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国公府表姐(五)“表姐,记得看我为……
大梁开国时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而后五百年,大梁国力渐盛,百姓安居乐业,虽再无边患,马术射艺却被当作贵族活动传承了下来,成了历代世家子弟必考究的技艺之一。
为增添骑射意趣,自徽宗始,每年春末夏初,上京名流齐聚京郊御马场,分女娘和郎君两波,先后举行马上蹴鞠赛,是为击鞠[1],胜方夺头彩,受官家御赐宝物。
除去开场的击鞠赛,后几日还有静立射靶,蒙眼射靶,马背射靶等多项考究射艺的单项赛事,女娘郎君皆可自行报名参与,是为多彩。
竞争之激烈,自击鞠赛承办以来,还无一满彩之人。
阿怜刚从外边铺子视察回来,没回临湘苑,直接带着莲月往谢琅院里去。
因此前已来了许多次,如今不看路都知道怎么走,主仆两人一边熟络地过
桥拐弯、穿廊过巷,一边交接着近日商铺筹备事宜。
“颜娘子和魏娘子那边情况如何了?”
“颜娘子对我们送去的广袖裙爱不释手,说愿意在击鞠当日穿,至于头上的簪花,她已预先跟闺中密友约好了样式,更改不得了。”
“魏娘子那边,”莲月顿了顿,神色为难,“她似乎觉得我们改轻了骑装和脚蹬是轻视于她,说……说若叫人听去,会笑话女娘是体力上不如郎君,故作投机取巧之事。”
阿怜脚步微顿,欲言又止,最终只叹了口气,“算了,明日我亲自去跟她说。参与击鞠的女娘不止她一个,要是实在不行,我们就换个人选。”
忆起今日在魏府吃的挂落,莲月不由撅着嘴小声抱怨,“我们绣娘辛苦改进的样式,既实用又漂亮,旁人不说,谁看得出来与传统骑装的不同?击鞠既然允许各位女娘郎君自行准备骑装,这点变化又算得了什么?竟被她一句‘投机取巧’打发走,真是古板守旧,没苦硬吃。”
阿怜多少能理解魏萱的想法,“上京是富贵之地,远离非议,保全自身,大概是他们生下来就会做的事。”
说完这话,不知想到什么,阿怜略沉重的眉眼忽如春风过境般,悄然变得温柔和煦。
她伫足转头看向莲月,卖了个关子,“只除了一人。”
莲月眼眸一亮,立即答道,“谢小世子!”
谢琅从来不惧非议,或者说,他向来处在非议的正中心,并对这种处境适应良好,丝毫不为其所困。
因出生尊贵,他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和解读,他却全然不在乎别人的想法,长成了个潇洒恣肆的性子,有了冲撞当场就要发作,绝不会留到当晚独自怄气,是京中独一份的风景。
“所以啊,我们这就去给他量体裁衣,”阿怜眉眼弯弯,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击鞠日他从头到尾都归我这个表姐来管,一处都别想逃!”
“嗯!”莲月激动地差点丢掉手中的托盘。
那托盘上放着圈软尺和几块在阳光下隐隐泛光的料子,朱红、绛紫、杏子黄、颜色鲜艳饱满,浓得似要滴出水来,一看就价值不菲。
阿怜同莲月踏进紫金苑时,小厮们正齐力更换角落里的箭靶。
那些箭靶的中心处已被射得如同筛漏,但周遭木头的成色看着却有九分新,一看就是新换上不久,没历经多少风吹日晒,就又要被换下了。
谢琅这是拉了多少次弓?
阿怜心中惊叹不已,刚收回目光,一小厮就笑脸迎了上来,“是表姑娘来了!”
他殷切道,“今日您离府后不久,世子就动身去了马场。表姑娘先在大堂稍候片刻,我派人去瞧瞧。算算时辰,世子应当快回来了”
“有劳”,阿怜笑着谢过小厮后带着莲月往大堂走。
小厮笑脸相送,转头就急声道,“快快快,快骑马去告诉世子,就说表姑娘来找,现下正在院里等着!”
他们的头头念柏曾吩咐过,只要是表姑娘相关的消息,一律向世子通传,片刻都不能耽误。
“诶,奴这就去!”
被派去通传的小厮撂下手中的活计,擦擦手出了门,不过一炷香时间就惨白着脸折返了回来,谢琅紧跟着跨过院门出现在他后头。
只见他单手捂着额头,面色阴沉、眉眼带煞,步履之间似乎还有未消的火气,踩得脚下砂石‘咔擦’作响。
忽地,他脚步一顿,脸上的未褪的怒容也变作惊慌失措,迅速转身,心虚喊道,“表姐,你怎么来了?”
是方才阿怜听见动静出来迎他。
她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匆匆来到他面前想要查看情况,可谢琅就是不正面向她。
他捂着额头支支吾吾,转来转去,急得脸都红了。
“别动!”阿怜跟他转得晕了失了耐心,直接扶住他的肩膀固定,命令道,“手放下来,让我好好看看!”
谢琅只得慢慢放下手,眼神跟风筝一样飘忽不定。
看着那明显红了一块微微肿起的额头,阿怜怒从心起,“谁干的!?”
见她因此动怒,谢琅抑制不住地勾起嘴角,又觉得现在笑出来不太合适,忸怩地抿嘴,得意道,“我揍回去了,那人比我惨的多,不算我吃亏”
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让阿怜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没好气地伸出手指戳他额头的瘀伤,“你呀!”
“嘶——痛痛痛!”,谢琅身量高,明明一仰头就能躲开,却微弯着腰任她戳,还假意去抓她的手,扣她葱白的指尖。
阿怜斥道,“你还知道痛?我还以为你这头是铁做的!受了这瘀伤,届时由红转青,由青转紫,旁人看了,少不了要笑话你破相!”
“那又如何?”谢琅满不在乎地仰头抱臂,“只要表姐不笑话我不就行了,我管旁的人做甚?”
……
半个时辰前,京郊马场。
场间休息,穿骑装的郎君们满头是汗地离了跑马场,在避暑台上聚成一团,擦汗捶肩哐哐饮水后,低声谈论着近日京城里的趣事。
正说话的那郎君眉眼促狭,面露淫邪,上下牙一碰就开始捏造是非。
“不过一个刚到上京的商女,谢琅怎么就稀罕成那样?许是早就在榻上尝到了美妙滋味,故而念念不忘,不仅平日时常念在嘴边,还在那叶家酒楼前当街出了糗!”
“你们可听说了,谢琅冲出来就对着那商女喊——”
他腔调古怪地重复着半途听来的话,“表姐表姐~你哄我去马场,就是为了跟这人……唔!”
忽一重拳砸在他脸上,将他砸了个倒仰,聚拢的郎君受到惊吓,作鸟兽散,将场地留给了揉着手腕、气势凌人的谢琅。
虞霄捂着半边脸惊恐地瞪大双眼,见谢琅冷冷地睥睨着他,撸起两边袖子缓缓上前,似乎还想动手,他吓得手肘撑地,梗着脖子往后缩,中气不足地威胁道,“谢琅!你、你敢打我?我姐姐可是宫中得宠的虞美人!你信不信我……唔!”
“老子打得就是你!”又是毫不留情的一拳,谢琅揪起他的衣领,齿间发出冷嗤,“狗娘养的东西,一张嘴臭气熏天”
谢琅用膝盖压住虞霄的胸口左右开弓,虞霄脸上挨了好几下,头一偏吐出带血水的唾液,似乎是咽不下这口气,闭着眼睛涕泗横流,胡乱挥舞着拳头回击,奈何力气身型均敌不过谢琅,虽蹦得跟条插在钉耙上的鱼似得,却没能伤到谢琅半分。
见事情越闹越大,围观的郎君们才一哄而上,分成两波将人拉开,不知是谁不长眼,一拳正揍在谢琅额头上,砸得他眼冒金星,缓了好一阵。
当时他就想,绝不能让表姐看到,谁料一回来就跟她撞了个正着。
……
谢琅靠在窗边小榻上,看似松弛自得,实则垂落在侧的手早已捏成了拳头,手背青筋浮现,喉结也不住上下滚动。
她俯身过来,神色认真地拿着药包为他消肿,只需他轻
轻伸手一揽,就能把她锢在怀中,逃脱不得。
“哎呀”,一个不小心,褐色的药粉洒了些在谢琅的脖颈上,阿怜下意识伸手去擦,忽被谢琅攥住了手腕。
“表姐,我自己来”,谢琅的手很烫,声音也有些沙哑,阿怜听得一愣。
又见他脸色涨红,喉结滚动,眸光里似按耐着什么极具侵略意味的情绪,阿怜心跳乱了片刻,脸上竟也跟着发烫,垂眸放下药包问,“你是不是渴了?”
“……是,表姐能为我拿杯凉茶过来吗?”
谢琅顺着她的话支走她,在她离开视线后慌忙整理下摆,调整坐姿,却不知,阿怜也是借口离开。
隔着一堵实木屏风,她倒好茶水后低头撑在桌上,深呼吸缓了一会,才重新调整表情,端着茶水回去。
喝完茶,气氛似乎又恢复了正常,谢琅忽开口道,“表姐不问我为何与人斗殴吗?”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若是觉得可以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我问了岂不是不妥?”
阿怜的心有些乱,因此答话时多了几分天衣无缝的客气,少了几分平日的亲近,旁人听不出异常,谢琅却能察觉出这细微的差别。
表姐做事向来妥帖,但他不希望这份妥帖和圆滑是对着他的。
“有何不妥?”他神色黯然,低头摩挲着杯沿道,“对表姐,我从来都是毫无保留的,只要表姐问,我就会说。”
一室沉默,唯有窗外几声清脆鸟鸣伴斜阳洒落。
阿怜有些坐立不安,紧张之下,额角都起了细汗。
她深吸一口气,笑着起身转移话题,“对了,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我来这是想量你的尺寸,给你做衣裳的”
“一寸,两寸……”
手指隔着衣服在身上拨弄,待她收尺,谢琅呼吸凌乱,几乎有些站不稳了。
“表弟,改日我叫人把做好的骑装送来!”
说完这句,阿怜匆忙转身离开。
踏出紫金苑时,她端起的笑脸垮得彻底,攥紧手指长长吐出一口气,垂下的睫毛颤抖如蝶翼。
谢琅对她的情愫她不是全无所知,只是,她不敢确定这是否只是他转瞬即逝的萌动春思,不敢为此冒险。
她还要在上京待上许久,若她回应了他,与他私相授受,必然会生出许多变数,而她讨厌失控。
跟父亲的赌约事关她的婚事,容不得半点闪失。
她绝不会在此事落定前节外生枝,分出精力去操心其他的事。
只是不知不觉间,她对谢琅的态度似乎起了变化,方才差点失态。
刚来上京时她便听说了他的嚣张事迹,仔细权衡过后,她放弃了回到英国公府求援的想法,转而制造巧合,与身为监察御史,素有公正之名的裴玉结识,求他帮忙收回祖业。
先不说当时的她不确定英国公府的态度,不知多年未见,他们会否自降身段来帮助她这个身处末流的商户女。
更为重要的是,此事本来就是她占理。
借裴玉之手收回祖产虽然慢了些,但却名正言顺,是依照大梁法律办事,无可指摘。
如她所料,无论是世家还是同行,提起此事时只道裴玉秉公执法、铁面无私,道她聪慧敢言,不惧对方人多势众、官商勾对。
若她当时只图便利,直接借谢琅和姨母的势强硬收回铺子,虽成效快,不用怎么操心,但少不了要被人暗中编排议论,那些个同行或许还会因此看不惯她,暗中给她使绊子。
搬进英国公府原是为了收回祖产后扩展人脉做打算,而亲近谢琅一方面是为了确保他不会在收回叶家酒楼时跳出来阻拦,另一方面是打着利用他名声地位的主意,借他混入上京的圈子。
可她没料到他会有旁的心思,也没料到,她内心深处似乎也并非无动于衷。
接下来该怎么做?
疏远他?
还是厚着脸皮装作无事发生,继续与他亲近,利用他达成目的?
她痴痴走着,一个不察撞到了转角的廊柱,‘砰’一声脆响,额头闷闷地胀疼,惊得莲月急忙上前查看。
“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丢了魂似的,方才竟一点都没看路?”
可不就是丢了魂吗。
她身体倒是出来了,魂却还留在谢琅那儿呢。
……
做好的骑装阿怜没亲自去送,因自察心中有异,怕露了马脚,一连半月都往府外跑,把精力耗费在外头,不仅说动了魏娘子穿改良骑装,还劝颜娘子和她的闺中好友一同改了簪花的样式,更衬他们家的广袖裙不说,还多出一人免费帮头面铺子做宣传。
到了击鞠日这天,阿怜和英国公府的人同去京郊御马场,她和莲月坐在轿子里,谢琅穿着骑装在外头骑马独行。
“表姐!”走了一阵,马车外突响起谢琅的呼声,把阿怜吓了一个激灵。
马车窗的帷幔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撩起,谢琅的丹凤眼斜睨着瞧进来,定在她身上,似是笑着的,又似带着某种小心的打量。
“表姐近日在忙什么?既不来找我,我去临湘苑也全都扑空”
莲月看向阿怜没说话,阿怜微微抿唇,笑着回,“当然是忙铺面相关的事。你知道的,表姐来上京就为了这个事。”
谢琅‘哦’了一声,将帘子放下了,也不知他心里是做何想的,至少表面看起来是接受了这个理由。
到了御马场,阿怜随崔瑛去了看台,谢琅要参与开场的击鞠赛,便直接跟同龄的郎君走了另一道门。
临分别时,谢琅突回头高声对她喊道,“表姐,记得看我为你拿下头彩!”
一瞬间周遭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阿怜脚步一僵,勉强镇定下来回他,“哎,我就在看台上”
虽说她是曾说过‘为我挣头彩’的话,但那是私下的亲昵玩笑话,他怎拿到大庭广众来说,说得她羞臊难耐,差点乱了阵脚。
官家带着皇后、贵妃和众美人坐在上位,英国公府等世家依次坐下首,最靠近马场的最下阶没有坐人,却有好多正值芳龄的女娘站着挥帕子。
她们穿着靓丽鲜艳,头上的簪花样式也各有特色,即使离得远,仿佛也能嗅到那股轻盈的女儿香气。
这次的击鞠以郎君们开头,待大礼监宣读完官家圣旨,唱诵完毕,两队身着骑装,骑着膘肥骏马的郎君便逐渐出现在宽阔的马场上。
穿着朱红骑装的谢琅在那一群郎君中格外显眼,不仅仅因为那骑装鲜艳夺目,也因他被骑装勾勒出的极好的身型以及那俊朗的玉面。
蜂腰猿背,夹着马肚的腿随着节奏微晃,握着马辔的手臂弯曲着,看着结实有力,却又不显蛮鲁,每一处的肌肉似乎都长得恰到好处。
他头戴的簪花帽与骑服相称,纱帽帽檐的折角处镶了一串朱红的山茶花,大小适中,没有将他俊逸的五官悻小,反倒衬得容色更为鲜亮。
谢琅姿态悠闲地骑着马走到队伍最前,不时回头朝看台望,赢得女娘们一阵阵喝彩和无数香帕飞落。
马儿站定位置后,他忽地仰头勾唇一笑,眼尾斜飞恣意,嘴巴无声地动了动。
阿怜看清了他的嘴型,他在叫“表姐”。
一声哨响后,谢琅收了所有的松散,全身心投入了这场一年一度的击鞠赛。
只见他时而单手抱着马脖,抡圆胳膊击球,发出冽冽的清响,时而全力策马去截球、追球,与队友配合得天衣无缝,身下的马儿似乎也与他合为一体,只凭他胳膊一扭,腿一侧,就能如他所想转向或刹车、加速。
谢琅在马场里如鱼得水,随汗水挥洒,次次将马球射入球门,到了最后一场,另一队的郎君们自知赢不过,恰逢体力也消耗殆尽,颇有些任其自然的意味,叫谢琅进了一记极为漂亮的球,这圆满的收尾赢得满场喝彩,头彩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身上。
上台领了官家的御赐之物后,谢琅忙跑到阿怜跟前邀功。
随着谢琅脚步调转过来,周围人的视线也跟着转来,看清那隐在角落里的女娘后,皆是目光一滞心中一惊,转瞬就交头接耳,询问起她的身份。
“她就是谢琅的表姐?”,有在场下打马转悠的郎君仰着首恍惚呢喃,“有这样的表姐,要是我,我也定天天记挂在心……”
“她就是姜姑娘!”颜鲤提起阳光下流光溢彩的裙子,扬首得意道,我身上的衣裳和头面都是他们家的”
“……”
谢琅笑得灿烂,将官家御赐的足金翠羽流苏头面捧到她面前。
他微微喘着气,满头都是汗,迎面而来的皮肤里带着热意和潮气,明亮的眼眸里装着一股极为鲜活的生命力,仿佛中秋的明月,皎洁而耀目,看得阿怜不自觉攥紧了身后的衣裙。
“表姐,如何?”
“那么多人为你喝彩,你还不知道你如何?”
“可我想听表姐说”
“……好好好,我们谢琅是最俊最厉害的郎君,方才击鞠赛,表姐同其他人一样,眼里只看得到你一个人”
第132章 国公府表姐(六)“去问问魏娘子,她……
酣畅淋漓的击鞠赛过后,谢琅身上的骑服汗湿了个透,阿怜同他聊了几句,便劝他先去沐浴更衣,以免待会天气转凉受了风寒。
谢琅应了声好,抬脚欲走,忽又顿住问她,“表姐在此处等我?”
忽略他话中的暧昧,阿怜拢着袖子移目望向陆续进人的马场,点头道,“待会女娘们击鞠赛,我会去最下阶观赛,一时片刻走不了的。”
话毕,又转过头来对他莞尔一笑,“表弟若有事找我,只管回来便是。”
闻她此话,谢琅却渐渐皱了眉,张唇又止,似把原先想说的吞了进去,转而垂眸低声道,“方才我在马场的时候,可没见表姐站去下阶看我。”
连女娘的醋都吃,真是越来越难对付了。
尽管心中嘀咕,面上却不显,只伸手轻轻推他一把,嗔道,“表姐待你如何,你心里没个底?”
“我待会下去是跟颜娘子有话说。你莫要再跟我胡闹了,快去换衣裳吧。我在这等你。”
得了她这句‘等你’,谢琅才扬眉换了笑脸,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莲月捧着官家御赐的流苏头面颇觉烫手,觉察周围人或明或暗探来的目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生怕一不小心摔了,问道,“小姐,这头面?”
“放去马车上吧,”阿怜眼珠一转,“顺道把那几盒香膏拿过来。”
莲月走后,阿怜锁定了颜鲤所在的位置,提起裙子顺着阶梯往下走。
先有谢世子当街唤她表姐、送她御赐头面,后有对吃穿用度极为挑剔的颜娘子亲口承认穿的是她家裙子。
随她一路走过,站在下阶的女娘们皆是转头看她,目光心思各异。
只见她停在颜鲤面前,语气诚恳地夸道,“不愧是颜娘子,将我家的裙子穿得这样好看!”
颜鲤也卸下了平日的高冷自恃,亲切地回她,“你这衣裙本就好看,等我回去,定亲自去你们铺面挑挑其他的!”
上京时兴华丽繁复之风,从贴身的襦裙到外披的宽袖衫,大多是不同的颜色,且为了颜色饱满纯粹,大多采用哑光的细棉和织锦,少用亮面的绸缎和菱纱。
而今,颜鲤身上这条广袖裙另辟蹊径,没在一群彩陶似的女娘中反倒显得夺目醒神。
那广袖裙静看是一片柔和的烟霞粉,似早春的桃花花瓣,将颜鲤整个人簇拥起来,显得她肤白娇小惹人怜。
不仅静看夺目,走动起来时衣裙迎风摇曳,裙摆和袖口处还会随光线变化泛起珍珠似的流光,丝毫不显得臃肿,观颜鲤妆面无暇,鬓角无汗,想来用的也定是透气舒适的料子,穿上无多负累。
这样一分析,不说颜鲤回头想去挑,就连她们也想去挑挑有无合适的裙子。
有女娘当即低声询问,“姜娘子家的铺子叫什么来着?”
“是家新开的,据说铺面很大,足足有三层,好像叫什么……霓裳阁,在彩桥路附近,我路过时看见了,但还没进去瞧过。”
等她们这厢暗自商定好,那边又有了新动静。
姜娘子捂嘴止了笑,朗声道,“除开这裙子和簪花的头面,今日我还带来些新出的香膏,不仅气味好闻,还加了茯苓和白术,有嫩肤美白的功效。”
不多时,她那贴身丫鬟捧着个七彩贝母盒子挤进来,姜娘子从中取出仅巴掌大的香膏递给颜娘子,颜鲤目露新奇地抹在手腕,恰逢一阵柔风缓缓吹过,将那馥郁的兰花香气吹得四散,引得众人再次侧目细语。
颜鲤惊喜问她道,“怎么还如此凉爽?风一吹,连同我这身上热燥也一同带走了”
“为解夏日暑气,这盒里头加了少许薄荷叶磨成的粉末,”姜娘子耐心解释,又取出另一盒递去,“这盒里头没加,适合入秋天气冷的时候用。”
“这香膏还未向外售卖。我同颜娘子有缘,听说颜娘子最爱兰香,这两盒全都送与颜娘子了。”
听她这阔气之语,女娘们双眼瞪大,不由对多番受礼的颜鲤羡慕嫉妒恨起来。
“另外,我家香膏铺子里还能自行挑选材料做香膏,若是想送礼显诚意,不若来我家铺子亲自动手试试,有专门的香料师傅指导,绝不会做毁了去,亲自选的香料香味独特,也好留作纪念。”
这样的模式在江南早就成熟,在上京却并未流行起来,阿怜也不确定行不行得通,想着先用香膏店试行一番,反正没什么损失。
颜鲤点点头,拉过闺中好友冯嫣的胳膊,欣然应允道,“铺子叫什么?改日我就和嫣儿去试试”
“叫闻香楼,在城南宜林路,”回了颜鲤的疑问,阿怜又道,“虽远些,但背靠一竹林,平日里十分安静。香膏铺子在二楼,一楼可用茶点,回头我跟掌柜的说一声,要是颜娘子和冯娘子去了,就送你们一壶养颜花茶和手作的枣泥酥。”
“多谢姜娘子!”颜鲤谢过她,转头就问起冯嫣的空闲,欲商量与她同去的时候。
见周围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阿怜满意地勾唇,接过莲月捧着的贝母盒子掂了掂,抬眸朝四周看去,笑道,“这里还有好些香膏呢。左右我铺子里还陈有许多,诸位女娘若有想试试的,不如就此拿去,他日若带着这香膏来捧场,也可得我闻香楼一壶花茶尝鲜。”
听她这样说,离得最近的冯嫣先一步道,“还有这等好事?姜娘子,你先给我瞧瞧吧!”
阿怜依言将贝母盒子递去任她选,冯嫣从中挑出一个绘着腊梅的香膏盒,假意嗔道,“姜娘子,今后若有什么新奇玩意儿,你也可先来找我,我总不能事事都沾鲤儿的光”
“你这人还跟我较起劲来了?”颜鲤戳戳她脑门,两人兀自嬉笑打闹起来,一个不留神就被涌过来的女娘们挤到了后头。
“姜娘子,快给我一盒吧!”
“姜娘子这边!我也想试试!”
余下几盒香膏很快被哄抢一空,待众人散去,马场那边身着骑装的女娘已列好队,就快要开场,其中一些注意到看台这处的热闹动静,还好奇地回首来瞧。
没抢到香膏的女娘见其中一人手上捏着两盒,挤眉弄眼道,“你怎的一个人拿了两盒?一时半会用不了那么多,不若卖我一盒?”
那女娘一瘪嘴,迅速将两盒香膏藏入袖中,并未如她所愿,只道,“我帮我亲姊拿的,姊姊在马场击鞠,待会就过来了”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众人的注意从看台的热闹移到马场中去,跟着马场内女娘们击鞠的情况欢呼喝彩,紧张流汗。
“姊姊!姊姊冲啊!”
那藏了两盒香膏的少女挥舞着拳头,眼眸亮得似灯笼,看着激动兴奋极了。
马场中的女娘们正骑马疾行,被她唤作‘姊姊’的女娘俯身策马,提溜着马球冲向不远处的球门,见魏萱来拦,她犹豫片刻,没敢射门,一挥鞠仗将马球传给了另一侧靠近球门的队友,却被魏萱挥杖截停。
魏萱笑容明艳眉眼飞扬,夹着马肚,攥紧辔绳,调转马头,大喝一声‘驾’,飞速朝另一半场冲去,看台上喝彩尖叫的人顷刻换了一批。
魏萱眼中只有那球门,身下马驹知她心意,四蹄前后交替踏得飞快。
“快让开!”
尘沙汗水飞扬中,忽有一女娘面色惊恐地驾马从侧边冲来,魏萱眸子紧缩来不及闪躲,只得弃了手中的鞠仗抱紧脑袋,和那女娘双双坠马,翻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住。
看台上,马场中,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失声或尖叫,而后便是令人心慌的嘈杂议论。
阿怜呼吸急促地攥紧了下阶的栏杆,一旁的颜鲤和冯嫣也没了轻快脸色,低声啧啧道,“真是造孽,这样摔马下去,怕是要在榻上躺个月余才能好”
魏萱和那名为柳依云的女娘的亲属均慌乱地站起,不消片刻便匆匆往看台下走,坐在最高处的官家赵寅也变了脸色,沉声吩咐道,“快去瞧瞧下面情况如何?”
大太监低头应是,忙带人下了看台去向马场。
等他到时,太医已查看了魏萱和柳依云的情况。
“两位女娘如何了?”大太
监焦急问道。
“魏娘子无甚大碍,不过是些磕碰伤,就是柳娘子……”太医摇头叹息,面色凝重。
大太监心里咯噔一下,挥挥拂尘嗓音尖利地催促道,“如何?快说,咱家还要回去禀明官家呢!”
太医说得委婉,“柳娘子的左膝被金片割伤,虽已及时做了处理,但……但那伤口深可见骨,或许会落下跛脚的病症。”
“嘶”,这样一说,必是对今后行路有妨害。
大太监目带惊骇地朝远处躺在沙地上几近昏迷,面色煞白的柳娘子看去。
若真跛了脚,今后相看人家都成问题。
金片护膝不如皮革织物实用,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有的娘子和郎君却会为了美观而选用前者,这下柳娘子摔马遭了罪,想必往后用金护膝的人又会少上许多。
大太监摇摇头,未曾多言,快步回到看台,向赵寅禀明了情况。
在座之人闻此,皆面露惊骇地摇头惋惜。
柳娘子的家人早已下了看台去察看情况,马场中传来的女眷的哭嚎声隐隐可闻。
赵寅皱眉沉吟片刻,心中有了决断,“罢了,自行预备骑装自祖先而始,本意乃多增加点看头,却也徒增了许多的风险。”
“今日这祸事也算警醒,好歹没出什么人命。”
“传令下去,往后的击鞠赛,骑装都统一采买,就由”
他侧头小声询问座下右丞,“柳娘子家中父兄都有何官职在身?”
右丞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脑中飞速过了一遍,附耳低声道,“柳娘子仲兄柳荃乃从七品杂买务,隶属太府寺,负责宫中杂物采办,可任此职。”
赵寅遂坐正吩咐道,“此事就由柳娘子之兄柳荃责办,另擢其太府寺丞。”
从七品到正六品,直接跳去大梁三年一度的升官考核,也算是给突遭打击的柳家人一点安慰了。
柳家只有小弟柳如曦留在看台,听此,立马走出席位,跪地俯首代家中仲兄谢恩。
待他退下,赵寅又看向大太监,“你刚刚说,魏娘子身上只些许磕碰擦伤?可确认无误?”
“是”,大太监低眉顺眼地回道,“太医亲口告诉奴才的,应当不会有错。”
赵寅点点头,“去问问魏娘子,她是在哪家采买的骑服。”
大太监领命欲退下,刚走了一步,又听官家道,“慢着,左右下午无事,击鞠赛暂且推迟半日。让魏娘子换身衣服过来,顺便将她的骑服带上。”
第133章 国公府表姐(七)“民女姜怜叩见官家……
跟在官家近身伺候的大太监后面一路往高台走的魏萱已换了身宽松的常服。
从走路的姿势来看,她似乎并无大碍,至少没有因为方才那惊险的落马伤到骨头。
她高束的鬓发有些歪斜,前额脸侧的碎发也凌乱地散开,眼神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猝不及防跟站在下阶眉头紧锁的阿怜对上视线,她微微一怔,朝阿怜点头示意后便心虚地挪开了目光。
柳依云落马后凄厉的惨叫犹在耳畔,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和她昏迷中苍白颤抖的脸庞亦在脑中挥之不去。
魏萱后怕地闭了闭眼睛,不自觉抓紧了手中刚刚换下的脏污骑服。
要不是姜怜此前亲自登门,耐心劝说,她原是准备随大流,在骑服上添些耍威风的华贵金饰的。
虽不会同柳依云那样,落马后不懂翻滚卸力,以致金片斜刺入膝盖,鲜血汩汩洒落一地,但那些硬物必定会在翻滚中割伤皮肤,再严重些,就是硌伤骨头,往后不说骑马,就连走路都成问题。
她不是没预想过传统装束可能带来的危害。
上京当中早有官员就此进谏,道明此中妨害,只不过因是祖辈传下来的习惯,官家一直没下定决心予以废弃。
加之,她对自己的骑术太过自信,且能被选入击鞠赛的女娘马术都算了得,在意外真正来临前,她下意识否决了坠马受伤的可能。
就是这点侥幸心差点害了她。
回想半月前,姜怜的人刚找来时,因好面子,不想落人口舌,她便随便扯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不愿卸下骑服重物作那投机取巧之辈。
其实真正让她拒绝的,是他们附加的强硬要求——除了他们提供的骑服脚蹬,不能私自添任何其他的饰物。
被她拒绝后,姜怜二次登门,与她由浅到深地交谈一番,似是从某些话中看破了她真正的心思,却并未直接点明落她面子,先是说了好些话回应她此前找的借口,给足了她台阶下,而后才直切要害,道明影响她做选择的关键。
“要我说,在马场上身轻如燕,夺得头彩,才是最威风的。”
“得官家赐宝,被众女娘和郎君钦佩谈论,不比那些俗气的身外之物威风千百倍?”
“金银乃身外之物,在世家眼中多如流沙,不足稀奇。夺去头彩者,一年却仅有一人。”
见她心中意动,姜怜又招来绣娘,取过她手中的骑装,一边翻看,一边仔细给她介绍那成衣的妙处。
“魏娘子请看。我们家这骑服,裤内缝防磨的牛皮内衬,膝盖骨,胳膊肘,易磕碰处都填了足量的棉花禽羽,内外皆缝两层上好的牛头皮……”
“骑手浑身上下,但凡能看顾的地方这骑装都有看顾,连北方来的游牧族人都赞不绝口。因成衣设计和用料均下了不少的功夫,这骑服我原是想卖十金一件的。”
“但若魏娘子答应穿着这骑服上马场,我身后的绣娘立刻来量你的尺寸,专为你定制一件,且不收一文,直接赠送于你。“
“我姜怜敢在此立誓,整个上京再找不到比我家更适合击鞠的骑服了。穿上我这骑服,保你在马场上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直奔头彩而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顺利让她改口,应了姜怜的条件。
若非突发的意外,她本是卯足了劲,要冲那头彩去的。
她要的不是官家的宝物,而是上京‘女中第一骑’的名声。
匆匆忆罢已行至御前,魏萱沉下浮躁的心思,恭敬跪地,抬头面圣,心里却还念着方才与姜怜短暂的相视。
无论如何,这次多亏了姜怜。
等此事了结,她定要在家中设宴,好好感谢她一番。
下阶。
女娘们不明情况,正议论纷纷,半是唏嘘柳依云的惨状,半是猜测魏萱何故被带去御前。
思及方才魏萱的反应,阿怜心中逐渐有了计较。
未来得及整理仪容便拿着骑服被大太监带走面圣,此事或许与她家的骑服有关,多半是好事,但涉及天家,她也不敢打包票。
眼下情况未明,她无父母在身侧庇佑,还是先回去找姨母为好。
“莲月,我们快些回去罢!”
阿怜提裙往台阶上首去,脚步越来越快,心跳加速之余,神色难免焦急。
“听说两位女娘相撞落了马?”
头顶忽传来谢琅的声音,阿怜抬头一看,谢琅已换了身绛紫的长袍,衣冠端正,脸色从容。
见她抬眸看来,他面上从容的神色却忽然一变,担忧问她,“表姐无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落马的又不是我”,阿怜上了台阶,匆匆撂下这句,便越过他往英国公府所在的位置走,片刻不带停歇。
离得近了,忽听御前那边远远传来些‘骑服’,‘坠马’,之类的字眼,阿怜心里一个咯噔,眉心越皱越紧。
谢琅跟在她后头,没拦她,只追着问,“既是无事,表姐为何面色如此凝重?你且告诉我,我……”
阿怜忽然止了步——
却不是因谢琅,而是因那大太监下了御台,正往她这处来,连同那边世家官员的视线也都跟着转了过来。
未来得及刹车的谢琅撞在她后背,把她撞一个趔趄,往前走了几步才稳住,吓得莲月慌忙来扶她胳膊,“小姐小心!”
扶稳阿怜,莲月不由心中怪罪,回眸气冲冲看向谢琅,虽不敢出声叫骂,眼神却似藏着刀片,将他从头到尾刮了一遍。
这世子一天天到底吃了什么不同的东西,怎么老一股使不完的牛劲?
谢琅没注意莲月的面色,也没注意到远处的动静,仿佛只看得见阿怜一人,垂着双丹凤眼匆匆上前,跟个咬破席子的幼犬似的,语气里有天大的委屈。
“表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料想你会突然停下”
也没想到她跟羽毛似的,轻轻一撞就飞了那么远去。
只这话他不敢说出来,怕挨表姐的打。
“无事”,阿怜摆摆手没有回头,只盯着那大太监看。
见他神色之间并无苛责之意,反倒因她差点被谢琅撞飞,有些忍俊不禁地抬袖捂唇,阿怜这才舒展了眉眼,跟重新活过来了似的,缓缓抬脚向前走去,吐息和行步都有了底气,逐渐恢复如初。
“姜娘子,咱家苏思福,”大太监弓腰带笑,一见面就先来了个自我介绍。
他侧身为她引路,搭在臂弯的拂尘微荡,“官家有请,快快随我来吧!”
似是瞧见了她方才的紧张,苏思福还低声宽
慰道,“娘子放心,是天大的喜事,老奴提前给您贺喜了!”
谢琅闻此,脸上先是一松,很快又沉了下来,往前一步霸道说着,“表姐,我与你同去!”
这话引得弓腰往前的苏思福停步扭身,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
见状,谢琅立刻冷了声音,眯眼道,“怎的苏公公?难不成姐夫有旁的事要找表姐?我去不得?”
苏思福似微微‘嘶’了一声,吓得连连点头,忙道,“去得去得!世子想去,当然去得!”
回首后,苏思福微微摇头咋舌,这皇后的亲弟,谢太妃的侄子,哪里是他个去了势的奴才敢拦的?
就算是官家因此不悦,回头到了金銮殿迁怒于他,那也是他该遭这个罪,活生生倒霉催的,半途碰上这活阎王。
苏思福一瘪嘴,脸上没了刚来时的喜色,只闷声在前引路,不再回头看两人。
阿怜将苏思福的微妙的动作和神情尽收眼底,不由攥紧了袖中手指,垂眸细思当下的处境。
这上京中的事,怕远比她想得要复杂得多。
先不说这突如其来的惊马,眼前代表着官家态度的苏思福对谢琅除了敬意怕意,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微妙极了。
虽然因为所获消息甚少,无法仔细去分辨这位微妙的态度代表着什么,但她直觉不太对劲。
因着跟父亲的赌约,她一头闯了进来,如今也只能谨慎行事,走一步看一步。
见那抹姝丽的倩影跟在苏思福后头越走越近,赵寅按着扶手逐渐坐正,在看到她身后紧紧缀着的谢琅时,却又眼睛微眯,鼻翼抽动,低头似无聊般地摩挲着拇指上代表着皇权的玉扳指。
他听说过这位表小姐的事迹,就是她让他那从小长在金窝里的小舅子当街失态,后又围在她前后不停地转悠,说不定哪天就要叫嚷着来让他赐一段良缘。
早前,皇后曾有意无意地在他跟前提过一嘴这姜娘子。
那时他正宠着虞美人,一月中只在必要的时候遵循祖制住在椒房殿。
皇后的意思,似乎是想将这姑娘迎进宫中来帮她固宠,不过他不愿助长皇后一党的势力,在皇后提起时只装作不察,对她口中的‘天香之色’没什么兴趣。
再美又能美到哪去?
都是人,又不是神仙,不过是第二个虞美人罢了。
更何况,他不是真的好美色,是因为对谢家势力心生忌惮,却又被孝道压着无可奈何,只能在这些小事上耍耍心思,赢得些许安慰。
可如今见了她真人才知,皇后当初的话竟没有半点作假。
只不过,得知她亲弟喜欢这姜娘子,皇后便再没跟他提过招她入宫的事了。
“民女姜怜叩见官家”
那姜娘子恭敬地跪地俯首,谢琅也撩起袍子同她一起跪拜。
“起身吧,”赵寅终于放过了被他转得发烫的玉扳指,幽幽目光锁定了她,“听魏娘子说,她身穿的骑服是你家专为她定做的?”
“正是”,她面无惧色,落落大方的样子全不似一个第一次觐见官家的商女。
经座上官家示意,阿怜接过那沾了汗水砂石和少许血污的骑服,眉眼皱都没皱,将骑服设计剪裁及考究的用料全面地介绍了一遍。
观她用词精简,语速得宜,魏萱眼里直冒星星,内心钦佩不已。
想她第一次面见官家时,慌忙之下不知做了多少小动作,就是再次面见,也免不了紧张流汗,这姜怜却如此沉稳,果真是个女中豪杰。
自姜怜来了御前,坐席之间的世家、官员皆是静默无声,盯着这传闻中的英国公府表小姐细瞧。
不仅模样生得似水月洛神,气度和思量也绝非池中之物,哪怕只是个身处末流的商女,也不敢叫人小看了去。
等她说完,赵寅不禁目露欣赏,拊掌笑道,“好,今后击鞠日,诸位郎君女娘的骑服,就全由你们铺子供给。”
“待回宫去,我亲题一牌匾赐下。至于采买一事,自会有官员上门联系,不需你多去操心。”
见此事尘埃落定,阿怜舒了一口气,拱手跪下再次拜谢圣恩。
有了官家御赐的牌匾,她手里的成衣铺子,从骑服到常服,算是都有了保障,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抢着来买,不用她再去操心来客。
只是经历这么一遭,她风头太盛,在京中又无根基,不禁生起了别的担忧,因故,面上的笑意掺了几分假,不如身侧的谢琅那么灿烂纯粹。
“表姐真厉害!”谢琅是真心为她高兴,不曾多想,一旁的的莲月和魏萱也是。
座上熟人裴玉或许想得多些,看向她时眼里时虽有贺喜,目光却也含着几分沉重的掂量,还微微启唇,似想告诉她什么,只是不适合在这场合说。
阿怜当即决定,明天要去会会裴玉。
官家上座,谢玫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赵寅的脸色,咬唇犹豫几秒后,招来刘姿耳语几句。
刘姿点头领命,眼见着往英国公府的席位去了。
坐在赵寅不远处的崔焕不禁有些神游,这样的姜怜让他想起了多年不曾往来的大秭。
从前姐弟三人出去瞎玩,向来也是大秭拿主意,虽有年龄的缘故,但大秭骨子里的沉稳是最肖似他们父亲崔麟的,就连那为爱奋不顾身的性子都跟父亲雷同。
崔府内至今供奉着父亲第一位夫人的牌位,父亲每隔几日就要去亲自打扫祭拜;而大秭为了那姜家的姐夫也是,即使与父亲断绝关系也要嫁过去。
不过,父亲向来明事理,既娶了他们的生母,便恭敬如宾,以礼相待,有了他和小妹后也是悉心教导,从不假手于人,因此,他们对那位早逝的夫人只有惋惜感慨,并无怨怪之意,在大秭离去后,还曾劝父亲放下心中成见,去信一封与大秭和解。
尽管父亲不说,但他明白,父亲还是想念大秭的。
此番这外甥女回京,或许能带回府去,与父亲见上一面,以解相思。
第134章 国公府表姐(八)“表弟想问我什么?……
裴府。
裴莼本跟着母亲魏氏一同往马场去,中途惊觉掉了半边耳珰,只好骂了句倒霉,急匆匆回府来换。
摸着耳珰出府时,忽注意到府门前多出来的马车,便随口问了句,“这是哪家的马车?”
门口候着的小厮回,“小姐,是那英国公府姜娘子家的”
“是她?”,裴莼脚步一顿,凝神将那马车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马车虽不破,但也绝不能说是富贵,一眼望去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裴莼翻着眼白轻嗤一声。
刚得了官家御赐的牌匾,也不知道去换个好点的车架,将这东西拉出来,真不怕被人笑话,英国公府竟也由着她丢脸。
“果真上不得台面”,裴莼没好气的嘀咕一句,提着裙子钻进马车,边整理裙摆边抱怨道,“还抛头露面,私会外男,也不知哥哥跟她往来做什么”
府内,阿怜已跟着领路的
小厮进到了裴玉的院子里。
“娘子请,我家郎君就在厢房里等你”
莲月有些慌张地拉住她的手,“小姐,你一个人去?”
阿怜回握她的手,接过她拎着的包裹,低声道,“放心,聊完就走,左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不碍事的”
“好……”,莲月不甚放心地点点头。
安抚住莲月,阿怜移目看向那紧闭的门扉,渐渐抿唇。
也不知这裴玉是有什么要紧话说,将会面的地点定在了他院中,而不是两人常约的那家茶楼。
往常在裴府交接,不过是府门匆匆一叙,未曾到他院中做客。
她一女娘,若非早已认识裴玉,且信任他的为人,怕是不会答应来此赴约的。
尽管心绪杂乱,推门而入时,她已习惯性地换上了亲切自然的笑脸。
“听说裴兄最近查处了几个侵占百姓良田宅邸的官员,想来定十分忙碌,因此未曾来府上叨扰”
裴玉原本正坐在桌旁喝茶,见她来了便放下茶盏起身迎她,听见她这番话,摇头失笑道,“莫说我忙,明明是你忙。”
“京中都说,那姜娘子每日都要巡检铺子。从城北到城东,再到城南、城西,绕上一大圈,最后才回英国公府去。”
话毕,他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中包裹上,“你怎么次次来都送东西与我?”
他垂眸顿了片刻,自然而然地接过阿怜手中的包裹往回走,叹气道,“身为监察御史,从前为了避嫌,旁人的礼我一概不收。”
阿怜跟着上前的脚步一滞,张嘴欲要解释,“这些……”,却被裴玉一阵清朗的笑声打断。
“瞧把你吓的,”他回身掀起袍子坐正,眉眼明朗得如同晴光映雪,“怜妹送的,我都一一收下了,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阿怜被他逗得心情忽上忽下,背脊上都出了些冷汗。
“因为怜妹,”裴玉嘴角带笑,并起食指和中指戳了戳太阳穴,“聪颖非常。”
“就是对我有所求,也不会是令我为难之事,顺手便帮了。”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冰冷,“不像那些奸佞之臣,胃口之大,贪财揽银都算小的。”
阿怜对公务上的事一无所知,就算是知道也管不着,只安静地上前坐下,提着茶壶为裴玉斟满了茶,义愤填膺道,“所以,就是要有裴兄这样正直的人去治他们才好!”
如绿芽破开冰层迎接料峭新春,裴玉忽又轻快地笑了起来,抬眸看向阿怜时目光专注而柔和,“嗯,且看我好好治他们”
又喝了几口茶,两人才聊起正事。
“你可知道广平侯府?”
阿怜皱眉思索,“听说过,但还未曾与他们打过交道。”
“第一位广平侯跟随大梁开国皇帝南征北战,也是个英雄人物,”裴玉感慨道,“可奈何家门不幸,近百年来,子孙三代都不成器,如今的广平侯世子更是成了个整天只知道斗蛐蛐逛花楼的纨绔。”
“上京当中人人都清楚,广平侯府入不敷出,库府亏空,只剩下个表面光鲜。”
阿怜点点头,“若是子孙撑不起来,就算家业再大,溃败也是迟早的事。”
话毕又凝眉问裴玉,“可这与我有何干系?”
“直至昨日,都还与你没干系,”裴玉叹了口气,继续道,“广平侯府刚办了一场喜事。”
“他们的亲家非公侯世禄,非官职加身,乃是上京沿袭百年,势力最大的布匹成衣铺子陈家。”
“昨日官家钦点你家直供骑服,又说要赐你牌匾,我看那广平侯世子夫妇脸都黑成了碳。”
“广平侯世子是个小心眼的,他的岳丈又在上京商行中位列元老。”
“余下的,我不说你也知道。”
从裴玉说起喜事时,阿怜就有了猜测。
这场姻亲实则是一场交易,广平侯府看中了陈家的银子,陈家看中了广平侯府的爵位,意图借此让子孙跻身上流。
商人争利不惜见血,她得了官家牌匾,动了陈家的地位,必然躲不过他们的打压和报复。
阿怜的心情有些沉重,又不禁为来时的忧虑感到惭愧,感激道,“多谢裴兄提醒,若非你及时告诉我个中情况,我恐怕要吃一堑才能发现不对。”
……
“第十箭!”苏思福高声叫道,“诸位郎君可看准了靶心再松手”
扎如刺猬的红心木靶的对面,众郎君彼此之间隔约几仗远,面色各异地屈肘往后,夹住箭桶中的最后一支箭,逐个搭上弦拉弓。
站在最中的谢琅面若冠玉,身姿如松,修长的手臂挽弓如满月,肌肉偾张之下,弓弦似纹丝未动,在他手中乖巧非常。
从看台远远看去,只见他侧脸如刀削般挺阔,下颌微抬,凤眼微眯,目似寒星,鹰隼般锁定了那小小的红圆靶心,似乎连呼吸都凝滞了。
箭羽脱手而出的刹那,“咻”的破空声由近及远,锋利的箭头直奔靶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折了原有的箭矢,没入靶心,直至箭身过半才停。
谢琅见状,得意地勾唇仰起下巴,挽花收弓横放身前。
看台上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女娘的喧闹声。
“谢世子!啊啊啊!谢世子!”
“谢世子看这里!”
他依言往看台上望去,来回扫了一遍,眼中的得意和喜色却忽地凝滞了,转而眉心紧锁。
表姐怎么还没来?
不是说好要来看他射箭的吗?
他又不甘心地伸长脖子望了会,直到身后的小太监低声提醒他,“郎君,该蒙眼行下一场了”,都没望见阿怜的影子,不由失落地垂眸,鼻腔和眼眶都变得有些湿润。
待这场结束,谢琅抿着唇一把扯开面上锦帛,将掌中的弓和背后箭桶一并扔给小太监便大步离开马场,不管身后欢呼和苏思福的高声挽留,“谢世子!世子拔得头筹,还未领赏呢!这是要去哪?”
见谢琅头都未回,苏思福知道劝不住了,不由一拍大腿低声道,“哎哟,这祖宗!”
谢琅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下颌也紧绷着。
他攥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马车旁,未曾注意弯着腰的念柏脸上的打趣之色,一掀帘子怒气冲冲地喊道,“回府!”,忽又眉头一松,脸上转而空白,如木头似地手脚眼珠都卡住不动了。
他的声音顷刻轻得似柳絮,舌头似被冰麻了或烫傻了,“表……表姐,你怎么来了?”
这前后转变之快,令阿怜捂嘴笑得开怀。
真难得见一回谢琅这‘霸王’模样。
她横了呆站在马车外举着帘子的谢琅一眼,“呆瓜,不是说好了要来看你射箭吗?”
谢琅听此,手上举着的帘子往下松了些,眉眼也耷拉下来,“可我刚刚射箭的时候,表姐根本就不在。”
“你可别冤枉了我,”阿怜叉腰道,“方才我跟那些女娘一样,自你射出第一箭就站着了。不过是你蒙了眼睛,没发现我罢了。”
谢琅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又迅速拉直,微微偏头,眼里荡开层层明媚的涟漪,“那……那也只看了最后一场”
熟悉之后,他的心思似乎总一览无余,以致于和他呆在一起时,她逐渐忘记了做矫饰,想夸便夸,想逗便逗,什么多余的都不用担心。
就像此刻,看了他这副明明已经没生气了,却还要等她来哄的傲娇忸怩模样,她已将来时因陈家生出的担忧都忘了个干净,满心只余轻松和畅快。
如投林的鸟儿,阿怜噙着快意又安然的笑,只心无旁骛地夸他,“即便只赶上最后一场,但表弟蒙着眼都十射十中,箭箭透穿靶心,真是威风极了。”
她顿了一会,补充道,“我身旁的女娘们都叫嚷着要嫁你呢!”
“表姐……”
谢琅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脚上一踩就钻进了马车,车厢顿时变得有些许拥挤。
“那表姐……表姐是……”,他抓着车檐的手微颤,收着膝,侧着头,两颊浮红,呼吸粗重,支支吾吾
地说不出后头的话,也不敢正眼看她。
那表姐是如何想的?可也想嫁我?
阿怜在心里自动补齐了他未尽的话,面上却露出些许疑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温柔地引诱,“嗯?然后呢?”
“表弟想问我什么?”
第135章 国公府表姐(九)“我心悦表姐,心悦……
‘只要表姐问,我就会说’
他无法在她面前撒谎,于是喉结上下滚动几番,沙哑道,“我方才想问,表姐是……是否也跟她们一样,曾生过嫁我的心思。”
听谢琅这样回,阿怜说不清心中是松快还是遗憾居多。
若他再直白些,不给她逃避的余地,说不定她也就顺着他的话剖白内心,将与父亲的赌约连同并不平静的内心一齐说给他。
可就如同那日在紫金苑她岔开话题往回退了一步一样,现在退了一步的,变成了谢琅。
他或许也在顾虑,或害怕着什么。
好不容易拧作一根绳的勇气散成了麻花,阿怜没心思再跟他继续拉扯,遂平静道,“当然生过。”
谢琅眼眸一时亮得吓人,然而,未等他高兴几秒,就又听她说,“表弟丰神俊逸,尊贵无匹,又如此精通射艺骑术,但凡是见过你风姿的女娘,谁会没想过嫁你?”
前面那句加上这句,立刻成了密不透风的恭维话,让人看不出她的态度。
谢琅睫毛微颤,欲言又止,忍不住失落垂眸,盯着摇晃的马车底板发呆。
表姐到底是对他有意还是无意?
为什么总说这样似是而非的话,几次三番将他一颗心捧到高处,又忽地撤开手不管,叫他摔得呲牙咧嘴,只能独自消化波澜起伏的心绪。
谢琅委屈得眼尾发红,一咬牙,欲趁着这股冲动的心气问她个清楚,抬首时却恰好瞥见她脸上若隐若现的愁容,滞愣片刻后,眼里熄灭的火焰逐渐复燃。
莫非表姐也在担忧着什么,所以不敢向他吐露真心?
是了,表姐虽生在京城,却长在江南,此番独自上京,父母亲人都不在身侧,还要操持料理那么多铺子,心中忧虑怕比他多得多,因此才万千小心行事,不愿给人捉了错处。
他既愿做表姐的臂膀和靠山,又何必非要等她来开这个口?
不若直接告诉她这份爱慕心思,由她自己做决断,好过次次僵持不下,钝刀割肉。
思虑过后,谢琅鼓起勇气,看进她那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里,颤声道,“可我只在意表姐的想法。旁人如何想,嫁我或不嫁,我都不在乎。”
被谢琅这样看着,仿佛又回到初见那日,她耳边渐起规律的嗡鸣,一切都被放慢。
马车在沉默中轱轱前行,谢琅忽往前一跪,滚烫的气息洒落在了她的膝前,“我心悦表姐,心悦良久了。”
“我知道表姐来上京是有正事要做,若有不得已的苦衷,也无需向我解释通透,只需知道,我谢琅心悦表姐,愿为表姐鞍前马后,无论表姐接下来做何决定,不要轻易撒谎骗我,我经不起表姐的骗,单单一想,心里就痛得如被蛰了千百下”
他跪得结实,收敛了人前那股嚣张的气焰,眼里是绝无仅有的认真,又好似带着悬而未决的忐忑,怕待会等到的是个不愿接受的结果。
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见他这样凝重,阿怜心中反倒生出些酸涩和愧疚,连带着眼眶都有些湿润。
她叹了口气,伸手去扶,“……你先起来,我慢慢跟你说。”
两辆马车缓缓停在英国公府外,却只有一辆坐了人。
谢琅先下了马车,站定后立刻转身来扶她。
一声沙哑的‘表姐快来’,带着仅两人可知的暧昧,将她的耳朵喊得发烫。
阿怜抓着他硬邦邦的小臂下了马车,松开时却被他反手攥紧了手腕。
看着门口候着的小厮,她不着痕迹地挣动,低叱道,“刚刚跟你说过什么?这么快就忘了?”
被她这么一骂,谢琅脸上痴迷依恋的神色一收,立马松开对她的钳制,连声道,“没忘没忘,不敢忘”
等进了府门过了桥,见四下无人,谢琅又加快脚步亲昵地凑近她,低头认错道,“是我错了表姐,你想怎么罚我都行”
阿怜转头看他,“罚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不若换成一次诺言,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是是是”,谢琅满嘴答应。
念柏和莲月半途被叫去库房搬炎夏要用的冰架,临到紫金苑和临湘苑分岔口,就只剩他们两人,谢琅眼都不眨地跟阿怜往临湘苑去。
余光见此,阿怜停住脚步,有了上次的经验,谢琅也及时停下,双手扶住她的肩头,他身形高大,胸膛宽阔,从前看去,就像是把她箍在了怀里。
“你做什么?”阿怜微微皱眉。
谢琅怎么这么粘人,甫一确认心意,竟是连半步都分开不得了。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侧,谢琅低声道,“表姐,我还想”
阿怜齿间一滑,差点咬到舌头,耳后那块皮肤痒得似乎有只蚯蚓在顺着她的血管钻。
方才在马车上,他几乎是缠着她一路,口涎相交,不知今夕何夕。
“你……你先回去沐浴更衣。晚会儿再来临湘苑。”
谢琅却不依不饶,“可临湘苑也有浴房”
“谢琅!”
阿怜瞪他一眼。
“表姐想多了,我没想做旁的什么……”
他说着说着忽鼻腔发痒,有温热的液体淌下,伸手一摸,满指的殷红。
见表姐羞愤恼怒的神色,他知道这下解释不通了。
天可怜见的,在她怒视他叫他全名之前,他真的什么坏事都没想。
他要八抬大轿迎她做妻,万万不会在成婚前做下逾矩的事。
至于马车上的亲吻——
觊觎了这么久,又听她亲口承认心悦于他,他实在情难自禁,而表姐似乎也沉醉其中,柔若无骨的手臂攀着他的脖颈,让他幸福得头脑昏沉,一时片刻难以抽身而退。
……
魏将军府。
魏萱递来只长条檀木匣子,眉飞色舞道,“诺,这把匕首你看看,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手里的匕首样式新奇,形似弯钩,鞘套和握柄处皆镶嵌了成色极好的红绿宝石,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抽开鞘套,刀身薄如竹叶,刀刃寒光凛冽,削铁如泥。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匕首?”阿怜合上匕首问魏萱。
“自是从官家那里得来的,”魏萱得意地拍拍胸膛,“即便落马,照样也是我得了头彩,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阿怜目露惊愕,消化了片刻,缓缓点头,“厉害”
那日她从御前退下后就和谢琅回了英国公府,没再留下观战推迟到下午的击鞠。
第二日猝不及防地从裴玉那得知了陈家的事,而后又跟谢琅交心,她根本没多的精力去关注那日的后续。
要不是魏萱递贴来邀她过府一叙说要感谢她,她已经忙得快想不起这号人了。
没想到,魏萱竟在坠马后重新上场,还一举夺得了头彩。
这样的毅力和体力,还真叫她有些佩服。
魏萱一拍桌子,开口颇有些江湖侠气,“拿了这匕首,你就是我魏萱的姐妹了。今后若有人想欺负你,我定第一个不肯!”
阿怜应了声好,“多谢魏娘子,那这匕首我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