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尴尬你很会?
六月的帝都,街边巷角的合欢花次第绽放。日头高悬,暖烘烘地照着,直教人浑身发软,只想寻处阴凉打个盹儿。
任久言破天荒的登门拜访萧凌恒的府邸,到的时候那人在后院练剑。任久言没声儿地往廊下一站,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萧凌恒挥剑。剑锋划破空气,发出“嗖嗖”的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凌恒腾空飞转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廊下正站着一人,身体一晃,险些失衡栽下去。
萧凌恒收了剑,喘着粗气问:“久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任久言踱到近前:“这剑谱你是哪儿寻来的?”
“昨儿去品剑阁讨来的。”萧凌恒用袖子抹了把汗,“反正早跟那老爷子说了你要学剑,就顺嘴提了你的名字。”
任久言无奈地摇头,话锋一转:“我今日前来是想问你,科举舞弊的事情你有何打算?”
萧凌恒走到石桌边,给自己倒了碗凉茶:“我先前不是说了?找个替罪羊开刀,杀鸡儆猴呗。”
任久言跟着坐下:“但这事儿你我不能沾手,咱们在科举这件事情上毕竟不是当差的,倘若硬插进去,更是众矢之的。”
“我当然明白。”萧凌恒咕嘟灌了口茶,“关键是谁出头合适?”
“谁出头谁倒霉,只要有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立马就会被朝臣针对。”任久言气定神闲的说着。
萧凌恒眼睛一亮:“看你的神情,有主意了?”
任久言:“一人之言太过薄弱,所以我们需要幽幽众口,得让满京城的人都议论起来才行。”
萧凌恒没接话,只挑眉看着他,等着下文。
“像你说的,我们先挑选一个在科举舞弊中确实有一定行为,但职位不是特别高、背景也不是特别深厚的官员作为这个‘鸡’,比如一些在地方主持科举事务的中层官员,他们与朝堂上的核心势力有一定关联,但又不是关键人物。这样既能起到警示作用,又不会直接触动高层利益。”
任久言顿了一顿继续说:“然后再在朝堂之外,通过一些文人墨客、清流之士等,在民间或文士圈子里逐渐传播对科举舞弊现象的不满和批评声音,营造一种要求整顿科举的舆论氛围。让百官感受到外界的压力,但因不是直接由任何朝臣发起的,所以他们也无话可说。”
萧凌恒接话:“届时文士不满讨伐声四起,接下来就是陛下的戏了,陛下一定会震怒,明相关官员调查是否真的有徇私舞弊一事,而这个官员正好是穆天池。”
任久言:“没错,如此一来,此事便决不会官官相护不了了之。”
“但他……”萧凌恒微微皱眉:“我怕他没分寸,陛下只是想清洗舞弊,你我都清楚,这事儿可不经查,谁的屁股是干净的?倘若真的被他一个个全挖出来了,那这朝堂上也就没几个人了。更何况届时各路官员必定闻风丧胆人人自危,如此……”
任久言颔首,给了一个认可的眼神,继续说道:“所以我们一定得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就是绝不可动摇朝之根本,我们得告诉他在处理官员时,不可过于强硬和严苛。可以给其一个机会,让他主动自首或承认错误,然后从轻发落,比如只是降职或罚俸,并对外宣称是因为其主动配合调查,态度良好才予以从轻处理。这样既达到了敲山震虎的目的,又让其他官员看到只要主动配合,还有回旋余地,不会人人自危。”
萧凌恒闻言笑了,他一把揽过任久言的肩膀:“任大人果真事无巨细,神机妙算。”
任久言被人箍在怀里先是一愣,然后暗戳戳不自然的欲要挣脱。萧凌恒却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横竖都是两个大男人,并且他自己都说了,他是不要脸的,更何况他本身就想要将任久言勾引过来,他的这个“策反”计划,可从来没有被他遗忘。
萧凌恒:“久言,六月份了,我们去踏青吧?”
踏青??这是什么节骨眼,这人居然想要去踏青?更何况他们二人终归是两个阵营的,且不说二人之前的流言,光是沈清珏那边,就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不必了,若无旁事,今日我就先——”任久言起身要走,话没说完便被萧凌恒打断。
“别呀,有事儿。”
任久言:“萧大人还有何事?”
萧凌恒:“踏青啊,我不是方才说了吗?你叫上乔烟辰,我顺便带个小狐狸精,咱俩再去寻季太平和楚世安。咱们一行人这么多,无妨的。”
任久言这才听明白,此次踏青的目的与“策反”和“离间”均无干系,主角其实是季世子和楚大人。
任久言:“季公子的意思?”
萧凌恒:“也算,也不算。目的是他的,主意是我的。”
任久言还是犹豫:“可——”
萧凌恒打断:“这个季节南山的风景最是好看,我们就去那。”
任久言叹了口气,是啊,他都快忘了,他萧凌恒什么时候管别人回答了什么?他向来都是通知,而非商议。但任久言也足够惯着萧凌恒,那人说去,他便也“推推拖拖”的去了。
六月初南山的风景确实好看,他们一行六人外加一个季府的马夫,七人共一辆马车三匹马,萧凌恒、乔烟辰、楚世安在前方并辔策马,马车内坐着任久言、花千岁和季太平。
这马车内和马车外聊的话题大相径庭,但却都莫名其妙的最终扯回同一个话题。
车外马蹄声嗒嗒,萧凌恒和乔烟辰聊得唾沫星子乱飞,从哪家馆子的酱牛肉最香,扯到上个月京郊闹的土匪。楚世安闷头骑马,偶尔应上一两句。
萧凌恒扯着缰绳晃悠:“诶,你们说这南山有没有野果子?”
乔烟辰:“要是有野果子,摘些来做蜜饯,可比城里买的新鲜。”
“说起蜜饯我还真知道有一家铺子,做的蜜饯那可以称得上是满帝都无出其右,就在季府前面那条街,叫什么…什么糖铺。”萧凌恒故意挠着头。
楚世安沉着声音接道:“满记糖铺。”
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精光:“啊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就是满记糖铺!看来楚大人也挺爱吃蜜饯的?”
楚世安:“我…不爱吃甜食…也从没进过那家糖铺。”
萧凌恒:“那就是没少路过那条街,经常看见招牌呗?”
这乔烟辰当然听出来了,他这才明白今日这一出到底为哪般,他嗤笑一声:“楚大人,蜜饯好不好吃,总得尝尝才知道不是?”
萧凌恒回头冲着马车喊道:“季公子!你府前的那家蜜饯铺子确实好吃!多谢推荐!”
车厢帘子猛地掀开,季太平探出脑袋,正好撞上楚世安慌忙躲开的眼神。两人一个看着前方那人没出息的样子,一个盯着马鬃毛不敢抬头。楚世安的马突然不安地刨着蹄子,他攥着缰绳的手不自觉的摩挲着,余光却忍不住往季太平那边瞟。
萧凌恒瞅准时机,突然策马跑到马车另一边:“花小姐,楚大人说要请咱们吃糖炒栗子,就在满记糖铺隔壁!”
“当真?”花千岁扒着车窗凑过来,“那可得让楚大人带路——”
楚世安轻咳一声:“快…快走吧…”说完,便拉着缰绳往前赶去。
季太平气鼓鼓的将脑袋缩回马车,一脸不爽,花千岁看到这一幕自是明白了其中缘由,他瞧季太平这副模样,忍不住笑道:“世间万物讲究个平衡,有正就有反,有阴就有阳。”
季太平别过脸去没搭腔,仍旧沉浸在愤懑里,花千岁也不恼,继续道:“有时候啊,正反阴阳,不过是一念之间。”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季太平终于忍不住,“有本事跟那个榆木疙瘩说去!”
花千岁悠哉地摇着扇子:“说有什么用?得让他自己想明白。”
季太平猛地捶了下车壁:“我真搞不懂!这人怎么就这么死脑筋!非要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许是戳到了任久言的痛处,也可能是他太有感触,许久未说话的他终于开口:“或许是那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季太平:“有问题不说出来,那他长了张嘴是干嘛用的?憋在心里能憋出金子来啊?”
任久言声音又低了几分:“又或许…是那人觉得自己配不上呢?”
季太平气的声音都拔高了:“配不配得上也得我说了算!他觉得?他觉得好用吗?自轻自贱!自折自辱!简直愚不可及!!”
任久言抿了抿唇,不再作声。
花千岁见状笑得意味深长:“季公子既然这么能说会道,怎么不去当面说给那人听?他不接受,你就缠到他接受。他吃软你就哄,吃硬你就逼。这世上哪有拿不下的人?对症下药就是了。”
季太平侧目瞥了花千岁一眼:“你很会?”
花千岁笑的臭屁:“一般会吧。”
季太平半信半疑的凑近:“说说?”
花千岁突然坐直身子,戳了戳季太平的胳膊:“这还不简单!他楚世安不敢,那你就得让他觉得不踏出这一步更后悔!”
他眼睛一转,压低声音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如做个局。城北有处废弃的旧窑厂,荒得很,最适合演场英雄救美。”
季太平眼睛一眯,饶有兴致:“继续。”
花千岁收回扇子,在掌心敲了敲,“找几个信得过的,扮成混混在窑厂堵你。记住,得提前算好与楚世安‘偶遇’的时间,一定不能过早,他遇见的时候你一定得是在落难的边缘了才可以。等他到了你别忙着求救,先装作硬撑。”
他语气带着几分蛊惑:“等他冲出来救人,你就激他,跟他说:你若死了正好不会再与他纠缠让他纠结烦忧,如此不是更好?然后你就故作不让他救你,再把他往外推,男人最吃这套欲拒还迎,保准把他急得红了眼。”
一旁的任久言听的心里直打鼓,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
季太平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妙啊,妙啊!”
“别急,还有呢。等他制住那些‘混混’,你就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宁愿被人戳脊梁骨,也不想再和他错过。”
花千岁挑眉,“然后你继续说:是不是要从一开始,就不该由着他躲?保管他当场乱了阵脚。”
见季太平愣神,花千岁凑得更近:“他若问起婚姻,你就盯着他眼睛,字字句句说:若有两心相悦的人,天大的阻碍你也敢跨过去。就怕有人连承认喜欢的胆子都没有,只敢躲在恭贺的话后头。最后再补上一句,楚大人当初贺得痛快,如今倒像个局外人。保准戳中他痛处。”
季太平:“你太会了。”
花千岁拍了拍季太平的手背:“他本来就喜欢你,一听这话肯定急。再加上保护欲一上来,说不定脑子一热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要是还犹豫,你就直接问他:他到底在怕什么?难不成你这份喜欢,就这么拿不出手?用激将法逼他直面自己的心!”
季太平听花千岁一席话,豁然开朗。可任久言听完这番话却渐渐闹心,当初暗巷里的场景全部历历在目,当初的情况与花千岁支的招丝毫不差,这让任久言非常尴尬。
任久言幽幽的开口说道:“我还是觉得…这招有点…不妥…”
花千岁:“有什么不妥的,横竖都是自己人,不会有危险的。”
任久言又陷入了沉默,他试图说服自己放宽心,不要那么别扭。对啊!本来当初那几个醉汉就是真的!又不是他自己在做局!有什么好*别扭的!
任久言刚想到这里,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必挂怀和羞耻时,花千岁又补了一句:“更何况本身楚世安就心悦季公子,这只是再让他直视自己的内心而已,又不是在勾引一个不相干的人或是用美人计策反敌对势力的人,无妨的。”
任久言:“……”
这下好了,任久言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了。
第32章 酒歌如何尽兴?怎能尽兴?永不尽兴……
几人快至午时,才来到了山顶的平地上,高峰向下望去,漫山遍野的新绿在阳光下肆意铺展,山脉如同凝固的碧浪般涌向天际,山谷间蒸腾的雾气被烈日打散,露出谷底的溪流映着日光,在崖壁上的植被间若隐若现,漫山遍野各色的花朵点缀在草甸间,随风起伏。
六月的风裹挟着青草的清香扑面而来,壮阔的天地间,只余无尽的生机与苍茫。
如此景象尽收眼底,什么朝堂纷争,什么储位之战,什么阴谋暗算,什么阳谋博弈,统统被几人暂时忘却。
日头当空,马夫将干粮酒水悉数摊开,几人席地而坐,六人分属四个阵营,帝党、两个皇子党,还夹着个中立派,但在此刻他们竟融洽的像是多年老友般谈笑风生,相依相伴,珍而重之的把握着这镜花水月的融洽。
花千岁打开一壶“春风醉”,醇厚酒香顿时飘散开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萧凌恒摇头晃脑地提议行酒令,任久言向来滴酒不沾;楚世安虽不常喝但胜在酒量过人;乔烟辰和花千岁对视一眼,眼里都闪着兴奋的光,这两个酒鬼早已按捺不住;季太平则悄悄瞥向楚世安,见他点头,才跟着应了下来。
“玩不玩?”萧凌恒一把抢过花千岁怀里的酒坛,仰头就灌:“输的人用酒洗耳朵,就当给这大热天降降温!”
“你这规矩也太损了!”乔烟辰笑骂道。
任久言往后一靠,悠悠道:“别到时候有人先醉成一滩烂泥。”
“任大人这是看不起我?”萧凌恒挑眉咧嘴一笑,侧目看向任久言。
乔烟辰飞了半个白眼过去,插话:“任兄可没说是你,你少对号入座。”
“少废话,”萧凌恒抓起几个野果当骰子一扔,果子骨碌碌滚到季太平脚边,“以云字开头!”
季太平捡起果子随手一扔:“云生结海楼!”*1
“云横秦岭家何在?”萧凌恒嘴里还嚼着牛肉,含糊不清地接上,然后冲任久言挤眉弄眼。*2
任久言瞥了眼天上:“云破月来花弄影。”*3
花千岁一把搂住乔烟辰,往他碗里哗啦啦倒酒:“该你了!”
乔烟辰摇头晃脑,手指敲着碗边叮当作响:“云想衣裳花想容~”*4
“好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风流子!”萧凌恒笑得直拍大腿,“乔公子这是要醉卧美人膝啊!”说完,他看向花千岁:“花小姐,该你了。”*5
花千岁摇着扇子不紧不慢:“云散月明谁点缀。”*6
任久言轻声道:“云树绕堤沙。”*7
话音刚落,季太平突然大喊:“云横九派浮黄鹤!”声音大得把众人都吓了一跳。*8
“好好好,”众人胸腔里的心脏砰砰跳,但仍旧是夸赞着,“这句够磅礴。”
萧凌恒突然把酒坛往楚世安怀里一怼:“楚兄,该你了!接不上这坛酒就归我啦!”
“咳…”楚世安抱着酒坛,抬头看了看天:“云日相辉映。”*9
“倒也规整。”乔烟辰点点头。
萧凌恒双手往后一撑:“云间连下榻!”说完得意地冲任久言挑眉。*10
任久言淡定地看着远山:“云无心以出岫。”*11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季太平,只见他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说:“云边雁断胡天月!”*12
“这个好!”萧凌恒激动得一拍大腿,酒都洒了出来,“这句配咱们眼前这景绝配!”
花千岁突然站起来转了个圈:“该我了!云云”
他故意卡壳,惹得众人起哄。
“快说!不然罚酒三碗!”季太平抓起一个果子就要砸他。
“云云”花千岁突然一拍脑门,“云里雾里找不着北!”
“这算什么诗!”众人笑骂着把果子往他身上扔,闹作一团。酒坛空了又满,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飞鸟掠过云端。
季太平懒洋洋地靠在树上,嘴里叼着根草:“萧大人,听说你前几日又被任大人从监门卫值房里赶出来了?”
萧凌恒正往火堆里添柴,闻言头也不抬:“那叫战略性撤退。”
“哦?”花千岁摇着扇子凑过来,“那怎么还听说有人翻墙去人家府上?”
任久言正在烤鱼的手一顿。
萧凌恒混不吝的笑着:“我那是为了给任大人送文书。”
乔烟辰噗嗤一笑:“结果给自己挂在了任大人院墙的荆棘丛上?”
楚世安难得插话:“我巡逻时看见了,像只被钉住的黄鼠狼。”
众人哄然大笑,萧凌恒也一点不恼:“楚大人,你还好意思说我?前天晚上是谁在尚书府后门转悠到三更天?”
楚世安突然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季太平“贴心”地给他拍背:“慢点咳,别把心虚咳出来了。”
任久言把烤好的鱼递给萧凌恒:“吃吧,补补脑子。”
萧凌恒接过鱼,眼睛一亮:“久言还是关心我。”
他的手指刻意流连在任久言的虎口处“骚扰”着。
“萧凌恒,你说的一点没错,你是真不要脸。”季太平一边笑骂一边拍楚世安的肩膀:“世安,你别闷着了,你快看萧凌恒那德行!”
楚世安面无表情地喝了口酒:“我在想,要不要把萧大人挂墙头的事编成曲,让说书人传唱。”
萧凌恒一口鱼差点喷出来:“楚大人,这就没必要了吧?我跟你应该没什么仇怨吧。”
任久言幽幽补刀:“可能是你上次背后说楚大人面瘫的仇?”
众人笑作一团,连楚世安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夜风拂过,带着烤鱼的香气和欢快的笑声,飘向远方的山峦。
几人把酒言欢畅饮一番,季太平歪坐在草地上摇摇晃晃,酒意上头,醉眼迷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中竹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酒坛。
花千岁整个人几乎挂在乔烟辰身上,半阖着眼,嘴角挂着狡黠的笑意。看似醉得东倒西歪,实则有意无意地往乔烟辰身上蹭。
乔烟辰绷直了脊背,僵硬得像根木桩,耳朵通红,眼神慌乱,双手悬在半空不知该扶还是该躲,活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萧凌恒歪靠在石头上,酒坛滚落在脚边,他单手遮着眼睛,似睡非睡,嘴里还时不时冒出两句醉话,声音懒洋洋的。发丝凌乱地散在额前,随着山风轻轻晃动,模样肆意又随性。
任久言独坐磐石上,身姿笔直如松,与周围醉态百出的众人形成鲜明对比。他目光饱含带有克制的笑意,默不作声的扫过胡闹的众人,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
楚世安斜倚在树干上,酒意染得他眼底泛起薄红,平日里沉稳的气质多了几分疏懒。当季太平险些栽进草丛时,他仍能眼疾手快地拽住对方的手腕,动作带着酒后的迟缓却不失精准,说话时尾音都带着醉意的拖腔:“慢些当心、当心摔着…”
萧凌恒看到这一幕,突然咧开嘴嘿嘿傻笑,他猛地撑着石头起身,却因重心不稳踉跄两步,扯着嗓子喊道:“楚大人!别在那儿当护花使者了!我们比划比划!”
他摇摇晃晃抽出腰间软剑,随手挽了个不成形的剑花,“听闻你位列十二,我不信!”
说着,他便一个飞身扑向楚世安,楚世安侧身一躲,顺手扶了他一下,萧凌恒稳住身子转身进攻,楚世安拔剑格挡,却招招留有几分余地。
季太平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直晃悠,见两人突然开打,筷子“当啷”掉在地上:“哎哎!世安!当心他使诈!”结果话没喊完自己先栽进草堆里,惊起一片蚂蚱。
楚世安侧身躲过歪歪扭扭的剑招,顺手抽走萧凌恒腰间的酒葫芦,萧凌恒伸手去抢,结果重心不稳扑了个空,屁股着地摔在草地上。
众人再次笑作一团,任久言望见这一幕也别过脸去,肩膀止不住地抖。
几人都心照不宣的暂时放下芥蒂与提防,谁都没再提朝堂上剑拔弩张的站队,没再算那些盘根错节的烂账,这些平日里算尽机关的人,像是褪去了满身甲胄的兽,微风卷着山顶野花的残香掠过每个人的脸颊,恍惚间谁都忘了,待明日宫门开启,他们仍要回归各自阵营,重新握紧权柄,在暗流涌动的朝局里厮杀。
这几个二十左右岁的少年打打闹闹在山上醒酒,快日落西山时这才尽了兴准备下山。其实也不尽兴,因为他们都清楚,这山一旦下了,几人又变回了“谋士”、“指挥使”、“世子”的身份,又变为了亦正亦邪,时敌时友,非生即死的状态。
如何尽兴?怎能尽兴?永不尽兴。
与此同时的御书房内,也是几个多年相伴的“老友”正在谈笑风生。
沈明堂突然轻笑出声:“这几个小子心还真是大,私结朋党、出城踏青,也就他们敢把规矩踩在脚底下。”
许怀策也轻轻一笑:“陛下,他们到底是二十啷当岁的年纪,血气方刚。”
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眼神泛起追忆,“像极了咱们当年那会儿。”
向子成靠在紫檀椅上:“可不是?如今看着他们倒像是照镜子。”
他眼角笑出细纹,“想当年,咱们为了争个高低,不也在泮池边打得鼻青脸肿?”
沈明堂:“确实有点意思,楚世安藏锋守拙的性子,倒和年轻时的许卿有几分相似。”
武忝锋却剑眉微皱:“可这几人此番踏青玩乐打成一片,会不会……”他话未说完,殿内空气骤然凝重。
沈明堂往后一仰,靠上龙椅:“他们都是聪明人,心里有数。”
他闭了闭眼,继续说道:“水太静容易腐,让他们闹一闹,反倒能搅活这潭死水。”
许怀策闻言低笑:“陛下是想借他们的手,敲打敲打那些老顽固?”
沈明堂没接话,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对弈讲究落子无悔,可棋盘若是僵住了……”
“那就需要有人掀桌子。”
科举一案,经过几日的部署与推动,暗中摸索了好几天,海州官府又是抓人又是搜证,最后把海州乡试的主考官柏葰,还有同考官浦安、邹石麟三个人全押进了帝都大牢。任久言与萧凌恒二人一开始只想抓几个较小的出头鸟做前战,并没打算把海州官场一锅端。可这舞弊案子就像扯线头,一拽就带出一大串,收钱的、递条子的、改卷子的,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想单拎出一两个人,根本做不到……*13
随后,穆天池又联系几名文人墨客在文人圈中将科举舞弊一事宣扬开来,经撺掇,口诛笔伐的动静越来越大,进而传入民间百姓的耳朵中。如此有违官德的行为一时间激起民愤,讨伐与谩骂声不绝于耳,甚至还有人去衙门击鼓抗议。京兆尹赵平洲还未回帝都,因此这件事自然而然的被上报给朝廷。
朝会上,皇帝沈明堂“大怒”,严令刑部主事穆天池受理“科举舞弊”一事,沈明堂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旨“一个不留”,瞬时吓软了许多朝臣的膝盖。可话虽如此,该留的还是得留,沈明堂要的也是这个。而后穆天池一步步渗透中瓦解,瓦解后敲打,敲打完安抚,就这么软硬兼施的将朝堂中科举舞弊的不良风气压制住了。
可日子仍旧在继续,棋局永远在推动,在这错乱的棋枰中,每个人都是棋子,每个人也都是执棋者。无论是棋子还是执棋者,都正在这翻云覆雨中,走向未知的终局。有人落子如雷霆,有人举棋似抚琴,可无论何等精妙的算计,终究逃不过有胜必有败的宿命,有人旗开得胜就有人落入下风,有人胜棋半子就有人棋差一招,有人胜举若洪就有人满盘皆输。
第33章 生辰所以…别推开我
西市茶楼里人声喧嚷,门外小贩的吆喝声与堂内说书人的醒木声混作一团,偶尔还能听见几声初夏的蝉鸣。店小二托着茶盘在桌椅间来回穿梭,额头上的汗珠都来不及擦。
靠窗那桌的茶客突然压低嗓子:“哎,听说了没?民窑街刘府今早被官兵围了,诶呦喂,那阵仗可真不小。”
邻座立即凑过来:“刘侍郎这回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听说他为了阻挠季尚书,竟在郡主和季家公子的婚事上动手脚。”
“他就为了想当尚书?”先前的茶客嗤笑一声,“这般明目张胆得罪皇室,保不齐是叫人当枪使了。”
另一人插嘴道:“要说刘侍郎也不至于这般糊涂,八成是替人背了黑锅。”
“要我说啊,”最先开口的茶客啜了口茶,“郡主本就不情愿这门亲事。季家公子那名声换谁家姑娘愿意嫁?”
“莫非”邻座突然压低声音,“是漱亲王府自导自演,就为退婚?”
对坐的人疑惑开口问:“那他好端端的指向刘侍郎是为什么呢?”
只见旁边那人神秘莫测的压低声音:“这刘大人可是皇子党羽,这里边啊,恐怕没那么简单。”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兄台的意思是…党争?哎呦,那这里头水可深了……”
与此同时,任久言步履匆匆地穿过城东宁安街,踏入沈清珏府邸时,整个院落静得出奇,他快步穿过回廊,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殿下。”任久言躬身行礼。
沈清珏手肘抵在案上,指节微微抵着太阳穴,并未抬头:“刘禹章的事,你怎么看?”
任久言垂眸思忖片刻:“此局来势蹊跷,殿下若贸然动作,恐中对方连环计。”
沈清珏嗤笑一声:“本王自会按兵不动,但你们得给我撕开缺口。”
一旁的乔烟辰接过话:“我已派人查过二殿下那边最近的动向,表面上看并无异样。”
任久言微微皱眉:“或许布局早在更早之前就已开始。科举经费一案时,季家公子就曾在我和萧大人面前流露过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乔烟辰挑眉:“你是说,这仍是萧羽杉的手笔?”
“只是猜测,尚无实证。”任久言摇头,“但能把皇室婚约搅成浑水,除了二殿下那边…旁人没这个胆子。”
沈清珏指节轻叩桌案,语气森冷:“萧羽杉也好,花千岁也罢,终究都是老二的人。本王这位好皇兄……呵!”
任久言上前一步:“我已命人进一步散播党争之说,只要让退婚一事与朝堂之争扯上关系,那被架在火上烤的就不止殿下一人。”
乔烟辰点头附和:“自殷亲王之事后,陛下最忌讳亲王与皇子过从甚密。这把火,够旺。”
沈清珏抬眼:“然后呢?”
任久言眼中精光一闪:“然后…我们该去见见漱亲王了。”
乔烟辰饶有兴趣:“任兄有何打算?”
“分析利弊,晓以利害。”任久言微微一笑,“王爷最忌讳卷入党争,我们便实话实说,刘禹章若真有心争尚书之位,大可凭政绩说话,何必用辱及皇室这等自毁前程的手段?这分明是有人想借王爷之手,除掉五殿下党羽。”
他顿了顿,继续道:“况且,此事已损及皇家颜面,陛下必会震怒。五殿下素来敬重王爷,实在不愿见王爷受人蒙蔽,平白卷入朝堂风波。”
乔烟辰:“可如此仍旧捞不出刘大人啊。”
任久言:“所以还有下一步,需要乔公子动用江南势力,买通文人执笔,让江南文士公开质问:‘若二皇子党羽真要构陷,怎会留下如此明显把柄?若五皇子幕僚策划,又何必牺牲刘禹章这枚棋子?此案或藏更大阴谋。’如此把水搅浑,转移对咱们两派的直接指责。”
他看了一眼沈清珏不满的眼神,继续说道:“然后再让另一队文人暗讽并公开质疑:‘漱亲王府遭辱,究竟是党争之祸,还是有人故意挑起皇室与朝臣矛盾?’表面为两方皇子党羽开脱,实则暗示另有黑手。”
乔烟辰轻拍桌案:“这么一来,水就彻底搅浑了!”
任久言点头:“正是。若只是党争,陛下未必会深究。但若涉及皇室颜面与君臣矛盾,陛下就不得不严查到底。”
沈清珏指尖轻敲桌面:“可若对方早有准备,我们该如何应对?”
任久言:“所以我们要让刘禹章认下这桩罪名。一来可以打乱对方的预判谋划,瓦解他们的对策部署,二来”
他微微前倾身子,“要让陛下认为,我们这么做全是为了维护皇室尊严。”
沈清珏挑眉:“说下去。”
任久言继续道:“先前得知季公子不满婚约时,我曾想过借机帮他退婚以拉拢与季府的关系,为此接触过纯禧郡主几次。”
他顿了顿,“只是没想到二殿下那边动作更快。而现在,我会再派人联系郡主,就说这个计划能帮王府洗脱参与党争的污名。只需让她承认曾与我商议过退婚之事,毕竟季公子声名狼藉,我们完全可以解释成是为了保全王府声誉才出此下策。”
乔烟辰眉头微皱:“若按此计,刘侍郎就成了替王府办事的人。只是”
任久言从容接道:“只是如此一来,我就彻底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了整件事情的谋划者和推动者,并且季府那边也会记恨上五殿下。不过无妨,只要将实情暗中透露给季尚书,他自会明白其中利害。有些事不便摆在明面上说,但私下里,大家心里都有数。”
沈清珏目光深沉:“那你呢?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任久言淡然一笑:“殿下放心,我此举终究是为了维护皇室颜面。陛下最多施以杖刑略作惩戒,不会真下重手。”
沈清珏与乔烟辰交换了个眼神,乔烟辰欲言又止:“可这杖刑”
任久言颔首微笑:“无妨,对方本就是冲着刘大人和五殿下来的,只要把水搅浑,他们有力气也是无处使,如此,这局,就算破了。”
话音落地,乔烟辰和沈清珏二人眼神复杂的看着任久言,却谁都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日落西山,西市酒肆二楼雅间内,萧凌恒面无表情地坐在窗边,沈清安与他对面而坐,为他斟满酒,
“凌恒,生辰吉乐。”
萧凌恒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却不见笑意:“多谢。”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将所有的情绪一并咽下。
自从萧家只剩萧凌恒一人,这日子便成了与他而言最刺心的提醒。
沈清安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今日——”
“今日天气不错。”萧凌恒突然打断,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市,“比去年这时候暖和些。”
“凌恒…在我面前无需伪装,”沈清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苦”
“不苦,我该庆幸我活下来了。”萧凌恒再次将酒一饮而尽。
雅间里一时寂静。
沈清安看着他紧握酒杯的手微微发抖,轻声道:“少喝些。”
萧凌恒将头靠在窗边没有回应,目光毫无焦点的滑向窗外,眼底一片虚无。
见萧凌恒没有接话,沈清安会意地转了话题:“…漱亲王那件事…最近已经闹的很大了。”
萧凌恒闻言,眼神聚焦却依然毫无精神,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是么?”
他盯着杯里的酒液,“可我觉得还不够大。”
又是一室静默。
萧凌恒忽然轻笑一声:“清安你猜,他们会怎么应对?”
沈清安默不作声的深呼吸一口:“任大人或许…会去寻王爷…”
萧凌恒抬眸看着沈清安:“他一定会的,并且,他还会从漱亲王那边做文章,以此把咱们也拉下水。”
他语气极轻极轻,完全没有任何情绪。
沈清安看着眼前空洞的眼眸,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你很了解他。”
萧凌恒扯了扯嘴角:“是么?”
沈清安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轻叹道:“你”
萧凌恒抬眼,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他举起酒杯,“来,清安,为我庆生,喝酒。”
窗外传来小贩的吆喝声,衬得室内越发安静。沈清安与他碰杯,看着他仰头饮酒时微微颤动的睫毛,终究没再说什么。
酒过三巡,萧凌恒的眼神渐渐涣散,他忽然低声道:“清安,你说人为什么要过生辰?”
不等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笑了:“算了,不说这些。”他撑着桌子站起身,“不早了,该回去了。”
沈清安看着他略显踉跄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他又觉得什么安慰或是鼓舞都太过苍白单薄,他能明白萧凌恒此刻内心的感受,这四年来,这个男人无时无刻不在痛恨,不在挣扎,但始终无力挽回什么,也始终没能还给家人和自己一份清白和安心。沈清安目送着男人离开,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任久言推门入府时,萧凌恒已在房中等候多时。那人懒散地倚在软榻上,听到脚步声也未回头,只淡淡道:“对策商议好了?”
任久言反手合上门扉,声音轻缓:“萧大人这盆脏水,泼得倒是干净利落。”
“上次没能扳倒刘禹章,老五就该料到会有今日。”萧凌恒指尖轻叩榻沿。
“是啊,”任久言缓步走近,“萧公子要做的事,何曾放弃过?”
这句话刺痛了萧凌恒,他的确始终从未放弃为父亲平反,但却……
榻上人忽然轻笑一声:“既然知道我不会罢休,又何必白费力气?”
“在其位谋其政,萧大人应当明白。”任久言停在三步之外。
萧凌恒微微一低头,没有声音的苦笑,随即轻轻的问:“久言,你就非要与我成为敌人?”
“那萧大人,”任久言也依旧淡淡的回答,“又为何偏要同我较劲?”
话音一落,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萧凌恒背对着任久言,一动不动,任久言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
时间仿佛凝固,窗外的风声隐约可闻,烛火摇曳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沉默良久,萧凌恒声音低沉地说:“任顷舟,你就这么喜欢老五?”
面对这个问题,任久言不知是该解释还是该沉默,他想要开口解释,但大脑一直在问他为何解释。
你在乎他如何看你?
你在乎在他眼里你是否清白?
你解释了是为了什么?
你是为了让他知道你并没有心有所属?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想要什么?
…………
经过漫长的沉默挣扎,任久言仍旧是未开口说什么。
突然,萧凌恒缓缓起身,带着浓重的酒气一步步走到任久言的面前,但却依旧没有说话。
任久言闻到如此大的一股酒味:“萧大人饮酒了?”
“回答我。”萧凌恒声音沙哑,“你当真就那般喜欢他?”
“……”任久言不知作何回答。
室内陡然沉寂,烛火明灭,在二人之间投下晃动的阴影。萧凌恒的视线久久停留在任久言脸上,忽然低声道:“我认识的任顷舟,可不是会被感情左右的人。”
这一句话直击任久言的内心,他此刻的动摇,此刻的挣扎,不正是因为“感情”二字?
他垂下眼帘,保持着沉默。
见对方没有回答,萧凌恒突然抓过任久言的手腕,“你真的非要这样吗?”
任久言此刻内心的苦涩无法言说,同时他也害怕。
他怕极了。
片刻后任久言微微用力欲挣脱手腕,却被一把拉的更近,但萧凌恒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醉眼迷离的看着任久言。
“你醉了。”任久言缓缓开口。
“嗯。”萧凌恒微微低头,凑得更近,“所以…别推开我。”
二人再次沉默,房间内安静的只能听到心跳声,不知是谁的,不知是几个人的。
片刻后,萧凌恒松开了任久言的手,转身往里走去。他走的踉跄,几乎是摔在了榻上,趁着醉意上头,他渐渐进入梦境之中。
任久言久久立在原地,他看着榻上的这个男人慢慢入睡,呼吸渐渐变得平稳,随即轻轻的皱了皱眉头,低声喃喃了一句:
“…我心里的…不是他…”
这两人谁都不曾真正了解过对方的痛楚,但却都默契的选择不问、不说。
自苦、自缚、自处。
第34章 承诺我吃不了辣
自从生辰过后,萧凌恒几乎闭门不出。不当值的时候,点个卯就径直回府,一进府门就开始没完没了的练剑。他并非真要练就什么绝世武功,只是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非得借着挥剑发泄出来不可。
沈清安太了解萧凌恒了,一连几日寻不见人,他便直接找上了门。穿过回廊来到后院时,只见萧凌恒只穿着一件中衣,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
男人出剑又快又狠,剑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木桩上已经布满剑痕,地上散落着被劈断的树枝。突然,又是一剑狠狠劈向木桩,剑刃深深嵌进木头里,他喘着粗气拔剑,手臂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凌恒。”沈清安唤了一声。
萧凌恒身形一顿,收剑转身。这时沈清安才看清他的模样,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待他走近,更清楚地看到那张脸上透着不自然的苍白,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清安,你怎么来了?”萧凌恒嗓音沙哑,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沈清安皱眉:“再练下去,剑没断,你先倒了。”
萧凌恒将剑收回鞘中,转身时脚步略显虚浮,却仍绷直了脊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刻意让语气显得轻松。
沈清安跟着他往屋内走:“你府外风平浪静,我倒是想知道,你府内出了什么事?”
萧凌恒随手抓起一块干巾擦了擦脸,声音闷在布料里:“我能有什么事。”
他避开沈清安的目光,将汗湿的巾子丢在一旁。
“凌恒,”沈清安按住他的手,“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骗不了我。”
萧凌恒挣开他的手,扯出一个笑:“真没事,就是突然想练练功,你不是总说我缺德,一肚子坏水吗?”
他边说边往案几边走。
沈清安一把拉住男人的胳膊:“凌恒,你照照镜子。”
萧凌恒身形一滞,沉默片刻才抽回手:“天热,胃口不好罢了。”
他转身去倒茶,却因为手抖洒出几滴。
“可你——”
“诶对了,刘禹章那边怎么样了?”萧凌恒突然打断,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
沈清安叹了口气:“你先去梳洗,我带你用膳。”
萧凌恒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太热了,不想出门。”
“那我让人送来?”
“不用,清安,”萧凌恒揉了揉太阳穴,“我就是…有点乱,真的没事。”
沈清安:“因为旧案?”
萧凌恒眼神闪烁了一下,轻咳一声没有作答。
沈清安了解萧凌恒,这么多年了也不曾这样,独独这次生辰过后如此模样,他缓缓开口:“凌恒,有些牛角尖不可钻,会深陷其中的。”
“我说了没事。”萧凌恒突然提高声调,又立刻意识到失态,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外头…这几日有什么动静?”
“江南文人闹得厉害,千岁已经去处理了。”
萧凌恒靠在案边,声音透着倦意:“他们是想把水搅浑?既然他们要闹大,那我们不妨——”
沈清安不想让萧凌恒在这个状态下还考虑这些问题,于是打断道:“凌恒,这世上有些事,不是靠算计和预判就能解决的,尤其是人心——”
他顿了顿,“无论是天下万民的心,还是…一个人的心。”
萧凌恒怔了怔,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他转身望向窗外,阳光照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显得格外脆弱。
沈清安看着萧凌恒疲惫的侧脸,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凌恒,容我多句嘴问,你对任久言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但未尽之意,二人都心知肚明。屋内一时静默,只听得见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萧凌恒沉默良久,终于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我只是觉得…”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每次面对他时,总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沈清安也跟着叹了口气:“有些事看不清,或许是机缘未到。不只是你们之间,万事皆是如此。”
萧凌恒目光落在远处,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我只是不想放任我俩走向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他有能力…我欣赏他。”
沈清安:“凌恒,你可曾了解过他为何偏要选择老五?”
萧凌恒闻言眼底一沉,顿了片刻,轻轻开口:“他喜欢老五,他承认了。”
沈清安听到这句话,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毕竟,感情这种事,从来都不是旁人能置喙的。
二人皆沉默半晌后,沈清安终于开口扯开话题:“要不要去醉仙楼坐坐?听说新来了个琴师,曲子弹得不错。”
萧凌恒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檐上的纹路。
“你这样下去不行。”沈清安皱眉,“至少让我陪你用个晚膳?”
萧凌恒刚要拒绝,忽听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厮匆匆跑来:“大人,任大人派人送了封信来。”
萧凌恒身形一僵,接过信时指尖微微发颤。他盯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拆开,随手放在了案几上。
沈清安看着他的动作,轻声道:“不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萧凌恒语气平淡,“无非又是些公务往来。”
沈清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我让人送些清粥小菜来,你多少用些。”
萧凌恒这次没有拒绝,只是点点头,待沈清安离开后,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封信上。
酉时三刻,萧凌恒来到西城的一家酒楼,他踏上三楼,推开了左手边第二间雅间的门。只见任久言坐在桌前,桌子上摆满了吃食,还有一壶酒。
“萧大人来得正好。”任久言起身微笑相迎,“菜刚上齐。”
萧凌恒沉默地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红彤彤的川州菜,没有动筷。
任久言给他斟了杯酒:“这几日公务繁忙,萧大人瞧着清减了不少。先用些饭菜吧。”
“任大人今日约我,所为何事?”萧凌恒直接问道。
任久言笑了笑:“不急,先用膳。”
萧凌恒沉默看他,片刻后才拿起筷子,开始吃着清炒时蔬。
任久言看着大口吃东西的男人,开口说道:“这家酒楼的老板娘是川州人,她的川州菜做的很正宗的。”
萧凌恒没有说话,也没有往拿些川州菜夹筷子,只是吃了些清淡的菜,大口的吃着面前的米饭。
任久言见萧凌恒并不吃那些川州菜,夹了一筷子放进男人的碗里:“尝尝这道椒滚肉,整个帝都也找不出第二家能做出这个味道的了。”
萧凌恒停住了筷子,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夹起那块肉,只是看着碗中裹满红油的肉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愣了一会,他才抬头又开始夹着蔬菜往嘴里放。
任久言见他不肯吃那块肉,轻声解释:“无妨的,我的筷子还没用呢,或者萧大人可以自己从盘子里夹一块尝尝,真的很不错。”
萧凌恒语气依旧很平静,一边往嘴里放菜,一边淡淡地说:“我吃不了辣。”
他语气“无关紧要”的,说完他依旧吃着蔬菜。
任久言闻言怔滞住了一瞬,随后他便微笑着开口:“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下次我定请萧大人吃顿——”
萧凌恒轻声打断道:“任大人说事吧,我快吃饱了。”
任久言从怀里掏出一块月牙形未经雕琢的玉石,长短和粗细大概都与小指差不多,他放在桌子上推了过去。
萧凌恒看着玉石愣了一下,抬眼不抬头的看向任久言:“这是何意?”
任久言声音沉静而笃定:“萧大人此番以命相护,我无以为报,今应允大人三个承诺,只要不违本心、不悖天道,纵使九死无悔,必当践诺。”
他顿了一顿:“永不过期,萧大人何时想用都可以。此玉为证。”
萧凌恒凝视着任久言的眼睛,忽然低笑一声:“你觉得,我会向你讨要什么?”
任久言神色不变:“只要不涉及五殿下,不涉党争,任何私事皆可。”
萧凌恒被气笑了,但他没有发脾气,而是轻轻放下筷子,拿起那块玉石看了一眼:“哪怕这件私事,需要让你付出生命,也可以?”
任久言淡淡道:“可以。”
萧凌恒听到这句话彻底怒了,他“啪”的一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声吼道:“连命都可以给我,就是不能离开沈清珏是吗?!任久言,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任久言静默着,抬眸直视着他。
萧凌恒横眉怒目,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视着男人。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好…很好…”
他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任久言,声音已经恢复平静:“第一个承诺,我要你好好活着。”
他顿了顿,“至少…活到我用完剩下两个承诺。”
任久言望着他的背影,袖中的手微微攥紧,终究没有说一个字。沉默在雅间里蔓延,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响。
良久,任久言终于开口:“萧大人——”
“我吃饱了,”萧凌恒转过身来打断,脸上已看不出方才的怒意,“今日就到这里吧。”
他缓步走向门口,在即将推门而出时,忽然停住:“记住你的承诺。”
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要你活着。”
门扉轻轻合上,任久言独自站在桌前,看着满桌未动的菜肴,他伸手碰了碰那盘椒滚肉,指尖沾上一点红油,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店小二在门外轻声询问:“客官,可要热一热菜?”
任久言收回手:“不必了,劳烦收拾了吧。”
萧凌恒从酒楼出来,径直去了天督府。当值府卫通报后,楚世安匆匆迎出,见萧凌恒正在府门前沉默地来回踱步。
楚世安:“萧兄这么晚来寻我,怎么了?”
萧凌恒回过身,语气淡淡的:“打一架。”
楚世安心中了然,他看得出来萧凌恒此刻急需发泄情绪,微微点头,侧身示意他进来。
二人来到天督府内司的练武场,月光下,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泛着冷光。
“用兵器还是拳脚?”楚世安问。
“都行。”萧凌恒已经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的劲装。
楚世安选了根长棍扔给他,自己则取了另一根。两人拉开架势,几乎同时出手。
“砰!”
木棍相击的闷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萧凌恒攻势凌厉,每一招都带着狠劲,仿佛要将满腔郁结都发泄在这一棍棍之间。楚世安沉稳应对,以守为攻,任由对方将情绪宣泄在兵器相接的碰撞中。
不知多少招过后,萧凌恒的攻势渐缓,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呼吸也变得粗重。
终于,在一个猛烈的劈砍后,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长棍“咚”一声掉在地上。
楚世安收起架势,看着眼前这个平日肆意的萧大人此刻烦闷又狼狈的样子,轻声道:“好些了?”
萧凌恒仰面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月光洒在他汗湿的脸上,映出眼角一丝不易察觉的晶莹。
良久,他哑着嗓子说道,“多谢。”
而任久言则是直接回了府中,他没有点灯,只是静静的坐在书房案前,思绪纷乱如麻。
他在想萧凌恒那句“好好活着”背后的深意,这不像是一个要求,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牵挂,这个认识让他胸口发闷。
他又想起萧凌恒看到川州菜时瞬间的僵硬,这个细节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他仿佛眼前浮现的是萧凌恒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么决绝,又那么孤独。
他忽然觉得,自己给出的三个承诺,对萧凌恒而言或许是最残忍的枷锁,既给了希望,又划清了界限。就像今晚那桌菜,看似盛情,实则疏离。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任久言这才发现已经枯坐了两个时辰。
而这两个时辰的意义,就是他终于意识到,原来最尖锐的愤怒,不是萧凌恒的怒吼,而是他最后那句平静的“我要你活着”。
这夜,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一个在月下挥汗如雨,一个在暗处独坐天明。
第35章 伺候别动,张嘴
随着天督府的潜入调查,刘禹章一案来到了任久言计划中的最终环节,这日,他被天督府右指挥使尹万秋“请”到了天督府衙内进行最终审决。
天督府正堂内,气氛肃穆庄严。三法司主审官员端坐高堂,尹万秋作为主审官立于案前。任久言一袭素衣跪于堂下,神色平静。
楚世安静立门外,透过半开的门扉注视着堂内情形。作为非本案审理人员,他只能在此静观。
尹万秋沉声问道:“任大人,经查证,刘禹章侍郎所为皆是受你指使,可属实?”
“属实。”任久言声音清晰。
“五殿下可曾知晓此事?”
“殿下毫不知情。”
“对纯禧郡主提供的证词,可有异议?”
“无异议。”
“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
尹万秋与门外的楚世安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随即正襟危坐,肃然宣判:
“经三法司会审定谳,查十六卫监门卫直长任顷舟,身为朝廷命官,不思尽忠报国,反与户部侍郎刘禹章朋比为奸,共谋构陷户部尚书,挑动朝堂纷争,其行已触《大褚律》第二百四十三条‘官吏结党营私’之罪、第三百一十二条‘诬告反坐’之罪。今据其认罪态度,依律量减,判处廷杖二十之刑。着刑部即日执行,天督府派员监刑,以正国法。”
堂内一片肃静。任久言深深叩首:“罪臣领罚。”
刑部衙门前,青石板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发烫。任久言褪去外袍,只着一件素白中衣,跪伏于刑凳之上。他的神色平静,仿佛即将受刑的不是自己。
楚世安作为监刑官员立于监刑席,指节攥至发白,面上却波澜不惊,他不能拦、亦不能言。
刑吏一声高喝:“行刑!”
廷杖破风而落,重重砸在任久言背上。他脊背骤然绷紧,指节深深扣进刑凳缝隙,却未吭一声。
“啪!”
……
第五杖下去时,衣料上已渗出血迹。楚世安目光死死钉在任久言的后背上,喉结滚动,终是沉默伫立。
十杖过后,任久言的呼吸已变得粗重,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石板上。他的唇色发白,却仍咬着牙,不肯泄出一丝痛呼。
楚世安下颌紧绷,终究没能出声。
最后五杖,任久言的背已是一片血色,可他始终挺直脊梁,直到刑毕。刑吏退下后,楚世安大步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力道不由得大了些。
任久言抬眸,扯动嘴角:“……楚大人监刑辛苦了。”
楚世安看着任久言,眼底翻涌着压抑着的复杂情绪,最终低声道:“……小心…”
任久言低笑一声,眼前一黑,彻底昏厥。
没降职、没牵连任何一个皇子、没闹到御前,连刘禹章都只是罚俸,这样的结果,已是多方博弈后最好的结局了。
当夜,任久言在剧痛中恢复了意识。后背仿佛被烙铁烫过,每一寸皮肉都在灼烧。他试着动了动腰,立刻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下半身像是被钉在了榻上,稍一用力就牵扯出钻心的疼。
月光透过窗纱,照见案前熟睡的乔烟辰。任久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强忍着没有出声,他宁肯渴着。
汗水浸透了里衣,黏在伤口上,又痒又痛。他咬着牙,一点点挪动手臂想撑起身子,却在动作间扯到伤处,眼前顿时一黑。指尖死死抠住床沿,骨节泛白,才没让那声痛哼溢出口来。
夜风拂过,带起一阵细密的刺痛,梆子声遥遥传来,任久言松开咬出牙印的下唇,在心中数着更漏。
这夜还长,但天总会亮的。
挨打的第二天清晨,乔烟辰前脚刚走,趴在榻上的任久言就听见了院里轻微的翻墙落地声音,脚步声挪到门外便停住了,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
门外的人没有出声,任久言也没有讲话。
两人僵持了一盏茶的时间,那人终于决定推门,听见进来的脚步声,任久言不知道要与那人说什么,干脆一闭眼直接装睡。
萧凌恒走到榻边,见人“睡着”,便放轻了动作,就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的掀开任久言的中衣,看到触目惊心的伤口,手指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那些渗血的伤口交错在苍白的皮肤上,萧凌恒眉头紧锁,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骂:
“混蛋…”
紧接着,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瓶,极轻的给任久言的伤口上药,生怕弄醒了人,更怕弄疼了人。
指尖蘸了药膏,在伤口上方悬停片刻,才极轻极缓地落下。
药膏触及伤处的瞬间,萧凌恒分明感觉到榻上人绷紧了肌肉,但这人却仍装作未醒。
萧凌恒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俯下身,在任久言耳边轻声道:“别装了。”
任久言睫毛微颤,却仍固执地闭着眼。
萧凌恒见状,默不作声的继续着上药的动作。这一次,他的指尖带着些许力道,故意在伤处多停留了一瞬。
“唔”任久言终于忍不住轻哼出声,睁开眼对上了萧凌恒近在咫尺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窗外晨光熹微,照见萧凌恒眼中未消的怒意、讨伐、质问,和更深处的心疼。
二人目光相接,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萧凌恒率先移开视线,语气生硬:“想吃点什么?”
任久言被打的哪还有胃口?他声音微弱的:“我不——”
“吃包子吧。”萧凌恒直接打断他,起身理了理衣袖,“你府后巷那家包子铺,我瞧着不错。”
说完不等回应,转身就往外走。
任久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叹一声。他试着撑起身子,却牵动背上的伤,疼得眼前发黑。
约莫一刻钟后,萧凌恒提着食盒回来,身上还带着清晨的寒气。他将食盒放在床边小几上,掀开盖子,热气腾腾的包子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趁热吃。”萧凌恒取出一个包子递过去,
见任久言动作艰难,眉头又皱了起来,“别动,”
他突然坐到床边,直接把包子递到任久言嘴边:“张嘴。”
任久言一怔,抬眼看他,萧凌恒却只把包子又往前送了送:“看什么,快吃。”
包子皮薄馅大,咬开是鲜美的肉汁,任久言小口吃着,忽然觉得心口有一万只野马奔腾而过,突然慌了一阵。
他担心自己沉溺在这人的温柔乡里。
他垂下眼睫,
他不敢看这人。
萧凌恒动作一顿:“你这是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
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是又拿起一个包子,“再吃一个。”
任久言就这样一个包子一个包子的被喂进嘴里,他吃了整整七个包子外加半份粥,给他撑的都烧心……
男人整整在榻上趴了七天,这人就连着翻了七天的墙,他任久言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规律丰富的三餐,晨起是热腾腾的粥点,午间是精心搭配的膳食,傍晚总有一盅滋补的汤水。
任久言这辈子也从未被人这般细致照料过,而萧凌恒同样也不曾这样放下身段伺候过人。
两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份默契,都没有开口过不该提及的事、不愿面对的事、不敢讨论的事。
萧凌恒敛去了所有锋芒,连惯常的冷嘲热讽都收得干净;任久言也乖顺地配合着,不再逞强推拒。
只是每当药膏触及伤口时,萧凌恒拧紧的眉头和任久言攥紧被角的指节,都泄露着这份平静下的暗涌。
第七日傍晚,萧凌恒照例来换药。月光透过窗纱,映出任久言背上渐愈的伤痕,萧凌恒忽然低声道:“结痂了。”
任久言微微侧首,看见他垂落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两人之间只隔着一肘的距离,却谁都没有再靠近一寸。
对弈之人的克制只能如此,明明心潮翻涌,却只能隐忍压制,最终化作一句“多谢”和“不必”。
盛夏酷暑,工部都水司的运冰车队日夜兼程从北境赶往帝都。然而随冰而来的,还有镇北侯封翊派来的急使。那将士风尘仆仆,策马直入皇城。
当密函呈至御前,帝王之怒震软了殿内所有宫人的膝盖,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不到一炷香时间,工部侍郎潘广生、虞衡司郎中于南平和员外郎裴文泽就被“请”到了宸阳殿。
沈明堂将密函重重拍在案上:“三位爱卿可知朕为何召见?”
三人跪伏在地,冷汗浸透了官服,潘广生战战兢兢道:“臣臣等愚钝”
“北疆战败,镇北军损兵折将,朕派去的精锐,竟因军械短缺而溃败!工部是如何做事的?”
于南平瑟瑟发抖颤颤巍巍地磕着头说道:“陛下明鉴!臣等冤枉啊!陛下——”
“冤枉?”沈明堂冷笑一声,“朕刚收到封卿的加急文书!镇北军今岁下半岁的絜矢数量竟未达应该给的八成!剩下两成多你们吃了?!”
他猛地起身,“军械你们也敢贪墨?!”
于南平闻言直接瘫软在地,裴文泽更是面如土色,额头死死抵着地面不敢抬起。
潘广生抖如筛糠:“陛下明鉴!臣等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克扣军需啊!这这其中必有误会”
“误会?”沈明堂抓起案上账册摔在三人面前,“那这些对不上的数目,你们作何解释?!”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听得见三人急促的喘息声。
当日,皇帝便立刻下令,立即下旨将三人押送天督府严审。为确保此案万无一失,特命昨日刚自阜州回到帝都的天督府督主左延朝亲自督办。
军械贪墨案非同小可,更何况涉及的是镇北侯封翊。这位老将从西境到北疆,为朝廷征战数十载,当年更是率军为花太空报仇血洗岘族。如今他吃了败仗,竟是因为军械短缺,此事绝不可能轻描淡写揭过。
当日案卷刚送至天督府,宫中太监又接连捧出两道圣旨:
第一道,擢升监门卫直长任顷舟为“军械稽查特使”,协理此案;
第二道,任命金吾卫司阶萧羽杉为“案狱协理官”,协助审理。
这两位自从入了十六卫没怎么干别的,大半时间都在查案。
任久言赶到天督府时,左延朝正与尹万秋低声交谈,萧凌恒则手持一支絜矢仔细端详。见任久言进来,萧凌恒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任大人。”
这突如其来的礼节让任久言一怔,随即回礼:“左大人,萧大人。”
左延朝直入主题:“此次镇北军短缺的絜矢,数量高达两万余支。”
萧凌恒接过话头:“絜矢列属于八矢之一,其形制独特,箭头处装有火种,整体前重后轻,射出后飞行速度极快。临敌实战多为火攻,常用于守城战、埋伏战、车战和突袭作战等,在火攻敌军阵地,焚烧敌方粮草辎重或军械装备等战斗中能发挥重要作用。”
“火攻…”任久言微微皱眉,感觉有问题但却没有继续顺着说下去,他话锋一转:“此次军械短缺,问题要么出在工部出库时,要么出在运往北境的路上,要么……”
左延朝:“要么出在北边。”
任久言点头:“正是,但如今工部的大人们一口咬定出库时的数量没有问题,所以除了运输司,我们还需要同时调查北境那边是否存在问题。”
话音刚落,几人互相看了眼对方。封翊,如今九关镇将之首,那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查的?
左延朝:“由头呢?”
任久言:“没有人奇怪吗?军械短缺,送到北境的时候无人上报,仗打败了才上报,这…不太合理。”
“但这只是疑点,算不得证据。”左延朝挑眉。
任久言:“所以我们得先知道,这场仗,究竟是怎么败的。”
北境天高皇帝远,想要查清楚岩呷关这场伏击战到底是因何落败谈何容易?况且两人都知道,无论是否真的是北边的问题,皇帝都是不能下令清算镇北军的,所以这就需要两人无诏行事,成了无功,败了有过,这是一场临渊赌局。
萧凌恒眼珠一转,率先开口:“听说镇北军不叫镇北军,叫封家军。北境将士只知有封侯,不知有朝廷。”
左延朝淡淡地说:“封侯爷为大褚征战数十载,战功赫赫。”
萧凌恒看了一眼左延朝,故意斩钉截铁地说道:“再怎么战功赫赫也是臣子,臣子若是依仗战功无视法度,岂非谋逆?”*
任久言:“但陛下的意图…还未可知。”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沈明堂究竟是真的要挖出蛀虫还是想借机敲打将侯,甚至削弱将侯收回兵权,都不清楚呢,到底要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这才是第一步。
左延朝看向任久言:“你们真敢查?”
任久言拿起案卷,淡淡道:“查,不过……”
他看向萧凌恒,“得换个查法。”
萧凌恒会意:“明查账目,暗访军情?”
“正是。”任久言点头,“先从工部历年军械调拨的底档查起,再以犒军之名前往北境,封侯爷那边”
他顿了顿,“得亲自去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