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重逢
“云章”的训练方法更偏向野蛮人。
先提点一通,再打一次,在知珞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的时候,继续提点几句。
受伤严重, 但有效。
“云章”:“等你能够将灵力与剑气融为一体时,就该创造自己的剑法了。如果到了那时候,你会取什么名字?”
知珞盯着她。
“云章”原本在调侃着笑, 被她盯视久了, 唇边笑意逐渐挂不住。
知珞:“叫知珞剑法。”
“云章”:“……你没有丝毫的文采。”
知珞再沉思片刻,道:“花落剑法。”
花落知多少的花落,母亲写错的名字。
“……虽然很想说剑法名字应当与剑法本身的剑气相关, 凌厉的就取一个杀气腾腾的名字,诸如此类……但随便吧。”
“云章”脸上带笑, 即便是一缕魄, 残留的剑气可谓是刻在灵魂之上,凛然蓬勃。
知珞还躺在地上, 诚实地说:“动不了了。”
“云章”轻描淡写:“没关系,这是秘境。”
向上爬定会吃苦,秘境的好处就是可以让你无限吃苦, 不带停歇。
所谓增长迅速的实力, 也得付出加倍的血汗, 时间流速的错位以及“云章”的教导已是天时地利, 最后需要的就是知珞一次一次的倒下再站起。
“云章”似乎在回忆, 笑道:“当初我也是这样,没有哪一刻是不疼的, 但是没关系——”
她的眼睛眯起,对上少女褐色的澄澈瞳眸。
知珞仿佛对于苦没有感知力,她的耐性极高, 如同一片云,随意打压,也依旧漂浮着。
她和云章根本不一样。
知珞报仇的心境依然是万里晴空,她只会盯住自己的目标,心无旁骛,被内心耿直的想法和悲伤所驱使,做出杀人报仇的事。
可是云章是狂妄至极的人,她杀人时还会畅快大笑,她在罗锦死后会很快、并且彻底的走出来,真正地抛之脑后,做出建设十二月宗的决定更像是顺手帮助浮云谷的重建,而从未想过长久性地去帮助。
她的眼中永远是敌人,血,还有剑。
但是知珞不是,少女即使是在离玉死后,也偶尔会想起她,没有多余的伤感,就像是朦胧温柔的月色,就这么笼罩着心绪,以一种小溪流水般的淡然回忆起她。
知珞懵懂如幼兽,可她有心,以她不知道的频率跳动着,思念着。
淡淡的、温柔的心。
……
*
“又来了吗?我看看,我看看。”
“别挤我啊!”
醉人湾内,几个无所事事的修士挤着挨着往明令禁止不能普通修士靠近的明镜海张望。
明镜海的守阵阵修修补了阵法,那么多年的改进足够使封印重新稳固,然而醉人湾的多数修士依然不能贸然靠近明镜海,不过远远地看倒是可以。
近年来风头最盛的自然是打败过无数魔修的长枪修士燕风遥。
这几十年修仙界出过大大小小的事,不知为何剑尊一直在闭关,挑起大梁的反而是十二月宗的燕风遥、宋至淮和涂蕊七等人,成长迅速,很快就有了足够成熟的美名。
比起当初的初出茅庐的新任修士,此刻他们已经成为了修仙界人所熟知的强大修士。
醉人湾的人都知道那个年岁永远停留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燕风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明镜海。
新进宗门的少年们会抢着去观看,却没有人敢上前。
就像观看一个名人,来给枯燥的学习生活解解闷,几人看着那黑衣少年如期而至,兴奋起来。
“听说燕仙者的长枪因为杀的魔修太多了,而弥漫着薄薄的不详红雾,差点被当成魔修的武器,这是真的吗?”
“应该是的吧?”
两人讨论起来,又扯到明镜海的两个翊师姐,天南地北地聊,以至于刚准备开口的旁人闭上了嘴。
他正要反驳,说武器应当是受主人心境影响最大,然后话题就绕开了,只好把话憋住咽下去。
也就新弟子会对十二月宗的燕风遥来明镜海感兴趣,其余的弟子早就习惯了他的行为,虽然不知晓具体原因,但很多人猜测是为了祭奠死去的“同伴”。
不太确定,因为醉人湾的翊灵柯师姐囔囔过根本不是“同伴”,而是他的主人,吓得几个仙尊捂住了她的嘴,生怕传出去,惹恼了燕风遥。
“怎么可能是主人啊,燕仙者虽然人挺好,但他杀人杀魔的动作可不温柔,并且他们宗门的人都知道燕风遥连师父的话都不会全听。”
“燕仙者应该是他们宗门的剑门最强大的弟子了吧,没有人比得上。”
“那是自然。”
十二月宗本就盛产武力修士,站在剑门第一位的燕风遥当然更是修仙界内对手极少。
他是天才,但没有人怀疑他的努力,是疯了一样的向上,仿佛身后有猛禽在追赶,他咬着牙噙着血一步一步地爬上高位,期间遭遇过无数暗算以及危机,陨落的危险比比皆是,可每一次他都扛了过去。
明镜海边,少年站定,低眸翻阅着一卷有关打造机关技艺的书,阳光洒落,他高耸的马尾安静垂下,眉眼比几十年前更加成熟,却卡在了少年与青年之间,任谁看都是一副眉眼冷冽的漂亮少年模样。
但身形更高,比之那些青年令人心动的身姿更是不予多让,甚至夹杂着经年累月的修炼修行形成的锋利和隐藏起来的戾气,让少年身躯少了真正年少时的青涩气质,混杂在一起,让他犹如一柄入鞘的古剑,你看不见他的锋刃,可你知道他表面淡然的震慑和深藏着的蠢蠢欲动的凶戾。
他身侧的玉佩里的雪泥鱼成了一条浸了墨水的黑色鱼,一动不动。
那仅仅是几年前,燕风遥过于想念,某一夜晚失了分寸与理智一般,忘记了他将雪泥鱼放进储物袋的初衷,将它拿了出来。
雪泥鱼久违地见到外界,却在入手的那一刻,还有大半是透明的鱼顷刻间化为墨鱼,它摇动了下尾巴,浓稠的黑色像是轻轻一捏就能够挤出墨。
燕风遥安静地看了半晌,才说道:“没有用了。”
他没有扔掉不能再起作用的雪泥鱼,反而时常佩戴。
少年在海浪声中安静地翻开下一页。
倏地,有阵修大喊:“海水在上升!”
“封印无事!”
“那是——”
海水从中央劈开一条道路,两侧形成翻涌的水壁,这条道通往不知名的深处,总归不是封印里的地方,所以周边没有阵法阻碍。
燕风遥猛然抬眸,凝神望了片刻,在众阵修还在揣测这是什么的时候,他缩地成寸,眨眼间踏进水道。
一阵修惊愕不已:“燕道友!危险!”
终于回忆起当年往事的修士在原地愣然住,结结巴巴道:“我…我记得这是,几十年前出现过的秘境,那是在明镜海封印的背面。”
“什么?!那这条路不就是通往——”
……
没有理会外界的吵吵囔囔,燕风遥踏进水道开始,就没有再缩地成寸,反而一步一步地靠近。
说不清这是什么心思。
他的心脏其实很平静,他习惯了平静,就算知晓有可能见到她,也是依照惯性平静地跳动着。
但他的身体已经走了过去。
半晌,一片死寂中,眼前出现熟悉又陌生的结界,然后是堆砌的尸体,秘境的入口。
少年心脏平稳地跳动着,一双黑眸却死死盯住入口,他就算是面对敌人也淡淡的黑瞳此刻弥漫着执拗的单一情绪,以至于本就漆黑的瞳孔显得愈发黑暗。
他什么都没有想。
心境一片空白,指尖掐进掌心,已经进入灵台的玄尘在紧绷着。
知珞一出来就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不知道哪里结的仇人找上了门,在守株待兔。
眨了眨眼,才发现那是燕风遥。
比以前成熟了几分,而秘境里的少女比他长得慢一点。
知珞踩着尸体走出结界,她站定在燕风遥面前,疑惑地看着他绷得紧紧的冷脸,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动不动,连表情都显得冷硬,只有一双眼睛盯着她,跟着她移动。
她抬头看着他的脸。
久违的心跳声慢吞吞地加快一点,催生出一股喜悦之情。
她在秘境里也偶尔想起过燕风遥的便利,唯有一次只单纯地想起过他这个人,因此,那次短暂的想念在她心底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分别后重逢应该打个招呼?或者拥抱?
知珞想了想,十分从心地伸手一把把他抱住,甚至把他垂下的手臂也跟着困住,整个人如同树懒抱住一棵树。
她仰着脸,下巴靠在他胸膛上,一双杏眼盯着他。
“……”
燕风遥被柔软的少女抱住,只能看着她的头顶,浑身僵硬。
知珞非常有礼貌:“好久不见——虽然不知道有多久,但是好久不见。”
他的胸膛更宽了一些,似乎起伏也比以前更大了一点,愈发的舒适。
燕风遥没有说话,死寂一般的沉默。
知珞又松开了手臂,看了眼燕风遥的修为。
嗯,没有威胁性,她的进度没有错。
放下心,知珞谨慎地问:“你应该学会了缩地成寸了吧。”
也没管少年从出现开始就缄默得异常,知珞走到他身后,燕风遥转过头看她。
她把他的脊背当做一个架子,慢吞吞爬上去,在挽住他脖颈的时候,少年下意识抬手握住她的腿弯,形成背的姿势。
知珞出来之前才被“云章”训练过一次,精神上的疲惫没有消除,顺势靠在他肩膀,命令道:“用缩地成寸,快点回宗门,我要休息一天,你去给涂师姐他们说我回来了,然后等我第二天再去补重逢招呼。”
仿佛中间几十年的分别从未存在过,她非常自然地命令着,看燕风遥没有应答,她才发现他从见面起就一直没有说话,皱了皱眉,轻轻拽了拽他的马尾。
知珞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变成哑巴了。”
也不是没有可能,万一遭遇了什么危险呢,幸好没变成瞎子。
知珞想到。
“……没有。”少年仿佛才反应过来,从死物变成活生生的人,他开了口,声音也比以前成熟了一点,却依然带着悦耳清澈的少年气息,此刻才出声,干涩得很,后面越说越顺。
“没有变成哑巴。”
“那你在干什么。”知珞趴他肩膀侧头去看他侧脸,偏偏燕风遥抿了抿唇,转过头垂首,躲过她的视线。
知珞不愉地揪住他额头的浅发:“你在干什么。”
“……抱歉。”燕风遥这才转过来,却没有抬眸,他的皮囊依旧是极其漂亮,眼睫遮住黑瞳,眼尾有一丝的淡红。
知珞新奇道:“你又哭了。”
“……”燕风遥沉默片刻,抬眸,眼中仅仅是湿润了一层,很快收敛,“并未。”
知珞:“我离开了多久?”
燕风遥轻声:“……抱歉,我不知道,没有数过。”
他从她离开起,就没有再留意过任何有关时间的东西,年份、她离开的年岁,他通通都不会去想,去记。
没有意义。
一天还是一年,有何意义?对于他来说没有区别。
浑浑噩噩,不论她离开了多久,都是没有关系的,反正他一直在等,既然是不会回头的等待,那么就不必纠结时间。
时间已然失去了它的意义,它缓缓淌过,没有在他心底停留。
分开的日子千篇一律,麻木不知。
他只会记得她离开的那一天,没有知珞的“一天”,还有与她重逢的这一天。
在他看来,只过了三天。
燕风遥侧头,定定地看着知珞,她趴在他肩膀上,下巴抵住他的肩膀,眉头轻轻皱着,一如记忆中的可爱。
他就这么缄默、冷静、又极其专注地看着。
被抛弃几十年的灵魂仿佛终于追上了身体,心脏后知后觉地破冰,有了生命,重重跳动着,似乎让血液都变得滚烫,烫得血管刺痛,表皮在细细的颤抖。
沉寂几十年的死物,突然重新有了生命。
燕风遥没有动,表面上保持着专注,不想移开视线。
知珞不会懂少年心底的弯弯绕绕,更不会发觉他此刻莫名的沉默话少,还有他周身萦绕着的奇怪的情绪,那情绪粘稠得密不透风,表面平静,内里却似乎在咕噜冒泡着逐渐沸腾。
须臾,少女反而诚恳地建议:“那你现在数吧。”
燕风遥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数不清。”
知珞叹了口气,似乎觉得他怎么脑子变得不太聪明了。
“那我们先回宗门,我休息的时候你去问问。”
“好。”
第92章 第 92 章 回宗门
众阵修在外焦急, 无人知晓他为何进去,太过危险,没人敢贸然靠近, 有人已经有所猜测,那是曦去仙人的浪骸秘境。
可是封印未破,明镜海背面的浪骸秘境怎么会出现?
天边晴空万里, 无云无风, 在入口处逐渐出现一个人影,还没有等众人看清,那人已经缩地成寸, 眨眼间没了踪影,秘境的通道也重新合上。
阵修愣愣地反应了一会儿:“……刚刚燕道友传音说无事, 他先离开了。”
“这样啊, ”一人顿了顿,“所以那是浪骸秘境吗?”
“不知, 也许是吧。世上总有一些奇事。”
他们从没有往有人从秘境出来那方面去想。
“云章”口中的五人,在如今的修仙界早已经没了姓名,那五人也不知怎么回事, 名气没有那么大, 也许是闭关, 也许是中途陨落, 或者是没有撑起那些神器的能力, 在无数人的贪婪追杀中丧命。
这就是修仙界与凡界的不同,外物也许能够帮助你一时, 可终究还是修士个人。
所以浪骸秘境从某种角度讲,是修仙人心目中的必死之地。
曦去仙人对生死一事毫无敬意,从她对武器秘境取名为虚浪秘境, 和她死后形成的浪骸秘境就可以看出。
虚生浪死,活着没有意义,死的没有价值,她倒不是以劝诫或者遗憾的语气,反而是反讽。
放浪形骸,无拘无束。
不能因为她是十二月宗的开山宗主,就认定她有一颗为宗门为修仙奉献的心。
即便如此,修仙界依然是崇拜她的。
那等无拘无束、超脱世俗框架之外,又没有作恶多端的人,实在是让人佩服。
……
缩地成寸是元婴期修士才能完全掌握的法术,却不是所有元婴期都能够领悟其中关窍。
燕风遥是金丹期,却已经能够用一张符纸辅佐,在宗门外就能够缩地成寸,而不再受宗门灵气环境的限制,这需要极其精巧的掌控,灵力的流动与发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所以才会有越阶打败对手的事情发生。
而他调用灵力的能力明显已经炉火纯青。
知珞趴在他肩膀上,实在惬意,主要是在浪骸秘境内她就没有休息过,毫不停歇地练习剑法、修炼、被打败、顶着疼痛继续。
在秘境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她才觉得无尽的疲惫,连境界尚且不稳定的元婴修为都无法让她的精神恢复。
少年一直没有说话,唯有到达落石林时,他轻声说道:“到了。”
“……”
没有人回答。
燕风遥微微侧过头,她的脸颊压在他的肩膀上,紧闭的眼睛下方的脸肉堆砌着,没有束发,青丝自由地垂落着,有几缕还贴在燕风遥的侧颈,激起一阵痒意。
他看了会儿,又缓慢地眨了眨眼。
仿佛是踩在白云上,软绵绵的没有实感。
她长高了一些,长相却没有一点变化,也许是秘境时间流速的问题。
而他却已经长了她几岁。
曾经在知珞才离开不久时,燕风遥最为纠结的则是外貌。
虽然等修为再高一些,就能够随意更改外貌年龄——可那只能比驻颜的年纪大,如果是三十岁驻颜,就不能变得比三十岁还要小。
但最主要的是,很少有人去更改,长期保持本来的面貌才是修士所习惯的事情。
更何况,等知珞修为高到一定程度,是能够轻易地透过修士伪装的皮囊,看到他们真实的驻颜年纪的模样。
他刻意控制着修炼速度,原本应该在筑基后期就驻颜,可他故意修改了修炼灵力的流动,拖慢了进度,以至于到达了筑基后期,他还能够长。
少年原本在等身体长成青年。
可在漫长无趣的一个人望着月亮,手染鲜血的日子里,少年忽然想到:如果是知珞,她定不会在意身体的年龄,到了应该驻颜的时候就驻颜。
可是她到了筑基后期,好像还在按照正常的成长速度生长着?
燕风遥稍一思考。
知珞闭关的地方应当是周仙尊常用的洞府,周仙尊应该随意延迟了她停止生长的时间。
可现在知珞进了秘境。
“………”
当初的燕风遥低头看着掌纹,手心已然是男子那般充满力量,可指骨经脉处总是透着还未彻底成熟的少年气息。
也许他想了一天,也许想了一个月,或者想了整整一年。
最终他在介于成熟和少年之间的年纪停下。
忘记具体是多少岁,总之那股眉眼间曾让知珞看了又看的青涩与锋利永远停在了原地,过去许久之后,还掺杂着似有若无的漠然。
现在燕风遥看着她,又觉得心境仿佛从来就没有变过,他们也从没有分开过。
那些分开的时间就好像顷刻之间蒸发,没有意义的东西被丢弃,被他抛之脑后,只留下愈发浓重的念想。
知珞脸上的微肉一直存在着,刚刚好,不似他人如同尖尖的玉笋般的削瘦。
她从没有画眉,眉毛颜色是淡淡的黑,不粗不细,放在圆润的杏眼上配合得恰到好处。
不是惊艳的美,而是草丛中一朵柔软的花一样,可爱得令人驻足。
知珞被盯了许久,她睁开了眼,看见到了落石林,就自顾自从他背上跳下来。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再见,记得去知会他们一声。我要休息了。”
燕风遥嗯了一声,随即沉默:“……”
知珞走了几步,才感受到内心的拉扯,她疑惑又从心地回头。
燕风遥立刻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太过迅速,仿佛他就是一直等着。
“怎么了?”
知珞没有马上说话。
她在细细地看燕风遥的脸,然后又看向他的眼睛。
知珞虽然不知道何为对活人的喜欢,可她喜欢过桂花糕,少女想了下,只觉得这类感情的某些表达是一样的。
那就是看到它,得到它,没有了再找。
只是这种味道的桂花糕唯有一块,幸好燕风遥是活人,不会轻易变得四分五裂,被人吃下去,吞进肚子里。
知珞没有去想自己的行为理由,仅仅是想那么做就做了,她朝燕风遥招了招手,是招呼小狗过来的手势。
燕风遥恍惚了一下,他只是忽然间记忆清晰了许多,想起他们才相遇不久时,她也曾这么招过他。
少年没有犹豫地抬步走向她。
知珞:“那用信告诉他们好了,你陪我。”
“……”燕风遥怔了怔,说了一声好,旋即敏锐地察觉到苗头,却不敢打草惊蛇,贸然发问惹她不快,于是说道,“…做什么?”
知珞走向落石林深处:“陪我睡觉,我休息习惯睡觉。”
她保留了睡觉的习惯,总觉得睡觉时才是最放松的时候。
就是在外面睡觉容易被杀而已。
落石林没有丝毫改变,一花一木,一草一石,皆是历历在目,在熟悉的院子里,一女人靠坐在椅子上,见知珞进来,登时看了过去。
知珞停下脚步,与她对望。
燕风遥跟在她身后,非常熟练地收敛自身的存在感,一如既往地退居后方。
风回荡在两人之间。
周石瑾眉眼微凝,片刻之后又松开,她开口:“回来了。”
“嗯,回来了。”
知珞又极其认真地说道:“等我休息过后,再和师父你重逢讲话,先停在这里。”
她怕讲到中途,自己先累晕了。
果然是她徒弟,重逢还能暂停的。
周石瑾彻底松缓了眉眼,甚至像是看一个打工回家的人,摆摆手:“去吧去吧。”
知珞点了点头,走向房间。
燕风遥对周石瑾礼貌地微微低了低头,跟着她走进去。
“……”
什么?
周石瑾没有说话,挑了挑眉。
她这徒弟开窍了?没让燕风遥干活,反而是留下他,放在眼睛底下观赏,对于知珞来说,这至少得带着一点点的喜爱之情,才会凭借心意地放在眼前。
周石瑾看了半晌,又阖上眼睛。
反正她徒弟也不会吃亏被骗。
……
本应该隆重又感人的重逢场景被叫暂停,知珞发现她的房间和以前一模一样——她的意思是说,和以前一样的干净。
知珞:“你打扫过?”
燕风遥轻描淡写道:“对,次数不多。”
每三天一次而已。
知珞哦了一声,回忆以前的做法,拍了拍他顺从她垂下的脑袋,鼓励:“很好,做的不错。”
她给其余三个伙伴写了信,想了想,过了这么久,万一小伙伴遭遇了什么事情变了一副模样怎么办?
知珞:“他们变了没有?”
燕风遥顿了顿,谨慎回答:“宋师兄一直在自我修炼,却不再去尝试交友,可能处于修炼的关键时期。翊灵柯在醉人湾步步高升,很得醉人湾宗主的看重。涂师姐依然在十二月宗。他们应当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我也不知晓他们遇见你后会不会像从前一样。”
知珞压根没听出他是谨慎发言,她只听他的表面意思。
噢,没变,但是有一定的不确定性。
知珞对待朋友,不像其他人对待朋友,是以无时无刻的信任为荣,只要分开久了,她会习惯性再次评估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怕他们背叛,而是单纯的判断相处舒服的程度有没有更改。
知珞在信后加了几句,卷着被褥,钻进床闭上眼睛,俨然是一副即将入睡的模样。
站在一旁的燕风遥静默片刻,他看了看周围,安静地待在一侧,眼睫微垂,看着她。
知珞又翻过身,睁开眼看他。
燕风遥:“怎么了?”
知珞诚实说:“看看而已。”
燕风遥抿唇,视线游离了一瞬,再直视她。
知珞:“我在秘境里想过你。”
“……”燕风遥耳廓一红,他自然知晓这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知珞异常诚实:“有两百多次是想你的好用,有一次是想你本人。”
燕风遥的耳廓更红,他的眼睫微颤:“……谢谢。”
“不用谢。”
知珞没想过回问他想没想过他,她也不在意这个,自觉说出这个事实后心情就好了不少。
她突然发现他的长相有了细微的变化,说:“你过来蹲下。”
燕风遥听话地蹲在她床边,任由她好奇地摸了摸他的脸。
说不清哪里有变化,可能是少年人的长相成熟了那么一点。
满足了探求欲,知珞正要收回手,被她手心挨着的少年忽的蹭了蹭她的指腹,他漂亮的睫羽抬起,露出漆黑的瞳。
分明是充满锋芒的眼睛轮廓,却因为眉毛微皱的角度而显得可怜。
少年看着她,情不自禁地说道:“……我好想你。”
知珞一愣,直白地问:“想我什么?”
她是在想燕风遥的好用,其次是他本人,自然而然地就认为他也许也掺杂了其他念想。
燕风遥却说:“你本人。”
“多少次?”
“不知道……没有数过。”
知珞谨慎地问:“比我的一次还要多吗?”
“……”燕风遥眨了眨眼,几乎瞬间被她的表情戳了一下心脏,差点轻笑出来,胸腔鼓动的频率在加快,他停了停才说道,“抱歉,是的。”
知珞噢了一声,没再说话。
燕风遥也没有开口。
她的手没有及时收回来,现在还贴着他的脸,两人安静地对视片刻,连空气都变得静谧。
知珞恍然说道:“原来如此,看来你没有撒谎,的确不是想我,而是很想我。”
很直白的话,燕风遥抿了抿唇,近乎是被她轻易地牵着鼻子走,那么容易地产生微妙的情绪。
他还没回答,知珞就跟判断完一个问题、完成了一件事似的,疲惫地松懈下来,松开手,把手缩进被窝。
燕风遥也就没有再说,他替她捻了捻被角,就这样靠在她床边凝视着,这是知珞允许的行为,也是他想要这么做的。
看着她,久而久之,鼓噪的心脏反而平静下来,没有丝毫戾气,甚至没有半分的情绪,他就像化作了她头下的枕头,亦或者头发上滑落的发带,她的玉佩,她的剑,总归是她身边的一切死物。
就这么陪伴着,所有的意义就是围绕着她。
半晌,少女安然休憩,她很久之前就习惯了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现在也很快适应,那目光会不过于炙热,也不会过于冰冷刺人,刚刚好融入了周边的一切。
就像她身边的一件物品。
习以为常,并且足够安全。
*
翊灵柯正在房间整理阵法画卷,忽然一只机关鸟落到她的窗台。
“嗯?谁啊?”
她取下鸟腿上的信,展开。
对方完全没有书信的格式,直接写话。
[我是知珞,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来落石林见面如何?同意的把鸟头拔下来再安上,不同意的把鸟头拔下来扔掉。]
……什么东西。
翊灵柯抽了抽嘴角,半晌,又弯眸笑了一声。
“终于回来了啊,其他人都以为你死了。”
她抬手,犹豫了一下。
……知珞你到底设置的什么凶残机关啊。
翊灵柯把鸟头拔下来,露出鸟身内的机关齿轮,她正要边安回去,边读接下来信的内容。
[另外,不确认我们重逢是不是还能像以前一样相处得舒服,如果没以前那么舒服就直接提出来,为了适当挽留,我们可以打一架。]
翊灵柯笑容都僵硬了。
感受到你对朋友的确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担心并且挽留了。
同一时刻,另外两只鸟的头都被取下来,重新安装。
宋至淮看完信,抬眸遥望远山。
知师妹,重情重义,实在是令人触动。
他奇妙地领悟到知珞笨拙的心意,并且为之感动。
涂蕊七对师妹师弟们笑着说了几句就离开,她展开信,以往练就的一目十行的能力仿佛一瞬间消失,她极其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完轻笑了一声,放飞那只机关鸟。
鸟儿在蓝天下振翅远去。
涂蕊七含笑眺望,一直到鸟儿消失。
既然她回来了,那么就代表知师妹成功了。
她会重新进入修仙人的视野,重新站上高位。
甚至比以前更高。
第93章 第 93 章 使用
修仙界近来在注意一件事。
几十年前曾经备受瞩目的剑修小辈, 竟然没有死,反而安安稳稳地回到十二月宗。
这个消息像是流云细风,迅速传到了各门派耳朵里。
第一, 十二月宗本就是第一修仙门派,被无数的人瞻仰注视着。
第二,那个剑修的修为, 是初入元婴。
现在的修仙界经过长时间的休整, 虽说修士的队伍在逐渐壮大,但高修为的人依然是寥寥无几。
金丹期修士就足够出名,去哪里都有人招待, 更别说元婴。
元婴到大乘期是一段极其漫长的间隔,在这之间, 每精进一步, 甚至比修为晋升更加困难。
有些人甚至几千年都一直停留在元婴初期,一共粗略分为六重境界, 元婴修士大多连二重境界都不会达到。
即便如此,元婴期修士也是屈指可数。
“知珞吗?”一修士念了一遍,他的记忆没有模糊, 很轻易地便翻找出几十年前的比试大会的回忆, “那不是涂道友, 燕道友, 醉人湾的翊灵柯, 还有宋道友的同伴吗?”
“可是,她不是进浪骸秘境了吗?我记得当初………”一个参与过明镜海封印的修士越说声音越小, 最终消弭在唇畔。
他眼含震惊,与同样惊愕的友人对视,双方都看得见对方的惊讶神情。
——那不就是代表那知珞通过了浪骸秘境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浪骸秘境的名声堪比当年的曦去仙人。
传闻,在必死的秘境中,藏着无数珍宝,任意一样宝物都能让修士轻易晋升。
还有无数奇珍异宝,各式各样囊括真理法则的法器。
开辟弥子境,逆转时间,唤起死魂,呼风唤雨,抵抗雷劫。
任何人的野心都能得到释放,任何一件法器都能遭到无数人觊觎。
虽然那知珞声称她并未拿秘境的东西,但不信的人居多。
谁不想走捷径?谁能真的老老实实一步一步地去晋升?
修仙,在更多人眼里是一个可以借助外物进步的领域。
凡人得到修仙之物,能够延长寿命。
普通修士得到修仙之物,愈发逍遥自在。
……
“一群傻子,修仙修的是人,越往上越不需要旁的东西帮助。除了武器,其余的都是锦上添花罢了,到那时候,自己就是一件宝物。”
周石瑾懒洋洋躺在竹子编成的椅子上。
她的修为一退再退,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的修为是多少,灵力依然深厚,修为却很不稳定,以至于无法准确判断,只知道在倒退跌落。
知珞闻言,看向她。
自从前几日她跟她的三个朋友说了话之后,那三人神态各异地回去了。
然后一直没有见面,他们都有需要忙的事务,宋至淮也准备着进入无情道的最后一步。
嗯……朋友的关系应该能够保持下去。知珞想到。
她当时醒来,一出门就面对三个人,周石瑾不知到哪里去了。
知珞面无表情:“我记得约定的时间不一样。”
翊灵柯心直口快:“对啊,为什么我们三个人的时间还要不一样?昨天遇见了,今天就一起来了。”
知珞在信封上写的时间有所差异,涂蕊七最早,过少于一盏茶的时间就是翊灵柯,最后是宋至淮。
涂蕊七含笑道:“恭喜知师妹走出秘境。”
她顿了顿,吞下了这些年习惯说的稍加修饰恭喜话,如水的眼眸略微弯曲,直接说道:“真厉害。”
知珞:“我也觉得。”
宋至淮动了动嘴唇,硬邦邦挤出几个字:“恭喜知师妹。”
翊灵柯兴冲冲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快快快,我请客,我们去一醉方休!”
一直立在知珞身侧的燕风遥长睫微抬,唇边的弧度不变,他似有话说,可瞥向知珞,少女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好懂,别人无法发现她细微的变化,可心思玲珑的少年能够时刻捕捉,就并未多言。
果然,知珞在她说完就开口:“不要,我们要先说话。”
“在桌子上一样可以说啊,我记得你很喜欢桂花糕,我有一个地方,那里的桂花糕可好吃了,我一直替你记着呢……”
翊灵柯说到结尾处一顿,语气微低。
涂蕊七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道:“知师妹已经回来了。”
她自然知晓翊灵柯当初是触景生情,那时想要相信知珞能回来,可时间如同残忍的刀,一下一下割破他们的信心。
一边是岌岌可危的信心,一边是还想要维持住的念想。
幸而几人都有自己的事务,时常忙碌,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在伤感。
不似燕师弟。
涂蕊七望向相貌依然保持着少年气息的燕风遥。
想必他才是最痛苦的,他们曾想过帮他,比如帮他寻一个职位,有忙碌的事也许就不会沉溺于思念。
可他拒绝了。
也对,燕风遥天赋惊人,短短时间就能成为修仙界的顶梁柱之一,想要什么职位没有?只是他不想罢了。
他不想而已。
他主动沉溺于那片令人窒息的蓝海,一遍一遍回忆过往。
其余三人已经在向前,而他永远停留在原地,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他会彻底与他们分离。
而现在,燕风遥身上随着时间积压的沉闷又莫名骇人的氛围一扫而空,以前是偶尔在修仙界人的面前伪装成天才又可靠,善解人意又有些傲气的道友,但他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机会越来越少,除去任务在以惊人的速度完成着,还有无关任务的那一地残尸,显示着少年行踪,其余的时间则完全瞧不见。
许多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涂蕊七又看向知珞,笑意更深。
“谢谢,”知珞先礼貌地对翊灵柯道谢,再执拗地说,“不过我还是要先………”
她还未说完,翊灵柯就控制不住压制住的悲伤,眼泪滑落。
知珞立刻跟被踩了尾巴的动物一样机警起来,闭上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燕风遥眼睫微颤。
宋至淮也惊讶得很——虽然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他在身上摸索一阵,似乎想要找干净的帕子。
可还没等他拿出来,翊灵柯就粗暴地用袖子擦掉,声有泣音,道:“还以为你真会死在里面……”
知珞盯着她的眼泪,似乎在新奇地围观观察,嘴上回答:“没有死。”
“……我知道,”翊灵柯很快冷静下来,自己也觉得丢脸,清了清嗓子,“朋友死而复生,作为友人,哭一哭实属正常。”
知珞:“我没有死,不是死而复生。”
她还没有观察完,翊灵柯就止住眼泪,知珞睁着双杏眼,问:“你怎么不哭了?”
“……”翊灵柯略过她的问题,皮笑肉不笑,“是在我心底死而复生。”
涂蕊七笑出声,“那我们接下来——”
几人皆望向知珞,而知珞纠结到眉毛打结。
“………”
“………”
最终还是没有因为她的泪水妥协。
知珞:“我要说话,不要去吃。”
翊灵柯:“……”
她最大的感觉竟然不是吐槽的欲望,而是——
啊,知珞果真回来了,这就是她。
翊灵柯摆摆手:“说吧说吧,你要说什么?”
知珞:“我要一个一个说。”
翊灵柯露出一副“如果是你,这要求就很合理”的表情,还嘴上说着知道了,自己走向树林。
谁曾想知珞是直接当着众人面说。
折返回来的翊灵柯:“………”
既然能够被别人听见,那让他们分别过来有什么意思?不浪费时间?
知珞正对翊灵柯,先仔细回忆思考了一番,面色慎重。
“我在秘境里想过你,还有承诺,想过也许出来时你可能已经丧失了性命,幸好你没死。”
翊灵柯一愣,半晌,她像是掩饰住真实情绪,微蹙眉露出一个笑,道:“……放心,我没那么弱。”
可是原著剧情里你就死了。
知珞想了想,没说话,极其敷衍地嗯了一声。
知珞又对涂蕊七说:“我在秘境里想过你,还想过也许出来时你可能已经丧失了性命,幸好你没死。”
涂蕊七怔了怔。
还不等她反应,知珞再对宋至淮说:“我在秘境里想过你,还想过也许出来时你可能已经丧失了性命,幸好你没死。”
宋至淮……宋至淮感动地说:“谢谢你,知师妹。我也如此庆幸着。”
翊灵柯目瞪口呆,回过神:“等下!话都是一个样的吧!”
知珞想了想:“好像是的。”
“那加一个们字,一起说岂不更好?”
燕风遥这才开口:“因为知珞认为话虽一样,但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吧。”
众人齐齐望过去,他面不改色地笑道:“也许是觉得,即便话一样,可那份心意是独独对着一个人的,没有办法混杂在一起,也不想敷衍地混在一起说。”
“……”
知珞非常赞同地点点头,“因为秘境的时间太长,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少女的神色坦坦荡荡,没有任何羞涩和说重要信念的意思,她就像是在说今天的饭很好吃一样,道:“就算都是朋友的关系,最后所庆幸的事是一样的,可我对你们的感觉却是不同的。”
她自己也很困惑似的,皱了皱眉,然后又松开眉头,随心所欲又略显懵懂地说道:“反正就是要给每一个人说,更舒服。”
这还是她想不通时,系统提醒的。
所以她想要一个一个地去说。
众人沉默。
多么赤诚的心意啊,不愧是知师妹。
宋至淮表情依旧冰冷,内心疯狂被触动,开始在心底冒出一连串的夸赞。
涂蕊七笑了下,温柔地赞同她:“有道理。”
翊灵柯脸红,结巴道:“……虽、虽然这是很普通的道理,但对你来说应该挺困难。看来你秘境里学到了很多。”
知珞诚实道:“学到了很多杀人技巧。”
她停了停:“还有让人生不如死的技巧。”
知珞说完,其余人还停留在感情波动里,她却像终于吐完了话,完成了告知任务一般,直接把朋友重逢的感动抛之脑后。
虽然懂得多了些,但她还是那个更注重自己的人,不会把目光过多地投入进无法理解透彻的领域。
知珞对于食物很是喜爱,有点高兴,把重逢谈话当做已完成,自动进入和以前一样的相处模式,顺滑地跳到下一个话题:“桂花糕在哪儿?”
翊灵柯还未从余韵中走出,涂蕊七就最先回神,笑道:“翊师妹应该知道。”
翊灵柯几番张嘴,想要充满感情地回答知珞刚刚的那些令人动容的话,却发现知珞已经满脸催促。
知珞连续发问:“桂花糕在哪儿?怎么一醉方休?”
见翊灵柯不说话,知珞想了下,贴心地减少了一个问题:“桂花糕在哪儿?”
氛围瞬间没了,一腔热血硬生生被压下去。
翊灵柯:“……”
行。
随后几人去往翊灵柯所说的地方,一醉方休。
……
临近深夜,知珞端着酒杯,又小心地尝了一口,还是辣舌头。
这是醉人湾管理下的酒楼,对于他们来说是绝对安全的场所。
知珞看着面前醉倒的三人,无法理解:“他们怎么了。”
燕风遥放下酒杯:“他们放松了灵力,让酒发挥了作用。”
“噢。”
只有两个人尚且清醒,其余三人昏睡个彻底,仿佛也在释放着这些年的烦绪。
自然是由燕风遥出去,一手处理他们的事,他让酒楼负责的修士一个一个安置好三人,再推门而入。
少女倚靠在窗边,撑着下巴。
“那是在干什么。”
燕风遥走近,垂眸看着地面。
“这里是凡界,他们在举行灯会。”
知珞抬起头,感兴趣道:“就像上次我们参加的那个?那个宁安县的?”
那对于知珞才过去不久,最多几年,可对于燕风遥来说,却是一个凡人的大半辈子。
少年神色微顿,黑眸敛下,注视着她。
他说道:“是的。”
知珞听着他轻轻的声音。
“是我们曾经参加过的灯会。”
知珞压根听不出他话语里藏匿极深的复杂又稠密的情绪,她有点无聊,酒也不好喝,决定道:“那去看看。”
“好。”
……
灯会依旧很无聊,知珞看了半天,走了许久,发现只是些灯笼而已。
灯笼有什么好看的。
很快她就腻了,选择去看上次见过的河灯。
这里也有一条河流,岸边黑暗,没有灯火,知珞坐在石子高台上,望着河流另一边的灯会。
燕风遥只觉心情异常的平静。
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真正的宁静。
少年也望着河对面,忽然,他似有所感,却先是微敛眸看一眼黑暗的河,然后才微微转头。
知珞正在盯着他,直勾勾的。
眼睛里没有任何波动,干净得如同在随意地看风景。
燕风遥:“怎么了?”
知珞:“没什么。河对面的东西都是上次看过的。”
燕风遥看着她。
知珞思考了下,诚恳道:“它没以前那么漂亮了,可它不是我的东西,所以无所谓。不如看你,更别说你现在是属于我的东西。”
熟悉的心脏紧缩的感觉,可是这次他没有用灵力,紧缩感只是因为曾经心脏被束缚太过,偶尔会产生的条件反射般的幻痛,燕风遥却觉血液倒流般,痛也刺激着神经,如同杀了人,切了骨,将敌人碾压后留下的兴奋。
但表面上少年仅仅是微怔了片刻,说道:“因为我的皮囊?”
知珞直觉不只是皮囊,但她也无法理解是什么,也没想过要去弄清楚,没意义,反正她怎么开心怎么随心来,随口道:“是的吧。”
少年闻言,避开她的视线,垂下眼帘,漂亮的长睫遮住黑瞳,下一刻他却又抬起,与她对视。
“是,”燕风遥说道,声音轻缓,犹如引诱着人又甘愿奉献出自身的血肉魂魄,“本应如此。你可以随意使用仆人,随意使用我,不只是看着我,其余的事自然都可以。”
知珞偏了偏头。
燕风遥似再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摊开手掌:“……比如你冷了,可以随意汲取我的温度。”
她的确有些冷了,修为还无法消除她本人体质带来的缺陷。
只是更容易抑制住而已。
知珞也不客气,低头把手放进他手心,他动用了灵力,不仅是普通人之间的相握取暖,他的热意源源不断地带着灵力传递,竟像是一块暖玉。
这不是人人都会掌握的,需要修士的钻研。
显然,他钻研过,并且掌握得极好。
知珞:“我知道啊。”
她一直都是“使用者”。
燕风遥敛下眸,控制住浑身的战栗。
毕竟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与她相贴过,久到他的皮肤一碰到少女,皮下的白骨在情不自禁地僵硬发颤。
少年语气如常,他和以前一样,擅长讲话:“可是就像一件新的物品,需要听人讲解一番,才会知道它还有其他的用途,才会用的更加舒适,物有所值。”
说明书吗?系统好像讲过。
知珞想到。
知珞盯视着燕风遥,有些遗憾:“我知道,你可以煮饭、梳头、做很多杂事。可是其余的不行,又不能把你杀了,死人的骨头和肉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知珞想不到,干脆把事情甩给他:“你还能做什么。”
燕风遥:“我走遍了世间的每一处。”
知珞琢磨了一下:“做任务可以带上你。”
燕风遥笑道:“我知道哪个通道偷偷跑出来的魔修最多,可以直接去斩杀,不会浪费时间去寻找。”
知珞对杀人不感兴趣,但对用实力对战感兴趣,说:“这个可以。”
两人说话间的气息在交融,少女的衣摆与他的黑衣缠绕了一瞬,又随着她随意的晃腿而解开。
这里的河灯稀少,点点烛光照不亮他们,少年的马尾因为他的垂首而贴着后背,有几缕垂落至他胸前,眉眼隐藏着锋芒,他的唇畔却含笑,融化了锋利。
他在几十年做了很多的事,像是现在才第一次回过头,回忆着慢慢叙述。
不会提及他当时的任何情绪,不会说任何有关他想她、担心她的话,燕风遥只慢慢剖析此番举动与了解对少女来说能带来什么好玩的、有用的,只会让她感兴趣、高兴。
他们像是说悄悄话一般离得很近,知珞习惯性把耳朵凑过去听,她的仆人则低着头,一双黑眸定定地盯着她,缓慢又不停顿地说着,眼眸微弯。
燕风遥表面如常,骨头深处却因为靠近她而产生奇妙的寒战,感受到她冰凉的手心,她柔软的侧脸,眨眼时轻颤的眼睫,褐色的瞳。
“……不论如何,请随意地使用我,不管做什么。”
少年似乎很是忠诚,他的目光粘在她脸上,语气到结尾终于不再是单纯的平静,泄露出一丝的不安。
——只要不抛弃他。
他这么努力地去变成一个有用的仆人,就是不想再被抛弃。
燕风遥从未怪过,在他看来,知珞抛弃他只会是因为他对她没有了用处,是他的错。
所以他在改正,只要不抛弃他。
这贪念像是荆棘藤蔓,在几十年里生根发芽,又在此刻疯狂生长,爬遍他的血管、内脏、髓骨,在每一处都用尖锐的刺深入血肉。
这“疼痛”不会让他痛苦,只会让他清醒,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目前想要的是什么。
表面终于控制不住泄露出的一丝不安,在燕风遥心底却是足够淹没他的海浪。
请不要抛弃他。
……不要扔下他。
第94章 第 94 章 久违对练
河水缓慢流动, 带着几盏绽放花型的河灯向着更加幽深的暗处慢悠悠漂去。
知珞没有发觉别人情绪的能力,她更没有察觉他尾音的低落——幸而燕风遥在结尾处,外表暴露了一些脆弱。
少年的眼睛犹如黑曜石一般, 还有被远处灯火映出的隐隐约约的光亮涟漪,像是漂亮的琉璃,又带着易碎的示弱。
知珞顺从心意地伸出手, 摸了摸他的眼睛。
燕风遥闭上左眼, 睫毛与温热的眼上皮肤被触碰着,另一只睁开的眼睛长睫轻轻颤动。
知珞摸够了就放手,语气自然道:“当然了, 要不然呢。”
——不论如何,可以随意地使用我, 不管做什么。
——当然了, 要不然呢。
燕风遥看着她,知珞抬眼, 坦率地回望。
他忽而扬了扬唇,轻笑出来。
“是这样,我说了废话。”
几十年的时间应当让他变得更加成熟, 在那期间他从未真心地愉悦过, 尝过为她高兴的快乐, 骤然失去后才知道那些恶劣本性带来的嗜血杀生的快感是多么劣质, 满足感再没有从前那么大。
那些妄图通过鲜血浇灭思念, 让血液重新沸腾的念头成功过,却没有想象中成功, 甚至越来越索然寡味。
他应该变得成熟,可现在的笑却没有磨灭他的青涩感,河面细微的波光粼粼反倒跑进了他的眼睛里, 像是水。
知珞点了点头,说:“确实说了废话,但没关系。”
她十分大方且真挚:“现在就要用你,很无聊,你来说些有趣的事。”
“………”
燕风遥微微一顿。
他的生活比死水还要平静,心是静的,自然不会察觉到“有趣”,更别说记住。
燕风遥顶着知珞的眼神,抿了抿唇,最终开口:“我记得,有一个妻子得病死的早的普通人杀了他的亲人夺取财物,谁知引来妖魔,他为了活命每日都骗一个人去喂它,甚至将自己的女儿都喂给了妖魔。”
知珞面无表情。
燕风遥回忆道:“我接到任务,去到那儿的时候,那个人还在浑浑噩噩地骗人,他失去了清醒的神志,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腰部以下已经断掉,与一团紫色的黏糊肉块相连,蠕动着前进,每个人见到他都跑得远远的,当然骗不到人。”
知珞依然面无表情,近乎冷漠。
“我到了才知他的女儿被妖魔吃下去半边身子的时候,那男人后悔了,反倒冲过去疯了似的把妖魔啃了一口。”
知珞沉默着,逐渐发呆。
最后燕风遥详细描述了一遍那男人的死状,知珞才重新转回注意力。
燕风遥自己一个人杀人时,总有几次是不忍直视的残忍。
知珞真诚评价:“你在浪费时间。”
燕风遥沉默了下:“抱歉。”
“但最后一步挺有趣的,”知珞又说道,“竟然能把人的身体塞进他体内的妖魔肉块中吗,的确,这样杀起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不怕那妖魔的残块借机复活。”
他们又安静下来。
相握的手一直放在两人中间,知珞捂完右手就将左手塞进去,燕风遥垂眸看一眼,充当一个暖和工具,重新握住她的手。
灯会很快变得清冷,再没有漂浮着的河灯,一家一户皆熄灭了灯火,整座城陷入睡眠的黑暗。
两人依然没动,燕风遥伸手,弹出一缕火焰,那火焰投射到河面,居然在河面上凭空燃烧着,比一般的火焰还要鲜艳、炙热,宛如天上的神火,美不胜收。
知珞看了眼,也抬手,灵力迸出,无数“河灯”凭空从河底浮出,一盏一盏,圣洁的莲灯随着水波起伏,构成一副完美流动的画卷。
那莲灯靠近火焰,将火焰硬生生分开。
燕风遥瞥她一眼,知道这不是什么浪漫的默契,而是在比。
知珞抬眸:“我离开后,你杀了多少人。”
“数不清。”
“杀了多少妖魔。”
“数不清。”
“强敌有多少。”
燕风遥一顿,笑道:“数不清。”
分明刚刚还在脆弱的示弱,现在又显示出少年的傲气。
他知晓他们之间,何时该示弱,何时该保持骄傲。
可以在某些方面卑微,低入尘埃,做一只摇尾乞怜的犬类。
无害的仆人会获得她的信任,但不会思考、没有自我思想的仆人却不配得到她的注视。
所以有时候也得显露本性,傲骨可以被她打碎无数次,却绝不能被他人打碎一次,更不能真的成为无私无欲的“傀儡”。
知珞来了兴趣,歪了歪头:“数不清?”
“数不清。虽说知珞你在秘境进步斐然,可对练的对象终究只是同一个人,同一套剑法。”
“说的也是。”
岸边有还未睡的人惊喜地指着河面:“是仙人法术!”
这里多有修士经过停留,百姓早就习惯那些法术,今年灯会甚至因为没有修士来大显神通而落寞了一阵。
谁曾想在半夜看见了,还悄无声息。
那个人未曾感受到一层结界就此升起,他美滋滋欣赏着河面,在他的头顶却有一场战斗。
是知珞先出手的。
两个人的大腿还相贴着,手心亲密地相握,在下一刻就成了催命符,她握紧他,另一只手抽出剑。
燕风遥抵了一招,没有想法子去松开手,反而也跟着靠近,倒是让知珞主动松了。
修为已是她高一筹,但想要对练,两人皆未拿出全部的灵力修为,主要是身手与剑法枪法。
在普通人看不见的天空,两道流星一般的尾巴时不时碰撞。
知珞没有留手,剑锋与枪尖抵抗,僵持了一瞬,武器在发颤。
燕风遥的脖颈处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知珞极其有善心地提醒道:“你杀人太浪费时间,我会更利落一点。”
直接奔着他颈上人头去的。
燕风遥同样没有留手,他的黑眸映着刀光剑影,闻言笑了下:“谢谢,我知道了。”
知珞眼底有在秘境里形成的剑意雏形,一闪而过。
她凭空翻身,踢中他的枪柄,燕风遥后退几步,稳住身形,长枪周围荡出透明的冲击波浪,显然,她用了灵力,如若是普通修士受她那一踢,早已内脏破裂。
……
*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宿醉之后,翊灵柯木着脸坐在桌边。
宋至淮一字不落地重复:“知师妹和燕师弟在比试,似乎去了荒地,期间燕师弟的命灯偶尔不稳,知师妹好像也受了伤。”
宋至淮继续说道:“知师妹的命灯闪了一次,燕师弟闪了四次。”
“受伤我知道,命灯不稳……这是打成什么样了。”翊灵柯嘀咕。
不过也正常,要不然畏手畏脚的,比试起来没用,更何况知珞与燕风遥的修为已经到达了修仙界的上层,打起架来应当是地动山摇。
可偏偏没什么动静,只能说明两人皆没有以灵力对抗为主,反而是单纯的武器身手。
也对,经常有人这样练习身手的……
“……”
翊灵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道:“别人重逢温馨美满,他们重逢也就停了一天,就开始互相撕咬,不愧是知珞。”
涂蕊七早就回了宗门,翊灵柯深受醉人湾宗主的看重,自然也忙碌得很,很快,几人就各忙各的,等知珞回来。
第一天,翊灵柯忙里偷闲,问:“打完了吗?”
被她叮嘱过关注一下二人动静的弟子摇头:“还没有,师姐。”
弟子默然一瞬。
他去远远望了一眼,看都看不清两人的出手,甚至连残影都无法捕捉,只能凭借细微的灵力波动判断出两个人都还活着。
燕风遥……不是十二月宗的长枪天才吗?
他才入门,只知道燕风遥名声,不知晓知珞,这次才明晃晃感受到那剑修的神采。
即便在远处,也能感受到的清凌凌的剑气,和燕风遥暗沉锋利的枪尖完全不同。
第二天。
翊灵柯问:“他们打完了吗?”
涂蕊七传音,含着笑:“并未,看来知师妹和燕师弟很是高兴。”
翊灵柯抽了抽嘴角:“………”
高兴是这样高兴的吗。
涂蕊七:“知师妹只是想要让剑法进步,发现剑法不足之处,再去弥补。燕师弟应当是最为愉悦的。”
“………”翊灵柯不得不承认,“确实。”
就算命灯摇动,可他应该兴奋得不得了了吧。
毕竟是等了那么久的人。
第三日。
宋至淮:“我路过了一次,看见知师妹将燕师弟从空中踢下去,击穿了一座荒山。”
翊灵柯举起手掌:“等下等下,这打法怎么这么眼熟啊?”
涂蕊七笑道:“想必是在学以前在陶县遇见过的魔修吧?知师妹挺好学,什么都会使用一点。”
翊灵柯怀疑燕风遥快死了:“燕风遥不会死吧?”
宋至淮摇头:“不会,他们有分寸。知师妹也受伤严重,鲜血浸染,不过他们似乎还在继续,应该控制着死亡那条线。”
翊灵柯呼了口气:“那就好,就怕两个人都死了。”
她搞不懂剑修的浪漫,也搞不懂某些修士为何热衷于浴血奋战,血越多越兴奋。
——他的确很兴奋。
燕风遥陷在地表,周围塌陷,面前被他本人贯穿的山峰在滚落着山石,移了位。
他浑身狼狈,黑衣被鲜血染成暗色,长枪经过日日夜夜的打斗,依然充满战意与喜悦。
少年喘着气,等力气恢复,内脏修复。
他们的对练没有多少人知道,此地也荒无人烟,还树立起结界,除去偶尔路过、想要坐收渔翁之利的蠢货,再没有人。
当然,那几个蠢货的尸体已经被野兽撕咬吃尽。
知珞也落地,剑插进土壤,她单膝跪在地面喘息,身上的衣物被染红一片,伤口却在迅速恢复,半晌,那些枪伤就恢复如常。
她与他隔着一座山,互不干扰,谁也看不见对方,似乎是在短暂地休战。
知珞自己的剑法尚且稚嫩,在秘境里的确只有“云章”一个对手,再怎么样也是相同的敌人,难免会有遗漏的地方,师父进门,修行就是自己的事,世上没有完美的剑法,她只需要一直弥补漏洞。
燕风遥特别聪明,他脑子好,武力也不错,能够出手毫不留情,也能够使用枪法日日夜夜试图攻破她的剑招。
知珞这几日倒是有那么一点收获,想必燕风遥也是。
她喘着气,即便恢复了力气,也一下子躺在草地里,衣物上的血沾染到小草上。
她在草地上蜷缩,貌似在闭目养神,又像是真的在睡觉。
细微的脚步声,少年的衣摆撩着浅草,停在她身侧。
知珞没有抬头,伸出手。
燕风遥一顿,先将她有血迹的手擦干净——她手上的应该是燕风遥的血。
再把储物袋里的一块糕点放入她手心。
知珞拿过来,放进嘴里咀嚼。
燕风遥只能看见她侧身蜷缩,腮帮子鼓了起来,那剑就立在她头侧。
他停了几息,见她没有起来的意思,便跟着坐到草地上。
两种血腥味混杂,还有青草的泥土味,糕点的香气。
一时间两人安静下来,唯有山间清风,还有她吃完翻身的声音,知珞平躺着,远处云雾缭绕,山峰若隐若现,美景如画。
她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再翻了个身,重新侧躺蜷缩起来。
燕风遥看着景色,片刻之后低头。
少女刚好面对着他,阖上双目,呼吸轻柔绵长。
她似乎真的睡着了。
第95章 第 95 章 夕阳
知珞醒来, 燕风遥似乎在躺在一旁入睡,少年侧躺,对着她, 分明身上还有伤,却睡得异常安稳。
知珞盯着看,还伸手好奇地捏他的脸, 触碰他脸上的血迹, 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懵懂,蜻蜓点水一般点他的脸,哪里都是软的。
玩完了, 知珞推他,才碰到他手臂, 燕风遥就睁开了眼, 眼底一片清明。
知珞:“打完了,回去。”
燕风遥眨了眨眼:“好。”
他们去掉身上的青草屑, 径直回了宗门。
她站在落石林,对燕风遥道:“再见。”
燕风遥身上的血衣还未换下,明明可以用法术净身, 他却没有这么做, 或者说遗忘了那一点, 知珞也对血腥味接受良好, 鼻子都没皱一下。
如果他沾染了什么花丛的香气, 她才会皱一皱鼻子,再凑近闻一下, 坦言好腻。
知珞没有停留,丝毫不犹豫地进入落石林。
燕风遥立在原地停了半晌,低下头, 微微摊开手掌,有血从松了一些的袖口处流出,按理说应当凝固,却因为一直有新的源源不断的鲜血滴落,掌心的血依然是流动的。
燕风遥简单止了血。
知珞的灵力更加纯净,伤口很深。
或者说,他就没想过去尽力修复伤痕。
*
金涛殿。
殿外,金初漾刚迈出殿就看见徒弟燕风遥的背影。
似乎受了伤,心情却异常的好。
他正欲开口叫住他,片刻之后,动了动嘴唇,却是化作无声。
少年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金初漾收回目光。
燕风遥那几十年他当然尝试过教导。
教导他不要耽于情爱,要懂得放下,但看着少年如同洞悉一切的眼神,金初漾最终没有成功。
他自己都放不下,还让别人放下什么?
最后燕风遥独自闯荡,只将宗门当一个短暂的停脚点,久不回宗门才是常态,导致即便少年修为已经是宗门上层,可依旧没有挤进宗门权力中的上层。
不如说燕风遥似乎就没想过介入宗门的任何事。
一日,金初漾实在无法忽视,问:“你加入宗门,只是想要修炼吗。其实你可以做到更多。”
如若系统在场,也许可以解答。
原著里反派就是层层高升,宗门声望比现在还高,他表面上一直与人为善,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很难不得人喜欢。
但依然在魔种剧情点里戛然而止,一切都骤然失去,打入地狱。
知珞倒是不清楚,她只看具体剧情框架,对那些声望之类的细枝末节的流水剧情看完就忘,一点儿印象都不会留下。
那时的燕风遥仅仅是安静地看着他,似乎是一个听话的好徒弟,说道:“徒弟知道了。”
像是一拳头砸进棉花的无力感。
金初漾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他不知晓自己的徒弟是为了“活下去”这个最为简单的理由才加入修仙门派。
更是不知晓,燕风遥原著里是为了“活”,才拼命向上爬。
实力越强、在这个世上一直存活下去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是渺小的,连带着愿望也如此的渺小。
一方面他有世间最阴暗又暴戾的性情,被一层皮囊掩盖,装点成正常的修仙弟子。
另一方面,他的野心仅仅是活得更久,警惕一切潜在的危险,为了杀死未来每一个可能的敌人而修炼。
在那时候,燕风遥却忽的觉得这个愿望如此虚无缥缈。
活下来,然后呢?
待在修仙门派,做一些无聊的事,漫长的岁月等着他去消磨。
如果他没有遇见过知珞,也许就不曾尝过孤独是什么滋味,也不曾尝过到底怎样才是“有意义的”活着。
他不知道。
知珞懵懂,可她从不为自己的前路感到迷茫。她会疑惑,可她从不会停下来自己纠结许久,就像在上山路上碰见一棵不知名的草,少女会驻足观赏片刻,产生了一些疑问。
但是草终究不是荆棘,不是拦路的障碍,她望向前方的目光依然不会被遮挡。
琉璃心,磐石心,不可移,不可破。
不会变得污浊,不会更改本质。
燕风遥心知肚明,他产生了强烈的动摇。
从魔界逃出来的心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愿望与对未来的念想已然和她牵扯甚深。
磐石不移,风自会去缠绕。
……
燕风遥回到自己的房间,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修士解决这类问题很是方便,一个法术就能让自身焕然一新。
燕风遥却没有第一时间清除,他先闭目,在房内的打坐台上冥想片刻,消化这几日的所得,灵力在膨胀增长,灵台愈发清明。
粗略地冥想过一次后,他解开黑色上衣,露出有剑伤的胸膛,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伤痕精准的分布在心口位置,如果不是他及时躲开,定会被刺进去,虽然可能不会死。
衣物层层叠叠地落到一边,他的背部也有划伤,知珞知道她划到的位置,特别喜欢在打斗过程中踢踩他的伤口,以此制止他的举动。
只不过这招式对其他人也许有用,对无视疼痛的燕风遥却不起任何作用。
他瞥一眼伤口。
灵力可以感知到伤口深度与位置,可亲眼所见才可以看清伤口外部的形状。
她的剑风无比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连伤口都规整得漂亮,笔直又深浅相同的一道血痕。
燕风遥看了片刻,在脑内再次模拟出她的出招,那使出力度,剑锋落下的角度,灵力在剑刃的分布,一一重新在脑海中浮现。
他冷静地回忆完所有打斗细节,在对练时已经在拆解她的招式,知珞也渐渐地在弥补不足,打斗结束,少年却还留着伤口,再详细思索了一遍。
神思回笼,灵力才慢悠悠地去修复伤痕。
房内异常的安静,少年垂眸走神一样随意看着地上一点。
他盯了片刻,拿出一块桂花糕,放在唇边轻轻咬下一小块。
是甜腻的香。
*
知珞进了房间,先换了身衣服。
系统适时冒出头:【哦?出秘境了吗?好样的!我就知道宿主你可以!】
它欢欣鼓舞,仿佛在浪骸秘境里要死要活、丧得整天满嘴哲学话的系统不是它一样。
系统:【攻略!攻略!阻止灭世!阻止灭世!】
知珞被吵得烦闷:“不要说话。”
系统立刻闭上嘴,下一刻又弱弱开口:“……我这不是怕你忘了吗?”
知珞:“没有忘。”
只不过她现在就等着燕风遥被揭穿,然后去魔界呢。
偏偏原著里的这个剧情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最大的时间节点还是男女主的感情纠葛,他们那时候正在争吵。
但是喝酒的时候知珞就问过涂蕊七,她是不是在和望华君吵架。
知珞没有在意翊灵柯眼角抽筋了一样的奇怪举动,也没有注意燕风遥瞥向她,轻轻扬唇的笑——没什么特殊含义,少年不仅聪慧,还情商高,自然猜测得出来涂蕊七与她师父现在的僵硬关系,可他就像是不论知珞做了什么都要赞同的笑一下似的,不打断她的任何事情。
涂蕊七抿唇笑了一下,倒也坦然:“没有,我和师父已经许久未曾说过话。”
知珞点了点头,认真道:“那你们什么时候吵架了一定要告诉我。”
涂蕊七一愣,没有生气,反而担忧地放下酒杯:“知师妹是与师父发生了什么矛盾吗?”
她是在担心知珞。
“没有,”知珞诚实地摇头,不能说真正理由,她连撒谎都不会想着去撒,直接重复,“想要你告诉我。”
涂蕊七还是有点担心,毕竟望华君近年来心情似乎不再似以前无情淡然,他变得有些阴晴不定。
涂蕊七蹙眉:“为什么呢?”
“……”知珞沉默了一下,说了一半的实话,“因为我想要知道。”
翊灵柯喝酒掩饰无语的表情:“……”
宋至淮正沉浸在与朋友痛饮一杯酒的高兴阶段,自己一杯一杯的猛喝,完全舍本逐末,压根都没注意友人的动静。
燕风遥一直看着知珞。
涂蕊七不得不猜测知师妹的不通人情,她试探道:“是因为好奇吵架吗?”
知珞又非常诚实地说:“还好,不是很好奇。”
幸而涂蕊七笑着答应了。
她总是不会拒绝知珞。
……
知珞有了很多信心:“只要涂师姐告诉我他们吵架了,就应该知道剧情点快到了,我好准备一些好吃的东西和好玩的东西,再进入魔界。”
还以为宿主会全力去阻止剧情的系统:【………】
当这是春游前夕的准备活动吗!?
不过宿主确实不是智慧型角色,原著里是随机事件,宿主不可能因此就把目光整日投在反派身上浪费精力——她的目光从不会在别人身上停留太久。
更何况魔界一直有人想要夺取魔种,是个隐患,宿主想不到办法去怎么找敌人,干脆跟着被带去魔界的反派,将敌人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比起弯弯绕绕的阴谋,她更喜欢追过去把敌人杀光。
越想越觉得宿主是另一种层面的聪明………
是顺应自己本性,又直截了当解决问题的聪明……
系统不担心了,一连说了几遍那就好那就好。
等下……万一男女主因为宿主的缘故,感情线发展和原著不同呢?
……管他的,反正只影响宿主的“春游打包”。
系统美滋滋休眠了。
知珞一身清爽地推开门,周石瑾不知何时躺在椅上摇摇晃晃晒太阳。
知珞走到她身边,说:“你没有死。”
周石瑾笑道:“还有一段距离,不过也差不多了。”
知珞说:“我在秘境里想过你,还想过也许出来时你可能已经丧失了性命,幸好你没死。”
她顿了顿,又道:“是怕你被别人杀死,而不是寿终正寝。”
“确实,寿终正寝多好,”周石瑾眉眼情绪张扬,她望着远处的高树,无所谓地说,“人总有一死,今天明天或者昨天。我求的从来就不是长生,世间也没那么有趣,还没有我有意思,这百年来我就没挪过位置。”
她已经尝到了自由的味道,从拜入十二月宗的那一刻起。
从那以后,在何处何地何时死,用何种方法死,她已全然不在乎。
“走,带你去看夕阳。”周石瑾没等知珞回复,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眨眼间到了一座山峰之顶。
灿阳刚好西落,一轮红日没入云海,淡淡的紫色轮廓,包容着滚烫的金光,震撼人心,这是力量磅礴的自然之景,天道规则。
周石瑾的衣袂被吹得鼓起,她偏头:“如何?”
知珞看了半天,声音没有半分波澜:“一般般。”
她不能欣赏,于是就说出口。
周石瑾却点头:“我也觉得。有些自然之景固然美丽震撼,可当你看了几百年几千年,也会觉得很是平常了。”
知珞转过头,夕阳光映照少女的脸,蒙上一层轻纱。
她自认为领悟了她的意思,说:“你是想让我在你死后不那么伤心?”
周石瑾拍拍她后脑勺,笑道:“倒是给我伤心欲绝啊,伤心怎么可能抑制得了。我只是——”
女人眉眼微松:“我只是想要你伤心过后,再不会改变自己的本性地继续做想要做的事。”
“改变本性?”
“虽然你这次出秘境,貌似懂了一些东西,可你的本性依然如此,只是懂得更多一些罢了。”
周石瑾笑道:“修仙漫长,就像令之欢,从前那般洒脱,现在简直是笼子里的鸟,闷得很。别信那些狗屁的成长就要改变本性,那是因为他们一开始的性情不入流而已。”
“起初怎么样,以后就怎么样。始终如一照样能修炼成仙。”
知珞应了一声,诚恳说:“我知道。”
周石瑾揪住她的脸,轻飘飘地说笑话一样:“别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我说的是任何人。”
知珞:“我知道。”
周石瑾又看着她澄净的眼睛,沉思片刻:“总觉得我说了废话,你应当不会那么做,或者说没那巧思,还想着去改变,你才不会去适应别人。”
知珞看着她,在迟钝的心弦有轻微触动之前,身体动作就先冒出来,她顺从心意地一把抱住说话的人,树懒一样。
知珞抱的位置偏向师父的上臂。
周石瑾揪徒弟脸的手都被迫放下,跟个木桩子似的被环抱住不能动弹。
周石瑾:“………”
周石瑾:“放手。”
知珞放开手。
周石瑾松了口气,试图告诉她:“还有,我对死亡没什么恐惧,就跟百岁老人安详去世一样安稳。千万别想什么傻子办法来妄图救我,这是扰我清净,没意思。”
说着说着,忽然又被知珞跟树懒一样一把抱住。
周石瑾:“…………”
她低下头,知珞面上也没什么伤感动容的神情,依然木木的,呆呆的,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只盯着她看,和看一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周石瑾:“……怎么,这到底舍得还是不舍得。”
知珞思考了下,道:“不舍得。”
周石瑾被噎了一下,半晌才说道:“……那你这眼神怎么回事。”
知珞:“你不是说你快死了吗。”
周石瑾:“我是快死,不是已死。松手。”
知珞又松开手。
她继续抬头盯着周石瑾,就像看着一具想象中的尸体。
知珞想到一点:“那我是不是应该埋你?”
周石瑾站的离徒弟远了一些,悠闲抱臂:“你不埋我谁埋我。”
知珞迟疑道:“我没安葬过人。”
周石瑾:“我也没有。”
知珞:“应该怎么做?”
周石瑾随口说:“找个风水宝地,把尸体放进棺材里,再埋进去,立个墓碑,大概就是这样吧。”
知珞谨慎道:“听说这里还要哭灵。”
周石瑾笑了下:“要求不高,哭个三天三夜就行。”
“……”知珞小心提醒,“我不会哭,就算哭了也不会一直哭。”
周石瑾诚心建议:“你可以用其他手段催泪。”
“有吗?”
“多得很。”
“好吧。”
她答应得意外干脆,周石瑾又顿了顿,敛下眸,偏头看向别处。
夕阳沉没,黑夜降临,晚风吹得少女的发带微微扬起。
周石瑾不说话,她还没到临死关头,知珞也没话说,正在发呆。
半晌,知珞听见她说。
“后半生最好的事就是收了你做徒弟,还以为徒弟都是些麻烦事,可你这种丫头世间罕见,要不然我也不会起心思。”
这是在介绍收徒心里路程吗?
知珞看了她片刻,周石瑾依然遥望着黑乎乎的天边,似乎那里有绝美的风景似的,全然忘记才说过的风景看腻了的话。
“谢谢,”知珞先道谢,然后一本正经地接话,分享自己的心里路程,“我拜师是因为你收我,我就拜了。”
“……”周石瑾,“要不然呢。”
周石瑾转过头,与知珞对视几息,顿时明白她这徒弟是在以自己的理解严肃对话,明明按照她的性子应该说一句谢谢就完了,却偏偏硬是多想了一下,做出她认为的“互相分享”。知珞是以自己的方式认真对待着周围的人。
周石瑾突然大笑了几声,如同跳跃的火焰,眉眼蕴藏着不羁放纵,无拘无束。
“我就喜欢你这性子!”
知珞在意她,却不似常人的在意方式,少女无惧生死,不会沉溺伤感,不会陷入任何无谓的感伤,可知珞又是有感情的,她有自己对待人的方式。
周石瑾就喜欢这徒弟清风一样的性子。
即使有情,也照样随去随走,任人心世事飘摇。
第96章 第 96 章 时间
这场对话并没有激起什么变化, 它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两人回到落石林,照样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周石瑾在修仙界的名声日渐消失, 可她从不在意,整日还是悠闲地到处行走喝酒,从不参与那些能够提升声望的事情。
知珞是习惯性做任务。
因为修为就在那里, 宗门有时候会派给她极其困难的任务, 一般是和其他宗门合作,一群人前往。
“知道友,我们有一计……”
前路被山石遮挡, 天上时常有妖魔偷袭,不能御剑, 一堆人推推搡搡, 最后一个年轻男人站了出来,对知珞说道。
他还没有讲出他们的计划, 就看见眼前的少女动作干脆地抽剑一挥,山石轰隆隆碎成碎石炸开。
男人目瞪口呆,顿时急道:“等等!万一山石附近有百姓——”
“无须担心, ”一直跟在知珞身边的少年这时才开口, 轻轻笑道, “我已经提前探查过, 附近没有村民。”
“那、那就好。”男人原本因为说话, 离知珞很近,他方才一问, 少女就转头看他,脸上没什么波动。
燕风遥站在知珞另一侧,说完后也跟着含笑, 将目光停在男人脸上,似乎是平易近人。
男人看了看燕风遥,又看了看知珞,少女一双褐眼毫不胆怯地直直盯视,本就优越的相貌让那人后知后觉的羞红了脸。
不仅仅是相貌,还有那双眼睛,从没有人这么安静又紧紧的盯视过他。
本来这里是单方面认识燕风遥的人居多,皆是惊讶于他竟然会接下这个任务。
毕竟燕风遥是匹独狼,这是修仙界公认的事实,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打扰他的。
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路途中被另一个人吸引,不说她更高一些的修为,还有一点,她虽不言语,可燕风遥一直跟在她身后,如同一个仆人,偶尔还会摘下一颗果子剥给她。
是甜的,但是少女似乎不喜酸味——厌恶到一丁点儿的酸味都不能有,吃了几口就皱着鼻子停住,她纠结了一会儿,秉承着食物不能浪费的道理,一口一口吃完了。
燕风遥在她吃第一口时就出声说了句抱歉。
为首的知珞二人貌似没那么严厉,其余人也就放松下来,交谈聊天,扯西扯东,走几步就会爆发出几声笑。
却一直有人在偷偷关注着二人。
然后变成关注那个少女。
修仙界何时有这个人物?
好像是前段时间传出来的十二月宗里的弟子,走出秘境的那个?
于是遇见了障碍物,男人也是最先去问知珞的意见。
山石滚落,天上隐藏起来的妖魔飞出来几只,尖啸声无比刺耳。
知珞只是见他在跟自己说话,就看过去了而已。
燕风遥说完,那男人还在看她,于是她就继续回望。
“……”那男人的脸愈发滴血的红。
“……”知珞有点不耐烦了,皱起眉头。
燕风遥的笑容不变:“我们该往前了,迟了的话,妖魔可能会逃掉。”
那人这才掩饰一般急哄哄说道:“也对也对!我们快走吧!”
知珞收回目光。
踏过碎石,燕风遥看一眼知珞的背影,压制住从阴暗角落滋生的妒火,表面平静地望向前路。
很正常。
知珞本就经常得到别人的喜欢,在以前就是如此。
只是她迟钝又不甚在意,导致所有暗暗倾慕于她的人都无法再近一步。
那时候他除了妒意,还有一丝卑劣的喜悦蔓延,犹如潮湿地的虫豸,从泥土中浑身肮脏地爬出。
幸好他有主仆誓约。
——少年这样想到。
他有傀儡线。
除了他,谁又能离她这么近,就算是朋友也不可能。
他像是误打误撞,获得了能够近她身的机会,不需要耗费太多难熬的时间,在他们相遇时就命运相连。
只要她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另眼相待,少年就能控制住自己,处理好自我情绪,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压进深处。
系统也万万想不到,此次绑定宿主,不只是让宿主复活,让她被迫与一个需要攻略的人捆绑,更多的是给了一个少年靠近宿主的机会。
到达目的地后,那是剑修的战场,其余人似乎成了边缘人物,只用得着去解决些小妖魔。
清澈剑气倏地四起,荡起一圈波纹,天暗地震,有几人似看出其中蕴藏的浅浅剑意,愣愣凝望许久,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
领悟,有时来自自我经历的感悟,有时又来自于目睹惊世之景的震撼、心胸开阔。
在那以后,随着知珞到处出任务,修仙界知道她的人陡然增多,人人皆知十二月宗的望华君,也人人皆知,除去剑尊,还有一个天才般惊世艳艳、剑法清凌的剑修。
……
过了几日,知珞收到了一封信。
是邀请她见一面,说说话。
只不过她把落款的名字看了半晌,才在燕风遥的提示下隐约想起来这两人是谁。
“那就去吧。”
燕风遥自然而然地跟着她,知珞转过头,他离得很近。
抬起手肘,知珞用剑柄戳他胸膛,把燕风遥戳得退了几步,远了些。
知珞面无表情:“只邀请了我一个人,我自己去。”
“……”燕风遥一愣,继而说道,“但我是你的仆人,跟过去无可厚非。”
知珞偏了偏头,似有疑惑:“你太粘人了。”
她从秘境里出来,就没有一天是完完全全单独度过的,他总有理由找过来。
知珞起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她意识到时才觉得这黏人程度比进秘境前还要严重。
她问系统,系统也说:【这是攻略进度加深的表现啊!是时候加一把火了!】
知珞:“加什么火。”
系统按照以前的经验,说道:【其他宿主对攻略对象好得过了头,这时候都是停止对攻略对象的好,变得若即若离。有的经历了这样那样的死遁,就会表现出对攻略对象的恨,或者干脆无视攻略对象,不要让攻略对象觉得宿主的好是理所应当的!这是成功的前兆!】
它兴奋地说完,又诡异的停顿下来。
——等下,宿主对攻略对象好得过了头……了吗?
知珞了然,她压根没打算听系统的话,她只是觉得他太过粘人,有时候不会第一时间听话了。
她的确对他好过了头,不应该太放任,于是这次知珞拒绝了他。
少年直觉有不对的地方,一些话却脱口而出:“我只是觉得仆人理应时刻跟着……”
他素来习惯装点一层有道理的布,来掩饰自己的私欲。
这些都是有说服力的话,偏偏知珞不再上当——应该说以前她都是不甚在意,随便他跟不跟,这次坚持不让了而已,他那些道理依然从她的右耳朵进,左耳朵出。
知珞:“反正今天不要跟着我,明天才可以。”
燕风遥:“……”
他没再说话。
知珞收回剑柄,看一眼燕风遥,他情绪外泄,眉眼流动着露出她看不懂的神情,像是易碎的透明玻璃似的好看,她不由得多盯着看了几眼才离开。
……
知珞去了信中所说的地方,是一处染布坊。
有人早就等在门外,一见到御剑落地的知珞,就弯腰迎上来:“请问是红婆婆邀请的仙人吗?”
知珞点了点头,跟着小厮走进去。
五颜六色的染布挂在大院内,被风一吹,仿佛五彩的云,编织出流动的布,美不胜收。
知珞跟着他七拐八绕,终于到了一处厢房,在门外有一众或年轻或中年的人等候着,有人面露悲戚,有人也掩面垂泪,弥漫着一股哀伤,久久不散。
“见过仙师…”有人看见她,勉强行了一礼。
知珞在一众人目光中推门而入。
门在背后关闭,屋内只有她,还有一个呼吸微弱的凡人。
床上躺着的人似乎是感受到她的到来,想要撑起身子,却使不上劲,很是吃力。
知珞停在几步远看着她,没有像平常人一样去扶一把。
床上的人也并不在意,实在撑不起身,就无奈放弃,笑道:“抱歉了……实在起不了身,不能亲自去迎接你。”
她的声音如同虚弱的将死之人,年老又有气无力。
知珞定定地凝视老人的面容:“你是红妍,还是张静淑?”
“咳咳,”老人咳嗽几声,说道,“我是红妍,认不出来了吧……”
知珞这才上前,站到她床边。
老人的面容是松弛的、布满皱纹与暗斑的,当年在员外府内长相美艳的小妾,已是垂垂老矣。
红妍:“张静淑比我走得早……她离开时,你还没有出来,她总是念叨你不会像其他人猜测的那样死掉,我想……张静淑比我聪明得多,她肯定是对的……”
当初这两个女人杀掉张员外后就假死逃了出去,无人发现她们两人是凶手,只当张员外的妻子和小妾跟着他死了。
她们四处流浪,最终在这里定居。
张静淑曾经是名门望族出身,她比红妍懂得更多,这个女人骨子里是有傲气的,也是坚硬的,在处处碰壁后,接手了一家染布坊经营。
红妍什么都不会,她怕张静淑丢下她不管,自发地去学染布的技艺——可是这个从小就没怎么学东西,一身本事全是讨好别人的女人,骤然学起这活,十分吃力。
张静淑依然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却多了几分当家的沉稳,她没有多言,只是在一天的末尾,别人休憩时,她教红妍算账识字,如何分辨周边的所有布庄的经营好坏,言语陷阱。
红妍那时候才觉得,自己似乎终于接触到真实的世间,不是蒙昧无知,而是掌握住一些东西的沉心。
她们收留伙计,还收留了几个孩子,将染布坊一步一步发展下去,虽然不足以说是富贵,但也可以说是安家乐业。
在这里立足,吃了多少苦,唯有红妍自己知道。
张静淑这个人,吃的苦比她还多,周身却能一直保持住如她名字般淑善的宁静,让人产生一种她与印象中的大家闺秀并无不同的念头。
过了几年,时刻留意十二月宗的红妍听闻知珞很大可能死亡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震惊悲痛。
红妍在一旁抹泪,痛骂老天爷不知好歹,不识好人,迟早要下十八层地狱。
什么话都来,本来就不是什么娴静又聪明的女子,她跳得很,悲伤完就生起老天爷的气,在房内左右踱步,胡乱咒骂。
红妍骂到一半,见张静淑稳稳当当地坐在桌边看账本,口不择言道:“张静淑,你难道不伤心吗!那是我们的恩人!”
张静淑垂着眸,闻言抬起,依然是那张安静又端庄的脸:“我想恩人定还活着,不必在意这些流言。”
她低下头,重新看账本,半晌却没有翻动一页,似是自言自语:“像我这种人都能挣脱泥潭活下去,恩人自然也能……”
红妍不说话了。
第二天她才别扭地去给张静淑道歉。
张静淑那么聪明,她说恩人能活下去,恩人就一定能活下去。
红妍这么想到。
红妍:“我们该怎么做?”
张静淑:“我们只能等。”
红妍:“好,我等。”
凡人等一个修仙者,无异于蚍蜉撼树,是充满无望的等待,可她们还是这么等下去了。
在张静淑老死在椅子上时,她还是在等,她有自己的生活,也并没有太过哀伤,她仅仅只是有点遗憾,遗憾于不能再见恩人一面。
那个在她一生中惊鸿一瞥的少女,那个挣脱世俗、无畏任何言语规则的少女。
她的一辈子里,就只见过知珞那唯一一个可以令她产生“世间原来如此广大,广大到还能有恩人这种人”的少女。
在知珞眼里,那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任务。
在张静淑眼里,那却是她这一生再难以窥见的风景,就算再次见到十二月宗的其他修士,也再难产生相同的感受,甚至感到奇异。
那些修士似乎与凡人并无不同。
她还以为,修士人人都似知珞。
“……她一直想着你,”红妍在床上费力吐露着言语,“我们把日子过得很好……我都快以为她忘了你……可是她都六十岁了,还能将你分毫不差地画出来……咳咳,幸好你回来了。”
知珞坐在她床边,看着老人。
她当然见过老人,但却是第一次将老人模样的人看清,第一次停下看见生命的终点。
知珞顺从心意地、好奇地伸手,掌心触碰到红妍的侧脸。
红妍的眼睛半阖着,精神不济、昏昏欲睡的模样。
掌心下的皮肤松弛冰凉、有皱纹的起伏,像是生命力溜走,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脆弱的骨。
这就是年老。
如果是上辈子,这就是知珞的目标。
红妍混浊的双眼望向她:“你还是那个模样……真好看,特别是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