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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醒宴 竹间听客 22996 字 7天前

第51章 枯枝萧大人是个葫芦

次日辰时三刻,萧凌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从城北往回走。刚经过西市拐角,就被楚世安“恰好”拦下,硬是拽进了路边的茶楼。

两人在一楼散座落座时,萧凌恒几乎是摔进椅子里的。他整个人瘫在桌边,活像被抽了骨头,连端茶的力气都没有了。

楚世安也不催他,慢条斯理地斟着茶。两人相对无言,只听得邻桌茶客的议论声清晰地传来:

“怪事,今早东城的人怎么都往西城跑?”

“你竟不知?辞家二公子来帝都了,正在西城府上设宴呢,那辞家什么地位?朝中大半文官都受过辞家指点,说是朝堂之师都不为过。他这一来,半个朝堂的官员还不得赶着去拜见?”

“年关将至,这位怎么突然来帝都了?”

“这谁知道呢。”

“那辞二公子年前还走吗?”

“我看啊,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何出此言?”

“听说那宅子是他新置办的,这几日连下人仆役都配齐全了,哪像是临时落脚的样子?”

“这下帝都可要热闹了,那些文人墨客还不得闻风而来?”

“嗨,这就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了”

萧凌恒将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中,他长叹一声,下巴抵在桌面上,抬眼看向对面的楚世安:“故意让我听见的?”

楚世安挑了挑眉,故作自然地转头望向窗外。

萧凌恒终于直起身子:“说吧,这次又想让我做什么?”

楚世安抿着唇耸了耸肩,依旧不发一言。

“只让我知道却不提要求?”萧凌恒气笑了,“这可不像是…那位的作风。”

“真没有。”楚世安终于开口。

萧凌恒眯起眼睛:“那现在跟我说话的,是楚大人呢,还是楚兄?”

楚世安闻言失笑,片刻后,轻声道:“萧兄?”

萧凌恒无奈的轻笑一声,随后狡黠的问:“既然楚兄不知情,那楚大人可知道些什么?”

楚世安将茶盏缓缓推到他面前:“下官的任务只是让萧大人知晓此事,至于其他人领了什么差事…”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就不是下官能过问的了。”

萧凌恒眸光一闪:“所以久言去了?”

楚世安重重地眨了下眼:“任大人好歹算半个文官。”

“可他从未在辞家求过学。”萧凌恒皱眉。

“若是…”楚世安一脸无辜,“收到请帖了呢?”

此刻的城西辞府门前车马如龙,将整条街巷堵得水泄不通。各路官员的轿辇排成长龙,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纷纷下车步行入府,朝中半壁江山的人物几乎尽数到场。

府内前院,辞霁川一袭月白长衫立于人群中央。这位年轻的贵公子举止从容,与往来宾客一一见礼。众官员无不恭敬回礼,丝毫不敢怠慢。辞霁川面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既不显得疏离,又不失世家风范,将每位来客都照顾得周到得体。

任久言随着人流缓步踏入辞府,虽久闻辞二公子大名,今日却是初次得见。前院人头攒动,他好不容易才挤进院内,只见一位年轻公子被众官员团团围住。那人气度清雅,举手投足间尽显文士风骨,想必就是辞霁川了。

任久言正欲上前见礼,奈何人群实在拥挤,根本近不得身。他没得办法,刚要退至一旁等候,忽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清朗的呼唤:

“任大人?”

任久言闻声一怔,抬眼见那公子微笑着颔首示意人群,周围官员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眼中都带着几分诧异。

“辞二公子。”任久言拱手行礼。

辞霁川含笑回礼:“早闻任大人风骨峻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说话时眉目温润,却自有一派清贵气度。

“二公子谬赞了。”任久言微微欠身,“在下不过一介俗吏,怎敢当风骨二字。”

辞霁川轻笑一声,“任大人过谦了。”

他说着抬手示意,“这边请,我们亭中细谈。”

任久言颔首,刚刚抬步,只见辞霁川快步走回人群中央,朝四方团团作揖:“诸位大人见谅。今日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请先用些茶点,霁川稍后便来陪话。”

说罢,便转身回到任久言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任大人久等了,见谅。”

任久言颔首示意。

二人穿过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六角亭。侍女奉上清茶,茶汤澄澈,映着亭外残雪,别有一番清雅。

“听闻二公子此次入都,是为著书立说?”任久言轻啜茶汤,不动声色地试探。

辞霁川轻抚茶盏边缘:“不敢当的,不过是来整理些家父旧稿。”

他抬眸一笑,眼中似有深意,“倒是任大人,近来为西域之事奔波劳碌,可还顺遂?”

任久言执盏的手微微一顿,辞家素来不涉朝政,这位二公子却对朝中动向如此了解。

任久言滴水不漏:“左不过是协助安排一下帝都内的西域商人,何谈劳碌二字?”

他抬眼望向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公子:“辞二公子今日邀我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辞霁川垂眸浅笑,“任大人可知,这冬日里的蛇,都藏在何处?”

见任久言不语,他又徐徐道:“表面上看是销声匿迹了,实则…都盘在暖处,伺机而动呢。”

任久言听得出来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此刻还不清楚对方的底,所以他只能装傻:“二公子是说…?”

“不过随口一提罢了。”辞霁川笑意清浅,“这茶要凉了,任大人请用。”

茶已经换过一盏,亭中却陷入微妙的静默。二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既不愿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又不敢贸然捅破那层窗户纸,字字句句都只能是试探。

新茶入盏,须臾,辞霁川终于开了口,打破了僵持的局面:“说起来,我前日出府闲逛,帝都新岁,各街尽是朱幡映日、熙来攘往,连东市都出奇热闹。这百官与百姓们都有年味儿。”

任久言颔首而笑,对方的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实际表达的东西太多了,但他依旧表面温和道:“辞二公子还是虚怀若谷,早听闻浔州最是重礼念俗,此刻的浔州定是锦里飘香、骈阗喧豗吧?”

“任大人才是不矜不伐,”辞霁川依旧笑着应答:“浔州比不得帝都的,更多的还是我这般只会读书之人,难免清冷。”

任久言:“辞二公子过谦了,世人皆知辞府的门,堵的尽是门内的文儒洪流,门外更是门庭若市,天下文士心向往之,怎会冷清?”

“世人谬赞罢了,府内外没什么不同的,只不过是人头顶上的一片天大小不同而已。”辞霁川抬眼望向亭外天色,“倒是帝都这天前几日下雪,白日里也都是乌云密布的,昨日才见晴,今日又见浮云蔽日。”

任久言微微颔首:“想要云开见日,有时也要看天意。”

辞霁川不动声色的微笑:“也不尽然,世间万事还是…事在人为。”

两人相视一笑,对着彼此心照不宣的目光。三言两语字里行间,他们都已知晓彼此的态度和目的,句句不提政,事事皆是政。

又是半盏茶的沉默,任久言起身踱至廊下,满园红梅在素雪映衬下含苞待放,那点点暗红虽不惊艳,却透着凛冽生机。

辞霁川也随之起身,不疾不徐地跟在任久言身后。二人停在一株梅树前,斜出的枝桠上光秃秃,无一朵花苞,枯枝突兀地横在满园春意间,显得格外扎眼。

任久言正暗自揣度这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只见身后那人伸手将那枝了无生气的干枝折了下来,任久言回身,两人距离不过一肘,任久言看着辞霁川,做出个“请说”的神情。

辞霁川笑笑:“这园子无人时,枯枝败叶倒也无妨。但既然任大人今日驻足于此,它这般模样,就太不成体统了。”

任久言听得懂这话的言外之意,顺水推舟的问:“那依二公子之见,这园中还有多少这样的枯枝?”

一阵风袭来,斜展的梅枝随风轻晃,二人终于掀开了那层客套的薄纱,辞霁川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入座。

二人坐回亭内,待茶香重新氤氲开来,辞霁川才缓声道:“左右金吾卫各设翊府,分领蟠龙、磐虎二营。如今磐虎营在萧大人的统领下兵力日渐强盛,可左卫的蟠龙营却是日渐衰颓,任大人觉得是何故?”

“萧大人为右卫翊府中郎将,带领着右卫的磐虎营,”任久言思考着措辞:“左卫的蟠龙营自然也由左卫的中郎将统领…”

他刻意把这个话一收,话锋一转:“许是二营各司其职,职司不同吧。”

辞霁川只抓重点:“那任大人认为,倘若萧大人疏于练兵和管理,磐虎营当是如何?”

任久言:“虽说军营里由中郎将直接指挥,可总归也不是单独管辖,军中尚有副将、校尉层层协理。”

辞霁川:“正是。”

任久言听明白了辞霁川的意思,蟠龙营积弊至此,有问题的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中郎将?

任久言话锋一转:“二公子对十六卫建制,倒是如数家珍。”

辞霁川微笑垂首,随即又抬眸看向任久言:“任大人不必试探,我知道的又岂止十六卫?”

辞霁川见任久言垂眸思考,他便抬头望向满园的红梅:“帝都的梅花开得比浔州早些,家祖常说,赏梅要趁花开三分时,太满则失其韵。”

他忽然转头,“任大人觉得呢?”

任久言凝视那些半开的花苞:“花开三分,留白七分,辞老高见。”

“是极,”辞霁川轻轻颔首,袖中手指微抬,做了个“收势”的手势,“故而有些事,贵在适可而止。”

这话说得含蓄,却再明白不过,就是既要剜去腐肉,又不可伤及根本。这分寸的拿捏,比根治更需要火候。

任久言踏出辞府大门时,日头已近正午。他刚低头整理了下衣袖,抬眼便瞧见萧凌恒懒散地倚在府门石狮旁。那人见他出来,眉梢一挑,唇边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抓到你了”。

“今日不用练兵?”任久言缓步走近。

萧凌恒直起身子,掸了掸衣袖:“练啊,可练着练着发现主帅都要被人拐跑了,这兵还练得下去么?”

任久言无奈摇头,转身往街上走:“今早辞府递了帖子来。虽说素无往来,但辞家声望在外,于情于理都该来见一见。”

他顿了顿,“也想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辞二公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萧凌恒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见着了?感觉如何?”

任久言脚步未停:“深不可测。”

他略一沉吟,“他的目的是什么还不好说。”

“哦?”萧凌恒来了兴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都聊什么了?”

任久言这才驻足,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聊你。”

“我?”萧凌恒手上力道一紧,眉峰高高挑起,“聊我什么?”

“聊萧将军治军有方,麾下兵强马壮。”任久言将话说得一本正经。

萧凌恒闻言,嘴角立刻扬起得意的弧度:“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他松开任久言的衣袖,转而搭上他的肩膀,“怎么,辞二公子对我很感兴趣?”

任久言轻轻拂开肩上的手:“辞二公子对朝中局势了如指掌,自然要了解手握重兵的萧将军。”

萧凌恒不依不饶地凑近:“那他可打听了你我之间的关系?”

“萧将军希望他怎么打听?”任久言侧目看他,眼底带着几分警告,“是听坊间那些风言风语,还是”

“当然是听你亲口说。”萧凌恒突然正色,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怎么介绍我的?”

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贩推车经过,吆喝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任久言借机移开视线:“我说萧将军是”

“是什么?”萧凌恒追问。

“是个葫芦。”

任久言说完,抬脚便走。

第52章 克制我们家久言说我是,那我就是……

沈清安的书房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酸味。萧凌恒斜倚在窗边,把玩着一只精巧的葫芦挂件,葫芦上刻着个“和”字。他嘴角噙着笑,一脸春光。

“凌恒,”沈清安放下茶盏,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何时对这些小玩意儿感兴趣了?”

“久言送的。”萧凌恒头也不抬,指腹摩挲着葫芦上的纹路,“他说我是葫芦,就给了我这个。”

沈清安挑眉:“为何说你是葫芦?”

“谁知道呢。”萧凌恒终于舍得抬眼,眸中漾着细碎的光,“我们家久言说我是,那我就是。”

沈清安被这腻歪劲儿激得打了个寒颤,突然捕捉到关键信息:“等等,你们家?你下手了?”

“没…没有。”萧凌恒指尖一顿。

沈清安了然一笑:“是任大人不给你碰吧?”

萧凌恒神色微僵,瞥了他一眼。

“别想太多。”沈清安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我没多想。”萧凌恒摩挲着葫芦,声音低了几分,“久言若不愿,我自然不会勉强。”

沈清安摇头:“我指的不是这个。”

萧凌恒听明白了沈清安的意思,“我相信久言,他没必要骗我。”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他不会骗我。”

沈清安轻叹一声:“但你可曾想过,若是老五察觉你们的关系”

萧凌恒沉默地攥紧了手中的葫芦。

“从前也就罢了,”沈清安压低声音,“那时你不在意他们之间如何。可如今不同了,若老五知道你们的事,以他的性子,任大人会是什么下场?”

萧凌恒思索片刻,眼中寒光乍现:“倘若他真的敢对久言动粗或是用强,我定然会提刀去砍了他。”

沈清安正色:“说是这么说,我也知道这事你干的出来,但你有想过后果没有?你们两个谁也活不了。”

他顿了顿:“听我一句劝,在任大人离开老五之前,你们的事最好不要闹得人尽皆知。”

话音落地,房间内陷入寂静。

须臾,萧凌恒喉结滚动了一下,“你说得对,我不能让久言为难。”

他小心翼翼地将葫芦挂回腰间,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我会等,等他心甘情愿离开老五的那一天。”

沈清安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实在是不敢对萧凌恒说出口,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明日就是除夕了,这次岁宴的部署你可都安排妥当了?”

萧凌恒颔首:“封卿歌负责明德殿防务,这点小事难不倒他。”他顿了顿,“况且,我不也在殿内吗。”

沈清安:“嗯,那岁宴结束后,今年你可还来我这里?”

萧凌恒回避视线:“…自然…自然是来的。”

沈清安挑眉:“当真?”

萧凌恒:“当然……”

沈清安见对方这个样子,心中了然,他嗤笑一声,“算了吧,今年我不欢迎你,别来烦我了,让我清静清静吧。”

萧凌恒自是明白沈清安的意思,但他不忍心:“可你一个人——”

沈清安打断:“我府中这么多人,你还怕我孤独不成?倒是听闻任大人府中向来无人,到底是谁更需要人陪?”

萧凌恒心头一紧,垂眸不语。

“但我说的话你得往心里去啊,”沈清安用手背拍了一下萧凌恒的胸膛,“收敛一点。”

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眨眨眼。

“知道了,”萧凌恒点头:“我有分寸。”

沈清安再没有讲话,萧凌恒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前几日年逍找我了。”

沈清安闻言一怔,“年将军?”他眉头微蹙,“说什么了?”

“他要收我为徒。”

“那位可是连圣旨都敢当耳旁风,竟会主动收你为徒?”

萧凌恒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可不是,每日天不亮就把我拎到城北校场,已经五六日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说是受人所托,却不肯透露是谁,这几天忙的我根本没精力想。”

“受人所托?”沈清安突然嗤笑一声,“这朝中能使唤得动年逍的,除了父皇还能有谁?”

“我怀疑过,”萧凌恒说,“可我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倘若真的要提拔我,那这储位倒也不用争了。”

“也不能这么…”沈清安目光深远:“你可知当年父皇为何能立储?”

不等回答便继续道,“正是靠年逍与花太空麾下的铁骑。可如今大褚九关将士多有空悬,花太空已逝,年逍又不肯接手,军中便再无一个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名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萧凌恒,“父皇这是在为将来筹谋。”

“你的意思是”

“北羌向来虎视眈眈,西域那几个大国虽然同我们交好,但周围部族太多,诸部皆蠢蠢欲动。”

沈清安轻叹,“父皇这是要培养新一代的将才。”

他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年逍此人桀骜,能让他点头教你,说明他确实看好你。”

萧凌恒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腰间的葫芦挂件:“所以陛下心中当真已经选好储君人选了?”

他忽然眼光一闪:“清安,我们——”

“凌恒——”沈清安打断,“父皇没下旨的事情,任何猜测都不做数。况且无论将来谁入主东宫,良将总是社稷所需。”

萧凌恒从沈清安府中出来后,径直往西市方向走去。他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做瓢的作坊门前。

推门而入时,铺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掌柜一人仰在躺椅上打着盹,连门口的铃铛响动都没能惊醒他。

萧凌恒轻叩柜台:“掌柜的——”

那掌柜一个激灵从躺椅上滚落,慌忙爬起来:“客、客官要买瓢吗?”

“你的葫芦都是自己种的?”萧凌恒单刀直入。

掌柜抹了把冷汗:“是是啊,都是自家后院种的”

“很好。”萧凌恒从腰间解下钱袋,“我要买你的葫芦。”

掌柜瞪大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掌柜领着萧凌恒穿过铺子,来到后院。只见满院藤蔓缠绕,大大小小的葫芦垂挂其间,最大的也不过算盘大小,且多数生得歪七扭八。

萧凌恒看了一圈,皱眉:“就这些?”

掌柜震惊的发懵*:“这这还不够您挑的?”

“我要最端正的,”萧凌恒目光如炬,“要最大的。”

…………

约莫一刻钟后,铺门“吱呀”一声推开。只见萧凌恒抱着个硕大无比的葫芦迈出门槛,那葫芦大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大到足以装下个成年男子。亏得萧凌恒身形高大,否则抱着这葫芦,怕是连路都看不见了。

萧凌恒抱着巨葫芦回到府中,葫芦大的让众下人皆说不出话,全部目瞪口呆。可他视若无睹,径直踏入书房,将葫芦往书案上一搁,仰头一看,比自己还高出两个头。

“啧”,他皱眉咂舌,这么高根本没办法刻画,只得又抱起来放在了地上。随即他便一屁股拍在地上,盘腿而坐,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对着葫芦开始细细雕琢。

三个时辰过去,窗外日影西斜。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连脖颈酸了都不曾抬头,全神贯注地在葫芦表面刻下一道道纹路。

是夜,夜色沉沉,任久言从沈清珏府里回到自己府上,岁末的文书格外多,淹没了他那张小小的书案。

他整理着杂乱的文书,忽闻院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叩门声,他指尖一顿,警觉地放下文书,提灯往院门走去。

拉开府门,门扉开启的瞬间,一个骇人大的巨葫芦赫然映入眼帘。任久言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萧凌恒从葫芦后探出头来,眉眼含笑:“久言,你猜这是什么?”

“莫不是葫芦成了精?”任久言侧身让开,嘴角不自觉扬起。

萧凌恒抱着葫芦跨过门槛:“你既说我是葫芦,那我便要做最大的那只。”

烛光摇曳的内室里,任久言绕着葫芦细细打量:“这般稀罕物,你从何处寻来的?”

“这不重要,久言,”萧凌恒献宝似的指向葫芦腹部,“你先看这个。”

任久言俯身望去,只见月光透过窗棂,将葫芦肚子上刻的诗句映得格外清晰:

逐舟千重云雨间

惊尔一笑渡万年

千秋山河倾作酒

唯生长慕惟久言

任久言的指尖轻轻描摹过葫芦上深刻的字迹,月光为那些笔锋凌厉的刻痕镀上一层银边。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他声音有些哑,“刻了多久?”

任久言的手指还停留在葫芦的刻痕上,萧凌恒却已经按捺不住。他忽然伸手扣住任久言的后颈,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让他挣脱不得。

“你…”任久言刚启唇,就被封住了声音。

萧凌恒的唇比他想象中热一些,带着冬日里难得的温暖,不容拒绝地压了下来。起初只是浅尝辄止的触碰,却在感受到对方没有抗拒后,骤然加深了这个吻。他的舌尖轻轻描摹着任久言的唇形,像在临摹一件珍贵的瓷器,小心翼翼又充满渴望。又像是要把三个时辰的专注,内心的觊觎和执念,都倾注在这一刻。

任久言被抵在葫芦前,后背贴着冰凉的葫芦壁,前胸却烫得要烧起来。他不自觉地攥紧了萧凌恒的衣襟,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急促的鼻息扑在自己脸颊上,带着淡淡的松木香,这气息太过熟悉,让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唇缝。

这个细微的让步立刻被萧凌恒捕捉,他顺势长驱直入,温柔又不失强势地探索着任久言的每一寸领地。两人的呼吸渐渐交融,分不清彼此。任久言只觉得头脑发昏,像是坠入了一场温暖的梦境,唯有唇上传来的触感真实得令人心悸。

萧凌恒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任久言泛红的耳垂,另一只手则稳稳托住他的后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得更近。直到任久言因缺氧而轻轻推拒,他才恋恋不舍地退开些许,却仍保持着鼻尖相贴的距离。

“换气都不会?”萧凌恒低笑。

任久言蹙眉看他一眼,却不知自己眼尾泛红的样子毫无威慑力。他刚要开口,又被一个温柔的轻吻堵了回去,这次的吻轻柔如羽,像是安抚,又像是无声的承诺。

分开时,萧凌恒的拇指擦过他湿润的唇角:“刻在葫芦上的诗,久言要不要刻在我心上试试?”

任久言害羞不接茬,他扯开话题:“明日除夕,岁宴的部署可都安排妥当了?”

萧凌恒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他发顶:“自然,我的任大人在殿上,岂敢有半分疏漏?”

“那岁宴过后”任久言声音渐低,“你有何打算?“

“清安今年嫌我烦。”萧凌恒故作委屈,手指缠上他一缕青丝,“不知任大人府上可还收留无家可归之人?”

任久言抬眸,正撞进他含笑的眼里:“我这里清冷,你…同我一起去乔公子那里吧?”

萧凌恒低头蹭了蹭他鼻尖,语气宠得能滴出水来,“久言想去哪,就去哪。”

萧凌恒凝视着怀中人微微泛红的耳尖,指尖悬在他腰际玉带寸许之处,终究没敢落下。他多想就这样把人揉进骨血里,让那双总是藏着心事的眼睛只看着自己。萧凌恒将人按在怀里,把翻涌的渴望硬生生压回心底。他宁愿等,等到春雪消融,等到对方愿意的那天。

任久言感受着萧凌恒温暖的怀抱,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瞬。他多想就这样沉溺在这个拥抱里,可那些不堪的记忆总会在最甜蜜的时刻翻涌上来,继父浑浊的酒气、撕扯的疼痛、还有永远洗不净的肮脏感。他不是不想亲近,只是每次肌肤相触,那些尘封的恐惧就会如毒蛇般缠上心头。

“去缘尽酒肆,挺好…”任久言勉强弯起嘴角,垂眸掩饰眼中的挣扎。

萧凌恒永远不知道,每次看到他克制欲望的模样,任久言心里无法言说的苦闷有多么窒息。萧凌恒的温柔像面镜子,照出任久言支离破碎的灵魂。他多希望能开口说出苦衷,可光是想象对方可能露出的怜悯或嫌恶,就仿佛又回到儿时那些无助的夜晚,终究只能把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第53章 除夕修不得定数,修变数

腊月三十,除夕。

城南的泮清寺的后院内,任久言心中苦闷,正与莫停大师对坐弈棋,前者执黑,后者落白。

黑白纠缠至中盘,莫停不再落子。

任久言困惑:“大师?”

莫停:“施主,此局已败。”

任久言垂眸看了一眼棋枰上交错厮杀的玉子,黑者虽落下风,却处处留有机会:“大师…我……”

“棋落偏生畏,障自心中来,这局棋,输在怯懦。”莫停双手合十,“怯懦困心城,终将空无一物,施主的这局,是死局。”

任久言苦笑,“从来空无一物…死局…便死局…”

“阿弥陀佛。”莫停悲悯,“施主既恐负恩,又惧伤情,可踌躇止步只会满盘皆输。”

他忽然指向光秃秃的银杏树枝:“你看这新雪压旧雪,可分得清孰轻孰重?”

任久言垂首,“是弟子贪心了,只是……”

他声音渐低,“终究意难平。”

莫停见任久言还是不解其意,便轻轻一叹息,“施主可知,为何观音菩萨三十三化身中,有一尊唤作能静观音?”

他佛珠轻转,“众生之苦,往往始于口不能言。”

任久言指尖一颤,黑子“嗒”地落在不该落的位置。

“看,又失一城。”莫停拾起那枚错子,“世人常道要阅尽山水,却不知,万般通透皆始于足下寸土。”

他忽然将棋子尽数拂乱,“山关之后复见山关,深潭渡尽仍是深潭,但其实山并不高,高在你心间。”

任久言望着散乱的棋局,苦涩道,“弟子非畏险惧高,弟子…只求问心无愧,可即使如此,也仍无法求来所求。”

莫停颔首,叹了口气,说道:“无求便无失,无失便已得。江河、山川,遇见哪个便是哪个,路既已在眼前,推拒无用,逃避更是无果,如此世人便举步维艰进退维谷的半推半就,却无人迫使,遇山则攀,逢水则渡。既已在途中,何须问前程?最终江海竭山水尽,悟出哪个便是哪个,定然不会两手空空。”

他见任久言仍垂眸不语,便继续问道:“施主可曾见过春日融雪?”

任久言抬眸:“大师是说……”

“积雪看似厚重,”莫停指尖轻点杯沿,“可只要春日一来,该化的终究会化。”

他忽然话锋一转,“施主可知道为何老衲总在棋枰边煮茶?”

任久言摇头。

“因为茶凉了可以再续,”莫停斟了新茶推过去,“可若执着于第一泡的滋味,反倒尝不出此刻的茶香。”

任久言握紧茶杯:“大师是劝弟子……随缘?”

“非也。”莫停忽然将棋盘转了个方向,“老衲是说,换个方位看,黑子未必是绝路,”

他轻叩棋盘:“恩义与情爱就像这黑白子,施主总想着非此即彼,可曾想过……”

他忽然将两颗异色棋子并排而立推过天元,“各安其位?”

“…各安其位,便不会辜负任何一人吗…”

“阿弥陀佛,”莫停双手合十,“老衲已言明,无论缄默或坦言,皆是苦厄。这痛楚深浅,端看施主抉择。”

他看了一眼任顷舟,已然猜到对方心中所想,于是继续说道:“命虽定,运却如流水。修不得定数,修变数。”

任久言手中黑子映出黯淡天光:“可纵使穷尽变数,终究殊途同归”

“痴儿,”莫停无奈叹息,“得见明月是得,不见明月亦是得。”

他指向棋枰,“譬如这纵横十九道,看似万千变化,实则不过一气流转。施主若只盯着结局,反倒看不见棋理了。”

任久言垂眸沉思,他不敢面对,但又深知自己逃避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后方传来敲钟声,已至未时,莫停望向皇城方向:“阿弥陀佛,肖想不足,施主该回城了。”

与此同时,皇宫内一片忙碌景象。御膳房内热气腾腾,香料与肉香在空气中交织。尚衣监宫女捧着绣着金线的吉服穿梭在各宫之间。

明德殿外,工部营造司的工匠们踩着高梯,将绘着祥云的宫灯高高挂起。礼部官员手持名册,反复核对座次。内务府总管来回踱步,不时叮嘱各处细节。教坊司的乐师们在偏殿调试乐器,琵琶声、笛声断断续续飘出,为这庄重的除夕岁宴奏响前奏。

萧凌恒身着甲胄,在明德殿内外来回巡视。他步履生风,磐虎营的精锐们随着他简短的指令迅速就位。

殿角暗处伏下弓弩手,廊柱后藏着短刀卫,连殿顶的瓦上都埋伏着瞭望哨。

“内殿只留三十人。”他朝副将比了个手势,“要最精锐的暗卫,换上禁军侍卫服饰。”

殿外广场上,封卿歌正指挥着金吾卫布防。两队铁甲兵在丹陛两侧列出雁形阵,所有将士腰间的佩刀连角度都一样。

“所有进出通道都要双重岗哨。”萧凌恒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进入殿内,他忽然驻足,望向今晚任久言的位置,他眸色一深,不露痕迹地在那处多安排了两名侍卫。

萧凌恒转身扫视殿内,三十名侍卫已各就各位。他抬手试了试烛台的角度,确保不会在宴席上投下阴影。

“将军,礼部的人来了。”亲兵在殿外禀报。

萧凌恒最后看了眼更漏,刚刚申时,距离岁宴开始还有一个半时辰,随后他应了一声:“知道了。”

说罢,他便离开了明德殿。他路过将士们时朝着封卿歌飞过去一个“交给你了”的眼神,封卿歌会意,飞回了一个“去吧”的眼神。

酉时末的明德殿灯火通明,殿内人头攒动。各路绛紫朱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烛火映照着他们腰间的玉带,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沈清安站在大殿东侧,正在与太师交谈,萧凌恒站在他身侧,目光却频频穿过人群,往西侧瞟去。

沈清珏正与兵部尚书交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任久言却始终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他手指微蜷,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中衣边,在满殿华服中显得格外素净。

萧凌恒的食指无意识的轻轻敲打着腿侧,正想借故过去,忽听鼓乐声起,所有人立刻停下交谈,整齐地转向正殿方向,皇帝要到了。

须臾,沈明堂迈着威严的步伐从大殿门外走进来,但奇怪的是,他身后跟着的并非惯常的太监仪仗,而是向子成、年逍与武忝锋三位重臣。

这不同寻常的组合让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更令人诧异的是,皇帝今日未着正式的礼服,只穿了平日的明黄色便袍,腰间连玉带都未系全。几位老臣交换着眼色,连太师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萧凌恒注意到年逍今日也未着戎装,一袭靛蓝常服站在皇帝右后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

当视线掠过自己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萧凌恒眼神回应。

沈明堂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臣。三位重臣归位于下首第一排,众人落位站定,朝臣们整齐跪拜。

“岁末宴聚,既是君臣同乐之时,亦是回望得失之刻。今岁山河安泰,皆赖众卿勠力、百姓勤耕。佳肴在前,当思社稷不易;琼浆入盏,莫忘守土尽责。值此良辰,朕与诸卿同饮太平酒,共飨丰年馔,愿家国永昌,岁岁如是!”

沈明堂说着这些不痛不痒的话,脸上看不出情绪。

话音刚落,满殿大臣齐声高喊:“谢陛下恩典!”

“众爱卿平身。”皇帝抬手示意,声音不疾不徐。

众人谢恩起身,宫女们端着金漆托盘,左右两排步入殿内,开始布菜斟酒。

前排几位老臣笑着点头附和,后排年轻官员也跟着举杯示意。殿里嗡嗡的应答声、杯盏相碰声混在一起,有人小声议论着菜色,有人朝皇帝拱手讨好,原本安静的大殿一下热闹起来。

萧凌恒在武将席落座,位置恰好在任久言斜对面。他借着举杯的间隙,悄悄打量对面那人,任久言始终从未抬眼。

这时,礼官开始唱诵贺词,殿角的乐师们奏起《太平乐》。沈明堂接过内侍奉上的金樽,忽然开口:“今年边关安稳,众卿功不可没。”

他的目光在萧凌恒身上停留片刻,“尤其是萧爱卿,练兵有方。”

萧凌恒连忙起身行礼,语气平静,“臣惶恐,蒙陛下谬赞,实乃天大恩典,臣不过本分当差,相较诸位同僚仍有不足。往后定当加倍勤勉,肝脑涂地。”

沈明堂:“今日岁宴的统筹布防可是萧卿亲手部署?”

萧凌恒立即起身抱拳:“回陛下,是臣与封校尉共同部署。明德殿内外共设八——”

沈明堂挥手打断:“很好,爱卿入座吧。”

这没头没尾的问话让任久言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萧凌恒缓步退回到座位,坐下时与沈清安对视一眼,二人目光交汇,尽是猜测和警惕。

楚世安在萧凌恒右侧,他表情凝重,像是有心事,也像是在时刻准备着什么。萧凌恒看他,对视一眼后只见对方先是垂首,随后缓缓抬眸做了个奇怪眼神。

萧凌恒不解其意。

酒过三巡,萧凌恒借口醒酒离席。他在后廊找到正在巡视的封卿歌:“可有异常?”

“一切如常。”封卿歌皱眉,“出什么事了?”

萧凌恒摇头:“说不上来,总觉得”

这句话他没说完,便叮嘱道:“巡逻时再谨慎些。”

封卿歌:“好,你可是发觉了什么不对?”

萧凌恒摇头:“感觉而已。”

“这是你第一次负责宫宴兵力部署,紧张在所难免。”封卿歌安慰道,“不必想太多,无事发生最好,就算真的有事,总归有个解释。”

萧凌恒闻言垂眸,须臾,他开口:“我只是——”

话未说完,殿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两人同时变色回头,又同时疾步往回赶。

冲进殿门的瞬间,热浪扑面而来。只见西侧一座烛台倒在地上,火舌正顺着帷幔急速蔓延。宫女们尖叫着四散躲避,几位年迈的朝臣被挤得踉跄后退。

“护驾!”年逍的吼声压过混乱,只见他一把扯下殿侧的锦缎,指挥侍卫们扑打火势。

向子成和武忝锋早已挡在沈明堂身前,手中长剑出鞘三分。

令人意外的是,沈明堂依旧端坐主位,甚至抬手制止了要扶他离开的内侍。火光映照下,皇帝的目光深沉如潭,静静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

萧凌恒瞳孔骤缩,那倾倒的烛台,正巧是任久言身后那座,火舌已经窜上织金帷幔,离任久言的衣角不过三尺。

热浪灼得人脸皮发烫。

“取水!快!”萧凌恒厉声喝道,说着,他一把扯下殿侧锦旗浸入鱼缸冲了过去。

封卿歌也反应极快,抄起铜盆将养着水仙的水泼向火墙。

任久言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却仍死死护在沈清珏身前。萧凌恒看到他官服后摆已沾上火星,顾不得那么多,什么都没有想,用浸湿的旗幡裹住任久言,顺势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快走!”

任久言正被浓烟呛得踉跄后退,朝着沈清珏的方向摸了两把,没抓住衣袖。

萧凌恒见状,直接踹翻案几压住火路,在年逍到之前硬生生劈开条通道,“赶紧走!”

“散开!散开!”年逍与左延朝冲进火场,手持铜盆泼出漫天水花。

“护驾!护驾!”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喧嚣。

沈明堂终于起身,在向子成护卫下退至安全处,目光却始终盯着火源处,眼底神色不明。

萧凌恒同时厉声喝道:“磐虎营听令!东侧开道,护送百官退至偏殿!”

随后便与年逍并肩冲入火场最猛处,两人配合默契如沙场征战。

“内侧交给我!”年逍暴喝一声,抬脚踹翻正在燃烧的屏风。

萧凌恒会意,转身扯下自己的外袍浸湿,往外侧的火舌上扑。

一时间,殿内可谓是人仰马翻,左延朝带着楚世安和尹万秋忙着疏散朝臣,向子成和武忝锋死死护着沈明堂,年逍带着萧凌恒和封卿歌往火舌处泼水。

众人尽是杂乱声,宫人们的喊叫、朝臣们的求救、萧凌恒的指挥、年逍的命令,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一片混乱。

火势渐弱时,殿内已是一片狼藉。泼洒的酒水混着焦黑的织物残片在地面流淌,几位老臣的官服下摆都沾了水渍。礼部尚书正扶着柱子咳嗽,太师的胡子被燎焦了一截。

“任大人的手!”楚世安突然喊了一句。

众人这才注意到任久言的右手在刚刚护住沈清珏时被烫出大片水泡。

萧凌恒盯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喉结动了动。年逍突然重重拍他后背:“愣着做什么?还不帮忙收拾!”

这一掌拍醒了他,连忙指挥侍卫们搬运烧焦的案几。

第54章 新岁这些,就是提示

岁宴在一片混乱中结束,太医刚为任久言包扎完烫伤的手,皇帝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萧卿,”皇帝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此次岁宴火起,虽未酿成大祸,但终究是你监管不力。”

萧凌恒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臣知罪,请陛下降罚。”

一旁的任久言眉头微蹙,指尖在袖中悄然收紧。沈清安站在侧首,目光微微闪烁。楚世安垂首而立,余光却瞥向萧凌恒。

“意外起火…”沈明堂轻笑一声,片刻,缓缓开口:“念在年关,大喜的日子朕便小惩大戒,廷杖二十,罚奉三月,暂留至正月十六执行。”

沈清安适时出列:“父皇,凌恒布防周密,火势能及时控制,可见”

“朕没问你。”沈明堂淡淡打断,突然话锋一转,“任卿的手如何了?”

被点名的任久言垂首上前,烫伤的手藏在袖中:“谢陛下关怀,已无大碍。”

全程没有看萧凌恒一眼。

楚世安平静的开口:“说来也巧,那烛台偏生在任大人身后”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任久言猛地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色。沈清安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而楚世安则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思绪。

萧凌恒仍跪着,但脊背却微微绷直。

年逍站在皇帝身侧,闻言微微侧首,目光在萧凌恒身上停留一瞬,随即低声道:“陛下宽仁。”

沈明堂淡淡“嗯”了一声,随后起身:“今日就到这吧。”

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萧凌恒。

夜色沉沉,宫灯摇曳。年逍负手立于廊下,萧凌恒站在他身后三步处,沉默不语。

“陛下的话,听明白了?”年逍开口,嗓音低沉。

萧凌恒抬眸:“将军是说……‘意外起火’?”

年逍侧首看他,眼底锐利如刀:“你觉得是谁?”

萧凌恒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年逍盯着他,半晌才道:“陛下给你留了半个月,不是让你认罪的,是让你查清楚。”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刚刚殿内所有人的反应和神情你可都注意了?他们每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陛下看了谁、问了谁,你可都记住了?岁宴之前谁分别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话,你可都悉数知晓?”

萧凌恒眸光一凛。

“这些,就是提示,”

年逍说完便直起身,随后淡淡道:“正月十六之前,若查不出个结果,这二十杖,你就得实打实地挨。”

萧凌恒深吸一口气,抱拳:“我明白。”

年逍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没入夜色。

萧凌恒站在原地,眸中冷意渐深。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任久言刚走出宫门,便“偶遇”了许怀策。

“许大人。”任久言驻足行礼,受伤的手下意识往袖中藏了藏。

许怀策呵出一口白气:“任大人的伤可还要紧?”

任久言:“劳大人挂怀,不打紧的。”说着,他微微侧身,示意一同走。

两人一同没走出两步,许怀策便开口:“今日这场火,可是烧的众人措手不及啊。”

任久言温雅回应道:“意外起火,谁也没有料到的。”

“意外?”许怀策驻足侧目,忽然话锋一转:“听闻任大人前几日去了辞府?”

任久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蒙了,第一时间没有能应答。

许怀策见任久言不语,便继续说道:“辞二公子算个妙人,是有想法的,任大人跟他聊聊,想必定有收获吧?”

任久言突然想起那日辞霁川同他提过的“左金吾卫”,他当初不解其目的,如今突然才明白,那是在为今日做的提示。

“下官愚钝,不知”任久言装傻。

许怀策突然打断,抬手掩住个似是而非的哈欠,“累了累了,折腾累了,这个岁宴呐……回府歇着了。”

他临走前深深看了任久言一眼,“任大人也早些回府罢,这雪怕是要下到正月十五呢。”

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开,独留任久言一人在原地深思。

烛火幽幽,明灭摇曳,御书房内一片寂静,沈明堂坐在书案后闭目,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武忝锋跪在下方,年逍、向子成、左延朝、楚世安四人垂首立于两侧。

武忝锋:“老臣监管不力,请陛下降罪!”

沈明堂抬手示意他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没有说话。

武忝锋起身后与旁边的几人对视一眼,几人心里都心如明镜。

少顷,沈明堂缓缓开口:“你这个左金吾卫监管的,确实该罚。”说罢,他便抬眼看了武忝锋,“存着害人的心思,却只敢耍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像极了阴沟里的老鼠。”

武忝锋扑通又跪了下去:“臣知错。”

沈明堂懒懒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升得太快难免招人眼红。”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对他来说也是好事儿,太过平坦的道路最容易摔跤。”

向子成:“不知小任大人是否将……”

他没说下去。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年逍实在是累了:“哎烦死了,我就说我不乐意呆在这宫里,尽是些腌臜心思!带兵打仗都没这么累!”

沈明堂也无奈的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他忽然看向楚世安,“楚卿觉得呢?”

楚世安不卑不亢,平静道:“臣以为,既然有人想试探陛下的底线不如就让萧将军好好查一查。”

沈明堂轻笑,缓缓看向窗外:“你们说,这放火之人此刻是睡得正香,还是”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啊?”

与此同时,西市的缘尽酒肆二楼雅间内,乔烟尘正摆弄着桌上的肉菜酒茶,三副碗筷,八碟荤素,旁边还摞着六个雪白的大馒头,地上足足摆了十坛酒。

戌时末,木梯传来脚步声,乔烟尘抬头,见任久言面露难色的掀帘而入。

乔烟尘立即察觉异样,迎了上去:“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任久言微微蹙眉,抬头看着他,不语。

乔烟尘神情微变:“这么严重?到底出什么事了?”

任久言:“岁宴上走了水,萧大人监管不力,罚了二十廷杖…”

乔烟尘闻言,瞪圆了眼睛:“啊?好端端的怎的走水了呢?”

任久言垂眸,须臾,摇了摇头:“或许……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而为。”

乔烟尘追问:“可有怀疑对象?”

任久言缓缓抬眸直视着他,随即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证据。”

乔烟尘看得出来任久言的想法,他倒抽一口凉气:“任兄,你不会……要替他找证据吧?”

任久言再次垂眸,少顷,再次抬眸:“我知道是谁,可他不一定知道,他没有方向的。”

乔烟尘想劝:“若是让老五知道,怕不是——”

话未说完,楼梯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萧凌恒掀帘进来时还带着夜风的寒气:“等久了吧,我来晚了,一会自罚。”

乔烟尘看到萧凌恒完好无损的样子,震惊说道:“你不是罚了板子吗??”

萧凌恒面上不以为意,“陛下说过了正月十五再打。”

说着,他便轻轻拉起任久言的手:“对不起,都是我没护好你,是不是特别疼?”

乔烟尘见状赶紧去关门,任久言看着萧凌恒满是愧疚和心疼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乔烟尘示意:“坐下聊吧。”

三人落座,萧凌恒装作轻松的倒茶倒酒,余下两人皆不语,他举起酒碗,“来!年末了!我们先——”

任久言轻声打断:“我知道是谁,辞二公子提过的,”他顿了顿,“是左金吾卫。”

萧凌恒表情微滞,刚要开口,任久言便继续说道:“前几日辞府宴请时,辞二公子特意拉与我私下交谈,起初我并不解其意,只是觉得他欲借我之手搅动朝堂棋局,但如今想想他确实不必如此,陛下礼贤下士,辞二若想入仕翻动朝堂风云,无论是以辞家的名声还是靠自己的实力,都轻而易举。今日这场火,倒让我想通了。他或许早已知晓左右金吾卫的立场和处境,也已经猜到那边会为了拉下你,而在岁宴动手脚。”

“辞二?他怎会知道?难不成……”萧凌恒顺着逻辑往下猜测道:“今日陛下的反应也不对,像是提前知晓一般……”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我总感觉,陛下镇静之余,还有些许无奈。”

任久言点头:“或许陛下也猜到左金吾卫会搞风波,但走水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若真伤了陛下,那便是死罪,必会彻查。所以他们只能把握这个分寸,既不伤到陛下,又要足以让陛下惩戒你。可即便是这样,这手段也不可谓高明,陛下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最不喜这种肮脏又畏手畏脚的手段,所以,与其说是无奈,更多的是嫌弃。”

“怪不得年将军在岁宴结束后会拉着我说那些。”萧凌恒顿了一顿:“陛下今日以‘意外起火,监管不力’为由处罚了我,这其实就是提示。我猜测,或许陛下也是想借此打磨我,他明知道今日会有事发生,却仍任由他们动手,为的就是让我长个教训。”

任久言点头:“年将军他们的反应都不正常,分明是提前做了准备的,”他顿了顿,“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用走水这种手段,我认为,陛下他们的猜测或许是刺客或下毒这一类的方法拖你下水,所以年将军、向太尉还有武将军这些武将会随同陛下一起进殿。为的就是万一有人要行刺,随时可以护驾。”

萧凌恒若有所思:“既然有了方向,那就不愁揪不出证据,老鼠都是有尾巴的,他们既然动了手,那便是给我机会扳他们,他们敢放火,就别怪我把他们烧干净,”他冷笑一声,“我何时怕过挑战?况且陛下给我半月时*间,也是为了让我查明真相。”

任久言:“方向和真相是一回事,如何打开缺口是另一回事,岁宴走水一事背后到底是谁操手、牵连到哪些人,咱们尚且不清楚,况且陛下到底想要查到哪一步、需要你挖到什么深度,也都还没有了解,所以,还是不能太过激进。”

他顿了顿,继续说:“那日辞二还特意提了一句,左金吾卫的蟠龙营,绝不止一个中郎将的问题,或许,左金吾卫,已经烂到根了。”

乔烟尘听着二人毫不避讳地剖析朝堂局势,眉头越皱越紧。他们谈论的每一句话,若被有心人听去,都足以招来杀身之祸。更令他心惊的是,任久言和萧凌恒即便是有那层关系,可毕竟身处于对立势力阵营,这两个立场相悖的人,此刻如生死与共的同谋般密不可分。

“你们……”乔烟尘喉结滚动,突然拍案笑道:“要不先吃饭吧!今儿可是除夕,再不吃菜都凉了。”

萧凌恒挑眉看他,忽而朗声大笑:“乔兄说得是!”他一把抄起酒坛,拍开泥封,“今夜只谈风月,不论朝政!”

任久言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几分,微微颔首。

“尝尝这个。”乔烟尘夹了块蜜汁排骨放进任久言碗里,“西市张记的招牌,我排了半个时辰队才买到。”

萧凌恒突然凑近任久言:“我也要。”

“自己夹。”任久言头也不抬,却把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乔烟尘看着萧凌恒得逞的笑容,摇头叹道:“你俩真是……”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爆竹声,紧接着是孩童的欢呼。

“子时了。”任久言望向窗外,漫天烟火恰好照亮他清瘦的侧脸。

萧凌恒悄悄在桌下勾住他的小指:“新岁喜乐。”

任久言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萧凌恒凑近任久言的耳畔,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又说:“久言,新岁自在。”

任久言怔了一瞬,“自在”二字对他而言最是难得。

他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那人眼中亮晶晶,闪耀的像是能将人吸进去一般,他不由的看入了神。

须臾,任久言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也是。”

三人就这样听着满城的爆竹声,在酒香氤氲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第55章 难伐这就是你的答案?

大年初一的清晨,鹅毛大雪铺满了西城的街巷。萧凌恒踏着积雪来到辞府门前,朱红的府门上铜铆钉覆着一层薄雪,檐下还垂挂着冰凌。

他刚要抬手叩门,厚重的木门却“恰巧”从内打开。

老管家揣着手立在门内,呵出的白气在胡须上结出霜:“萧大人安好,我家公子已在书房候着了。”

萧凌恒眉梢微动,抖落大氅上的雪粒子:“辞二公子倒是料事如神。”

“公子说,大雪天最适合煮茶论道。”老管家引着他穿过回廊,靴底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转过前院,忽见几株老梅从雪堆里探出殷红,花瓣上的积雪簌簌掉落。书房的雕花窗棂里透出暖黄灯火,隐约可见一道清瘦身影正在煮茶。

“萧将军踏雪而来,有失远迎。”门内传来清润的嗓音,辞霁川推开木门,手持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正巧,第一泡的雪水茶刚刚煮好。”

萧凌恒接过茶盏,随同辞霁川步入书房,老管家将门静静带上。

书房内暖意融融,与外头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东侧整面墙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着竹简与线装书,案几上摊开一卷《孙子兵法》,书卷旁搁着笔墨,批注的墨迹还未干透。案下的炭盆里火光微微,映得满室生辉。

萧凌恒随手放下茶盏,目光扫过案上书卷:“辞二公子好用功,大年初一还在研读兵书?”

辞霁川拂袖坐下,拎起茶壶续水:“将军冒雪前来,想必不是为了谈兵法的吧?“

蒸汽在他眉眼间弥漫开来。

“那就不绕弯子了。”萧凌恒直视对方,“岁宴那场火,公子似乎早就知道?”

辞霁川没有回答,执壶的手依旧很稳:“将军可知左金吾卫将军徐寄珩上月纳了第七房妾室?听闻徐府回回纳娶妾室的当夜府内都会传来哭声,也不知那些姑娘们……”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萧凌恒目光一闪:“辞二公子的意思是,徐寄珩强抢民女?”

“这没证据的话也不能乱讲的,”辞霁川轻轻摇头,“是否是强抢空口无凭,但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是真的。”

“这把火是他放的?”萧凌恒身子微微前倾:“辞二公子对这些事倒是了如指掌,莫非辞家在帝都的眼线,比天督府还灵通?”

辞霁川不慌不忙地轻声说道:“萧将军既然来找我,想必任大人已经告诉过将军我们二人之前的谈话,既然如此,将军何必还试探我?”

“不是试探。”萧凌恒直视对方,“我只是好奇,辞二公子为何能未卜先知?又为何要帮我?”

辞霁川神色如常:“肃清军中败类,不仅是我的愿望,更是百姓、将士,乃至陛下的期盼。”

他顿了顿,“将军难道不痛恨这些蛀虫继续把持兵权?蟠龙营腐败至今,如同烂了一条腿,难道将军不想剜去腐肉,重整城防?”

萧凌恒沉思片刻,开口试探:“那依辞二公子之见,左金吾卫只腐烂到徐寄珩?”

辞霁川执壶续茶,唇角微扬:“将军之上有大将军,之下有中郎将,再往下还有各级郎将。萧大人以为,这腐烂的根须该延伸到何处才算合理?”

不等回答,他继续道:“以萧大人如今中郎将的官职,要动一位将军已非易事。更何况,徐寄珩是左金吾卫的将军,本就不在右金吾卫的管辖范围内,若贸然将手伸到更高处,恐怕就是……”

“就是自寻死路?”萧凌恒接话。

辞霁川轻轻颔首:“不如先从能斩断的枝节入手。”

他取出一卷名册推过去,“徐寄珩这些年强占的民田、收受的贿赂,都在这里,至于更上面的根须……”

他指尖在名册上轻轻一点:“等将军坐到他这个位置时,自然能看得更清楚。”

萧凌恒凝视着案上的名册,沉默的思考着,他知道,只要徐寄珩屁股不干净,那顺着辞霁川提供的方向查下去,就绝对可以摸出铁证,强占民田、收受贿赂、强抢民女,随便哪一条都够那厮喝一壶。

可问题在于,即便靠这些顺利拿下徐寄珩,岁宴走水这桩事依旧无从查起。辞霁川从始至终绝口不提岁宴一事,徐寄珩究竟如何导致了火灾,仍然丝毫没有线索可探。即便打掉了徐寄珩,那二十廷杖也免不了。毕竟,揪出个贪腐的将军是一回事,查明岁宴失火的真相又是另一回事。

他抬眼看向辞霁川,对方正慢条斯理地品茶,这态度再明显不过,对方愿意提供徐寄珩的罪证,却对火灾一事讳莫如深。辞二这个态度实在奇怪,为何他帮着自己拿下徐寄珩却不提供走水证据洗脱罪责?

萧凌恒认为,这原因无非两种,要么是徐寄珩上头的人是连辞二都不想得罪的,要么是龙椅上那位不想让他挖这么深。

房内陷入寂静,少顷,辞霁川忽然笑笑,轻轻将茶盏推过去,窗外的雪光映在茶面上,晃动着细碎的光影:“茶要凉了,将军趁热喝。”

萧凌恒出辞府时已至午时,他回想着辞霁川刚刚的提醒,左金吾卫其余的人,得等他爬得更高时才能触及,这份名册既是助力,也是警告。至于徐寄珩在岁宴搞事的证据,如果执意要查,那只能从徐寄珩本身打开豁口了。

但其实除夕那夜明德殿内,最灼痛萧凌恒的不是那场大火,而是任久言的反应。他记得清楚,当他冲到任久言身边拉着他走时,对方死死护住沈清珏的动作。

他实在是不想面对那个问题,可内心的猜忌和醋意疯狂交织,他如此狂傲的一个人,如今在他眼里,自己甚至连一个“外室”都算不上,男子之间的感情本就不算太能被众人接受,可他如今的处境,比这单纯的断袖更加见不得光,像个偷人夫君的娼/妓,连争风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午时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沈清珏的书房里投下光影。棋盘上黑白交错,沈清珏执白,乔烟尘执黑,两人对坐无言,只有棋子落在枰上的清脆声响在室内回荡。

任久言静立在沈清珏身侧一步处,目光低垂。窗外偶尔传来街市的喧闹声,更衬得书房内一片沉寂。

沈清珏忽然落下一子,白玉棋子与棋盘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任久言抬眸瞥了眼棋局,又迅速垂下眼帘。

少顷,沈清珏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岁宴走水一事,我们还需要再添一把火。”

这句话令任久言心尖一颤,他抬眸时刻意掩去眼底的神色:“殿下打算如何做?”

沈清珏:“他不是想查吗?那就让他查,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最好查到封卿歌头上。”

任久言不语,乔烟尘见状接上话解围道:“殿下是想让他亲手把自己的副将送进死路?”

沈清珏嘴角一勾,点了点头:“是他自己非要查,没人逼他。若他老老实实认罚,这事就到此为止。若他执意深挖”

他顿了顿,语气阴狠继续说道:“那就让他自己掘出封卿歌的罪证,亲手折了自己最信任的羽翼。”

乔烟尘皱眉:“封卿歌是他最得力的副将,若真让他亲手这招,诛心。”

沈清珏慢条斯理地摆弄棋子:“他萧凌恒不是一向自诩游刃权术吗?那就让他看看,查到最后,究竟是谁更痛。”

任久言沉默片刻,继而平静的说:“若他中途察觉,反咬我们一口”

沈清珏嗤笑:“我都安排好了,届时给他送份大礼,让徐寄珩亲口指认,是封卿歌带着磐虎营的侍卫帮他安排的纵火。”

他看向任久言:“你那日座位后面不是正巧站了两个磐虎营的人吗?”

任久言抬眸:“徐寄珩会认吗?”

沈清珏不疾不徐:“他强占的百亩良田地契在我手里,他那个在江南养的外室和孩子”

他忽然抬眼,“你说他认不认?”

乔烟尘皱眉:“可这栽赃太明显,陛下未必会信。”

沈清珏轻笑:“不需要父皇全信,只要让萧凌恒百口莫辩就够了,到时候——”

他指尖重重敲在棋盘上,“要么他认下这二十杖,要么拖着整个左金吾卫下水。”

任久言沉默片刻,开口:“若他宁可受刑也不肯背这黑锅”

沈清珏眼底闪过一丝阴鸷:“那就让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众叛亲离。”

暮色渐沉,二人踏出沈清珏府门时,西天最后一缕残阳正隐入山脉,任久言始终低垂着眼帘,脚步比平日更沉三分,乔烟尘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跟着。

路上积雪未消,踩上去咯吱作响,两个人一路同行,却始终无人开口。

直到任府门前的灯笼映入眼帘,乔烟尘终于忍不住拽住任久言衣袖问道:“任兄,你打算……如何?”

任久言并未抬眸,依旧看着地面,须臾,他缓缓摇了摇头,“不知。”

乔烟尘喉结滚动,终是松开手:“罢了罢了,你要如何便如何,我不阻拦你,但你做事之前,一定得想清楚。”

任久言始终没有抬头,片刻,他点了点头:“嗯。”

这声应答轻得几乎散在风里,乔烟尘望着他走进府门的背影,忽觉这暮色比往日更暗了几分。

是夜,任久言坐于书案前沉思,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案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决定要去寻萧凌恒,阻止他继续查下去。

手刚触及门扉,院中便传来熟悉的落地声。任久言动作一顿,缓缓拉开门扉,正对上萧凌恒悬在半空的右手。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月光下,那人眼中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

“饮酒了?”任久言轻声问。

萧凌恒沉默地望着他,眼底似有千言万语。

任久言侧身让开:“进来说。”

门扉刚合上,温热的掌心便覆上后颈,任久言被迫转身,撞进一双盛满痛楚的眼眸。

他看到萧凌恒的眼底翻涌着破碎的温柔,眷恋与苦涩交织,目光似要黏在自己身上,极度深情却又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忧郁,眉间藏无可藏的透露着化不开的落寞与黯然。

“怎么了?”任久言问。

萧凌恒仍是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的那么看着自己。

“凌恒,岁宴走水一事……”任久言顿了顿,“你不要查了,好不好?”

萧凌恒闻言怔了一瞬,继而轻轻苦笑一声:“老五做的?”

任久言摇了摇头:“你别问了,总之,不要继续查下去了,好吗?”

萧凌恒抬手抚上他颈侧,拇指摩挲着跳动的脉搏:“那日你拼死护在他身前,”

他声音哑得不成调,“可是给我的答案?”

任久言听到这句话,忽然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萧凌恒见任久言不语,便认定了对方已是默认,他的手缓缓垂下,在袖中攥成拳。

须臾,他猛地攥住任久言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骨头碾碎。

还没来得及挣扎,带着怒意的呼吸已经扑在任久言的脸上。萧凌恒扣住他的后脑勺,唇畔重重压下来,牙齿磕得他嘴唇生疼。

任久言刚想推拒,却被对方死死箍在怀里,带着血腥味的吻混着喘息落下来,像是要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怒火都一股脑发泄出来。

“萧凌…恒…你……”任久言刚挣出半句话,就被狠狠按在门板上。门框撞得他脊背生疼,萧凌恒的膝盖强势地抵入他双腿之间,将他牢牢禁锢。

挣扎的过程中,萧凌恒的手指粗暴地扯开任久言的玉带扣,锦缎外衫滑落在地。

任久言被这一系列的动作和对方的力道吓坏了,他无法控制的颤抖着,用力地反抗和挣扎,可他却不知,自己越是拒绝,对方越是恼怒。

萧凌恒忽然一把攥住任久言的手腕按在头顶,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越吻越用力。他感受着萧凌恒的吻从嘴唇往下,延伸到侧颈,继而到耳后……

就在萧凌恒剥开任久言里衣,手掌滑入扣住任久言的后腰时,任久言突然停止了反抗,任由对方侵城掠地,他仰着头靠在门板上,喉结剧烈滚动,被扣住的手腕微微发抖。

这个认命般的姿态让萧凌恒动作一顿。

第56章 罢局不必委屈自己同我周旋

萧凌恒的额头轻轻抵在任久言眉骨处,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温热的吐息扑在颈间,任久言能感觉到对方胸腔剧烈的起伏。

许久,萧凌恒缓缓抬头,与他额首相贴,颤抖的指尖抚上任久言的脸颊,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能…能告诉我…为什么骗我吗?”

他声音微微沙哑,任久言的睫毛在他掌心颤动,不语。

“是为了利用我打探清安这边的消息吗?”萧凌恒的拇指擦过他下唇。

随即又自嘲地摇头,“可你从未问过我这些。”

夜风拍打窗棂,烛火忽明忽暗。

萧凌恒继续轻声问道:“是为了利用情感让我保护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