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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珞在顺着她脸上的一道深深的皱纹触碰,红妍笑了笑,皱纹更深。

“……我这样,只有你记得我年轻的样子了……你记得吗?”

知珞诚实道:“很模糊。”

她又说道:“不过你年老的样子我记得住。”

因为她就没仔细留意过老人的模样,这是第一个。

皮囊的老去,生命的逝去。

红妍:“欸,我老了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因为这是我曾经的愿,”知珞想起从前,平静地说,“是想要到达的地方。”

“………”

红妍久久不语,直到知珞面露疑惑,她的眼角才湿润了一些,语气却故作调侃。

“恩人,我这种凡人……也能到达你的志,也能完成你想要达成的愿……”

红妍当知珞是天上的月,不可追逐的月,可时间太久,她都快忘了月亮的模样。

不是长相,而是知珞这个人的“模样”。

没有人会像对待一个年轻活着的常人一样,对一个将死的老人。

也没有修士会好奇地抚摸一个老人的脸,似乎在感受年老、生命的流逝。

更没有一个修为很高的剑修,对一个老人说你的模样就是我曾经的愿。

没有过多的感伤,也没有其他人那般诉说遗言、承诺定会实现。

红妍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就这么面对着知珞,然后说说话,心绪变得更加宁静。

以前那个在她人生中一闪而过的少女,似乎在变得愈发清晰。

红妍感受到她还在摸自己的脸,笑道:“…你在好奇我的脸吗?”

知珞问:“嗯,老了什么感觉?”

红妍:“外貌是最不需要在意的一点,其实我最讨厌的还是不能跑来跑去,很多有趣的事都不能做了,恼人得很。”

“原来如此,”知珞不知何时直接坐在地上,手肘靠在床沿,撑着下巴,一双杏眼看着她,“确实很麻烦。”

“你喜欢吃什么?”

红妍说完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修士早已辟谷了才对。

知珞却直说:“桂花糕,还有甜的,辣的菜。”

红妍一愣,顿时笑道:“我也是,我特别喜欢那道甜腻的菜……”

……

阳光倾斜,她们随意聊了片刻,老人的声音逐渐减弱,最终消弭于唇畔。

知珞看着她,修仙者耳清目明,知晓眼前的人已然死亡。

知珞继续自顾自讲没有说完的话:“我才不喜欢吃酸的果子。”

随后陷入安静。

知珞再捏了捏她的脸,握了握她粗糙的手,起身走出房间。

也许是红妍嘱咐过,没有人打扰知珞,全都痛哭着挤入房间,让知珞得以一路通顺地走出染布坊。

在她踏出大门时,门前已经挂上白布,传出哀讯。

那显然是提前准备好了的,就像每一个有将死之兆的老人的家,仆人管家大多会提前打点好部分东西,或许红妍还参与过,指挥要怎样布置。

知珞望了望飘荡的白布,又看向小巷街道,无数人在吆喝行走,面上有各色各样的神情。

鲜活流动的生命裹挟着逝去的灵魂,安然地在世间继续生活着。

知珞看了半晌,才从红妍的寿终正寝中反应过来。

她上辈子在角斗场,感受不到时间,只有无尽的厮杀。

这辈子进入修仙门派,还来不及感受生老病死,就踏入追求更高的境界里去。

她在出秘境,看见燕风遥和朋友们时,知道了几十年的流逝。

而直到现在,她才察觉到几十年有多么的长。

知珞从没有将心态与凡人分割出来,她至始至终都是上辈子的知珞,即便修了仙,也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在她眼里只有实力与敌友的差别。

巷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少女立在街道尽头,取出一个离玉的面具看了看,再将面具举起,看圆圆眼孔里的渺小人群。

知珞:“好小。”

她放下面具,周围没有离玉的魂魄萦绕出的清风,离玉已经彻底消散了,她早就完成了最后的修行,真正地死去。

原来几十年那么长。

原来这才是时间。

知珞收好面具,去附近的糕点铺子买了几块桂花糕,坐在店铺前的长凳上,一口一口吃掉。

她面前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人会瞥一眼埋头吃糕点的少女,也有人匆匆路过不曾留意。

桂花糕很甜,覆盖住心中点点的怪异感受。

寿终正寝应当感到高兴。

思及此,知珞再吃了几口,才觉得高兴起来。

长凳很高,摆放在一个石台上,知珞的腿在石台壁上碰了碰,裙摆异常烂漫地跟着她晃动的腿上下起伏着。

“染布坊的东家去世了——是喜丧!”一人满头大汗地跑来,知会糕点铺对面的布庄。

“欸那接班的可是定了?”

“是啊!”

是喜丧,布庄的人念叨了几句,说那红婆寿命很长,晚年有爱她的亲人环绕,是个有福气的,然后就开始嘀咕染布坊的易主会不会导致价钱提高。

充满烟火气息的寻常对话,那人的死亡像是一滴水落下,有一些涟漪,可很多的人还是在向前奔涌着。

知珞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又不感兴趣地低头吃新的糕点。

阳光逐渐爬到她轻晃的足尖上,很是温和,又暖洋洋的舒服,将少女淡蓝的裙摆照得异常明亮晃眼。

第97章 第 97 章 没关系

知珞从头顶旭阳, 坐到红日西沉。

修仙人自然不觉得漫长,旁人就不同了。

卖糕点的人起初还不怎么在意,街上的人多了去了, 他忙着招呼人,不会去注意别的东西。

可一旦客人们都各回各家,烟囱饭菜的气息在城里弥漫, 闲下来的贩夫才注意到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还在那里坐着。

她将桂花糕吃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时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能坐这么久。

贩夫收好摊子,忙碌了一整天, 身上都是蓬松温热的糕点香气,他又瞅了少女一眼, 才看清楚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好像在愣神发呆, 仿佛一个漂亮的人偶。

贩夫走出店铺,往家的方向走了几步, 复又折回来,停在少女跟前挥手:“丫头快回去吧,都快晚上了, 一个人在外面危险呐。”

知珞在走神, 她在原世界都能发呆一个白天, 更别说现在, 闻言抬起眸, 有点困惑的表情。

眼睛里写满了“这人为什么和我搭话”的单纯疑问。

见她不回答,贩夫催促了句:“快走吧快走吧。”

知珞被一脸懵地赶走, 她换了个地方发呆了一会儿,天色渐晚,红妍的屋宅响了一整天的声音消弭。

*

很奇怪。

非常奇怪。

分离的岁月不算短, 相逢也不过短短几日,却仿佛喝醉了酒,泡在酒坛子里迷醉不知光阴。

现在骤然清醒了。

“…那、那燕师兄,我们先离开了?”

几个弟子得到回应,匆匆离去,到金初漾那里复命。

燕风遥心无波澜地收回视线。

那几个新进门的弟子被金初漾收作徒弟,理应来见见他这个师兄。

宗门上下对于金初漾突如其来的收徒之事惊讶了一段时间,又安静下来不再关注。

也许是金仙尊看开了呢,按理来说每个仙尊都会一直收徒,有的是用来巩固自己的势力。

金初漾最初的两个徒弟死在魔界,十几年后收了燕风遥,再几十年后,终于再收了几个新徒弟。

那几人原本最期待的莫过于早有耳闻的燕师兄,应了师尊的话去给师兄问好,却见那师兄在练武圆台上练习枪法。

他们看不出枪式中的焦躁,只听得见枪尖挥刺间那凌厉的震声。

燕风遥收起武器,冷淡的视线落到他们身上,让原本欣喜的几人一愣。

……燕师兄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好?

以为是他师尊收徒的缘故,那三人内心忐忑,燕风遥却并未再显露出不悦,反而对他们的示好接受良好,并且几句话就挑起了氛围。

也许是错觉吧。

几人暗地里松了口气。

就说燕师兄不可能对师尊收新的徒有意见,燕风遥襟怀磊落,风光月霁,修仙界何人不知。

那些新弟子走后,燕风遥收敛了笑意,内心烦郁。

他不在乎他师父收什么新徒弟。

少年此刻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想法。

——怎么还不回来?

他怕错过知珞的归程,没有接任务,也没有踏出宗门一步,老老实实地待在峰上。

可他等不住。

分明已经等过了几十年,现在却连一天都无法忍耐,重逢的日子骤然变成朦朦胧胧的醉酒景象,清醒过后是无尽的焦躁。

就连练枪也没办法抵消。

燕风遥轻啧一声,第无数次抬头望天。

太阳在缓慢下落,迟迟不肯彻底西沉,无限地拉长时间。

玄尘也变得不安,他无意识攥紧的掌心里,枪柄在轻轻震颤。

为什么比以前还要难受?

燕风遥低头,触碰自己的心口处,压低眉头,神色晦暗不明。

他才产生一点儿疑问,就立刻想出了缘由。

她去秘境,是长久的抛弃,是被迫分开。

而这次是她再次主动挑明,并且是长久分别之后的再一次离开。

就像还未愈合的裂口再次被按压,竟比初次切割还要疼,还要敏感。被抛弃过的少年会对任何一次短暂的分别产生无比强烈的妄念。

和长久的等待不同,他现在每时每刻想到知珞,就觉不再是朦胧的雾,自然而然,而是激荡的水面,刀刻入木一般深。

燕风遥想到知珞临走之前的话。

——太过粘人吗?

可是仆人时时刻刻待在主人身边,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因为仆人对于主人来说,仅仅是一个随件饰品,有时可能是活人,可大多数是物,任何人都不会把随件饰品的陪伴当成麻烦。

他的耳听见的、他的眼睛看见的,都不会威胁到她。

除非知珞将他当成了人。

她好像从来就是把他当成人,只是以前不在意他而已。

燕风遥眼眸微敛。

……现在似乎在意了那么一点儿,是眼睛里放得下他的地步。

这么一想,那焦躁难安的心又微微安定了一些。

*

夕阳还未完全消失,知珞就回到了宗门。

却在宗门门口被一人拦住。

那人是凡人,但有灵器助他来到十二月宗的入口。

还有一个弟子在与他拉扯,见到知珞,忙叫了声:“知师姐好。”

知珞点了点头,目不斜视地准备离开。

那和弟子拉扯的男人眼珠子一转,高声喊到:“仙师——你就是涂蕊七姑姑的朋友知珞吗?”

弟子脸色一差:“都说了没有丹药可以给你们了!涂师姐也说了不让我们给你多的丹药!”

男人不管,继续:“知仙师!知仙师!”

知珞回过头,面无表情。

缺少凡间家族常识的少女还在想:姑姑是个什么称呼?

被知珞看着,弟子讪讪松手,道:“……知师姐,他是涂师姐家族里的人……”

“我是涂宁志。涂蕊七是我的姑姑,我的父亲涂竹是她的弟弟。”男人立刻抢先介绍,偏狭长的眼睛因为没有沉淀的气质,显得轻浮又谄谀。

西州涂家,因涂蕊七而一飞冲天的凡人家族,陈年旧事埋藏进棺材,家主绝口不提抛下女儿和奶娘的事,将涂蕊七奉为最令他骄傲的女儿。涂蕊七不知当年之事,奶娘又为了安慰年幼的她,时常为父亲辩解,她以为父亲是对她有感情的,加上本性良善,于是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父亲去世,涂竹接任。

修仙与凡界有别,涂家再怎么样也只能获得一些涂蕊七拨给他们的丹药法器符文——这已经是凡人不可企及的宝物,偏偏涂家依然不满足。

也许是上天的惩罚,他们家中几十年来再没有生出一个有灵根之人。

涂蕊七与涂家的联系也愈发稀少,不过如若涂家有什么困难,她还是会帮一帮。

涂竹也到了花甲之年,身体因为丹药还算硬朗,能跑能跳。

可还不够。

他想要的,是永生,是活得比涂蕊七还要长久!

他疯魔一样到处去寻求有灵根和长生的办法,受不了一向瞧不起的人能站在他的头顶,潇洒地活个几百年几千年,每次想到涂蕊七尚且年轻的面容,他就会燃起强烈的妒心。

他的儿子耳濡目染,却实在蠢笨,比涂竹还要愚蠢,涂宁志竟想着借由涂蕊七的关系,拜望华君为师。

涂家地位最珍贵的人就是涂宁志,每个人都捧着,涂宁志挥出一剑,众人就奉承说天才剑士。

涂宁志杀过无辜的人取乐,在他看来平民之流的性命如同蝼蚁,他这个“贵族”想取就取。

周围的人当然也会在那时夸赞他的剑法夺命,至于家族之外的名声?没人敢在他面前置喙。

涂竹整日去其他宗门,寻求凡人长生之法,也没空管教儿子,久而久之,涂宁志就真以为自己的剑法是极有天赋的。

别人不行,剑尊一定能够帮助他拥有灵根!

几天前,他就独自前往十二月宗,剑尊不知为何,居然没有拒绝,真的见了他。

尚且不知剑尊与他徒弟涂蕊七的关系已经到了僵化的地步,涂宁志兴奋不已,自以为聪明含蓄地说道:“我习得一剑法,希望剑尊能够指点一二。”

大言不惭,连宗主都没有资格在剑尊面前让他指教自己。

望华君面色凝冷,眼底情绪不明,微微颔首。

他答应了。

涂宁志手都在轻轻颤抖,他连忙使出剑法,软绵无力,毫无杀气。

他甚至还突发奇想,想到那些拜师的奇事,将剑招向望华君挥去。

望华君的确接招了,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涂宁志的剑就被打掉。

涂宁志也毫不在意,激动地望着他。

剑尊只说:“涂蕊七经常回家吗。”

涂宁志一愣,下意识说实话:“……没有,很少回。”

他反应过来,忙强调涂蕊七对涂家的“重视”:“可是涂姑姑经常送丹药回来!”

虽然大多是他们偷偷拿的,宗门人看在涂蕊七的份上,也不会告状,左右不过一些只对凡人有巨大作用的低阶丹药。

没人告状,觉得涂家这群凡人虽然很烦,但实力太弱,拿的丹药也是对修士用处不大的,许多人不当回事,导致涂蕊七也不知晓家族里的人一直在占宗门的便宜。

望华君再次颔首,转身离去,涂宁志追都追不上。

他那次是无功而返。

可他转念一想。

连望华君都没有批评他的剑法,是不是代表他真的有天赋?

于是过了些日子,他又来到十二月宗。

竟想不到会遇见赫赫有名的知珞仙师!

听说她是最可能接替剑尊之名的天才剑修,短短时间就能突破元婴。

涂宁志笑道:“我知道知仙师,涂姑姑经常说你是她的至交好友呢。”

一旁的弟子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涂师姐跟你都不太熟吧。

知珞却不知道,她甚至轻易地相信了,噢了一声。

涂宁志表面谦虚,实则隐含着绝对的自信:“我虽然没有灵根,但很敬佩知仙师的剑法,我也想成为知仙师那样的剑修……不知道知仙师能否为我的剑法指点一二?”

知珞还未回答,弟子先急了眼:“你说什么呢!知师姐是我们十二月宗最为优秀的剑修之一,哪儿能你说指点就指点?不要脸也不是这样不要的!”

涂宁志脸黑下来,也不怕弟子,他们家族还用钱招过金丹期修士来做保护他的任务,他身上有无数可以与筑基期弟子对抗的一次性法器,这个练气期弟子算什么?

涂宁志冷哼一声:“知仙师还没有讲话,你说什么?”

“你——”

然后两人吵了起来。

知珞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观看了一会儿还是没明白,只觉得吵闹。

“不要说话。”

两人瞬间闭嘴,硬生生被她无意识释放的灵力压得喘不过气。

知珞疑惑地问:“指点?”

涂宁志矜持:“对!我还找过剑尊,可他并没有批评我,我实在找不到自己的缺漏……所以想要知仙师帮帮忙,我整日听闻姑姑说知仙师心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知珞没有回答,涂宁志已经自顾自说完一大通话。

然后见知珞还是不说话,他以为是默认,就说:“……那知仙师,我开始了?”

涂宁志抽出剑,使出剑法。

弟子被他不要脸的行径尬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总以为世间的人心复杂,其实还有一些蠢人,蠢的程度是人想象都想象不到,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但知珞没有出声,弟子就仅仅是安静地离得远了些。

……他刚刚就不应该随便和涂宁志拉扯的,弟子没有动用灵力,就是怕伤到凡人,也怕涂宁志身上真有什么法宝。

知珞看了半天,跟看表演的观众差不多。

这是在干什么?跳舞吗?

心性上飘的人总会拎不清,涂宁志想要像对剑尊那样,让她接一招,更清晰地感受他的剑法。

他朝知珞使出一剑。

涂宁志看着少女平静的脸,对剑尊他只有激动,对这个新冒出的知珞、与涂蕊七平辈的朋友却有一丝的轻蔑,甚至心生妄想:万一他这一剑能杀了她呢?

话本里不就那样吗?主人公跨级杀人,他自然也行。

那时候就只能表明她的无能,也许宗门也会因此收了他呢?踩着她的名声出名。

他从没有进入真正残忍的修仙界,想法愚蠢又天真,却令狭长的眼睛愈发明亮期待。

知珞:“?”

他的剑法很像开玩笑,跳舞似的,原本不会引起她的警惕,但这次却是有些微的杀气。

知珞恍然。

原来是敌人。

她出剑,一瞬又收回。

涂宁志的脸还带着笑,脖颈处已有一道血痕,身体动作静止,半晌,在弟子震惊的目光中,他的头颅顺着脖颈截面下滑,整颗脑袋落地,无头的身体才软绵地倒下。

弟子双眼圆睁,瞪着那咕噜噜滚了一路的脑袋:“…………”

知珞望了望天。

天色不早了。

她礼貌地朝弟子道别:“我要走了,再见。”

“……再再见,知师姐………”那弟子恍惚道。

等知珞走出几步,弟子顿时回神,追上去。

“等等知师姐,可那是涂师姐的——”

“知师妹。”

一道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弟子的喉咙仿佛被掐住一样,马上闭嘴。

知珞抬头,涂蕊七正站在白鹤上,向她那里垂首望去。

弟子心神巨颤,浑身僵硬,以为要见证一场决裂。

谁知那罪魁祸首神情平常,打了个招呼:“涂师姐。”

罪魁祸首甚至侧过身,展示了一下分开的尸体:“这是敌人。”

末了,她还煞有其事、语气平直地感叹一句:“你们家族真危险。”

涂蕊七愣了愣。

她应该产生些不悦,理应为家族的人的死亡产生不平愤怒。

可到底是对知珞的了解信任占据上风,涂蕊七看一眼尸体,顿了顿,开口:“他做了什么?”

弟子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不敢回答。

知珞直言:“他要杀我。”

一旁的弟子猛抬起头:“……”

弟子:“……?”

他又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看着知珞,眼含震撼。

那涂宁志不是想让知师姐被迫接招看看实力吗?杀她的意愿应该比不过试探的意愿吧……应该吧?难道有他没有发现的东西?

看知珞那表情,弟子又动摇了。

这、这到底是聪明的话术,还是知师姐真这么认为?

涂蕊七皱起眉头,她对涂宁志印象不深,说道:“竟是如此。”

白鹤落地,涂蕊七走下来,眼含歉意:“抱歉知师妹……我没想到家族里会出这种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家中——当然,这不是推卸责任,实在抱歉。”

知珞认真地说宽容话:“你是我朋友,所以没关系。”

涂蕊七笑了笑:“谢谢知师妹。”

弟子:“……”

弟子、弟子已经不知该做何表情了。

第98章 第 98 章 桃花林

知珞没兴趣去收拾尸体残局, 也就由涂蕊七去收敛家族人的尸身。

她低身,却蹙眉凝神,地上的无头尸身软趴趴倒在地面, 脖颈截面流淌着汩汩鲜血,将玉白石路染红,触目惊心。

涂蕊七:“他经脉处有许多劣质丹药的痕迹, 甚至渗透进红肉里, 凡人的身体本就不能承受太多,他却吃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皮肉都变得像是药材。”

弟子喃喃自语:“药材……?”

知珞:“能治什么病。”

涂蕊七摇摇头:“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而已, 不过很多人迷信,觉得这样也是一种修行入道的方法。”

弟子张了张嘴, 想要问, 却又不敢,这是涂家的事。

知珞倒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毫不顾忌道:“你的族人一点儿也不好。”

弟子:“………”

直接说、说出来了!!

涂蕊七一愣,她站起身,微微低头看向知珞。

从知珞回宗门以来, 涂蕊七好像还很少如此仔细地看过她。

知师妹似乎没什么变化。

在她眼底还是那个异常天真的少女, 年轻又有些稚嫩, 眼睛的轮廓偏向圆润, 脸上的肉也恰到好处, 分明是可爱的长相,有时候又能变得极其冷漠。

涂蕊七已经越来越成熟, 她却像是停留在时间洪流里,没有改变。

知珞撇开头,看向不远处的头, 又看了眼死人掉落的剑,重复:“你的家族还很弱。”

弟子:“…………”

他还是别插话吧,这是大佬的领域。

弟子缩了缩脖子,头垂得更低,像个鹌鹑一样把自己隐藏起来,降低存在感。

涂蕊七回过神:“…毕竟涂家目前只有我一个人有灵根。”

知珞噢了一声。

于是她就真当这件事过去了,说了声再见就要离开,涂蕊七刚想要喊住她,又停住了脚步。

算了,她来处理就好,本来就是家族里的人出了错。

涂蕊七定了定心,往久不联系的涂家送了封信。

……

收到信的涂家忽视了信里所说的涂宁志的错误,只看得见“涂蕊七的好友”杀了涂家人一事。

糊涂啊!这涂蕊七怎么腆得下脸跟杀了族人的罪魁祸首和平相处的?放在民间绝对会被无数人戳她的脊梁骨!

涂宁志的死亡对于涂家来说非同小可,他是涂竹唯一的儿子——其余的要么在襁褓里去世,要么就半路夭折,涂宅里的人心照不宣,清楚是正妻悄悄毒害了那些小妾所生的孩子,导致几十年来只有涂宁志这一个嫡长子。

不论侧室小妾们如何闹,涂竹都一心寻求长生,不欲多管,却也不放小妾们走,闲暇时他会挑选一个美丽的,拿去消遣。

涂宁志算是他老来得子,在四十多岁的年纪娶到现在的正妻,全凭涂家的地位和涂竹不符合年纪的面容。

唯有涂竹自己知道,内里是抵抗不住的衰老。

现在,这双逐渐老去的手在轻轻颤抖,信被捏在掌心,很快便变得皱巴。

即便到了花甲之年,他也称得上是男人,而不是老人。

涂竹的愤怒使他全身都在轻颤,紧咬牙关,横眉竖眼,一股被轻视、被侵犯领地的怒气羞愤冲上头盖骨,他正欲说话,一开口却是剧烈的咳嗽。

他的妻子立刻走上前,抚摸他的背顺气:“老爷,明明涂蕊七是你的长姐,是我们涂家的人,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胳膊肘往外拐。让我们的宁儿……”

她抽泣几声,掩饰悲痛:“让我们的宁儿以那样残忍的方式死去!老爷,你可要为宁儿做主啊!这也是下了老爷你的脸,那长姐修了仙,就不把我们这些凡人当回事儿呢!”

“是啊,家主。涂蕊七作为涂家人,从没有为家族争取过任何好处,她自己倒是潇洒,在十二月宗作威作福,要不是剑尊良善,收她为徒,哪儿还轮得到她啊……”

一个凡人,一边畏惧那些修仙人的本事,一边又对那些天边的修士评头论足,矛盾得很,又正常得很。

“而且她天赋薄弱,要不是她有剑骨………”

一人插话:“她用剑天赋都比不过剑门排前面的弟子,怎么那么肯定她有剑骨?”

“剑骨也只是一个工具啊,是她发挥不好罢了。想当初修仙界不是也有身负剑骨之人,因荒废度日,结果连筑基期都没有跨过,匆匆离世的人吗?”

“也是,定是那涂蕊七为了一个职位,整日荒废练习,才被其他人甩下。”

不知何时起,剑尊收下徒弟是因为那涂蕊七身负剑骨这个谣言,长了翅膀似的迅速传遍凡间,至少那几个和修仙界联系较为紧密的凡人世家深信不疑。

要不然为何要收她?

就算是双灵根,但当年的剑尊多么高高在上,怎么着也得加个砝码才能打动他。

就如同无情道修士需要杀妻杀父杀母一样的谣言,思少虞再怎么澄清也抵挡不住谣言的扩散。

皇家跟百姓之间都无法保证流言的完全消失,更别说修仙界与凡界,两方本就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

有些人不会管思少虞的儿子怎么还在,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接下来的一切都是目的性极强地去寻找“证据”佐证,而不是澄清。

听见“剑骨”二字,涂竹唇角微动,他的妻子李馨也似有所感,长袖遮住哭面,双眼隐晦地看一眼身侧的丈夫。

两人心照不宣,一时静默。

其他人没有察觉,群情激愤。

原著内,涂家是经过剑尊望华君的震慑才收敛一些。

可终究不是因为涂蕊七本人,他们在背地里依旧嚼她的舌根,这本师徒虐文男主不论在感情上怎么虐,怎么纠结,剑尊在外界的地位永远是最高的,毕竟实力就在那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大的改变。

若不是涂蕊七一直没有和剑尊分开,在大结局甚至和剑尊明面上成为道侣,恐怕涂家早就愈发的猖狂。

而望华君从不把凡人世家放在眼底,在原文里他警告了涂家后,也不曾告知涂蕊七缘由,他觉得没有必要,他有自信让她即便被家族背叛,也不会受伤。

按照原著时间线,这时许多人都已经知晓剑尊和他徒弟之间的暧昧,只是没有挑明了说,于是那些人也装作不知道的模样,不敢冒犯剑尊,至于背地里、在女主面前如何,那就不必说了。

现在,修仙界却一直没有传出剑尊和他徒弟纠缠的消息。

涂蕊七当天送完信就亲自来到涂家,详细说了知珞是因为涂宁志不自量力去杀她,才会被知珞反杀,当然,话术是经过加工的。

惹了事,自然就失去了性命,在修仙界再正常不过。

那群人在她面前答应得好好的,事务繁忙的涂蕊七也就再次离开。

“必须要让知珞在宁儿的坟前道歉!”在她离去后,李馨扬声道。

“修士就能滥杀无辜吗?我就不信她师父不明事理!”

……

她师父还真不明事理,连控诉的信都没看,说一句“哪儿来的陌生人,字多,不看”,就把信给焚烧了。

于是涂家派人来她面前哭诉,哭了半晌,见面前的人没动静,抬头一看。

周石瑾满脸兴味:“说实话,她怎么杀来着?砍头?我这徒弟什么都好,就是杀人没什么美感,直来直去。像燕风遥那小子,在知珞面前装模作样,杀起人来既快又漂亮,可惜抛给瞎子看。”

毫无同理心,甚至不把人命放在眼底,与世人口口相传的“仁心”修士截然不同。

给那人气得差点当场心梗。

他灰溜溜回到涂家,禀告了此事。

涂竹双目阴翳,沉声:“那就问问剑尊,同不同意他的徒弟跟一个罔顾人命的人交往。”

既然知珞的师父不行,就告状到涂蕊七的师父那里。

望华君不知为何,不说答应,也不说拒绝,只在涂蕊七回来时现身,男人面容依然很冷:“你的族人对你那朋友很不满。”

涂蕊七应了一声,并不在意涂家人的意见。

望华君看着这低头不与他对视,表面恭顺的徒弟,说道:“我从不知晓你与知珞那种人还能交好这么久。”

他与知珞,表面上看似都是不理世事的剑修,实则内心截然不同,他不赞同她的做法。

如果是他,他会对涂家人手下留情。

涂蕊七陡然抬起头,面色肃然:“虽不知师父是何意,但知师妹是修仙界上下公认的赤诚之人,她不会阴谋诡计,直来直往,从不主动惹事,也从不怕事。别人要杀她,她就杀别人,别人对她好,她就对别人好,仅此而已。”

望华君沉默着,没有再言语,涂蕊七也无意再纠缠,两人不欢而散。

*

这些事情知珞全不知晓。

知珞在那天回到宗门,见到燕风遥,她并未发现不同,只是一脸平常地回到落石林,进屋了才发现他竟然还跟着。

知珞非常礼貌地询问:“有事?”

燕风遥一顿,少年只在情绪泄露时才抿着唇,他瞥向别处,又瞥向地面,就是不看她。

才过了几息时间,知珞就没有耐心地问:“我要睡觉了。”

修仙修到元婴还要规律睡觉的人,只此一份了。

少年的眼皮很薄,眼睫却很长很密,直直的,小刷子一样掀起,露出瞳眸里浓稠的黑色,映着月光像是脆弱漂亮的水玉,白日里的烦躁一扫而空。

他说:“那明日还能跟着你吗?”

知珞想了下:“能吧。”

于是他便露出一个笑,恰到好处的轻,是少年的灵气。

知珞不由得盯着看了一会儿。

她忽然说:“红妍死了。”

燕风遥记忆很好——特别是关于她的回忆,稍一回想便想出来那是什么人。

他垂眸,目光在少女澄澈的眼睛停留,才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知珞重复:“她死了,是老死的。”

燕风遥:“嗯。”

少年极为擅长地按照她的想法去想,很快便猜出她的态度,笑道:“她是寿终正寝,安全度过了本来拥有的寿命年岁。”

知珞深以为然:“对,这是很好的事。”

她对于死亡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泰然,而燕风遥更为简单。

他的眼睛只装得下知珞和自己,对于其他人的生死没有半分兴趣。

第二日,燕风遥倒是注意到涂家的动静。

在涂家人去往望华君那里诉苦时,他跟着知珞去往一处桃花迷阵,找一样对她的剑有好处的灵物。

他对知珞说道:“涂家的人似乎在泼脏水。”

知珞慢吞吞回答:“唔……什么?”

“他们说你杀了他们家的独子。”

知珞诚实道:“确实杀了。”

燕风遥顺着改口:“他们还说你是滥杀无辜。”

那这确实是泼脏水了。

知珞:“我只会杀自己的敌人。”

燕风遥淡声:“需要解决他们吗?”

他可以为了他们的言语而杀掉他们。

“没兴趣。”

说话间,他们到了桃树林。

满目粉色桃花,地上被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粉花,踩上去异常的柔软,桃花花瓣在空中飞舞旋转,一缕风将它们吹起,一缕风又带着它们穿梭林间,令人叹为观止。

二人才进入不久,就被迷阵分开。

一转眼就看不见她,燕风遥心脏骤然紧缩,他停在原地呼吸了几个来回才表面镇定,将周围的桃树扫视了一遍。

忽然,在几步远的位置,熟悉的少女出现在桃花树后,她在左右张望,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燕风遥?”她在寻找他。

少年却定定地没有动。

这是桃花迷阵的障眼法,知珞不是假的,只是就如同海市蜃楼,你以为她在这里,走近一看,才知是把知珞投影过来的虚幻。

它会扰乱阵法内的人的方向感。

但这的确是少女现在真实的反应。

燕风遥立在原地,黑眸直勾勾凝视。

知珞没找到他,停下脚步,神识放出,却受到无数桃树的阻碍,恼人得很。

于是她继续走。

燕风遥看着少女离开。

鞋履踩在层层叠叠的粉花上,一片花瓣飘落到少年衣摆,又被微动的衣物荡开落地。

他走了许久,每一次看见知珞,都先叫了一声,她不回答,他也就站在原地安静地盯着虚幻看,仿佛陷入海市蜃楼的旅人,望梅止渴。

他有想过直接砍掉桃树,但桃树屹立不动,它们不是普通的树木,连灵力都无法撼动。

既然是迷阵,就一定有规则规律,少年沉下心,边走边探索正确的路径。

只不过一有海市蜃楼,他还是会停下来。

知珞漫无目的地行走,迷阵最大的惩罚就是将人困在此处,永不能走出。

她扑了几次空,就没再见到“燕风遥”就走过去。

傀儡线明明在起作用,却不是他。

第一次见到海市蜃楼,燕风遥是根据许多细节来推敲出来的真相。

而知珞干脆看见燕风遥就挥去一道剑气,站着不动就是幻影,躲开了才是真人。

一人心思缜密,一人粗暴解决,倒也没有再进入陷阱,失去自己的方向。

燕风遥则有些罕见的急躁。

他一瞥,在左侧的桃树后,少女与他走着相反的方向,毫不犹豫地错身。

“……”

黑眸微动,眉头紧皱,少年眼里染上几分压抑的急躁,暗流凶意浮现一瞬,又沉入眼底。

分明是虚幻。

可这种状似错过的方向,还是让他感到异常烦躁,甚至是不安。

他冷静的思维被打乱了片刻,思考的速度竟然在变得缓慢。

在哪里。

正确的路在哪里。

……她又在哪里,知珞又在哪里。

就算分开,至少也让他知道她在哪里。

心脏越跳越快,血管里汩汩的血液倒流一般在尽数沸腾着,少年仿若应激的兽类,每根毛都竖起,眉峰压低,面容看似肃然,额头早已布满了冷汗,周身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氛围。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脚下的桃花发出破碎的轻响。

倏地,不远处有了动静,一阵清澈剑气蛮横地扫荡而过,一圈骇人的涟漪波纹迅速扩散。

既然砍不掉树木,那就扫清每一片花瓣,剑气如同飓风,所到之处所有的桃花都被卷起,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木枝。

花瓣比不过树木牢固,但也有阵法加持,只不过对方的修为在那里,实力所致,阵法硬是被强行破开。

燕风遥伸手挡了挡扑面而来的桃花浪,花瓣带着剑气,刮在皮肤上竟有些生疼。

几道粉色划痕很快就在他手背、脸上显出。

没了迷阵,知珞似乎看见了人。

等花瓣飓风的威力消减,燕风遥放下手,在随着剑气四处搜刮的花瓣浪里,知珞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看来修为还有找人的作用。”

少女说道,她圆润的杏眼里没有丝毫波动,就连感叹的语气都是平直的,风带动着她的发尾发带。

剑气骤然凝固,花瓣浪停在半空,仿佛时间骤停,随即顷刻间失去了力量,变为普通的桃花,轻飘飘地落下。

粉色的花雨轻柔地洒落,满目花海,落在他的肩部足尖,有的还在他睫毛上停了一瞬。

知珞随口说:“找到你挺容易。”

希望在魔界也这么容易。

她没发现少年的静默,道:“快点找到走出去的路。”

就算没了迷阵,也还需要自己走出去,知珞是到处乱走,早就分辨不清方向。

见他迟迟没有答话,知珞才抬起头,疑惑地望去。

知珞戳了戳他的胸口:“……”

他一动不动。

知珞怀疑这人是不是站着快死了,可他的气息没有变化,灵力探查也是健康的。

她谨慎地把耳朵贴近。

少年回过神,低头,视线跟着她走。

耳边的心跳声很大很急促,活蹦乱跳得很。

知珞直起身,皱起眉:“你在干什么。”

“抱歉……”

“快点。”

燕风遥开始用发热的脑子思索,比普通修士聪明,不过却比他自己平日的速度慢。

知珞:“你到底在干什么?”

“抱歉,”燕风遥顿了顿,“我似乎还没有恢复冷静。”

“的确,你心跳声很大。”

心跳声大有很多种原因,要么恐惧,要么后怕,要么就惊吓等等。

知珞瞅他一眼,压根没心思在那么多的原因里挑,只想着快点解决去找宝物,不过她十分宽容,摸着下巴貌似思考了下。

然后少女停下脚步,盯着他说道:“嗯……那你快点吧。”

燕风遥也跟着她停下,两人在变得稀少的花瓣雨中静立。

知珞睁着一双眼直直望着他。

“……”燕风遥躲避她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树木,抿了抿唇。

过了很短的时间,知珞:“好了吗。”

少年胸腔内的心动还在继续,他只好道歉:“抱歉,还需要一点时间……”

知珞伸手,燕风遥看过来,沉默着将储物袋里新鲜的甜滋滋的果子递给她。

没其他事做,知珞开始认认真真地一口一口啃果子。

燕风遥垂眸看了一阵,心跳又在加快,他蹙起眉头,用灵力强行制止。

这次是束缚灵台,冷却燥热,不会真的损害什么,只是会让他痛,心跳却会随之慢下来。

心跳比平时快了几分,他就将痛感增加几分。

顶着灵台变得乱糟糟的剧痛,痛感隐约占据上风,至少掩盖住了脑子的热意,能够冷静下来。

少年对着快吃完果子的知珞,面色如常地笑道:“好了。”

知珞的最后一口还在嘴里包着,闻言她的咀嚼速度立刻加快,鼓起来的腮帮子动来动去,片刻之后,终于消下去。

她迅速咽下去,才抬起头看他,满意地回答:“那就好。”

燕风遥缓慢地眨了眨眼:“………”

痛感在增加,他也无暇顾及了。

第99章 第 99 章 刮掉

除去了桃花林, 任务就完成得很轻易。

知珞将得来的漂浮月碎融入剑中,江雪亮了一刹那,犹如皎皎月辉, 映入眼帘。

她说:“回宗门。”

身侧的少年耳朵还是红的,闻言应了一声。

知珞微微伸手,理所应当的表情。

“……”燕风遥反应了一瞬, 垂眼, 轻轻地握住知珞。

他一开始只握了她的指尖,又微微松开向上,握住她的半个手心。

燕风遥的手向上时虽松开了一些, 可知珞总觉得还是有点摩擦,弄得皮肤激起奇怪的热意痒感。

他握得很松, 正要使用符纸缩地成寸, 又被骤然攥紧。

少年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顿。

知珞低着头,那奇怪的痒意还因为握手的间隙而扩大, 她干脆收紧,一下子握紧了。

她这才满意,抬头, 刚对上燕风遥侧头垂下的眸, 他一碰到知珞的目光就立刻直视前方, 符纸顷刻间燃烧, 两人的身影消失。

一片桃花瓣悄然飘过, 被缩地成寸的灵力波动一荡,在半空中转了几圈, 最终轻轻坠入花丛。

*

知珞回去还没到几天,宋至淮突然前来,面若冰霜:“我要入道了。”

知珞站在门内:“噢。”

宋至淮在等她是不是要继续说。

知珞在等宋至淮是不是还有话没讲完。

“……”

“……”

宋至淮:“我要入无情道了。”

知珞:“我知道啊。”

“……”宋至淮, “是这样,你知道。”

知珞:“对。”

“……”

“……”

两人又是安静地对视,双目相对,皆是面无表情。

宋至淮的眼瞳微微下移,似乎看向了地面。

“我在想,如果我入了无情道,那时候我们的情谊是不是不会变。”

他难得吐露心声,偏偏是说过她听。

但宋至淮知道她的性格,他就是情愿说给她听。

在他的观念里,知珞是一切情谊的开始,将他带入现在五人的世界。

没有她,他也许会独自一人,直到入了道,还是独自一人,无牵无挂。

无牵无挂……有的人无牵无挂是为潇洒,有的人无牵无挂却是寂寞。

至少现在还未入道的他,偶尔会有些寂寞。

知珞没有给予他肯定的回答,说:“不变就不变,变了就变了,没什么所谓。”

知珞一顿,反倒想了片刻。

琢磨自己的内心,是不想变的。

可她的本心却又淡漠地表示,似乎变了也无妨。

她是在意的,但不像常人那般非要握住。

知珞看着他,自顾自详细地解释:“如果变了,那就代表本来就会变,顺其自然好了。如果没有变,那就没有变。”

“……”,宋至淮定定地看她一眼,“不愧是知师妹,很洒脱通透。”

知珞只反问:“你一定会入无情道吗?”

宋至淮答得毫不犹豫:“定然。”

他的眸中有光,眉峰微低,显得坚定不移。

“我定会入无情道,”他说道,“这是我选择的道。”

作为一个修士,他所选择的道无关乎任何人。

这是宋至淮的道,即便会产生一些遗憾,可这是他的志,他所求的东西。

一个修士,如若到了现在内心还没有一条明确的路,那就可以把自己洗干净,躺进土里埋葬了。

他如此不舍好友,可他从未想过放弃。

他的朋友们也从未想过让他放弃。

他们心知肚明未来,也由衷地赞同他的追求。

友人的牵绊固然可贵,更珍贵的却是临行前友人们的欢送。

在没有现代科技的古代,那些没有仙人之术的普通人一旦分别,大多就是永远。

“那不就行了。”知珞见他还杵在原地,面露疑惑。

宋至淮:“……我似乎是不舍。”

不舍,知珞也有过不舍,在遥远的稻时村,在一个女人消散的时候。

她有点恍然,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

宋至淮愣了愣,被直勾勾盯着,面色愈发冰冷。

“怎么了?”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会不舍,”知珞说,“但却觉得你入道更好。”

她说不清楚这细腻复杂的转折情绪,与当初她不舍离玉不一样。

宋至淮一愣。

他习惯将人想得更好,这次却不偏不倚地想得异常准确。

知师妹,恐怕是觉得他求道比因情谊而停在原地更为重要。

宋至淮张了张嘴,又愣愣地闭上。

……他时常担忧,入了无情道是否还能够像现在这般,与友人畅快交谈——这几十年,许多人在得知他的道后,都会疏离。

“毕竟宋师兄入了无情道,就没有感情了啊。我不想让自己伤心。”

不是的,无情道只是感情变淡,不是彻底消失了。

“宋师兄如果要入无情道,那就挺合适的,我可做不到放弃我的朋友、父母。”

不是的,他没有放弃。

他从没有想过放弃,遗憾也是怕以后自己因为感情的淡化而不能敏锐地察觉到朋友的危险。

他在乎的从不是自己的感情,他坦然接受感情的淡化,宋至淮仅仅只是怕淡化后的可能产生的结果。

特别是知珞入浪骸秘境之后。

在知珞不在的几十年里,他经常在想,知师妹真是勇敢。

又偶尔会想,知师妹真是鲁莽。

有时候对她充满自信,有时候又免不得担忧,仿佛望见她在秘境里快要身亡。

他偶然见过燕师弟。

只叫了燕风遥一声,他回了头,宋至淮却顿住,不再言语。

如果他是担忧,那么燕风遥就是心存死志,又像守着家门的执着的犬类,不是怀疑知珞走不出秘境,燕风遥好像还很笃定知珞没有死,很是奇怪。

但他周身依然有一股无法靠近的氛围,黑眸深不见底,异常平静,看的久了,竟令人胆寒。

少年的死气似乎仅仅是因为她不在,她长久地不在。

会叫的狗不咬人,不会叫的狗咬人最狠。

宋至淮那时候就想,燕师弟的浓烈感情恐怕已经可以入无情道的地步。

燕风遥见他没有说话,就转身离开了宗门,也许继续去做任务,也许是去寻求修炼之道。

没有留恋的地方,也没有留恋的人,失去了方向,于是只能流浪。

后来宋至淮想的次数少了。

知珞送信那天,他安静了许久,看了信许久。

思及此,宋至淮微敛眸:“谢谢你,知师妹。”

从第一次见面的对话,到邀请他组队,再到活着回来。

知珞手还搭在门框上,闻言不太明白他在道谢什么。

“不用谢。”

……

翊灵柯与涂蕊七也是如此,在他们一起吃饭喝酒时,两人听闻他要入道,像是听见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翊灵柯嬉笑:“恭喜恭喜啊,那修仙界不就只有两个无情道修士,有一个跟我关系还不错。”

涂蕊七:“宋师兄是多久入道?”

宋至淮回答:“五日之后。”

知珞只顾着吃,真把这当成一件普通的事,毫无伤感。

燕风遥不吃,为知珞布完菜就看着她,在宋至淮回答完后,他抬眸,笑道:“宋师兄如果入道成功,出关后我们定会来祝贺。”

知珞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宋至淮深受感动,内心一大堆感人肺腑的言论,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好。”

五人吃吃喝喝,很快就分开。

夕阳光映照出红色,几人像往常一样告别,各自走向该去的地方。

真是奇了怪了。

翊灵柯抱着后脑勺,边走边遥望天边彩霞。

真的不会有任何伤心。

她想到什么,笑了笑。

当然的了,宋师兄可以获得平静,再去继续攀登他的修仙之道,水往下,人往上。

为了朋友的晋升而高兴,理所当然的事。

她想到知珞,又想到举杯沾酒时,知珞嫌弃酒太难喝,自己不喝,把杯子里的酒倒给燕风遥,幸而燕风遥准备充分,为她倒了杯甜津津的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甜水。

翊灵柯嘲笑她,知珞一板一眼地回复,反倒弄得她一梗。

翊灵柯回想了半晌。

真是奇怪。

分明她们分别了几十年。

现在却像是从没有分开过。

她就好像从没有和知珞分离,她看知珞的眼神,与知珞说的话,都与以前一样。

可是明明她已经变了一些模样性子。

在知珞面前,又控制不住地回到了从前。

*

第五日,宋至淮所在的山峰霞光大绽,众人皆知又一位修士即将入道。

知珞与燕风遥站在山峰附近的悬崖边上,静静凝望。

修士入道不宜被打扰,几人都没有去贸然靠近,目送即可。

涂蕊七在霞光消失后,深深望了山峰一眼,转过头又是温柔的笑:“宋师兄已经开始入道,他应该已经到了其他不为人知晓的地方,我们只需要等待就好。”

霞光过后,入道的修士会通过阵法瞬移到自己准备好的秘地,潜心修炼,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入道,也就达成另一种安静。

翊灵柯:“真好啊,我也想闭关。醉人湾的事情真多。”

两人走后,燕风遥侧过头。

知珞还在望着山峰,没有动。

燕风遥陪着她,并未说话。

知珞突然开口:“宋师兄再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燕风遥平静道:“不再时刻注视着我们,但是他在向上走,这也是他想要的。”

知珞:“所以我才既不舍,又觉得很好。”

燕风遥瞥向她,少女的侧脸没有显露更多的情绪,她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更多的是困惑。

她看着山峰,燕风遥看着她,说道:“朋友就是如此。亲人与恋人亦是如此,盼着对方实现志向才是喜欢。”

知珞转过头,一双杏眼在阳光下明亮动人。

话语微不可查的一顿,燕风遥不露声色,继续道:“还有仆人……如果怕被丢下,就应当追逐。妄想着把对方拖入泥潭,与自己一同沉沦的,不过是自己无能,无法变强而已,甚至连伪装本性都不愿意。”

“唔……”

她想起原著了。

望华君永远高高在上,涂蕊七经历过数次危险,数次挣扎,她的修炼之路困难重重,却还是一往无前,为宗门肝脑涂地。

她是有过期望的,对于自己的未来。

但望华君似乎从不在意她的修为,不在意她想要变强的心,他更在乎的是她对他的爱。

望华君的剑出过岔子,涂蕊七却比谁都急切,帮助他渡过劫难。

因为她想要他向上,知道他想要向上。

而望华君从未想过她也想往上走,他只看得见情爱,在他看来,自己足够强,自然能够护住她。

涂蕊七对宗门的责任与期盼,对家人背叛的不知情,最终都化为乌有,只留下一个神仙眷侣的结局。

知珞顿时赞同地点点头,还在内心和系统说了句坏话。

“讨厌望华君。”

燕风遥不知她在与系统对话,顿了顿,眼睫微颤,神色宁静,低声道:“…如果自己太脏太腐烂,也理应刮掉腐烂的部分。”

因为要追逐,只有腐烂的人才知道腐烂的臭味,那臭味会让月亮闻到,不愿意靠近。

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让她沉沦坠落,一个是让他变得表面“干净”。

她的愿不包括坠落,那么就由他来祛除臭味。

才醒过来的系统:【………】

它有点幻痛。

更别说它的宿主仿佛想到了魔种。

知珞顺势想到万一到了魔界,他魔种突然觉醒了怎么办,万一呢?

她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系统更是:【………】

反派是在比喻!!宿主你是真的想物理上的刮啊!!

而且还是想让反派自己挖,怎么可能啊!

燕风遥一愣。

知珞仰着头,似乎对他的话感到开心,眼睛里有盈盈碎光。

“真的会刮掉吗?”

系统欲言又止。

原著原定世界线里,反派就被成功挖掉魔种,结果魔种到了别人手里就失去了作用,所以没翻起什么水花。

变数自然就是他魔种觉醒,改变了世界线,自己也落入深渊。

宿主想要顺藤摸瓜揪住魔界潜藏的敌人,也没那弯弯绕绕的脑子去找原著里名字都没有的戳穿反派魔种身份的路人甲。

更不可能莽撞告诉反派真相——这是蠢货行为,先不说她怎么可能知道的,而且这等于告诉反派你还有一把刀,对于控制他的宿主来说,很危险。

跟着剧情走,魔种爆发时间点也许能划定在一个小范围内,如果直接告诉反派,那么随时随地都需要注意警惕,这是让出掌控剧情的权利,优势会减少。

没有显示攻略成功,系统印象里的燕风遥一直是那个残忍会伪装的反派,它不知不觉跟着知珞的残暴又简单的计划走了,紧张起来,生怕反派发现疑点。

燕风遥直觉不对。

知珞再次重复:“真的会自己刮掉吗?”

少女的眼神天真又严肃,她在认真地问。

燕风遥沉默片刻,奇妙地领悟到她的意思,她说的是真的刮掉,虽不知晓知珞为什么会联想到真的刮腐肉。

也许是他上次受伤的地方没有及时恢复,让她闻到了妖魔留下的腥味?又或者是他偶尔放任伤口腐烂,再一次性割掉,被她看见了不喜欢?

思绪纷乱,可他几乎溺毙在她烂漫的褐色眼瞳里。

双目相对,燕风遥倏然笑道:“会。”

知珞又担心道:“刮掉应该不会死?”

燕风遥:“我会小心,我不会死。”

很久之前,在他逃出魔界之前,他想要活着。

很久之后,直到现在,他依然想要活着——想要在她身边活着,呼吸着,心跳如雷着。

腐烂会带来自卑,自卑会让他退缩,而他扭曲的心脏永远想靠近,于是必须刮掉腐烂,铲除隔阂。

干干净净的、一点碎肉都不能留下。

第100章 第 100 章 需要活着【已替换】……

清音早就知晓知珞归来的消息。

清定正在闭关, 不然肯定会带着她去看看旧日相识。

只是清音在佛祖面前左右踱步,紧眉凝目,过了许久, 久到几个月后,她还没有迈出那一步。

直到知珞的名声越来越盛,传遍修仙界, 她才深呼一口气, 将自己的衣着整理得干干净净,想了想,穿上一件颜色较为朴素的衣物。

是恩人将她从春楼里救出来, 她想要告诉她,当初的春玲值得拯救。

当年涂蕊七应了知珞的要求, 给她指了条明路, 清音也甚是感激,这几十年也是与涂蕊七交往过几次。

也是涂蕊七第一时间告诉她知珞归来的消息。

清音到了十二月宗。

“知师姐吗?”一个弟子说, “她不在宗门,好像去击退妖魔了。”

清音扑了个空,紧张的情绪骤然一散, 松了口气, 问清楚了位置, 她又紧赶慢赶前往山下凡地。

本就不多的百姓已经得到了疏散, 空无一人, 这里多是山林,清音到达时, 却只看得见无数修士挤来挤去,挡在路上。

清音正要就近询问一个阵修打扮的修士,那修士却突然跟打了鸡血似的, 惊叫道:

“来了来了来了!”

众人皆屏气凝神,齐齐抬头,清音也不免跟着看去。

那是一道剑光,映亮她的面庞,还有微微睁大的瞳眸。

她曾经见过剑尊望华君的一剑,只觉震撼,像是弱者看见强者的震颤。

现在却多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让人更关注剑气本身,而不是想它的强大。

因为那剑气澄澄明心神,吸引着无数双眼睛,让众人仿佛有了趋光性。

甚至不需要御敌,它仅仅是存在着,就足够震撼人心。

没有过于斑斓的色彩,也没有望华君的冰凉杀意,妖魔被剑风刮成碎片,再在剑光中消弭。

如此残忍的景象,在亮光里却仿佛一只虫子死亡,没有任何人注意。

等光亮散去,才显露出那人的影子。

她站在半空的阵法之上,脚下繁复的阵纹呈现出黄晕,神色淡然,偏向无害的长相,却刚刚斩下令众修士头疼的妖魔。

安安静静。

唯有树林的簌簌声。

清音也愣愣地望着,见识过她的剑气,才惊觉知珞已经成长到何种地步。

她还想跟知珞说话的。

于是愣神间,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在一干呆立的人群中异常显眼。

显眼到那剑修下方,正在等待她的人有了动静。

双臂抱着长枪,抬头盯视知珞的少年瞬间瞥下眸,精准地找到“异动”。

黑夜一般的眼睛扫过清音,燕风遥稍一回想,认出她是当年知珞救过的人。

他的视线很是冰冷,也没有故意隐藏,清音迅速回神,这才看到恩人身边竟然还跟着他。

少年长高了一些,也长成熟了一些,却依然有着意气风发之感,与其他成熟的修士分割开来。

漆黑的瞳,没有半分其他的颜色,眼睛过于黑白分明,更显得黑眸又浓又沉。

清音打了个激灵。

多年不见,这恩人的跟班气势更盛了。

知珞安静看着妖魔消散的地方,在阵法上待了片刻,回过头,一大堆人在仰着脸看着她,少女一低头,大部分人又下意识垂首,没有直视。

知珞对这么多人在这里拥挤的原因没有兴趣,扫了一圈。

她收起剑,抽身离去,燕风遥才转过身跟随她而离开。

有名的人做任何事都会被关注。

特别是斩杀重要又强大的妖魔时,在知珞接下任务的时候,就传遍了一些喜爱八卦围观的人的耳朵里。

话本里两个绝世剑客相约生死之战,众人奔赴瞻仰。

现实里一个有名剑修,自然也会备受关注。

没有找到搭话的机会。

清音想。

下次再去。

她整夜念经,在第二天刚刚亮就奔向十二月宗。

落石林外的阵法不知为何没有拦她,清音正好撞见起床的知珞。

这是一个奇怪的修士。

她分明对力量有追求,却依然按照自己原来的生活,吃饭,睡觉,不像其他有野心的人,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三天用。

她以前刚进入禅定寺时,见过这类人。

他们不急不缓,心态极其稳定,只是按部就班地严格进行自己的计划罢了,最后也是能达到修为很高的地步。

也许是有效的努力吧。清音想。

知珞不认识她,一打开门就看见一个光秃秃的卤蛋头,对方一张清水芙蓉面,双眸盈盈地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又怕说错,迟迟没有言语,纠结不已。

知珞面无表情,心硬如铁:“………”

知珞:“谁。”

清音立刻回答:“我是恩人你曾经救过的春楼女子,春玲。”

……谁?

知珞回忆了半晌才在记忆里挖出一点影子。

“我现在……现在叫清音。是禅定寺的一名佛修。”

知珞点了点头。

“所以有什么事。”

“没、没事……”清音喃喃,见知珞要掠过她离开,又急忙说,“我只是想亲自与你道谢,而且想告诉你——”

她深呼口气,聚眉凝目:“我没有辜负你的搭救,我不知道你缺什么,我这里有一株皇仙草,对修行大有益处。”

清音将一个木盒子递给她。

知珞没有接,低眸看一眼,反而说:“这是报恩?”

清音一愣:“……对,是报恩。”

“你自己用吧,外物对我而言已经没太大用处。”

她现在只有剑需要用外物提升,自身如果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也许有一点作用,但终归效果不大。

知珞微顿,忽然摸着下巴探究地望着她。

清音正要推几句,又被看得紧张,不由得出声:“怎么了?”

知珞说道:“如果要报恩,那就给我摸摸你的头好了。”

“啊……啊?”

清音一脸懵地低头,知珞的手很冷,像是柔软的冰在她头上摸了又摸。

知珞满足了好奇心,收回手就欲离开。

清音:“你要去哪儿?”

“嗯……”知珞拆开怀里的任务信,“西州,宗门派的任务。”

她走向石林,身影逐渐缩小。

清音忽的心口一震,垂首摸了摸,却没什么毛病。

让她情不自禁开口:“恩人,你不等等那个……燕道友吗?”

知珞回过头,疑惑道:“做任务不需要他,临时的任务,而且他现在过来需要我等。”

主人当然不会配合仆人的时间。

在知珞看来只是一次单人任务罢了,她想了想,给燕风遥送了封信,让他晚上做好饭,她回来的时候吃。

也是……

清音没再说话,想找话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看着她离去。

这一天灿阳笼罩,清音还记得她的背影,双丫髻中飘荡的发带,蓝白的衣摆,御剑腾空而起,消失在视野。

略微有点莫名的怅然若失,也不知是何意。

清音在原地待了一会儿,不远处的树上有簌簌响动。

抬头望去,是一抹清亮的白,月牙似的,衣摆在绿叶间晃动,有酒滴落粘湿衣角。

落石林只有两个人。

清音行了一礼:“谢谢周仙尊。”

她是指落石林的阵法没有阻拦她一事。

周石瑾并未答话,翻了个身,酒壶挂在了树枝上,似乎是睡着了。

如果不是知珞临时收到了任务,估计也和周石瑾一样在睡觉,落石林的两人皆不需要睡眠,却都习惯睡眠。

清音回到禅定寺,她的师姐清定正赤臂打铁,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清音看了半天,也没看见她打的是什么,好像在打空气:“……师姐,你在铸造什么?”

“哦,清音啊。这不是你提醒我了吗,”清定擦了擦额头的汗,温和笑道,“我也算是认识知道友,曾经有过几面之缘。她此次险中求胜,我想着,就送她一些东西。”

清音这才看清了那细小的东西。

是一支毛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毛笔在用打铁的方式打,但这就是毛笔没有错。

清定:“送人得送别人缺少的东西,我听闻知道友求学心切,爱读书得很,就送她一支笔。”

清音:“……”

她揣着被知珞拒绝的宝物,黯然退场。

*

西州。

干燥炎热,街上百姓很少,偶尔有几人也是满头大汗地快速走过,躲着头顶的大太阳。

知珞才落地就碰见一个认识的人。

涂蕊七收回葫芦,讶异道:“知师妹?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有妖魔,宗门派了任务。”知珞回答,展开信又给她看了一遍。

“原来如此,我是回家一趟。”

说完各自的去向,就应当各自离去做自己的事情,涂蕊七的确如此,转身刚朝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

艳阳下,少女一动不动,就这么看着她。

涂蕊七不自觉对她露出一个笑:“…知师妹,你不去任务地点吗?”

知珞看着涂蕊七莹润温和的眼睛,突然道:“你还喜欢那个望华君吗?”

涂蕊七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么直白的话:“……什么?”

知珞以为她没有听清,上前几步走近她,立在她面前,重复:“你还喜欢那个望华君吗?”

“……”

她以为这段无望的暗恋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知晓,但凡是能洞察人心的燕风遥或者翊灵柯发现这一点,她都不会稀奇。

偏偏是知珞。

涂蕊七一时间没反应,只略微惊讶地说道:“……知师妹怎么知道的?”

又不能说是从原著里看的,知珞理所当然地说:“我自己看出来的。”

没撒谎,真是看出来的,只是看的是书。

“………”

涂蕊七一脸不信的狐疑,顿了顿,嘴上却没再说什么,反倒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知珞诚实道,“我只是有点讨厌他,有点好奇他有哪一点值得喜欢。”

这话说出口,放在常人身上应该是嘲讽的阴阳怪气的语气,但知珞很是真诚,她看着涂蕊七的双眼充满了求知欲,仿佛在等待推销的客人。

“这样……”涂蕊七没有询问讨厌的原因,她深知师妹秉性,眉头一松,垂眸看着地面,半晌后唇畔轻笑,坦荡剖析当初尚且年少的自己。

“以前的话,师尊是天底下最强的剑修,人人称道。他也的确不理世事,淡泊名利,也是他第一个站出来要收我为徒。”

当初她才失去了奶娘,一个七岁孩童面对修仙门派这等庞然大物,只会被压得喘不过气,不敢提出任何要求,看人脸色。

于是那时候,唯一接近她的大人,就成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她只能依赖着他,依赖着这棵大树。

如果就这么长大,他们也许会成为父女一样的师徒,但望华君容貌未改,一直是年轻男人的模样,在涂蕊七长成十几岁的青葱少女时,才朦朦胧胧地发觉她与师尊太过亲密。

难道是他不怎么出世,不理人情世故,所以界限感才那般不清吗?

亦或者他还是将她当成孩童,觉得贴近也没什么所谓吗?

初开情窦是顺理成章的事,她一个人落入陷阱,还担心此番禁忌情会使他困扰。

确实困扰,他曾经拒绝过,在涂蕊七放弃时又再次后悔了似的靠近,却不言语。

在她被拒绝之后,遇见了知师妹之后,她才看清他的种种缺点。

不救她的朋友,这不是他的本分,她理解。

揣测她的友人,看轻她的宗门事务,她无法接受。

“至于现在……也没什么喜欢的了。我尊敬师尊,如同尊敬父亲。”涂蕊七笑道。

“不过现在一想,在知师妹到来之前,我一直围绕着宗门事务和师尊,似乎再没有别的东西。也许那时候依赖师尊是注定的吧。”

她的世界太过单调,唯有宗门与师尊,宗门事务如果没了她,其实也能够运转,于是望华君在她的世界里便显得那么特殊。

知珞就是一个口子,把她从单调里拉进真正的修仙界,寻找到自己的位置。

现在倒是很多人挣着抢着要跟涂蕊七组队做任务,毕竟宗门的涂师姐修炼以来,这增强队友的能力那是与日俱增,堪称能够反败为胜的利器。

有时候拯救别人不需要累死累活,一心付出,什么都要帮助她,她又不是不能独立的废物,万事还是要靠自己。

只需要一个口子,甚至一次组队,一句话,真的想要向上走的人,自然会顺着走过去,他们只是缺少这个看见外面世界的机会而已。

知珞在听故事一样认真倾听,仿佛没想到有自己的事,啊了一声。

“那我还帮助你了。”

涂蕊七失笑:“是的,谢谢知师妹。”

知珞:“不用谢。”

两人分开。

知珞对系统陈述:“她不喜欢那个男主了。”

【……】

早知道这个结果了,虽然以前也有人拯救过虐文女主,但都是围绕着男女主之间来,或给女主资源,为女主付出努力,或对女主来一次话疗,主打一个奉献。

并且是明确地注视着女主,哪儿有宿主这种,轻飘飘路过的。

【咳咳】系统清了清嗓子,【没关系的宿主,那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首要的是任务,任务完成后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

知珞疑惑道:“我没说这有什么关系。”

她一顿,继续说:“还有点高兴。”

【为什么?】

知珞:“因为我讨厌男主,涂师姐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和不和他在一起无所谓,这是她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她不和男主在一起,我会高兴。”

【……】系统沉默了。

不是对宿主的话感到沉默,而是对宿主居然成功分析了自己的心态感到沉默。

系统心情复杂,带着孩子长大了一点的惆怅:【……真好啊。】

“?”

“那女主不和男主在一起会怎么样?”

【男主会失去男主资格呗,】系统无所谓道,【毕竟是女频小说啊,就算是be,就算是虐文,就算女主大结局是死亡状态,那也是女主视角的小说。】

【但是不必担心,既然宿主已经进入小说世界,那么这部小说就自成一个小世界了。女主会有气运环绕,男主就不一定了。大结局之后,所有人的命运更是靠自己,女主会怎么样也是看她自己了。】

系统一锤定音:【反正大结局之后,宿主不必担心有主角配角光环之类的东西节外生枝了。】

知珞没再说话,她走到任务地点。

眼前的一座山峰感知到剑修的到来,轰然震动,竟化为一妖魔模样,地动山摇。

在庞然大物面前,一个人的身影过于渺小,如同蜉蝣撼树,她却毫不慌乱,也不飞上去平视。

执起江雪剑,雪亮剑面映出她寒星一般的眸子,灵力疯狂涌入,覆盖了层莹白柔光。

妖魔似乎感受到了威胁,伏地了身子,裂开一张小山丘一般大的口。

……

*

“怎么样?她回来了吗?”

涂竹出声,刻意压低了音量。

李馨瞅了一眼门口:“放心吧老爷,应当快了。”

“那就好,那就好。”

涂家内,寂静无声。

涂竹安静片刻,又卑躬屈膝地去向屏风后的人低声询问:“仙人,她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屏风内,一道男人的声音缓慢应了一声:“嗯。”

涂竹再鞠了一躬,李馨没有进屋,立在门口,神情警惕地瞥了一眼屏风,在涂竹直起身后又立刻收回视线。

那是涂竹花了大价钱,几乎掏空了家底请来的元婴修士。

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宗门,是散修。

涂竹退出房间,没有管自己的妻子,径直走向客堂。李馨面不改色,最后再看了一眼修士所在的房间,随即脚步轻缓地跟在涂竹身后离去。

他们想要的,是涂蕊七的剑骨。

准确的说是涂竹想要的。

他已经深刻感知到自己的老去,身体在变得虚弱。

这个从小到大就自傲无能的男人无法接受自己竟然做不到永生——特别是在涂蕊七的衬托下。

当年在涂家,涂蕊七是不受宠爱的女儿,倍受冷落,她的母亲对父亲依旧有浓重的幻象,教育女儿也时常说只是家主太忙,他还是爱她们的。

在那个女人死后,奶娘也安慰她,家主是爱她的。

唯有涂竹,对这个长姐嗤之以鼻,他不屑于看她一眼,就连欺辱都嫌弃她那屋子太乱太破,脏了他的脚。

她就应该一直待在他脚下,就应该永远过得比他差,最好乞怜他,用尽心思讨好他,而他高高在上,看心情施舍,连踩这只蝼蚁的欲望都没有。

明明就该如此的!就该如此!生下来就是这样,所有人都这样说!

上天肯定是将灵根剑骨给错了人,没事,他会重新取回来。

李馨不着痕迹地看他一眼,端坐在客堂内,低眉顺眼。

这元婴修士本不是他们可以请得动的人。

就算倾尽全家之力,也没有办法。

但不知为何那个散修竟同意了,涂竹喜出望外,根本不管对方答应的原因,忙不迭将人请入宅里。

静等涂蕊七进来,然后剖开她的骨,把那剑骨嵌入他体内。

凡人界盛行的流言。

剑骨可以转移,经脉可以重塑,灵根可以塑造。

要不然那些人怎么不测试剑骨?不大肆宣扬剑骨之人?肯定是怕身负剑骨,遭受他人觊觎!

涂竹几乎已经看见那剑骨转移到他身上,他恢复年轻的画面,有了皱纹的面庞都激动得颤抖着。

李馨缄默不语,垂下眼睑,坐姿端庄挺直。

忽然,小厮走进来,:“老爷,涂小姐到了。”

涂竹立刻站起,那小厮却害怕地将头颅垂到最低。

“还、还有那个知小姐。”

“什么?”涂竹讶异,随即厉声道,“谁!?”

“是、是那个杀害了涂少爷的知珞……”

客堂一时之间静默无声,唯有小厮鬓角冒汗,一直举起相叠的手轻微抖动。

李馨小声催促:“还不快去迎接。”

“是!” 小厮像是得到了释令,急忙退下。

李馨扭头走向面色沉沉的男人,柔若无骨地靠过去,轻声细语:“没事的老爷。那知珞不是才进入元婴吗?我们让那个元婴修士对付她。”

“那涂蕊七呢。”他黑沉沉的眼瞥下,令李馨心口一颤。

她压下浓浓的骇意,挤出一个笑来:“我们不是还布置了很多阵法吗?后院还有几个筑基期修士等着呢。那可是花了大价钱弄来的,涂蕊七修为没有知珞那么高,自然可以把她压制一段时间。”

她低声:“……我们准备了几十年,老爷你就放心吧。”

涂竹这才松了松眉头,伸出手拍了拍女人挽着他的手背。

李馨含笑,再次低下睫毛,遮住那双如水的眼睛。

……

知珞杀完妖魔,想了片刻才跟去涂家的。

她完全没有杀了人家儿子的意识,在她眼底,那只是他要杀她,技不如人,所以才被反杀而已。

知珞也不在乎陌生人的看法,她只是想要去找涂蕊七一起去吃饭。

正午了,也该吃饭了。

涂蕊七才到家门口,就看见知珞。

“知师妹——?”

知珞问:“吃饭吗?”

涂蕊七转身面对她。

她原想着知珞杀过涂家的人,要委婉地拒绝,让知珞先回去。

谁知那小厮不知何时进去,又不知何时出来,急匆匆说:“老爷让小姐你进去。知小姐如果饿了可以先到房间,吃些零嘴。”

什么?

涂蕊七对涂家的人已经失去了更深的了解,他们在她面前会伪装,即便犯过错,在涂蕊七心底,到底是家人,闻言仅仅是诧异。

知珞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地跟着小厮走。

涂蕊七跟着她踏出一步,被另一个小厮恭敬地请示:“老爷还有话给小姐你讲呢。”

这辈分都乱了,不过涂蕊七也不在意。

毕竟涂竹已经老了,而她在修仙界中的确算是年轻的。

……

左拐右拐,知珞深入庭院,在一处荷花池边忽的停下脚步。

小厮:“知小姐——?”

她看向长廊。

那地方有示威的灵力在溢出。

涂家的人真喜欢打架。

这么想着,知珞抽出剑,小厮立刻溜走。

没有人在意。

两个元婴修士隔着房屋对望,中间的空气凝滞。

“你还真上当了?你真是元婴?”那人嘲讽道,“比凡人还要蠢笨。”

知珞面不改色:“打不打。”

圈套无所谓,最后死了的人才是最蠢笨的。

涂宅立刻爆发出强烈的灵力,周围百姓太多,限制太多,两人不约而同地瞬移到远处空旷的地带。

即便如此,县里的百姓依旧瞧见半空中留下的剑光流云的痕迹。

犹如白日里的皎皎月,甚是美丽。

*

十二月宗。

燕风遥在清晨正准备出门,便收到知珞的信。

他似乎认识到今天又不能与她待在一起,还未看信,眉尾就可怜地撇下。

信的字迹清晰,不说大家风骨,至少也赏心悦目,只是她写得急,很多笔画连着,需要看一会儿才看出那几个字到底是什么。

燕风遥却读得毫无障碍。

知珞没有说自己去做什么,只说了要求。

“晚上要吃上次做的辣菜,还有烤鸡。”

嗯,她在命令他,在需要他。

燕风遥那股可怜气骤然消散,被她的信顺毛顺得很是喜悦。

她出门本不会告知他,当然,主人出门,自然不需要告诉仆人。

但这次却专门写了信。

她很少写字,分开太久,知珞的字迹他许久都没有看见过,信一展开,却瞬间明了这就是她所写。

又进步了不少,漂亮了不少,想必知珞在秘境里也练习过,当真是刻苦。

燕风遥心下吹了一波,面上倒是毫无波动,黑眸定定凝视,他又把信看了几十遍,才叠好放进衣襟。

除了知珞需要的菜,他还要做什么呢?

燕风遥一般都会在知珞的要求里再多做几道新菜,可谓是全自动服务升级器。

他还记得前几日,他多煮了几道菜,知珞先把自己喜欢的吃光,才去碰剩下的新菜。

那些菜有他的灵力笼罩,不会变凉,永远是适宜的温热。

将灵力运用做到这种地步,修仙界也就是他一个人。

没有借助暖玉外物,全凭借灵力,这需要极其细微的控制力,特别是要维持如此之久,当然不简单。

“怎么样?”燕风遥语气平常,眼眸却跟着她动。

知珞咀嚼完吞下,“还不错。”

她每次都会把菜吃光,一点儿都不会浪费。

“那就好。”

他轻轻勾起唇畔,看着面前的饭菜,高马尾垂在身后,少年眉眼在窗透进的光中显得既疏朗,又蕴藏着棱角锐气。

知珞看着他,桌底下的腿才动了一下就碰见燕风遥。

他以为她是不经意的动作,于是只垂了下眼睫,没有动,也没有提醒。

直到知珞再用腿轻轻撞了他几下,他才侧头看去。

她向来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果我下次带了外面的食物,你也坐在这里,看着我吃。”

燕风遥应了一声,他如此聪慧,却偏偏还要多此一举地问:“为什么?”

知珞异常诚实:“因为你好看。”

燕风遥一顿,缓慢开口,声音又顺从又带着单纯的疑问:“那需要让涂师姐翊灵柯她们一起吗?她们也是众人认为的好容颜。”

似乎是的。

知珞这才开始想差别,说:“你和她们不一样。”

燕风遥没有说话,表面含笑,如往常一样倾听着,他的血液却在倒流一般,像是犬类听见了什么绝妙的夸奖,实在是兴奋。

兴奋到皮肤表面被刺激一般,产生密密麻麻的奇妙感受。

知珞撑着下巴,再用腿碰他几下。

“知道了吗?”

她是问他知不知道下次就算不是他煮饭,也要看着她吃。

“……”燕风遥慢了半拍,“我知道了。”

知道了他在获得她更多的注视。

知道了她如此可怜他,如此纯粹,竟愿意给予仆人目光,并且在逐渐增加。

他早就知道这一点,可现在真的听见这话,却仿佛阴暗角落的粘稠动物,一下子被拉到阳光下,浑身上下的奇怪感受,激起一片一片的毛。

但在她面前,倒是装得很正常。

正常地收拾碗筷,用法术瞬间清洗再收起。

正常地看她卷起被子,像个普通人一样闭上眼睛睡觉。

他像以前一样,笑着回答她的话:“我会一个时辰后叫你。”

然后在静谧的、充满她气息的房间里,独自心鼓着,几乎要融化成一滩血和碎肉。

所以他才需要活着。

怕过于长久的视线会惊扰到知珞,少年坐在桌边,手中的书却没有翻动一页。

……所以他才必须活着。

活着才能看见她,活着才能被她使用。

如果死了,他看不见她了怎么办?

如果死了,她过得没有现在舒适了怎么办?

燕风遥明了知珞在将目光投向他,她在逐渐地愈发在意他的存在。

所以他更不能死。

他希望她懵懵懂懂间,最先感受到的是愉悦。

而不是朦胧的、生死之别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