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报仇
两个人相交握的手心一冷一热, 逐渐融合,化为同一个温度。
燕风遥睁开眼凝望着上方崎岖不平的石壁。
她不想死,那么就不能死。
他心说。
犹如破开的乌云, 阴霾尽散,平静的死水砸下一块硬石,荡开涟漪。
他这才回想起对生的渴望是何种模样, 并且无限放大。
燕风遥感受着她柔软的手心。
知珞太冷, 她一恢复些力气,手就往上,朝他袖口里钻。
少年受了重伤, 被束紧的黑色窄口袖被划破,变得微松, 没那么贴紧手腕, 知珞的指尖一拱就能滑进去。
他衣物下是温暖、炙热的,明明生命在流逝, 却像是要燃尽最后的火焰。
燕风遥鸦睫微敛,一动不动,两人手掌交错, 在她取暖时, 他的指腹也被迫碰到她的手腕, 依旧是冰凉无比。
知珞躺在他胸口, 四指都钻了进去, 变成握住他的手腕,她看着洞口, 继续催促:“想到了吗。”
“……”
他指节微微蜷缩,又挨到她的衣袖,刺骨的冰凉贴在小臂, 让少年的温度在下降。
燕风遥失血太多,体温变化会加快,负面影响会加剧,他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你的灵力恢复了多少,”他说道,“也许,可以试试撑开薄层小型的屏障结界。等等……”
燕风遥说完,撑着地勉强又缓慢地直起身,知珞就顺势抬起了一下,等燕风遥咬着牙坐起来,她就又倚靠到他肩膀上,一副完全不想动的模样。
灵力虽然在缓慢恢复,可她还是很累。
燕风遥在忍着剧痛,背部破开的血肉与衣物黏贴到一起,他一动,背上肌理就跟着被牵动,带来一阵生生撕开皮肤的痛意。
被压住的腿还有知觉,燕风遥没有多看,微微偏过头,垂下眸,她就抵在他肩膀处,脸肉被轻轻挤压着。
他有办法出去——他没有办法的,是打败魔修。
可知珞一提出要活,他便活络心思,迅速思考着方法。
玄尘一出,枪尖熠熠生辉,知珞正靠着他的一侧,他就用另一侧的手执起长枪,要破了这巨石。
无需多言,知珞就瞬间领悟他要做什么,掐诀设下刚刚可以笼罩住两人的薄弱结界。
燕风遥正要凝聚微弱的灵力,枪尖却在颤抖。
少年微微一愣。
是他在颤抖。
生理性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可见他伤到了何种地步。
知珞见他长枪微颤,怕他准头不行,干脆坐直,一把拿过玄色利枪,朝巨石一刺,裂痕以枪尖为中心,四处散开。
一时间地动山摇,震耳欲聋的破裂声响起,知珞抬头,坠落的山体被她的结界抵挡,顺着半圆结界滚落。
她正集中精力去维持结界,耳边忽然听到一声闷哼,似乎是抑制不住的痛苦。
知珞望过去,燕风遥面色几近白纸,唇更是苍白,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视疼痛为无物,只是身体还不允许行动自如。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都是石块,黑暗粘稠,弥漫视野。
知珞的灵力恢复得差不多:“好了。”
知珞感觉到身侧的人慢慢站起身。
随即长枪一挥,硬生生破开一条路,光亮照进,与此同时,结界延长,让这条路不至于重新被覆盖。
燕风遥那条腿还未恢复,踉跄着,知珞把他架着,一步一步拖出去,地上留有一串模糊的血迹。
魔修异常强大,与其说是去求活,不如说是去求死。
燕风遥没有恐惧,他只是瞥向知珞。
他在魔界摸打滚爬数年,像一只沟里的老鼠,使劲浑身解数去活着,阴招阳谋,皆是办法。
燕风遥也很聪明,他自然会躲避那些有修为的魔修,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多的阴暗心思也无法施展,只能等死。
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她活下去。
却因为弱小而给不了承诺。
燕风遥敛下眸,面色冷硬,灵台却波涛汹涌,动荡不安。
知珞快撑不住,趔趄了一下,她稳住步伐,再次朝封印处走去。
知珞:“封印外的阵法隐藏了,你有办法吗。”
燕风遥:“我可以试试。”
两人如同渺小的蝼蚁,在偌大的黄色土壤上搀扶共行。
修仙者的身体不同于凡人,他的腿能够使上一些劲了——或者说是他强迫自己使劲,踉跄着跟,至少没把自己的身体重量全部压在知珞肩上,他死死盯着地面,抿紧唇,一下一下用受伤的腿行走一小步。
冷汗从他额头滑落,
知珞只觉喉咙一股血腥味,她的内伤还没有恢复,蓝裙染上的一大片血迹凝固,是个人都能看出少女已是强弩之末。
系统沉默着注视,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口。
它忽然知晓宿主可能是相信反派能够反败为胜。
而反派是跟从着她,就算他明知道是死局,却因为知珞的选择,而义无反顾。
原著里反派被带入魔界就是该死亡的时候,他是一个人,已孑然一身,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未曾拥有过,也是明知死局。
少年想要和妄图挖他灵台丹田的魔修同归于尽,谁知剧烈的恨意激发了魔种,于是反败为胜,就此改变了原著剧情线。
现在,燕风遥是想要与她“同归于尽”。
两人缓慢地行走至目的地,燕风遥看了几眼,伸手用灵力在半空划出亮线,是一道复杂的符文。
阵法这才重新浮现,并且被他解开。
知珞看一眼行走不便的燕风遥。
“有办法吗。”
她说的是打败魔修。
“……抱歉。”
知珞安静了几秒,突然想起他反败为胜的结局是扭曲了原著线的结果。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绝对的。
须臾,她骤然松开了他,自己走向通道。
燕风遥愕然不已,他下意识伸手要抓住她,却碍于腿脚,只趔趄了下,手在半空中向下一抓,什么都没有握住。
“等等……!”
他赶不上她,腿部惨不忍睹,根本跟不上少女的步伐,长枪焦急颤鸣,飞身刺进少女身前土壤,阻止她前进。
知珞回过头。
少年一身狼狈,黑瞳里只有她的身影:“不要一个人去。”
知珞:“你无法行走,我是要去打架。”
燕风遥脱口而出:“你打不过他……会死的。”
他眉头紧皱,神情却呈现出一种微弱的哀求,轻声重复:“……会死的。”
知珞:“我死了,你怕你也会死。”
燕风遥:“我从未怕过。”
“我只是……”少年声音弱下来,他顿了顿,看着她的视线在恍惚间发白,片刻后才干涩开口,“…怕我们的尸体不在一起。你在封印地,别人万一寻不见,至少我们作为主仆,可以相伴。”
极其拙劣的借口,仿佛他已无法思考。修仙界如果派人前来,定会找每一个地方。
知珞倒是认真地想了下,虽然她认为死都死了,尸体怎么样随便,可她自认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到现在应该是懂得了很多人情世故才对。
比如,他不是怕寻不见她,而是怕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死在原地。
知珞越想越觉得对,她回忆这个世界的某些习俗,走向燕风遥,用江雪剑割下一缕黑发,递给他。
“喏,把这个当尸体就好。”
燕风遥想要抓住她,傀儡线却控制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只能看着她将头发放进他手心,随后进入封印地。
长枪在哀鸣,没了灵力。
等傀儡线的作用消失,燕风遥一步一步走过去,过于疼痛,那只腿被强行驱使,血迹拖行,很快就完全失去了力气,少年摔倒在地。
他不想要她死,不想要她死在别处。
想要自己在她身边失去呼吸。
如果、如果他再强大一点的话——
……
【宿主!】系统这才急切开口,【你怎么不带上反派!】
“他说他没有办法。”
她不知道燕风遥在原著里怎么在魔界反杀的,也不认为他可以在任何时候成功,所以他说没有办法,那就算了。
【他可以激发魔种啊!】
知珞皱眉:“可是他上次激发魔种,就要和我打架,神志不清。这次如果觉醒,保不准连我一起杀了,这算什么帮助。”
【这个……这个……】
系统犹豫半晌,【万一这次不一样了呢?】
知珞没再管它,停下脚步。
那魔修正在突破封印,早就察觉到剑修气息,待她走近,他才慢悠悠转身,笑道:“怎么就急着送死呢?”
*
周石瑾破开魔修结界,涂蕊七先去寻找救助宋至淮与翊灵柯他们。
周石瑾径直走向封印地,却在封印地外看见地上的少年。
在魔种要浮现出来的前一刻,周石瑾用灵力扶起他,燕风遥的神志骤然清醒,魔种重新悄然埋下。
周石瑾瞥他一眼:“知珞呢。”
燕风遥立刻道:“她在封印地。”
他浑身是伤,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却一心执着于她的生死,丝毫不顾自身。
周石瑾看徒弟的仆人一时间死不了,就没有再管,闪身进入阵法。
封印已经被破开。
魔修的鞭子鲜血淋漓,他对着地上的人轻笑一声:“原来你没有剑骨。”
周石瑾面色冷下,又倏地一笑,遥声道:
“我也没有剑骨,也不见得从前那有剑骨的望华君强过我几分啊?”
剑噌然出鞘,一挥,剑风如一道惊雷劈向敌人。
魔修一惊。
他竟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反身用长鞭一挡,想要缠住这一剑,可是却被剑风破开,鞭子居然寸寸断裂,他整个人被砸向山丘。
周石瑾落地,看着地上的知珞:“幸好还没有死。”
她俯身,用灵力灌入她经脉,一遍一遍,维持住知珞的血液与心跳。
知珞清醒过来,睁开眼。
她的肋骨处被鞭子打得皮开肉绽,露出一点森森苍白,周石瑾沉着脸动用磅礴灵力,使她的血肉愈合。
知珞看着她。
“有点痛。”
周石瑾:“忍着。”
随后周石瑾站直,居高临下,眸色冷冷:“站起来,拿上你的剑。”
知珞恍惚了一阵,才晃晃悠悠地站起。
当疼痛到达一定境界,大脑仿佛控制着让她遗忘了痛苦。
她才拿起剑,周石瑾就从她身侧握住她执剑的手。
远处的魔修暴怒,魔气疯涨,他从山丘中走出,嘲讽道:“不过是一个落寞了的周石瑾!”
现在的修士魔修,人人都认识望华君。
可活得更久的人,更是知晓周石瑾的大名。
还有她那雷霆万钧的一剑。
周石瑾面不改色,紧盯着魔修,嘴里问她的徒弟。
“怎么样。”
知珞:“不是很好。”
她迟钝地想起方才的经历,内心莫名涌动着极度的不甘与愤恨,陌生至极。
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捏紧了剑柄。
周石瑾笑了笑:“要记住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
两个人的灵力在江雪剑的剑锋迅速汇聚,磅礴的灵力裹挟着微弱的灵力凝聚成一个点。
“还有报仇雪恨的快感。”
周石瑾眉目充满傲色,唇角带着轻蔑,剑意形成阵风,知珞看着剑,被血浸染沉重的衣袍垂落,她的黑发却轻轻飞扬。
周石瑾松开手。
知珞顿了顿,凝神聚气,抬眸看向冲过来的魔修。
杀人而已。
她以前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快感,就像不理解燕风遥的嗜好。
少女挥出一剑,清凌剑气携着雷霆压着世间万物侵袭而上,所经之处地表破碎,黑云笼罩。
魔修在剑气中哀嚎,碎尸万段。
知珞一直看着他,直到尸体破碎成碎块,又在剑气中蒸发消融。
她报过仇,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的感受。
什么感受?她只知道,如果是别人来救她,可能感受又不一样,就像周石瑾、燕风遥和翊灵柯他们在她心底的差别——就算是关系亲近之人,那亲密的感情也是有所差别,只是她从未在意过这一点。
知珞仔细又懵懂地思考着。
系统适时出现:【是朋友,长辈的不同啊。友情,和亲情,总归是不一样的,周石瑾不就是你长辈吗。】
【还有爱情来着。】
系统补充,又在心底嘀咕宿主有那根筋吗。
周石瑾看着一身伤的徒弟,扬眉:“高兴吗。”
知珞想了想,认真点头:“高兴。”
第82章 第 82 章 治疗
阵法被破, 白光乍现。
燕风遥抬起头,他一直在动用仅剩的灵力修复腿部,堪堪能站起。
腿能够行走之后, 他却没有进入封印地。
周石瑾定能战胜魔修,他进去反而会添乱。
一道人影逐渐显出,周石瑾眉眼轮廓是清秀女子的模样, 单单看容貌没那么出众——可一旦沾染上她那骨子里的、仿佛天生就存在的桀骜张扬, 面容就犹如盛开的火焰,极其吸引人的目光。
燕风遥直直看向她怀中,知珞似乎是力竭晕厥, 被周石瑾抱着,眉头紧皱, 双眼紧闭, 脑袋微微移动,在寻找一个舒服的好位置。
周石瑾瞥她一眼, 徒弟十分会撒娇,虽然时常木着神情,但看着可爱, 懵懵懂懂不知情爱, 说话奇奇怪怪, 习惯了倒也有趣。
心是果断残忍, 半点不含糊, 非常符合周石瑾的标准。
在她看来,知珞这脑袋乱动, 往周石瑾身上虚弱的拱来拱去的行为,和撒娇无异。
周石瑾走近,少年的手已经下意识伸出, 想要接过知珞。
本来只是来看看他伤势的周石瑾挑了挑眉:“……”
她上下扫视了他一遍,语气毫不客气:“你这狼狈样,抱得动吗?”
周石瑾没有半分仙尊长辈的端庄关切,燕风遥波澜不惊,微微点头。
“能。”
他顿了顿,又道:“周仙尊应该还要去找宋师兄他们,我可以抱着知珞在这里等,如此一来,周仙尊也行动方便。况且仙尊知晓我是知珞的仆人,自然不会伤害她。”
这小子,心眼子比知珞多得多,都这副模样了,却还是能将情绪隐藏进皮囊,表面有理有据地劝说。
周石瑾先用灵力托起一颗高阶丹药,飘到他身前。
燕风遥没见过这丹药,却面不改色地拿起,吞咽下去。
充盈灵力布满全身,伤势得到了极大缓解,他低眸,小心地接过知珞。
她身上的伤口也好的七七八八,只是太过疲倦,说不清是昏迷还是昏睡。
周石瑾去收拾残局,她在空中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只那一剑,竟让她感到疲惫。
寿命的缩短、修为的凝滞甚至倒退,让她已不再是往日那个到处闯祸的女子。
罢了。
周石瑾笑了笑,直视前方。
本来也不是寻求永生。
更何况还有知珞,她只希望她快些成长起来,周石瑾的日子也因为那徒弟,而显得日日没那么千篇一律了。
*
知珞从一个怀抱到另一个怀抱,她眉头微动,顺势又挪动着脑袋,在燕风遥胸前找了个熟悉的好位置。
少年身体褪去了大半青涩,已是抽条长高许多,原本薄薄的一层肌肉更是愈发的线条流畅与明显,覆盖在皮骨上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过被黑衣包裹,只看得见他身姿像松柏利枪、亦或者锐利出鞘的剑,充满少年人的锋芒。
在放松的时候,少年的胸口是极其柔韧的,知珞在睡梦中都能习惯性找到最舒服的地方。
燕风遥背过她、被她靠过、倒很少抱着,还这么久。
他很快便调整好姿势,让她更加舒适。
没有离开,少年就真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烈日当空,结界既破,四周废墟与完好的房屋安静矗立,燕风遥恍惚间似乎听见胸口少女平稳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垂首看她半晌,又抬起头观察周遭。
他们等会儿应该会回到宗门。
燕风遥思考片刻,又控制不住似的,异常自然地垂头敛睫,目光在她脸上粘了一圈。
知珞睡觉时像一朵无害的花,睫羽也是褐色,柔软的、软绵的脸肉挤在他胸口,微微堆积起一个小小鼓鼓的弧度。
她的双丫髻早就散开,蓝色发带也不知道掉落到何处,鼻翼白腻,带着莹莹玉色,原本受过了伤是苍白的皮肤,现在也逐渐染上体温的粉。
他看了一会儿,少女忽而张嘴。
“高一点。”
燕风遥:“……”
他调整角度,把她上半身抱得更高,知珞顺势蹭了蹭,一路蹭到他脖颈,额头贴着他的侧颈,有汩汩血液在表皮下流过,还有牵连着心脏的律动。
她还是闭着眼休整,仿佛把他当成一个供她攀爬的架子,在上面寻了个好位置就蜷曲着身子安心睡下。
知珞靠的位置太巧妙,他无法再低下头去看她,少年遥遥望向不远处的一棵树,定定地注视,视线平静。
脖颈处传来的心跳声却愈发缓慢、小声,仿佛心脏在衰竭。
知珞蓦地睁开眼睛,抬头看一眼燕风遥。
燕风遥顶着她的目光,没有说话,灵力缩紧心脏,让震声变得平缓无比。
知珞看了片刻,见他没有要死的征兆就继续寻了一个新位置靠着修复身体。
“……”
“……”
直到燕风遥习惯了,某一刻侧颈甚至完全失去了心脏共振的触感,知珞又睁开眼睛瞧他。
“……”
“……”
知珞:“你为什么没有心跳了。总觉得你快死了,我还要一直确认。”
燕风遥没有解释,说道:“…抱歉。”
束缚心脏的灵力这才消散了大半。
*
周石瑾让涂蕊七他们去另一座山上的废弃木屋休息。
周石瑾:“我想你也一时间不愿回宗门去吧。”
背着翊灵柯的涂蕊七一愣,神情微顿,半晌,她才缓慢而确定地点头。
的确如此,即便她对宗门本身没有意见,可是却不想面对仙尊们……还有望华君。
她需要一些调整心情的时间,他们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治疗伤势。
涂蕊七定了定神,看向她。
周石瑾不甚在意地表示理解,手中提着宋至淮的后领,御剑先行去往那住处。
涂蕊七紧随其后,问:“周仙尊,那知师妹和燕师弟呢?”
周石瑾摆了摆手:“他们啊,等会儿我再来找。这宋什么什么,都快要驾鹤西去了。”
宋至淮双目紧闭,唇色发紫,已是心魔入侵灵台的先兆。
心魔总会挑选主人心境脆弱、身处陷境的时刻扰乱道心,他在承受着煎熬,如同一把小刀找准他最薄弱的心脏部分,一寸一寸割破。
怪不得要入无情道。
周石瑾瞥他一眼。
或者说,这人就适合无情道。
修仙虽说是为了强大,为了欲望,可欲望也有先后之分。
真正无边的自由与放肆是不存在的,洒脱的心是在天地间洒脱,而不能超脱世间。
不必过于束缚,也不必过于异想天开,什么都想要得到。
宋至淮与朋友们相处时,也不会一板一眼地讲述自己寻求的道,他自然可以选择接受心魔,一边煎熬一边寻找其他方法,可他依然选择了踏入这条道。
修士修仙与凡人生活一样,有舍有得。
修士前面百年最为重要,决定你是否可以继续修仙,至少得将寿命限制突破。
许多修仙之人是抛弃高官厚禄、坦荡道路来到这里,可能几十年都颗粒无收,最后郁郁而终。
而宋至淮选择自己的道,再平常不过,涂蕊七他们也从未阻止过。
周石瑾将木屋灰尘一扫而空,至少能够住人了。
“可是只有一张床。”涂蕊七为难地说道。
“我想想,”周石瑾顿了顿,爽快道,“找那小子就可以了吧,等会儿,你先把翊灵柯放在桌上,这宋至淮都快要死了,将死者为大。”
涂蕊七一时间没弄懂“那小子”是谁,估计是燕师弟。
可燕师弟怎么随身带床的?
她并未多言,将翊灵柯小心翼翼地放置到桌上,幸而桌面够大,倒也能凑合。
周石瑾先锁住了宋至淮的心脉。
他被涂蕊七找到时,是宛如一个死人被埋在废墟里,只留下鼻子部分。
涂蕊七差点以为这是知师妹悲痛中临时掩埋了宋师兄的尸体,鼻头顿时一酸。
将他扒出来才发现人还没死。
涂蕊七愣了愣,又想到:
定是知师妹怕魔修看见宋师兄,虽然魔修不会被这点方式阻挡,但是这魔修本就是朝封印去的,只要宋师兄没出现在他视野里,他可能就懒得管了。
为知珞找好了理由,涂蕊七就将宋至淮背上。
周石瑾前来看时,倒是笑了好久,说:“知珞那丫头,真是好玩,没有灵力,想必是刨了许久的废墟才将他掩埋得这么严实吧。”
知珞的确如此,她认认真真地刨了有一段时间的尘土废墟,才把宋至淮藏好。
在她心底,她只是在诚实又一丝不苟地去做她认为对朋友好的事罢了。
受了重伤,自知深陷绝望困境的少女,徒手将朋友掩盖,周石瑾还能看见宋至淮身上的一块小小器皿周边沾染着斑斑血迹。
周石瑾扬了扬眉。
她这徒弟,总是独一无二的。
涂蕊七闻言,也想通其中关窍。
……不过想必知师妹那时候应该只是觉得理应那么做,就做了而已,赤诚得很。
现在在木屋,周石瑾尽力梳理了一番宋至淮的灵力筋脉。
“还死不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周石瑾收手,“心魔这玩意儿,外人不可触碰。”
涂蕊七点头:“我会照顾翊师妹和宋师兄的。”
周石瑾:“那我先去接知珞,你小心一点。”
话音刚落,剑修就在原地消失。
*
此刻,知珞已经醒了,坐在一棵树下,因受到内伤,周石瑾还不能彻底治好她,所以呼吸有些弱。
燕风遥也伤得极重,坐在她旁边。
两人身上有浓重的血腥气,还都是自己的,神情倒不急不躁。
知珞抱着膝盖,望着天空。
燕风遥也就跟着她看。
如果是夜晚,那就是像看星星看风景的闲人。
“……”
“……”
静默许久。
知珞转过来,面无表情:“师父真的说她等会儿来找我们?”
燕风遥与她对望,颔首:“周仙尊说让我们等在这里,她找完宋师兄他们,就会过来。”
知珞:“哦。”
她又转回去。
知珞盯着一只飞过去的鸟:“内脏有些痛。”
燕风遥看着她,蹙眉:“许是伤到了,周仙尊终究不是药修,我们可以去找浮云谷的人。”
或许他应该学一些医者方面的书册,以备不时之需,虽然不会去修炼成药修,可应该能够治疗一些伤势。
少年想到。
鸟飞过,知珞又去看后面的另一只鸟。
再过了很久。
知珞重复:“师父真的说她等会儿来找我们?”
燕风遥解释得更为详细:“周仙尊说让我们等在这里,她找完宋师兄他们,就会过来。或许是他们有人受伤很重,需要即刻治疗。”
知珞在发呆,等得太无聊,她不会聊天,但当她想要聊天时,也会找话说。
知珞妄图开启一个话题:“我记得魔修打中你的胸口了,为什么躺着的感觉还是跟以前一样。”
燕风遥:“因为伤口在左胸。”
知珞没话可说了,她看完另一只鸟,又转过头夸奖他:“你比枕头躺着舒服,刚刚好。”
不过于软,又不过于硬,他放松时像是有韧性的柔。
少女的话语非常诚恳,没有半分旖旎之情,更像是评价两个枕头。
偏偏听的人满心污泥,红了耳廓。
燕风遥抿唇:“谢谢。”
知珞:“不用谢。”
第83章 第 83 章 母亲
知珞还在回想今日所获得的感想。
——比如被周石瑾撑腰以后, 那股没有由来的心定感。
并非是来源于力量强大的心定,也不是认为敌人不再是威胁的心定。
而是一种察觉到“她在保护我”这件事实后,就能轻易产生的心定。
知珞想了想, 挪了挪位置,往他那边靠。
燕风遥偏过头,镇静地看着她一点一点挪过来, 瞳眸跟着她的动作抬起, 直到她的胳膊挨到少年的衣物。
知珞转头,刚好对上他的视线,少年的眸色极深, 像是浓稠的、没有月亮的黑夜,又祛除了所有表面的侵略性与锋利, 只剩下平静, 似乎只是听她要说话。
就像兽类伪装成无害的草食,故作姿态。
仆人的作用很多, 衣架子、枕头、厨子、洗衣服的、束发的、置办包袱的等等,当然可以随意问他一些突然想到的问题。
知珞凑近:“如果说师父来救你,只是因为她是师父, 就产生心安感是为什么, 是长辈的原因吗。”
像是这类情绪, 普通人不会多加询问思考, 在更多的人看来, 这就是对亲人长辈的信赖与依赖,无需多言。
可她偏偏要问清楚, 讲清楚。
燕风遥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回答,他先是露出思索的神色,才斟酌着说:“也许是你信任她, 毕竟在宗门,师父如亲人,产生这种想法很正常。”
“你也是?”
“不,”他顿了顿,否认道,“我不是。”
“噢这样。”知珞撑着下巴,继续想自己的事去了。
亲人吗?她只有母亲,还有父亲,其余的亲人倒是没有。
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想起周石瑾第一次教导她剑法。
女人时常喝酒,只要徒弟回来,她永远都在落石林的某处等着出现,知珞练剑的观众,很多时候就有周石瑾的身影。
她似乎很喜欢看她练剑,边喝酒边在树上点拨几句。
她会在知珞练完剑,在清凉的草坪上无意睡着时,舒服地躺在知珞身边,闭眼养神——导致一开始身体还是凡人的知珞在凉凉的夜晚睡了一觉,着了凉,打喷嚏打了一个上午,练了几招就打一个小小的喷嚏。
周石瑾深沉围观了一个上午,到了下午,她才给徒弟丹药,笑道:“哎呀,真是很久没看见人生这种打喷嚏的病了,久违了。”
知珞没有被“欺负”的意识,没什么反应。
周石瑾更是没有“欺负人”的自觉,摸了摸知珞红红的鼻尖,只觉得可爱得紧。
周石瑾:“下次是什么时候?”
知珞:“不知道,我要练剑了。”
周石瑾:“聊会儿天怎么了?”
知珞沉默下来,周石瑾含笑等着。
过了片刻,知珞皱眉:“不是聊天吗?你怎么不说话。”
周石瑾:“……”
周石瑾皮笑肉不笑:“你练剑吧,我的乖徒弟。”
然后周石瑾一个一个把她的错误挑出来,比以往吹毛求疵得多,知珞完全没有察觉,一丝不苟地改正,最后动作异常的标准,还带着自我的剑风。
她收好江雪剑,一旁的周石瑾忽的一笑,走过来,捏她的脸。
女人根本没生气,就是逗徒弟玩,她含笑揪了揪知珞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面颊,道:“做得好,下次继续。”
知珞在这个世界第一是与燕风遥相处时间最久,第二就是周石瑾。
她随意潇洒,不会过于约束徒弟,更偏向放纵,放纵知珞的所有,周石瑾知晓徒弟性格的奇怪之处,但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时间一长,反倒还觉得不能接受徒弟性格的人才是最奇怪的。
——你看看她徒弟,怎么就不能接受了?
就像那个难搞的燕风遥,周石瑾深觉他是踩到了什么好运,才能够与她徒弟产生缘分纠缠。
她看得出来那个少年的内心定是比那些阴暗的人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多了一些克制、聪明、会说话的优点。
主仆关系束缚的不是他,反倒是知珞了。
没有主仆这一层关系,知珞无所谓,还是按照自己的道路前行,可燕风遥怎么看怎么不行。
周石瑾自认会看人。
燕风遥那个小子,他根本没发现自己的漏洞。
——他的目标除了变强活着,就再没有其他,变强是为了活着,对待修炼就像是任务,并未真正沉浸进去。
周石瑾不清楚燕风遥一旦沉浸于此,就无法抑制住自我本性。
她只是想着,少年内心太过空洞,想得又多,敏锐又敏感。
太麻烦,也就她那个迟钝的徒弟能够压制住他。
所以,燕风遥多么幸运,能遇见知珞。
空洞才得到填补,目标才变得清晰。
……
知珞不知道她师父对于燕风遥的评价,她只是回忆着相处的点滴,才愕然发现自己竟然记得那么清楚。
和剑法一样清楚。
这就是日积月累的情感吗。
知珞摸了摸心口,头一次意识到。
*
陶县。
周石瑾御剑赶到,瞧见的就是这两个重伤之人,挨着坐,跟看风景踏青似的悠闲,仿佛伤口一点儿都不痛了,内伤不存在了,能跑能跳能打了。
周石瑾沉默片刻,很是欣赏这两人奇妙的忍耐力和在意点。
她落到他们面前,随口道:“先不回宗门了,我们去另一座山上的屋子休整几天,正好过些时日醉人湾应该就要开战——可惜,真可惜,要不是他们自顾不暇,就你们这发现魔修和外界封印危机的成就,醉人湾得给你们许多宝物作为奖赏才对。”
燕风遥看向知珞,见她一个人能够站起,便收回视线,站直了身子。
“不回宗门吗?为何?”
周石瑾浅浅一笑:“你猜是为什么。”
眼睛微眯,似乎意味深长。
燕风遥面色如常,单是看只有周石瑾与涂蕊七前来救助,就能知道宗门的态度。
周石瑾在宗门内本就是边缘人物,涂蕊七第一反应绝对是求助于宗门仙尊,而不是周石瑾。
所以,宗门不愿意浪费力量来救他们。
他安静几息,轻轻点了点头:“我知晓了,谢谢周仙尊搭救。”
“不用。”
两人互相软刀子说话间,知珞已经自发地走到周石瑾身后,踩着她的剑了。
燕风遥停顿一秒,莫名地笑了下,使出长枪。
周石瑾惊奇地看一眼徒弟:“御不了剑了?”
知珞盯着她:“御得了。”
周石瑾一顿,蓦地笑出声,也没说什么,剑腾空而起,飞速前进。
燕风遥跟在她们身后,他瞥着知珞的背影,唇畔微勾。
他自然知道她是什么心态。
既然她高兴,想这么做,并且真的去做了,他就会感到愉悦。
知珞就像是才入世的懵懂少女,什么都在学,尤其是那些触动心弦的情感,她是一窍不通的。
她开了一窍,他就愉悦一阵。
……不过他并没有奢望什么,去想她对他产生男女之情。
他只是不希望她被骗了。
不懂情的人最容易被哄骗。
燕风遥刻意忽视掉那些妄想,忽略掉私自诞生的酸楚。
也刻意忽视掉就算他平日压制住自己,到真正靠近暧昧的时刻,却总忍不住去勾引。
用放纵的态度,用少年的身体,用乖顺的听从,用言语的引导,还有容貌的利用。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无师自通的主动吸引。
……
周石瑾向后瞥一眼,疑惑地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盯了她一路的知珞直白说道:“我在看你和我的母亲有什么差别。”
“……”
从来都是孤身一人,甚至背弃家族的周石瑾差点失了分寸,本命剑在半空中晃荡了一下,堪堪稳住。
知珞抓住她的衣物,等剑平复下来,蹙眉道:“很危险,你灵力有波动。”
周石瑾深深地望着她。
“你觉得,我为何会有波动。”
知珞与她对望,想了一下就说:“很简单,因为我说你和我母亲很不一样,但是感情一样。”
“……”
剑又晃荡了一下。
周石瑾从牙缝里蹦出来话:“……你方才说的不是这句话吧。”
“差不多。”
“……”
第84章 第 84 章 小狗吗
分明差的很多。
周石瑾无言以对, 半晌才说道:“我不是你的母亲。”
她终于平静下来,唇角上扬,恢复往日的潇洒:“你已经有母亲了, 我可没兴趣去做第二个。我要做就做第一个,比如你的师父。”
知珞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所以你和母亲不一样。”
“知道就好。”
知珞看着周石瑾满意地回过身。
师父比母亲更粘人, 相处时间更多。
知珞想到。
在原世界, 知珞与母亲的相处,甚至还没有她与周石瑾目前为止相处的久。
母亲不是天生爱孩子的。
一切都是有条件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既然让她出生, 父母就应该尽到责任,可在角斗场, 哪儿来的符合朴素大众观念的“责任”?能把孩子顺利生下来不死, 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她的母亲,在最后的时刻迫使她做出选择——杀了父亲,选择生存。
知珞很是喜欢,她现在才知道这是喜欢。
分明母亲死后她并未伤心太久,在这个世界却偶尔想起她, 和她相处的只有这几件事, 知珞翻来覆去地想, 每一次都觉有新的体悟。
母亲死去的容貌变得清晰可见, 病痛使她憔悴得不像是一个中年人, 而是一个老者。
就算知珞学会了亲情,她也注定不会按照世俗框架去践行。
所以, 她依旧不会伤心。
……
到了木屋,周石瑾推门而入,涂蕊七迎上来:“周仙尊, 知师妹,燕师弟。”
她看了他们几眼,松了口气,笑道:“幸好你们没事。”
知珞摇头:“有事,我好痛。”
涂蕊七一愣,急忙按住她的手腕,就要把她往休息的地方带:“那赶快休息!”
但却没有位置了。
不等涂蕊七开口,燕风遥从进屋开始就扫视了一遍屋内,顺势拿出几张精致舒适的床榻,摆放在屋里。
他说道:“可以先在这里休整。”
……燕师弟,居然真的带有这些东西,目测还不少,床榻款式都不一样。
涂蕊七惊愕住。
知珞很快就找到那个她最常睡的床榻,也不知道是他有意还是无意,那张床榻离她最近。
她滚上去,周石瑾探了探她的筋脉,沉吟片刻:“还是需要去找宁赤。”
浮云谷的谷主宁赤。
翊灵柯也被安置到床上,她的伤势不算太重,只是实在力竭,灵力亏空,阵法内耗极大,周石瑾强行断开她的阵法,现在她的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
宋至淮显然习惯了对抗心魔,即便面露痛苦,也没有让心魔占据上风,应当很快就能够脱出心魔幻境。
燕风遥没有躺下,他是坐在桌旁,而凳子就靠近知珞的床榻中间位置。
周石瑾:“我先去写信,看看宁赤在哪儿。”
话音刚落,她就走出木屋。
燕风遥看一眼知珞,知珞则在看站着不知道做什么的涂蕊七,燕风遥笑道:“涂师姐还是休息吧。我们都没有什么大碍,宋师兄也已经挣脱心魔,没事的。”
涂蕊七缓了口气:“我知道……那就太好了。”
她坐到一张床榻上,终于歇了下来,焦急的心情得到缓解。
知珞看着她,突然道:“谢谢。”
涂蕊七笑道:“没什么,如果是知师妹,你也会来救我的。”
燕风遥跟着说:“无论如何,涂师姐都是救了我们。感谢是应该的。”
几人再说了几句,屋内就彻底安静。
众人皆是疲惫不堪,很快就入眠。
……
寂静中,桌边的少年歇息了一刻,就睁开了眼睛,眼底清明一片,也不知他到底入睡过没有。
他回过头,他是背对着知珞,一回头就是少女熟睡的面容,她侧躺着睡,被褥掉落一截,手垂落在床榻边缘。
“………”
燕风遥沉默着,轻轻拾起被角,轻手轻脚地帮她整理好,停顿一下,再伸出手,握住知珞的手腕。
她本就体凉,手臂露在外面沾染上冷气,更是冰凉。
一碰,燕风遥就不自觉皱起眉头,担心她在受伤脆弱的时候受凉。
他没有忘记修仙者强悍的身体,没有忘记丹药的快效果,他只是一碰到她皮肤变得冰冷,就想到知珞怕冷。
就算不会得病,她也是怕冷的。
燕风遥将知珞的手轻轻放进被褥,再盖好。
少年长睫微垂,黑眸抬起,看向少女被咯到所以放在枕头旁的雪泥鱼玉佩。
透明的雪泥鱼尾部的墨色加深许多,少女也许迟钝不已,只能懂得内心的五分感受,那么雪泥鱼就生生感受到十分。
鱼在玉佩里焦急地游动,似乎察觉到知珞的心绪,横冲直撞想要触碰到主人。
燕风遥敛目看了片刻,伸手,指腹按在鱼的尾部,感受到玉佩的纹路,还有雪泥鱼的警惕。
这是他的错。
知珞本就不应该遭受那些,如果他再强大一些——
如果他再强大一点。
吱呀——
门被推开,周石瑾望进来,一眼就瞧见坐在徒弟床旁的燕风遥。
他的神情异常镇定,仿佛没什么波动,眼底的浓重稠密的情感却是清清楚楚。
她想到什么,轻声说:“你跟我来。”
燕风遥低头将知珞的被褥捻了捻,再起身走出。
周石瑾等在屋外,见他出来,开门见山道:“你与我徒弟是主仆誓约的主仆,而我这个师父貌似还未与你真正单独交谈过。”
燕风遥垂首:“自然,谨听周仙尊教诲。”
他要想成为一个好仆人,一个好弟子,在礼仪言语中从不会出错,无可挑剔。
周石瑾:“教诲算不上——只是想要提醒一句罢了。”
她含笑,慢慢道:“知珞说过你们的相遇,虽然她没有详细叙述,没有暴露什么细节,可是——你是在被追杀,对不对。”
“……”燕风遥迅速权衡利弊,答道,“是。”
却没有再补充,也没有说些漂亮话。
有时候漂亮话可以做补丁,可某些时候,不知对方底细意图时,话是越说越错,他深喑此道。
“……”周石瑾但笑不语。
清风四起,鼓风吹衣。
屋内四人睡得正深,屋外女人悠悠地开口,她轻飘飘瞥他一眼,却仿若暗藏着细致打量,盯上一段时间,又说:“有多少人知道你们的主仆关系。”
燕风遥瞬间领悟她的意图,说道:“翊灵柯,涂师姐,还有金初漾。翊灵柯知道主仆关系,不知主仆誓约,涂师姐也是一样。”
“威胁最大的应当是我的师父金初漾,他虽然只是知晓有傀儡线,不知主仆誓约,但也是一个把柄。”
反而是被质问怀疑的少年在详细分析,判断每个人的威胁性。
周石瑾:“你那么聪明,总该知道我想要说什么。”
“……”燕风遥依旧垂着首,没有看她的眼睛,“我既然被追杀过,就证明有仇人、敌人。如果我酿成大祸,主仆誓约就是阻碍知珞的障碍。仙尊们不会管真相,他们只会以主仆誓约为由,定下知珞的罪刑。这对她很不利。”
周石瑾笑盈盈。
燕风遥顿了顿:“我不会再让多余的人知晓这件事,如果犯错,也绝不会让知珞受罚,自会撇清关系。至于我的师父……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却无法解决,还请周仙尊协助。”
周石瑾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感兴趣道:“会觉得我无理吗?明明不知追杀的真相,就将你当成知珞的麻烦。”
“不,”燕风遥反倒摇头,他目露肃色,“本应该如此。不如说,周仙尊做得再好不过。”
他表达得过于克制。
事实上,燕风遥十分赞同周石瑾的做法。
就算是让他在犯错时与知珞割席,这种看似不近人情的警告,却能让少年深感赞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答应。
如果是对知珞好的事,就算是对他如此绝情,让他割席,少年内心也会冒出丝丝缕缕、不间断的愉悦。
甘之如饴,甚至比周石瑾还要热切。
被她隐隐威胁,也是顺其自然地附和威胁他的人,仿佛只要是对知珞好的,他都能欣然接受,还嫌弃不够。
进展过于顺利,她都没有机会使用威压与恶人做派,少年就上赶着同意。
周石瑾看懂燕风遥的黑瞳里表达出的异常平静的情绪,少年比她还要积极地去思索利弊,让她不免略显讶异地挑了挑眉。
确定是强迫埋下的傀儡线吗?
周石瑾将知珞曾经的讲述回忆一番。
徒弟,你这是什么仆人。
比普通仆人还要忠诚的小狗吗?
第85章 第 85 章 那一剑(加了点剧情)……
宋至淮醒来时, 房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安全了吗?
屋内虽然简陋,但是显得如此宁静,没有危险。
灵台弥漫着灰黑, 一阵一阵的绞痛,是被压下的心魔最后的挣扎。
宋至淮捂住心口,掀开被褥下床。
他其实昏迷时对外界有点朦胧的感觉, 似乎半昏迷半清醒间是听见了知师妹的声音。
然后被埋了。
……他是死了吗?知师妹真好心, 那么危险的境况,还要为他建立一个墓碑。
宋至淮恍恍惚惚地想。
也许是“将死之人”,他开始走马观花般回望自己的一生。
平平无奇, 称得上是普通公子的小时。
遭遇母亲死亡,父亲屠家的惨状, 他内心已遗忘具体的痛苦, 只觉煎熬。
思少虞进入无情道那刻,他的神情骤然平静, 血红的眼珠安静地平视前方,半晌,在男孩压抑着的哭声中, 他缓慢低头, 对跪在地面怔怔的宋至淮说道:“至淮, 原来无情并非无情。”
宋至淮抬起头, 血味萦绕在这对父子之间, 青石地板被粘稠恶心的血液铺满,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烈烈燃烧的金轮挂在空中,灼烧着他的皮肤。
思少虞将女人的尸体抱起,垂首注视着她死不瞑目的青色面庞, 泛起一丝的温柔与伤感。
“我还能感受到那些情,还能感受到那些恨,只是它们变淡了,变轻了。如果是方才的我,定会痛苦万分。”
宋至淮愣愣道:“……你不爱母亲了?”
思少虞:“我不爱任何人了。”
“那母亲怎么办?”
“为何要假模假样地在乎一具尸体?好好埋葬就足够了。”思少虞将女人拢入怀中,在她口中放入一颗药丸,保证她的尸体不会腐烂。
“在她生前没有保护好她,又何必在她死后故作姿态,”思少虞淡淡道,“悔恨已经如影随形,要好好保存它。”
宋至淮注视着他,他们将她埋葬在母亲种植药草的土地里,立了一块墓碑。
思少虞若有所思半晌,不带深深感情地去回想那些与女人共处的记忆,轻而易举地找到她最喜欢的称呼。
墓碑上单单只刻了“医者”二字,也许在她看来,医者这个身份甚至比她自己的姓名重要。
然后就是进入十二月宗。
宋至淮时常在深夜惊醒,悔恨的确如影随形,可还有心魔跟着悔恨冒出。
他不会表露自己的情绪,内心再怎么翻腾,面上依旧不露声色。
在他又醒来的一日,宋至淮望着窗外明月,想:
他想修无情道了。
其实祛除心魔是最微不足道的理由。
他最想要的是回归平静,最想要的是真正遵循自己的道,一往无前,不会被任何事物绊住。
对不起,母亲。
你如此厉害,不需要无情道就能执着地抓住自己所求,而他不行。
宋至淮确实想要交友,却未曾想过痴狂,他想要的是平淡如水,一直保持的益友。
就像蜻蜓点水,每到雨水来临之际,它就倾下翅膀,在湖面一点,荡起一点点涟漪。
宋至淮更想要看清自己的道。
可心绪永远不宁,修炼时总被痛苦的迷雾遮挡——以至于他越来越想要看清它,看清自己的道运,看清自己的内心。
宁静,他需要宁静。
祛除心魔,达到清澈无云的境界,他才会看清楚脚下的路。
对不起,母亲,他太没用了,还需要无情道拯救。
一家三口中,最坚强的其实是那个医者,最不会瞻前顾后、犹豫退缩的,其实是她。
正如此悲痛地想着,埋葬他的知师妹拍拍他身上的废墟,似乎是离开了。
宋至淮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地发现鼻子还露在外面。
知师妹……还没有埋完……
思绪彻底断掉,宋至淮彻底昏迷。
……
此刻,他环顾所处的房间,迟疑地推门而出。
最先看见的是痛哭流涕的翊灵柯,她抱着涂蕊七的腰,腿拖在地面,哇哇大哭:“涂师姐!涂师姐我居然还没有死!苍天有眼啊!!”
原本在和周石瑾讲话的知珞从涂蕊七身后冒出头,一板一眼:“是涂师姐和师父救的你,不是苍天。”
翊灵柯边哭边顺滑地改口:“涂师姐、周仙尊有眼啊!比苍天有眼多了!”
涂蕊七尴尬地笑了笑,又抬头:“宋师兄?你好些了吗?”
宋至淮判断出他还活着,而不是众人齐齐死亡下地狱,他点了点头:“对。多谢。”
他正正经经地行了一礼。
知珞看了他一眼,回过头对周石瑾道:“有一个叫木琼的人,她说她认识你。”
周石瑾:“嗯?”
她细细思考,面上倏地展开一个笑:“一面之缘。”
知珞点点头:“她消散前因为会死,很伤心地在哭。”
周石瑾无所谓地摆摆手:“欸,没关系,反正我也会下去陪她。”
知珞眼睛亮了亮:“你和我说的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周石瑾骤然大笑,粗鲁地抚摸了一把知珞的头,“所以我们是师徒啊。”
燕风遥没有偷听的心思,只是他离她们太近,全部听见了而已。
少年想得更多,比如这次的知珞是带着略微高兴的情绪说,如果是以前,大概就会是新奇感与惊奇感更重。
“好了,”周石瑾收回手,瞥视了一遍周围的几人,笑道,“我们该去醉人湾了。”
她道:“看来醉人湾宗主找寻细作的计划失败了,明镜海这么早就有动静了。”
*
醉人湾内。
几个时辰以前,陶县的阵修逃入醉人湾,忙寻求宗主帮助。
宗主苦笑一声:“醉人湾已经封锁结界,只进不出。”
——什么?!
阵修愕然道:“宗…宗主,已经到达这种地步了吗?”
进入醉人湾的第一步,是让修士看完醉人湾入口的规则石。
——守阵乃醉人湾修士第一职责,不可退缩。
逃跑者就地决。
当明镜海有异动,阵法会自发启动,阻止逃兵。
这是明文规定的东西,你要想得到醉人湾修士的资源与身份,那么就需要担负责任,一物换一物。
醉人湾的修士们都知晓这一点,可总会有临阵脱逃,后悔的人。
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一块石头,一句话,进入醉人湾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真的会发生动荡。
“你以为醉人湾是十二月宗吗。十二月宗自建立起就是自由散漫的,醉人湾可不是,它的诞生就是为了守阵。”
宗主质问被抓住的逃跑者的洪声传遍宗门。
前来帮助守阵的佛修们一个一个的神色如常。
禅定寺与醉人湾都可以守阵,佛修的佛印与封印有一定的共通作用。
只不过这些佛修都是自愿报名过来的。
清定听着宗主健康的怒吼声,意犹未尽地停下讲故事的声音,话锋一转,说道:“清音,你要知道,等会儿封印被破,你就躲远一些,救助救助受伤的人就好。你修为还不够,上去就是送命。”
“我知道了,师姐。”名为清音的女人面容昳丽,头顶却光溜溜的。
她曾名春玲,是三品轩的花魁,偶然被知珞所救,涂蕊七安排了她去入宗门,谁曾想中途遇见金智,他对着春玲露出慈悲的微笑。
“你与佛有缘。”
便将她带入禅定寺,成为了佛修。
曾经的花魁居然成为了佛修,多么可笑。
金智悲悯道:“不必在意那些,不是你的错,无需感到自卑愧疚。如果想要丢弃,那便丢弃那些记忆吧。佛不会在意。”
清定在一旁笑道:“对,我们禅定寺现在可缺人了。我们是四大宗门人数最少,跑路的人最多的宗门了。”
春玲:“……”
金智一顿,继续慈悲道:“不信佛也可。那就信自己。”
清定笑眯眯:“对,说是禅定寺,其实也有佛修不崇拜佛的。佛修嘛,有的就拿个佛的名头而已。只是所修的道和佛有一定的重合而已,我们可以赞同佛,可以去践行佛道,但是不需要去信仰崇拜,毕竟我们都要逆天而行了,还信仰个谁啊。”
金智幽幽地看向他的师妹。
作为禅定寺的大师兄,他在这人手不够的宗门承担了太多。
清定没发现他的目光,感叹道:“不过你居然是知珞救的人,真巧。”
这时春玲才露出一点讶异:“修士也认识恩人吗?”
清定:“自然认识。她现在风头正盛。”
女人柔软了神色,轻轻颔首:“我愿意加入禅定寺。”
他们来到香火缭绕的寺庙,那是一座山,一进去,却仿佛天地开阔,又是另一番天地,比一座山更高,更宽广。
佛像慈祥地立在大殿正中,包容万物,瞳孔内有森罗万象,让人一望便怔怔踏入清净之路,久久不能走出。
金智只问:“剃发修行,还是带发?”
春玲想了想:“剃发。”
清定作为师姐,自然就由她来替女人剃发,她们进入一间木色屋,清定拾起她柔顺的黑发,说:“可确定了?”
春玲看着镜中五官似玉,艳色浓浓的面容,嗯了一声。
“麻烦清定姑娘了。”
清定笑道:“无事。”
她轻轻挽起袖口,露出肌肉线条异常明显的手臂,动作却很轻很轻。
一缕黑发掉落在地。
清定突然开口:“春玲是吗?我们禅定寺,但凡有些资质的人,皆是遭受过磨难之人,所以不必担心。”
春玲一愣,又笑了笑:“谢谢清定姑娘。我……和你们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不就是花魁吗,”清定低敛眸,道,“断发如断思,经此一遭,就不再拘泥于过往。有何爱恨,现在就可释怀,你悔恨的都无法回头,不如说出来,跟着头发永远抛弃。”
黑发一缕一缕落下,春玲忽觉头上的重量在逐步减轻。
她看着镜子。
过了许久,女人缓缓开口。
“我厌恶那些客人。”
伏在她身上,伏在所有妓—女身上的客人。
“我也厌恶无能为力的自己。”
春楼里的女人,有的是被卖进来的,有的则是被收留进来。
她是被卖进来的。
为了更好的生活,春玲一直在往上爬,终于到了花魁的位置。
那一日可是热闹非凡,无数的才人公子为她作诗作画。
可她站在台上,拿到花魁称号的那一刻起,顿觉人群的目光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有什么可沾沾自喜的呢?当初她为什么还以为花魁是一种魅力的象征呢?
人群的目光热烈、喜爱,话语称赞、追捧,就像她是一件美丽的物品。
甚至不是一副画,她没那么高雅。
“待我安顿下来,潜心修炼,要将当初三品轩里的姐姐妹妹们接到别处。”
黑发一缕一缕掉落,女人被夸赞无数次美丽的长发变得更短。
直到最后一缕黑发掉落。
清定停手:“好了。”
春玲看着镜中人,没了头发,女人的容颜莫名清淡了不少。
她柔柔一笑,眉眼如水的温柔。
“以后你便叫清音。”
“是。”
*
醉人湾内。
清音再一次问:“恩人真的会来吗?”
清定煞有其事地点头:“会,她修为增长很快。”
于是清音就继续期待:“也不知道恩人记不记得我。”
清定:“你头发都没了,应该不记得了。”
清音:“……”
突然,封印被破,无数修补阵法的阵修佛修被震出去,哀嚎此起彼伏。
清音严阵以待。
滔天的魔气涌出,魔修与妖魔倾巢而出。
“你们还想困我一辈子吗!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修什么仙,我杀了你们——”
新仇旧恨,斗争一瞬间激发。
清音修为不够,在战场边缘注意着有没有伤者,或者需要帮小忙的修士。
阵法被破,剑修即到。
“——是十二月宗!”
杀红了眼的魔修抬起头。
显然,这剑修宗门的名声如雷贯耳。
一把把剑悬在空中,加入战场。
但是魔修太过强大,魔气不断地溢出,醉人湾的花草树木皆变得枯萎。
残肢断臂、尸体堆积,修士的战场瞬息万变,一具又一具尸体坠落,倒下。
场景无比的惨烈,冲天的血腥味让此地变成乱葬岗般的存在。
“守住结界!不要让他们出去了!”宗主大喊,手臂已是血肉模糊。
清音被一妖魔踢中,吐出一口鲜血,正往后撞,忽的,一只手抵住了她。
她转头,是熟悉的少女柔软的脸庞。
赶过来的知珞随手抵住了一个正往后撞的人,她凝目望向空中一点。
“恩、恩人?”
知珞没听见,她依旧看着那处。
清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一个人居高临下地立在众人之上,剑凝聚着磅礴灵力,魔修妖魔无不胆寒。
清音喜出望外:“是剑尊!”
“剑尊终于到了!”
“魔修!你们出不了醉人湾的!”
剑尊如同定海神针,轻而易举的振奋人心。
他的确够强,一剑破万山,众人皆痴痴凝望他,那是开辟天地般的一剑,威压压得人无法动弹,这是剑尊的一剑。
恢宏、浩大、让人无法生出对抗之情,只能仰慕崇拜。
“太好了恩人,这次魔修应当不会……”清音从浩荡剑气中回过神,扭头笑着说,却逐渐失去了声音。
知珞久久凝望,忽然出声:“比师父的强。”
周石瑾抱臂立在不远处,笑盈盈看着这一剑。
清音正要疑惑地开口,看见她的神情又闭上嘴。
在一众崇拜激动的人中,少女的神色如此格格不入。
她像是终于看见对手的实力,定定注视,燃起要上前对抗斩杀的气势。
这就是原著中最为强大的剑修。
少女褐色的眼眸映出剑光,眉眼熠熠生辉。
那一剑,是逼迫着她前进的一剑。
在这一刻她从没有想起她一直以来要杀魔界的魔修的目标。
如果结局反派比他还要强。
那么,她就必须接的下这一剑。
如果没有任务——
知珞想了想。
她也愿意去接下这一剑。
就像在角斗场,她学到的最深的规则就是一直往上。
往上,不断向上,才能甩开死亡,奔向生存。
清音看着少女的眼睛,分明没什么过于浓烈的情绪,却让她怔愣住。
离她们几步远的燕风遥看了眼知珞,再抬头望着剑光,没有丝毫尊敬胆寒的意思。
不知他何时能够战胜这出剑的人。
他漫不经心地想。
众人心思各异,清音忽而听见恩人的话。
“——要开了。”
……什么?什么要开了?
明镜海荡开涟漪,众人认为必死的秘境开启,却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妄想,仿佛被彻底遗忘。
所以当知珞毫不犹豫进入秘境时,就连燕风遥都没来得及反应。
“等等——!”
他闪身过去,却被挡在重新关闭的秘境结界外,秘境只有一瞬间的开启,过时不候。
结界笼罩秘境,而秘境入口与结界之间有一段距离,是相对安全的领悟。
燕风遥隔着透明的结界,看着秘境门外的累累尸骨,满地的白骨,甚至没有下脚的地方,少女踩在一具尸体上,好奇地左顾右盼,仿若不知前路艰险。
“燕风遥!快回来!”金初漾看见了徒弟,在远处喊到。
周围明镜海的海水归拢,从结界下方侵入,一点一点灌入海水,很快,少年的小腿已经浸泡进水中,而众人的视线被包裹住结界的海水遮挡,只剩下两人。
他浑然不觉,双手触碰着结界,死死盯住了她,咬住了牙关。
她又一次抛弃了他。
别去,不要去。
很危险,不要去。
——不要一个人去。
却像是喉咙被堵住,说不出话。
知珞才发现结界外还有人,她回过头,没有第一时间进秘境的门。
“回去。”
燕风遥:“为什么……”
他急切道:“按照你的修为天赋,就算遇见瓶颈,过些时日也定能突破!此秘境过于艰险,几乎无人生还,这是秘境的安全区域,不要进去……不要进去。可以等下一次开启,我会陪你——”
知珞打断他的话:“你在说什么。”
她平静道:“这就是修炼。你在害怕什么。”
“我……”他几乎六神无主,嗫嚅着开口,“我怕你死。”
知珞原本没怎么在意,却忽的一顿,走近结界,细细端详着他。
她感到惊奇:“你哭了。”
少年不知自己的模样,眼尾微红,眼泪顺势滑落,那么锋利,那么有侵略性的面容,现在却如同可怜兮兮的犬类,分明个头比她高很多,却呈现出卑微的哀求之感。
他的指节泛白,用力地扣在结界表面。
知珞看着他哭得沉默可怜又极其好看的脸。
他为她流血,在她看来只是有主仆誓约的原因。
但是眼泪不是,眼泪是感情真正的流露。
知珞一直这么天真地认为。
血在她看来没什么价值,眼泪才有。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为她流下的眼泪,也许眼泪很烫,她看着总觉得眼睛被灼烧了一般,那滴泪格外吸引她,又移不开目光。
燕风遥怔怔地触碰自己的脸。
知珞凝视着他。
“原来别人为我哭是这种感觉。”
“……什么?”
他恍恍不知处境,海水已然漫过他的腰。
“很喜欢。”
知珞摸了摸心口,不知道是因为他哭,还是只因为眼泪。
他这副不顾生死的哭泣姿态,像是戳了下知珞柔软的心脏。
仿佛是终于破开她与世界、与他顶着的“原著人物”名称的隔膜,真正融为一体。
主仆誓约让他成为知珞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所以他的眼泪,也能轻易地进入她的视线。
他好像是真正地为她伤心。
如果翊灵柯当时为她哭了……好像感觉也不一样,大概就是系统说的那样,有所区别。
知珞心想。
也许这是可以除去主仆誓约缘由的眼泪,但他又不像是知珞印象中的仆人,这副姿态虽然卑微,可是不像普通仆人那样充满衷心。
他似乎还夹杂着些别的东西,那些东西知珞不知道那是什么,从前有层隔膜,让她从不在意他的一切,现在被眼泪骤然撕开,她的目光终于毫无阻碍地真正投向了他,然后为之触动。
在燕风遥悲痛欲绝,恨不得跟着她一起去送死的时候,少女好奇地再次摸了摸心口。
心脏跳得好快。
如此想着,她却一直盯视着他的脸。
燕风遥似乎思考停滞,只喃喃:“不要去……”
知珞充耳不闻,在稍微急促了一点的心跳声中,直勾勾盯着他看。
在他为她负伤流血时,她毫不在意。
在他独自脸红,着魔一样思念她的时候,她毫无所觉。
在他主动说出更怕她死去,不讨厌主仆誓约时,她产生了疑惑。
在少年全心全意为她做事、变得异常好用时,她注意到他,于是稍微看过去,又在他极其好看的皮囊中短暂地被吸引,忍不住观赏着。
而在他付出最重要的眼泪的时候。
她终于懵懂的动心了。
第86章 第 86 章 美味的桂花糕
她不是热爱眼泪。
作为有主仆誓约的主人一方, 他们之间天生有信任与不信任的矛盾隔阂。
因为誓约最为信任——即便知悉是誓约的缘由,也不由得会在平日里放下一些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