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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国公府表姐(十五)“表姐快喝点润润……

崔府为文臣世家,历来崇尚节俭,府内奴仆稀少。

但自她住进来后,外祖在她院里安排了六个聪明伶利的丫鬟,还陆续派人送来好些价值不菲的物件,将小院的空余厢房堆满才暂且罢休。

休养的半月里她足不出户,却几乎将崔家的人都见了个遍,连那甚少露面的傅老夫人都来看望过几次,送了她一对玉如意让她安心在崔家住下,好好将养身体。

加上有宫里来的太医为她把脉调养,她很快就恢复了精气神,可以下地自由走动,只是呛水伤了肺,不时还有些咳嗽。

她心系谢琅,却没有主动登门看望,只是托莲月向念柏打听他的状况,每日报给她。

得知他转醒的这夜,她浑身筋骨一松,将窗户开了个缝,静静地看了半宿的新雪,直至银白铺满台阶,才吹灭了蜡烛上榻休息。

她并非因为那日裴老夫人的话置气,也不是因匆忙离府感到难为情,她在犹豫是否要继续淌这滩浑水,还害怕谢琅再因她出什么意外。

她明白裴老夫人话里的意思。

昌愿寺住持一番别有用心的谶言,背后无论人神,其目的都是要她离开英国公府入宫去。

结合宫宴的闹剧和赵寅对她的挽留之态,裴老夫人应是起了疑,怕宫中那位再次发难祸及家人,这才顺应‘天意’匆匆遣她离府。

可她除了击鞠赛那日,跟赵寅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交集,哪里值得他如此费心谋划?

逐个梳理偶然得来的种种线索,她越发觉得赵寅真正的目的不是她,而是一路扶持他登基的英国公府。

满天神佛斗来斗去,牺牲些小鱼小虾再寻常不过,虞美人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她当众行刺,对用毒之事隐瞒不报,害得谢琅昏迷不醒,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据说因伤口在咽喉又耽误了祛毒,嗓音枯朽不说,半边脸都被暗红色的树状毒斑覆盖,无论近看远看都形似鬼魅罗刹。

而为了给英国公府一个交代,赵寅将她打入冷宫,虞氏男丁皆遭贬官流放,往常被踏破了门槛的虞府如今人去楼空,门可罗雀,连牌匾都摘了。

也不知她当时是哪来的胆量,明明无论成功与否,她和她的家人都讨不着任何好处,甚至有可能为此失去性命,怎么会如此冲动呢?

难道是被赵寅宠得失去了理智,觉得赵寅能如往常一样护她无虞?

阿怜翻身叹了口气,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离漩涡中心的英国公府远些,只要安稳度过这个冬日,明年开春她就能回到江南与家人团聚。

可她似乎放不下谢琅。

听他醒来,高兴欣喜占了大头,却也无法忽略因不能陪在他身边产生的遗憾和失落。

分别的这一月,他昏着,她醒着,尝尽了担忧相思之苦后才意识到,他在她心中的份量早已在未曾察觉时增大到了难以轻易割舍的程度,只要一想到可能会失去,就锥心刺骨,痛到难以入眠。

情绪上头呼吸不畅,喉头忽瘙痒难止,引发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蜷缩起身子,只觉得床幔连同天地都在震,震得她骨头散了,血也摇匀了。

紧闭的眼睫被抑制不住的泪水打湿,她不得不将呼吸埋进松香的被褥里缓解,等咳嗽止住时,她已因缺氧陷入了短暂的空白,眼前是密密麻麻的黑点,耳畔也是无意义的嗡鸣,与世隔绝的眩晕中,她忍不住轻轻念了声“谢琅”,接着便是两行泪从眼角流入耳廓,满腹的委屈和思念不知该向何处诉说。

“表姐,我在”

熟悉的呼唤带着外头的寒气铺洒在脸侧,她呼吸一颤,直到睁眼前都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新雪透过窗户将清浅的月光送了来,谢琅穿着厚实的大氅趴在床边,帽檐上的绒边沾着一层浅浅的白,卧床一月,他瘦了好些,脸颊两侧的骨线向下收窄,越发锋利英气。

他递来冒着热气的陶瓷杯,灼热的依恋中夹杂着小心翼翼的担忧,“刚刚进来时听表姐咳嗽得厉害,我便返回去倒了些温水”

“表姐快喝点润润喉罢……”

她揽住了他的脖颈纠缠上去,动作急切地仿佛在寻他的口涎解渴。

柔软的墨发撒在他肩颈,搔着他的脸颊如同缠绕的情丝,谢琅仰起脖子,随着黏腻的翻搅,喉结上下滚动,不多时,手里杯子被他扔在地上,他握住她的双膝逐渐起身,单手卸下外氅,拥着她滚入了温暖的被褥。

停下时两人的呼吸已变得滚烫,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他们鼻尖相抵,气息交缠。

“怎么这么晚过来?”

“醒来时没见到表姐,我心慌极了,自然要问个清楚。听念柏说你搬来了崔府,我原本立刻就想来找,可祖母带着母亲拦我,硬要我休养几日再来。我哪里忍得了?便叫念柏提前知会崔府门房,趁着祖母和母亲熟睡找了过来。”

这番举动倒是符合他的性子,阿怜稍稍勾唇,又静下心来说起正事,“那日的宫宴……”

他似乎会错了意,手臂猛将她揽紧,声线颤抖带着浓浓的后怕和忏悔,“是我的错,表姐要打要骂我都受着,只求表姐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轻易弃我不顾”

阿怜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没这个意思”

她确实不怪谢琅,那日他本一直跟她待在一处,事发前刚好被皇后的贴身宫女叫走,虞美人拔刀时他候在近前,焉能不救亲姐?她也正当此时被撞入水中,谢琅分身乏术。

等她交代完他陷入昏迷后宫内发生的事和心中推测,谢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缓缓讲述起赵寅与英国公府的渊源。

赵寅的生母是一名身份低微的乐府歌姬,被先帝临幸后获封才人,养他到三岁时因犯了大不敬之罪被打入冷宫,此后赵寅由乳母和殿内宦臣照料,直到两年后,久未有孕的谢太妃向先帝请旨,将他抱到自己膝下抚养。

经由谢太妃的悉心教导和英国公府的助力,他逐渐在一众皇子中崭露头角,及冠后便娶了从小相识的长姐为妻,最终捧着先帝的诏书名正言顺地登高御极,封长姐为后。

虽然近几年两人摩擦不断,但英国公府于姐夫有恩,他未曾想过赵寅会生出暗害之心。

“明日回去我便与母亲商量,再修书一封送与父亲”,谢琅思忖道。

“我能想到的姨母未必不能想到,或许是顾及你的身体还未与你细说,”阿怜眼皮越来越困,仍是撑着把话说完,“我只想你心里有个警醒,若今后遇上相关的事千万小心,这赵寅确实古怪极了……”

第二日晴光大好,莲月找来时谢琅还在睡,他大病初愈身体弱些,莲月刻意收敛了脚步,他睡得沉没被吵醒。

听完莲月耳语,阿怜差点没抓稳手里的梳子,“你说谁来了?”

“官

家!”莲月在她耳侧重复道,“官家来了!”

莲月清楚她跟谢琅的事暂时不能暴露人前,刻意留赵寅于院中等候,前来知会她。

推开门看到院中人时,阿怜心里生起一股无名火。

见她关上房门走出来,赵寅笑容收敛了一些,“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阿怜抬头往碧蓝的天上望了一圈,“我正要去拜会外祖呢,若官家有什么想说的,不如与我在路上说。”

似开了闸门,自这天始,赵寅往后隔几日就要来崔府坐上一会,专找她闲聊。

他是官家,崔府不敢拦,也不能拦,外祖只能私下跟她保证,“你放心,若非你自愿,他再怎么也不敢无视崔家,强行掳你进宫。”

外祖说得不错,若赵寅不想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他确实不敢在崔府内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只不过,光每日应付他就够她烦的了。

赵寅聊的大多是日常的事,但有时会顺着这些说起从前往事。

日常倒还好,无非是批了哪里来的折子,觉得大臣敷衍了事,或是后宫内哪几个妃嫔之间因某事有了矛盾,闹到皇后那,又闹到他这,他懒得管,但因为某个妃嫔身份特殊,又不得不去管,烦心透了。

但若是从前往事,几乎等同于宫内秘辛,譬如因生母地位低微曾遭其他皇子欺凌,又如视若亲母的谢太妃为了巩固谢家权势逼他娶不爱的人为妻,次次听得她心惊肉跳,生怕他什么时候反悔说了出来,要杀她灭她的口。

这样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虽然只与他有短暂的接触,但与人打交道几乎成了她的本能,她清晰嗅见了他温润皮下藏着的冷血和算计。

谈起往事时,他总以受害者的口吻叙述,在她面前献祭脆弱,流露哀伤,似乎试图以这种剖开内心创伤的方式拉近她,吸引她,惹她怜惜同情,进一步诱她深陷。

这种手段她早就见识过,悲惨的过去辅以出众的相貌或权势地位,很容易就能攻破女子的心防。

至于那些悲惨的过去?大多是假的。

她揣着清醒装糊涂,总在恰当时候假装配合追问,再配合他唏嘘感叹一番。

或许是她配合得有些过头了,赵寅居然直接问她愿不愿意入宫。

“入宫之后,我就不用等到空闲时才能出宫来找你。你若不愿为妃,也可做我殿内女官,不需做旁的什么,只需如今这样,日日与我畅谈。”

她巴不得赵寅不来找她,自是拒绝得欢快,用他从前的话堵回去,“官家说欣赏我乐观豁达才愿与我畅谈,若进了宫,我这份乐观豁达怕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哪有那么可怕?”赵寅垂眸转动手上的扳指,“好好的皇宫被你说的像吃人的地方。”

阿怜笑笑不说话。

往常见她这个反应,赵寅便会识趣地另找话题,可这次他却追问,“若我说,我能护着你呢?”

赵寅微微倾身,盯着她难掩震惊的面庞,心跳久违地失了分寸。

演着演着,似乎把他自己都骗进去几分,无论是说出的话还是此刻的身体反应,都带上了点不为人知的期待,仿佛她真的答应,他便能从头到脚地欢快起来。

然而她再次平静地拒绝了,“我不愿”

“为什么?你不信我?”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他就问出了口,快到他自己都愣了一秒。

她嘴角下压,迟疑片刻后问道,“官家这话是否也对虞美人说过?”

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他先是莫名怒极,陡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院外走,听身后‘噗通’跪地请罪声,他脚步一顿,心中怒气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酸甜夹杂的情绪。

送走赵寅后,阿怜擦擦汗站了起来,回到房内取下两片厚厚的膝垫。

跟赵寅相处时不时就要下跪,跪了几次过后,她便让院内心灵手巧的丫鬟为她缝制了这东西。

她算是抓住规律了,若是想他提前离开,便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说话激他,若想他收敛怒气,便诚惶诚恐跪下请罪,两厢配合屡试不爽,让她少受许多憋屈。

第142章 国公府表姐(十六)“三年。你即刻离……

连日的瑞雪将上京染成了雪白一片,不过不比城外的沆砀萧条,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迎接春岁,其中最热闹的当属英国公府。

谢世子生在岁末,每岁生辰宴都办得无比隆重,加之今岁其二姐谢窈随夫回京,其父英国公谢猷亦从北疆拔营回朝,自十二月始,整个英国公府都沉浸在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中。

因积雪拦路,谢窈一行到达京城的日子推迟了些,几乎是踩在谢琅生辰前赶到的,英国公夫人便做主,将谢窈的接风宴同谢琅的生辰宴一起办。

崔府自然也收到了英国公府递来的帖子,外祖拿着请帖来问她要不要同去,阿怜接过看了看,犹豫半晌,摇头拒绝道,“多谢外祖,我还是不去了”

或许是亲姐归家加上庆贺生辰,谢琅不好偷溜出府,已经几天没来找她,到了他生辰这日,外祖、老夫人及舅父一家带着贴身侍奉的奴仆出门后,本就不热闹的崔府变得更加冷清。

阿怜抱着暖炉闭目躺在屋内摇椅上,炭火烧得很足,她便穿得单薄,也没束发,安静得像一幅画。

“小姐,”莲月从外头挂完彩灯回来,关上门后走至她身旁搬了椅子坐下,托腮皱眉道,“既然那么用心地给世子准备了生辰礼,怎么不亲自去送呢?”

阿怜睫毛微颤,避重就轻道,“又不是送不出去。”

“小姐,你知道我问的

不是这个!”

莲月上手推搡她,阿怜便把暖炉塞她怀里,“好了好了”

她缓缓睁眼,视野随摇椅晃动,语气平淡无波,“姨母请的是上京崔氏,应是不想我去,但若外祖带我去,她也不会说什么。”

“可世子肯定想小姐去的”,莲月失落垂眸,她知道小姐这是伤心了。

“很多事不是他想就可以的,”似乎也是在说与自己听,阿怜冷静道,“他站得高,又被保护得那么好,什么都不用操心。可我无权无势,不得不多做考虑。”

屋内外一时只余落雪声,莲月忽哭道,“小姐,我想回江南了”

阿怜摸摸她的头,“……快了,只要过了这个冬天,等明年开春,你就能回江南去了”

“那小姐呢?小姐不和我一起回去吗?”莲月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

阿怜收回手叹了口气,闭目道,“我还不能确定,不过应该也快了。”

适逢敲门声响起,惊走她脑中冗杂的思绪。

她与莲月对视一眼,倏地站了起来,随着距离缩短,心跳和脚步越来越急促,拉开门的一瞬,脸上柔和的笑意却猛地僵住了。

居然是赵寅。

阿怜猛将门关上,回去穿上了外裳,后知后觉地怕方才的态度露出马脚。

赵寅来找她闲聊的这一月,谢琅常在深夜前来与她私会,第二日一早赶在辰时前回英国公府去。

现在时辰算不得早了,她便先入为主地以为来的是谢琅。

整理好仪容的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开门,“不知官家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赵寅目光往下打量,阿怜神经紧绷,解释道,“这个时辰了,我还以为是崔家妹妹来访,所以未曾注意衣着,还望官家恕罪。”

也不知赵寅是信了还是没信,负手越过她往屋内走去,“去里面说”

阿怜心里骂了几声,眼神示意莲月来把门开着,却听赵寅吩咐道,“苏思福,外头冷,把门关上”

她的心一下便悬了起来,看着赵寅的目光发着颤。

赵寅在摇椅旁停下,掀开缀着流苏的红布巾,回首看她,“这是你给谢琅备的生辰礼?”

“是”,她小心回着,咬着牙伫在门边没动,胸膛震得隆隆作响。

她与谢琅的事从未在赵寅面前泄露过半分,怕的就是他突然发难,毕竟赵寅一直有让她进宫的打算。

赵寅眸光微闪,手指拂过冰冷的弓身和盔甲,沉吟道,“犀角弓,护心甲”

扫视完其他物件,赵寅忽抬头盯着她问,“这么齐全,难道你知道他想去北疆?”

“他想去北疆?”阿怜面露疑惑,实则背后已紧张到出汗,“可真是巧了,我也是才知晓。送这些不过是因为击鞠时见他喜欢骑射,便投其所好,准备了这些。”

“这犀牛角和护心镜十分难寻,工艺也出自名家之手,需花一番狠功夫。”赵寅意味不明的笑着,“看不出来啊,区区一个生辰礼,你竟这么上心。”

“表弟金尊玉贵,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阿怜僵着脸解释,“我自是要送一些能入他眼的东西。更何况,从前在英国公府时他对我多有照顾……”

“哦?怎么个照顾法?”赵寅打断她的长篇大论,逐步逼近,眼神阴暗,“我倒是不知,你也会有这么多话的时候”

他将她困在了门板上,阿怜抵住身后的门,脸已苍白得不成样子,慌乱之下忘了尊称,呼道,“你要做什么!?这是在崔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捉住她手臂,凑近她耳侧低语,“如果我真要对你做什么,你以为你有拒绝的份?”

“如实告诉我,你心悦他?”

“我只把他当表弟!”阿怜仍旧在嘴硬。

“呵”,赵寅勾起嘴角,阴测测道,“今晚在英国公府,裴老夫人、英国公夫人,连同皇后,都向我求赐良缘”

“右丞家的嫡女爱慕谢琅已久,我自是美满成全”

“你猜猜,对这桩婚事,谢琅怎么说?”赵寅微微拉开距离等她反应。

阿怜抖着唇,如同被卡住脖颈的鸟雀,僵硬摇头,“我……我不知道”

“他抗旨不尊,说他已有心悦之人,与她情意相通,只待明年回京便能与之成婚”

“待问及是谁,他却又闭口不谈了”

“众人皆知,他对他的表姐痴心不改,而他的表姐只顾着做生意,心如磐石,难以动摇……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他手上的力道渐大,掷地有声地诘问,“你不愿意入宫,就是因为谢琅?”

见阿怜死命摇着头不认,赵寅松了手后退两步,勾起一个莫测的笑,“现在不承认也没关系”

总会有认的时候。

赵寅磨着牙,堪堪维持昂首挺胸的得意之态,忽略心中弥漫的刺痛,推开僵立门前的她,带着苏思福匆匆踏雪离去。

“小姐,小姐,没事吧小姐”,莲月进门来抱住她,方才门内激烈的吵嚷将她吓得半死,比阿怜哭得还凶,“要不我们跟老爷说一声,早点动身回去吧,这里实在是太过凶险了,我们再也不要来上京了”

阿怜亦劫后余生地抱住莲月汲取安慰,刚刚赵寅的逼近和威胁之语在耳畔萦绕,她眉心紧锁,声音颤得不成样子,“现在积雪未化,不便赶路。等外祖回来,我们就去把这事告诉他,等路况好些,我们就启程回江南去”

眼下自身都难保,她已经无法承诺谢琅与他同去北疆了。

晚上谢琅翻窗进来时,虽然知道他在生辰宴上受了委屈,却也无力安慰,心中愧疚复杂,只任他抱着疏解。

“表姐为什么不来看我?”他咬着她的耳朵埋怨,身躯结实可靠,动作却急切不安,“向来只有我找表姐,没有表姐找我的份,表姐对我的情意到底有几分呢?”

“我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赵寅的车驾离去,”谢琅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表姐是因为他才不来的吗?”

阿怜闭目解释,“我不去,是因为姨母不想我去,没有旁的原因。”

英国公府要给谢琅和右丞嫡女拉红线,自然不想她去搅和。

“可我想你来,表姐难道就不能为了我冲动一回?”谢琅扣住她的肩膀,眼眶红润显然有几分失去理智,“你有了新欢,我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这一个月,他明里暗里来了崔府那么多次,你们……”

“谢琅!”阿怜高声打断,“你在怀疑我?”

她早已为了他冲动不知多少次,赵寅这个天大麻烦也是因他而起,唯有他是她来京后节外生枝的部分。

“你为了他吼我?”谢琅不可置信地摸了一把眼泪,“要是你们之间真的没什么,有什么不能问的?”

他控诉完不等她反应就来亲她,剥去阻碍,压住她乱挣的腿和手,与她亲密无间地磨合。

“停下,谢琅你停下!”她的力气在他面前如同螳臂当车,只能任他摆弄。

微微的痛意传来时,她哭着喊,“你要是进来,我恨你一辈子”

谢琅似被她这句尖锐的话唤回了理智,浑身僵硬,像是一块重石压下来将她抱紧,半晌才颤抖道,“对不起,我……我是个畜生”,而后飞快地起身收拾衣服,翻窗逃走了。

窗柩吱呀作响,蜡烛芯燃尽熄灭,阿怜怔怔地睁眼落泪,缓了许久才将被子抓来,盖住了冰冷的肌肤。

……

“什么事?”现在对着赵寅,她只留毫不掩饰的排斥和冰冷。

自那夜后,谢琅再没来找过她,许是羞于见她。

而因为将受赵寅胁迫之事告诉了外祖,赵寅也许久未见了。

可耐不住赵寅脸皮厚,不被允许进入崔家后院,就坐在会客大堂等着,派人知会她前去一叙。

“现在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赵寅没直白回答,绕着弯消磨她的耐心,“不过这一面是一定要见的”

她抬脚欲走,忽听赵寅高声道,“你知道谢琅现在在哪吗?”

周遭侍奉的少许家仆均将头低了下去。

见阿怜驻足回头,赵寅忽摇头一笑,“看我从前说过什么”

“在哪?”阿怜攥紧了手指。

“他在百花坊,最上等的包厢”

百花坊,上京最大的秦楼楚馆。

“可要随我一同去看看?”赵寅优哉游哉朝她走来。

谢琅虽嚣张惯了,却不是风流随意之人,追在他身后的人多如过江之鲤,他若真想那事,不用去那等地方,这其中定有什么隐情。

赵寅见她表情凝重,却未痛心伤神,料想她已察觉到异常,便不再隐瞒,以只有两人可闻的声音交代道,“他想借此摆脱跟右丞家的婚事,恰好给人可乘之机,真是天真。”

“你对他做了什么?”阿怜目露震惊,她没想到赵寅会直接对谢琅下手。

“我可没说是我做的,”赵寅啧了一声,“他中了烈性的药,你要是再在此磨蹭,保不齐他会遭遇什么。”

马车上,阿怜不时撩开帘子看走到了哪里。

看她这副担忧模样,赵寅又酸又气,冷笑道,“我们才是一类人,他有什么好的?”

阿怜回首瞪他,“谁跟你一类人!?”,又对着马夫吼,“再快点!”

到了百花坊,掌柜接待他们从隐秘的后门直达上房。

刚到门口,忽听门内一阵尖叫喧哗,门被大力破开,谢琅两颊通红,看动作本想将她扫到一边,却在看清她的脸后及时止住,而后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眉头紧皱,迷蒙的眼紧盯着她不放,似乎被内火烧得十分不清醒,确认之后喊了一声‘表姐’就脱力晕在了她怀中。

他太重,阿怜被扑了一个踉跄,听见赵寅让人来扶谢琅走,她带着恨和怕怒瞪过去,双手紧抓着怀中滚烫的人不放。

赵寅被她这一眼看得愣住了,心情持续下沉,缓缓补全了之前简短的吩咐,“把世子带去隔壁空房,喂他解药,守住房门,派人去通知英国公府,让他们来领人”

“至于你,”赵寅脸上露出畅快的笑,“我们好好谈谈”

室内甜腻的香气还未散去,阿怜站在窗边,抱着手臂听赵寅将从前说过的话来回贯通了一次。

“他不争不抢,却什么都有,我又挣又抢,一无所有,凭什么?”

阿怜没回,心里却不屑极了。

无论赵寅如何在她面前诋毁抱怨,她却只从中听出了嫉妒。

他嫉妒谢琅无忧无虑,潇洒恣肆,嫉妒他身为英国公府的独子,却不被周围人赋予必须完成的使命和期待。

而他一生下来就背负着亡母的出人头地的祈愿,被谢家选中后又背负着谢家的期待,片刻不得松懈,直至登基前一直与其余兄弟明里暗里地较劲。

在他登基后,英国公府的地位更加稳固,谢琅坐享其成,享受着比他更加纯粹的关心和爱意。

谢太妃养他在膝下那么多年,却也为了英国公府来干涉他的婚事,而对于谢琅却说,“我英国公府哪有联姻一说,自是看他自己的心意”

身为官家,他手握皇权,一边忌惮着谢家的势力,但又被谢太妃的养育之情和谢家的从龙之功压着,不敢大刀阔斧地削弱,又不甘于现状,才次次借他人之手给英国公府添乱,陷谢琅于险境。

他不敢真的害谢琅出事,可谢琅越狼狈、越痛苦,他就越开心、越畅意。

得知谢琅心悦她,他原本想引诱她爱上他,心甘情愿地入宫,可不仅发现她不为所动,还诧异得知她可能早就心仪谢琅,与他两情相悦。

他不甘心又输一局,于是借着‘摆脱赐婚’的由头将谢琅引来百花坊,再去崔府逼她亲口承认对谢琅的情意。

现在她承认了,赵寅却还是不罢休,“你随我入宫,我就答应你,不再为难他”

阿怜摇头,“不可能,我早就说过我不愿意,就算没有谢琅,我也不会跟你入宫”

赵寅忍着暴怒冷嘲,“你以为谢琅是真的爱你?”

“无论什么,他都能轻易得到,而你迟迟没应他,这才勾他起了兴趣,等过个三年五载,便会对你弃如敝履!”

阿怜心里也生了火气,“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比起三五年后的事,我倒是更想知道,明明你嫉妒的是谢琅,为什么非要抓着我不放?”

赵寅空白了一瞬,盯着她半晌没说话,肩膀都沉了下去。

阿怜以为是‘嫉妒’这词戳了他痛脚,见他表情越来越可怖,心中一急便脱口摊牌道,“反正我是不可能跟你进宫去的!”

“你居于万人之上,拥有的那么多,却从来不看,只觉得你拥有的还不够,从前跟你兄弟比,登基后要与我表弟比,这本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你不珍惜已有的幸福,却要来祸害我表弟,只因表弟心仪我,便不顾我的意愿,跟狗皮膏药似的黏过来,你阴暗扭曲,滥用私权,德不配位,我就是死,我也不进宫!”

这一段话说得她直喘气,赵寅忽仰头笑了一声,眼里有泪光闪烁,“阴暗扭曲,滥用私权,德不配位?”

他一边重复她的话,一边上前,双手伸过来时她下意识去躲,以为他要掐她的脖子泄愤,可他却固定住她的肩,隔着衣物在她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疯子!”她叫了一声猛地推开他,眼里带着吃痛的泪水往窗户上躲。

赵寅却拉住她,“别跳”

“我没说要你死,你急什么?”

“我们来打个赌吧”他忽道。

“三年。你即刻离开上京,不要跟谢琅有任何的解释。”

“要是三年后,他还是对你一往情深,既不娶妻,也不纳妾,我便不再为难你们。”

第143章 国公府表姐(十七)“能不能不要走,……

浓郁的血水顺着手掌纹路,漫过指尖往下滴。

他紧攥着匕首柄撤至身后,眼见着方才狰狞疯魔的女子在眼前倒了下去。

喉咙里的粗嘎喘息和周遭惊慌尖叫声混在一起,吵得他有些头晕,不由手扶着额头后退了几步。

“琅弟!”

他回头,是大秭。

她扶住了他,焦急忙慌地问,“你的手怎么样?快!回我殿里去,我叫太医来”

“我没事,只是皮外伤,阿秭不用担心。”

脑中瞬间的麻痹似乎只是他的错觉,随着五感回归,他忙眺向亭桥,却见莲月在岸边急得来回踱步,还大声吆喝着什么。

他直觉般汗毛倒竖,仿佛一脚踏空,失去了对方向的掌控,等再有意识时,他已站在岸边,只一眼惊恐的泪水便奔涌而下。

她半个身子没在水里,被人横腰抱着往岸边走,苍白透明,了无生气。

他仓皇喊着她的名字往离她最近的地方狂奔,却眼见着她离他越来越远。

他跑得体力不支,跪地嘶吼道,“不!表姐!不要丢下我!”

抱着她的那人闻言停住脚步回头看他,面露恶鬼般阴沉的讥笑。

他这才发现,抱着她的人是向来亲厚仁善的姐夫。

周遭布景陡然转换,曲水湖亭变成了花园假山。

熟悉的一草一木让他意识到他正在英国公府。

假山上落了雪,装点着红色的绸条和布花,这是他的庆生宴,亦是二姐离京两年后首次归家的接风宴。

“表姐呢?”他正远离光鲜亮丽的宾客,匆匆往门口走,一路抓着下人问,“看见表小姐没?”

得到的回答始终只有一个,“没有”。

远远望见外祖,他心中一喜,瞬间加快了脚步。

母亲正与外祖谈话,他往他们旁边看,又往他们身后望,只找到舅父一家。

“外祖!”他喘着气停在外祖跟前,急问,“表姐呢?表姐在哪里?”

外祖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又转头去看他母亲,摇摇头没说话,越过他往门内走。

还是舅父掠过他时低声说了句,“怜姐儿没来,还在崔府呢”

他捏紧了拳头,刚想质问母亲,就见母亲也隔着中间穿行的芸芸宾客望向他,眼里是尽力掩藏的疲惫。

他到底没能当着众人的面问出口,只想着快点结束宴席去崔府找她。

可宴席行至一半,祖母竟说右丞家的嫡女温良娴静,样貌才艺绝佳,两家祖辈素有往来,求官家为他俩赐婚。

他对此人根本毫无印象,何来世交一说?

可出乎意料的,母亲,大秭,全都附和说这是一段良缘。

余下二秭满脸好奇,三秭则低眸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紧接着未及他反应,赵寅便应允赐婚。

周遭响起稀稀拉拉的贺喜声,他却没半点喜意,只觉得被所有亲近之人出卖了。

而赐婚于他的赵寅,几次三番明目张胆地去崔府找她,明明就对她怀有别的心思。

他站起来直视他,“我已有心悦之人,求官家收回成命。”

赵寅挑眉不语。

在他挑衅的目光中,他忍不住咬牙道,“我与她两情相悦,只待明年回京

便可完婚。”

赵寅果然变了脸色。

可直到他从宴席脱身,旁人都还在拿他与右丞嫡女的婚事打趣他。

临出府时,还有个纨绔喝醉了酒,对着周围人口出狂言,“右丞家的嫡女身份尊贵,又懂礼数,迎进门来做正妻再合适不过了,谢琅口里的那个,要是真喜欢,不如养在外头,要是正妻宽宏大量,今后迎进来做妾也不是不可能啊。他怎么就拗不过弯呢?居然敢当着众人的面抗旨不尊,要不是有英国公府在他背后撑腰,官家怎么着也要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他额角青筋跳动,顿住脚步折返回来,一拳打在他肚腹上,将那纨绔打得捧腹呕吐。

他再提起他的颈子威胁道,“要是再敢背着我说这种话,今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听见了没!?”

往崔府去的路上他焦躁无比。

没来庆贺他生辰的表姐,态度反常的祖母和母亲,突如其来的赐婚。

这几乎是有史以来最差劲的生辰。

马车忽停住了。

他掀开帘子,见还没到崔府,问念柏发生了什么。

“世子,前面有御驾护卫,我们的马车只能在这停”

他下了马车步行往前,及至转角,正巧见赵寅从崔府大门跨出来,他先是黑着脸,呆站一会,而后将手心放至鼻下,闭着眼睛嗅闻,似在回味着什么,上御驾时,嘴角已然带笑。

他做了什么?为何这般行径?

他如偷窥的老鼠一般躲在转角的阴影里,如坠冰窖。

只要她心里还有他,他就不会被轻易击垮,哪怕所有人都反对,他也要与她恩爱厮守。

可若是她喜欢上了别人——

反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开她。

他带着满心不安去了她所在的小院,在她的顺从中寻求安慰,可她的心不在焉和不时流露的愁色如针尖般刺伤了他脆弱的内里。

理智逐渐消退,他问起赵寅,这个由她提出,如荆棘一般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名字。

她突然的怒喝让他既悔又怕,怕她下一句就是与他分开。

有那么一瞬,他忆起了从前偶然听来的淫艳之谈,想着要不就此占了她,让她真正属于他,再也无法逃开。

他没有经验疏于此事,不知是否弄疼了她,等他从魔怔中清醒时,她流了好多泪,还说要恨他一辈子。

心痛到连呼吸都刺痛,拢衣的手也抖如筛糠,他几乎是一路飘回去的。

他是个畜生,一个无可救药地爱慕着她的畜生。

“世子?世子!”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念柏喜极而泣,“世子你终于醒了!”

“表姑娘的马车正在离京的路上……”

只听了他的前半句,谢琅便起身下榻,胡乱套上衣服便打马往南城门走。

马蹄踏过清晨湿滑的石板街道,寒风凛冽似将他透成了碎片。

她此时离京,必是要回江南去。

为什么?

她就这么狠心,连个告别都不留给他?

是因为崔府的那晚?

还是因为昨夜?

昨夜她好像去了百花坊找他。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这才一声不吭地离京?

远远看见那顶朴素大方的马车,谢琅“喝”一声,俯身提速追去,头上急得满是汗。

“表姐留步!”

他控着马从侧边喊着,见马车不停,便横马停在中央,迫使车夫停下。

天光刚亮不久,街道清冷无人,远处有隐约铜锣更声,谢琅略带沙哑却高昂的声音透过帘子清晰地传进耳中。

“表姐,是我冲动,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罪该万死”

“可昨夜……昨夜我是遭人算计,我本意,本意只是想借此退婚,你知道我心里再装不下其他人了,我于你的真心,天地可鉴”

“表姐,求你出来看看我罢!”

“琅儿真的知错了!”

“能不能不要走,琅儿真的知道错了!”

阿怜咬着唇闭上眼,眼睑还未阖拢,盈眶的泪水便因挤压尽数涌出,颇有源源不绝之意。

赶马的车夫是赵寅的眼线,派来盯着她的。

她不能同谢琅解释,也不能在三年内跟他有任何形式的往来。

“若你输了,便从江南回上京来,入宫为妃。”

她本不想认这个赌约,这赌约的代价太大了。

如果分别的三年中谢琅当真移情别恋,她不仅失去了他,还要失去自由,被迫入宫。

可赵寅不依不饶,“要是我赌赢了却没有任何好处,我何必要认这个赌约?”

“我能用赌约放你们一马,已经是格外开恩,你若不认,我便只能继续。”

“你当然可以回你的江南,逍遥一辈子。可谢琅如何,我可不敢保证。英国公府挡了我的路,这是事实无可更改,自古卧榻之侧不容猛虎酣睡,谢琅是下一任英国公,我不能杀他,却有的是其他方法折磨他”

“亲人离心,婚姻不顺,家府不宁……”

“世上让人痛苦的法子多得数不胜数,你说呢?”

她深知赵寅的疯魔程度,他不仅干得出丧心病狂的事,还会掩盖踪迹,让人即使意识到是他所为,也拿不出确凿证据。

于是她应下了这个赌约。

离开百花坊前,她最后去看了昏睡的谢琅一眼,将随身的莲花手帕塞进了他胸前的衣襟。

她一掀开帘子,车夫就回头看她,似是怕她有什么出格的动作。

她耐着性子朝车夫点头让他放心。

而后望向骑在马背上头发凌乱的谢琅。

他还是昨晚那套艳丽的玫红色衣裳,不知中衣换了没,有没有看到她塞进去的帕子。

“表弟,我不曾怪你,从来没有。”

我亦真心爱你。

“我要回江南去了。不要来找我,也不要给我递信。”

我收不到,也没办法给你回信。

“若三年后,你仍想娶我为妻,我们就在上京以南,江南以北的橘亭见上一面,再论其他。”

我的私邸在橘亭,我会在那里等你。

“从前你欠我一诺,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再问我其他的事了。”

第144章 国公府表姐(十八)“我想娶表姐为妻……

永泰九年春,英国公世子谢琅接替其父谢猷率军前往北疆驻守,至今未归。

据说临行前他曾数次拜访右丞府,欲要退掉官家赐给两家的亲事,奈何右丞极为宠爱其嫡女,依其心愿,直至谢世子挂旗出京,这婚约都未能成功作罢。

眼见着右丞嫡女到了许配的年纪,却依旧苦守着个归期未定之人,京中风向逐渐变了味道,当初的羡慕大多已转成了意味不明的惋惜和嗟叹。

惋惜嗟叹之余,有庄家就此做下赌局,就赌那毫不留情,一走了之的谢世子何时才会归京。

此事传到江南后,不少人跟风下注,年年初秋翘首以盼,一连盼了两年都没把谢世子盼回来。

时间一晃而过,如今已是第三年的初秋。

江南淮州水网纵横,交通发达,汇聚了走南闯北的各路人马。

此时的淮州城夜幕低垂,繁星初上,主河道两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来往行人摩肩接踵,张袂成阴,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其热闹程度比之白日丝毫不减。

以酒酿闻名江南的广缘斋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不少宾客慕名而来,在此酣畅豪饮,唏嘘古今,尽兴之后往往要有人扶着才能回去。

“谢世子到底何时才会回京?”酒楼内,一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打了个酒嗝,拍着桌子摇头道,“真可惜了我的百两银子!”

坐他对面的郎君满脸诧异,“嚯!文兄行商分毫必争,居然也为此下过赌注?还是百两之多?”

那被称作文兄的郎君沮丧地摆摆手,“两年前我刚从北疆出货回来,深知北疆的荒凉贫瘠,料想那生在富贵乡的公子细皮嫩肉,怎么也待不长久,因故酒后被人拉去做赌时,便赌他一年就回。”

“第一年我只赌了四十两,”他将右手拇指撇至掌心,往前推了推,“输了之后不甘心,想着这第二年,他无论如何都该回了吧,于是又压了六十两,谁知他第二年也没回!”

“诶,这就是兄台你的疏忽了。”隔壁桌的郎君听了许久,忍不住探过头来加入讨论,“那等金贵人物哪能跟咱们四处行商的赤脚客比?就算生活在北疆,他也吃不了什么苦头的。”

“依我看,他应是怕回京后被逼着完婚,这才一直待在北疆不回来。据说他被赐婚前就已心有所属,那姑娘好像是……好像是他的表姐,出自咱们江南姜家,曾在英国公府上住过一段时间。”

文兄听此,放下酒杯一一反驳。

“北疆人烟稀少,物资匮乏,有银子都用不了,条件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再说了,”他环顾一周,“诸位可听说过那表小姐对他有意?”

“这个嘛,”周遭食客缓慢摇头,“倒真没听说过”

文兄满意笑道,“这就对了,谢世子是单相思。”

“为了一个随时可能另嫁他人的女娘坚守苦寒之地,拒不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诸位设身处地地想想,你们能坚持几年?”

一阵

沉默之后,众人陆续发表意见。

“大约只能坚持一年吧。”

“一年,最多两年。要是她一点回应都不给,又何必为其耽误终身大事?”

“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更何况以谢世子那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娘没有?”

见大家纷纷认同,一食客冷不丁问道,“那今年你们还下注吗?”

文兄的兴致被推到高处,当即应道,“下!怎么不下?我就不信了,他第三年还不回来”

二楼靠窗处,桌上的账簿已在同一页停留了许久。

阿怜心跳迟缓,手脚僵硬,眼中之景失去了色彩,变得灰白、聒噪、恼人。

谢琅也会这么想吗?

即使他们有过不为世人所知的亲密,即使她留下了贴身的帕子暗自表明心意,她还是免不了担心。

担心当初突兀的离开和模棱两可的话令他低估了她对他的情意,担心他如旁人所说的那样,在她离开后选择放下她重新开始。

按理来说,他待在北疆,移情他人的可能性便小了很多,她应该放心才是。

可三年没有任何书信往来,她对他的真实状况一无所知,不清楚他的心思是否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于是她无法自抑地感到不安、焦虑,最近总重复梦到分别时的情景。

梦中他横马拦在路中央,脸上满是痛苦乞求之色,哀哀唤着她表姐,求她不要走。

许多次她夜半惊醒,再难入眠,即使点上安神香一觉睡到天亮,醒来之后依旧怅然若失,无法提振精神。

而今三年之期将满,似有一柄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要被移开,或者直直落下了,对此她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被动等待。

他会在今年回来吗?

若是回来,他会如约来橘亭找她吗?

若他来橘亭找她,他对她的爱意也会如三年前那样纯粹炽热吗?

她尚且不知道谢琅的答案,只知道于她来说,对他的情没有被时光和距离消磨,反而愈加浓烈。

她无法接受失去他的结果,无论以哪种形式。

……

烈阳将落,远处无垠的黄沙与漫天霞光相接,稷山脚下四野无遮的军帐连绵起伏,被染成一片昏黄的橘色。

刚刚结束了今日操演的谢琅正从校场赶往主帐。

沉重的铁制护具在他身上轻若无物,护甲上的铁叶随着他大步往前的动作相击作响,发出规律的凛凛声。

历经三年北疆风霜的淬炼,他本就宽厚的肩背越发挺阔结实,五官的线条也变得更加锋利鲜明,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头下压,眼尾上扬,眸光深邃,如同藏着漩涡的漆黑静潭。

到了主帐,他熟练地卸下满身甲胄,褪去被汗水浸湿的里衫,等汗一干就踏入了提前准备好热水的木桶中,清洗满身汗液灰尘。

换了两次水后,他照例倚在木桶边缘闭目回味,忽听一道怯怯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世子,需要我帮您揉肩吗?”

谢琅幽幽睁眼,气息陡然变得森然冷沉。

未经他允许,那女子便绕过屏风,得寸进尺地向他靠近,眉眼含情,言语蛊惑,“世子,我来帮你松快松快吧”

模样有六分像,加上姿态神情与她像了七分,就连声音都有些类似。

这些人可真舍得下功夫。

然而他只会感到恶心。

“滚出去,”他淡淡道,“再靠近,我就削掉你的脑袋。”

擦干水珠和衣而出后,他不紧不慢地坐至主位,冷眼睥睨伏在地上请罪的人。

“是谁派你来的?”

“是……是刘守城。”女子已怕得两股战战,脸上泪痕斑驳。

两年前刘守城招揽了好些模样相似的女娘加以培养,她是当众最出类拔萃的那个。

被选中送至军帐时她既喜又忧,为了往后富贵出卖色相固然有些怅惘,可见到那沃于水中的将军时,她所有担忧顾虑都散去了,这副天人之姿,就算没有钱财权势也多的是人想扑上去尝尝味道。

思及刘守城的嘱咐,她不由双颊生晕,想着等她迷住了眼前人,自然会为刘守城说上几句美话,可她没想到,这神仙似的将军张口便要削她脑袋。

那股冰冷的杀意迎面而来,几乎让她魂飞魄散,一瞬间筋骨软得都找不着腿了。

见她哭得涕泗横流,满口求饶之语,谢琅心中厌恶更甚,即刻唤人来将她送走。

既然她识趣交代,他也没有胡乱取她性命的道理。

等这聒噪远离,他已回到榻前,将那绣着莲花纹的手帕抵在唇鼻处又嗅又亲,闭着眼,将这柔软的帕子想象成她温润柔软的肌肤,又是好一会的流连忘返,情难自抑。

“表姐”,他动情的呢喃穿过帕子,透着闷闷的潮热。

北疆的三年,他靠着回忆从前的厮磨聊以慰藉。

要不是她留下的这方帕子和外祖转交生辰礼时交代他的一番话,他本打算不管不顾追她到江南去的。

“你每次夜来崔府都宿在她院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

“她此次离京仓促怪异,辞行时多有委屈神色,像是不得已而为之,与你许下的三年之约或许是她能想到的最周全的办法。”

“现今官家态度微妙,你何不去北疆蛰伏三年,等掌权承爵再论其他?”

这三年,他已乖乖顺她心意,不与她书信往来,不派人去打搅她了。

如今请旨回京的奏折已在路上,不日便能回去找她。

若是回去发现他会错了意,或是她转而心系他人……

谢琅捏紧了手中帕子,目光幽深邪肆,透着隐约的疯魔之色。

他便将她抢来,囚于榻上,日夜索欢。

若是表姐因此哭泣,那他大概只会一边心疼,一边兴奋。

反正表姐于他,已是融入骨血,再也分离不得了。

……

永泰十一年冬,英国公世子谢琅自北疆还朝。

早两月消息传到京城时,最高兴的莫过于英国公府和右丞府,其次便是那些下了注的赌徒们。

“小姐!”莲月举着书信欢天喜地地跑进她的院子,“世子要回来了!”

阿怜接过书信,将‘请旨回京’四个字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红着眼眸颤颤念道,“快收拾行李,我们即刻启程去橘亭”

谢世子归京那日,几乎引得全上京人前去围观。

厚重的城门完全开启后,那三年未见的谢世子骑着高大的骏马缓缓走入众人视野。

他身披铁甲,单手控马,上身随着马匹的移动规律起伏,目视前方下巴微扬,似带着几分北疆的野性,比之从前更加丰神俊朗。

人群的欢呼静默了一瞬,而后又十分默契地变得更大更热烈。

站在二楼窗后的叶文茵呼吸急促,心跳再次失控。

她目光复杂,静静地看着谢琅越走越远。

来京数年,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只从前倾慕之意依旧不改。

两年前,她鼓起勇气脱离兄长单干,却被兄长出卖。

不可置信地痛哭一宿后,她下定决心跟他断绝关系,却被他倒打一耙,说她不顾爹娘遗嘱,置叶家酒楼于不顾,要以祖宗名义将她除名。

自那之后她改姓为姜,现在名为姜文茵。

至于这姓氏由来——

当年她被扫地出门时,再度回忆过往种种,只觉得姜怜才是那洞悉世事之人,怅惘愧疚之余,难免生出羡慕崇拜之情,想着若要另择一姓,不如择她的姓,也好借借她的财运。

姜怜只在京城待了一年,却把祖上那么多铺子都经营得风生水起,即使赢得了谢世子的倾慕,也没有因此绊住手脚,仍是雷厉风行,说走就走。

后来不管是谢世子被赐婚,还是为此大闹右丞府,或是躲去北疆三年不归,这些通通都与她无关。

她似乎总有先见之明,能够提前规避许多麻烦。

因情爱而生的嫉妒无可避免,但比起对她本人的崇拜来说,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更何况,这三年她从未听说过谢世子与她有所联系。

谢世子怕是被她伤透了心,对她的情意已经消磨殆尽了。

京中不少人抱着跟她类似的想法,却在谢世子回京后的第二日就被打了脸。

面圣述职之后,谢世子把英国公府和右丞府撂在一边单骑南下,听说是往橘亭去了。

橘亭是什么地方?

只要稍稍托人打听就能知道,橘亭以盛产甜橘得名,而那位三年前一声不吭就离开上京的表小姐,在橘亭有座占地六亩的私邸。

但凡知道这消息的人都傻了眼。

难不成一走三年,谢世子还没将人给放下?

照这架势,怕不是要强抢民女吧!

民风淳朴的橘亭今日来了个说官话的外乡人,一人一马风尘仆仆,开口便是问姜府怎么走。

被问路的橘农从前没见过他,不甚放心地问,“你是姜娘子的亲戚?来找她过春岁?”

谢琅扔过去一锭金子,“是,我是她相公。我们三年未见了,我想她得紧,你快告诉我姜府怎么走”

橘农闻言,立马将这金子扔了回去,“呸!恁的胡说八道!我们姜娘子还未嫁人呢!”

橘亭方圆百里受姜娘子恩惠,他们都把姜娘子当菩萨供着,万不能置她于险境。

谢琅低头顿了一下,眼尾有些发红,“我是她还未拜堂的相公,从上京来,已与她许过终身了”

橘农们对视一眼,还是不信,正想着将他轰走,忽听姜娘子一声喊,“谢琅!”

回头一看,披着披风的姜娘子下了马车,眼中挂着泪,神情急切地往这边飞奔。

而他们身旁的这位梦呓般地应了声“表姐”,而后极快地翻身下马朝姜娘子跑去,展开臂膀将姜娘子抱入怀中。

他身高体宽,将姜娘子挡了个严实,他们只看得到姜娘子环在他身后的手。

那双白皙的手将他的黑斗篷攥得很紧。

橘农们后知后觉地尴尬道,“……还真是姜娘子的相公啊,误会一场,哈哈,误会一场。”

感受着怀中久违的、格外真实的温暖,谢琅早在看见‘橘亭’二字就产生的泪意再也抑制不住。

他如从前那般低头贴近她的耳畔,启唇数次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表姐,我听你的,如今三年已过,我还是想娶你为妻”

来时的种种忧虑皆因这个双向奔赴的拥抱消散得彻底,他只安心又迫切地将满腔炽热的爱意吐露出来,“我想娶表姐为妻,未曾有一日变过。”

阿怜吸着气从他怀中抬头,凝噎着望进他含泪的双眸。

他的眼瞳清澈如琥珀,早已将她困在里面了。

她压抑哭腔,勾唇予他回应,“我亦想嫁与表弟,三年来,未曾有一日变过。”

是夜,姜府。

谢琅来敲门时阿怜正在沐浴,急朝门外喊道,“稍等片刻”

话虽如此,她却不忍他多等,出了浴池随意擦拭几下便囫囵套上寝衣,还未擦拭头发便急匆匆地给他开了门。

“我想……”谢琅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月白色的寝衣十分轻薄,被打湿后黏在皮肤上几近透明。

她披着湿发,毫不设防,只问他,“嗯?想干什么?”

“我想……”

他后背一颤,脸颊发烫,硬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只左腿顺从内心所想,不受控制地往前迈了一步。

僵硬之际,她忽然牵住他的手将他往里拉,“你想与我共浴?”

脑中似有雷霆万钧,轰隆作响,谢琅被炸得头晕眼花,一时没有回复。

只听她接着叹气道,“又没说不让你进来,你慌什么?”

共浴?进去?

表姐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盯着他们交握的手,直到被她带到池边停下才缓过神来。

她背对着他褪下半湿的寝衣,露出一抹雪腻的香肩,忽顿住回首来看他,不多时又将头扭回去,羞道,“你看着我做什么?难道还要我帮你脱吗?”

他的呼吸已经灼热到不能再灼热了,只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沙哑道,“我自己脱”

不出预料地擦枪走火,谁先开始的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时刻,反倒是谢琅守住底线,顾虑再三。

“表姐,我们还未拜堂呢”

“早晚都会拜的”

“你头发湿着,我怕你出汗……生病”

“我身子没那么弱,不碍事”

见他还要找借口,阿怜直接挟住他,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说了句从前在话本中看到的词。

谢琅心尖一颤,眸色转而变得深沉晦暗,“那就依表姐心意”

他抱着她去了温暖如春的主卧。

因互相渴望,几乎不费什么额外功夫便做好了行进的准备。

他时刻瞧着她的脸上的反应,只要她稍稍皱眉便磨蹭不前,等她放话才又继续动作,待肌肤相抵时,她眼角涌出泪水已经洇湿了小块床褥。

他耐心等待,俯身去亲,从额头到眉眼再到她的唇,虔诚爱惜,心疼慰藉,不曾放过一处。

他们唇齿相依,从生疏紧张逐渐过渡到意乱情迷。

途中她微微挣脱手臂拍打他的肩膀,他一个没收住,差点将她撞飞了出去,忙伸手去护她的头,惹她闷哼一声。

“没事吧”,他紧张问道,“撞到头了?”

“现在还没事,没撞到头,”阿怜飞快答完,红着耳朵将脸埋进被褥,“你方才那样我受不了,还是缓着点来吧”

谢琅喉结滚动,撩开她的湿发哑声回道,“嗯,都听表姐的”

漫漫长夜,鸳鸯戏水。

第二日阿怜在煮水咕噜声中醒来,她平躺着,尝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起身,最后是侧身扶着墙起的。

后腰酸胀,小腹沉坠,那种深入骨髓的欢愉和触感存在脑中,还未尽消,她默默

调整坐姿,身后忽传来一声欢快的‘表姐’,她浑身一颤,回眸看去,只见谢琅精神奕奕,端着一碗熬成红色的透明汤药,提起搪瓷勺子似乎想要喂她,“一早去外边抓的,给表姐补身子。”

一身莽力不带歇息,真是怕了他了。

第145章 国公府表姐(十九)“嗯,回去继续教……

他们在橘亭安稳地过完了春岁。

也不知谢琅是如何交代的,英国公府居然没有派人来找,倒是远在柳州姜府的爹娘听说她有了‘相公’,来信一封叫她开春后将这‘赘婿’带回去给他们瞧瞧。

春日,他们的马车到达柳州姜府时,英国公府不远千里送来的聘书和装了三十六辆马车的聘礼也到了。

一箱箱聘礼被抬入姜府,抬了好几日才抬完,就算柳州富商云集,也不得不感叹这排场的阔绰。

那及笄后多年未嫁的姜家长女竟然觅得这样好的夫婿,还真是世事难料。

阿怜毫不知情,诧异问谢琅,“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当然是收到姜府来信的时候”,谢琅有些羞涩,手臂却将她揽得很紧,“我是姜府的姑爷,总不好空手过来。”

实则,回京前他就开始准备了。

他总有一天是要娶她的。

初见谢琅时,姜父还不知他的身份,因聘礼诚意十足,又见他对阿怜关切爱重,满意得笑弯了眼,‘贤婿’‘贤婿’地叫个没停。

听谢琅喊崔鸢‘姨母’时,他却脸色陡变,事后将阿怜拉至一边,“你不是想找赘婿吗?怎么忽然改了主意,要嫁到上京那么远的地方去?是不是他胁迫于你?”

“没有,”阿怜叹了口气,拉长声音无奈极了,“爹还不知道我吗?我是真心想嫁他的。”

父亲似乎对上京的人事仍有着不小的阴影。

三年前,母亲在收到她从京中带来的口信后与外祖和解,曾去上京拜访过几次。

父亲虽仍对崔府有成见,但每回都陪着母亲一起去,现在想想,或许是怕母亲一去不回?

毕竟据父亲描述,外祖当年曾不止一次地阻挠过两人的婚事,是个比阎罗王都可怕的人物。

见女儿坚持,姜丞就算担忧,也不再激烈劝阻,否则他跟当年的岳丈又有什么区别?

“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如果真的想好了,我也不会阻拦。你的嫁妆早在及笄礼后就备好了,一直存在东边的库房中。”

从前她总说不嫁人,他怕她今后老而无子,无所依靠,才拉来一门知根知底的亲事,谁料她坚持不嫁,说能养活自己,去了一趟上京,又自己找来一个愿意嫁的。

有所爱之人相伴终身总比孤独终老来得好,姜丞很快调整好心态,“什么时候办婚宴?”

门外偷听许久的谢琅适时敲门,进去之后寒暄几句问她,“方才表姐在跟岳父聊什么?”

阿怜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说婚宴相关的事呢。”

谢琅闻言严肃地点点头,看向对着他笑得有些僵硬的姜丞,勾唇道,“真是巧了,我正想来跟岳父商议此事。”

“年前我已找人卜过卦,下一个宜嫁娶的吉日是五月初五。”

“你动作倒是快得很,”因心中不舍,姜丞忍不住阴阳了谢琅一句,又不愿阿怜为难,转而补充道,“只要阿怜同意就好,我没什么意见。”

“多谢岳父”,谢琅恭敬回道。

婚期定得这么近,他早料到姜丞会有所不满,可为了早点与她完婚,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在橘亭时,除了重逢后的半月忍不住夜夜与她亲密,后来他越加节制,只在她来求时与她行事,为的就是让她少喝那避子药。

这种药或多或少伤身体,婚前不让她喝又有些站不住脚,最好的解法便是早点完婚,这样便少了许多顾忌,即使有了孩子也是名正言顺。

婚期一定,动身前往上京的日子也跟着定下了。

夜晚谢琅躺在客厢房的床榻上,虽然心中已然安定,但怀中少了心爱之人,他怎么也睡不着觉。

因故开门声一响,他立刻警觉起身,抓紧了暗藏的匕首。

虽然姜府多半是安全的,但警惕些总没错。

“表弟,你睡了吗?”

听见阿怜的声音,谢琅松了口气,下了床榻快步拥她入怀,“表姐找我什么事?”

阿怜羞涩地蹭蹭他结实的胸膛,“我想你了,睡不着。”

原来她也不习惯跟他分开睡,谢琅笑得合不拢嘴。

“笑我做什么?”阿怜轻轻打他一下,“不许笑了”

“好,不笑了”,他捧起她的脸,轻轻碰她温热的唇,后与她舌尖相抵,慢慢纠缠吮吸。

察觉她的意图,谢琅克制地退开,抓住她往下摸的手,摇头沙哑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阿怜皱眉不解,连表弟都不喊了,“谢琅,你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这种事,从他追着她要,变成她主动提,如今连她主动都被他拒绝了。

她心中委屈酸涩,有些慌不择言,“你的意思是你不行了?”

“表姐误会我了,”谢琅竟比她还委屈,拉她的手,隔着层衣物让她感受,“每次与表姐亲密,只消片刻便成这样。”

“只是我不想表姐喝那苦口汤药伤身,又担心万一怀了子嗣,今后对不上月份遭小人诟病。”

原来如此。

向来无惧风言风语的谢小世子,竟为了她的名声变得瞻前顾后起来。

阿怜消了气,放软了声音,却没撒开手,引诱道,“婚期只余一月多了,现在不喝药也没关系。”

“我想你了,快进来吧”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均有些急促,谢琅搭在她的腰侧的手缓慢收紧,“好”

五月初五嫁娶良时。

胸前挂红花的新郎骑着马,从姜府接到了蒙着盖头的新娘。

司仪高喝一声“起轿”,新郎便如同打了胜仗一般,昂首挺胸纵马游街,在喜庆的唢呐声和如潮欢呼声中,带着喜轿往英国公府去。

淹没在人群中的叶文茵有些出神,说不清心中滋味。

看姜家送女的姿态,姜怜似乎是自愿嫁给谢琅的,她的担忧有些多余。

她就说,谢世子那样的人,又有谁会真的不为所动。

姜怜美貌动人,能力卓群,谢世子富贵俊逸,身份尊贵,两人还是表亲关系,确实是再般配不过的一对。

她摇摇头,无声勾起嘴角,从涌动的人群中退了出去,回了自己的小姜府。

婚宴上赵寅没来,却派人来送了贺礼,谢琅一听是赵寅送的,毫不掩饰地黑脸,看也未看就叫人把贺礼搬进边角库房吃灰。

晚上洞房时谢琅还耿耿于怀,“要不是他,我们早就完婚了,还装模作样来送什么礼?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他将头枕在她胸前,忽又忆起早先被他视作情敌的裴玉,“还有那个姓裴的,他也是个虚伪的。”

“三年前你离京后,他找上门来,责怪我将你逼走,说我一直在害你,他一直在帮你,我几拳将他打走,他居然还有脸去告御状。”

“此般作态,却在你走后第二年就娶了他人为妻,现在已经有了孩子。”

“不是我逼表姐走的,我也从未想过害表姐,”谢琅声音哽咽,显然是对两人恨极了,说完裴玉,又绕到赵寅头上去,“明明就是赵寅那厮从中作梗,硬生生偷了我们本该恩爱的三年。”

“表姐清楚,表姐知道,”阿怜温声安抚他,把他当小孩哄,“不是你逼我走的,是赵寅逼我走的”

“真要说跟你有什么关系,那也是我自愿为你走的。”

她揉着他的头发,“好了好了,别说旁人了,今天是我们新婚,苦尽甘来,该高兴才对。”

婚后她不多参与京中活动,多数时间在英国公府、崔家、姜家往返,上京的铺子也去视察过几回,如今都经营得稳当顺遂,不用她操心。

至于江南各处的铺子,她和亲弟姜润商量好了,平时由她的人把持,重大决定由姜润去操持,若需要她出面,就写信知会她。

姜润从小便是她的家生仆,两人关系极好,临离京时,他佯装抱怨掩饰内心不舍,“姐,你倒是潇洒,留我一个人忙得灰头土脸。”

阿怜哪里不知道他别扭的性子,伸手点他额头,先是啐道,“你这小子!你还小的时候,是我跟着父亲忙得灰头土脸,亲自操持所有铺面,如今不过调换个个罢了。”

后又红着眼补充说,“我又不是不会回去省亲,再说了,爹娘不是准备隔几月就来上京住上些时日吗?你跟着来不就行了?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待会你姐夫看见了要不高兴了。”

“姐夫姐夫”,姜润不满嘀咕,“姐姐还不如招个赘婿呢,上京离江南这么远,除了贵人多些,也没见着好到哪里去”

未免家里人担心,阿怜回江南后并未提及京中发生的事,姜润对两人之间如何坠入爱河,经历哪些波折毫不知情,只觉得谢琅毫无征兆地将一向疼爱他的姐姐给抢走了。

婚后谢琅完全放开了手脚,阿怜很快便怀孕了。

姨母带着补品亲自来访时她有些错愕。

因着当年给谢琅说亲一事,她们之间的嫌隙未曾完全解开。

婚宴时,她们默契地没将之前的龃龉在母亲面前展露出来,自那之后却是尽量避免见面的。

只要清楚姨母往后不会害她就好了,其他的她并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姨母会主动前来跟她解释。

“那年你公公不在,空留我们几个女眷守住这偌大的英国公府。老夫人一直在我耳旁劝,我也是慌了神,才想着给琅儿说亲,暂时缓住官家那边。”

“现在夫君和琅儿都回来了,官家也不再阻挠你们的婚事,我自然是再欢喜不过。”

“当年确实是姨母愧对你,自你入府后我一直羞于来见,只是今日乍然听闻你查出了喜脉,想着今后还有孙儿孙女问世,总不能一直这样拖着,这才来说清楚。说这些不求你原谅,只想着告诉你,姨母是全心全意对你和你腹中孩儿好的。”

阿怜睫毛扑朔,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姨母哪里的话,本就是亲上加亲,当年的事又各有难处,我早不放在心上了。”

裴老夫人如今已不住在府中,而是搬到离昌愿寺更近的京郊别院去了,只在节日时才会回府与亲人团聚。

她年事已高又早早丧夫,独自将一儿一女拉扯长大,早些年生过一场大病后皈依佛门,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先不说她是谢琅祖母,单凭这些,她就不会与她为难。

谢琅回京后轻车熟路地重拾副指挥使一职。

一日她应他要求去公府接他,回程时迎面碰上了裴玉和他夫人。

重见旧友本该高兴,可因为谢琅说的那些话,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下意识看向谢琅。

见裴玉目光落在阿怜小腹上,张口欲言,谢琅将阿怜的手抓紧,扯出个笑抢先道,“真巧,裴夫人也是来接裴大人的?”

说完紧接着责怪裴玉,“令夫人身子重,裴大人怎么不让令夫人在家里等?”

阿怜顺着他的话看去,裴玉的夫人也怀孕了,肚子大得看起来快要临盆,确实不适合出来走动。

裴玉没说话,倒是那模样清丽的女子挽着他手臂着急解释,“夫君本说了不让我来,是我坚持要来的,不怪他。”

阿怜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乱,便谎称府内还有事,抓着谢琅匆匆与两人辞行。

回去的马车上阿怜没提,谢琅自顾自抱怨道,“夫人都怀孕了,他还有二心,真不是个大丈夫。”

见阿怜不感兴趣,他轻轻揭过,伸手覆上她微隆的小腹,眼里带上了细碎的温柔,“怎么样,今日有没有闹你?”

“没有,很乖,不像他爹,是个活蹦乱跳的。”

谢琅满足抱住她,“表姐就喜欢活蹦乱跳的。”

马车忽一个急停,谢琅反应迅速,肌肉鼓起单手撑着车壁,将阿怜护了个严实。

“怎么回事?”马车停稳后他掀开帘子问坐在外头的念柏和莲月,动作难掩怒气。

莲月不幸摔落,还好马车速度不快,只是皮肉疼,她捂着屁股站起来,亦是怒气冲冲,指着路中央哇哇大哭的男孩道,“这小孩无人管教,突然冲出来!”

“世子”,念柏面露复杂,已经将那小孩认出来了。

一粗麻衣的妇人拨开人群进来将那孩子抱住,慌张喊道,“孩子不懂事,求世子恕罪!”

熟悉的声音令阿怜一怔,她倾身往前,透过谢琅撩开的车帘看见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见阿怜看来,魏萱下意识扭头,不知想到什么,眼眶逐渐红了,抱起孩子就走,也没人拦她。

马车重新动起来,阿怜缓了许久才问谢琅,“怎么回事?魏萱怎么变成这样了?那是她的孩子?”

“不是,那是他哥哥的遗腹子,生产时出了意外,不仅母亲走了,头脑也出了问题,赵寅格外开恩,允许他留在京中,由魏萱照料。”

这三年,宫中势力连带着京中布局发生了不少变化。

魏萱的姐姐魏美人入宫后同虞美人结党,犯糊涂伙同虞美人做下了错事,一直隐而未发,在虞美人失势后,魏美人买通宫女太监,想害虞美人死在冷宫里,却阴差阳错被虞美人逃走,将她的罪状全都揭露出来。

事涉巫蛊和结党行贿,魏美人被赐死,魏家被抄家,家中男丁流放守边,女眷留在京中充为官妓。

“时值隆冬,魏萱的哥哥在流放途中伤寒逝世,得到消息后,她嫂嫂受惊早产,血崩而逝。”

谢琅不忍摇头,“只不过,魏萱从前性子爽烈,结交甚广,自她沦为官妓后,那些女娘托关系给她赎了自由身,听说现在她以教大户人家的女娘射艺骑术为生。”

“怎会如此?”阿怜失神感慨。

在江南她只关注英国公府相关的消息,两年前是有模糊听说宫中巫蛊一事,却没想到其中主角竟然是魏家。

魏萱赢得头彩的威风依稀仍在眼前,如今却已是面黄肌瘦万念俱灰的模样了。

这人生起落,不可谓不大,那宫中的魏美人做了错事,连累整个家族为她陪葬。

忆起往日交情,阿怜低头思忖着给魏萱送点银子去,“她独自养育一个孩子,想来也不容易。”

谢琅看出她的心思,怕她吃闭门羹动气,耐心劝她,“她不会受你施舍的,从前的好友,她都一概不见了。”

“没事,我有办法让她收下。”阿怜胸有成竹道。

魏萱应该是怕戴罪之身连累昔日旧友,只要这银子不以她的名义出就行了,她记得京中有几家济善堂,让他们送过去就好。

经魏萱一事提醒,阿怜又先后打听了从前有过往来的几人的近况。

颜鲤和冯嫣倒没出什么大问题,不过那些传言却也让她狠狠惊讶了一番。

两人至今未许人家,颜鲤跟家中闹过一场,将从前定好的娃娃亲退了,整日跟冯嫣同进同出,因是闺中密友,似乎没什么不对,可巧就巧在冯嫣也拒绝了所有了提亲,这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坊间传,她们是磨镜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