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喊杀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刀刃破空的锐响。
罗朵族长勐檎闻声光着膀子从大帐冲出,*胸前还挂着一张赤色肚兜。
他眯眼怒视,一把扯下肚兜挥手一扔,抄起立在帐前的长矛:”他娘的!乌尔迪这个王/八/羔/子!”
随后,他大声喊道:“罗朵的勇士!咱们宰了他们!”
营地内部顿时一片混乱,女人们抱着孩童从帐篷里仓皇逃出,尖叫声混着驼马的嘶鸣。
几个半大孩子抓起地上的短矛,却被母亲死死拽住手腕拖向后方。
两族人马在粮仓附近撞在一起,杀作一团,乌尔迪的弯刀与勐檎的长矛相击,迸出火星,两人都被反震力逼得后退半步,靴子在沙地上犁出深沟。
“你个老/不/死的!”勐檎啐了口,长矛如毒射般刺出。
乌尔迪侧身避过,弯刀贴着矛杆削向对方手指。
勐檎急忙翻转手腕,矛尾重重扫在乌尔迪腰侧。
“我/操/你大爷!!”
一时间,整个营地充满厮杀声和火舌卷焚营帐的声音,一个罗朵大汉刚用长矛挑翻赤荥人,就被飞来的斧头劈中后背。
他跪倒在地,还没来及惨叫,又一柄弯刀已经抹过喉咙,血柱喷在燃烧的粮袋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乌尔迪的亲卫趁机突进,组成楔形阵冲散罗朵人的防线。
最壮的那个大汉抡起链锤,将拦路的敌人连人带盾砸飞出去。
链锤上沾着的碎肉和骨渣在火光中格外刺目。
杀伐间,勐檎突然变招,长矛不再直刺,而是贴着地面横扫。
乌尔迪跃起躲避,矛尖还是划破了他的皮靴,落地时他顺势翻滚,弯刀砍在勐檎小腿上。
罗朵族长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顺手趁机掷出腰间匕首。
乌尔迪偏头闪避,匕首还是在他脸颊留下血痕,他舔了舔流到嘴角的血,露出森白的牙齿:“老东西还有点本事。”
燃烧的帐篷轰然倒塌,火星如雨点般落在两人周围。他们隔着飞舞的火星对视一眼,又同时扑向对方。
第106章 混战杀!!!!
一个赤荥秃头刚砍倒营帐前的罗朵哨兵,就被斜刺里杀出的长枪捅穿肚子。
血混着沙土,在火光下的夜晚里呈现瘆人的紫黑色。
营地里,受惊的驼马挣脱缰绳,撞翻了数顶帐篷,燃烧的毛毡冒出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勐檎的副官趁机带人绕到侧翼,长矛阵逼得赤荥人连连后退。
乌尔迪目光如隼,抬手弯起小手指放在下唇,猛然吹响。
尖锐的声响刺破暗夜,空中顿时传来凄厉的鹰啸,只见十几只雄鹰从黑暗中俯冲而下,在火光中犹如索命的幽灵。
一只体型最大的黑鹰径直扑向勐檎的副官,利爪如铁钩般扣住他的头皮。
副官惨叫着想抓挠,黑鹰的尖喙已经狠狠啄下。
“噗”的一声哧响,眼珠连着血肉被撕扯下来,副官捂着脸倒地翻滚,又被另一只鹰啄穿了太阳穴。
不远处的罗朵弓箭手刚搭箭上弦,一只灰鹰如箭矢般撞在他脸上,尖锐的喙部直接凿进眼眶,血水顺着鹰喙往下滴落。
弓箭手僵直地倒下,手指还保持着拉弦的动作。
最凶悍的那只白头鹰俯冲时带起尖锐的风声,它精准地啄穿了一个年轻战士的天灵盖。
头骨碎裂的脆响被厮杀声淹没,那战士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直挺挺地栽倒在火堆里。
勐檎怒吼着挥舞长矛,却挡不住这些来自空中的死神,他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每个人的头颅上都留着可怖的血洞。
火光中,鹰群盘旋的影子投在地上,如同死神的镰刀掠过战场。
赤荥大汉们同时变换阵型,三人一组背靠背结成小阵,他们从腰间解下飞斧,齐齐掷出,罗朵的长矛手顿时倒下一片。
“乌尔迪!!老子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要把你拖进阎王殿!!!”勐檎怒吼着扑向乌尔迪。
长矛擦着对方头皮划过,削下一缕发辫。
乌尔迪反手一刀,在勐檎肋间拉开道血口。
两人在燃烧的沙场中央追逐厮杀,每一步都溅起带血的沙土。
随着鹰突的加入,罗朵更加不敌赤荥,战斗逐渐呈现一边倒的态势。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罗朵大汉的惨叫声,勐檎血肉不清的尸体终是倒在了营地门口。
乌尔迪没有砍下他的头颅,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鹰群在敌营中肆虐。
燃烧的帐篷将这场屠杀照得如同白昼,鲜血在沙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当最后一名抵抗的罗朵壮士倒下,乌尔迪再次吹响骨哨。
鹰群听话地在乌尔迪头顶盘旋,那只白头鹰飞回主人肩头,羽毛上还沾着敌人的血肉。
赤荥大汉们沉默地开始补刀、收集战利品,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只有伤者的呻吟和火堆的噼啪声回荡在营地中。
乌尔迪这手先手突袭如同一记闷雷,震得各方都措手不及,大褚边军与渥丹戍军尚在调兵遣将之际,罗朵营地已经沦为血海。
就差半个时辰,就最后半个时辰,此刻成了致命的差距。
罗朵被血洗的消息被渥丹的哨鹰北上传入了戍军营,述律然也惊住了,他没有太多时间思考细节,但有一点是摆在明面上的,乌尔迪敢如此果断对罗朵出手,必定与鸿滇达成了某种默契,这绝非临时起意的劫掠,而是精心策划的联合作战,这就意味着,他们必有后手。
想到这里,述律然攥紧拳头猛地站起身,立刻向帐外厉声下达军令,全军即刻进入最高戒备,所有岗哨加倍,弓弩手全部就位。
可鸿滇并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做准备,鸿滇的攻势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戍军营外的天际线已经扬起不可见的沙尘,战鼓声穿透远及黎明的黑暗,如同催命的丧钟。
渥丹将士刚套上铠甲,就看见鸿滇的旌旗已经压到营门八里之外。
这场蓄谋已久的突袭,鸿滇和赤荥根本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
“报——!”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冲进大帐,单膝跪地,声音发颤,“相首大人!北边距咱们不足十里处发现了鸿滇军队!”
“这么快?!”述律然起身,“鸿滇发兵竟走了西线?!”
是的,不光快,也不光走了西线。
鸿滇早在两日以前就已经发兵南下,分东西两路包抄,这就意味着,西边这一场仗不再是渥丹戍军往东推进讨伐赤荥,而是面对南北两面赤荥与鸿滇的夹击。
整个战局在瞬息之间彻底逆转,渥丹戍军从进攻方骤然沦为困兽。
当然,靠近褚国边境的东侧也并没有好上半分,鸿滇两路大军齐头并进,西路先锋既已抵达,东路那队还会远吗?
而更致命的是当初商定的作战时间差。
褚军原计划以牵制为主,萧凌恒率领的两千先锋部队按计划已在寅时准时开拔,此刻鸿滇大军突然压境,萧凌恒的部队早已离营多时,正按照原路线向鹰沙谷战场推进,全然不知后方局势已然偏离计划。
沙漏中的细沙无声流淌,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差,此刻成了致命的空隙,褚军先锋与渥丹主力之间形成的这段真空地带,正被鸿滇大军迅速渗透,战场态势在各方都未及反应之际,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剧变。
萧凌恒率领两千精兵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向鹰沙谷进发,队伍最前方的斥候突然勒住马缰,举起右拳,全军立即停下,只有铠甲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峡谷中回荡。
“将军!”斥候压低声音,指向北面,“鸿滇的旌旗!”
萧凌恒眯起眼睛望过去,远处沙丘上,一条黑线正缓缓蠕动,看厚度,人数至少是他们四倍,如同移动的沙暴洪流。
峡谷北口,鸿滇先锋已经发现他们,敌军阵中响起急促的号角,最前排的枪兵开始加速,沉重的脚步声震得沙砾从岩壁上簌簌落下。
“变阵!”萧凌恒低喝,“我们迎上他们!“
传令兵立刻打出旗语。
原本纵深的行军纵队迅速向两侧展开,弓弩手抢占高处,重甲兵在前方结成锥形,萧凌恒位于尖端,只待敌方更深入时撞上去。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只有皮甲束带收紧的吱嘎声。
“放箭!”
第一波箭雨呼啸而出,如黑云般压向鸿滇前锋。
箭矢入肉的闷响接连传来,一排敌军应声倒地。
但后面的士兵毫不犹豫地跨过同伴尸体继续冲锋。
“杀——!”萧凌恒拔出千嶂沉,他剑尖直指北面敌阵,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随即如离弦之箭冲向敌阵。
“杀——!”两千将士的怒吼在山谷间回荡。
枪队铁骑紧随萧凌恒马蹄扬起漫天沙尘,如洪流之势随同他们的将军踏沙迎敌。
重甲枪兵的盾牌在奔跑中铿锵作响,长枪如林般向前倾斜,整个队伍化作一柄出鞘的利刃,直插敌军心脏。
就在萧凌恒兔起鹘落杀伐间,褚军阵中的后方突然机括声响成一片,儿臂粗的弩箭带着破空声贯入敌阵,阵中的一片鸿滇枪兵像麦秆般被齐刷刷割倒。
有些弩箭甚至连续贯穿三四人才力竭停下,被钉在地上的敌兵一时未死,发出凄厉的哀嚎。
但敌军实在太多,第一波攻势刚被瓦解,第二梯队已经踏着同伴的尸体冲上来。
为首的敌将身披赤铜甲,挥舞着两把弯刀,刀刃在微弱的晨光中划出刺目的弧线,他身后跟着的众铜甲战士,铁靴踏地的轰鸣声如同闷雷。
战场迅速陷入混战,峡谷两侧的弓弩手仍在不停放箭,但敌我双方已经犬牙交错地厮杀在一起。
一个褚军士兵刚用长枪捅穿敌兵咽喉,就被侧方袭来的战斧劈中肩膀,另一名褚军重甲兵持盾撞翻三名敌兵,却被暗处射来的冷箭射中眼窝,仰面倒下时还死死掐着一名敌兵的喉咙。
就在战局胶着之际,峡谷北侧突然扬起滚滚沙尘,图尔特国的援军按约赶到,两千骑兵如狂风般卷入战场,他们身着褐色皮甲,马/刀闪着寒光,从鸿滇军背后发起冲锋。
一个鸿滇校尉刚转身组织防御,就被图尔特骑兵的马/刀削去半边脑袋。
鸿滇将士虽腹背受敌,但胜在人数众多,兵力差距依然悬殊,鸿滇至少还剩六千生力军,而褚军和图尔特大军加起来不足四千。
战场形势依旧危急,萧凌恒看到图尔特骑兵的冲锋势头正在减弱,越来越多的敌兵从两侧包抄过来。
一个图尔特头领带着几十人试图突围,转眼就被鸿滇的长枪阵淹没。
鲜血染红的沙地上,倒下的战马还在抽搐,垂死的士兵徒劳地抓着插在腹部的矛杆。
没那么多时间考虑,死撑也要拖到古娅的将士同喀尔的汉子赶到。
萧凌恒猛地踩住马镫直起身子,千嶂沉直指鸿滇大军的暗涌,死而不已似的决绝纵马冲入敌阵最密集处。
千嶂沉横扫而过,三个敌兵的头颅同时飞起,血柱喷涌,他侧身避过刺来的长矛,反手一剑劈断矛杆,剑势不减,直接将那敌兵连人带甲斩成两段。
一个鸿滇副将持斧偷袭,萧凌恒头也不回,左手抽出腰间短刀向后一掷,正中那人咽喉,右手长剑不停,每一剑都精准刺入敌兵甲胄缝隙,剑刃带出的血线在空中交织成网。
鸿滇大军的攻势开始减弱,已逐渐露出北撤的迹象,萧凌恒趁机勒马回转,铠甲上的血珠随着动作甩出一道弧线。
“封卿歌!”他举起长剑,“就是现在!”
封卿歌会意,二队的褚军立刻向他收缩,一千将士犹如鹤的羽翼一般由后往前合并围堵,将杀作一团的鸿滇军和一队枪兵围住。
萧凌恒站在阵心,染血的长剑直指敌阵中心,如同定海神针,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杀伐必胜之气。
而就在势头大好之时,远处沙丘上突然出现一道瘦削的身影。
晨光熹微中,那人影飘忽轻盈,衣衫翻飞的立于沙丘之上,仿佛踏沙无痕。
萧凌恒正勒马回转躲避斜刺里杀来的长矛,眼角余光恰好捕捉到这抹异样,他心头猛地一紧,那身影轻盈得几乎不似凡人,刚要定睛望过去,转瞬间又被蜂拥而上的敌兵逼得无暇细看。
那人影在混乱的黎明中时隐时现,如同游走在战场边缘的幽灵。
萧凌恒一剑劈翻面前敌兵,再抬眼时,一阵诡异的笛声突然划破战场喧嚣,那声音尖锐悠长,像是用指甲刮擦骨头般令人毛骨悚然。
三国将士不约而同地停下厮杀,转头望向声源,只见远处沙丘上,那道瘦削的身影正吹着一支长笛,笛尾系着的红绸在晨风中飘扬。
下一秒,山丘后方突然窜出上百道暗影。
“是沙豹!”图尔特的将士大喊,“是赤荥的沙豹!!”
这些猛兽双眼赤红,嘴角滴着白沫,发狂般扑向战场。它们锋利的爪子刨起漫天沙尘,喉咙里发出的嘶吼声盖过了战场所有声响。
最前排的大褚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扑倒撕咬。
一只沙豹直接咬住某个士兵的咽喉,甩头间带出一蓬血雨,另一只扑到马背上,利爪深深抠进马匹脊背,疼得战马人立而起,将背上骑士重重摔下。
萧凌恒猛地拔出佩剑,但笛声也越来越急,沙豹群如同被操控的傀儡,专挑穿银白铁甲的士兵攻击。
战场瞬间大乱,原本严整的阵型被冲得七零八落。
初现晨光时,峡谷已经变成修罗场,萧凌恒的铠甲上沾满鲜血和沙土,左臂被刀锋划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第107章 虚伪虚伪是大多上位者的常态
当敌军的又一次冲锋被圆阵挡下,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扬起了古娅联军的旌旗。
“妈的……”萧凌恒于马背之上横剑挡下鸿滇将士的弯刀,他侧目看到远方的联军军旗,咬牙道,“终于他妈的来了…”
地平线上扬起的烟尘越来越近,古娅与喀尔终于赶到。
“杀——!!”又是一声响彻峡谷的众将士的怒吼,冲在最前面的是古娅的骑兵,战马披着铁甲,如同移动的钢铁洪流。
紧随其后的是喀尔族的弓骑兵,他们在奔驰中拉满长弓,箭雨越过前锋,率先落入鸿滇军阵中。
鸿滇军阵中立刻响起急促的号角,原本围攻萧凌恒的敌军开始收缩阵型,但为时已晚。
联军骑兵如尖刀般插入人群,瞬间冲散敌阵,将鸿滇大军分割成数块。
战场迅速演变成一场大混战。
鸿滇军试图组织枪阵防御,外层的士兵却被图尔特的马/刀重骑连人带盾撞飞出去,落地时已经被铁蹄踏成肉泥。
混乱中,鸿滇的沙豹或许是因血腥气味弥漫,这些凶猛的野兽更加兴奋,咆哮着扑向联军,利爪轻易撕开战马的肚腹。
一头沙豹跳上喀尔弓骑的马背,直接咬断了骑手的脖子。鲜血喷溅中,附近的联军士兵纷纷举起长矛围剿,但沙豹敏捷地闪避,又扑倒了两名步兵。
萧凌恒见状,立即冲入战局,千嶂沉精准刺入一头沙豹的眼窝,那畜生哀嚎着翻滚倒地,身后的封卿歌趁机用长枪将其钉死在地上。
萧凌恒回眸一瞥,二人对视一瞬,什么也没说,继而各自冲向敌阵。
不远处,古娅的斧兵正与鸿滇的重甲厮杀,战斧劈在铜甲上迸出火星。一个古娅战士被沙豹扑倒,却在临死前用短刀割开了野兽的喉咙。
鸿滇军虽然人数占优,但被联军从三个方向挤压,阵型越来越乱。他们的沙豹虽然凶猛,但在有组织的围剿下也死伤殆尽。
萧凌恒带着褚军残部与部分联军合并,迅速重整队形。依旧是锥形冲锋阵,他依旧立于最锋利的尖端。
当他双腿一夹马腹,千嶂沉向前平举的瞬间,整个队伍仿佛化作一柄出鞘的利剑。
战马开始加速,铁蹄踏地的轰鸣如同闷雷。
萧凌恒的铠甲在晨阳下泛着血色,剑尖所指之处,联军将士如潮水般紧随其后。锥形阵两翼的喀尔弓骑率先放箭,为冲锋开路。中间的图尔特重骑压低长矛,铁甲碰撞声铿锵作响。
“杀——!!”
当速度达到顶峰时,这支混编军队已经浑然一体,如同沙漠中突起的沙暴,带着摧枯拉朽之势扑向溃退的敌军。
萧凌恒犹如剑尖一般最先刺入敌阵,身后联军立刻顺着这个缺口汹涌而入,将鸿滇的残兵败将彻底冲散。
在联军步步紧逼下,鸿滇军开始溃退,丢盔弃甲的士兵在沙地上奔逃,却被喀尔弓骑一一射倒。
一个鸿滇将领还想负隅顽抗,被萧凌恒一剑劈开头盔,当场毙命。残存的敌军终于崩溃,如潮水般向北方逃去。
日头高升时,战场上只剩下遍地尸骸和哀嚎的伤兵。
本就是为了拖延,按照计划萧凌恒并没有选择追击,他站在沙丘上环视战场,横七竖八的沙豹和士兵的尸体,血液将沙漠浸透一般泛着暗色,他手中的千嶂沉上的血迹已经凝固。
远处,联军正在收拢部队,准备下一步西进行动。
混乱平息后的片刻寂静中,萧凌恒回身看向西方的沙丘,那里已经没有了黎明时那抹轻盈的身影。
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望着那条天际线,驻足良久。
日落西方,当萧凌恒率领的联军终于抵达赤荥大营所在的位置时,眼前却只剩一片狼藉,营帐被烧得只剩焦黑的骨架,粮草辎重散落一地,连一个活物都看不到。
众将士发出细碎的啧语,萧凌恒环顾四周,眉头紧锁。封卿歌策马来到阵前,与他并肩而立:“人呢?”
荒漠的风卷着灰烬从他们之间穿过。突然,萧凌恒瞳孔一缩,猛地攥紧缰绳:“遭了!”
就在二人惊疑不定之际,南方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踏沙声。
萧凌恒和封卿歌同时转头,只见远处沙尘滚滚,赛罕族的骑兵正按原计划赶来。
这些草原汉子身披皮甲,马/刀在腰间晃荡,本该与渥丹军合围赤荥大营。然而此刻,不仅述律然的渥丹军不见踪影,连赤荥族也如同蒸发一般。
赛罕族军头勒马停在联军阵前,粗犷的脸上写满困惑。他环顾四周被焚毁的营地,又看向萧凌恒:“人呢?”
简单两个字里透着浓浓的不解。
荒漠的风卷着灰烬在众人之间盘旋,焦糊味混合着马匹的汗腥。萧凌恒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金属护腕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赤荥老狐狸还真是跑了和尚跑了庙,”
他咬牙,“走!得赶紧往西去找述律然汇合!”
此刻的述律然早已陷入混战。乌尔迪正与鸿滇西线大军联手,在罗朵残营以北十五里处与述律然的渥丹军展开激烈的杀伐。
开阔的绿洲上,述律然的八千精骑被死死困在中央,南北两侧皆是敌军主力,西退之路也被鸿滇先锋军截断,形成了围三阙一的战局情势。
战场上空盘旋的赤荥猎鹰发出刺耳鸣啸,仿佛在宣告这场屠杀的开始。
平坦的地形让骑兵失去了机动优势,渥丹将士被迫与数倍于己的敌军正面硬撼。北面的鸿滇重甲步兵如铁壁般推进,南面乌尔迪率领的赤荥大汉不断袭扰侧翼,西侧的高地上,鸿滇弓弩手正疯狂倾泻箭雨。
述律然蓝色的眼眸中映着三面合围的敌军,手中细刀已经卷刃,讨伐大军结成圆阵,在箭雨中艰难支撑。
敌军的包围圈越收越紧,唯独东面还留着一线空隙,那也是萧凌恒联军赶来的唯一方向。
此刻的萧凌恒正率领不足六千人的联军疾驰西进。战马在荒漠上狂奔,马蹄掀起滚滚黄沙。士兵们的铠甲上还带着上一场战斗的血迹,但每个人都紧握兵器,眼神坚定地奔向前方。
队伍最前方,萧凌恒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不断催促战马加速,千嶂沉在鞘中微微颤动,仿佛也感应到前方激烈的战况。
与此同时,东方大褚境内的戍军大营中,哨鹰扑棱着翅膀落在训鹰台上。训鹰手急忙解下鹰腿上的信筒,随后快步向帅营奔去。
帅帐内,年逍、封翊、陈靖鹤三位老将正与参军任久言商议北上进军事宜。沙盘上的小旗刚调整完毕,帐帘突然被掀开。
“报——!”训鹰手单膝跪地,双手呈上战报,“萧将军前线急讯!”
年逍一个箭步上前夺过信报,老将军的手指急切地拆开火漆。帐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信纸展开的沙沙声。任久言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朱笔,目光紧盯着年逍越来越阴沉的面容。
“他娘的!”年逍猛地攥皱战报,声音沙哑,“乌尔迪和鸿滇联手,述律然被围,萧小子正带兵驰援。”
他抬头看向众人,眼中闪着凶光,“算了半天,合着最应该提前开拔的就是我带的北上军!”
任久言脱口而出:“萧将军如何?”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失态,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年逍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飞快地扫过封翊和陈靖鹤,“信上没提。”
老将军再次展开战报,“只说他们赶到赤荥大营时,那里已经人去营空。”
他手指重重戳在沙盘西侧,“现在那小子正带着六千联军往西急行军,要去救那个小相首带的渥丹军。”
任久言和年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忧虑。
二人了解萧凌恒的风格,他俩都清楚萧凌恒西进支援前必定已经历过一场恶战。一来从时间线上推算,若东线联军一路畅通无阻,萧凌恒本该更早抵达赤荥大营,而如今刚到就说明途中必然遭遇阻击。二来是兵力数字,古娅、图尔特、喀尔三国联军加上萧凌恒原本的两千精锐,总数绝不止六千人。这缺失的兵力,恐怕永远留在了某处战场上。
三位老将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锋,谁都明白,这一战,已经彻底脱离了最初的谋划。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少顷,年逍突然一把抓起案几上的佩剑,大步流星朝帐门走去,铠甲随着步伐哗啦作响。
“横竖都迟了,等不到后日了。”老将军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沙场老将特有的决绝,“老夫今夜就带兵西进。”
“老年!”封翊猛地站起身,“别莽撞!”
“左右后日北上已经没多大意义了,要是西边出了什么岔子——”年逍突然刹住话头,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老子就这一个徒弟,我不放心,”他顿了顿,随后没好口气的补了句,“他不能有事。”
封翊:“老年,至少需要重新制定……”
站在一旁的任久言始终在沉吟,他也想要去,但需要找个理由同往,正当封翊和年逍争执不下时,他突然开口:“年将军,”
声音不疾不徐,“辎重营只给萧将军的大军配了两千余人的口粮,您若今夜开拔,还需调配齐全军辎重。您说呢?”
他说着抬眼直视年逍,目光坦荡而坚定。
这个理由足够正当,粮草调配本就是参军职责所在。至于更深的意思,二人心照不宣罢了。
但年逍仍有一丝顾虑,他若真把任久言带上了,那到时候萧凌恒会不会闹脾气…?一想到那小子知道后可能会呲牙的反应,老将军太阳穴就隐隐作痛。
他侧目看着任久言,思忖片刻,最终还是默许了那人心里的那点小九九。
“罢了。”年逍粗声粗气地一挥手,铠甲哗啦作响,“参军即刻去清点粮草。”
他故意板着脸补充,“两个时辰后开拔,耽误了军机,老夫唯你是问!”
这话说得严厉,可转身时老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到底是自己徒弟的心头肉,就当是哄孩子高兴吧。
年逍摇摇头大步走出营帐,留下任久言在原地,怔怔的看向营门外。
渥丹大营外,厮杀声震彻绿洲,刀剑碰撞的杀伐在垂死的哀嚎声中格外尖锐刺耳。鲜血浸透沙土,也污染了本就不多的水源,将整片战场染成暗红色。
述律然挥舞细刀冲在最前,突然一支箭矢贴着脸颊飞过,他猛地抬头,正前方就是乌尔迪。
二人解决掉各自身侧的敌军后,都不约而同的凝视向对方。喘息间,乌尔迪轻蔑一笑,而后踩住脚蹬立于马上,一夹马腹挥刀直冲。
而这一瞬间在述律然的感知下却变得很长很长,长的足以让他仔细观察这名大汉的行为细节,并对此进行思考,但这种停滞并不是由于恐惧,而是源于不解和震撼。
类似于寂静之中听炸雷般的震撼。
因为面前之人眼中的野蛮和不屑,恰巧回应了大国作战时被刻意回避掉的“欲望”。
当乌尔迪策马直指而来时,述律然甚至都能闻到这名糙汉身上的那股最原始的野性,这种凶悍他只在兽类眼中见过。
“铛!!”述律然本能的抬手横刀抵挡住乌尔迪飞挥来的弯刀。
然而乌尔迪却并没有进一步攻势,而是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虚伪。”
诛心!当述律然接收到对方眼中的狂妄和鄙夷时,“虚伪”二字早已宣之于眸。
无论是大国、小国,还是粗蛮的部族,发动战争的目的无非就是侵略的欲望,终究是对于疆土、资源的贪得无厌,但大国却往往刻意避而不提,甚至否认,只强调“一切为了正义”。
此次西域动荡的根源,实则是渥丹与大褚两国暗中策划、主动挑起的军事行动,而归咎也不可谓光明磊落,手段之卑劣更是不容否认。
但“虚伪”二字是大多上位者的常态,既要攫取实际利益,又要维持道德假象,既要面子又要里子。
站在道德和文化的制高点上指责和批判,亦或是控制威胁这些并不强大的小方势力,这是强权政/治的生存法则,本来其实无可厚非,但若强行自主扣上“正义”之冠、“民主”之衔,那就无可洗脱,真正沦为无可辩驳的伪善了。
第108章 作陪那个吹笛子的…什么来头
四周尸体堆积如山,活着的士兵个个满脸血污,却仍嘶吼着拼杀。
三面合围的敌军如潮水般涌来,渥丹将士背靠背结成圆阵,每一步都踩在血泥里。一望无际的战场犹如人间地狱,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赤荥族军不断的将渥丹大军向鸿滇军的包围圈挤压,试图将八千将士按死在囊中。
无数弯刀不断劈砍,刀刃上沾满黏稠的血浆。大片的兵卒倒毙于横流的血泊之中,沙流上尸横遍野,触目皆是残肢断臂,几颗头颅滚落在沙丘凹陷处,死不瞑目的目光仍死死盯着天空的一角。
空气中的血腥气更加浓烈了,浓得几乎凝成实质,引来成群秃鹫在低空盘旋。
赤荥部驯养的雄鹰发出凄厉的啼鸣,如同索命的恶灵在战场上空徘徊,偶尔俯冲而下,利爪撕扯着尚未死透的渥丹伤兵,加剧着这片杀戮之地的恐怖氛围。
残阳如血,将这片修罗场映照得更加惨烈,倒下的战士手中仍紧握兵器,仿佛随时会爬起来继续厮杀,风卷着沙粒掠过战场,带起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就在述律然率军死战之际,东面地平线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一个分神间,乌尔迪的重刀将他扫落马下。
述律然跌在血泥里,抬头时恰好看见萧凌恒率领的联军如怒涛般席卷而来,铁骑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
“果然…”述律然抹去嘴角血迹,露出染红的牙齿,“你果然能猜到。”
冲在最前的萧凌恒抹额上的贝壳片在大片火光中隐约闪着光斑,他高举千嶂沉,寒光一闪:“放箭!”
联军阵中顿时腾起一片黑云般的箭雨,朝着鸿滇军阵呼啸而去。冲在前排的弓骑兵在奔驰中拉满长弓,第二波箭矢已搭上弦。
铁骑洪流与箭雨配合得天衣无缝,瞬间撕开了敌军的包围圈。
“娘的!”乌尔迪扯着缰绳躲避着箭雨,“鸿滇还真是个废物,这都让他们活着过来!”他低声咬牙骂道。
局势瞬间逆转,整片荒漠瞬间被黑压压的联军淹没,如同决堤的洪水席卷而来。震天的喊杀声中,密集的箭雨倾泻而下,在空中划出无数道致命的弧线。
鸿滇军阵顿时大乱,士兵们惊恐地看着箭矢穿透铠甲,带出一蓬蓬血雾。
有人刚举起盾牌,就被斜刺里飞来的利箭射穿咽喉。
倒下的躯体激起阵阵沙尘,滚落的头颅上还凝固着惊恐的表情。
天空中,飞鹰仍在盘旋,发出凄厉的啼鸣,与地面的惨叫声交织成死亡乐*章。
联军尖端已冲入敌阵,刀光剑影中,萧凌恒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核心,千嶂沉横扫开路,直奔倒在血泊中的述律然。他俯身一捞,将人拽上马背。
“还活着?”萧凌恒声音压得很低,手上却不停,反手刺穿一个偷袭的敌兵。
述律然抹了把脸上的血,蓝眼睛在烟尘中格外明亮:“任大人还在西域等着,我哪舍得死?”
二人对视,萧凌恒闻言冷笑睨视着对方,同时述律然也轻笑一声,随即同时跃马分开,各种奔向了潮涌的敌军人群之中去。
萧凌恒冲向敌军左翼,述律然则杀向右路,如同两把尖刀,狠狠插进鸿滇军阵最薄弱处。马蹄踏过满地尸骸,鸿滇的防线犹如脆弱的沙垒,正在迅速土崩瓦解。
“围了他们!”述律然挥着细刀对七丈开外的萧凌恒喊道,“不能让乌尔迪跑了!”
萧凌恒立刻调转马头,在溃逃的敌军中捕捉到一抹壮大的身影,只见那乌尔迪正带着秃头亲卫往北突围。
“追!”萧凌恒一夹马腹,带着一队精锐直扑过去,沿途不断有残兵阻拦,都被他挥剑砍倒,千嶂沉剑身沾满碎肉和沙粒。
乌尔迪的披风在风沙中时隐时现,萧凌恒不断催促战马加速,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垂死者的哀嚎,一个赤荥战士突然从侧面扑来,被他反手一剑劈开胸膛。
前方突然扬起大片沙尘,乌尔迪带领的残兵故意惊动了一群野驼,受惊的驼群横冲直撞,挡住了追击路线。
萧凌恒不得不勒马避让,就这么片刻耽搁,那抹身影已经消失在沙丘后方。
“该死!”萧凌恒狠狠砸了下马鞍。
就在联军与鸿滇残军厮杀正酣之际,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扬起遮天蔽日的沙尘。
沉闷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一面绣着“年”字的大旗在风沙中猎猎作响。
年逍一马当先,身后是黑压压的褚国精锐,老将军银甲染尘,却掩不住眼中的凌厉杀气。
他远远就看见战场中央的萧凌恒,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全军听令!”年逍苍老却洪亮的声音传遍战场,“一个不留!”
一万褚军如洪流般冲入战局,本就溃败的鸿滇军顿时雪上加霜。年逍直奔萧凌恒而去,老将军手中长枪如龙,所过之处敌兵纷纷倒地。
“师父!”萧凌恒刚叫出口,只见年逍一枪挑飞偷袭的敌兵,“别分心!先宰了这群杂碎!”
战场上,褚军生力军的加入让联军士气大振,鸿滇士兵开始成片地丢下兵器投降,但愤怒的联军将士已经杀红了眼。
鲜血将整片潦草的绿洲染成了暗红色。
等到月光铺满整片土地时,这场惨烈的厮杀才终于接近尾声。
深夜子时过后,两万多联军在北面十余里的绿洲附近扎下营寨。各方军队终于完成合兵,营帐如蘑菇般在沙漠中蔓延开来。
待分营事宜安排妥当,述律然洗净一身血污,独自走向褚军主帐。
将营内火光摇曳,映得人影幢幢。
年逍立于沙盘后方装聋,他“心无旁骛”的研究着地势和北上的路线,丝毫不理会帐内的气氛。
“这是什么地方!”萧凌恒一把扣住任久言的手腕,力道有些大,“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今日战场什么样你没看见?箭矢可不长眼!”
任久言任由他抓着,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淡:“下官是陛下钦点的中参军。”他抬眼直视萧凌恒,“军粮调配本就是分内职责。”
“你——”萧凌恒手上又收紧几分,看到对方微微皱眉后又放轻力道,继续说,“今日你都看见了,那些枪林箭雨是闹着玩的?”
“下官倒不知,”任久言突然抽回手,理了理被攥皱的袖口,“年将军麾下将士是能饮风食露的。”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还是说萧将军觉得,下官连送粮草的用处都没有?”
“你的用处就是陪送军粮?!”萧凌恒再次将任久言拽到跟前,“在后方大营运筹帷幄才是你该做的!何时进军、如何布阵,这些才需要你操心!辎重自有辎重营押送,你蹚什么浑水!”
“原来萧将军也知道这是浑水?”任久言任由他拽着,声音却冷得像冰,“那将军瞒报战况孤军西进时,怎么不曾考虑这是浑水呢?”
“废话!”萧凌恒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我是将军!”
“正是,”任久言一脸清心寡欲,“因为萧将军是将军,所以这战场无论再浑再险,将军都该去。”
他顿了顿,继续平静地说,“而我是参军,是军队的后盾,是整个作战的掌舵之人,也是将军的左膀右臂,战场于参军而言,与将军并无二致。既都是分内之事,谈什么危险与否?”
“你——”
任久言堵住萧凌恒的话,继续说,“这浑水萧将军蹚得,年将军蹚得,千万将士蹚得,我为何蹚不得?”他目光毫不退让地直视萧凌恒,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
他并非真的想争执,只是心里那股火气实在是压不住,担忧、后怕,再加上萧凌恒劈头盖脸的质问,让他难得失了冷静。
萧凌恒却实在心悬,但他也明白任久言说的句句在理,在江山纷争之中,谁都可以死,普通将士、将军、参军、统帅,甚至包括皇子,哪个是绝对死不得的呢?
“你——!”萧凌恒所有涌到嘴边的斥责瞬间哽住,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这次便罢了。”他语气生硬,“过几日大军北上,你不必跟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我会派一队人护送你回境内,你与——”
萧凌恒话未说完,任久言便冷声打断:“为何我不必同往?萧将军未免太过自信了,参军对于萧将军而言就这么不中用?下官自然信得过年将军的经验,也信得过将军的谋划,但——”
“啧!”萧凌恒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久言!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军规确实未明文规定境外征战参军必须随行,”任久言再次截住话头,声音平静,“却也从未禁止参军亲临前线。”
他向前一步,指尖点在萧凌恒胸甲上,“萧将军要逞英雄独自涉险,却要下官在后方做那纸上谈兵的赵括?”
萧凌恒深吸一口气,死死压着脾气,“久言,北边跟南边不一样,北边有谁在你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比我都清楚,”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恳求,“你明明知道北上一战有更多不可控因素和危险,你何必——”
话再一次被打断,
“萧凌恒,”任久言突然直呼其名,声音轻却重若千钧,“危险难道只针对我一人?”
他抬眸直视对方,眼底情绪翻涌,“你可曾想过,我于前线战场陪同作战你是什么心情,我于后方境内等你消息我就是什么心情。”
话音落地,帐内骤然安静,只剩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萧凌恒突然哑口,他怎么会不懂?但人在担忧的时候难免失了分寸,就像此刻,他明知任久言说得在理,却仍被那些血淋淋的战场画面魇住。
箭矢贯穿胸膛的模样,刀刃割开咽喉的惨状。这些他亲身经历过的危险,光是想象会发生在任久言身上,就让他恐惧的几乎发狂。
所有反驳的话都哽在喉间,萧凌恒猛地将人拽进怀里,“…真是个混蛋…”
这句骂裹着颤抖的吐息,落在任久言耳畔。
年逍装聋作哑的本事,还是当年在沈明堂和花太空跟前练就的,早已炉火纯青。不该看的,他就当真是眼瞎;不想听的,他便真是耳聋。不过这也是由于他的性格,他是真的懒得掺合这种破事儿,就像当年那两位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多年来他权当不知。
少顷,门外传来侍卫低声禀报:“将军,渥丹述律大人来了。”
年逍抬眼不抬头的瞟了一眼萧凌恒和任久言,见二人已各自退开,这才沉声道:“让他进来。”
侍卫掀开帐帘,引着述律然入内。蓝眸男子先向年逍行了个标准的渥丹礼:“年将军,又见面了,今日多谢将军及时驰援。”
年逍略一颔首,低低应了声:“嗯。”
随后述律然转向并肩而立的二人,目光落在任久言身上:“任大人,近来可还无恙?”
任久言刚要开口,萧凌恒却抢先一步,语气带着几分不满:“怎么不感谢感谢我?”
说着,他顺势将任久言往身后带了带,“别忘今日是谁把你从那老东西的刀下救下来的。”
述律然低笑一声,眼睛微弯:“确实该谢萧将军。”
他略作停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凌恒一眼,慢悠悠道,“若不是萧将军,任大人想必也不会来,我自然也就见不到任大人了。”
提起这个萧凌恒又上火又窝心,心里又恼又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年逍适时轻咳一声,“行了,说正事儿吧。”
他目光转向萧凌恒,语气里带着呵斥的意味,说,“小子,把你们在鹰沙谷的情况,从头到尾给我说清楚。“
萧凌恒撇撇嘴,没办法,年逍的话他是不敢不听的,他老老实实地将鹰沙谷一战的经过详细道来。
年逍听完后眉头微皱:“那个吹笛子的…什么来头?”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述律然,只见他双眼微眯,蓝眸不自觉地向右偏了偏,似在脑海中快速搜寻着什么。
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无意识地捻了捻,整个人陷入短暂的沉思。
第109章 是非他吹了吹茶沫,喝空了杯
述律然沉吟片刻,缓缓抬起眼帘:“此人我或许知道。”
他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最后定格在萧凌恒脸上,继续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出自燮硰族。”
“燮硰族??”
述律然点头,“几年前燮硰族长在你们的陇西掠城,后与那个何将军大战,那姑娘当真是狠角色,竟将燮硰族的妇孺押至阵前。”
他顿了顿,声音渐渐低沉:“那一战后不出半年,赤荥部就突然冒出来一位号称风师的人物,自此人出现后,赤荥势力急剧扩张,从一个小小的部族,硬是打成了如今雄踞一方的赤荥部落。”
“风师??”几人从没听过这个词,萧凌恒眉头紧锁,满脸疑惑地重复道。
述律然朝任久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就是你们所谓的参军,我们渥丹的‘战谋’,叫法不同罢了。”
话音落地,几人不约而同沉默,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倘若此人身份属实,那摆明就是冲着大褚来的。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息。
见几人都没吭声,述律然继续说:“一年前我领略过他的作战手段,你们储国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他微微垂眸想了想,“啊对,‘上兵伐谋’,此人最擅长的就是避实就虚,往往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对手自乱阵脚。”
“兵不血刃?”萧凌恒眯起眼睛挑眉说,“比如呢?”
“比如通过商路限制孤立,此人最擅长以商路为刃,大漠各部族与周边小国都依赖互市生存,而他总能在关键时刻切断商道。”述律然抬眼扫视众人,“你们可知赤荥部为何能在短短数年间崛起?”
他自问自答道:“正因其扼守南部要冲,北方各国各族想要南下通商,必经赤荥地界,去年赛罕不过稍显异心,转眼商队就被截了七次,不出三月,赛罕族长就亲自带着厚礼去赤荥请罪了。”
萧凌恒冷哼一声:“就这点本事?”
“这点本事?”述律然摇摇头,“这大漠没什么规矩的,各方势力都需要互通沪市生存发展,商路一断,漠北三部为争粮草自相残杀,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赤荥不费吹灰之力就吞并了两片绿洲的大部分使用权。”
他目光扫过年逍紧绷的面容,“他最喜欢这样用计谋打乱敌方部署,很少单纯依赖兵力或武力交锋,即便要打,他也会提前用各种手段扰乱对方内部的秩序,”
他压低声音,“去年冬天罗朵部族长,就亲手把自己儿子毒死,就因为听信了所谓子弑父夺位的谣言。”
“真够阴的…”萧凌恒不屑地撇嘴,“北边那么多部族邦国,难道就没人想过联手反抗?赤荥再强,也架不住群起攻之吧。”
述律然摇头,“之前古娅、喀尔和库兰确实歃血为盟要讨伐赤荥。结果联盟军还没集结完毕,就接连发生怪事,古娅的粮仓半夜起火,库兰的战马集体染病,最离奇的是喀尔上一任老族长,在誓师大会上突然暴毙。”
任久言突然插话:“下毒?”
“比那更绝,”述律然压低声音,“后来才知,那风师早就在各部落安插了眼线,就连喀尔族长最宠爱的那名女子都是他的人。”
他环视众人,“自此之后,再没人敢提联盟之事,谁也不知道身边睡的是不是赤荥的细作。”
营内再次静默,少顷,述律然继续补充,“年前库兰因着商路税收一事想反抗,结果计划还没实施,族人赖以生存的水源就被人下了药,整整半个月,连个能拿得起刀的壮丁都没有,而那个时候,也正是鸿滇同赤荥达成盟约之时。”
帐内烛火摇曳,映得众人脸色阴晴不定,述律然的话让空气又凝重了几分。
“难怪”萧凌恒突然嗤笑一声,手指在剑柄上轻轻敲打,“我说鸿滇和赤荥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突然穿一条裤子了,敢情是踩着库兰的血泪结的盟?”
述律然微微颔首:“正是,库兰族那次中毒后元气大伤,至今都没缓过来,而鸿滇国君最是阴毒,见风使舵损人利己的本事堪称一绝。”
他顿了顿,“鸿滇与库兰共享同一片绿洲,鸿滇王早就视库兰为眼中钉,库兰要对赤荥出手,他岂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既能借赤荥之手削弱宿敌,又能向赤荥示好,日后商路互市也能行个方便,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换作是谁都会做。”
几人需要足够的时间接收和思考这些信息,帐内陷入长久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四人各自沉浸在思绪中,直到茶盏见底,萧凌恒突然打破沉默:“还是不对。”
述律然平静:“哪里不对?”
“其余的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据我所知,何将军屠戮燮硰妇孺也就是两年前的事,”萧凌恒说,“赤荥族长难道是傻子?会轻易留一个半路杀出来的成年燮硰族人在身边,还委以重任?”
这个问题问得好,年逍闻言神色微动,任久言则若有所思地望向述律然。
烛光在述律然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这我就不清楚了,至于这人是如何夺得乌尔迪信任的外界无从得知,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他的目光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但我所言句句属实,并无隐瞒。”
“相首误会了,”任久言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坚定:“萧将军并非质疑大人的诚意,只是在我们大褚有一句话,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能弄清这二人之间的渊源,或许能为我们找到突破口。”
他看向萧凌恒,只见那人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述律然若有所思地摸索着茶杯边缘:“倒是有个传闻”
他顿了顿,“据说这位风师初到赤荥时,曾独自在乌尔迪营帐内密谈了一整夜,并且当晚乌尔迪将营帐周围的士兵全都遣走了,一个都没留,自那以后,乌尔迪就对这位风师言听计从。”
这就很值得深思了,若只是献策或是表忠心,为何要遣走将士?再者说,光凭一夜的密谈,何至于让乌尔迪这种老狐狸放下提防?这显然说不通。
几人又是半晌的思索,述律然忽然想起厮杀时乌尔迪的那个眼神,其实也并不是突然想起的,那个眼神、那两个字,一直如巨石般压的他心往下沉。
他面上不显,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喝空了杯。
年逍几人也不开口说什么,述律然思忖再三,将茶盏轻轻放回案几,沉着声音道:“你们截粮之事……”
几人抬头看向他,述律然轻一停顿,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乌尔迪应该已经知道了。”
“何出此言?”萧凌恒问。
“今日我与那厮交手时…”述律然再一停顿,“他鄙夷了我一句。”
“我们截粮,他鄙夷你做什么?”年逍问。
“许是因为…”述律然瞧了任久言一眼,“他也很瞧不上咱们的起兵之据吧。”
这句话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乌尔迪知晓截粮之事本身并不足为惧,毕竟“知晓”与“证实”相去甚远,没有确凿证据的真相就根本不算真相,构不成实质威胁,他知道也就知道了。
可问题在于这几人虽算不上什么良善之人,起兵征战中掠夺资源也无可厚非,但他们却也并不是毫无底线之人,乌尔迪的这句“虚伪”中的讥讽之意,就像一记闷棍砸在了几人的心口上。
没做倒也罢了,一旦作恶成为事实,被人当面戳穿伪善的面具,理亏便是有良心之人给自我上的枷锁,这种道德层面的赤裸裸的鄙夷,远比刀剑加身更令人无地自容。
最致命的是对方偏还是自己最看不上的蛮族,这更加令人难堪,在这种情况下,地位差不容拒绝的瞬间拉平,一直以礼仪高堂自居的大国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他们再不是高高在上睥睨蛮族、对野蛮嗤之以鼻的高度文化者。
大国与蛮族有何区别呢?
在政权斗争面前,他们没有区别。
北行二百八十里外的戈壁深处,乌尔迪率领的亲卫队与鸿滇残部正在寒风中扎营,数十顶帐篷散落在沙丘之间,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营寨四周的火把在朔风中摇曳不定,却驱不散大漠夜晚的刺骨寒冷,守营的大汉们裹紧皮袄,这大漠的夜晚从来不会对任何人仁慈。
中央的主帐内,帐内的烛火将两个身影投在帐壁上。人影随着交谈不时交错晃动,低沉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却又立刻消散在呼啸的风声中。
帐外的守卫们不自觉地挪远了几步,既是为了避风,也是出于对帐内密谈的本能回避。
“族人都安置好了?”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安排在罗朵残营南侧了。”回答的声音低沉平稳。
沉默片刻后,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们当真不会南下?”
“不是不会南下,而是不会冲着赤荥的族人来。”应答者顿了顿,“以他们的作风,下一步必定北上围剿鸿滇,况且出于大国脸面,他们也绝不会把目光放在搜寻赤荥族人身上,所以除非另有所图,否则绝不会贸然南进。”
突然,“砰”的一声闷响,似是拳头砸在案几上。
“鸿滇这群废物!”沙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和沙豹都去助阵了,以多打少居然还能让褚国那小杂碎拖到援军赶到!”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余烛火将人影扭曲地投在帐壁上。
“现在说这些也无用。”对方冷静地劝道,语气中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怎能不痛心!鹰儿和豹子都折在里头了!”
“愤怒改变不了败局。”先前的声音依旧平稳,“输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一输再输,与其恼怒,不如想想要怎么赢回去。”
话音落下,帐内骤然安静,跳动的火光将两个静止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许久,低沉的交谈声才再度响起,在呼啸的风声中继续:
“那依你看”沙哑的声音迟疑道,“鸿滇会不会被这场败仗吓破胆,就此收手?”
“箭中靶心,箭离弦,他们既已出手,就算现在想停,褚国和渥丹会答应吗?”沉静声音顿了顿,“鸿滇国君不是傻子,这个道理不用我们教。”
沉重的叹息声在帐内回荡:“我何尝不明白?只是鸿滇毕竟是个邦国,当初他们巴结我们,不过是为了赤荥掌控的商路,如今我们损兵折将,拿什么继续当这个盟友?只怕转眼就会被当成弃子一脚踢开吧。“
“这倒未必。”
“怎么说?”
“再没价值的盟友,总比多个敌人强。”沉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分析道,“更何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眼下我们虽不如从前,但要收拾库兰、赛罕这些小族还是绰绰有余的。”
烛火忽明忽暗,映照出说话者缓缓抬起的手势:“鸿滇国君不傻,与其把赤荥推开,或是各自为战,不如继续联手对抗这些大国的压迫。毕竟——”
声音突然压低,“再小的肉也是肉,总比饿着强。”
“那你说接下来,我们应当如何?”
“不急于动作,我们需要先搞清楚一件事。”
“何事?”
“一个……”沉稳的声音顿了顿,“褚国内部的事。”
帐外,夜风卷着碎石拍打在牛皮帐篷上,风声中隐约传来远处战马的嘶鸣,仿佛在应和着这番谋划。
第110章 商路我要他的龙椅——塌
赤荥部一朝势弱,南北隘口的通商要道顿时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肥肉,原本赤荥扼守南北要冲,居中掌控大局,罗朵则偏西,偶尔偷摸喝口汤,但如今赤荥败退,罗朵覆灭,这条黄金商路突然成了无主之地。
但商路之争从来不是儿戏,从前赤荥在里面捞的油水众国众族都看在眼里,曾经遭受的压迫也令人牙碎。
鸿滇王宫内的烛火彻夜不熄,老谋深算的国君盯着羊皮地图,视线在赤荥旧地与图尔特之间来回游移,这条商路的价值绝不仅在于钱财,更在于它能牵动多少势力的神经。
库兰部的营寨驻扎在一片贫瘠的绿洲边缘,西侧能看到稀疏潦草的绿植,东侧则完全被荒凉的戈壁滩吞噬,一直延伸到天际线。
营寨中央的主帐内,库兰族长苏毗盘腿而坐,他对面坐着一位来自东方的不速之客。
这位自称“辛”的东方来客衣着考究,举手投足间透着与沙漠格格不入的儒雅气质。
简陋的矮案上连杯热茶都没有,可这位客人却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仿佛对眼前的粗陋待遇毫不在意。
苏毗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位神秘访客,对方浅色衣袍上连一粒沙尘都没沾上。
“你们中原人”苏毗冷笑一声,“本王一个都信不过,嘴上说着仁义道德,背地里尽干些龌龊勾当。”
辛闻言不慌不忙,反而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族长所言极是。”他的声音温和得像是沙漠里罕见的清泉,“那些中原人确实令人不齿,明明手段卑劣,却偏要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头,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鄙夷,“实在叫人作呕。”
“你不就是中原人?”苏毗眯起眼睛。
辛的笑容纹丝未动,连睫毛都没颤一下:“确实如此,但并非每个中原人都蒙昧不清。”
他优雅地抚平袖口,“正所谓邦之陋非吾之愆,生斯土而心自洁。”
苏毗嫌弃皱眉:“你别跟我拽文,听不懂!”
辛笑容更深:“在下是说——”他刻意放慢语速,“生于这片鄙陋肮脏的土地不是我的过错,我内心自有洁净。”
说着,他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苏毗突然爆发出一阵粗粝的大笑:“狗屁的干净!”他猛地站起身,“真要心里干净,你怎么会坐在这儿跟老子谈买卖?”
不等辛回应,老族长已经绕过矮案,“我们大漠人讲话直,”他伸出粗糙的掌心向上,“沙海里的骆驼要同行,得看它背上驮的货和咱拴在一根绳上。”
又翻过手背重重拍在案上,“蹄子印里带着同片沙,才算是并着肩往前走。”
这话说的直白:既然想同我库兰合作,那总得拿出诚意来,且不说你的弱点与图谋,总得让对方确定我们暂时的方向一致才配谈“合作”二字。我们外邦为领地、为资源、为独立自由,那你身为褚人,你是为了什么呢?
辛注视着案几上震落的沙粒,忽然轻笑出声,他缓缓起身,衣袍如水般垂落,“褚国皇帝想要这关外万里疆域”
抬起的面容上,笑意尽褪,“而我,偏要看他功败垂成,要他的江山烽烟四起,要他的龙椅——”
最后一个字咬的极轻,“塌。”
帐外突然传来驼铃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风沙中。
北方的鸿滇国都月勒城正进着一大队狼狈的军队,城门楼上悬挂的彩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城内街道两边的商铺支着布篷,卖糜粿的摊贩拍打着面团,香料与烤羊肉的味道混在干燥的空气里,裹着头巾的妇女三三两两走过,腰间玉饰叮当作响,偶尔有驮着货物的骆驼队慢悠悠穿过主街,不吵闹也不失生气,一切恰到好处。
乌尔迪的马队踏着尘土进入城门时,街边的喧闹声顿时低了几分,几个孩童躲在母亲身后,偷看这个满脸风霜的粗糙大汉,他身后的亲卫和鸿滇残兵个个面带疲色,铠甲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乌尔迪族长。”一名穿着极有西域特色官服的鸿滇官员迎上前,右手手掌按在胸前躬身,“我主已在宫中备好酒宴,等候多时了。”
说罢,他侧身示意身后的侍从,“将咱们鸿滇勇士们安排回营好生休整。”
乌尔迪抹了把脸上的沙土,眯起眼睛看向王宫方向,夕阳给远处的宫殿镀上一层金边,驼铃在风里叮叮当当。
“带路。”他简短地说,靴跟一磕马腹,马儿迈起蹄来。
那官员小跑着跟上,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晃动:“族长放心,热水和干净衣裳都备好了,我主特意吩咐,要给您接风洗尘。”
乌尔迪从鼻腔里低低地“嗯”了一声,这官员诡异的和善让他面不显露的涌起一丝不安,按常理,他如今损兵折将,鸿滇王该对他冷眼相待才是,可这鸿滇老狐狸仍旧以礼待之,事出反常必有妖。
乌尔迪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刀,马下引路的官员还在絮絮叨叨说着接风的安排,每个字都透着刻意的好意,这反常的礼遇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要命的图谋。
视线中,殿宇建筑渐渐清晰,几人踏进宫门,眼前豁然开朗。
立柱撑起高高的穹顶,彩绘玻璃将夕阳滤成五彩的光斑投在地毯上,两侧铜灯盏里的火焰静静燃烧,照亮墙壁上精美的壁画。
乌尔迪瞥了一眼无人的高座,还没等开口,那官员躬身引他到矮榻前,脸上堆着笑,“族长请稍坐,我主正在处理些紧急政务,片刻便到。”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端上瓜果和酒水,甜腻的熏香在殿内缓缓弥漫。
乌尔迪盯着晃动的烛火,指节在刀柄上轻轻敲打。他随着官员的引导入了席,盘腿坐在矮榻上等着这位“礼贤”的国王。
许久许久,面前的酒壶已经换了好几轮,烛台上的蜡油越积越多,在底座上凝成浑浊的泪痕,这“片刻”已经拖了快一个时辰。
乌尔迪盯着地毯上繁复的纹路,突然嗤笑出声。
鸿滇王这手玩得倒是周全,派官员笑脸相迎是做给外人看的,显得他仁义大度;故意晾着不来,连官员都不在此陪同才是下马威。
侍女又轻手轻脚来添酒,乌尔迪突然伸手扣住她手腕:“去告诉你家主子,”
他声音不高,刚好让殿角候着的官员听见,“就说赤荥的豹子如果饿的狠了,连同类都会吃。”
侍女吓得打翻了茶盏,热水在羊毛毯上洇开一片深色。
乌尔迪松开侍女的手腕,眯着眼睛看着她踉跄着退下,殿内霎时安静得可怕,他重新靠回矮榻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刀柄,脸上看不出喜怒。
角落里的宫人额头渗出细汗,却不敢上前搭话。
约莫半刻钟后,殿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队人,靴底踏在地砖上的声响整齐有力,间或夹杂着金属甲片碰撞的轻响。
乌尔迪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依旧坐着没动。
“乌尔迪族长,久等了,久等了。”
鸿滇王的声音先一步传了进来,温和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紧接着,这位老国王才在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而入,他穿着暗红色的锦袍,腰间玉带上的宝石泛着温润的光,两颊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里都堆着笑意,简直就像个和蔼的长辈。
乌尔迪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鸿滇国主日理万机,能抽空见我这丧家之犬已是给足面子了。”
他特意在“丧家之犬”四个字上咬了重音。
可鸿滇王却仿佛没听出话里的刺一样,笑着抬手示意侍从们都退下。*
直到殿门合上,他才谈了口气:“族长何必说这种气话?”
他亲自拎起银壶给乌尔迪斟了杯酒,“胜败乃兵家常事,我鸿滇这次折损的儿郎,难道比赤荥少么?”
酒液在杯中晃荡,映着乌尔迪阴晴不定的脸,他盯着鸿滇王保养得宜的手,这老狐狸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光滑,和他这双布满老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你既然提起,”乌尔迪终于接过酒杯,却没喝,“那我倒要问问,贵国的将士当真是柔水军,连一个叫不出名号的小犊子都打不过,还是说你是故意派了一群不中用的,让这仗打不赢?”
鸿滇王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见对方不肯信任,又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族长这话可就冤枉人了,我鸿滇的兵马调动,哪次不是以赤荥为先?”
他抿了口酒,才继续道,“况且这仗打输了于我而言有什么好处?那些将士可都是我鸿滇的子民。”
乌尔迪眯着眼睛审视国王那张脸上的笑容,拇指摩梭着杯壁,“那你可知,若是鸿滇军能拖住鹰沙谷那群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现在摆在你案几上的,就该是褚国那位姓年的人头了。”
“族长莫急,”鸿滇王抬手示意侍从添酒,“褚人奸险狡诈野心极大,如今你我损兵折将,而他们坐镇中军的,可不光有那个老的,还有北边那个小的,”
他忽然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因此,我们更得以智取胜。”
“以质取胜?”乌尔迪冷笑一声,“等他们大军压境,把商路全数掌控的时候你能想出什么智谋?”
他手指突然扣住酒杯,“你该不会以为,我赤荥败了这一阵,就再没有翻身的本钱了吧?”
殿内的烛火忽然晃了晃,鸿滇王抚摸着酒杯,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这已经不是在暗示,而是赤裸裸的警告了,乌尔迪几乎已经把最尖锐的质问砸在了鸿滇王的脸上:
你鸿滇是不是看我赤荥势弱,就想把商路这块肥肉独吞?
我劝你别打这个主意。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凝滞起来,方才虚伪的客套像被一把撕开,露出底下赤裸裸的利益算计。
鸿滇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缓缓展开,“族长看看这个。”
羊皮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部落的驻军位置,其中几条朱砂画出的路线直指图尔特腹地,这是张详尽的兵力分布图。
“燮硰族对褚军恨之入骨,已经答应联手。”鸿滇王的手指在羊皮上点了两下,“只等赤荥的狼旗——”
他指尖划过图纸,停在标注着商道枢纽的位置,“在这里,重新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