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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醒宴 竹间听客 23131 字 13天前

第36章 沦陷你好好坐着,求你了

次日,任久言、萧凌恒随同几名自家府卫“秘密”踏上了前往北境的官道上。

毕竟此事不是帝王允准的,所以天督府黑甲卫与十六卫的卫军不可一同参与,此行寥寥十几人,前路坎坷,生死未知。

任久言并不会骑马,萧凌恒为他准备了一辆马车,马车较慢,但没人开口提大部队先往前赶,只是一起慢悠悠往北“赶”去。

马车里,任久言捧着地图仔细研究,这段迢迢路共有两处需要谨慎行进的地方,一处是沧州边境的鹰峡隘,这是一处葫芦形的狭隘,两侧山峰高耸如天堑,峡谷最逼仄处仅容两马并辔,马车是定然过不去的。

第二处则是赤川边境的鬼见愁,这里不是地势艰险,而是由于赤川多年气候寒冷风暴,因此赤川内部不太平,有许多山匪与暴动,甚至坊间还流传着鬼见愁那里存在人吃人的情况。

总之,很危险。

日上三竿末,一行人已疾驰两个时辰。

萧凌恒抬手示意停驻,带着众人在官道旁的小镇寻了家酒馆歇脚。

十余人分坐三桌,萧凌恒与任久言独坐一桌。跑堂的殷勤递上菜单,萧凌恒扫了一眼:“来几道招牌菜,再……”

“不要辣的。”任久言突然出声打断,对上萧凌恒的目光,又补充道:“天热易上火。”

萧凌恒眼神微动,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弧度,随后他转头对跑堂点了点头。

菜上得很快。清炒时蔬、白切鸡、蒸鲈鱼,都是些清淡的菜色。萧凌恒夹了一筷子青菜,状似无意地问:“任大人能吃惯?”

任久言微微颔首:“没什么吃不惯的,萧大人近来辛苦,多用些。”

萧凌恒慢条斯理地剥着虾壳:“我自然会把自己喂饱,”

他将剥好的虾仁放进任久言碗里,“倒是你,伤刚好,多吃些。”

邻桌的侍卫们偷偷瞄着这边,暗自咂舌,这两位大人平日里针锋相对,怎么私下相处竟这般……熟稔?

任久言看着碗里的虾仁,筷子顿了顿,终究还是夹起来送入口中。

虾肉鲜甜,真的很甜。

片刻后,任久言忽然开口:“明日傍晚我们就会行至鹰峡隘,那里地势险峻狭窄,马车是过不去的,你带着大伙从那里走,我从山后绕一圈,不会耽搁太久,大概半日左右,不必等我,我们直接北境集合就好。”

萧凌恒闻言头也没抬,往嘴里塞着肉:“不必。”

任久言疑惑。

萧凌恒依旧没看他,继续说:“我骑马带你,马车就扔给沧州府衙就好。”

任久言犹豫:“可——”

萧凌恒打断:“不信任我?”

任久言解释:“不是,我只是——”

萧凌恒再次打断:“那就是嫌弃我?”

任久言再次解释:“当然不是。”

“那就这么决定了,”萧凌恒的语气不容反驳,“不必再议。”

“……”

几人用完午膳,急匆匆地又踏上了向北之路。

暮色四合时,一行人投宿在官道旁的客栈。

旅馆掌柜脸上堆着笑迎上前:“各位爷要如何安置?”

任久言率先开口:“都住通铺就好。”

掌柜:“哎呦,那得拼房了,目前有五间房还有空余床位,分别是三、二、三、三。不知如此安排是否妥当?”

任久言刚想开口应允,萧凌恒就抢过话头:“一间单间,剩下十人住通铺。”

掌柜连连点头:“诶,得嘞!”

随后转过头冲着里面喊道:“三楼天字房一间,二楼通铺十个床位!”

任久言闻言也没有说什么,他想萧凌恒出身世家,自幼在二皇子身边,也没吃过什么苦,住不惯大通铺也是自然。

几人随着店小二上楼,几人走到二楼时任久言自觉的随着其他人一起转进走廊,却突然被一只手拽住胳膊。

萧凌恒:“你上去。”

任久言一怔:“什么?”

萧凌恒松开手,声音低了几分,“你伤刚好,通铺太闷。”

说完,还不等任久言反应,男人就转进了走廊,头也没回的进了一间房。

任久言愣在原地,看着男人的背影果决的拐进房间,随后微微低了低头,转身上了楼。

子时过半,萧凌恒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床那名旅客的呼噜声就像是牛喘,并且还跑调!萧凌恒也不是没住过大通铺,他从前跟着父亲手下的卫所将士也都是同吃同住的,可他也从未听过如此打雷炸营的鼾声。

天气炎热,烦躁的他实在浑身难受,索性打算起身出旅舍透气。

行至楼梯口时,他脚步微顿,目光在上楼与下楼的方向间短暂停留,最终还是转身下楼,往后院走去。

夜空繁星,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微风拂过男人的脸颊,他抬头看了看星空,随后又转头看了看三楼那扇还透着烛光的紧闭的窗户,定了片刻后,他靠着石磨坐在了地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想接下来的北境之行该如何安排,或许是在盘算见到封翊后该如何应对,亦或是在想中午那块虾究竟好不好吃。

不知他低着头发了多久的呆,他抬头平视环顾了下四周,轻轻“啧”了一下,闭了闭眼揉了揉太阳穴,打算就这样靠着石磨将就一夜。

当他闭着眼想要哄睡自己时,又鬼使神差的睁开了眼睛,缓缓抬头看向刚刚那扇窗户,就在目光落定的瞬间,竟猝不及防对上了一道熟悉的目光。

楼上那人不知在窗户边看了多久,正垂眸望着他。月光在那人轮廓上镀了层银边,衬得眉眼格外清冷。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们看不清对方眼底的情绪。

二人隔空相望,谁都没有先移开视线,夜风突然停了,明明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却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沉默对视中双方脸上皆无表情。眼神在空中交接,气氛瞬间变得更让人出汗,不知是大半夜突然升温了还是怎的了。

他们就这么看了彼此片刻,楼上那人轻声开口:“萧大人若是不嫌弃,就上来将就一晚吧。”

萧凌恒该上去吗?

他想上去。

他没有上去。

次日又是一整日的奔波,酉时过半,一众人等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鹰峡隘”。

任久言下了马车,目送马夫掉头返回沧州后,缓步走向队首的萧凌恒。

“劳烦萧大人了。”任久言仰头看着马上的男人。

萧凌恒刚要开口,突然察觉到数道灼热的视线。他猛地回头,只见身后一众侍卫齐刷刷地别开脸,有仰头看天的,有低头数蚂蚁的,有认真研究马鬃的,还有个对着空荡荡的峡峰假装观鸟的。

萧凌恒耳根微热,轻咳一声转回来,朝任久言伸出手:“上来。”

任久言握住他的手,笨拙地踩着马镫往上蹿。奈何他从未骑过马,再加上萧凌恒长得高,他的坐骑也就格外高大,两人一个在马上拽,一个在马下蹬,折腾得马儿都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

“噗——”身后不知是谁没憋住笑。

萧凌恒*一个眼刀甩过去,侍卫们立刻又恢复了“认真执勤”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在任久言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把箍住他的腰将人托了起来。

当任久言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在那人的怀里了,胸膛紧贴着对方的后背,双臂从他腰间穿过握住缰绳。

“驾。”萧凌恒轻喝一声,马儿小跑起来。

身后传来侍卫们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还有人小声嘀咕:“这马怎么突然跑这么快?”、“风大,听不清——”

任久言试图往前挪一挪,却被萧凌恒箍得更紧:“别乱动。”

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畔,“掉下去我可不管。”

要了命了。

任久言微微往前一倾,双手像是猫一样撑在马儿的后颈上,他的想法其实就是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可他没想过,在外界视角,他这个姿势坐在男人的身前,更为不雅观。

任久言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马儿跑起来使得人前后摇晃,腰臀曲线流畅明显,肩胛骨的线条在衣衫下若隐若现,白嫩的后脖颈微微泛红,这一切“景象”在萧凌恒眼前淋漓尽致的呈现出来,他握着缰绳的手臂一僵,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

“任大人,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有个年轻侍卫没忍住“嘶”了一声,立刻传出几声控制不住的偷笑声。

任久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耳朵瞬间红了起来,他慌忙收回手,却因马儿突然加速而向后一仰,整个人结结实实撞进萧凌恒怀里。

“当心…”萧凌恒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的腰,“…说了别乱动…”

山风掠过耳畔,却吹不散两人之间燥热的温度。任久言僵着身子不敢再动,只觉得萧凌恒的心跳透过相贴的背脊传来,又快又重。

傍晚,任久言在萧凌恒的怀里左扭右扭,他后背上的伤结了痂痒的出奇,想挠又不好意思挠,就只能借着马儿颠簸在那人胸膛上蹭蹭,可终归是不解渴。

要不说任久言是个大笨蛋,他倒不如挠挠,他是丝毫不知道他这么蹭会蹭出什么。

刚开始萧凌恒并没有什么感觉,可谁受得了一个大美人在怀里蹭来蹭去?他其实没有想什么不该想的,可生理反应可不管你身前的是男人还是女人,蹭对地方了欲望就会蓬勃。

“任大人,你…”萧凌恒仍旧是欲言又止。

任久言:“怎么了?”

萧凌恒不知怎么说,他就只能干巴巴的说道:“算了,没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忍着,一个忍着后背痒,一个忍着心里痒。

萧凌恒忍了半天实在是没办法了,有个东西胀的他难受极了,他咬了咬牙:

“你好好坐着,求你了。”

可任久言实在是痒的不行,他并不知道对方也痒的厉害,他点了点头,可依旧是忍不住的若有若无的轻轻蹭着。

萧凌恒:“……”

当众人匆匆安顿好后,萧凌恒一个人站在房间窗边吹风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在审视自己今日白天的情况,他从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对一个男人有如此欲望。

夜风灌进他的衣领,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该死的燥热。白日里任久言在他怀里无意识的轻蹭,此刻化作无数细小的蚂蚁,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仿佛此刻眼前能看见那人后颈被晒得泛红的皮肤,鼻间能闻到他发间淡淡的香气,甚至能回忆起每一次颠簸时,那截细腰在他掌心的触感。

“荒唐”

萧凌恒不知所措的挤出这两个字,却不知是在说白日的反应,还是此刻仍在躁动的欲望。

他自认为自己对于欲望的把控力很强,他向来洁身自好,从不近女色,更何况是男色?!可今日马背上,那具温热的身体只是蹭了几下,他就……

萧凌恒猛地闭上眼,额头抵在窗框上。

更可怕的是,此刻他竟在回想任久言吃虾时微微鼓起的脸颊,那夜沉默对视时缱绻的眼神,努力上马时倔强的嘴角……每一个画面都让他胸口发紧。

“…我这是”

萧凌恒突然睁大眼睛,像是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桌上的茶盏,瓷片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他盯着满地狼藉,回想起曾经的种种,桃花林里拽着风筝线的任久言、暗巷里无助强撑的任久言、用所有家当给自己买匕首的任久言、挨打后被塞得满嘴包子的任久言……

两人之间的每一个瞬间,他萧凌恒都好心动。

想到这里,男人如遭雷击,他缓缓蹲下,徒手去捡那些碎片。

他又想起那人的清冷、高傲、倔强、聪明、破碎、坚韧、可爱、温雅……

一切在那人身上体现的,都好有魅力。

此刻,萧凌恒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他想要的远不止身体上的纾解,他想看那人笑,想护那人周全,甚至想独占那人所有的目光。

“妈的…疯了…”

男人低声喃喃着,窗外月光如水,照见他眼中从未有过的茫然与挣扎。

第37章 剿匪目的是什么呢?

赤川边境的玄山下的村庄“鬼见愁”的府衙内,京兆尹赵平洲刚烧毁来自帝都的一封密信,小厮就轻轻扣了扣门:“大人,他们出城了,大概一个时辰就到了。”

赵平洲声音沉稳:“知道了。”

赤川常年严寒,人口稀疏,一是因为气候,二是因为不太平。

“鬼见愁”村口的石碑已被烈风侵蚀得斑驳难辨。任久言拢了拢被冰霜覆盖的大氅,望向眼前死寂的村落。黑压压的玄山如巨兽般蛰伏在村后,山巅隐没在铅灰色的云层中。

“太安静了。”任久言轻声道。没有炊烟,没有犬吠,甚至连风雪声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

萧凌恒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自那夜之后,他再无法坦然面对任久言的目光:“这风…这风声音都不对。”

“这个村子不大,横穿过去不过一个时辰左右。”任久言犹豫,“可…这村子太有问题了。”

“那也得穿啊,都走到这了,总不可能掉头回去吧。况且花老阁主和封侯爷,还有边境的将士们都不知来回趟了多少次了,大家趟得,我们也趟得。”

“若真那么倒霉,”任久言忽然转头对他笑了笑,“还望萧大人带我们杀出去。”

这笑容晃得萧凌恒心头一颤,他仓促别过脸,喉结滚动了下,随后拉了一下马绳往村子里走去。

马蹄踏进村口,两侧低矮的房屋门窗紧闭,连个脚印都没有。

几人谨慎的向里走着,笔直的村落主路上落下一排马蹄印,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让人心口沉闷的劲风吹向山峰后下沉的闷轰声,那声音就像是某个未知的巨型怪兽盘窝在某个不知在何处深穴下发出的低吼,不安与恐惧油然而生。

再往里去,山脉压的原来越近,天空都是暗色的,黑色玄山上缀着白色,一瞬间让人恍惚觉得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压抑,非常压抑。

“不对劲。”任久言低声道,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萧凌恒的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他忽然发现不远处屋檐下,一根几乎透明的丝线横在路中央,在风雪中微微颤动。

“有绊索。”萧凌恒压低声音。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山上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数十个黑影从山石后冒出,箭矢破空之声骤起。同时两侧屋顶上也冒出数十个黑影,弓弦绷紧的声音格外清晰。

“有埋伏!”萧凌恒暴喝一声,揽着任久言的腰将人拎到自己身后。

几乎同时,箭雨倾泻而下。萧凌恒拔出腰间的长剑,舞成一片银光,格开数支直奔面门的箭矢。

任久言被他牢牢护在身后,两侧屋顶的积雪直往下掉,露出一大片黑影。十个侍卫立刻围成一圈保护他们,刀剑和箭支撞在一起,溅起点点火星。

“西北角!”任久言突然指向一处。

萧凌恒会意,一夹马腹冲向那个方向。马儿嘶鸣着跃过路障,箭矢“噔噔噔”地钉在他们身后的木桩上。

“到前面来。”萧凌恒低吼一声,将男人从后面又拎回怀里。

随后萧凌恒突然勒马急转,任久言整个人都撞进他怀里,侧脸紧贴着对方的心口。

突然一支冷箭擦着任久言的发髻飞过,萧凌恒反手掷出腰间匕首,“噗”地没入偷袭者的咽喉。

“下马!”萧凌恒一把将任久言拽到马下面,自己也翻身下马,马突然一声惨叫,任久言低头看见马肚子上插着三支黑羽箭。

萧凌恒立刻甩出匕首,精准地射中树后的杀手。他扯着任久言滚进雪堆里,而后继续反手挥剑格开持续而来的飞箭。侍卫们迅速结成防御阵型,却见更多山匪从四面八方涌来。

任久言被萧凌恒护在身后,眼睁睁看着一支羽箭擦过对方肩头,在狐裘上划开一道口子。

“待会我杀开条路,”萧凌恒的声音混着喊打喊杀的声音落在任久言耳畔,“你跟着老周往北跑,别回头。”

任久言却抓住他的衣袖:“一起走。”

萧凌恒怔了怔,忽然笑了:“好。”

说完,他转身冲着侍卫们喊道:“分散!”

“跟紧我。”他拉着男人的手腕一边杀一边跑向房屋间的小路深处。

任久言回头望去,那些黑影正如潮水般从山上涌下,最近的离他们不过十余丈。*

萧凌恒拉着任久言疯了的往前冲,他害怕身后射来羽箭,所以他一直试图让任久言跑在他前面,可奈何任久言本身就不善运动,他跑不快的,萧凌恒是又着急又担心的,他不止动过一次念头将人打横抱起来跑。

就这样跑了不知多久,前方突然有一个路口。

“前面拐弯处!”任久言突然喊道,“右侧有个地窖!”

萧凌恒毫不犹豫地执行,在拐角阴影处,他抱着任久言纵身跃下。落地时他特意转了个身,让自己垫在下面。

“砰!”

地窖入口的木板刚合上,头顶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任久言的鼻尖几乎贴在萧凌恒颈间,能闻到对方身上混合着血腥味的松木香。

黑暗中,萧凌恒的手还紧紧搂着他的腰。两人谁都没动,静静听着外面片混乱的打斗声,彼此的呼吸声在这狭小空间里格外清晰,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如擂鼓。

萧凌恒:“你在这好好呆着。”

说完,翻身准备起身。

任久言一把把他拽回来:“你去哪?”

萧凌恒:“我出去找找老周他们——”

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发生爆炸声,震感使得两人紧紧相拥。萧凌恒将任久言死死护在身下,用力裹紧。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使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机会,任久言额头贴着萧凌恒受伤流血的肩膀,能清楚感觉到对方急促的呼吸。

任久言的拳头攥紧在萧凌恒手边,却被那人反握住。任久言其实不怕死,他此刻也不怕死,但他仍旧被这轰鸣声吓到了,身体不自觉的往萧凌恒的怀里蜷缩。

这巨大的声响不知让他想起了什么,他不受控的颤抖着,恐慌着,但绝对不是因为死亡。

萧凌恒死死将任久言颤抖的身躯压在怀里,让那人在身下产生些安全感,哪怕一丝。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脚步声和爆炸声渐渐消失,任久言也不在发抖,地窖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气声。

萧凌恒摸索着点燃火折子,光线亮起,任久言才看见他肩膀的伤口还在流血,把狐皮斗篷都染红了。

“你的伤…”任久言声音发颤。

“无妨,”萧凌恒简单用布条缠了下伤口,说:“走吧。”

他们顺着地窖的壁梯爬上去,原先平整的雪地上全是混乱的脚印,还有凌乱的爆炸残片嵌在雪里。

萧凌恒:“先去找老周他们吧。”

任久言微微颔首,正要迈步跟上,却突然被萧凌恒一把扣住手腕,不给反应时间地拽着他转身就走。任久言怔了一瞬,竟破天荒地没有挣脱,任由对方的掌心紧贴着手腕上的皮肤。

要说也怪,萧凌恒这不是第一次拉着任久言的手腕“耍流氓”了,但这次两人皮肤相接处的温度格外高,两人的心跳也格外快,快得让人不敢深究。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前行,萧凌恒的背影宽厚,每一步都踏得又重又稳,任久言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袖上,萧凌恒的袖口还沾着血迹,此刻正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他素白的衣袖上蹭出几道淡红的痕迹。

风鸣声格外清晰,混着两人错落的脚步声。任久言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对方的侧脸时,终究只是无声地收拢了指尖。

他们绕出曲折的巷道,村口的石碑重新映入眼帘。老周和其余侍卫早已牵着剩余马匹在石碑旁等候,见二人出现,立即迎上前来。

“大人!”老周抱拳行礼,衣裳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弟兄们都齐整,只轻伤三个。”

任久言与萧凌恒对视一眼,紧绷的心同时松了几分。然而这份安心还未在心头停留片刻,一个相同的疑问便刺入两人的思绪。

这伙山匪来得蹊跷,退得更蹊跷。他们十余人深入险境,竟能全身而退。更诡异的是,那些埋伏者分明训练有素,却在最后关头放任他们逃脱。

萧凌恒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任久言的手腕,任久言则回头望向村中,那条方才还杀机四伏的巷道,此刻竟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那场厮杀从未发生。

“剩下这七匹马大伙分一分,将就一下,等过了村子再买几匹。”萧凌恒不疾不徐的安排着,说完他回头看向任久言,“你——”

任久言打断:“对。”

不必说完任久言就知道对方想问的,这场伏击,远不止山匪劫道那么简单。

几人今夜随意找了几个空了的破房子,因为这村子里根本就没有客栈,破房子漏风,而且很小,于是他们一行十一个人不得不分开住。几个侍卫也很有眼力见,纷纷都找好了搭子,任久言和萧凌恒二人“迫不得已”的得住在一起了。

天色渐晚,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呼啸而过。萧凌恒生起火堆,火焰微微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

天气太冷了,任久言抱膝坐在火堆旁,他抿紧嘴唇想要克制身体的颤抖,却还是被一阵阵寒意激得打了个哆嗦。

萧凌恒正往火堆里添柴的手顿了顿。余光里,那人单薄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瘦。他沉默地解下自己的狐裘大氅,抖落上面凝结的冰霜递了过去。

“不用。”任久言抬头时,正对上萧凌恒深邃的目光,“你披着吧。”

萧凌恒没有答话,只是径直走到他面前。带着体温的大氅突然笼罩下来,还残留着对方身上特有的气息。任久言还未反应过来,萧凌恒已经单膝跪地,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系着领口的绳结。

“你”任久言喉结微动,话到嘴边却成了白雾。萧凌恒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下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别动。”萧凌恒低声道,声音比篝火更灼人。

他系好绳结,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将大氅的褶皱细细抚平。

火光跃动间,两人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成朦胧的雾。谁都没有再开口,只有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两人纷纷沉默着,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越是安静氛围越是不对劲。

不知尴尬了多久,萧凌恒终于开口:“那伙人…你怎么看?”

任久言微微皱眉:“他们不像是山匪,倒像是…军武出身的人。”

萧凌恒给了一个认同的眼神:“他们看似在对咱们痛下杀手,但当时西北方那个缺口太明显了,那就是刻意安排给咱们逃跑用的。而且,他们少说有八九十人,倘若真的要下死手,那咱们一个都走不了。”

任久言:“嗯,这里离镇北军的巡防营大概还有十余里,要说这玄山上的山匪再蛮横,也不至于在重骑军队眼皮底下作乱。”

萧凌恒:“是有人故意让我们觉得山匪要对咱们下手。”

任久言:“目的是什么呢?”

萧凌恒:“赵大人不是在赤川吗,你说会不会……”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猜测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脑子里,皇帝不会是想让他们剿匪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匪,他们不剿也得剿。

第38章 佞臣我从没说过我忠君

赤川的风像是会杀人的刀,无孔不入,实在是太冷了。破败的小房子上下左右皆漏风,火堆已经被吹灭三回了。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任久言身子不似萧凌恒强壮,他已经冻的手脚冰凉。

萧凌恒低着头,脑子里不停的在转,少顷,他忽然抬头,刚想说自己的想法,却突然发觉同伴的窘迫:“特别冷吗?”

任久言摇摇头:“还好。”

萧凌恒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既然陛下想让我们平叛赤川匪患,那必然就——”

“阿嚏——!”任久言实在没忍住。

萧凌恒叹了一口气:“冷就跟我说啊,什么事都喜欢硬挺?”

任久言囔着鼻子,却仍微笑着:“说了如何?萧大人难不成要把外袍也脱下来给我吗?”

萧凌恒皱了皱眉,身子往任久言那边靠过去,他手臂一伸,直接把对方整个人圈进怀里。

正要说话时,突然碰到任久言冰凉的手指,他低头看去,任久言正躲避着他的目光微微挣脱着,睫毛在火光下微微发颤。

萧凌恒心头一紧,突然松开怀抱,单膝跪在了任久言面前。

他一句话没有讲,不由分说地抓住那两只冰凉的手。任久言的手指修长白皙,此刻冻得通红。萧凌恒把他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低头轻轻呵着热气。

嘴唇离指尖很近,近到每次呼吸都能碰到。热气在两人交握的手间氤氲,萧凌恒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的手背,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动作行云流水,趁着任久言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跪在地上捧着手了,任久言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将手抽回来,但却被那人稍一用力握住。

“别动。”

“萧大人——”

“嘘,聊剿匪。”

任久言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动了动,这次没有挣开。

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要剿匪,那只靠咱们十一人肯定是不够的,并且,玄山上的情况我们也还不了解,我们得派人或利用当地人了解土匪的人数、武器装备、据点分布和活动规律,掌握了这些,再制定详细的剿匪计划,包括进攻路线和兵力部署。”

萧凌恒垂首点了点头:“既然陛下派我们来剿匪,必然已经做了安排。只是……”

“只是要如何让他们主动现身?”任久言接上他的话。

“何必我们开口?赵大人在赤川盘桓月余”萧凌恒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既然来了他的地界,岂有不登门拜访的道理?”

“明日就去?”

“嗯,但——”萧凌恒缓缓抬头看着任久言的眼睛,嘴角微微一勾,“我们得先弄清楚,咱们猜的对不对。”

“你打算如何?”

“明日咱们,”萧凌恒笑得更加肆意,

“得先做场戏。”

赤川靠北,天亮的晚,两人双双睡到辰时过半还未醒。

不知是何时,任久言率先醒了过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和萧凌恒正紧紧相拥着裹在同一件大氅里。那人的右臂垫在他颈下当了整晚的枕头,左腿霸道地压在他腰间,将他整个人都圈在怀中。

而他自己的左手正贴在萧凌恒的胸膛上,甚至都能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心跳;右臂则不知何时环住了对方的腰。

萧凌恒的下巴抵在他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额角。大氅内暖意融融,两人的体温早已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任久言屏住呼吸,生怕惊醒对方,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喉结,听着耳边平稳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他是想起来又不敢起来,该起来又不舍起来。

这怀抱太过可靠,这温度太过让人留恋,这心跳太过蓬勃……

就在此刻,掌心下强劲的心跳突然将他拉进思维的漩涡,他突然明白了萧凌恒身上吸引到他的到底是什么。

就是这心跳。

萧凌恒活得如此坦荡,敢争敢抢,敢明目张胆地豪夺,敢理直气壮地侵略。他的狂傲与狠戾都敢摊在阳光下,不惧赞美,更不畏唾骂。

这份肆无忌惮的鲜活,与任久言身上这股子发了霉的死亡之气,还有那腐烂进骨血里的腐朽堕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都算不上什么良善之辈,他们并不清白,更遑论“好人”二字。但萧凌恒的诡谲狡诈从不掩饰,就像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锋芒;而他任久言的自我厌弃却只能藏在皎月的外表之下。

说到底,萧凌恒爱自己的全部,他的野心,他的算计,他骨子里的每一分劣性,身上的每一寸脊骨和皮肤,他都认可和接受。

但任久言恰恰相反,自己的一切他都厌恶,甚至连自己的呼吸他都不认可,尤其憎恨这副人人称羡的皮囊。

想到这里,任久言用力的闭上了眼睛,这不忍直视的真相让他感到极其难堪,甚至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当萧凌恒醒来时任久言正在装睡,毕竟谁先醒谁尴尬。

萧凌恒是被某个东西胀醒的,任久言死死闭着眼睛当做没感觉到。

年轻气盛嘛,也理解。

日上三竿,他们一行人来到了府衙门口,出发前萧凌恒用白布条将自己的手臂吊在了脖子上,侍卫们不解,但任久言却明白他的意思。

差役将他们引至偏殿,赵平洲早已等候在内司,待差役来喊他时,他正休闲地吃着冻梨。

差役躬身:“大人,他们到了。”

赵平洲头也不抬:“嗯,不急。”

差役:“他们……”

赵平洲见人欲言又止,抬起了头:“你再支支吾吾我就给你扔山上去。”

“大人,萧大人的胳膊断了。”

“胳膊断了?!”赵平洲猛然站起了身,眼珠一转,“不应该啊。”

“这……要不您还是去看看吧…”

赵平洲急匆匆的走到偏殿门口,推门之前驻足整理了一下官服,调整了一下神情。他步履从容,神态自然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众人纷纷行礼,“任大人,萧大人。”他拱手行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萧凌恒吊着的胳膊,“二位怎会莅临赤川这等苦寒之地?”

他们二人早就猜到这老狐狸会是这个反应,任久言微笑着开口:“赵大人,我们二人原是去北境犒劳和安抚镇北军的将士们,可谁曾想,在这赤川边境落了难。”

萧凌恒“气若游丝”的接上话头:“这山上的山匪昨日在村子里对我们痛下杀手,这不,我这手就是昨日断的。”

赵平洲都多大岁数了?他吃的盐比两人吃的米都多,他虽然心中晃了一下,但仍旧是稳住了面子上的反应。

赵平洲:“萧大人胳膊断了?我这就派大夫为大人看看。”

赵平洲喊了小厮去请大夫,萧凌恒顺势继续接道:“不必劳烦。”

他虚弱地摆手,“已飞鸽传书二殿下,太医不日就到。下官这副模样,实在不宜久留,今日便启程北上。”

赵平洲一听这意思是不打算管这事儿了,这不行的,他站起来走向萧凌恒:“你们当真要走?”

萧凌恒:“怎么了赵大人?可是还有事?”

赵平洲:“这赤川动乱导致百姓惶恐不安,民不聊生,二位大人又遭了他们的伏击,当真就如此轻易放过?”

此话一出,任久言与萧凌恒听到了想听到的,他们都已确定了之前的猜测。

任久言笑吟吟的开口道:“赵大人,我们有话不妨直说呢?”

赵平洲看向任久言,微微皱眉眼睛一转,只见萧凌恒将布条拆了下来,活动自如的手臂摆了摆。

他得逞的笑着:“赵大人不必担心,这活,我们接了。”

赵平洲怔了一下,随即嗤笑了出来:“果然对待二位大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既如此,走吧,跟本官去领人吧。”

当夜,任久言和萧凌恒二人正商量着对策,破房子外风雪肆虐,任久言一边商议,牙齿一边打颤:“现在有了兵力,我们可以选择合适的时机,如土匪防备松懈的夜间或清晨,集中优势兵力对他们的主要据点发动突然袭击,争取一举摧毁其指挥中枢和防御。”

萧凌恒见男人话都说不利索,想要上去抱,但仍旧是没挪窝,因为倘若他自己能心无旁骛,那抱抱任久言便是为了对方,但他如今自己都算不上清白,那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可就没法说的清楚了。

他叹了一口气:“这太激进了,久言,你不懂打仗,我们得分割包围,将土匪分割成若干部分,分别进行包围和歼灭,避免他们集中力量抵抗或逃窜。然后在包围的基础上,逐步对被分割的土匪进行清剿,可以采用劝降与强攻相结合的方式,减少伤亡。”

萧凌恒顿了顿,看着任久言不停地打着哆嗦,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将人按在怀里,顺势继续说道:“我们同时还要切断补给,切断土匪的物资补给线,使其陷入困境,削弱其战斗力。”

任久言整张脸都埋在男人的颈窝里,他愣了一下,却是没有挣脱,其实二人比较有默契的一点就是,此处天高皇帝远,都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可以不为敌的机会,任由自己放肆一下,任性一下。

只不过他们二人不知道的是,对方也是这么想的。在萧凌恒眼里,任久言心有所属;在任久言眼里,萧凌恒绝不是断袖。

计划已定,两天的时间内完成了兵力部署与行动,萧凌恒带兵打一线,任久言在后方坐镇,进行指挥和支持。

他们先是堵截了上山的粮道,再用粮食以诱惑山匪分三路劫道,逐个围困。软硬兼施的将大部分山匪降伏。剩余不足半成的山匪仍旧顽强抵抗宁死不降,双方苦战于玄山脚下,剿匪军也伤亡不少。

第三日下午,萧凌恒带人杀到了山匪营寨下不到一里处,山上的营寨里只剩下山匪头子带的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死死苦撑,拒不投降。但他嚷嚷着要见萧凌恒,单独与他对话,否则即便是玉石俱焚也绝不降伏。

萧凌恒没得办法,能不打肯定不打才是好的,所以他只得独自赴约。

二人选择了一个山半腰的山洞里,谁都没有带人。待萧凌恒见到人时,那人正背对着萧凌恒,头也不回,丝毫不怕萧凌恒趁机宰了他。

山匪背对着人,烤着火:“来了?”

萧凌恒轻笑一声,大咧咧的坐在那人左手边:“怎的非要见我?”

山匪开门见山:“你可知此番剿匪,皆是你们陛下安排的?”

“知,也不知。”萧凌恒压低声音凑近,“在你面前是知道的,但在他人面前,我就不知了。”

山匪嗤笑出声:“朝廷的官员一个一个可真是衷心啊”

他眯起眼睛,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萧家如今就剩你一个了,对是不对?”

萧凌恒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随后又轻笑一声:“你一个北边的山匪,如何对南边的事如此好奇?”

山匪不答反问:“你恨了沈清珏这么久,可曾想过,你该恨的,从来就不该只是一个皇子?”

这话太诛心了,萧凌恒一直不敢在任何人表现出除了沈清珏以外他还记恨着谁。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萧凌恒如何不知?他太知道了。

但潜龙勿用的道理他更是明白。

山匪见人不回答,继续说:“你如此帮着沈清安,可说到底他也姓沈。”

萧凌恒已经起了杀心,所以他也不再拐弯抹角,索性直言说出这么些年,从未同人说过的真实想法:“我帮清安与他姓沈无关,他若是想要那个位置,无论他姓什么,我都会帮他抢过来。”

山匪也笑了:“萧大人,这话可是谋逆之言,说的如此坦然,想必是早已如此打算了吧?”

萧凌恒轻笑,眼底却尽是狠戾:“我从没说过我忠君,说忠于社稷都是抬举我了。这江山可以姓沈,但姓张、姓李,也都是可以的。”

山匪:“龙椅上那位活着一天,萧家的案子就不会翻,这点你非常清楚。说到底沈清珏也是沈清安的弟弟,你就有把握他能帮你翻案?”

萧凌恒:“你还是不*了解我,我从没打算借清安的手翻案。我要亲手杀了沈清珏,至于龙椅上那位…”

他顿了顿,“我不在乎的,我只想亲手将清安送上龙椅。”

山匪闻言放声大笑,笑得说不出话。笑声在洞中回荡。萧凌恒冷眼看着他笑到咳嗽不止,突然欺身上前,“你究竟是谁?”

山匪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好一个佞臣,哈哈哈世人皆不知你萧羽杉竟是如此想的吧?”

萧凌恒:“从前无人知晓,今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山匪继续大笑:“那就动手吧,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萧凌恒:“回答我,你是为何会知道这些的?”

山匪:“我是如何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就好。你既然心里这么清楚,那我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萧凌恒看得出来,对方是不会回答自己这个疑惑的,他看着大笑的山匪,就这么看了一会,随即轻轻说道:“我不喜欢你,话太多了。”

说罢,白剑进红剑出。

那山匪脸上仍旧挂着笑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气若游丝的说:“…北边…有…礼物…”

说完,便咽了气。

萧凌恒收剑入鞘,看着逐渐冰冷的尸体。这人至死都在用言语挑动他的心绪,确实该死。那句“北边有礼物”,却像根刺般扎在了他心里。

第39章 和谈这仗不打了

一行人终于抵达北境镇守军的巡防营地。茫茫雪原上,数十顶军帐整齐排列,操练刚结束的将士们往来穿梭,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结。

任久言的圣旨上写的是“犒劳将士”,使得他们顺利通过营门。即便封翊真有不臣之心,也断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为难钦差。

只是进去容易,如何行事,难。

“两位大人请。”引路的校尉掀开中军大帐的帘子。

帐内陈设简朴,正中一张榆木案几,四周摆着几个马扎,炭盆里的火苗微微跳动,驱散了些许寒意。

任久言环视一周,目光在帐角那套擦得锃亮的铠甲上停留片刻。萧凌恒则径直走到案几前,指尖轻轻抚过上面一道深深的刀痕。

校尉奉上热茶:“侯爷正在校场点兵,请二位稍候。”

任久言接过茶盏,热气氤氲间与萧凌恒交换了一个眼神。刚刚吃了败仗,但军营内的气氛却仍旧如常,更蹊跷的是,竟是校尉前来为他们引路。还有校尉口中“正在点兵”的封翊,一个侯爷亲自点兵…

萧凌恒突然开口:“听闻北境近来不太平?”

校尉神色一僵,还未答话,帐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帘子掀起,一个身披黑金大氅的高大身影大步走入:“本侯来迟,让二位久等了。”

封翊解下大氅,露出内里朴素的戎装。他身形高大,眉宇间却透着几分疲惫,与传闻中叱咤风云的镇北侯形象相去甚远。

“侯爷。”任久言拱手行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封翊靴底未干的雪泥,印证着他确实刚从校场归来。

萧凌恒单刀直入:“侯爷,听闻岩呷关一役,我军损失惨重?”

“说来惭愧,本侯驻守北境多年,还是头一回吃这么大的亏。”

“侯爷的伤”任久言目光落在封翊手腕的绷带上。

封翊随意地摆摆手:“岩呷关留下的纪念。”

他走到沙盘前,指向一处隘口,“那日风雪太大,瞭望哨没能发现埋伏。”

萧凌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沙盘,标记敌军的小旗插得整齐,一点都不像是松于兵将作战的样子。

萧凌恒突然发现沙盘边缘摆着几个奇怪的木块,他伸手去碰,封翊却先一步将其扫落:“都是些孩童的玩具,让二位见笑了。”

任久言适时插话:“侯爷,此番我与萧大人前来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犒劳镇北军将士们的。陛下想着金银财物太过俗气,想必封侯爷定然也看不上那些。而加官晋爵也不现实,如今侯爷已是封无可封。而前段时间镇北军因军械短缺吃了败仗,思来想去,唯有三件事最能彰显天恩……”

他向前半步,“其一,岩呷关战死的将士,朝廷将按三品武官礼制厚葬;其二,长期戍边的将士,皆可擢升一级;其三”

他顿了顿,“赦免军中轻罪犯,许他们戴罪立功。”

封翊闻言,手中茶盏重重一顿:“任大人,厚葬战死的弟兄,本侯代他们谢过。但这赦免一事在我镇北军中,令行禁止。偷奸耍滑者,杖;临阵畏缩者,斩。若今日赦了这个,明日饶了那个,军法威严何在?”

任久言与萧凌恒对视一眼,封翊这番反应可不像是有不臣之心的样子,倒像是……忠臣。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浑身是雪的传令兵冲进来,在封翊耳边低语几句,任久言敏锐地注意到,封翊听完后,目光微不可察地往他们这边瞟了一眼。

“二位远道而来,先歇息吧。”封翊起身送客,“今夜本侯备了接风宴,稍晚些会有人去寻二位。”

任久言与萧凌恒被安排在相邻的军帐内稍作休整。待引路亲兵退下后,萧凌恒借着送茶的名义闪入任久言帐中。

“你怎么看?”萧凌恒开门见山,他从袖中摸出个小木偶,正是方才封翊扫落沙盘的玩具之一。

木偶做工粗糙,却穿着异族服饰,腰间还系着条褪色的红绳。

任久言接过木偶,指尖抚过那独特的绳结:“这不是北境的编法。”

他忽然抬头,“你何时”

“他扫落时我顺手接的。”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猜,这孩子是哪来的?”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立即噤声,任久言迅速将木偶塞入袖中,萧凌恒则假装在整理茶具。

“二位大人,”帐外士兵恭敬道,“侯爷命小的送来热酒驱寒。”

“劳烦了,也多谢侯爷。”

待士兵退下后,萧凌恒掀开酒壶闻了闻:“没毒。”

他忽然冷笑,“看来我们这位忠臣,藏着的秘密比想象中还多。”

任久言走到帐门前,掀开一道缝隙,远处主帐隐约可见几个身影匆匆进出,他低声道:“陛下派我们来,恐怕不止犒军这么简单。”

萧凌恒走到帐门边,透过缝隙望见几个人正匆匆进出,其中一人怀里似乎抱着什么。

“那孩子若是寻常士卒之子,何必如此遮掩?”萧凌恒忽然转身,“今夜宴席,得想办法探探虚实。”

帐外北风呜咽,隐约夹杂着几声幼童的咳嗽,又很快消失在风雪声中。

暮色四合,北风裹挟着细雪拍打在军帐上,发出轻响。亲兵前来引路,接风宴设在主帐旁的大帐内。掀开厚重的毛毡门帘,热气混着烤羊肉的香气扑面而来。帐中灯火通明,十数张矮案呈品字形排列,正中央的主位上,封翊已卸下铠甲,着一袭深青色常服。

“二位请上座。”封翊抬手示意左右首的位置。

任久言:“侯爷驻守北境多年,不知可有什么趣闻?”

封翊笑道:“冰天雪地,哪比得上帝都繁华。倒是任大人此行,可还习惯这苦寒?”

萧凌恒插话:“说起苦寒,听闻岩呷关一役正值暴雪?”

封翊神色一黯:“是啊,那日风雪太大”

任久言状似无意:“如此恶劣天气,再加上军械短缺,战败也是情理之中的。“

封翊没有答话,萧凌恒突然话锋一转:“侯爷帐中那套铠甲,做工倒是别致。”

封翊:“寻常军械罢了。”

任久言微笑:“那铠甲的纹路,倒让我想起曾在古籍上见过的西戎样式。”

封翊大笑:“任大人好眼力!那是缴获的战利品。”

…………

酒过三巡,帐内气氛渐热,突然屏风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像是瓷碗摔碎的声音。

封翊举杯的手异常明显地顿了顿,随即“刻意”笑道:“怕是野猫碰倒了什么。”

说着,假模假式的向亲卫使了个眼色。

萧凌恒借着举杯的动作,敏锐地捕捉到屏风缝隙间一闪而过的小小身影,那孩子约莫五六岁,发色比北境人浅淡许多。

这时屏风后又传来响动。

萧凌恒挑眉:“侯爷这儿的野猫,动静倒不小。”

封翊神色如常:“北境的猫儿,性子都野。”

任久言轻抿茶水:“说来奇怪,白日里似乎听到孩童声音”

封翊放下酒杯:“将士们的孩子,偶尔会来营中。”

“侯爷,”任久言突然开口,“听闻北境有种雪貂,通体纯白,最是难得”

封翊正要接话,屏风后又传来一阵窸窣声。这次伴随着幼童压低的咳嗽,在推杯换盏的喧闹中几乎微不可闻。

萧凌恒突然起身:“本官出去透透气。”

他状似随意地走向帐门,却在经过屏风时“不慎”碰倒了一盏铜灯。

“小心!”不知谁喊了句,然后帐内人就涌上去混乱扑灭火焰。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任久言看清了屏风后的景象,一个异族打扮的幼童正被嬷嬷慌忙抱走,那孩子颈间挂着的狼牙坠子,他认得,那是敌国王室特有的样式。

帐外风雪更急,萧凌恒站在辕门处,任由雪花落满肩头,任久言跟出来时,听见他低声道:“原来如此”

“那孩子是”

“最好的谈判筹码。”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战败是真,侯爷是忠,而陛下这步棋…”

他直视着任久言的眼睛:“是打算利用这孩子和谈。”

与此同时,皇城的御书房内,烛台上的火光微微摇曳,映照着沈明堂深邃的眉目,他轻叩案几,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们到了?”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

侍立一旁的向子成躬身道:“回陛下,封侯爷的密信今早刚到,任大人一行已于辰时抵达北境大营。”

沈明堂执起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你说他们可会心甘情愿替封翊走这一趟?”

向子成斟酌着词句,“以北羌对封侯爷的恨意,若是由侯爷亲自出面和谈,只怕”

沈明堂轻叹一声,放下茶盏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封翊老了,这些年北境的仗,打得是越发吃力了。到底是年纪不饶人,这些年北境的战报,朕是越看越心惊。”

向子成垂首而立,“若非天赐良机,得了那个孩子”

沈明堂揉揉太阳穴:“若非天赐良机,这北境谁来守?这仗谁去打?”

向子成沉吟片刻,笑笑:“萧大人虽年轻气盛,但确有将才之资,或许——”

沈明堂打断道:“还早着呢,现在让他去这北边,怕是连尸骨都捞不出来,他要走的路长着呢。更何况,他现在可不能算是个忠臣。”

他抬眸看向向子成:“除非……”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映在墙上,交织成一幅意味深长的图景。

“北羌使节到哪了?”沈明堂突然问道。

“按行程,明日可抵边境。”

皇帝微微颔首,从案头取过一封密函,在烛火上缓缓焚毁。跳动的火光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传朕口谕,北境一应军务,暂由封翊全权处置。”

“那任大人他们”

“时机还未到。”沈明堂拂去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有些路,得他们自己走出来才算数。”

子时刚过,营帐内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帐布上。任久言看着北境地图,眉头微蹙,“看来陛下有意止战。”

萧凌恒解下佩剑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花太空死后,军中再无能独当一面的大将。”他冷笑一声,“花老阁主那种将领是可遇不可求的,百年难遇。”

任久言的目光落在边境线上:“若真让你我去和谈,你打算如何?”

“懒得想。”萧凌恒突然往后一倒,整个人陷进任久言的床榻里,顺手扯过一旁的锦被盖在脸上,声音闷闷的,“你拿主意便是。”

任久言无奈地看着床上隆起的一团:“萧大人”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胡乱摆了摆:“北羌人要的无非三样,盐铁、粮草、还有”

手突然缩了回去,“那个孩子。”

任久言眸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锦被掀开一角,露出萧凌恒半张脸:“盐铁肯定是不能给,粮草可以谈。”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至于那孩子得看陛下究竟想要什么。”

帐外风声呜咽,任久言沉思片刻:“若以那孩子为筹码,要求北羌退出三十里”

“太便宜他们了。”萧凌恒突然坐起身,“至少要他们交出黑水河谷。”

“那是他们的命脉。”

“所以才要争。”萧凌恒赤脚踩在毡毯上,走到任久言身后,俯身指着地图,“你看,得了河谷,我们进可攻退可守”

任久言侧首,正对上近在咫尺的俊颜。烛火映照下,萧凌恒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身上还带着他独特的香气。

“…久言?”

任久言猛地回神,指尖无意识蜷起:“但陛下若只想休战”

“那就更简单了。”萧凌恒直起身,“用那孩子换十年和平,足够我们培养新的将领。不过”

“不过什么?”

“我更好奇,陛下为何偏偏派我们来。”萧凌恒俯身逼近任久言,“你说是为什么,嗯?”

第40章 割裂留给你了,我回去了

谈判当日,军营内早早布置妥当。侍卫笔直地站在军营两旁,腰间的长刀裹着黑布,只露出银色的刀柄,透着一股肃杀又克制的气息。营帐内,暖黄的烛火照得亮堂,在最显眼的位置,还挂着一幅两国边境的地图,黑水河谷的位置用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一队人马缓缓走来,议事营帐不远处,几名暗卫隐藏在角落,随时待命,确保谈判安全进行。一切准备就绪后,任久言和萧凌恒静静等待着使臣到来。

没过多久,侍卫前来通报,使臣已经到了巡防营门口。二人对视一眼,双双起身整了整衣冠,缓步走到营外迎接。只见使臣带着几名随从,在侍卫的引领下,朝着他们二人所在的营帐走来。

双方落座,侍从奉茶后,任久言率先打破沉默,“贵使远来辛苦,此番相见,就好像是几年前两国王室互赠岁礼时的光景,那时可比眼下太平多了。”

使臣神色警惕:“贵国既念旧,何不将小殿下安然送回?再提战事,难免伤了和气。”

任久言微笑摇头:“和气自然要讲,但和气不能空口而论。”

他抬手示意身后呈上礼单,“这是我朝新制的云锦与武夷茶,权当赔个不是。实不相瞒,我皇近日批阅军报,见边境百姓流离失所,夜不能寐,这才命我来寻一条长治久安之道。”

使臣翻看礼单,语气稍缓:“既是求和,贵国却屯兵黑水河谷东侧,这又作何解释?”

任久言:“不瞒贵使,黑水河谷连年战火,我军在此折损两万将士,贵国又何尝不是?”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上前,“这是去年河谷冲突的伤亡记录,字字泣血。如今我皇不忍再添新坟,才愿以诚心换太平。”

使臣浏览了一下文书上的内容,他非常沉得住气,众人皆知,北羌的王室血脉此番他是一定要带回去的,但他却没有急着开口要人。

使臣故作大怒:“你们是打算要黑水河谷?”

任久言微笑颔首:“黑水河谷地势险要,纷争多年,双方皆在此折损无数兵马。今我主心怀仁德,愿以和谈止戈。若贵国愿割让黑水河谷,从此以谷为界,双方划定疆土,可保百年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此乃造福两国之举。”

使臣不退不让:“好大的胃口!这不可能!”

任久言不疾不徐的说道:“贵国小殿下在我朝备受礼遇,我方从未亏待半分。小殿下乃王室血脉,贵国自然盼其平安归乡。若贵国同意黑水河谷之事,我方定当以礼相送,让小殿下毫发无损回到亲人身边,此亦为贵国百姓所期盼。”

使臣闻言收起了怒火,微微一皱眉,随后叹了口气:“小殿下现在在哪?”

萧凌恒眼睛一亮,知道该自己下场了:“小殿下在我方手中,我们一直以礼相待。但如果和谈无法达成,我方也会面临巨大压力,小殿下的处境可能会变得复杂。相信贵国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使臣:“你威胁我?”

“使臣误会了,”任久言适时接上话口:“我方知贵国战后粮草短缺,若达成和议,我方愿以平价售卖粮草,助贵国恢复民生。不仅如此,我方愿还开放部分边境贸易口岸,给予贵国贸易优惠,促进双方经济往来,共同发展。”

他顿了顿,继续说:“同时,我方还可派遣农业技术人员,帮助贵国提高粮食产量,以弥补贵国在这方面的困难。”

这条件真的挺诱人的,北羌气候寒冷,粮食是最最紧缺的,那使臣闻言眯起眼睛微微垂首心里暗暗打算着。

片刻后,使臣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眼中闪过锋芒:“贵国既愿以粮草为筹码,那盐铁交易也该松口。黑水河谷地势险要,贵国若想安稳接手,总得让我们有些底气。听闻大褚盐场年产百吨,分我们三成,此事便还有商量。”

萧凌恒插话拒绝:“贵使算盘打得精,盐铁乃国之根本,关乎百姓生计与国防安全,前些年多年战乱,我军正是靠盐铁锻造兵器才守住国门。但贵国饥荒已至,与其执着虚无缥缈的盐铁,不如拿这实在的粮食回去安抚民心。”

见使臣犹豫,萧凌恒继续开口:“我主虽一心求和,但保家卫国之志从未动摇。黑水河谷于我方意义重大,若不能妥善解决,战火重燃,对双方皆无益处。还望贵国从大局出发,审慎考虑。若贵国执意不肯相让,日后两国边境争端恐难平息,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战火,这对两国百姓而言,无疑是巨大的灾难。”

两人在谈判中一人言辞恳切诉说百姓疾苦,抛出粮草互济与归还王室幼子的橄榄枝;另一人则冷然陈列军事部署,直言若和议不成将举兵再战。软硬兼施间,使臣面色数变,最终在兵戈与利益的双重压迫下,落笔应允将黑水河谷划归大褚边境。

当夜,捷报随着八百里加急送往帝都。任久言站在巡防营门口看着北羌使团举着火把渐行渐远。萧凌恒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将大氅披在他肩上。

“陛下要的,从来就不只是黑水河谷。”任久言轻声道。

萧凌恒望着远处雪山:“他要的是北羌十年内无力再犯,但——”

“但陛下更要,大褚再也不出现如此被动的时刻。”任久言接上他的话。

萧凌恒突然嗤笑:“也亏陛下想的出来,什么军械短缺,哪有军械短缺,不过是吃了败仗需要个理由罢了。”

“所以才会打完仗才上报军械短缺,并且絜矢是火攻用箭,岩呷关临河道,怎么可能用火攻…”

任久言低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继续说:“陛下早就给了提示,咱们那个时候就该想到的…”

夜半时分,萧凌恒掀开营帐的帘子,脚步猛地顿住,烛火摇曳中,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听到动静,那人颤巍巍转身,在看清萧凌恒面容的瞬间,浑浊的双眼骤然迸发出光亮。

“公、公子”苍老的声音带着哽咽,老人踉跄着扑跪在地,死死攥住萧凌恒的衣摆,像是抓住最后的浮木。

萧凌恒瞳孔骤缩,手中的佩剑“哐当”一声落地。他难以置信地俯身,指尖触到对方的脸,“张张叔?”

张陆让老泪纵横,斑白的胡须剧烈颤抖。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仿佛这几年的苦难都堵在了喉头。

张陆让在萧家当了三十余年的管家,是看着萧凌恒从襁褓婴孩长成翩翩少年的。四年前那场浩劫,萧家满门血染刑场,就连府中洒扫的仆役也都判了流放之刑。可笑的是,那些被流放的下人,竟在发配途中接连“暴毙”,萧家的血,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浸透了大褚的每一寸土地。

萧凌恒一把将人扶起,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终于确信这不是幻觉,他心头一紧:“您怎么会当年明明”

“老奴没死成啊”张陆让抹了把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日昏迷后,被个猎户带上了玄山”

他粗糙的手抚上萧凌恒的脸,“公子…长大了”

烛火映照出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

“这些年”萧凌恒嗓音沙哑,扶人的手微微发抖,“您一直在北境?”

张陆让浑身颤抖:“公子…当年老爷遭人陷害,蒙受冤屈,老奴……老奴无用啊!”

他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老奴眼睁睁看着看着老爷被老奴护不了主…是老奴无用啊……”

萧凌恒一把扶住老人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低沉而坚定:“张叔,我都知道,我一定会为父亲报仇的。”

“可那是”张陆让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干裂的嘴唇哆嗦着,“那是…”

萧凌恒蹲下身,与老人平视,“张叔,我们既然活下来了,就要活到天亮,我无时无刻不在痛恨,无时无刻没有谨记,”

他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老人肩上:“血债必讨,我要这场清算干干净净,我要亲眼看着那些腐烂之人变成齑粉,”

他缓缓摇了摇头,“但这场腥风血雨,我不能溅在清安身上。”

这四年来,恨意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萧凌恒的心。他恨沈清珏的构陷,恨沈明堂的袒护,更恨自己的无能。多少个深夜,他握着匕首辗转难眠,想象着刀锋没入仇人咽喉的快意。

但因为沈清安,他又无法谋反弑君,论实力,他尚未能撼动仇敌根基;论情义,他与沈清安自幼相伴、互为知己,萧家蒙难时,更是沈清安将他救下,这份情谊,重若千钧。

救命之恩与灭门之仇,这恩怨两端的几人偏偏都姓沈,这份割裂与煎熬,如同钝刀割肉,将他困在忠义与仇恨的夹缝中,不得解脱。

他甚至会庆幸沈清珏与沈清安争权,才使得他有机会将所有仇恨化作的炮筒对准沈清珏,他不敢想,若没有这场兄弟阋墙,他该如何将利刃刺向与恩人同姓的仇敌。

张陆让怔怔望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少年,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站在萧敬尘身边的小公子。他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到萧凌恒脸庞时猛地收回:“公子…老奴知你心里难受…公子…”

萧凌恒一把抓住老人退缩的手,强硬地按在自己心口:“父亲曾经告诉过我,”

他字字清晰,“这天下路行不完,”

一字一顿:“生生去,世世还。”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上,一老一少相对而跪,中间隔着几年的血雨腥风。

萧凌恒让老周趁着夜色,悄悄带着管家张陆让赶往帝都。第二天,他和任久言则跟着大部队按原路返回。

众人行至沧州时取回了马车,回来的这一路,任久言和萧凌恒都很沉默,因为回到帝都就意味着二人又变成了敌人,意味着又要各自分别面对内心的割裂与矛盾,两人都身不由己,看似是他们在做着选择,其实他们都别无选择。

这夜,官道边的客栈里,任久言站在房间窗户边看着月亮,突然传来轻声叩门。

任久言拉开门,萧凌恒立在门口,手里拎着油纸包的烧鸡,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开口。

“看月亮?”萧凌恒最终打破沉默,目光掠过任久言身后敞开的窗户。

任久言侧身让他进来,顺手合上了门:“嗯。”

萧凌恒将烧鸡搁在桌上,他背对着任久言,突然道:“明日就能见到你的五殿下了。”

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高兴么?”

任久言注视着萧凌恒的背影:“你呢?你高兴么?”

屋内一时静极。

“我啊”萧凌恒转身,唇角勾起惯常的弧度,眼底却一片晦暗,“就是好奇,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又匆忙补了句,“随口问问。”

萧凌恒不下五次问过任久言到底喜欢老五什么,独独这次他后悔问了。

任久言呼吸微滞,他张了张嘴:“我——”

“算了。”萧凌恒突然打断,抬手去解烧鸡的麻绳,“当我没问。”

油纸被粗暴地扯开,烧鸡的香气弥漫开来,却掩不住屋内凝滞的气氛。

任久言望着萧凌恒低垂的侧脸,喉结微微滚动。他想说的话在唇齿间辗转,最终化作一声轻唤:“萧凌恒——”

萧凌恒动作一顿,却没有抬头。

可任久言终究只是摇了摇头走到窗边,“今晚的月色”

他背对着萧凌恒,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淹没,“…很美…”

萧凌恒的手指无意识地掐紧,烧鸡的油渍沾满了指缝。他偏过头看着任久言被月光勾勒的背影,突然很想冲上去扳过他的肩膀,问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可最终,萧凌恒只是低头扯下一只鸡腿,状似随意地递过去:“快吃吧,凉了就不香了。”

任久言低着头看着那只油汪汪的鸡腿,他没有接,沉默片刻后,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你吃吧。”

萧凌恒伸出的手没有立刻收回来,他顿了顿,突然轻笑:“留给你了,”

他将鸡腿又放回油纸里,起身:“我回去了。”

说完他便走向门口,没有丝毫停顿,以至于他没有听到任久言极轻的呼吸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未说出口的解释。

或许他们二人对彼此并不了解,包括口味,又何止口味。

月光静静地流淌在房间内,照亮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