烦些。

但与所得到的乐趣比么……倒也算不得什么。

“那就说好了。”

体温骤然远去,中断了他的思绪。

黎星斓已松开他,坐了回去。

令人讨厌的味道再度袭来,他皱了皱眉,直接将被子掀了。

一具优美的少年躯壳在天光下展露无疑。

黎星斓眉头一挑,在他眉眼间流连的目光忍不住就往下走。

血迹已擦去了不少,少年这副身躯虽仍遍布可怕的伤口,但比在空间裂缝时要清晰地多。

玉白肌肤莹润光滑,伤处却红的醒目,这一红一白之间,恰有几分踏雪寻梅之美。

胸膛宽阔挺拔,腰腹肌肉分明,从肩而下,线条弧度勾勒完美,起伏流畅,再往下么……

那便穿着底裤了。

若不论线条,往中间去看,则——

咳!

黎星斓掩唇轻咳,强迫自己挪开目光,却在此时与亚当夏娃共情。

那个禁果一定很好吃吧……

这个被天道自然宠爱的神迹,又不知是何滋味。

【七号攻略者,你的想法很危险,任何欲望都不利于攻略】

“这就是人和系统的区别,人一定有欲望,少干涉我。”

“你在看什么?”

张云涧的声音宛如搅动一池春水。

黎星斓睫毛心虚地颤了颤,一时压不住嘴角,却又不想表现的太明显,便起身拿了干净衣裳来,趁此间隙收敛情绪。

“先换上?”

“……我不喜欢。”

“将就一下嘛。”

“不是要包扎么?那把所有的伤口都包扎一遍。”

张云涧盯着她,像在胡搅蛮缠。

黎星斓才要开口,忽听门被敲了两下,穆卓在外面问:“黎姑娘,你们饿了吗?要不要我把饭给你们送进来?”

“不用,我这边快弄好了。”

黎星斓应了声,看向张云涧,不顾他眉头紧锁的模样,硬是将他扶坐起来,把衣服换上了。

他的头发被弄的乱乱的,配上残红未褪的湿漉漉的眸,这下倒真像被欺负了似的。

穆卓在外面道:“那我等你。”

黎星斓想说什么,又歇了。

张云涧看起来十分不高兴,倚靠在硬硬的床头,紧抿着唇不语。

黎星斓瞥了眼晴雨表——多云转晴。

她心下微松。

真正的情绪受灵魂系统运作,无法伪装,能够捕捉到情绪波动的晴雨表真的很好用。

她拿起篮子里的药膏闻了闻,也不知哪种对应哪种,要怎么用,索性弃了,只剪了棉布在他两侧手臂各缠了几圈。

张云涧看似不愿,却也未阻止她,任由她摆布。

黎星斓俯身过去,轻轻戳了戳他的脸,笑道:“张云涧同学,请你独自待一会儿,等我回来帮你重新绑头发。”

说罢,她端着那盆温水走了。

张云涧望着被关上的房门,不悦一扫而空,嘴角弯了弯,眼底透出愉快。

他抬起手臂去看那缠得厚厚的棉布,发现黎星斓的确没有骗他,这个扮演凡人的游戏果然很好玩-

黎星斓走进厨房,穆卓将热了一遍的菜端到客厅,笑着招呼她添饭。

而穆芯端着菜从她身边匆匆过,低着头,从脸红到了脖子。

黎星斓故意问:“小芯姑娘这是怎么了?”

穆卓抻了下发白的衣角,略有些不好意思:“我问了她不肯说,不过我猜……我猜是因为你兄长……”

黎星斓抿唇轻笑,觉得此人还挺淳朴憨厚的。

他们家条件并不富裕,黎星斓只是谗,倒不饿,因此不过每样尝了点,*就借口自己胃口小放下了筷子,没有多吃。

穆芯捧着碗扭扭捏捏了许久,终于问她:“黎姑娘,张公子……不喜欢吃吗?”

“我哥他不舒服没什么胃口,晚上我自己替他煮碗粥就好,多谢小芯姑娘关心。”

“没、没事……”少女咬着筷子,几乎要把头埋到碗里。

饭后黎星斓借着洗碗一事,到厨房与穆芯单独相处。

先是闲话了一会儿,见她没那么羞涩紧张了,才问。

“我哥这人性子古怪,加上受了伤,很难相处,没吓到你吧?”

“啊?噢噢……没……”穆芯忙道,手上涮锅的动作很利落。

大约在忙,便不至于手足无措,也能消弭紧张。

“张公子只是问我有没有……吻过别人……我没有的,但是我……哎……我不知道怎么说……”

黎星斓将洗干净的碗放到橱柜中,蓝青色的袖子落下来,露一段皓雪。

“我能理解,我兄长样貌俊美,少有姑娘见了他不害羞紧张的,你我这样的年纪,红鸾心动太过正常。”

穆芯瞪大了眼望着她。

黎姑娘讲起这种事竟如此落落大方,丝毫不忸怩作态,不愧是大家闺秀,真令人钦佩。

她既这样,又说破了,她便也呼了口气,点头道:“正是这样,黎姑娘,你们兄妹样貌无双,两个都是天仙下凡,我实在没见过比你们还好看的人了……”

她羞赧一笑,到底比之前自然。

“不过我是凡鸟,不敢攀鹤,一时见了张公子紧张,连做医者的本分都忘了,那时在他面前,心跳得飞快,脑袋也空空的,只知拔腿就跑,连他的伤也顾不上。”

她说到此处,忙问她:“黎姑娘,张公子不会怪我吧?”

“没有呢,我哥只是不爱与人亲近,却不记仇。”黎星斓掸了掸裙上溅到的水珠,朝她笑,“何况你们兄妹对我们有恩,若要记怪,才是不知好歹,如果实在在意的话,你找机会跟他道个歉就好。”

张云涧这个人偏执地在意公式礼貌。

穆芯一时被她的动作吸引,眼睛便在她裙上停留片刻,羡慕:“黎姑娘,你的衣裙真好看,是城里的样式吗?”

黎星斓低头:“可惜很脏,也坏的不成样子了。”

穆芯拉着她手:“那委屈你换我的吧,虽料子样式都比不上,好在干净的,穿着舒服些。”

她将黎星斓带到自己房中,从衣柜翻出一条浅蓝色衣裙给她。

“你比我高,大约穿着短……”

黎星斓笑着接过,去床后换了,走出来时,穆芯眼睛一亮,惊叹道:“黎姑娘,我的裙子被你一穿,都变好看了。”

“太过奖了。”

“都是真话。”穆芯犹豫了下,去衣柜旁的抽屉里又拿了一个瓷瓶,“这里面是治疗外伤的药,若是张公子还需要我看看的话,黎姑娘你陪我一起吧,我……我甚是紧张……”

黎星斓若有所思,问:“小芯姑娘,只是紧张么?”

“我……”穆芯捂住胸口,想到那时望进张云涧眼中那般如坠冰窟之感,顿时心跳又快起来,“我说不上来……”

“那是害怕吗?因为害怕,所以逃开了。”

黎星斓声音很温柔,循循善诱。

“是……是吧……”她有些茫然,但是在害怕什么呢?

张公子伤得不方便动,只是躺在床上,还在友善地朝她笑,她为何要害怕?

但若不去想那双眼,只想那张脸,却又让她脸红不已。

“小芯姑娘。”黎星斓轻笑着将她思绪扯出来,从她手中接过药瓶。

“我兄长武功高强,能搏杀野兽,故而有些凶煞之气,加上他为人高冷,不易近人,大约如此,才让人感到害怕吧,你日后离他远些就好,伤的事你不必担心,他伤在表面,休养休养就好,我们也不会在你这里叨扰很久,等我兄长恢复些,我们就离开。”

“对了,我顺便还想问一下,离山南村最近的城是哪座?”

穆芯想了想,答:“我们平日最远最远也只去过镇上,便是去,也要走上大半日,不住一晚是赶不回来的,若是大城的话……那就不知多远了。”

她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黎星斓反应很快,叹道:“我们兄妹从江的那边逃过来的。”

穆芯震惊:“从江那边?!”

她眸子亮了亮,充满期待:“我听说江那边有仙人,是真的吗?以前听老人说过,江的那边有一座很大很大的修仙者城,里面有很多很多飞天遁地的修仙者,你们既是那边来,是不是也见过修仙者?!”

“没有。”黎星斓佯装苦恼,“可能江那边很大吧,我们只是凡人,并未见过修仙者,只是来自一座普通大小的城,里面住的也都是凡人。”

穆芯惋惜道:“啊……原来是这样,我本来还想问问你,那传说中的空日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黎星斓握药瓶的手指收紧,桃花眼中惊诧之色似水流转。

“你是说,鹭江对面是空日城?”

哦豁。

第29章 编发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黎星斓推开门,才刚迈了一条腿时,就听见张云涧淡淡的声音。

“你很慢。”

“我也没说很快回来。”

黎星斓进来将门关上。

张云涧仍如她离开时那般靠在硬邦邦的床头,精致苍白的五官之间,散着乱乱的发丝。

他穿着不太合身的旧衣,也并不显狼狈,反而给人优雅的观感,就像一只猫。

黎星斓与他四目相对时,似乎捕捉到那藏在眼里的轻笑。

嗯,眼神也像。

“你的衣服不好看。”

他歪了下脑袋,点评道。

“短了点,但是我觉得还不错。”

“你喜欢红红绿绿的颜色。”

“这你都知道?”

黎星斓随口说着,坐到他面前,将药瓶随手放了。

系统适时上线,低沉平稳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从前的攻略者颜色选择为淡而不俗,暖色系为主,研究表明,不同的颜色对人的情绪会产生一定影响,暖色在攻略中会起到一定的正面作用。七号攻略者,你的选择总是与众不同】

攻略方案精细到颜色选择上,以最理性的流程完成最感性的任务,果真符合时空局一贯的作风。

黎星斓望着张云涧:“现在没有红色了,我的发带给你了。”

“有的。”

他的视线在她眉尾下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上定格,嘴角噙笑。

“这倒也是。”黎星斓摸了摸自己的眉尾,又抚了抚自己的唇,“这也是红的呢,你怎么不说?”

张云涧的目光果然又移到她的唇瓣上。

黎星斓赶紧倾身过去,扶着他肩膀:“好了好了,你坐好,我帮你重新绑一下头发。”

张云涧像是没有坐直的力气,被她扶正了却又一头栽在她肩上。

“坐不好。”他虚弱道。

不可能。

装上瘾了。

黎星斓没有选择戳穿他,她推测他的行为,应该是被生理性喜欢驱动的本能反应。

这对攻略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目前收集的信息不足以支撑“生理性喜欢”这个论点。建议七号攻略者保持警惕心与理性思维】

系统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像喜欢在人兴头上泼冷水的那种人。

黎星斓眉尾挑了下,选择无视。

“那靠好了。”

她对张云涧道,然后手臂环着他,慢慢解开那几乎快滑到发尾的红色发带。

发带一解开,他那如瀑的长发便彻底散开了,光亮顺滑,发质极好,一点都不打结,黎星斓都忍不住小小嫉妒了下。

什么叫天选之子啊……一切配置都是最完美的。

她感叹:“我觉得你不适合绑发,因为发带会慢慢滑下来,你适合用发冠,将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风一吹就发尾飘扬,正如你一开始那样。”

初次见面时,他是受伤的姿态,但后来恢复了一直是白衣高马尾,少年感十足。

她还挺喜欢的。

张云涧朝她肩窝处移动半寸,与她贴的更近,懒懒道:“这不是一个要回发带的好借口。”

“我没说要要回来。”

张云涧显然不信,直接跳过不谈,微凉的气息扑在她颈侧,酥酥痒痒的。

“你换了衣服,味道都淡了。”

味道?黎星斓沉吟。

看来他是喜欢她身上的味道,所以才爱主动贴上来。

“穿久了就好了。”她亦在他发间轻嗅,笑道,“张云涧,你却还是很香啊,一如既往的好闻。”

她觉得她说的话放在谁身上都算是调戏,做的事也是,但张云涧却不会这么认为。

他不遵守一般礼节,却又在奇怪的地方对礼貌表现得过于偏执,他有一套自己的社交方式。

黎星斓根据目前信息分析得出的结论是——

凡是让他心烦的,就是没礼貌。

没礼貌就想解决掉。

“你坐好了。”她又一次说。

“坐不好。”他再一次拒绝。

黎星斓扯了下嘴角,硬是扶着他肩膀,让他从自己怀里离开。

他蹙了蹙眉,一副慵懒而虚弱的模样,完全依靠着她的力量才坐着,白皙的脸在乌发的映衬下,呈现一股令人心生怜惜的破碎感。

黎星斓垂了下眸,用极快的时间调整色心。

但在抬眸瞬间,她看见张云涧眼中雾蒙蒙的,眼尾似乎渐渐染上轻红。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张云涧。”她深吸了口气,“没事不要乱哭。”

张云涧水雾弥漫的眼闪过笑,连狡黠的笑意都被水光折射的格外无辜柔弱。

“不是你让我记住吗?我现在又没有好,和刚才一样疼,怎么是乱哭?”

是,这话是她不久前才说的。

但张云涧学不会正常表达情绪,却在享受到好处后,这么快就学会将“哭”当作向黎星斓索取乐趣的工具了。

果然是一场……地狱难度的攻略。

黎星斓直视着他的眼,用她那强大的定力,没有表现出一丝心软。

“张云涧,任何一种方式用多了,就会越来越不管用,你疼的时候当然可以哭,但是因为疼才哭,而不是因为‘哭一次就抱一次’的奖励。”

张云涧对这话略感不解。

攻略者既是来攻略他,不应该投他所好么?

她们最喜欢的就是他在虚弱的时候依赖她们的样子了,这会让她们觉得自己“被信任”,表明攻略正在取得进展。

黎星斓却偏偏要推开他。

……为什么呢?

黎星斓趁他若有所思时,将发带缠在他手腕上,缠了好几圈,最后绑了个蝴蝶结收尾。

“我说送你,就不会要回来。”

张云涧低头望着苍白腕骨上醒目的红,又有些意外。

原来真不是想要取回发带么?

她没有骗他。

他总是猜错她的想法,她真是要比其他的攻略者手段高明得多,也聪明得多。

一个……有点危险的攻略者。

黎星斓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变化,她只见他安安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坐也坐着了,哭也忘哭了。

她曲起手指在他眼尾滑过,忽然冒出个想法,不由笑出来:“我给你头发换一种绑法好了。”

“……嗯?”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用手指挑起一部分头发,分成三股,开始编辫子。

“张云涧,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吗?”

“山南村。”

发质极好的头发编在一起,几乎完全没有碎发,丝滑地编到发尾。

“你捏一下发尾……别松手。”

他不明所以,但乖乖配合。

黎星斓用剪刀飞快剪了几缕棉布条,然后从他手里接过来,用棉布条扎紧发尾,一条小辫子就出现了,垂在耳后,露出一截,仿佛是长耳饰,让原先少年感的精致又平添几分灵动。

她多看了两眼,满意的星星眼:“好可爱啊……张云涧,转头,这边也编一个。”

张云涧唇角扬起笑,将头转向另一侧。

“你还没说完。”

“对……你知道离山南村最近的城在什么地方吗?”

“在鹭江对面。”

“哎?”黎星斓手一顿,眨了眨眼,“那……那你也知道鹭江对面是什么城?”

张云涧有些不满她的动作停下,抬手敲了敲她手腕,示意她继续。

感受到她编发的动作后,少年才满意:“是空日城啊。”

黎星斓的动作再次停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那你怎么不说?”

张云涧拿起放在床上的一根细布条主动递给她,笑容真是乖顺极了。

“你又没问我。”

“哈……”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黎星斓报复性地轻拽了下手中的小辫子:“你这人真有意思。”

少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现在能哭了吗?”

“?”

“你拽我的头发的时候,疼了一下。”

“我真服了……”

黎星斓又拽一下,语气很凶:“不准哭!”-

日落得很快,转眼就剩几缕余晖。

村里来了陌生人,这对如此偏远的山南村来说,是件稀罕事。

穆卓家门外,从下午到晚上,都陆陆续续有些邻居过来串门,闲聊似的探问。

有人担心,有人好奇,听见过他们的人说,是一对模样极标致的年轻兄妹。

村民上门来问后,又听穆芯说是从江对面逃难来的,在山里遇见野兽,幸好被穆卓救了,暂时收留家中,这下更是传开了,短短时间,全村的人都知道了。

有人说起鹭江妖兽传说,有人说起江对面修仙者的传说,一时众说纷纭,都对黎星斓他们的身份来历好奇得不得了。

到了晚饭时,穆家小院已是门庭若市,总有人进来院里,眼巴巴地往那西屋瞅,想一睹真容。

西屋房门紧闭,窗户也关着,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

穆卓对这场面有些尴尬:“他们是客人,从山里逃出来,又受了惊吓又受了伤的,各位叔伯婶嫂明日再来吧,免得把人家吓到,以为咱们山南村的人都是坏人呢。”

有人拉着穆卓迫不及待地确认:“刘叔跟我说,那个姑娘长得天仙下凡似的,真的如此?”

穆卓还没答,便又有人挤过来,担忧道:“要是真是什么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别是犯了什么事,到时候连累你。”

“不会不会……”

“怎么不会?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这世道……”

此人话未说完,只听西屋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时喧闹皆停,众人目光齐齐看向房门处。

薄薄残阳里,身着浅蓝色长裙的少女款款而出,因其身量修长,衣袖裙摆皆短了一截,看起来不太合身。

少女肤色胜雪,眉眼月描烟画,一头乌发用一根随意折的柏枝半挽着,体态娉婷,气质风流,实难让人移目。

黎星斓扬起温和友善的笑,朝众人看过来。

“各位乡亲是为我们兄妹而来吗?承蒙收留,但有疑问,我一定知无不言,不过,还请各位安静一些,保持礼貌,不要吵到我兄长。”

没礼貌的人,若惹到张云涧,那就麻烦了。

她安抚起来,就更麻烦了。

第30章 睡觉“困了,张云涧,晚安。”……

这世界对美好的事物总有优待,虽然这优待往往不一定是好的结果。

黎星斓的外表无疑让“他们不是坏人”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在她走出来后,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嗓音温润甜美,语调不疾不徐,让人有沉下心来听她说话的欲望,所以喧闹就此消减了下去。

但村民大多淳朴,的确未见过外人,尤其是黎星斓这般极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加上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逃难故事,实在很引人好奇。

于是不停有人向她问东问西,问起鹭江对面是什么样的,又问起是否真的有修仙者。

黎星斓很有耐心,反应也很快,现编了一套逻辑完整的谎话。

她咬定她与张云涧都是凡人,并未见过修仙者。

也有人提出质疑。

那是一个年岁在三十多的中年男人,相貌平平。衣着较破,头发也没打理,显得有些乱糟糟的。

在一众看热闹来的村民中,他不怎么说话,但一直在听,直到提起修仙者,他才开口。

“鹭江那么宽,风浪又大,即便大晴天,还会莫名其妙起雾,便是靠江吃饭的渔民也不敢走远,你们年纪轻轻身娇体弱,是怎么渡过鹭江的?”

黎星斓目光落了过去,黄昏中,此人一双眼压得低低的,晦暗不明,直觉让她觉得他并不友善。

“运气吧。”她淡笑。

“运气?这话不老实。”

“彭真,你说话太难听。”穆卓皱眉道。

男人冷笑了声:“更难听的我还没说呢,我们山南村地处偏僻,少有外人来,这骤然来人,看模样气质还有些来头,还是从山里出现的,既求我们收留,又不讲实话,怎能不让人生疑?”

黎星斓并不气恼,只笑问:“那你认为我该怎么说才是真话呢?”

彭真目光闪了下:“要我说,鹭江不是我们这种凡人能安全渡过的,只有传说中可以飞天遁地的修仙者才有这个本事,我们村里的人也一直都说鹭江对面有修仙者,这是因为很早之前有人见过,你如果真的是从鹭江对面来的,那一定知道修仙者,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呢?”

夜幕降临,人也散了许多,零零散散的目光聚在黎星斓身上。

她看似苦恼了一番,才叹道:“我的确不知修仙者,真的是普通人,若是非说自己是修仙者你才能信的话,就姑且这么说吧。”

穆芯见状忙道:“黎姑娘说的是实话,他们若是修仙者,哪里会怕山中野兽,她兄长张公子的伤我亲自见过的,若是那么厉害的修仙者,怎么会伤的那样重,连床都下不来呢?”

彭真下垂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黎星斓食指那里的空间戒指,没有说话。

穆卓上前搭了彭真肩膀,搂着他往外去,打圆场笑道:“真哥,我也知道你没恶意,你以前不说你曾见过修仙者吗?难不成真是真的?”

“哼,当然是真的……我那次……”

两人渐行渐远,话也远去。

穆芯松了口气,对黎星斓解释:“你别在意,这个彭真啊,在我们村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据说他小时候见过一个修仙者,被仙家指点了两下,从此有了仙缘,平时什么也不做,天天幻想自己能成仙,不吃不喝的有一次险些把自己饿死了,我们都说他有点魔怔了。”

黎星斓笑笑:“当然不在意。”

穆芯点头:“我厨房煮了粥,你……你盛了给你兄长送去吧?”

一提到张云涧,她便忍不住红脸。

黎星斓:“好。”-

一碗粥当然是被黎星斓吃了,还是当着张云涧的面。

张云涧懒洋洋地躺着,不知哪来的兴致,全程看着她把粥喝完了,一点没剩。

他轻笑:“我真不明白,你已经辟谷了,为什么还像饿了很久一样。”

“你不懂,这叫口腹之欲。”黎星斓放下碗,呼了口气,“这等小欲望,是没必要压抑的。”

“修仙者入门时,首要便是辟谷,即摒弃食欲,以免五谷杂粮在经脉丹田中残余杂质影响修炼。”

“我又不是修仙者。”黎星斓拿着碗起身,“晚上你好好休息。”

“你要去哪?”

“睡觉啊,我跟小芯姑娘挤挤。”黎星斓看向他,“张云涧,这就一张床,你已经占了。”

“小芯姑娘房里难道有两张床?”张云涧认真地问,“为何你能和她挤挤,不能和我挤挤?”

“因为你我现在是兄妹啊,哪有这么大的兄妹还睡一张床的?”

“凡人的规矩真是麻烦。”

张云涧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不过他想起黎星斓今日在外面同那群凡人满口谎话的样子,又笑了声:“你真的很会骗人。”

黎星斓坦诚:“我没说过我不会骗人,只说了不会骗你。”

“是么?”

“不信也没关系,我只说,信不信是你的事。”

黎星斓正准备走,又想起前不久的事,便回转几步提醒:“张云涧,今天有个人我觉得有点问题,他不太信我编的身份,搞不好会生事,你注意些。”

昏暗的烛光下,少年陷在枕上,几根小辫子搭在身前,像某种小动物似的眨了眨眼。

“那他会杀了我么?”

黎星斓一怔:“他都没见过你,怎么杀你?”

她发现张云涧的想法总能一下子跑到极端去。

“那很可惜了。”他说。

“可惜什么?”

“可惜他不杀我的话,你就不会保护我了。”

“你虽受伤,这里的凡人也无法对你产生威胁,哪里需要我保护。”

虽如此说,黎星斓到底去检查了下窗户。

将窗户拉开的一瞬间,一股穿堂风吹了进来,凉凉的,灭去烛光,登时屋内陷入黑暗。

但在片刻的黑暗后,一轮明月高悬窗前,月光如水,竟比烛光还亮。

仿佛被窗牖限制,月在窗前已徘徊许久不得入,如今迫不及待探照,冷白一片,全屋凝霜。

更令黎星斓惊诧的,是屋后有一棵很大的紫花神树,虽有围墙相隔,却有一枝固执地生长过来,花瓣落了一地,亦在窗台堆满。

因这一阵穿堂风,无数紫色花瓣纷纷扬扬进了屋,宛如下了场花瓣雨。

她转过身,那如水月光下,少年静躺着浅笑望来,花瓣在风中迎着他旋转舞动,飘然停落,顷刻间便沾满衣襟发梢,又铺了满床。

绝了……

黎星斓将窗再度关上,风停,花落,月光隔窗入,没有先前那般明亮,屋内仍看得清,只是朦胧了些。

“张云涧,你前世是什么自然精灵公主吧?”

黎星斓走过去收拾床上的花瓣。

不知这什么树,开的花形如梨花,色如鸢尾,没有香味,竟能长这么一大片,将整座村落都淹没其中,偏偏她来的山里却一棵都没看见。

她将被子抖了抖,地上花瓣成堆。

“前世?”张云涧眼睛亮晶晶,“那你前世是什么?”

“牛马吧。”黎星斓微笑,“要不这辈子这么向往自由呢。”

她将被子叠起来放在床尾,去捡他身上的花瓣和发间的花瓣,捡了两瓣又停下来。

他肤色莹润玉白,在月光下更盛,明明伤重,虚弱时也没有病感,只有美感,花瓣洋洋洒洒,也黯然失色,只能成为他的点缀。

“算了,这还挺好看的,就这么睡吧。”

她忍不住伸手捋了下他的发尾,又戳了戳他看似乖巧的脸。

真好看,真可爱啊。

以前的攻略者没有发现他伪装的端倪,只怕是被这张脸欺骗得晕头转向,失去了专业的敏感度吧。

黎星斓快步走了出去。

房间里静了下来,月光透过窗,像一只妖兽正往里看。

张云涧嘴角挂着浅笑,缓缓起身,盘膝打坐。

他低下头,目光从腕间的发带滑过,然后取出一颗灵丹放入口中,握紧两块灵石开始吐纳天地灵气。

月上中天,紫花神树连成一片,在月下泛着柔和光晕,笼罩了整座山南村,村中灯火俱熄,鸡犬不闻,静谧极了。

有细微的脚步声,很轻,踩踏着落花,在墙根下驻足。

月移了移,一道影子抬起头,侧脸显露出来,正是彭真。

他站在树下,抬手抚了抚紫花神树的枝干,低下头,然后盯着自己的手心,口中念念有词。

风拂过,卷起花瓣如雪。

彭真似有些焦虑,试了几次,手心只是闪了几次光,其余什么也没有。

他皱了皱眉,爬上树,沿着树枝踩上墙头,蹲在墙头上望着那方窗户。

如果他没猜错,那少女定是修仙者,但不过刚入门,灵力反应极其微弱。

但她手上的那枚戒指……

不会错,修仙者才有的空间戒指,和他小时候见过的很像。

若她是修仙者,那与她一道的兄长也必是修仙者,但既然伤重到下不来床,定然很虚弱,是好机会。

他抓了一把花瓣塞入口中咀嚼,推测这对兄妹若真是从鹭江对面来的,只怕是遇见追杀或江中妖兽,既不离开,却在凡人村落躲躲藏藏,大约是怕其他修仙者发现。

花瓣嚼碎了,略有些苦涩,彭真咽了下去,焦虑平息些许。

他盯着手心,再次用力,忽然光芒一闪,一撮小小的火焰在掌心浮现出来,慢慢的,随他心念聚成一颗火球。

村民未见过修仙者,只当传说,只当他妄想,他自己却知道,修仙者离他们不过一江之隔。

他少时所见的那名修士,正是从江对面来的。

那日,他在江边捉鱼,一鹤发童颜的修士逐风踏浪而来,他完完全全看呆了。

修士指他笑道:“小子竟有灵根,实在难得,你我有缘,我这里正有一本入门法诀,便赠予你了,将来你若真有仙缘,当渡过江到空日城凌天宗去,老夫便收你为徒。”

说罢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一本书予他,随即飘然远去,不见踪影。

这对他来说,恍如大梦,若非那本薄薄的秘籍的确在他手中,他怕是自己也不敢信。

自此以后,他便立志修仙,渡过江,见一见对岸的世界,从此遨游天地,与天同寿。

他不认识字,费了很久时间,才勉强看懂,照着心法打坐吐纳,十年才得入门,又十年才习会了书中的火球术。

灵力聚火与凡火不同,灼烧极快,温度极高,却不会引起失火,在火球术中能留下来的,也一定是灵器。

他没有那么多的十年。

这些年他多方打听,从各种传说里拼凑着关于修仙者的信息,知道修仙者并不像他这样,纯靠天地灵气修炼,而是吃灵丹喝灵露用灵石!

彭真深吸口气……脑中满是黎星斓手中那枚空间戒指的影子,那里面一定有好东西,只要,只要把这两人的空间戒指抢过来,他说不定就可以就此跨越阶层了。

这恐怕是他此生唯一的机缘,他必须要抓住。

屋内,张云涧轻轻掀起眸。

但很快,他扬起一抹笑,竟什么也没做,重新躺了回去。

窗户被人轻轻推开。

一颗悬浮的火球,宛如萤火虫般飞了进来,直奔受伤的少年而去。

就在火球直抵床头之际,房门被极快打开,一把短刃迅速闪来,将火球击飞,噗的一声,灵力溃散。

彭真惊了下,毫不犹豫地转身逃入紫花林中。

黎星斓快步来到窗前,只瞥见了月下一抹一闪而逝的黑影,不由皱了皱眉。

她将窗户重新关好,转身看向床的方向,张云涧安安静静地闭眼躺着,似乎睡得正沉。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看他。

以张云涧的实力,即便受了伤,也不可能迟钝至此,但火球袭来的瞬间,他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只差一毫一息,他连护体灵光都未用。

真受了火球术,只怕后果难料。

是装的?

用自己性命来演?

小疯子。

“小刀。”她唤了声,将短刃收回了空间戒指中。

“张云涧,我知道你没睡着。”

少年呼吸均匀,没有回应。

黎星斓用力捏了下他的脸。

他皱了皱眉,似乎被吵醒一般,轻轻睁开眼,眸子在夜色中雾蒙蒙的:“……嗯?”

“你不要命了?”黎星斓凑近,“还是算准了我会出手?但我那短刃偏了或迟了怎么办?你拿命在玩?”

张云涧眨了眨眼。

“你说什么?”

“少装,刚才那人想杀你,你能不知道?”

“嗯——”张云涧侧了侧脑袋,一副不在意的笑,“或许知道吧,但没办法,我现在又动不了,只能任他杀了,可惜他没成功。”

“你的护体灵光呢?”

“我气海灵力枯竭,并无多余的灵力释放护体灵光。”少年幽幽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黎星斓不信。

张云涧忽然咳起来,原就白皙的脸色一阵褪色,从嘴角溢出了血,将她吓了一跳。

“张云涧!”

她忙将人捞起来抱在怀里,轻轻拍背。

张云涧心满意足地伏在她肩头,闻着她发间的香,咳了好一阵才止。

“你不信就将我丢在这吧。”他嗓音沙哑,“大约那人也不会去而复返了。”

“你这是……伤势更严重了?”

“没有呢。”他轻描淡写地笑,“没有更严重,但也没有恢复,是命剑本能护主,又被气海压制住了,一时气血波动而已。”

黎星斓缄默不语,但没有推开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轻轻抚着他柔软的发。

张云涧唇畔微弯:“你不走吗?”

“……算了。”黎星斓叹了口气,“以后我会留下来,免得再出意外。”

【依分析来看,张云涧完全可以瞬间击杀那人,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境地,但他并未选择反击,而是等攻略者出手相救,大概率是在进行信任度测试,七号攻略者,这是一个不错的进展】

黎星斓皱眉。

她与系统有一部分想法差不多,但不认为这是信任度测试。

张云涧不会这么理性的做什么测试*。

他的想法往往既直白又奇诡,还有些疯狂。

不过即便她猜到张云涧用自己性命耍了一个小心机,她也不得不承认,他赢了。

若那人真是彭真,他的贪欲到底也是她引起的,可他见都未见过张云涧,便直接对张云涧去下杀手,对张云涧来说,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

若是对他生出恶意的不止彭真一人呢?

张云涧的确可以应付,但他的应付方式大概只有一种。

无差别全歼。

她不会拿那么多凡人的性命去赌。

修仙界中,凡人和修仙者根本不属于同一套规则。

差别比人与蝼蚁的差别还大。

“你要……咳……”张云涧气息微凉,扫在她颈间,萦绕着一丝未散的鲜血的腥甜,“到床上跟我挤一挤么?”

“那只能如此了。”黎星斓叹了口气,“我生怕出事,都没敢睡,果然出事了。”

这会儿她睡意又席卷而来了。

张云涧靠在她怀里,慵懒笑着:“妹妹,哪有这么大的兄妹还睡一张床的?”

得,又来回旋镖这套。

他真的很喜欢学她说话。

不知道哪来的恶趣味。

黎星斓有样学样:“凡人的规矩真是麻烦。”

张云涧笑起来,胸口起伏不定。

“你不是凡人么?”

“我体内有张云涧的灵力,我是修仙者。”

黎星斓将他嘴角的血擦干净,然后按下他躺好,自己也脱了鞋袜,合衣上床,在他旁边躺下。

她扯了床尾的被子,一股怪味扑面,她便只盖了半身,忍不住吐槽:“看来明天真的得拿出去晒晒……”

还好夜晚不怎么冷,不然再难闻也得盖好了。

“困了,张云涧,晚安。”

她打了个哈欠,呼吸逐渐绵长。

张云涧侧身偏向她那边,手指勾起一缕她落在枕边的发蹭了蹭,直到呼吸间被她的味道占满了,才十分满意地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