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水,没有愤怒,没有崩溃,只有一种深沉的、刻骨的疲惫,那双曾经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失去了所有的神采,映照着跳跃的烛火,却毫无生气。
他慢慢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迟滞的沉重,没有看老太监,也没有看那份军报,只是绕过巨大的御案,一步一步走下金阶,走向空旷的殿心。
他的脚步很轻,踩在金砖上几乎没有声音,但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深渊边缘,就这样走到一根巨大的蟠龙柱旁停下,背对着人,面对着殿外深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
随后他抬起一只手,扶住了冰冷的柱子,那手背上的青筋在烛光下清晰可见,一根根凸起,如同虬结的老树根。
老太监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只能看到皇帝挺直却显得异常孤寂的背影。
宫殿里只剩下死寂,一种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死寂。
第126章 永昌这是他沈家欠我的!!
沈明堂的目光穿透殿门,投向那漆黑一片的夜空,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起一幕幕尘封的画面:
是那个在潜邸寒夜,与他围炉夜话、纵论天下,眼神明亮锐利的青年将领年逍…
是登基大典上,一身戎装,站在百官最前,目光坚定如山,无声宣告着对新帝忠诚的年逍…
是花太空战死北境的噩耗传来时,年逍红着眼眶,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嘶哑着说“老沈,还有我”的年逍…
是每一次反叛动荡,那份字迹刚劲、永远写着“陛下勿忧,臣在”的奏报…
花太空为了他沈明堂的江山,血染北境,尸骨无存。
年逍也为了他沈明堂的江山,折戟西域,殒命沙涧。
他沈明堂坐拥这万里江山,坐在这至高无上的龙椅上,可他的左膀右臂,他仅有的、可以托付生死、托付后背的挚友重臣,一个接一个都倒在了为他镇守帝国最边缘最苦寒的疆土之上。
这两人到死都在为他守着这扇国门。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明堂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有什么东西在汹涌地想要冲破那帝王的枷锁。
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汹涌的泪意和喉头的哽咽压了回去。
他是皇帝。
他是天子。
他不能失态。
他不能崩溃。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骨髓发寒的自我怀疑和巨大的孤独感,像冰冷的荆棘藤条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值吗?他开始质问自己。
为了这冰冷的龙椅,为了这看似无上的权力,将他仅有的、真正在乎他这个人而非皇帝身份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推向死亡。
值吗?他审视自己。
他沈明堂,坐在这龙椅上,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这江山万里为何如此沉重?如此寒冷?
他扶着冰冷柱子的手下意识地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木头里,宽阔的肩膀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被他强行绷直。
他依旧沉默地站着,如同坚/挺在无边夜色和巨大悲恸中的孤山,只有那背影透出的沉重和无声的崩塌能体现:这不是山,是人。
殿外的风似乎更大了,穿过空旷的殿宇,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远方的英魂哀悼,也像是在叩问着这深宫之中,帝王那颗被冰封却痛彻心扉的心。
许久,许久,久到烛火都短了一截。
一个沙哑得不成调,又带着无尽疲惫和某种沉重决断的声音,终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飘散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传旨…召老五…即刻…回京。”
与此同时的褚军营帐中,肎迦和辞霁川被分别关在大营最偏僻的角落。
两座低矮的营帐被黑暗完全吞没,没有火把,只有几圈守卫,以及夜风刮过篷布的呼啦声。
萧凌恒的脚步声又重又急,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任久言和封卿歌在后面紧追,却怎么也拦不住他。
黑暗的营帐内没有点燃一盏烛火,借着帐外微弱的月光,能看见辞霁川断掉的手腕被潦草的包扎了几圈,曾经文雅得体的文儒公子,此刻发髻散乱不堪,几缕碎发黏在苍白的脸上,文士袍沾满泥污,像一条残狗一般,面色苍白的斜趴在一把马扎上。
萧凌恒不由分说地掀帘而入,任久言和封卿歌左右拦不住,不得法,只能也跟着进去。
辞霁川听见声响后费力抬起眼皮,艰难地勾起唇角,观赏着盛怒下的萧凌恒精彩的脸色,他的眼睛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悔意,只有玩味的兴致和快要溢出来的嘲笑。
萧凌恒此刻根本理会不得那人的神情挑衅,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辞霁川,一把攥住男人的前襟,将人提到与自己平视的高度,布料在紧绷的手指下发出撕裂声。
任久言和封卿歌站在门口,谁都没有上前。
辞霁川的身体软绵绵地悬着,断腕无力地垂在身侧。他既不挣扎,也不求饶,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观赏着萧凌恒,始终持着那令人火大的微笑,颇有兴趣的直视着眼前这双盛满怒火的眼睛。
一时间帐内四人皆没有开口,只能听到萧凌恒粗重的喘息声,和帐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辞霁川的喉结微微滑动,被勒紧的衣领让他呼吸有些困难,但他眼中的嘲讽丝毫未减,甚至挑衅般地挑了挑眉。
须臾,他忽然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萧羽杉,你还真是个煞星,每一个想护着你的人,都因你而死。”
话音落地,帐内寂静的氛围更显肃杀,这句话像刀子般扎进萧凌恒心口,他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辞霁川继续轻声补刀,每个字都像淬着毒:“其实最该死的就该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们,一、个、接、一、个。”
萧凌恒的瞳孔猛地收缩,理智的弦“啪”地断了,他再也压制不住怒火,他一把掐住辞霁川的脖子。
“呃!”辞霁川的喉咙里挤出短促的闷哼,却依然挂着那副令人火大的笑容。
“你…害死的…哈哈…”
他的脸很快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挑衅的神色丝毫未减。
萧凌恒被他彻底激怒,或者说是恼羞成怒,他的手上越来越用力。
“萧兄!”封卿歌一个箭步冲上来,拽住萧凌恒的手臂,“你要把他掐死了!再如何此事也得朝廷审判,他必须得活着押回帝都!”
萧凌恒的手还在收紧,虎口泛白,辞霁川的呼吸已经变得微弱,嘴角却还挂着扭曲的笑。
“萧凌恒!”封卿歌低喝一声,“想想年帅!”
这个名字像一盆冰水浇下,萧凌恒猛地从滔天怒气中抽离,随后狠狠松开手,辞霁川像破布娃娃一样摔落砸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脖颈上留下五道指痕。
可即便咳得撕心裂肺,辞霁川抬起头时,眼神依旧充满嘲弄。
他艰难地爬向旁边的马扎,却在即将碰到时,马扎被萧凌恒一脚踢开。
失去支撑的辞霁川“砰”地摔在地上,断腕撞到地面,疼得他浑身一颤。
随后,萧凌恒缓缓蹲在了辞霁川面前,睨视着这破败的公子,眼神像是冰窖一样。
“理由。”
萧凌恒沉着声音,极轻极冷地吐出两个字。
辞霁川额头布满冷汗,气色煞白,可神情依旧是虚败的不屑嘲笑,“什么理由?”
萧凌恒没有回答,只是用藏着飞刀的眼神俯视审判着,一寸寸凌迟着地上的人。
“我敢说——”
辞霁川仰着头,脸上挂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病态的灿烂笑容,他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钩子,
“你敢听吗?”
他顿了顿,眼中是浓浓的恶意和一种恐吓的兴奋,“听听这大褚金銮殿底下,埋了多少年的脏血和骨头?”
话音落地,萧凌恒的眉毛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封卿歌和任久言也放轻了呼吸。
辞霁川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低笑起来,笑声在营帐里回荡,瘆得慌:
“辞霁川?哈哈…好一个清高脱俗的‘辞’!”
他眼神陡然变得怨毒刻骨,像淬了毒的针,“我姓卢!我祖上姓卢!是跟着他沈家太祖皇帝,一刀一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把这大褚江山给他沈家打下来的卢家!!”
他剧烈地喘息着,
“从龙之功?泼天富贵?狗屁!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二百年的积怨,“江山坐稳了,龙椅捂热了,他沈家的老祖宗转头就给我卢家扣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几杯毒酒…几条白绫!满门忠烈啊…哈哈哈…”
卢霁川挣扎着想坐起来,凑近萧凌恒的脸,断腕的剧痛让他面孔扭曲,但他眼中的火焰却烧得更旺:
“剩下几个侥幸逃过屠戮的庶出旁支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踢出帝都,发配到鸟不拉屎的浔州,怕被赶尽杀绝,连祖宗的姓氏都不敢要了,改姓‘辞’。”
他突然大笑,“哈哈哈…好一个辞!!你以为是什么‘辞’?!你以为是’辞官归隐’的‘辞’?是‘辞尊居卑’的‘辞’!是‘恶言詈辞’的‘辞’!!”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声音却凄厉如夜枭:
“祖训!知道卢家——哦不,知道辞家的祖训是什么吗?!‘凡我辞氏子孙,永世不得踏入朝堂,违者,非我族类,死后不入宗祠!’”
他死死盯着萧凌恒,眼中是滔天的恨意,“都快二百年了…我们像阴沟里的老鼠,守着这屈辱的姓氏,看着那龙椅上坐着的…流着他沈家脏血的…杂种们!”
“沈明堂?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坐稳了江山?做梦!”他咬牙,“我要他沈家的权力——灰、飞、烟、灭。”
卢霁川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颤抖嘶哑,“这是他沈家欠我们的,从二百年前开始,从我们被迫改姓埋名开始!这债就得用血来还!用他沈家的江山来还!用这天下大乱,来祭奠我卢家冤死的亡魂!!”
最后一句像是耗尽了卢霁川所有力气,瘫软在地上,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嘶哑的喘息。
但那双眼,依旧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萧凌恒脸上,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快意。
营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卢霁川粗粝的喘息和帐外呜咽的风声。
封卿歌倒抽一口冷气,任久言眉头紧锁,眼中是深沉的震撼和复杂。
“你以为我为什么帮你?”卢霁川瞪着猩红的双眼看着萧凌恒,随而又看向一旁的任久言,“我又为何要帮你?!”
他的神情变得惊悚又变态,但语气极轻,“那个沈清珏必是昏君,必是暴君,他登基,沈氏江山必灭。”
卢霁川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好,他一赌萧凌恒会为着血仇颠覆沈家朝堂,二赌任久言能够扶持沈清珏上位,如此一来,沈家的龙椅和江山横竖都保不住。
周全。
萧凌恒站在原地,他脸上因愤怒而涨红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死寂。
卢霁川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脑海中反复切割,搅动着年逍倒下的画面,搅动着师父最后那句“我徒弟比你厉害”的低语,还有眼前这疯子眼中那毁天灭地的仇恨。
“所以…”萧凌恒的声音干涩,“…你就害死我师父?”
这句话问出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疲惫和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
“他年逍助纣为虐!杀他有何不可?!”卢霁川疯癫地讨伐着,“沈家有违天道!丧尽天良!你们替他卖命,你们遑论‘好人’!!”
萧凌恒没再言语,一室寂静无声。
卢霁川几声粗喘后,萧凌恒缓缓起身准备离开。
只听见卢霁川再次开口:“萧羽杉!你这个懦夫!他沈家屠你萧家满门!可你呢?!你对着杀父仇人的儿子摇尾乞怜!你可真是个‘孝子’啊!你爹在天上看着你呢!”
他声音放轻,“你心可安啊?嗯?哈哈哈哈…”
萧凌恒闻言脊背僵住,随后再次转过身来俯视着卢霁川,阴影笼罩住地上的人。
“萧羽杉,你不敢,你怕,你怕死,怕输,”卢霁川死死地望着萧凌恒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你跪舔沈清安!跪舔仇人的儿子!你是废物!是懦夫!!我看不起你。”
萧凌恒久久地俯视着他,看着那张因仇恨扭曲的脸。半晌,极轻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怒,也听不出恨:
“你真可怜。”
第127章 各毙还听么?
“可怜?!哈哈哈——”
“是,可怜你。”萧凌恒语气平淡,“仇不是这么报的,你此刻的疯狂在我眼中太过无力,我眼中的你,是一个无处可逃,无路可走,囚于仇恨的可怜人,你根本无法保全自己,你找不到出路,你无法保全该保全之人。”
卢霁川闻言顿了一下,随后歪了头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荒谬的难以置信。
萧凌恒继续平淡如水地说:“你卢家先祖与太祖皇帝的恩怨与沈明堂何干?与年逍何干?与大褚万千百姓何干?”
“真高尚啊哈哈哈哈哈——”卢霁川大笑,“萧羽杉,你不必如此大义凛然,你左不过——”
“辞二,”萧凌恒打断道,“你输了,我不杀你,”
他微微俯身,一字一句钉进对方耳朵里,“我会让你死在律法里,死在江山巍峨下,死在沈家的铡刀上。”
说完,他转身抬步欲走。
第二步没迈出时,卢霁川突然沉声喊到:
“萧羽杉!”
“你可还记得你欠我的人情?”
萧凌恒没有回头,只是停住了脚步。
半明半昧中,卢霁川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有礼物给你。”
………………
任久言掀开关押肎迦的帐帘时,里面同样一片漆黑,只有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一个靠坐在角落的身影。
肎迦手脚被铁链索捆着,但姿态却出奇地放松,仿佛只是在小憩。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月光照亮他半边脸,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的笑意。
“怎么?”肎迦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慵懒,“审完了那条疯狗,轮到我了?”
任久言没有掌灯,他走到肎迦面前几步远停下,身影挡住了部分月光,让肎迦的面容更显晦暗不明。
他开门见山,声音沉稳而直接:
“辞…卢霁川说,射向年帅的那支毒箭是你放的。”
肎迦挑了挑眉,脸上那点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是啊,我放的,准头还不错吧?”
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射中了一只兔子。
任久言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俊美的轮廓,即使在如此狼狈的境地,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疯狂和冷漠也让人心惊。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理解那疯狂背后的根源。
“我曾试图站在你的角度去想。”任久言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燮硰族、何廷雨、你的家人,以及那场屠杀,我知道它足以摧毁一个人。”
肎迦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睛里,第一次翻涌起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暗和怨毒。
他死死盯着任久言,声音陡然变轻,带着一种被撕开旧伤疤的痛楚和讥讽:“站在我的角度?”
他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锁链哗啦作响,“你挨过饿吗?你知道饿的快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饿到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响,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手攥着拧,拧得你恨不得把自己一口一口生啃下来填进去的那种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感:“你会疯狂想要把自己的手烤来吃,但你又没有火,你什么都没有…只有你自己…和恨不得把自己撕碎了吞下去的念头,”
他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小臂,“从这里,一块,一块地撕扯下来,塞进嘴里,嚼烂,咽下去。”
他停了下来,眼中是陷入某种可怕回忆的癫狂和恐吓,死死盯着任久言苍白的脸:“还听么?嗯?”
任久言没有回答,只是沉沉地望着他。
肎迦轻笑一声,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眼神变得飘忽,仿佛陷入了另一个时空:“这荒漠的冬天可真冷啊…那风刮起来,像刀子,能剐掉人一层皮,”
他再次回神看着任久言:“你猜当我身穿一件破烂的单衣卧在沙雪里时在想什么?”
他打了个寒颤,仿佛那刺骨的寒冷此刻又回来了,“我感觉我像一条冻僵的蛇,我疯狂的想往沙子深处钻…可沙子底下…更冷…冰得骨头缝都在疼…”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属于濒死之人的恐惧,与此刻的疯狂截然不同:“周围可真黑啊…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风在鬼叫…我怕啊…我怕极了…我怕得要死…我怕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冻死…烂在那片沙子里…连条蛆虫都不如。”
任久言依旧垂眸不语,眼中微动,含着一丝无法言语的痛楚。
肎迦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的脆弱和恐惧瞬间被更深的疯狂淹没,化为一种扭曲的痛恨:“乌尔迪那个老畜生,他把我捡了回去,像捡一条快死的野狗,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图什么?”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恶心的笑容,“图我能替他杀人!图我这张脸!图我能在床上伺候他!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不止于死地质问般轻笑,“可我能怎么办?我想活,我要活,我只能装,我必须装!装得顺服!装得感恩戴德!装得像个得体的玩物!”
他吼着,锁链被他挣扎得哗啦乱响:“我肎迦!燮硰族的雄鹰!活得不如一条狗!”
营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肎迦粗重的喘息声。
任久言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沉重的疲惫:“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报复?挑起战乱,让更多无辜的人像你的家人一样,像你一样,在战火里挣扎死去?甚至亲手把燮硰族推入绝境?”
“无辜?”肎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这天下谁无辜?!燮硰?赤荥?”
他笑声戛然而止,眼神冰冷如霜,“何廷雨屠我全家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何其无辜?!乌尔迪把我当玩物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何其无辜?!鸿滇、渥丹、褚国…这该死的世道!谁无辜?!”
“你告诉我!!有谁无辜!!”
他喘着粗气,眼中是毁灭一切的疯狂快意:“我的家人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燮硰族?一个名字而已,早就烂透了!死光了又怎样?!我只要…我只要这天下所有人都尝尝我尝过的滋味!尝尝家破人亡的痛!尝尝在绝望里打滚的苦!尝尝被当成蝼蚁践踏的恨!痛吧!乱吧!烧吧!大家一起在烂泥里打滚!这才公平!这才痛快!!”
他嘶吼着,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锁链绷得紧紧的。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病态的绝望转化成的毁灭欲,再无半点回旋余地。
任久言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仇恨和苦难中彻底扭曲的灵魂,眼中最后一丝试图沟通的期望也熄灭了,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沉重的悲悯。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沉地看了肎迦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转身,沉默地离开了这座被黑暗和疯狂笼罩的营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月光,也隔绝了两个世界。
任久言踏出时的步伐略显沉重,因为那种饿的快死、冷的快死、怕的快死的感觉他都有体验过,但他不想说。
因为苦难不是用来比较的,经历同质苦难的人们做出的各端选择也不可以被鄙视。
活着本就是一场豪赌,如何活、如何体验世间各路也只是下注的规则而已,这天地说白了本质上只不过是一片盛大的虚无苍凉,正是有了这万种不同的赌徒,方得以展露出这荒诞世道中稀薄的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缓步往黑夜里走去。
萧凌恒营帐的帘子被轻轻掀开,里面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暗淡,勉强驱散黑暗。
那人就坐在灯旁的一张矮凳上,背对着门口,身影被灯光拉得很稀薄,投在帐壁上,显得异常单薄孤寂。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战甲,绷带从破损的肩甲下露出来,透出暗红的印记,卸下的千嶂沉随意地搁在脚边,剑鞘上沾着干涸的泥。
他怀里抱着什么,任久言走近几步才看清,那是年逍的头盔。
没有抽泣,没有颤抖,只有压抑到极限,轻得几乎听不见的的呼吸声,那呼吸又短又浅,他就那么坐着,像一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小孩子,透出深深的颓丧和孤寂。
任久言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到萧凌恒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旁边拿起水囊,倒了一碗水,轻轻放在萧凌恒脚边的地上。
水碗与地面接触的轻微声响,似乎惊动了这尊石像。
萧凌恒环抱着头盔的手臂轻微地收紧了一下,像是被吓了一跳,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像是带着巨大的不舍和恐惧,生怕怀里的东西会消失。
又过了许久,萧凌恒的头带着一种滞涩感,缓缓地抬了起来,月光终于照到了他小半张侧脸。
他看向任久言,眼神没有焦距,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他到底在看什么?
他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怀里的头盔冰冷坚硬,硌着他的胸口,这触感提醒着他,那个会拍着他肩膀骂他“臭小子”、会在演武场上把他摔得七荤八素又拉他起来、会在关键时刻为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的人因他而死,永远离开了。
巨大的悲伤如同无形的海啸,无声地冲刷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没有激烈的爆发,只有这种无声的、缓慢的、却足以将人彻底溺毙的侵蚀。
又过了好几息,萧凌恒哑着嗓子,只吐出两个气音:“久…言…”
任久言在他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挨着他,轻轻地伸出手,带着一种无言的安抚,覆在萧凌恒的手背上。
“卢霁川和肎迦,”任久言的声音放得很低,很缓,很轻,“都交代了,明日…就押解启程回京。”
萧凌恒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油灯的灯芯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肎迦…”任久言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是个疯子,被仇恨彻底掩埋了。”
他简单提了一句肎迦的遭遇,燮硰族的覆灭,荒漠里的濒死,乌尔迪的折辱。
萧凌恒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深沉的悲痛似乎已经冻结了他所有的情绪反应。
只是在听到“荒漠里的濒死”几个字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死水微澜,随即又归于沉寂。
任久言看着他,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和无力,他宁愿萧凌恒像之前那样暴怒嘶吼,甚至痛哭失声,也好过现在这样,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凌恒…”任久言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总要吃点东西。”
萧凌恒的目光缓缓移向地上那碗清水,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任久言以为他不会再有反应。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他再次低下头,额发垂落,遮住了眼睛,只有那被任久言覆着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泄露出一丝深埋在死寂之下的无边的痛苦。
任久言没有再说话,他握了握覆在萧凌恒手背上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此刻的陪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任久言分担不了这份痛,但他可以让萧凌恒知道,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他不是一个人。
任久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陪着这个被彻底击垮的爱人,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里,一同沉浮。
月光在帐内缓缓移动,从萧凌恒的肩头,移到了他紧抱着头盔的手上。
夜,深得仿佛没有尽头。
第128章 托孤老五成与败,这江山都姓沈
几日的焦头烂额刚刚有所缓解,封翊、萧凌恒、任久言等人正围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商讨着鸿滇重建、安置流民以及如何弹压周边因库兰、燮硰等族被屠戮而引发的恐慌。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浓重的疲惫,年逍战死的阴影如同巨石,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连议事厅的空气都显得凝滞。
几人大概理清楚头绪之后,花千岁不合时宜的岔开话题:“也不知道老五这个蠢货这次会选择如何自保。”
“自保?”萧凌恒不喜不怒地说,“他还能怎么自保?”
花千岁轻笑:“老五若是肯老实认罪那才是见鬼,我猜…”他眼珠一转,“他必定会将所有罪责推到何廷雨身上,说是遭受何廷雨的胁迫才不得已如此。”
萧凌恒其实也猜到了,谋逆这种事情,一个将军总也比一个皇子做的有来由。
但毕竟没人是傻子,“何廷雨若真想造反,还需要玩‘挟持’这一套?她手底下那些兵哪个不是听她的号令行事?用得着借老五的名头?谁会信他?”
话是这么说,这道理谁都明白,包括皇城里的那群。但人在绝境处总会抓住一切机会推卸责任自保,沈清珏如此,何廷雨也会如此,这是本能,所以沈清珏当真如此推责,何廷雨也定然不会就此认罪,若他们二人能互相攀咬是最好的,若不能,总归二人是逃不掉罪责的。
突然,厅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韩远兮略带紧张的通报:“将军!安西大都护陈靖鹤大人到!有帝都急旨!”
厅内瞬间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只见陈靖鹤风尘仆仆,脸色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和…不忍。
他大步走进来,甚至没顾得上寒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尤其在任久言和萧凌恒身上停顿了一下,随即从怀中郑重地捧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圣旨到!中参军任顷舟接旨!”
任顷舟接旨??任顷舟接什么旨??
任久言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萧凌恒眉头瞬间拧紧,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众人跪地,任久言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臣,任顷舟接旨。”
陈靖鹤展开圣旨,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查中参军任顷舟,于西征期间,行为失当,有挟持皇子、意图不轨、扰乱军心之嫌。着令即刻卸任中参军之职,解押回京,由三*司会审,查明原委,不得有误!钦此!”
“什么?!”
“你说谁挟持皇子意图不轨?!”
“嗡”的一声,整个议事厅仿佛炸开了锅。
“谁他娘的放的屁?!任大人挟持皇子?他挟持谁了?!五殿下?开什么玩笑!”
封翊脸色铁青,看向陈靖鹤:“老陈,这罪名从何而来?任参军在军中所为,我等皆可作证,何来‘挟持’、‘不轨’?”
任久言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僵硬,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抬起头,看向陈靖鹤,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指控,荒谬得让他一时失语。
太可笑了。
萧凌恒的脸色阴沉,但他反常的没有暴怒。
他起身一步上前,没有理会跪着的任久言,目光如刀般直刺陈靖鹤,“‘挟皇子以令众军’?”
他念出这个荒谬的罪名时真是讽刺得哭笑不得,“何廷雨为了自保,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陈靖鹤被萧凌恒的目光逼得后退了半步,脸上充满了无奈和纠结。
他看了看周围愤怒的众人,又看了看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任久言,重重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
“诸位…不是何廷雨…”
他顿了顿,艰难地说明情况,“是…是五殿下…”
“谁??”这一次,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忘了骂人。
陈靖鹤的声音苦涩无比:“五殿下…还有那个被押解回京的辞霁川…他们…他们在陛下面前反咬一口,声称…声称当日五殿下并非自愿离开守军,而是被任参军…以商讨军情为名,强行‘请’走,形同软禁,以此要挟何廷雨听命于他,最终导致了谷涧的惨剧。”
他谈了口气,“他们都说任大人才是幕后主使,意图借战乱之机…挟持皇子,图谋不轨。”
“荒谬!!无耻之尤!!”封翊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他们自己做的孽!竟敢倒打一耙!栽赃给一个连面都没露的人?!他们这种鬼话他也说得出口?!”
萧凌恒的脸色,在听到“五殿下”三个字时已经彻底沉入了冰窖,眼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悲哀。
他太清楚这种把戏了,构陷、攀咬、拉替罪羊,这正是当年他萧家满门被灭的翻版。
“好熟悉的手段…”萧凌恒的声音冷得像冰渣,“这沈清珏还真是‘不忘初心’。”
他转向陈靖鹤,“陛下又‘信’了?”
是的,这才是关键,圣旨已下,说明皇帝至少是“受理”了这个指控。
陈靖鹤低下头:“陛下…陛下圣明烛照,岂会轻易相信这等荒谬之言?但…”
他话锋一转,充满了无奈,“但五殿下毕竟是皇子,何廷雨是边军大将,既然他们把这套说辞端到了御前,口口声声指认任参军是主谋…按照律法和规矩,就不能不查,三司会审是必经的程序。”
这也没办法,真的假的总得有个结果,退一万步讲,哪怕皇帝心知肚明这是诬陷,但只要有人告御状,尤其告状的是皇子,程序就必须走,任久言,必须回京接受调查。
“绝不可能。”萧凌恒斩钉截铁,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挪了一步,挡在了跪在地上的任久言身前,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为他筑起一道屏障。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任久言抬起头,眼中是震惊和担忧。
萧凌恒没有看他,而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陈靖鹤,随后也扫过封卿歌和封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久言不会回帝都的。”
“这绝对不行,”陈靖鹤急了,他压低声音说:“抗旨不遵是死罪!而且,任参军若清白,三司会审正是洗刷冤屈的机会,若他不去,那就真没退路了。”
“洗刷冤屈?”萧凌恒被这四个字逗笑了,“谁的冤屈被洗刷过?嗯?谁洗刷过别人的冤屈?”
“陈大人,这背后站着的是沈清珏,是皇子,”萧凌恒继续说,“当年我萧家也是被这样构陷的,所谓的‘证据确凿’,所谓的‘铁案如山’,我父亲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那位为了所谓的‘稳定’,为了平息‘众怒’,为了儿子,不也默许了吗?”
他字字清晰而不容说服,“我绝不会让久言重蹈覆辙。”
这番话他说的平静如水,但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陈靖鹤也沉默了,他知道萧凌恒说的并非危言耸听,涉及到儿子的沈明堂总是让人无法信任,谁也不知道这次那个疼护儿子的帝王会如何选择。
陈靖鹤还想劝,“萧将军,抗旨的后果——”
“后果我来承担,一切后果,我都担。”萧凌恒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这江山姓沈,老五成与败这江山都姓沈,与姓任的无关。”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任久言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担忧,有决绝,更有一份沉重的托付。
“你留下。”萧凌恒的声音不容置疑,“鸿滇初定,大漠诸国惊魂未定,后续安抚、重建、弹压,千头万绪,这里需要你。”
任久言张了张嘴,眼中情绪剧烈翻涌:“萧凌恒…”
“我回去,”萧凌恒深吸一口气,眼中燃烧起一种冰冷的火焰,那是仇恨、责任和决心的混合体,“我与沈清珏的血仇该清算了,他害死师父,构陷于你,新仇旧恨,我要亲自向他讨回来,况且清安还在帝都,我担心老五还有后手,清安处境必然艰难,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
萧凌恒顿了顿,语调理想是疲惫极了,“西征结束,鸿滇已破,无论过程如何惨烈,仗,终究是打完了,我作为主将,应该回京述职,”
他略带冷讽地补充:“向陛下,向朝廷。”
萧凌恒的决断,无疑是最冒险、最艰难的选择。
他看向陈靖鹤,目光坦荡而坚定:“陈都护,谷涧之战我也在场,五殿下若真被‘挟持’,我这个主将岂能置身事外?”
陈靖鹤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变得无比深沉坚毅的年轻将军,心中翻江倒海。
封卿歌和封翊对视一眼,几人都明白,萧凌恒这是要把所有风险都扛在自己肩上。
任久言缓缓站起身,他看着萧凌恒,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萧凌恒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任久言的肩膀上,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转向陈靖鹤:“陈都护,准备一下吧,明日我随你启程回帝都,至于任大人,他需要留在这里,协助封帅处理战后事宜,这是军务所需,我回帝都后自会向陛下当面解释清楚。”
陈靖鹤看着萧凌恒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是夜,萧凌恒独自踩着细碎的月光,走向述律然的帐内,他抬起的手顿了一顿,犹豫一瞬,终是掀开了帘子。
述律然就猜到了这人会来,“坐吧。”
二人在矮几两侧相对而坐,一时间萧凌恒并未开口。
述律然也并不看他,只是斟好了茶,往对方面前推了推,随后抬眸看着萧凌恒的眼睛,也不说话,二人就这么沉默的一瞬不瞬地对视。
几息过后,述律然缓缓开口:“说吧。”
萧凌恒闻言视线才从述律然脸上移开,“明日——”
“我知道,说重点。”
萧凌恒再次看向对方的眼睛,“五个月,如果我回不来,不要让久言殉我,千万拦住。”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如何拦得住?”
萧凌恒从袖子里掏出一枚未经雕琢的月牙形玉石,轻轻放在面前的矮几上,推了过去,“若实在拦不住,把这个给他,就说我要他活着,好好活着,永远不要回大褚。”
述律然看了一眼玉石,又抬眼看向萧凌恒,须臾,他轻笑一声,“你倒是会做人的,你不强求任大人,要我来?”
“久言会明白的,”萧凌恒语气平静而珍重,“跟久言说,我就强求他这一次,就这一次。”
二人周遭的气氛太过于沉重,这事的结果谁也说不好,只能做好最差结果的准备。
于萧凌恒而言,其余的事情他都敢搏一搏,唯独任久言的命,他不敢赌,他赌不起。
“你这是在交代后事?”述律然挑眉,“我觉得没这么严重吧。”
说着,他刻意露出“不以为意”的神情,耸耸肩,稀释着空气里的凝重。
“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我回不来,就这么办。”萧凌恒的语气也终于松快自在了一些,继续说,“我若回来了,这玉你还得还给我。”
述律然闻言嗤笑,“五个月?你就不怕你回来的时候任大人已经移情别恋我了?”
萧凌恒也“不屑”地嗤笑一声,随后二人再次停声。
又是半晌,萧凌恒犹豫再三,终是再次沉声:“我若是没回来,久言若是不愿,你若是敢强求,”
他一连说了三个“若是”,“我保证我会从阎王殿里爬出来,把你拖下去。”
述律然半眯着眼打量着一脸认真的萧凌恒,“我长得就这么下流??”
随后他也一脸认真,“对于任大人,我是心悦,是欣赏,是爱慕,但从未觊觎。”
萧凌恒其实也知道述律然并非无耻之辈,他只是单纯的想小小威胁一下,警告一下,仅此而已。
二人再次沉默,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不想考虑的事情,他们没有再看对方,也都面不显情绪,但是二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第129章 完整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
萧凌恒拖着沉重的脚步掀开自己营帐的门帘时,里面意外地亮着一盏比平时稍亮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下,任久言正坐在他常坐的那张矮凳上,背脊挺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看到他进来,任久言立刻站起身,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他肩甲下渗血的绷带上,眉头立刻蹙紧:“伤裂开了?军医不是让你静养?”
萧凌恒摇摇头,动作有些迟缓地解着沉重的甲胄搭扣,声音疲惫沙哑:“没事,小口子。”
他避开了任久言的目光,专注于那些冰冷的金属扣环,仿佛那是世上最复杂的事情。
任久言沉默地上前,动作熟稔地帮他卸甲,冰冷的铁片被一件件取下。
当最后一件肩甲卸下,萧凌恒赤裸的上身暴露在灯光下。
宽阔的胸膛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疤,任久言的指尖轻轻拂过萧凌恒肩窝伤口边缘完好的皮肤,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
“疼吗?”任久言的声音很低,几乎被灯芯的噼啪声盖过。
“不疼。”萧凌恒答得很快,几乎本能。
他转过身,想去拿那件干净的中衣,却被任久言按住了手腕。
“我帮你换药。”任久言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固执的温柔。
萧凌恒没有拒绝,他沉默地坐下,背对着任久言,将那片伤口暴露在灯光下。
任久言的动作极其轻柔,用温热的湿布一点点擦拭掉伤口周围干涸的血污和尘土。
两人都没有提圣旨,没有提帝都,没有提明日即将到来的分离,没有提未知的生死与结局。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他们默契地避开了那个巨大的、即将吞噬他们的漩涡,仿佛只要不提,它就不存在。
“鸿滇西边的流民安置点,水源解决了,”任久言一边仔细地涂抹着清凉的药膏,一边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着琐事,“陈都护调拨的粮食也到了,暂时能撑一段日子。喀尔族的遗孤,按你说的,集中到城南旧营房,让几个识字的老人带着…”
“嗯。”萧凌恒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闷在胸腔里。
“库兰那边…暂时没有新动静,但还是要防着他们残余势力反扑。封帅的意思是,让封卿歌带一支骑兵在边境巡弋…”
“好。”又是一声短促的回应。
药膏涂好,任久言拿起干净的绷带,一圈一圈,极其细致地缠绕,像是当初萧凌恒教他的那样。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想把这包扎的时间无限拉长,灯光将他低垂的眉眼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绷带缠好,在肩后打了一个牢固的结,任久言的手却没有离开,而是顺着萧凌恒紧绷的背脊线条,缓缓下滑,最终停留在他的腰侧。
他的指尖能感受到那具身体里蕴含的力量,以及此刻难以言喻的脆弱。
“萧凌恒。”
“嗯?”萧凌恒依旧背对着他,身体却不易察觉地向后靠了靠,将自己更深地倚进身后那个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这是支撑他走过尸山血海的气息,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沉默里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崩塌。
任久言的手臂缓缓收紧,将萧凌恒整个人圈在怀里,他的脸颊轻轻贴上萧凌恒的颈后,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那里,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能感觉到萧凌恒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沉重而有力地蕴着他的胸膛。
“萧凌恒…”任久言又唤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萧凌恒的身体微微僵住了,他预感到任久言要说什么,那即将出口的话,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轻轻转过身来,望向任久言的眼睛。
任久言仰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火焰,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
他盯着萧凌恒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固执,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占有欲和深深的恐惧:
“我要你。”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萧凌恒心上。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能感受到任久言身体的紧绷和细微的颤抖,能感受到那话语里蕴含的孤注一掷的无助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不是情欲的索取,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本能,是害怕失去的绝望确认,是想用最亲密最直接的方式,在彼此身上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仿佛这样就能对抗即将到来的分离和未知的死亡。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声。
不知是谁的,不知是几人的。
萧凌恒双手覆上任久言的肩膀,直视着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明亮、此刻却盛满了水光、带着祈求、害怕和孤勇的眼睛。
“久言…”萧凌恒的声音艰涩无比,带着巨大的挣扎和痛楚,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看着任久言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心脏像是被那火焰灼烧着,又痛又烫。
他何尝不想?在这冰冷的、充满死亡和离别的夜晚,拥抱所爱之人,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汲取片刻的温暖和慰藉,忘却那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但他更想推开。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如果他回不来呢?那么此刻的欢愉,对任久言来说将是什么?是短暂慰藉后的永恒折磨?是甜蜜过后更加刻骨铭心的痛苦?是让他背负着这份记忆,在余生中独自煎熬?
任久言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向前一步,更加贴近他。
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却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执拗,像是在绝望的悬崖边发出的最后呐喊:
“我要你。”
这一次,不是祈求,是宣告,是撕开所有伪装,直面内心最深恐惧和渴望的宣言。
“我要你,”他再次确定,“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
他不要理智,不要未来,只要此刻,只要眼前这个人,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证明他们还活着,还能拥有彼此。
“久言…”萧凌恒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破碎的温柔,“…不行。”
任久言当然明白萧凌恒在想什么,在顾虑什么,他决然、温柔,又坚定地说,“我不在乎。”
“我在乎,”萧凌恒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他双手捧住任久言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无边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
“我在乎。”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了下来,却字字千钧。
“萧凌恒,”任久言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你是个混蛋。”
萧凌恒看着任久言眼中汹涌的情感,看着他微微颤抖却倔强抿紧的唇,看着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那浓烈到极致的情感彻底冲垮。
他猛地低下头,重重地吻上任久言的唇。
那不是温柔的触碰,是带着绝望气息的掠夺,是灵魂深处痛苦与渴望的激烈碰撞。
任久言呜咽一声,随即热烈地回应,双手用力攀上萧凌恒的后颈。
两人如同在暴风雨中紧紧纠缠的藤蔓,唇齿交缠,呼吸交融,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个吻激烈而漫长,充满了绝望的甜蜜和无言的承诺,他们交换着彼此的呼吸,交换着泪水咸涩的味道,交换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不舍。
然而,就在情欲的火焰即将彻底点燃、吞噬理智的边缘,萧凌恒却缓缓扳开了任久言。
他额头抵着对方的眉骨,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因为激烈的亲吻而红肿,眼神却恢复了清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克制和深沉的痛苦。
任久言泪水无声地滑落:“萧凌恒…”
萧凌恒大口喘着气,看着任久言破碎的样子,心如刀绞。
他艰难地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任久言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无限的眷恋和疼惜。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割裂自己的心:
“等我回来,”
他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等我回来。”
他太怕了,怕自己回不来,怕给他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和更深的痛苦,怕这短暂的结合会成为日后漫长岁月里更残忍的折磨,他宁愿任久言恨他,也不愿他背负着这样的回忆,在失去中煎熬。
这拒绝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爱到不敢留下任何可能伤害他的羁绊。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任久言,他猛地扑进萧凌恒的怀里,双臂死死地环住他结实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混蛋…你是混蛋!”
萧凌恒的身体再次僵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任久言,下巴抵在他柔软的发顶,感受着怀里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颈项。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着,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
两颗同样破碎、同样恐惧、同样深爱着对方的心,在这冰冷的营帐里,紧紧依靠在一起,用尽全身力气汲取着彼此的温度和存在感,对抗着即将席卷而来的、未知的风暴。
灯油快要燃尽了,火光跳跃着,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仿佛凝固成了永恒。
帐外是初冬肃杀的夜风和无边无际的黑暗,帐内只有沉重的呼吸、压抑的呜咽和两颗无声泣血的心。
次日启程,任久言并没有立于前端,他只是站在众人中间,沉默的一言不发。
封翊大步上前,同陈靖鹤耳语着什么。
萧凌恒抹额上的小贝壳反着日光,封卿歌和乔烟辰几人也上前了半步,却也是什么都没说。
萧凌恒看着几人脸色里的沉重藏都藏不住,他故作轻松的做了一个“得了吧”的神情,目光扫过这几人,在任久言脸上深深停留。
二人目光对撞,什么也没说,什么都说了。
须臾,封翊同陈靖鹤交代结束,“走吧,得走了。”
萧凌恒闻声,视线才从任久言脸上移开,“嗯。”
上马,拉缰绳,马儿掉头迈开蹄子。
然而就在萧凌恒夹马腹前,他再次回眸,这次他躲避了任久言的目光,最终只是默不作声的瞧了述律然一眼。
二人视线相接,什么也没说,什么都说了。
直到大部队已经行出去十余丈,花千岁瞥了一眼身旁的任久言,他撇了撇嘴,“恨铁不成钢”地喊了一句:“萧凌恒!记得回来!”
萧凌恒的马儿似是听懂了这句话,竟然停下了蹄子,马上的人再次回头,微微点了点头,“等我回来。”
他回答的是花千岁,距离太远,他回答的时候目光落在哪里没人看清。
但也不需要看清。
“回去吧。”萧凌恒说完,便再也没有回头。
第130章 世道醒醒吧,我愚蠢的弟弟……
五皇子沈清珏被禁足府邸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朝中悄然荡开涟漪。
没有明发的诏书,没有公开的罪名,只有一道口谕和悄然增派的禁卫军,将那座曾经煊赫的府邸围得如同铁桶。
府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也隔绝了沈清珏最后的自由。
百官们心照不宣,年逍的陨落、何廷雨的倒戈、以及那直指中枢的“挟持皇子”的惊天指控…桩桩件件,都像一根根无形的线,最终都隐隐指向了这座被封锁的府邸。
皇帝沈明堂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在挣扎,在思考,在做选择,他在想一个结果,想一个交代。
他也在等,等那个他最不愿看到却不得不面对的儿子,最终的抉择。
府邸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昔日的威严荡然无存,仆从们噤若寒蝉,行走间都带着小心翼翼。
沈清珏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内,窗户透进的光线被厚重的帘幕过滤得所剩无几,将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吱呀——”
沉重的书房门突然被推开,却没有通传。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口的光线走了进来,带来一股清冷而沉静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的腐朽与阴郁。
沈清珏没有回头,只是手指微微一顿。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这帝都之中,能无视禁卫军阻拦,如此平静地走进他这座囚笼的,只有一个人。
“皇兄。”沈清珏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疲惫,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愤怒,也没有被探视的感激。
沈清安挥退了门口试图跟随的内侍,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书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兄弟二人。
沈清安走到沈清珏对面的一张圈椅前,并未立刻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如水,落在他这个弟弟隐在阴影中的脸上。
“清珏。”沈清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清珏终于缓缓抬起头,迎上兄长的目光。
那双曾经意气风发充满野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碰撞着,仿佛有看不见听不着的剧烈质问。
“来看我笑话?”沈清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冰冷的弧度,“还是…来替父皇宣旨?”
沈清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平静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姿态从容,仿佛这里不是禁足之地,而是一次寻常的兄弟叙话。
“清珏,”沈清安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沉静的溪流,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还记得你我兄弟二人上一次这样面对面谈天论地是多少年前吗?”
沈清珏费力的嗤笑一声,没有回答。
“事到如今,你知道你究竟输在哪里了吗?”
沈清珏视线缓缓上移,再次回到他兄长的脸上,但他仍旧没有吭声。
“清珏,你始终不懂,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注定是孤家寡人。”沈清安继续说,“千秋万代,帝王权榻犹如冰封坚固的囚笼,但凡是到达那无人之巅的掌权人,这孤寂都避无可避,那不是什么好位置。”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金銮殿上永恒的冰冷。
论起对于皇位的企图,他们兄弟二人不遑多让,沈清珏始终闭口不语,像是在观赏一出精彩绝伦的作秀。
“我不否认我要那个位置,但是清珏,我的来由跟你的却大相径庭,我的渴求中,比你多了无奈和不忍。”
“无奈?”沈清珏终于出声,他耻笑着他兄长的大义凛然,“你怎知我不无奈?”
“或许你我都曾无奈,但自古君主的权利无可撼动,”沈清安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弟弟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无论是明君还是暴君,都改变不了审判标准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事实,所以,”
他顿了顿,语气异常平和,“无论是我还是父皇,都从不怪你。”
“不怪我?”沈清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轻缓地坐直身体,但眼中却爆发出强烈的讥讽,“不怪我陷害忠良?不怪我觊觎皇位?不怪我草菅人命?皇兄,你这‘不怪’…未免也太虚伪了些。”
面对弟弟平静的咄咄逼人,沈清安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依旧平静如水:“怪你什么?怪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怪你选择了最极端最自我毁灭的方式去宣泄你的不满?清珏,我们生在皇家,从懂事起就看着这权力是如何吞噬人心,如何扭曲亲情。你恨这世道,恨人心险恶,恨这皇权看似公正实则冰冷的规则,这些,我都明白。”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但为君者总得明白一个道理,失去和剥夺向来一体两面,你眼中只看到世人对于权力的欲望和不择手段的执着,看到权力带来的不公与冰冷,看到人心对于情谊的匮乏,所以你只抓住了仇恨,只想毁灭,只想让所有人陪着你一起痛。”
他顿了顿,“清珏,你的眼中看到什么,你便有机会握住什么。”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但深陷泥潭的人们往往最听不得说教,尤其是直击要害、真实精准的说教。
“皇兄,那你知道你哪里最匮乏么?”沈清珏嗤笑,“就是你这幅出于无力的自我安慰,你太可笑了,太可怜了,你只能任由周遭一切恶意和束缚将你牢牢囚于你的头衔之下,你无能,你懦弱,而我,我就是要尽可能的让这世间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里,哪怕输,哪怕死,我也要尝试,我也要让这世人再也无法伤害我。”
沈清安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仿佛要刺穿沈清珏的灵魂:“你错了,我的弟弟,你怪不了任何人,包括我,我的目光早已在青山,在河流,在苍生,在如何让这冰冷的权柄,少吞噬一些无辜,少制造一些像你我一样…被这囚笼困住的可怜人。”
“青山?苍生?”沈清珏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倒,他指着沈清安:“沈清安,收起你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别人不知道你,我能不知道你?你心里对这破烂世道、破烂天地的憎恶比我只多不少!看着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脸,看着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看着这永远填不满的欲望沟壑…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恨?!没有厌?!你装了这么多年温良恭俭让,装成父皇和朝臣眼中完美的储君人选…你不累么?!啊?!”
面对弟弟歇斯底里的指控,沈清安终于微微变了脸色,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眼底深处,那被层层包裹、压抑在最深处的黑暗,似乎被沈清珏的话狠狠刺中,翻涌起一丝波澜。
但他很快又将其压了下去,恢复成那副深潭般的平静。
他缓缓站起身,与激动的沈清珏平视,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平静,而是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和一种沉重的疲惫。
“憎恶?”沈清安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憎恶和顺从,从来就不冲突,清珏。”
他看着弟弟瞬间愕然的表情,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憎恶这世道的不公,憎恶权力的冰冷,憎恶它能把人变成鬼,*但正因为我憎恶,我才更明白,单纯的毁灭毫无意义,像你一样,把一切都烧成灰烬,除了留下更深的绝望和废墟,还能得到什么?”
沈清安向前一步,强大的气场让沈清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我选择‘装’,选择‘顺从’,不是因为我认同,而是因为我知道,只有先拿到那把钥匙,才有机会去改变那囚笼的形状,哪怕只能撬开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光,也比你这样,用自己和他人的血去涂抹黑暗强,所以,醒醒吧,我愚蠢的弟弟,被困住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决绝的清醒:“你选择了仇恨作为你的牢笼,而我,选择了责任作为我的道路,我从来不曾退缩,也不曾胆怯,因为我选的这条路,同样荆棘密布,同样冰冷孤寂。”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兄弟二人相对而立,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和巨大的理念鸿沟。
沈清珏死死地盯着沈清安,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翻江倒海的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被戳破伪装后的狼狈。
半晌,沈清安不再看沈清珏的反应,他转过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径直走向门口。
那挺直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却也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决绝。
然而就在此刻,沈清珏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嘶哑地问出了一个尖锐到极点的问题:
“沈清安!”他直呼其名,带着最后的疯狂和质问,“我和萧羽杉,你究竟把谁当做你的弟弟?嗯?!”
这个问题,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核心,问的是血脉亲情,更是立场抉择。
沈清安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须臾,他回过身,深邃的目光在沈清珏充满恨意和执念的脸上停留了很久,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回忆遥远的过去。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激动,没有辩解,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沉重:
“清珏,你永远是我的血亲弟弟,这一点,不会因为你的选择而改变。”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而坚定,“但凌恒,他是我选择的兄弟,是能与我并肩同行,去撬动那囚笼的人。”
他看着沈清珏苍白的脸,继续说道:“血脉是天定,道路是自选,你选择了仇恨与毁灭,我选择了责任与改变,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与你我是否兄弟无关。”
“是吗?当真无关吗?”沈清珏再次癫狂咬牙追问,“你借他之手扳倒我,来达到你的目的,这就是你口中的‘兄弟’?哈哈,沈清安,你所谓的血亲兄弟只有算计,你所谓的选择兄弟只有利用,你好高尚啊。”
沈清安没有认同,也不曾反驳,他只是沉沉的望着他的弟弟。
见对方不回应,沈清珏再次追击:“我和他萧羽杉,谁更重要?”
这次沈清珏算是问到了点子上,沈清安陷入沉默,他在选择是否坦诚。
少顷,沈清安终是平静开口:“都不重要,连我自己都不重要,这天地没有谁是重要的。”
说完,他一刻也没有停留,转过身去拉开门,清冷的空气涌入,吹散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闷。
在迈出门槛前,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消散在风中:
“活与不活,端看选择。”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书房内,沈清珏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的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被彻底抛弃的绝望而剧烈颤抖起来。
沈清安最后那平静却斩钉截铁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锤子,将他心中最后一丝关于亲情的回忆,连同那疯狂的复仇堡垒,一同砸得粉碎。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不是输在权谋,而是输在了那条他从未真正理解、也永远无法企及的道路上。
沈清安的目光在青山,而他的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囚笼,那声“活与不活”,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在他空寂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