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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醒宴 竹间听客 22996 字 13天前

任久言闻言重重深呼吸一口。

“我心悦你”四个字于任久言而言太重太重了,“我没办法”四个字对萧凌恒而言又太轻太轻了。

他望着男人通红的眼眶,想伸手触碰又怕灼伤彼此。皇室威压如乌云笼罩,当年的救命之恩重若千钧,可此刻的误会与恨意更像钝刀剜心。

“久言…如果是为了让我保护你,你大可以跟我说实话…”萧凌恒眼眶发红,但却极度虔诚的注视着对方的眸子,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待你的心不假,即便你不心悦我,我也会护你周全…”

他声音微微哽住,缓了缓才继续道:“你早该告诉我的…”

任久言听到这话心像是被什么攥紧一样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眼底翻涌的困苦和无助,爱意与愧疚在任久言胸腔里撕扯,将心搅成碎末,在忠义与情爱间被撕成碎片,连一句辩解都成了永远沉没的船骸。

“…你…何必骗我呢…”

任久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不知是谁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人心口发疼。

半晌,萧凌恒沙哑着开口:“久言…无数次…无数次…”

他低头笑了笑,那笑声轻得像是叹息:“无数次看到你站在他身边时我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明明知道不属于自己,还是忍不住想靠近。”

他深呼吸一口,缓声道:“我甚至都不敢问你…我不想逼你…”

“可我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对吧?”

萧凌恒缓缓抬头,手指轻轻抚过任久言的眉眼,随后慢慢从脸颊滑落,在空气中悬了片刻才收回。

任久言突然不知该如何呼吸,他恨不得杀了自己来偿还所有的恩义和情意,洗清所有亏欠与罪孽。

“我总想着”萧凌恒深呼一口气,抬手轻柔的替任久言拢了拢散开的衣领,“要是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手指在碰到锁骨时微微一颤,继而收回,“在你遇见他之前在你心里还空着的时候。”

萧凌恒垂下眼眸,视线不知该落在何处,目光飘忽,半晌,他缓缓抬起头看着任久言的眼睛,眼眶通红:“日后…不必委屈自己同我周旋,我依旧会护你周全,这无关乎你心里是否有我…”

任久言猛地抬头,却撞进一双温柔得令人心碎的眼睛,他刚准备开口说什么——

“走水的事”萧凌恒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温柔地说道:“你不想让我查,我便不查,左不过一顿板子,不碍事。”

说罢,他双手扣住任久言的双肩,将人往旁边一挪,手搭上门闩时,他没有回眸,只道了句:“夜里凉记得添件衣裳。”

这句话说得极轻,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任久言的身体还僵着,挪不开半步。他双手无法自控的微微颤抖,喉咙像被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想哭却连抽噎都发不出来。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想起萧凌恒掌心的温度,想起他孤身提刀救自己时的坚毅,想起他每每对视时眼睛里的光……

可此刻这些画面都被那人最后失望的眼神烫得扭曲变形。

沈清珏的恩是真的,萧凌恒的爱也是真的,这两条路,偏偏就撞成了死结。这无法言说的无可奈何压的任久言喘不过气,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撕扯着,突然像是被抽了脊梁一般瘫软在地,他拼了命的按住心口,可依旧是疼的窒息。

任久言将手撑在冰凉的地上,手指不自觉的蜷了蜷,像是在试图抓着什么,指间却只余一丝深冬的寒气,就像他们二人,明明近在眼前,可隔着血海深仇,怎么都抓不住。

许久许久,天边微亮,任久言也没能起身。

一连几日大雪,寒风瑟瑟,萧凌恒除了卯时前往城北习武,其余时间皆没有出门。但他在城北野地其实也只是一个人,年逍这几日一直没有来,或许年逍也没有想到,岁宴之事横在眼前,萧凌恒却仍旧每日如常赴约。

他每日独自挥剑至辰时末,将自己累到筋疲力尽,再独自跌跌撞撞的挪回府上,路人侧目,下人不解,几日他也没有话,沈清安听闻他的状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托人来了好几次也没接到人。

正月初七巳时过半,沈清安亲自来到了府上。

推开房门时萧凌恒正端坐在书案前看着剑谱,见人来后,他神情似乎并无半分异常的起身。

“清安来啦,快坐,我去给你沏茶。”

这一句话便暴露了,或许旁人不知,但奈何对方是沈清安,他萧凌恒何时亲自泡过茶?况且,沈清安太了解他了,越是神色如常,越是波涛汹涌。

沈清安一把拉住萧凌恒欲要执壶的手臂:“凌恒,坐。”

萧凌恒侧目看着他笑笑:“不急,先喝点茶暖暖身子,这寒冬的雪似是要把人冻成冰雕,”

他拍了拍沈清安的手,“暖暖身子,暖暖身子。”

沈清安微微一握紧,随后便撒开了手,任由他翻箱倒柜的找茶叶。

可萧凌恒的书房里从来就没有茶。

沈清安坐在藤椅上,看着萧凌恒翻来翻去,书架、博古架,连墙角的箱笼都打开查看,可始终没有找到茶叶,萧凌恒却像没察觉似的,一遍遍重复翻找,脸上始终没有露出烦躁的神情,所有地方统统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于是便从新再翻一遍。

半晌,萧凌恒一直未停下来,找不到也不喊下人,就闷着头在书房里找。

期间沈清安也没有制止,就是沉默地看着,直到快翻了半个时辰了,他终于缓缓垂首,随后轻轻叹了口气,“凌恒,别找了。”

“再等等,肯定在哪儿会找到的。”那人头也不回,语气轻巧,背对着沈清安在博古架下层翻来翻去。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沈清安再次开口:“你连我都要躲?”

话音落地,那一直未停的身躯终于静止,萧凌恒回身笑道:“清安,我没躲,我只是想给你泡壶茶而已。”

沈清安再次叹息:“凌恒,我今日不喝茶,”

他眼神微垂,瞥向旁边的太师椅:“坐。”

萧凌恒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过去,在太师椅上坐的端正:“怎么了?可是近日又出什么事了?”

他的语气极其平静。

沈清安摇头:“无事,我只是几日未见你,想你了。”

萧凌恒笑出声:“清安,这话可不该是你我二人之间的说的,你看我这鸡皮疙瘩,”

说着,他便伸出一只手臂,将袍袖撸了上去。

沈清安既然猜到了原因,他便也不敢贸然主动开口。可他着实担心,前几日不来寻便是因为想着给萧凌恒几天独处的时间试着自己消化,毕竟感情之事,再亲密的挚友也不好过问太多。可一连五六日过去,萧凌恒依旧没有起色,这才没得办法跑这一趟。

“凌恒,我前几日读春秋,有一句不解,本是想着等你来寻我时问问你的想法,可左右等不来人,托人请你也只说忙的抽不开身,这不是今日,便主动求解来了。”

“哪句?”萧凌恒支着腿问。

“流水不腐,户枢不蝼,动也。”沈清安说,“这水易腐,门轴易遭虫,即便是动了,当真可寻得转机吗?”

萧凌恒听得明白沈清安暗中的引导,可他并不打算接茬,他装傻:“死水必腐,可流水不一定,即便是腐了臭了,至少也与它本身无关,那只能说明,它本就该烂该臭。”

沈清安不急:“可既然结果并无不同,那何必还需要自我驱动?等着腐烂岂不是更为自在?”

萧凌恒继续装傻:“我方才不是说了?至少,与自己无关,求个不悔而已。”

沈清安注视着他的眼眸:“既然你明白,那为何还要等着腐烂?不是求个不悔?难不成你的不悔只存在于他人心中,而不求自我的平静?”

萧凌恒一时语塞。他们之间素来直言不讳,何曾需要这般拐弯抹角?这故作轻松的借这一句“流动”隐喻出“排解”,属实不该是他们二人该有的,倒像是刻意砌起的一道墙,将满腹心事生生隔开。

沈清安看着好友这副模样,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自幼相识,萧凌恒何时这般躲闪迂回过?往日里即便天大的事,也是不曾畏惧的计划、猜测、谋算,如今这般找借口忙前忙后,倒比直接说“别问”更让人揪心。

须臾,萧凌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忽然泄了气般靠在太师椅上,那强撑的笑容终于垮了下来,露出底下藏着的疲惫,

“清安,你也说了,须得自我驱动,旁的……无用的。”

沈清安:“前几日我恰巧也读到了另一句,‘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画地为牢便是自我囚禁,只求于自我压迫方不得静,虑塞神昏,蓄极则泄,”*

他忽然倾身,语气轻松的调侃:“难不成,凌恒是想‘泄’个大的?”

萧凌恒垂着头,拳头紧紧攥着,房内尽是沉默。

半晌,他苦涩开口:“我自负操控于叵测人心,百官、万民,皆不在我眼中。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市井中为五斗米打转的算计,我闭着眼都能算出七八分。这些年周旋朝堂,拿捏百官心思,哄得百姓信服,我一直觉着自己算通透了。可……”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一下:“可唯独一人之心,我始终看不懂,就像隔了座永远翻不过去的山。”

沈清安垂眸,少顷,他忽然抬头看向窗外,轻声说道:“寒枝承霜,看似决绝低垂,实则是为护那未绽的芽。”

萧凌恒苦笑:“你的意思是…久言——”

沈清安摇头打断:“我不知,我只是觉得,任大人并非无情之人,倒像这受了风霜的枝,有很多事只可独自咽,不许旁人听,”

他顿了顿,“就像渡口停舟,有人匆匆离岸,并非不愿同行,许是船底暗伤,经不起风浪。他这番疏离…你若真在意,便递根绳索,莫让无端揣测成了隔心的岸。”

“可我…我不想让他为难,不想让他不悦…”萧凌恒喉结滚动,“…我更不想逼迫他做什么…”

沈清安继续说道:“凌恒,你不是要给我沏茶?你可知沏茶讲究个‘不盈不溢’,水太满则茶香易散。他的心若已盛满苦涩,你再添多少深情,也不过是漫出的残茶。”

萧凌恒刚要开口,沈清安便开口堵住他的嘴继续说:“我没有劝你撞出条路来,但比起难过,我更怕你后悔。”

他顿了顿,“退一万步讲,即便任大人没有苦衷,他倾心于你所恶之人,若是勉强相守,日后亦多有龃龉。与其困在这求而不得的苦境中,不如及早抽身,免得徒增更多烦恼。过往种种,若成枷锁,弃之方得解脱。这局相思棋,你已落子满盘,却见他与旁人对弈正酣,强占边角终是残势,不如认输推枰,就此罢局。”

第57章 认罚唯一不能输的就是斗志

萧凌恒垂眸盯着地面,眼尾微微泛红,他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沈清安起身走到萧凌恒身边,轻轻按住他的右肩:“你”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叹息。

萧凌恒抬手覆上肩头那只手,指尖冰凉:“没事,总会想通的。”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却连个完整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沈清安知道这事旁人帮不上忙,只得转开话题:“岁宴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并不知晓初一那晚任久言究竟对萧凌恒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场火灾也在两人的纠葛之中。

萧凌恒依旧没有提及那夜的对话,只是淡淡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二十板子而已,不碍事。”

“不查了?”

萧凌恒怔了怔,摇头道:“本就是我监管不力,没检查周全,这罚我认。”

沈清安太了解他了,越是这般逆来顺受,说明伤得越重。可该劝的都劝了,能做的也都做了。他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又拍了拍萧凌恒的肩膀,转身离去。

房门轻轻合上,萧凌恒独自坐在渐暗的房间里,很久很久,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身影被暮色一点点吞没。

正月十七,天气晴朗。一辆从漫州来的马车驶入城中,直奔沈清安的府邸。

花千岁披着红梅纹饰的戴帽大氅,帽沿围着雪白的毛边。他推开书房门时,沈清安正在整理药材。

“千岁,先坐。”沈清安抬头示意,“等这最后一味药送到,你随我一起给凌恒送去。”

花千岁在藤椅上坐下:“信里说的事是真的?”

沈清安放下手中的药材,点了点头在他对面坐下:“岁宴那场火,父皇罚了二十板子,凌恒一句辩解都没有,直接领了罚。”

“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花千岁微微挑眉,“出什么事了?”

沈清安顿了顿,轻笑一声:“你倒是了解他,”

他低声说道:“他和任大人…闹了些不愉快。”

花千岁来了兴致:“哦?具体怎么回事?”

沈清安犹豫片刻,将知道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其实萧凌恒也没跟他细说,他当时也没敢多问,所以能说的实在有限。

花千岁闻言眉头一挑:“任久言心悦老五?”他忽然笑出声来,“这绝无可能。”

沈*清安轻轻叹了口气:“我起初也不信,可凌恒说,这是任大人亲口承认的。若不是真的,何必编这样的谎话?”

“不知,”花千岁摇头,“任久言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在情字上却是个十足的糊涂人。聪明人的心思尚可揣度,愚人的心思”他摊了摊手,“我实在猜不透。”

沈清安眉头紧锁:“可无论如何,凌恒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昨日刚挨完板子,听说到现在都没进食,说是疼得吃不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什么时候怕过疼?方才府上下人来报,连药都不让上。若真是疼得厉害,怎会如此?分明是心里难受。”

“这是自然,“花千岁说,“可送药治标不治本,这道理你我都懂。”

沈清安叹了口气:“可症结在任大人那儿,我们又能如何?难道真要去老五府上抢人不成?”

“硬抢肯定不行,”花千岁轻笑一声,“但我们何须抢?让老五主动把人赶出来岂不更好?”

沈清安闻言一惊:“千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可别乱来。”

花千岁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萧凌恒不是最擅长离间之计吗?他能用,我们为何用不得?”他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况且,若真能让任大人离开老五,于我们的大业也是好事一桩。”

沈清安眉头微蹙:“千岁,我虽不知你具体作何打算,但有件事必须说在前头,绝不能伤人。”

花千岁似笑非笑:“不伤人?那这离间之计从何谈起?”

“我不想凌恒伤心,”沈清安神色认真,“任大人能安然无恙的从老五那里走出来最好,若不能,也绝不可伤他,我们再寻别的办法就是。”

花千岁嗤笑一声:“清安,不是我们伤他,是让老五亲手伤他,如此一来,他即便是真的对老五有心,此后也绝无心思了不是吗?况且,他好歹是朝廷四品命官,老五再无视法度,他又能下狠手下到哪里呢?所以,不必担心。”

“这……”沈清安仍显迟疑:“还是得问问凌恒的意见,看他自己吧。”

沈清安和花千岁来到萧凌恒的府邸,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萧凌恒半趴在床榻上,脸色苍白无血色,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脸上。他半阖着眼,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整个人透着一种罕见的颓丧。

“凌恒,”沈清安快步上前,将药匣放在床边小几上,“怎么连药都不让人上?伤得这么重”

萧凌恒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声音沙哑:“来了啊。”

他勉强撑起上半身,却牵动了伤处,眉头狠狠一皱。

花千岁用折扇抵着下巴站在一旁,直接开门见山:“听说你和任久言闹翻了?”

花千岁的单刀直入让沈清安倒抽一口凉气,他下意识地紧紧闭上眼,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开口:“那个……昨日我看西市——”

花千岁不理不睬的打断:“我有个主意。”

萧凌恒眼皮都懒得抬:“你又有什么馊主意?”

花千岁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不是最擅长离间之计么?只是你的手段太过温和,不痛不痒。”

他俯身凑近萧凌恒,“我们要让老五亲手把任久言赶出府去。”

萧凌恒强撑着支起身子,眼神阴郁:“怎么个离间法?”

“简单得很。”花千岁唇角勾起一抹笑,“老五最在意什么?”

不等人回答,他继续说:“自然是他在各地的兵权。我们只需将他安插在各州的节度使一一拔除,那些节度使都是老五的心腹,若真动了他们”

他不紧不慢的顿了顿:“我还需要你配合一下。”

“我配合?怎么配合?”

花千岁笑笑:“我会让人点把火,留下些蛛丝马迹将此事嫁祸给任大人,届时老五定会派人暗中跟着他,你只需要当着老五的人的面与任大人亲近,老五这人最是多疑,一旦发现你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你觉得他还会留人在身边?”

萧凌恒猛地攥紧床沿,指节发白:“不行!久言若真被老五怀疑,以老五的性子——”

“怎么?舍不得了?”花千岁不徐不疾地打断,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还是说,你宁愿看他继续待在老五身边?”

萧凌恒闻言怔了一瞬,随即说道:“那也不行,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花千岁不以为意:“你还是心软?”

“节度使可以拔,张叔那里有父亲当年江南一带的暗线名单,可以派上用处,等我养好伤咱们计划一下怎么动人,”萧凌恒声音冷得像冰,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褥,“但不能把久言牵扯进来。”

沈清安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凌恒,千岁也是…”

“我知道,”萧凌恒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伤口,倒吸一口凉气。

他缓了缓,才低声道:“我与久言的事,我自己会处理,谁都别管,”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答应过他会护他周全,这与他心里装着谁无关,我从未打算逼他。”

二人见萧凌恒心意已决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毕竟,感情之事向来不容他人置喙。

大雪连下了几日,任久言踏着厚厚的积雪从沈清珏府中出来,往缘尽酒肆走着,地下的积雪踩的咯吱咯吱响,他低垂着眼睫,面色平静得近乎漠然,可周身笼罩的低落气息却怎么都掩不住。

推开酒肆的木门时,乔烟辰正在案前细细擦拭一方上好的竹墨砚台。

见任久言进来,他眉眼一弯:“任兄来得巧,刚得了方好砚,正打算给你送去呢。”

任久言目光在那墨砚上短暂停留,微微颔首:“无功不受禄的,平白无故拿乔公子的东西,总得还的。”

乔烟辰就猜到任久言会这么说,他知道任久言最不喜欢欠人情。

他示意对方坐下,随后转身从屏风后取出一块空白匾额。

“谁说白给你了?整个帝都就数任兄的字最见风骨。帮我题个匾,这砚台才归你。”

“要题什么?”任久言问。

乔烟辰讪讪一笑:“咳…我也没想好呢,我要给酒肆改个名字,不如……任兄一并帮我想了?”

任久言沉默片刻,窗外的雪光映得他侧脸格外苍白。

良久,他轻声道:“回首,如何?”

乔烟辰听到后先是一愣,随后大笑:“好!就叫回首!”

御书房内,龙涎香浓的呛人,沈明堂立于窗前,年逍坐在右侧的木椅上,整个人懒散的靠在靠背上,脖颈后仰,后脑抵着椅背的横梁。

铜漏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夹杂着两人此起彼伏的轻微深呼吸的声音。

许久,沈明堂突然开口:“你当真把那些话都跟他说了?”

年逍眉头紧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骗你干嘛,岁宴结束我就跟他说了,谁知道那小子吃错什么药,结结实实挨了打,一点反应都没有。”

沈明堂回身:“他手里握着徐寄珩的罪证,人也拿了。以他的性子,不可能不从徐寄珩身上打开缺口”

年逍重重呼吸一口:“这不是不知道原因吗,我也纳闷啊,按道理来说,以那小子的性格和手段,他不会轻易咽下这桩莫名的阴谋,他定然会把左金吾卫翻个底朝天,谁知道这次是抽什么风,就拿了个徐寄珩。”

沈明堂缓缓在年逍对面落座,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案几:“清珏那边似乎也没什么动静。”

年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你这个儿子啊,我都懒得说…”

吐槽的话说到一半又生生止住,只余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沈明堂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他虽向来护短,可在年逍面前,那些辩白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年逍没说出口的那些话,句句在理。

须臾,年逍懒懒地掀起眼皮:“老沈,你倒是拿个主意啊,那小子这副德行实在反常,我虽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但这徒弟我可就认这么一个。”

他手指敲着扶手,“你我都懂,为将者,唯一不能输的就是斗志,总不能看他这么消沉下去吧?你想想办法,嗯?”

沈明堂眉头紧锁,半晌,他若有所思道:“莫不是…因为那孩子的事?”

“哪个孩子?”年逍猛地直起身子。

“清珏身边那个…”沈明堂欲言又止,“许是他们之间…闹了些不愉快?”

年逍回忆,他突然想起岁宴那夜:“啊,我有印象,岁宴那晚我就觉得奇怪。”

他眯起眼睛,“那小子当时突然就跟丢了魂似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沈明堂揉了揉眉心:“我派人去查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且照常教他习武,莫要露出破绽。”

年逍点了点头,少顷,他突然话锋一转:“西边的事…准备何时动手?”

“再等等。”沈明堂目光微沉,“时机未到。”

年逍闻言挑了挑眉,嘴角向下一撇,起身掸了掸衣袍:“行,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他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压低嗓音道:“老沈,可别忘了正事,我这辈子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要是折在你手里…”

“知道了。”沈明堂没好气地斜他一眼,“他若真废了,我比你更心疼,好好的一个重臣的苗子…”

年逍听到沈明堂这么说,这才露出几分笑意,摆摆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得,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殿外。

第58章 喑哑活着,活下去,好好活

正月廿八,天还未亮,萧凌恒已准时来到城北野地。晨雾未散,草尖上还挂着霜,他见年逍未到,便自顾自抽出长剑挥舞了起来。

剑锋划过冷冽的空气,发出破空声响,他招式带着狠劲,仿佛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斩碎。汗水很快浸透劲装后背的布料,在寒风中化作白气。

脚下的冻土被他踏出深浅不一的脚印,枯草在剑风中簌簌颤动。他越舞越快,剑光在晨雾中连成一片,最后猛地收势,剑尖直指地面,微微发颤。

“大清早的,跟谁置气呢?”年逍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萧凌恒转身,看见年逍手里竟破天荒提了柄剑。他认得那柄剑,之前在品剑阁的书录上见过,是曾经花太空的剑,叫“千嶂沉”。

这柄剑不过两指宽,剑脊微隆,剑格是简单的云纹造型,被岁月磨得发亮,护手处缠着一圈深褐色的粗麻,剑鞘刻着细密的回纹,既没有镶金嵌玉,也不见流光溢彩,唯有剑锋处透着股说不出的肃杀,凌气逼人。

“师父。”萧凌恒抱剑行礼。

年逍漫不经心“嗯”了声,他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眼神一凛,手中长剑毫无预兆地刺来,萧凌恒仓促抬剑格挡。

“铛”的一声,震得他虎口发麻。

“发什么呆?”

年逍嘴上说着,手上不停,剑锋一转直取他下盘。

萧凌恒急忙后撤,脚下枯草被踩得咯吱作响,他手腕一翻,剑身斜斜上挑,架住年逍的攻势。

年逍嘴角微扬,剑锋突然下沉,贴着萧凌恒的剑刃滑过,直取他持剑的手腕。

萧凌恒急忙旋腕避让,剑尖在晨光中划出半道银弧。

“太慢。”年逍低喝,剑招骤然加快。

萧凌恒额头沁出细汗,不得不连连后退。他看准年逍换气的间隙,突然变守为攻,一剑直刺年逍左肩。

年逍不避不闪,剑身一横,两柄剑相撞迸出几点火星,萧凌恒只觉手麻,剑势顿时一滞。

“破绽。”

年逍说着,剑尖倏地刺向萧凌恒空门大开的右肋。

两人你来我往,打得有来有回,剑刃相击迸出点点火星,年逍招式老辣,总在萧凌恒即将格挡时突然变招。

不过十余招,萧凌恒的衣袖就被划开一道口子。

“心不在焉的。”年逍突然收剑,皱眉打量他,“挨了板子就把魂儿也打丢了?”

萧凌恒喘着粗气,握剑的手紧了紧,没吭声。

晨光里,他鬓角的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年逍见他沉默,冷哼一声:“小子,记着,心静时手才能稳,心狠时剑才会快。”

萧凌恒抬眸看他,大口喘着气点了点头。

“再来!”

年逍话音未落,剑锋已至面门。

萧凌恒急忙侧身,剑刃擦着耳边掠过,带起一阵寒风,他顺势反手一挑,却被年逍轻松架住,两人剑刃相抵,年逍突然发力,逼得他连退数步。

“力道不够。”

年逍剑招突然加快,萧凌恒咬牙应对,剑刃碰撞声在旷野中格外清脆。

一个疏忽,年逍的剑尖已抵在他喉前半寸,萧凌恒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

“三十二招就败了。”年逍收剑入鞘,“看来这顿板子,确实打得不轻。”

萧凌恒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喉结动了动。

“让师父失望了。”

年逍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转身:“今日到此为止,明日若还是这副德行,就别来了。”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什么时候让我满意了,什么时候这柄剑就是你的了。”

说完大步离去,留下萧凌恒独自站在晨光里,身影久久未动。

暮雪初霁,辞霁川倚在书房的窗边,望着院中红梅映雪,忽轻笑道:“这红梅倒是有趣,越是霜雪压枝,偏要挣出几分艳色。”

他回身看向任久言:“前日见西市老翁卖梅,说是腊月里折枝入水,旬日便能开花,可离了根的花,即便开得热闹,总少了些生气。”

任久言微微颔首:“草木皆是如此,强求的花期,终是难长久。”

辞霁川脑子里快速过着说辞,少顷,他笑笑:“也不尽然。”

他指了指案几上冻硬的茶饼,“就比如这建安松萝,非得经冬雪浸润,方显清苦回甘。”

他顿了顿,“但若苦过了头,反倒尝不出甜了。”

说罢,他忽然将窗推开半扇,寒风卷着细雪扑入,“就像这梅香混着雪气,闻久了,倒辨不清究竟是冷是香。”

任久言听得出来对方口中若有似无的试探,但他并不打算接茬。

任久言刚欲开口扯开话题,辞霁川便又继续开口说道:“《左传》有云‘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可若是唇齿生隙,该当如何?”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任九言。

任九言慢条斯理地将茶盏端起,依旧不接茬:“典籍所言,原是喻指家国,唇齿之患,不过饭粒偶塞,漱而清之便是。”

他执起茶筅搅动浮沫,“就像这盏中雪沫,搅散了,依旧澄澈。”

辞霁川低笑一声,“可若是经年累月的症结,恐非清水能解,正所谓‘颜衰肯更红’,这诗圣愁的是岁月,但世人对于忧愁却本能抗拒,或许,‘衰颜肯更红’才较为贴切。”*

他也执起茶盏,将茶沫撇入地上的水盂,说道:“茶凉尚可复温,人若执意饮冷,旁人纵有千般法子,也是徒劳。”

任久言垂眸,睫毛掩去神色,没应声。

辞霁川见任久言始终不接话茬,也不恼,只是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窗外梅枝被风吹得摇晃,几片花瓣落进窗来。

辞霁川伸手接住一片,在指间捻了捻:“任大人可知,这红梅为何偏要在寒冬绽放?”

任久言抬眸,温雅一笑,缓缓开口:“不过是本性使然。”

“是啊,”辞霁川轻叹,“可这世上偏有人不信邪,非要把腊梅移栽到暖阁里。”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结果如何?不过徒增几枝病梅罢了。”

任久言指尖在茶盏外侧轻轻摸了摸,茶水已经凉了,浮沫也散尽了。他忽然道:“辞二公子,有话不妨直说吧。”

辞霁川笑了:“任大人果然通透。”

他关上窗户,将风雪隔绝在外,“大人可愿听我讲个故事?”

任久言做了个“请讲”的神情。

只见辞霁川慢悠悠地踱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话说前朝有个李员外,他为官向来清正廉洁,不结同党,不贪权财,为人也无不良嗜好,不近女色,不好男风。”

他顿了顿,继续说,“可不知怎的了,突然有一天,他竟为个伶人与家人闹翻了。”

他抽出一册《世说新语》,“可笑的是,那伶人转头就投了别人怀抱。”

任久言神色不变,“野史罢了。”

“确实够野的,”辞霁川嗤笑一声,转身,书册在掌心轻拍,“说起来,半月前我路过金吾卫衙门,正看见萧大人挨完板子被人搀出来。”

他故意顿了顿,“二十杖啊,听说连哼都没哼一声。”

任久言闻言神情一滞,他缓缓放下茶盏:“朝廷法度,自有章法。”

辞霁川依旧不急,他轻笑一声:“前些日子我还听说个趣事,城东有户人家养了两匹上等马,平日里配合无间,爱马之人皆羡慕。可谁成想,前日这两匹宝马竟为争一口粮草打了起来,互相蹬踹撕咬,啧,那场面…”

说着,他还故作叹息的摇了摇头。

随即,他转身看向任久言,“任大人觉得,为这口吃的,当真值得争吗?”

这问题问的已经太过明朗,就差贴脸上直白问了,但任久言是铁了心就是不接茬:“辞二公子说笑了,争食是动物的本能,没有‘不值’一说的。”

辞霁川忽然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可若是,其中一匹马知道,这粮草有毒呢?”

任久言执壶的神情微微一顿,思索少顷,他缓缓抬眼看着辞霁川:“辞二公子怎的如此好奇马怎么想呢?”

辞霁川忽然俯身,胳膊支在案几上:“我更好奇的是,那晚岁宴起火时……”

他盯着任久言的眼睛,“萧大人为何独独执起任大人的手腕,把您拽出大殿?”

二人沉默对视,目光在空中交接,尽是试探与肃杀。

须臾,任久言不急不缓的轻声问道:“辞公子今日,是替谁来当说客的?”

他顿了顿,依旧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地继续说:“或者说…公子这话,是谁托您来问的?”

任久言用的是“托”字,他没用“命”字。

窗外风声渐紧,梅枝敲打着窗棂,像是不耐烦的催促。

屋内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少顷,辞霁川忽然轻笑一声:“任大人是明白人,从那日你我初见,再到后来岁宴走水,我的立场,大人心中已有计较,何须再问我?”

任久言微微仰头,眼中不卑不亢:“那么,辞二公子希望我如何做?”

辞霁川收敛了笑意,一字一顿道:

“活着,”

“活下去,”

“好好活。”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冰坠入茶盏,激起无声的涟漪。

酉时刚过,萧凌恒踏着暮色走进品剑阁。唐阁老正在擦拭一把长剑,见他进来也不惊讶,只是笑着放下手中活计:“公子今日得闲了?”

萧凌恒抱拳行礼:“阁老,晚辈今日想来——”

唐阁老不等他说完,便侧身让开楼梯,“公子请自便。”

萧凌恒快步上了二楼,这里烛火通明,他径直走向最里侧的转轴书架,抽出一本剑诀,随即便走向窗边的矮几前盘腿坐下,就着烛光细细研读。

他时而以指代剑比划几招,时而蹙眉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换了一本,继而再次回到刚刚的位置,继续习读。

窗外更鼓敲过三巡,他仍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声响打破寂静。

唐阁老上楼添了三次灯油,见萧凌恒专注得连头都不抬,便也不打扰,只是将一壶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

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直到卯时初,萧凌恒才合上剑谱,眼中血丝密布,走出阁楼。辰时末,他又回到阁内,继续在二楼席地而坐,研习剑谱。

接下来的好几天,萧凌恒如同着了魔般往返于两地之间。每日卯时初,他便踏着晨露赶往城北野地,待到练武结束,随手买两个糍粑便匆匆赶回品剑阁。

阁楼二层的矮几前,他一坐就是一整天,剑谱在膝头摊开,右手执笔在纸上勾画招式,左手时不时比划几下。唐阁老送来的饭菜常常原封不动地凉在一边,直到入夜才胡乱扒拉几口。

夜深时,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随剑招变换而晃动。实在困极了,就伏在案上小憩片刻,往往不到两个时辰,又准时起身赶往练武场。

如此周而复始,不过三五日光景,他眼下已浮现出明显的青黑。

其实萧凌恒也不明白自己这般拼命练剑是在做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逃离朝堂上无休止的算计,逃离那些虚与委蛇的周旋,逃离让他疲惫的权谋漩涡。

自从他决定报仇,决定帮沈清安争储位,他的大脑就从未停歇过,不停的猜测、算计、权衡、提防。

这波谲云诡的朝政,令他有些厌倦了。

或许,不是朝政。

至少,不只是朝政。

如今,他只想将全部力气全部从身体上散发出去,只有这样,才得以抽离他不想面对的问题,每当长剑在手,至少能暂时放空思绪。

汗水浸透衣衫,肌肉酸痛到发颤,反而让他感到一丝难得的踏实。

一旦停下,那些纷乱的念头便又涌上来。

任久言沉默的态度,沈清珏得意的笑容,还有自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他不敢深想,只能一遍遍挥剑,直到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他不敢直视的事实,暂时摆脱胸口那股钝痛。

第59章 山庄他们缺的是退路

城外西五公里处的山庄大门紧闭,门前立着五六个磐虎营的侍卫,他们站得笔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推门入内,院中同样散布着五六名侍卫,有的守在廊下,有的立在假山旁。

院落两旁栽着几株还未开花的结香,枝条上还挂着残雪。西墙根处筑着一个半圆形的池塘,池面结着厚厚的冰,积雪覆盖下只露出边缘的轮廓。

穿过长廊来到中庭,东北角四步处立着一棵粗壮的老松树,深绿色的针叶上压着积雪。树下散落着几个松果,半埋在雪里。松树旁边爬着几根枯藤,上面还挂着几颗干瘪的小红果。

院子中间一条石板小路通向圆拱门,拱门前右侧是一个六角小亭子,内设圆石桌和小石凳。周围光秃秃的山茶花枝盖着雪,在风里轻摇。

过了拱门来到里院,墙角的积雪还没扫完,在太阳下微微发亮。正屋门前种着两棵矮松,修剪得很整齐。整个院子虽然冷清,但这些常绿的植物让这里看起来没那么萧瑟。

东边的书房里,窗边摆着一张老榆木茶台,上面搁着正煮好的茶。靠墙立着三排书架,上面塞满了线装书。

萧凌恒站在书架前,手指无意识地滑过书脊,目光却像是穿过了那些书册,落在很远的地方。

张陆让坐在茶台前,手里捧着一碗热粥慢慢搅动,他悄悄抬眼看向萧凌恒僵直的背影,轻咳一声:“公子送来的东西堆了满屋,老奴这都快没处下脚了。”

“嗯。”萧凌恒机械地应了一声,他其实根本没听进去老人说的什么。

他指尖划过书脊抽出一本书,翻了两页又塞回去。

张陆让默默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么好的宅子给老奴住,实在是糟蹋了”

“嗯。”

张陆让看着萧凌恒的样子心里实在是难受,他垂眸看着刚刚亲手煮好的粥,缓声说道:“公子,粥凉了。”

“嗯。”萧凌恒依旧没听见。

张陆让望着粥面渐渐凝起的薄膜,握勺的手紧了紧,终于提高声音:“公子?”

“……”

“公子?”老人又提高了音量。

萧凌恒这才如梦初醒般转过身,眼底还带着未散尽的恍惚。

“啊,”

他轻咳一声掩饰失态:“张叔,这院子本是清安的,您安心住着,若缺什么,尽管让侍卫去寻我。”

张陆让摇摇头,“够多了自从老奴住进来,公子和二殿下送来的物件都快堆成山了。”

他指了指粥碗,声音温和,“老奴是说,这粥要凉了。”

萧凌恒这才恍然,快步走到茶台前坐下,他接过温热的粥碗:“确实许久没尝到张叔的手艺了。”

说罢便埋头扒拉起来,热粥入喉的瞬间,他动作微微一顿,隐约还带着记忆里的味道,他吃得很快,几乎有些狼狈,像是要把这些天没好好吃的饭都补回来。

张陆让望着萧凌恒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轻拍他的手臂:“公子慢些吃,若是喜欢,老奴天天给您煮。”

萧凌恒整张脸几乎埋在碗里,声音闷闷的:“张叔煮的粥…最合口。”

老人看着他明显消瘦的轮廓,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这才几日不见,公子怎么就瘦了这么一大圈?可是府上的饭菜不合心意?”

萧凌恒明显僵了一瞬,但却仍低着头,轻轻摇了摇,继续机械地往嘴里送粥。

“老奴虽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但看着公子这样糟践自己身子,又帮不上忙,心里头实在是着急,”

张陆让顿了顿,用手轻轻按住萧凌恒的手腕,“公子若是心里苦,就跟老奴说道说道。若实在说不出口,至少…至少得好好吃饭啊。”

萧凌恒始终没有抬头,怔了一瞬,随后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继续往嘴里扒拉着粥。

须臾,热粥见底,萧凌恒搁下空碗,起身走向软塌,平躺在榻边上。

张陆让看着萧凌恒,回想起很多年前在滦州萧府的时光,那时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还是小小一只,老人当时捏着他小小软软的手,往孩童嘴里塞进一块糖,小孩子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少顷,萧凌恒突然开口:“张叔,父亲从前的旧部,您还留着联络吗?”

“都仔细收着呢,公子要用?”

萧凌恒把脑袋左挪右挪,怎么躺也不舒服:“嗯。”

他声音有些发闷,“老五手底下的节度使是时候该动一动了,这兵权在他手里攥得太久,得松松了。”

张陆让起身走向软塌,坐在边上,轻轻将萧凌恒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好,老奴今天整理一下名册和底细,明日便给公子送去。”

萧凌恒闭着眼睛,眉头舒展了些,终于躺舒服了:“明日我来取就行,您没事儿尽量别往外跑,山庄里安全。”

张陆让正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老奴正想跟公子说呢,这些个侍卫们日日在山庄——”

萧凌恒立刻睁开眼:“他们不得力?”

“不是。”张陆让苦笑,“就是觉得太兴师动众,老奴一个糟老头子,哪值得这么多精兵守着?倒不如让他们回去护着公子……”

“不行。”萧凌恒又闭起眼睛,斩钉截铁地拒绝,“现在局势复杂,您这里必须有人守着。”

张陆让叹了口气:“可这院里院外都是生面孔,老奴连去后院摘把菜都像被押着……”

见萧凌恒又要反驳,他连忙补充,“再说,老奴在这住了也快半年了,连只野猫都认得了,真要有什么,翻后山那条小路比侍卫跑得还快呢。”

萧凌恒睁开眼睛,盯着老人看了许久,终于妥协:“那……留两个在暗处,其余的我可以带走。”

他顿了顿,又闭起眼睛:“但您得答应我,平日少出门。”

张陆让笑着替他掖了掖鬓角散落的头发:“好,都听公子的。”

渐渐地,萧凌恒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

张陆让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萧凌恒的额头,像是从前那样,他继而轻揉萧凌恒的眉心,老人的记忆里男人这里是平的,可如今却无论如何也揉不开那若有似无的忧愁。

老人叹了口气,手掌有节奏地轻拍着膝上的人。

夕阳西斜时,萧凌恒才悠悠转醒,他难得睡了场没有梦魇纠缠的好觉,睁眼时还有些恍惚。

窗外橙红的光透过窗纸,在张陆让苍老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

“竟这个时辰了”萧凌恒撑着坐起身,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张陆让活动着发麻的腿:“公子睡得可好?”

“嗯,连个梦都没做…”萧凌恒整理着衣襟,突然顿了顿,“张叔,名册的事”

“老奴记着呢。”老人笑着摆手,“快回吧,再晚路上该结冰了。”

萧凌恒点点头,“明日巳时左右我来取,您不要出去。”

说罢,他系好大氅转身离去。

张陆让站在廊下,望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渐渐被暮色吞没,直到侍卫举着的灯笼变*成远处一个小小的光点,老人才转身回到房里。

夜色沉沉,沈清安的书房内烛光通明,萧凌恒坐在棋盘前的木椅上支着腿。

“如果要动他们,那便不能乱棍打死,我们得先利用江南的人脉资源,广泛收集各地节度使的情报,”

萧凌恒看向太师椅里的花千岁:“这一步,我的人需要浮生阁的配合。”

花千岁颔首示意,沈清安开口问道:“凌恒,具体你打算怎么入手?”

“如今那些节度使虽为老五羽翼,但并非铁板一块。”萧凌恒看向沈清安,“你认为他们最缺什么?”

“粮草、军备?还是朝廷册封?”

萧凌恒摇头“都不是,他们缺的是退路。”

他起身走向书案前,面对着沈清安:“这些节度使拥兵自重,他们跟着老五无非是押注,但心里却又怕他日老五失势后,自己沦为弃子,若能给他们一条后路,以清安的名义递上‘保命符’…”

花千岁轻笑:“如何递?难不成要挨个去劝降?”

萧凌恒摇头:“直接劝降太冒险,不如先放出风声,就说朝廷准备重新丈量节度使辖地的税赋田亩,让他们觉得这是在借此削弱他们,并且暗示老五现在自顾不暇,管不了这事。”

他顿了顿,“再让江南商贾暗中接触,承诺只要他们肯配合,不仅税赋减半,还能保证粮草供应不断。”

沈清安蹙眉:“可这只能拉拢贪利之辈,若遇死忠者呢?”

萧凌恒眼中闪过寒光,继续开口说:“那就让他们互相猜忌。”

他转向花千岁,“让浮生阁的暗桩散布谣言,说‘某节度使与我们私通’,再伪造几封密信,想办法落到老五手里,他生性多疑,你们猜届时他会如何?”

“可以是可以,但这人选……”花千岁犹豫着点头。

萧凌恒:“西陲陈节度使最合适,上月他的驻军刚被西边境外的部落偷袭,粮仓烧了大半。我们以江南商会的名义,给他送去万石粮食,只说是体恤边关将士。”

他顿了顿,继续说:“只要他首鼠两端,其余节度使定会观望动摇。”

“若老五察觉,提前施压怎么办?”沈清安问道。

萧凌恒不急不缓地说:“所以需要先造势,所谓舆论先行。”

他轻轻挑眉:“让文人墨客撰写‘藩镇割据之害’的文章,散布于市井茶馆,待言官上奏,以‘安抚民生’为由要求节度使裁军时,就是咱们的收网之际。”

花千岁思索一下,忽然嗤笑一声:“届时老五若反对,便是与民心作对,若同意,正好削弱他的爪牙。”

他顿了顿,“不费一兵一卒,却让他进退维谷。”

萧凌恒目光深邃,点了点头,“真正的利刃不在刀刃,而在人心。”

烛火将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刀剑杀人见血,诛心——”

“才最致命。”

与此同时,夜色如墨,沈清珏的书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一名黑衣暗卫单膝跪在阴影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沈清珏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确定看清楚了?”他声音很轻,“那山庄里真住着个老人?”

暗卫又压低了几分嗓音:“回殿下,千真万确。今日山庄突然撤了大多守卫,属下这才寻到机会靠近查探。”

沈清珏转过身来:“这小半年来老二和萧羽杉的人可没少往山庄跑,奈何整个山庄固若金汤,我的人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怎么今日突然撤了侍卫?”

暗卫低着头:“属下也不清楚其中缘由,只是今日亲眼看见萧大人离开时,带走了山庄的大部分侍卫,如今明面上只留了两三个暗哨,院内更是一个守卫都没留。”

沈清珏眯着眼睛思索片刻,“那老人…可有什么特征?你可见过?”

暗卫摇头:“面生得很,属下从未在帝都见过,看着就是个普通老翁,穿着粗布衣裳,在院里扫雪煮茶”

“普通?”沈清珏冷笑一声,“普通老人能让老二和萧羽杉轮番探望?普通老人值得动用磐虎营精锐把守?”

二人沉默,书房内只剩下窗外的风声,沈清珏盯着跳动的烛火,眼中闪过一丝盘算。

少顷,沈清珏语气阴鸷的继续说道:“罢了,不管那老人是谁,既然他们如此重视,终究需要提防。”

暗卫抬头,看着沈清珏的眼睛,像是在询问什么。

沈清珏点点头,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做掉吧,万一真是什么有能耐的人,留着也是隐患,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顿了顿,“不过不急,你去把久言叫来,具体如何安排,等我与他商议一番再定。”

“属下明白。”

暗卫正要退下,沈清珏又补充道:“路上不必同久言说具体情况,一切都等他来了,我亲自同他说。”

“是。”

房门轻轻合上,沈清珏转身望向窗外,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第60章 无岸不断则乱,不破不立

任久言随暗卫踏入沈清珏的书房门,那位皇子正执笔书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后头也不抬的沉着声音说道:“来了啊。”

“殿下。”任久言微微欠身。

“坐。”沈清珏搁下毛笔,示意暗卫留在原地。

待任久言落座后,沈清珏直截了当道:“今夜子时,你同阿骋出城杀个人。”

沈清珏并不是第一次下达这种任务,所以任久言没有奇怪,他神色如常:“殿下要杀谁?”

“具体身份尚不明确,”沈清珏指尖轻叩案几,“但此人……留不得。”

任久言微微蹙眉:“可是二殿下的人?”

沈清珏抬眼扫了他一下,目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嗯。”

任久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那人……是如何威胁到殿下的?”

沈清珏眼皮微微一跳,声音突然放轻:“怎么,现在本王的命令,还需要向久言一一解释清楚了?”

他语气平静,却让屋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任久言垂下眼帘,喉结轻轻滚动:“是我僭越了。”

沈清珏给暗卫一个眼神,示意让他开口。

暗卫立即会意,低声禀报:“城外西五里处有座山庄,外围有两名暗哨,里面住着个六十来岁的老翁。”

“这…应该不难,”任久言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后抬眸问道:“此人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语气平静,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了衣袖。

没错,倘若要杀一个如此普通的人沈清珏是不会让任久言亲自带人动手、把控节奏的。

沈清珏指尖轻敲桌面:“不过是个寻常老头,只是身份尚未查明,但正因如此,才要你亲自去处理。”

任久言眼帘低垂,沉默片刻后道:“若只有两名守卫…三人足矣。用弩箭,动静小些。”

“再加两人。”沈清珏不容置疑地说,“以防万一。”

任久言微微点头:“此次只需取人性命,还是说——”

“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沈清珏打断他,“我不知那人手里究竟有什么,杀了人之后你要把府邸翻个底儿掉,本王倒要看看,能让老二如此重视的人,手里究竟握着什么。”

任久言垂下眼睛,颔首:“我明白了。”

他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不显分毫。

子时三刻,夜色如墨,六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山庄外围。任久言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远处山庄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暗哨的方位可摸清楚了?”任久言压着声音问道。

“嗯,一个在西南方,一个在东北角。”阿骋说。

月光被云层遮蔽,几人悄然接近山庄前,山庄内只余零星几点灯火。

“阿骋,带两人解决暗哨。”任久言低声道,“轻一点。”

阿骋点头,领着两名暗卫消失在树影中。

不多时,远处传来两声极轻的“嗖”声,像是夜风吹过树梢。

“解决了。”阿骋很快折返,手中弩箭还泛着冷光。

任久言微微颔首:“随我进去后先不要动手,我先问几句话。”

几人借着月色进到院里,院内寂静无声,只有主屋窗缝中透出微弱的烛光。

任久言打了个手势,三名暗卫立即散开搜查厢房,他自己则带着阿骋和另一人向主屋摸去。

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屋内,张陆让正坐在灯下缝补衣物,听到动静抬头:“公子回来了?”

回答他的是一柄抵在喉间的短刀。

“别出声。”阿骋冷声道,“告诉我,老二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老人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却不见慌乱:“这位大人,老奴不知您在说什么。”

任久言此时也踏进门槛,他温声道:“老人家不必紧张,我们几人也是想拿到您手里的东西而已。”

“老奴这里确实没什么东西,”张陆让苦笑:“大人若是不信,尽管搜便是。”

任久言不急不缓:“听闻二殿下的人经常来这里,不知老先生与二殿下是什么关系?”

张陆让缓声沉稳地说:“老奴只不过是一名老仆人而已,并无——”

“先生,厢房没有。”三名暗卫回来复命打断了张陆让的话。

阿骋眯起眼睛:“最后问一次,东西在哪?”

他尖微微用力,“能让老二如此重视的老头,会是个普通下人?”

老人摇摇头:“老奴确实不知……”

阿骋见张陆让如此不肯交代,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任久言。

任久言犹豫了一瞬,想起沈清珏的命令,终是冷声道:“处理掉吧。”

阿骋举起弩箭,却在扣动扳机前被老人突然抓住手腕。

张陆让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阿骋撞得一个踉跄。

“拦住他!”阿骋对着门口的暗卫厉喝。

只见其中一名暗卫飞身上前,手中短刀直刺老人后心。

张陆让闷哼一声,却仍挣扎着向门外爬去,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

“真是麻烦。”阿骋骂了一句,举起弩箭对准老人后脑。

“等——”任久言突然出声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

“嗖”的一声轻响,弩箭精准穿透老人的后脑。

张陆让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后重重栽倒在地,鲜血很快在砖地上洇开一片暗红。

任久言站在原地,盯着老人的尸体怔了片刻,那双浑浊的眼睛还半睁着,仿佛还带着未说完的话。

他蹲下身,轻轻合上老人的眼皮,指尖沾到了温热的血。

须臾,任久言站起身,声音有些发紧,“搜仔细点,任何书信字条都不要放过。”

不多时,五名暗卫已经开始翻箱倒柜,木箱碰撞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

任久言走到案几前,拿起那碗已经凉透的粥,端详了片刻,并未有什么异常。

他放下碗,随后转向书架,指尖划过那些泛黄的书籍,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书页,里面夹着一张字条,墨迹已经有些褪色:

张叔安好,近日天寒,多添衣物。药方已随信附上,按方服用即可。

任久言看到字迹,瞳孔皱缩。

“这字迹……”

他忽然心一沉。

就在此刻,阿骋在床榻边喊道:“先生!找到个暗格!”

任久言快步走去,只见阿骋从床板下取出一个木匣。

任久言接过木匣,打开后只见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封信件,封皮上都印着“萧”字印章。

任久言指尖一颤,缓了片刻,他试探性的打开信笺,只见每一封信上都写着:

诸位长辈钧鉴:

自父亲离世,凌恒承蒙照拂,铭记于心。父亲一生磊落,萧家落难,张叔得以逃生,凌恒感恩,自幼张叔待我如亲出,半父半师。今有一事相托,委张叔替我借长辈之力相助。诸位情义如山,凌恒虽年幼,亦不敢忘。事成之后,他日定当登门拜谢,再叙旧情。——凌恒叩上。

任久言捏着信纸的手指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些熟悉的字迹像刀子一样扎进眼睛,“凌恒”二字刺得他眼眶生疼。

他僵在原地,忘记了眨眼,耳边嗡嗡作响,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笼罩了,连窗外的风声都变得闷闷的,仿佛所有事物都突然退的很远很远很远,仿佛顷刻间只剩下他一人。

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迹正在慢慢扩大,浸湿了老人半截灰白的头发。

任久言方才还温热的指尖此刻冰凉刺骨,仿佛还残留着合上老人眼皮时的触感。

他不敢细想自己刚刚带人杀的老人家到底是谁。

他一瞬间感觉天都塌了。

“先生?”阿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先生?”

任久言忽然晃过神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感到胸腔内的心脏突然变得千斤重。

他机械地低头,看见自己掌心不知何时掐出了四道血痕。

屋外风声呜咽,像是谁在撕心裂肺地哭喊。

他强制着自己面上保持冷静,不在暗卫面前展露出崩溃。

须臾,任久言声音低沉缓缓开口:

“…把人…埋了…”

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回城…交差…”

当日下午午时末,沈清安的马车载着花千岁匆匆出城赶往山庄。

沈清安和花千岁推门而入时,萧凌恒正靠在榻边坐在地上,他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上,身旁的暗格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萧凌恒闭着眼,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听到脚步声,他依然没有睁眼,也没有动。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枯枝刮擦屋檐的声音。

沈清安和花千岁交换了一个眼神,谁都没敢贸然开口,甚至都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谁也都没敢上前一步,纷纷又看向地上的萧凌恒。

不知过了多久,萧凌恒缓缓睁开眼睛,哑着声音说道:“密信被拿走了,”

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除了老五,没有别人。”

沈清安能感受到萧凌恒此刻内心强压着的怒火,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此刻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他知道现在他说什么都不能让对方心里好受,但此刻他又总得说点什么。

正当他绞尽脑汁的思考准备开口时,花千岁突然轻声说道:“看来任大人昨晚很忙啊。”

话音落地,沈清安猛地侧目看他,萧凌恒缓缓抬头,眼神锐利如刀:“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花千岁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

萧凌恒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花千岁面前:“把话说清楚。”

“我说得很清楚了。”花千岁不退不让,直视着男人翻涌着怒火的眸子:“你不如去问问任大人昨夜在做什么。”

萧凌恒在花千岁跟前站定,他咬牙说道:“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花千岁微微耸耸肩:“你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萧凌恒怒视着花千岁,气氛里尽是肃杀,沈清安此刻更不知该说什么了。

空气骤然凝固,萧凌恒眼中翻涌的怒意让沈清安后背发凉,三人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声呜咽。

片刻,萧凌恒决然的大步从两人中间穿过,衣角带起的风掀动了案上的纸张。

房门被重重摔上时,沈清安慌忙的扯过花千岁的胳膊,压低声音问道:“千岁,你怎知此事跟任大人有关?”

花千岁依旧不以为然:“我不知道,我猜的。”

“猜的??”沈清安听他这么说更急了,“若跟任大人无关呢??”

花千岁轻笑一声,说道:“无关便无关,还是那句话,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萧凌恒又不会一见面就直接杀了他,担心什么?”

沈清安蹙眉犹豫:“可…可我怕万一——”

花千岁笑着打断:“可你怕万一人真的是他杀的,萧凌恒就崩溃了,对吗?”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沈清安欲言又止,花千岁轻轻拂下他的手,缓声道:“那不更好?他若不下狠心,如何能让任久言离开老五?”

他轻笑一声,“不断则乱,不破不立,于萧凌恒而言是如此,于任久言而言,亦是如此。”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况且,你觉得他萧凌恒没怀疑吗?老五手下能独立做事的一共才有几个人?我敢确定,他绝对想到了,他只是不敢想下去罢了。”

是夜,萧凌恒立在任府门前,大氅被寒风吹得飞起来,他抬手叩门,指节与木门相撞的闷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须臾,门开了,任久言站在门内,脸色比月光还白,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颤动。

四目相对,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织成千万种情绪,质问、愤怒、抗拒、不敢、愧疚、不忍……

沉默对视许久,一个眼中溢出着破碎的怔忡藏无可藏,一个瞳中流露出猩红的暗潮避无可避。

萧凌恒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槛外:“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任久言站在门口,肩膀绷得笔直,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他垂下眼帘,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阴影

萧凌恒向前一步跨过门槛,但没有继续往里走,他转过身盯着任久言的背影,一字一顿:“城外山庄,可是你做的?”

任久言的背影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喉结滚动,终是没敢开口。

“回答我。”萧凌恒语气冷厉却不至激动。

长久的沉默后,任久言极轻地点了点头。

“看着我说话!”萧凌恒突然提高声音。

任久言缓缓转身,眼底布满血丝,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两个字:“…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