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花潭一吻
潭水没过洞口,融去最后一丝蛟毒,幽光被尽数吞灭,微末的温度渐渐褪去,躯体被摇曳的潭水打得摇晃,耳边也只剩下了水浪撞在崖壁的闷响。
带毒的潭水渗进未愈的伤口,鲜血被水流舔舐,像是有万千银针扎入皮肤。
不知道被洞壁上锋利的石边割伤多少次,可没有,依旧是没有。
那只蛟龙,从一开始就打算困死他们。
这里,不可能有任何通道了。
“师尊……”谢寒惊的呼唤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般。
花琅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茫茫黑暗中只余她一人了。
她下意识顺着声音向前几步,可很快,又被水流拍回壁上。
明明知道谢寒惊就在不远处,可漆黑的洞室加上淹到脖颈的水流,还是让她陷入了莫大的孤独和害怕中。
等她死后,系统部说不定会大发善心,将她送回二十一世纪。
记忆里,冷漠又高高在上的父母,逐渐与梦中洛云王、洛云王妃的身影重合。
就算回不去的话,似乎也没关系了……
忽然,一个与潭水一般冰冷的怀抱拥住了她,带走了她的彷徨。
是谢寒惊,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他身上未愈的伤口太多,即便是泡在潭水中,也能让花琅嗅到浓重的血腥味。
花琅迟钝地想道,这也是她和男主最后一面了,他是天狐,如果不带上自己,应该是能从原路逃出去的……
如果还有机会回到二十一世纪,她就删掉在《仙道》下留的评论。
这本书里的每个人都是存在的,从不是什么纸片。
一笔带过、被吐槽设定潦草的燕容,有着不被看见的伤痛和绝望。
问鼎中州身居尊位的谢寒惊,也曾在小摊前,因囊中羞涩而驻足。
还有青莱的师姐师兄……
太多太多……都是书中没有的。
谢寒惊的怀抱几乎是在紧紧勒着花琅,他像是很害怕花琅不说话。
极静之下,他终于学会了放柔声音,音色再也不见半分冰冷,犹如流水在穴室内回荡,“师尊,你在想什么?”
花琅动了动指尖,终究还是没有把谢寒惊推开。
像是有一道虚掩着的门,她只要稍稍用力,那些欲藏还露的想法,便会全数铺陈在她的眼前。
“你走吧,你还有机会出去。”
说完,花琅便静静等着他自己撤开手。
可谢寒惊不仅没走,还垂下了头,下巴就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肩头。
突如其来的重量让花琅一愣。
“弟子绝不会走的……我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的。”
“师尊,别怕……”
一道微弱的灵气渐渐溢出,环绕包裹起了花琅,没等她明白情况,随即,是比潭水更猛烈的灵气从谢寒惊体内倾泻而出。
花琅抬起头,霎时间就意识了他要做什么。
他想自爆!
花琅猛然挣开谢寒惊,转身狠狠掐住他的手,厉声道,“你在做什么?!”
谢寒惊的声音如风中游丝,却像是重锤砸在花琅心上,伴着艰难的喘息,他没头没尾地留下一句,“师尊……如果,梦都是真的……就好了。”
随着血液涌出的片片缕缕金丝,磅礴的“灵”照亮洞穴,催生万物的能力下,早已干枯的凤眼莲在暗处破开种壳!
金光蜿蜒在黑色水中,以他们二人为中心,极速地往周围扩散,景象梦幻又震撼!
借着这犹如星子的亮光,花琅终于看清了谢寒惊的脸、看到了那双眼睛,和里面,欲藏还露的深意……
莫大的震惊感犹如洪流冲破堤坝,花琅颤抖着手,狠狠给了谢寒惊一巴掌,几乎把他的头都打得一偏!
花琅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收你为徒?!”
谢寒惊被打得一懵,他惨白的脸上立马浮起了红印,但听到花琅的话,他又笨拙地重新摸索着拉上花琅,“师尊……”
花琅听到他的声音就心烦,她打断他,冷冰冰继续说道,“我收你为徒,是希望有一天你能站上中州最高处,而不是让你自爆来救我!”
“这洞穴位于山岭之中,你以为你一个筑基期,真能炸开这里吗?把你的灵气给我收回去,若是连这话也不听,那我们的师徒缘分,也早早断了为好!”
闻言,谢寒惊猛地扣紧花琅的手,他下意识就这么做,像是已经做过无数次一样,但如今看着花琅的态度他才回神,只能慌乱道,“师尊,不要……”
花琅一把甩开他,想转身走开时,才发现密密麻麻、盛开的凤眼莲已经将二人牢牢包围,细白孱弱的根系紧密地缠绕上她的腿,让她一时动弹不得。
谢寒惊趁机再次拉上了她的手。
可还未等他缓过气,满潭的凤眼莲就剧烈地颤动了起来,像是石室马上要炸开了一般!
花琅的气息一急,谢寒惊一个用力将她拽回怀里,随后迅速地往旁边一滚!
“噗通”一声。
二人瞬间落入水中,花琅呛了水,下意识想挣扎,谢寒惊却以躯体作为牢笼,紧紧地压制住了她。
很快,他们就一起沉入了昏幽的潭底。
花琅的眼前是被他们一同带入水中的暗紫色凤眼莲,转眼间,凤眼莲就被挥去,摇曳在水中的墨色长发飘到二人中间,一张如画中鲛人的面孔凑近了花琅,与水流极为不似又极为相似的柔软触感覆上了花琅的唇……
谢寒惊!
花琅紧紧揪住了他的肉,可谢寒惊仍没有松开她,他强行往花琅嘴中渡过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瞬间又像是很久……
直到巨大的晃动强行分开二人,谢寒惊紧紧地抓住地面凸起的石块,始终用身体掩住花琅。
一道极为凌冽的剑气先至,随后山体才猛地崩开,巨响裂空,声浪几乎将一切碾成粉末,崖壁震颤着整块倾泻!
潭水猛地冲刷出去,几乎要将二人一并带走!
花琅被谢寒惊紧紧抱住,原本柔软无状的水此刻化作滚石,激烈地从二人身上压过。
山体坍塌、潭水枯竭,是一切都在嘶吼咆哮的声音!
在这剧烈的动荡之时,花琅却怔怔地感受到了,来自谢寒惊的心跳。
“咚……咚……咚……”
万物终歇去时,天光乍破。
花琅疲倦地抬起眼,就见山体连带着石洞,被平整地切开。
双目被光线刺出泪珠,朦朦胧胧的视线中,一高挑女子持剑,从巨大的切口处缓缓走了进来。
扫过地上湿透、气息奄奄的二人,她淡声评价道,“太弱了。”
紧接着,她又问道,“瑾书,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天资卓越的小师妹?”
她加重了“天资卓越”四个字。
另一道花琅极为熟悉的声音,从持剑女子身后咋咋呼呼地响起。
“大师姐,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明瑾书从华落灯身后走了出来,她一把冲上去,跪在泥里抱起花琅,哭道,“呜呜呜小师妹,你让师姐我担心死了呜呜呜呜呜呜。”
花琅被她哭得迷糊,明瑾书见她要闭上眼,生怕她真死了,连忙在身上摸索一番,不知道掏出了一碗什么东西,就干脆利落地往花琅嘴边灌去。
“还好在临行之前去勿翎峰偷了几碗药,快,小师妹,喝下这碗药!”
熟悉的臭味瞬间唤醒花琅,她想推开明瑾书,可这点力道,明瑾书甚至都没有发觉她动了。
眼见要灌下去了,一道略有嫌弃,却在此刻宛若天籁的声音及时打断明瑾书,“好了瑾书,把药收回去,除你之外,没有人会喜欢喝这个。”
明瑾书一向听华落灯的话,闻言,她依依不舍地把药收了回去,重新摸出来一把药丸,全塞进了花琅嘴里。
她悄声道,“师妹,我还是觉得百足汤效果最好,但大师姐发话了,你就将就这吃丹药吧,至于百足汤,等到回了青莱,师姐带你去勿翎峰喝个够。”
回甘的药丸瞬间化作一股暖流钻进喉咙,艰难地咽下一嘴的药后,花琅终于有了点力气,她一把攥住明瑾书的衣袖,微微启唇。
明瑾书惊喜地看着“活过来”的小师妹,附耳去听她想说什么。
“师姐……若有……下次……直接给我吃丹药……就好……”
说完,她就晕了过去。
第42章 亦亲亦疏
“别扎我!都说别扎了,我生气了啊!诶诶诶,我可是你师姐,拿你几碗药怎么了?”
“呵,几碗药?要不是太重,恐怕你连药鼎都想一起顺走!”
“就当提前孝敬一下你师姐不行吗,够了,别追我了!”
“?”
“哎呦撞死我了,慕容鹤,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走开走开。”
“……”
花琅睁开眼,屋内熟悉的陈设和门外刻意压低的吵嚷声,终于让她有了逃出蛟洞的实感。
她掀被下床,推门便看见了在她不在时,开得格外灿烂的梨花海,以及绕着慕容鹤追逐的明瑾书和宫桦裘。
花琅:……
慕容鹤忽然伸出手,宽大的臂膀瞬间隔开了极为幼稚的二人。
“。”
明瑾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了站在门前的花琅。
她几个大步跑到了花琅背后,警惕地盯着黑脸的宫桦裘。
“你总不能扎小师妹吧!”
宫桦裘瞪了明瑾书一眼,收起针,走到花琅面前道,“既然醒了,那就说说你的灵气去哪里了吧。”
花琅等着他解释,可宫桦裘却也像是等她开口一样,二人大眼瞪小眼。
花琅这才意识到他在问自己,可她也毫无思绪,只能弱弱道,“大概……被什么吸走了?”
这个回答太敷衍了,宫桦裘冷冷盯她一眼,“看你的样子,也不似走火入魔,难道是中毒了不成?下山一趟,倒真是会给你师兄找活干。”
明瑾书不悦道,“你小子要是不会说话,就熬你的药去。”
她低下头,问花琅道,“小师妹,是谁狗胆包天给你下毒,告诉师姐,师姐把他皮剥了!”
花琅比他们更茫然。
毒?什么毒?
她在罗水村,根本就没有中毒的机会,这分明都是狗系统的锅啊!
盯着二人视线,花琅颇具压力回道,“我……我也不知道。”
听到她这么说,明瑾书和宫桦裘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宫桦裘一副“傻到自己中毒了都不知道?”的震惊表情。
半响,他缓缓道,“你若是不知道,那便难办了,我虽学医毒同修,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毒。”
明瑾书白了宫桦裘一眼,道,“你不知道就回去多看看书,说给小师妹听有什么用,光知道吓唬她!”
她安慰花琅道,“不必害怕,我们去找师尊,那老酒鬼早些年看过不少毒书,他一定有办法的!”
也对,莫竟鸿连寒毒都知道,说不定真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
六神无主的花琅瞬间定了定心,道,“那我去问问师尊。”
说着,她眼光扫到一旁被重新搭起来的、属于燕容的木屋,又问道,“师姐,罗水庄的事怎么样了!”
明瑾书摸了摸她的头,端正了脸色,“罗水庄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地底的魔息派了弟子去清除,至于那只妖狐,现在正被关在妖塔里。”
花琅:“那燕容和王水易呢,他们怎么样了?”
“放心吧,那些孩子都没事,王陌戚一路护着他们呢,算算时间,此刻应该已经进罗垠秘境里了。”
花琅微微松了一口气。
明瑾书看了一眼天色,捏捏花琅的手,低声道,“今日门中事务还未处理,师姐得回画堂峰了,有什么事,随时来找师姐就好。”
处理门中事务?
花琅茫然问道,“大师姐不是回来了吗?”
明瑾书道,“你大师姐还要去找人,此次也不过是碰巧路过赫水罢了,还得过几日才回青莱呢。说来还是她感应到了你体内的翠玉印,若是她晚到一步,师姐我真就要被你吓死了。”
华落灯又走了?!
花琅急道,“师姐,你能联络上大师姐吗?”
联络她做什么?
明瑾书不解,还是答道,“要想找她,只有师尊能办到。”
花琅愣了一下,她的心底浮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看似随时都要偏移的主线,
其实,一直都在正轨上!
花琅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本以为提前出现的华落灯能够扭转青莱命数,但像是冥冥之中天意早已注定一样,武力最高的华落灯又消失了。
莫竟鸿……对了,还有师尊!
明瑾书不知风雨将至,她提醒道,“你大弟子还在屋内躺着呢,他身上的伤势不轻,至今还没醒。”
谢寒惊……
花琅光是想到这个名字,思绪就瞬间绕成乱麻,她忐忑地踏进谢寒惊屋内,绕过屏风,看到了躺在床上尚在昏迷中的谢寒惊时,才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清醒的谢寒惊。
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什么?
主线无法撼动更改的话,谢寒惊终究会走上修炼无情道的道路。
花琅攥紧了手,心底浮起一缕微末的希冀。
谢寒惊身负重伤,不应该会暴露妖族血脉,燕容如今又在秘境,也许,这一切还有扭转的余地。
想到这里,花琅不由自主呼吸都变快几分,一种莫大的罪恶将她淹没,让她难以分析底下被淹没的,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她本是为了维护主线而来,现在居然在祈祷主线偏移!
最后看了一眼尚在昏迷的谢寒惊后,花琅便急急出了门,她低着头直奔歧净峰而去。
到了寂静的山底,她忽然有些不安,回过了头。
是慕容鹤。
他没有再像以往一样静静跟着花琅,他走了过来,高大身躯瞬间罩住花琅。
随后,他一把拉起了花琅的手。
“四师兄?”花琅愕然地看着慕容鹤。
慕容鹤粗粝的指腹在花琅的命脉上滑过,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忽然,他的脸色扭曲起来,像是极为愤怒!
一切毫无征兆,花琅被他的怒意吓到,连忙抽回手,就听到一道沙哑、痛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是、诅、咒!他、还、想害、多、少人!”
花琅没想到他会说话,一时间,只能震惊地盯着慕容鹤,“你、你不是哑巴?!”
慕容鹤重新抓住了花琅,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她的手给折断似的。
他像是很久都没有说过话,言语颠三倒四道,“你和娘、是、什么关系!妹、妹,你是、我妹、妹!”
花琅猛地甩开他,失声道,“四师兄,你在做什么,我是花琅,不是你妹妹!”
慕容鹤神色痛苦,完全没有理会花琅的话,他自顾自继续说着,像是要把这几十年都没说的话都补上一般,“你、忘记、娘亲了吗、慕容筠、青莱的、上一任掌门!她、是你的、娘亲啊!”
花琅后退一步,“你在说什么?慕容筠是我们的师姑,上一任掌门分明姓林!”
慕容鹤低垂下头,像是无力又像是暴怒,脖子上根根青筋暴起,他忽然道,“林、不是、林!”
像是想到什么,他怒吼道,“天、疏,给我、天疏。”
花琅没有灵气召不出天疏,自然没办法给他,她虽想知道慕容鹤想说什么,但慕容鹤此刻神智不清,随时都会扭断她的脖子似的。
花琅转过身,立马想离开此处。
慕容鹤却一把拉上了她的胳膊,横冲直撞的雄浑灵气顺着花琅的手臂钻进体内,剧痛让她立马发出尖叫。
可慕容鹤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仇恨中,直到位于花琅灵海里的天疏,被他召了出来后,慕容鹤才撤去灵气,他暴虐道:
“天疏、认、主,认的是、慕容筠!你,就该、姓慕容!”
见花琅恐惧地盯着他,慕容鹤像是哀求像是威胁,原本俊朗的五官变得极为骇人,“下山、现在、和我下山!”
说完,他竟然就拽着花琅走了起来。
花琅完全抵不过他力道,惶恐之下,她叫道,“煤球!”
慕容鹤回过头,他的脸上就猛然扑上一个黑漆漆的生物,那生物像是长着尖牙一样,瞬间咬住了他的脸。
慕容鹤吃痛,就要去撕煤球。
花琅趁他松手,赶紧往山顶逃去,身后,慕容鹤甩开煤球,大步朝她追来。
花琅喘着气,噗通直跳的心脏几乎要蹦到嗓子眼!
莫竟鸿!
她必须要赶紧找到莫竟鸿!
可自莫竟鸿闭关后,逢攸宫内就空无一人,身后粗重的脚步声愈发逼近,眼瞧着花琅已经无处可躲,她猛然想到一个地方!
酒窟!
莫竟鸿一定在酒窟里!
刚来青莱时,莫竟鸿带她去过一次,原本已经模糊的路线在危急之下变得格外清晰,花琅猛地冲向酒窟……
听着脚步声在头顶盘旋一阵,最后朝着其它地方而去。
一动也不敢动的花琅才如获新生,大口大口地呼吸了起来。
酒窟静谧,只有烛蜡的气味弥漫,半柱香过去,花琅终于缓过气。
她环视着酒窟。
这里,除了堆积着的酒坛外,空无一人。
莫竟鸿呢?
莫竟鸿不在的话,她就必须去找明瑾书或者宫桦裘,勿翎峰地处内外门交界太远,只有画堂峰最近。
规划好路线后,花琅咽了一口口水。
慕容鹤方才说,青莱上一任掌门是慕容筠,可她刚来青莱,就已在藏书阁认过历任掌门!
慕容鹤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暂时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花琅站起身,看着燃烧的蜡烛,莫名有些反胃。
跑了太久,烛油的气味刺激得她想吐。
……不对。
花琅抚着胸口,看向为防点燃酒液,而被罩在灯罩中的蜡烛……
烛味为何这么重?而且……酒窟里,不应是酒味吗?
花琅缓缓走向酒坛,她伸出手,指尖却轻易地穿透了酒坛。
障眼法!
她没有犹豫,一步一步……
走进了藏在酒坛后的另一间石室。
诺大的地面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烛火,正散发着难闻的烛油味。
而在烛阵中央,是一盏小小的、熟悉的魂灯。
其中跳跃的魂芯,几乎被烛光压尽。
只能依稀看见,那缕不同于其它魂灯的白!
是她的魂灯!
花琅连忙踩过烛阵,走到魂灯旁。
叠得规整的女子衣物、发钗、甚至是青莱掌门印……都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对准了魂灯。
她拿起一册翻开的薄书——
“新来的弟子叫莫竟鸿,名字太难听了,他师兄叫阿箐,那不如他就叫阿疏吧,一‘亲’一疏,刚刚好!”
莫竟鸿就是阿疏?!
花琅胸口猛地悸动一下,难言的撕扯感让她直接跪倒在地。
碰倒的灯烛,即将燎断她颈侧荡下来的发丝时,一只手替她揽起了头发。
不知何时,她的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支着身子的手臂颤抖起来,花琅侧过头。
白发束得规整的莫竟鸿正垂眼瞧着他,神色难辨,只是声音慈祥得近乎暧昧,
“已经很久了,你终于,要回来了吗……”
第43章 命薄缘悭
“瑾书,外面是何人?”
明瑾书从刚从门外走进来,莫竟鸿就皱着眉头询问道。
明瑾书走到书案边,扫过被莫竟鸿翻动的灵笺,道,“是小师妹她大弟子,叫谢寒惊的那个。”
明瑾书*本以为莫竟鸿会继续与她聊门中事务,没想到他追问道,“这个时候,内门弟子不应在罗垠秘境之中吗,他来找你做什么?”
明瑾书回道,“他前段日子和师妹一同外出,受了点伤才醒过来,今日便去罗垠秘境。”
说完,她又有些不解,“小师妹这次怎么又走得如此匆忙,突然跑去罗垠秘境不说,连封信也没给他弟子留……”
莫竟鸿在灵笺上搁下茶杯,不轻不中的落杯声打断了明瑾书,他道,“那你是如何回他的?”
明瑾书:“自然是让他去罗垠秘境寻小师妹。”
莫竟鸿的语气随意:“你师妹她平日里与弟子关系如何?”
明瑾书本就疑心莫竟鸿突然出关,眼下又陪他聊了这么多不要紧的话题,有些不耐,“师尊,他们是师徒,关系自然密切。”
话音刚落,忽然,门又被扣响了。
莫竟鸿摆了摆手,明瑾书只得再去开门。
片刻后,莫竟鸿见她回来,问道,“门外又来了何人?”
明瑾书皱着眉头,“是四师弟。”
莫竟鸿:“他来做什么,又是问你小师妹?”
花琅这次下山,除了莫竟鸿,其余人一概没有通知,不知是何事令她如此匆忙。
明瑾书道,“嗯,宫桦裘今日配了些药,正找她试药。”
莫竟鸿皱起了眉头,“药,你师妹她需要喝什么药?”
明瑾书惊讶道,“师尊你不知道吗,师妹她似乎修为有碍,真是怪了,她分明说要找你问此事,真是不将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等她回来……”
莫竟鸿的脸色阴了下去,声音依旧平稳,“她只说了要下山,其余一概没说。”
明瑾书还想问,莫竟鸿却又道,“这次吾来找你,是让你尽快将门中事务交接给慕容鹤,再过几日,吾会宣谕,由慕容鹤担任青莱的下一任掌门。”
明瑾书敛了表情,她虽已猜到莫竟鸿来找她是为此事,但真正听到时,还是不由自主沉默了。
片刻后,她道,“师尊,这件事情,还是等大师姐回来之后再说吧。”
莫竟鸿:“不必等她,照吾说的去做。”
明瑾书再也忍不了了,她直接质问道,“师尊,慕容鹤他有什么好的?师姐她在你门下多年,你为何就是瞧不见她!”
“这么多年来,无论是资质还是修为,她都是当之无愧的青莱首席,掌门之位的决策,你怎么可以直接跳过她!”
莫竟鸿被她顶撞,神情也带了怒意,“修为再高又有什么用,你师姐下山这么多年,可有回来过一次,想让吾将青莱交给她?”
“做梦!”
直到莫竟鸿挥袖离去,明瑾书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
师姐都是为了青莱,才离开这么多年啊。
师尊他,为何从来都不将师姐的付出看在眼里?
*
离开画堂峰后,莫竟鸿重新回到了酒窟。
背手站在酒坛前,等到障眼法消散后,他才移步进了密室。
密室内一个人都没有,阵法被擦得凌乱,书册衣物都被翻得乱糟糟的。
不过离开半日罢了,莫竟鸿眼也未抬。
一道黑影破空,带着风声从他的身后袭来,眼看就要砸上他的后脑时,却再无法往下半分。
莫竟鸿转过头,看着拿着狼牙棒的花琅,毫不惊讶。
这石室阵法,岂是她一个小小金丹能破开的。
莫竟鸿抢过狼牙棒,松开了桎梏,看着后退的花琅,他的怒气反而缓和了下来。
他摸过狼牙棒,轻轻道,“这也是师尊当初用过的武器,我将它赠予明瑾书,没想到,居然到了你的手上。”
花琅闻言,犹如雷劈,她不可置信质问道,“师姐她们,也是你找来为慕容筠夺舍的试体!?”
这几日,莫竟鸿将她关在此处后,彻底不再伪装下去,这石室内的阵法,正是夺舍所用。
莫竟鸿放下狼牙棒,这才抬眼看她。
句句冷酷无情,语气却像是伪装惯了一般慈和,“华明灯、纪君兰,明瑾书,这三人资质虽出众,却都无法让师尊用过的武器认主。只有你,小七,你才是最适合成为慕容筠的人。”
看着花琅往后退去,莫竟鸿也不介意,他继续说道,“你现在恨我,但等你成为慕容筠后,你就不会恨我了。”
“师尊,我已经替你寻到了一具可以重新修炼的躯体,快回来吧,不要再生弟子的气了……”
随着他的低语,阵法重新亮起,被死死钉在阵法中央的魂灯惨白,灯芯明灭摇曳如遇狂风。
与此同时,尚在寻找逃跑机会的花琅立马跪倒在地。
拉扯和被剥离出体的感觉犹如一双巨手,狠狠地撕扯着她!
寂静无声中,慢慢浮现出了悉悉索索的低语,像是无数亡魂在觊觎这这具即将无主的躯体!
诡异的铃铛声驱散开低语,一下一下的“叮铃铃”化为一句又一句的“慕容筠”,从灵魂的最深处呼唤着。
“你……错了!……我中了毒……早就……无法修炼了!”花琅额头冷汗津津,她咬牙,像是报复一般狠狠道。
铃铛声骤然一停,莫竟鸿大步上前,他一把拉上花琅的手,片刻后,他几乎捏碎手中神器魂铃。
“怎么会……怎么会,这不可能!”
花琅脑子里仍在嗡鸣,但她听到莫竟鸿的怒吼时,反倒清明许多,她嘲道,“看来,你的计划,又要失败了……”
莫竟鸿一把甩开花琅,怒火让他的胸膛不停地起伏着,“你毁了一切!明明我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明明我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过一劫吗!你唯一的作用,就是成为她,现在你无用了,那便下地狱陪她去吧!”
话音落地,室内烛火瞬间猛烈摇曳起来!
除了魂灯,所有的光亮瞬间消失,比极夜还深的黑暗中,光斑犹如飞萤一般朝着一处涌去!
光芒重新亮起时,一把从犹如白昼般耀目的剑出现在了莫竟鸿手上。
花琅知道难逃此劫,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无心走主线,主线却如轮碾般势不可挡,这么想来,在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见到莫竟鸿的那一刻,弑师剧情就已悄然开启。
蝴蝶效应早就发生,可钉死的主线轨迹,依旧没有改变分毫。
剑光刺目,让她下意识闭上双眼——
就在此刻,一道声音与与铮然剑声同时响起!
“师尊!”
是明瑾书的声音!
她正在酒窟上方徘徊,声音极为清晰,“那老酒鬼又跑哪里去了?烦死了,怎么老是找不到人!”
花琅犹如抓到救命稻草,她下意识呼喊道,“师姐,师姐!”
莫竟鸿一褪往日慈和,犹如看着一株杂草一般,不带半丝情绪,他再次抬剑,道,“她不可能听到室内声音,现在没有人能救你,而且,就算她听到了,吾也只会将她一同杀了。”
剑光挥落的瞬间——
“臭老头,慕容鹤那小子逃下山了,你这话我就摆在这儿了,你没听见,可就不管我的事了。”
鹤儿?!
天光剑融去时,莫竟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石室内。
*
谢寒惊站在山门前,眺望着云雾缭绕的内门。
同行的弟子喊他,“顷竹峰的那位师兄,诶诶,该走咯!”
这一行人,要么是犯了事被扣到现在,要么就是受了伤被治到现在,眼瞧着终于能去罗垠秘境了,个个都迫不及待,恨不得立马冲下山。
“我们是最晚一批去罗垠秘境的,再磨蹭下去,恐怕秘境里草都要被人拔秃噜皮了!”
谢寒惊终于转过头,这些弟子见他脸色白得像鬼,被吓了一跳。
有个勿翎峰的师妹关心道,“你的脸色好难看,可是伤势未好?”
另一人却没这个耐心,“我们这里谁不是带伤下山?罗垠秘境都要关了,你到底去不去啊,不去我们可就不等你了!”
谢寒惊压下不安,道,“走吧。”
师尊为何去了罗垠秘境?
是为了躲他吗?她若是知道自己也跟着她去了秘境,会不会生气?
但无论如何,他都会去罗垠秘境,找到师尊,蛟洞一行中,他还有很多话,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随着谢寒惊一步一步走出青莱,山门变成一抹遥不可及的烟。
他抚上胸口,本以为他会期待与师尊罗垠秘境再会,可越走,他的不安却没有消散,反而愈发强烈了起来……
第44章 天狐现形
花琅劫后余生,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莫竟鸿随时都可能回来,她必须抓紧时间。
在这几日,她已经研究过了,只有取出魂灯,彻底毁灭阵法,莫竟鸿的夺舍计划才能被彻底打碎!
可她再次伸手去够阵法中心的魂灯时,依旧是伴着一阵犹如来自魂魄的震动,指尖刚刚碰到灯盏便猛然被弹了回来。
花琅只能焦急地用着石室内的其他东西,试图涂花或者擦去阵法,可不过片刻,被抹掉的阵法又重新恢复了原样。
只有静下心来,才能寻找阵法的缺口。
虽说如此,花琅的目光仍是不时看向密室入口,莫竟鸿随时都可能从那里出现。
伴随一阵电流杂音,001先出现了。
【宿主,别忙活了,青莱马上要灭门了,我们该走了!】
石室不知昼夜,她虽然有预感,但没想到这个剧情点会来得这么快。
花琅心跳加快几分,问道,“那谢寒惊呢?”
001:【检测到男主已经去罗垠秘境了,正好可以避开青莱灭门,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宿主!】
花琅看着低暗狭小的石室,茫然道,“再等等……。”
001急了,【宿主,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穿书部已经为您准备了新的身份,您何必再在这里磨蹭呢!】
话虽如此,花琅仍是没有应声,她频频望向石室入口,问道,“001,你先借我一点积分灵气,我有急用!”
001没有说话,但是花琅体内很快就多了一股陌生的力量,她摸索着想要使用,才发现这居然是妖气。
花琅:……
“001,你给我找的身份是妖?”
001也不心虚,【宿主,这个时候了,咱不能挑剔了,能避开天道视线就行!】
花琅也只是问一嘴罢了。
她歪歪扭扭地用妖气刻好灵笺,再一一藏在石室各角,到莫竟鸿打开石室,这数十张灵笺,只要有一张能够飘出去,说不定就能救下师姐她们。
正犹豫着还想写下什么,001却已经不耐地催促了起来,花琅只得匆匆放好最后一张灵笺。
等到她“身死”后,在青莱经历的一切作废,所有因她而起的偏移亦会随时间恢复正轨。
在主线这把大刀下,所有节外生枝的因果都会被利落斩去,“花琅”这个名字,也会成为书中成百上千女配中的一个,平凡而不起眼。
【宿主,闭眼!】
摒弃脑中纷乱杂念,花琅刚刚闭上了眼睛,放好的数道灵笺就猛然乱窜了起来!
情况突变,地面的烛火忽然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内室忽然暗下的同时,遮目般的黑暗中,游动着细线般的白光,明暗交错,犹如月华流照。
这是,有人在强闯阵法?!
没等她辨清形式,黑暗中,细碎的声音响起——
“造孽!造孽啊!真是天大的丑闻!她身为青莱掌门,先是在墟界一役中选择叛离仙道,最后又被妖族种下寒毒修为尽失!”
“如今中州各族施压青莱,吾决不会再容忍她一错再错了!吾已将刻有她名的掌门令毁去,记住,青莱从来都没有她这个掌门!”
是沙城虚影!
花琅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像是不觉得刺目一般,死死地盯着阵法外,愈发强盛的白光——
一瞬,石室内的万物倾倒翻转,地面上重叠的阵法化为千万锋利血线朝外卷去,石室外白光犹如云开月来,终于破开障眼法闯了进来。
一道皎洁的影子瞬间照亮晦暗,如云絮般的狐尾几乎占满了整座石室,天狐近乎琉璃般的雪色瞳孔紧紧地锁定了花琅。
伴着在001的乱码声,花琅低语道,“果然是你……”
天狐张开嘴,一口咬住了交错的血线,但仍有分散的血线划破它厚密的白毛,很快便在纯白中泅出密密麻麻的细长血痕。
它却像是不觉得痛一般,震断拦在前方的细线后,便直接用肉身牵制着血线,往花琅靠近。
见天狐控制住阵法,花琅很快回过神,借着妖气趁机扑上魂灯,惨白的魂光摇曳一瞬,便如风中残烛一般不甘地熄灭了。
魂灯被她摧毁、阵法随之损坏的那一刻,石室墙壁发出了阵阵嗡鸣声,万千道剑影从中浮现!
是天光剑,莫竟鸿马上就要赶过来了!
石室晃动犹如随时都要倒塌一般,眼见砖块将要砸落下来,天狐长尾一扫,花琅瞬间被它卷上了背,在酒窟倒塌的前一秒,它带着花琅跃出了狭小的洞室。
花琅紧紧抓着手底细长的白毛,她眯着眼睛躲过刺目的风,回首,就看到逢攸宫亭中,拟出了两道虚影。
宋箐的剑指上了莫竟鸿咽喉,他痛心道,“师弟,你怎可为了掌门之位,做出这种事!”
莫竟鸿不敌他,跪坐在地擦去嘴角的血,语气沉沉,“……师兄,从小到大,师尊就偏心你,哪怕是与我在一起,她也绝不会考虑将掌门之位传给我,她就算不为我考虑,难道不该为鹤儿考虑吗!”
“这皆因你对妖的执念太重!师尊她本以为将你带在身边,便可改变你的看法,可你依然去墟界虐杀灵妖,你若当上掌门,只怕北地无一妖可活!”
“妖就是妖,你们总说什么灵,可这天底下,那个灵最后不会变成妖?与其等到它去害人,不若我先通通将它们都杀了!”
宋箐见他仍执迷不悟,失望至极,狠狠扔下剑,道,“如今青莱已被你逼到风口浪尖,我会带着师尊鹤儿下山暂避,你便好好享受偷来的掌门之位吧!”
宋箐转身之时,方才颓废跪地的莫竟鸿,一把抄起了地上的剑,猛地暴起!
还未及身,另一道虚影忽然冲了上来,转眼间,幻相水光飞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滚落在地……
花琅极为不忍地撇过头,就见一旁花丛中,正有个五六岁大的孩童虚影。
他被眼前一幕吓得跌倒在地,直至消散都未爬起来。
水相不过昙花一现,天狐一路专挑无人小道,转眼间,它就下意识带着花琅躲进了顷竹峰。
轻轻放下花琅后,天狐正要往山下逃去。
花琅立马拦住了它,她一眼便看见了天狐沾血的白毛下,一团隐隐约约可见的黑影。
“谢寒惊。”
花琅冷冷道,“你为何要来找我?”
谢寒惊总觉得要失去什么了一般,直到见到花琅,这种隐隐约约的直觉仍未消散。
他骤然化为人形,伸手拉住花琅道,“师尊,煤块说,慕容鹤要加害您,还有方才那阵法,为何……”
花琅看着他满是血痕的手,没有告诉他真相,只是淡声打断道,“好了,慕容鹤已逃下山,此事你不必管,至于你,从今日起,便离开青莱吧。”
“师尊……”
在谢寒惊愕然的目光中,花琅轻轻解释道,“谢寒惊,你是妖啊。”
最后的这四个字几乎飘散在风中。
谢寒惊急忙解释,“师尊,弟子虽是妖,却从来都没有害过人,弟子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花琅拂开他,“你有无害人之心尚不可知,可如今人妖早不两立,你留在青莱一日,便多一日隐患!”
谢寒惊磕磕绊绊走近花琅半步,花琅余光一扫,才发现他的衣摆已经被血染红,连走路都困难了。
“师尊,弟子发血誓……决不会加害青莱……”
见谢寒惊仍不愿离开,花琅闭上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别说了,离开青莱,这是为你好,也是为我好。”
“我需要的是能够立足中州的徒弟,而不是一只妖物,谢寒惊,罗水庄与赫水妖蛟一事,你也参与其中,那数里魔息皆因两只妖而起,如今形势,你当真不清楚吗?”
声声责问犹如重锤落下,谢寒惊半响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师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呼吸变得急促,脸上断续的血痕也重新渗出血来,想重新拉上花琅,却被花琅以轻语逼退。
“慕容筠信任妖族,最后却落个被妖背叛、被人族抛弃,最后修为尽失惨死的下场,你若是想让我步她后尘,大可继续留在青莱。”
谢寒惊的脊背被彻底敲断一般,他颤抖着,不断往后退去,惨白的脸上都被逼出了冷汗,似乎遭受着莫大的痛苦一般。
当人太久了,都忘记自己是只妖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明鉴寂灭
【14:51】
黑红的倒计时倒计时在远方亮起。
【宿主,这是最后的时间了,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只有这十五分钟!】
听到001的话,花琅仍是久久凝视着落满梨花的台阶上,那抹极为碍眼的血色。
这是谢寒惊走前,叩首的地方。
但很快,沾血的花瓣被来人剑气吹散,花琅侧身堪堪半躲过一道昼光,捂着被划伤的手臂,她回过头。
剑影始处,穿着粗褐麻衣,披着凌乱白发的莫竟鸿,出现了。
“夺生阵,是吾用妖血,绘制修改数十年而成。”他极静的语气中似压抑着怒火滔天。
“你以为毁掉这一部分,吾就没有办法了吗?”
花琅从他的话中察觉到了不对,“你还想害人?”
莫竟鸿收起天光剑,几步逼近花琅,“青莱附近千里,凡是屠戮过妖物之地,皆有吾借血布下的夺生阵,你能毁去一处,可还能毁去千千万万处?况且夺生阵已成,只需靠血便能维持千百年不散,你毁去一处,吾便杀更多的妖、人补上即可!”
花琅没想到他疯魔至此。
可若是今日无法毁去剩下的夺生阵,等到青莱覆灭,阵主莫竟鸿死去,上千夺生阵失去控制自发运转,凡是闯阵之人,都会受到牵连,北地必定大乱。
可这么多座阵法,凭她一人,又要如何摧毁呢?
花琅想到了在酒窟时,夺生阵显露的万千条血线本体,她心中计算着倒计时,眼神直直看向了莫竟鸿,开口道,
“你亲手杀死慕容筠,又被自己的儿子目睹这一切,再多阵法又有何用,你们二人之间早就横亘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说来,你一定不知道,慕容鹤他根本就没有失语,他只是怕你、恨你,才始终不肯与你说话!”
莫竟鸿瞬间被她激怒,他动作如迅雷,一把掐上花琅的脖颈,喘着粗气吼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是谁告诉你的!是慕容筠对不对,她回来了,她在你的身体里对不对,你为什么要替宋箐挡剑,到底是为什么!”
花琅被他掐得说不出话,耳边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喉骨发出的细微脆响声。
汇聚起残余的半点妖气,她猛然刺向狂怒中的莫竟鸿心口!
“妖?你竟然还是只妖!”
天光剑挡在莫竟鸿身前,轻易替他化去了花琅凝集了全部力量的一击。
莫竟鸿回过神,伴着消散的妖气,他收起怒意,重新审视起了在他手中气息愈发微弱的花琅。
半响后,他竟然大笑起来,“不愿回来又如何,你既然是妖,又是灵魂与师尊契合的授阵之人,只要用你的血,就可以唤醒只召师尊残魂的夺生阵,我也不必再为新的躯体等上数十年了哈哈哈!”
说完,莫竟鸿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扣住花琅肩膀,灵气猛然从他身侧暴涨,周遭景象错目飞逝,他竟然带着一个人,直接挪移到了一处绝崖之上。
“渡劫崖,妖塔中所有被吸干妖气的妖物,都会被投尸至此,这里的夺生阵,才是吾所作之中,最为强大之处!”
渡劫崖上,残雪只余薄薄一层,枯黄干萎的杂草从雪中探出凌乱的头,嶙峋怪异的黑石被风吹雨打雕磨得锋利,泛着摄人的寒光。
花琅从不知道内门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一登上崖,冰冷泛腥的雪风就刮了她一脸,可即使如此,她也只是眼也不眨地盯着崖心。
渡劫崖上方,正是倒计时所在处!
【10:04】
莫竟鸿将花琅扔在劫台上后,就用灵气将她禁锢在了台心阵法上。
风雨欲来,最后的时间了。
【09:59】
“血契为引,魂烬为薪,命轮镇阵,阴阳倒转……”
阴邪的阵法随着咒语缓缓亮起,花琅的手腕一痛,一道锋利的伤口贯穿了半节手腕,大股大股涌出的血在挨到石台的那一刻迅速消散。
与此同时,四肢愈发沉重了起来。
隐约有寒鸦拍翅而过,它们停在怪石上,歪着头,似是不解又似是贪婪地盯着劫台上的血人。
莫竟鸿做完这一切,他就伸出手,摸上粗糙染血的石台,喃喃道,“师尊……”
花琅抬起眼皮,看见跪在自己身前的莫竟鸿,他粗短的白发也被风吹得凌乱,五官已经在花琅的眼中变得模糊起来。
“……”
狂风大作,天地隐约都晦暗了起来,花琅的血液被风吹起来,凌乱地飘过天地,落入深渊。
只有【07:58】的倒计时依旧显目。
花琅张开嘴,正想出声,一道利呵就打断了她。
“师尊!”
是明瑾书。
她的衣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一方通幽鉴却不受风向所扰,稳稳地指向莫竟鸿和花琅的方位。
而在她身后,是无数名尚在门内的青莱弟子,众人极为惊愕地看着眼前这血腥阴森的一幕。
莫竟鸿从痴迷的状态中抽身,他转过头,脸上还挂着花琅的血。
“师尊,你在做什么!那是小师妹吗,你在对小师妹做什么!”
莫竟鸿的声音比风声还要震耳,“吾在做什么?明瑾书,你什么时候也敢质疑吾了!”
花琅的计划被打乱,她看着明瑾书,哑声喊道,“师姐。”
声音还未传出便散乱在风中。
莫竟鸿看着明瑾书手上的通幽鉴,似是知道了什么,他回头看着花琅,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真是天助我也,等你将阵法唤醒后,明瑾书的躯体,正好可以容纳师尊!”
随后,莫竟鸿站起身,依旧是掌门的气势,他走向阵法边,对着明瑾书道,“你手中拿着的不正是通幽鉴吗,那你看看,这到底是你的小师妹,还是一只妖孽!”
所有人如梦初醒,从这满天飞舞的血珠中找回重点,急急看向通幽鉴——
神器依旧稳稳地指着花琅。
有人惊呼:“花峰主是妖?!”
躲在明瑾书身后的阿照先哭了起来,“我、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逢攸宫里有一只大妖,我,我不知道那就是她,我不是故意说出来的,我不是故意的!”
这一语,像是彻底坐实了什么一般。
明瑾书指节一松——
“咔擦。”
明幽鉴落地,鉴身粉碎!
【02:31】
“不可能,这不可能……”
莫竟鸿见目的达成,他厉声道,“有何不可能,她蒙骗青莱上下这么久,如今,也该让她付出代价了,血尽渡劫崖,就是她的报应!”
说完,似是害怕众人仍不接受此事,莫竟鸿又缓和了语气道,“吾本想藏下此等丑闻,等到过段时日,就说你师妹不幸殒身秘境即可,没想到你竟带着这么多人胡闹,今日之事不宜外传——”
话未尽,他目光重重扫过明瑾书身后的弟子们。
众人闻言,没等她发话,最后看了一眼那道躺在台心一动不动的人影,和台前对峙的师徒二人后,都或惊恐或慌乱地纷纷离开了渡劫崖。
他们本是为了诛杀大妖而来,竟然得知了这么一庄秘闻!
明瑾书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们离开,纵然如此,她也无法接受此事,她重新望向莫竟鸿,“师尊,这不可能,师妹绝不可能是妖,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问题。”
见闲人散去,莫竟鸿撤去表情,目光透着让明瑾书心慌的冷,他幽幽道,“你若不信,便自己去看吧。”
明瑾书慢慢走向石台,黑鸦被她惊动,拍翅离开。
石台上,花琅甚至能感知到身下的阵法开始发烫,融去了覆着的薄血,犹如对一步步逼近的崭新躯体蠢蠢欲动一般。
花琅不再犹豫,闭上眼轻轻道:“阿疏……”
莫竟鸿耳力极佳,他听到慕容筠为他取的称呼响起,瞬间犹如雷击,将明瑾书摒在身后,飞身回到花琅身边,“师尊?是你吗师尊?!”
【00:15】阵法大亮。
“花琅”听到呼唤,睁开眼睛。
目光似是极为茫然一般,直到停在了莫竟鸿身上,才终得半分清明,她再次低低开口唤道:
“阿疏……”随之,还有努力对抗着阵法吸力,向莫竟鸿缓缓伸出去的染血双手——
莫竟鸿立马攥上了花琅的手。
“是我,师——”
花琅紧紧回握住了他,树妖所用过的吸蚀术在她体内猛然运转起来!
【00:03】
莫竟鸿的灵气化作猛烈地瀑布,汹涌地灌入花琅的体内——再顺着滴落的血液浸入阵法,近乎溢出的妖气犹如利剑,在花琅的操控下,一一轻易地捣毁、撕碎了阵法下盘根错节的红线,石台崩解破碎,如蛛丝般的裂痕扩大……
江海的蔓延远未停止,遥遥上千座阵法一线相连,像是顺着曾蜿蜒过的妖血踪迹一般,源自莫竟鸿的灵气瞬间倾泻而出,将所有的阵法劈毁!
过盛、来不及转换的灵气荡向四周,将冲上前的明瑾书震飞出去。
莫竟鸿缩紧了瞳孔,他几乎是捏断花琅的手,才终于将自己从吸蚀术中拔了出来!
他松手猛地往后退去,颤抖地着看向双手,不可置信地感知着与夺生阵建立起的千万联系全数湮灭!
而唯一还有机会承载慕容筠残魂的花琅躯体,也在这庞大的灵妖两气中彻底毁坏,莫竟鸿猛地上前,在他怨恨的神色中,花琅也终于闭上了眼睛……
【00:01】
……
【00:00】渡劫崖上,黑稠魔气犹如潮起迅速蔓延。
*
乌曼慈踢倒脚前的石块,底下翻开的泥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上一片乌色。
远处慌乱惊叫声不绝于耳,她却只是颇不耐烦地一脚踩上魔息,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渡劫崖,像是在等着什么一样。
终于,空气中泛起一阵涟漪,一只巴掌大犹如小舟的东西慢慢浮现身影,乌曼慈利落取下上面的信纸,两三下展开。
纸面上,一字,墨迹如银钩:
“救。”
她活动了一下五指,立马冲向渡劫崖。
只一眼,很快她就锁定了漆黑石台上那道像是已经失去生息的躯体。
可刚冲进魔气里,还未出手时,一只浑身斑驳着血迹的纯白雪狐猛地窜了出来,它叼起花琅,便要往崖下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