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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突然,心中就平静地涌出这个想法。

他们在相爱。

他们终于在相爱。

那些挫折和磨难化作星光坠落在过往的回忆中,有些成为乌黑的石头,有些成为璀璨的星河,就那样融合成回忆的一部分。

几日后,用晚膳时,谢怀瑾放下筷子又轻声道:“再过几日是朱光生辰了。”

辞盈那时并未意识到不对,她喝完一口汤后,给谢怀瑾夹了一些菜:“这几日朱光都不在府中,我问烛一烛二,他们说朱光将奄奄一息徐云带回来后就离开府中了,你最近给她派了什么任务吗?”

谢怀瑾说“没有”。

辞盈“嗯”了一声:“我想想生辰礼,对了,一直没有问你,朱光多大了。”

失明的青年垂下眸,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握住茶杯,他明明看不见,却看向辞盈的方向,声音很淡:“快到和墨愉一样的年纪了。”

那是辞盈并未觉得有什么,只谢怀瑾突然提到墨愉,她不由也有些沉默。

她轻声道:“你后来去看过墨愉吗?”

谢怀瑾说“有”。

房间内安静下来,辞盈抱住谢怀瑾,她听着青年的心跳声,不知怎么就闻到了悲伤的味道,苦苦的,瑟瑟的,和青年每日喝的药的味道很像。

“是衣冠冢,还是山崖?”辞盈继续问着。

谢怀瑾说:“都有。”

辞盈低声道:“那朱光这两年也一定有去。”

不再谈墨愉,辞盈谈回朱光:“还有几日是朱光生日?”

窗外的花树落了满地的花瓣,辞盈闻到一些花香,像外面看过去的时候,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日。”

辞盈想了想,给朱光绣了一只雀鸟。

三日的时间有些短,于是闲暇时她麻烦泠月同她一起做。

泠月挑着绣线,看着辞盈往雀鸟的肚子里面塞干透的草药,然后又缝起来,泠月说:“给朱光姑娘的吗,这雀鸟看着很像朱光姑娘身边那只。”

辞盈点头:“明日就是朱光生辰了,只是不知道她明日会不会回府。”

泠月弯眸:“朱光姑娘看见一定很开心,这种鸟雀一般只有几年的寿命,从前跟在朱光姑娘身后那只肯定已经死了。”

一个“死”字,辞盈不小心失了神,针刺入指尖,殷红的血滴下,染在雀鸟的眼睛上。

辞盈“哎呀”了一声,有些懊悔,但此时再做已经来不及。

她用帕子小心地擦拭,将上面的血珠染去,雀鸟的眼睛那里却还是留了殷红的一块,辞盈用针线补救,描了一圈还是不由丧气,如何能将这样的东西拿去作人生辰礼物,只能先放在她这了。

看了那血红的眼睛一眼,辞盈叹了气,将雀鸟的肚子缝补起来,然后放置到杂物盘中。派人去同谢怀瑾说一声后,辞盈拉着泠月去逛街。

最后,辞盈一下午挑了一套首饰,准备给朱光作明日的生辰礼物。

都是很精致却不招摇的款式,大多是黄金的,辞盈想着朱光出任务遇见事情也好换银钱,泠月也让她套了一个金镯子,有两个,还有一个辞盈让店家包好让泠月先拿着,等日后回漠北了给泠霜。

泠月晃了晃自己的金镯子,给小碗也买了一个细一些的。

辞盈没有添,她送去的东西小碗总是不要,说到底和当年的事情有关。

辞盈也没勉强,只让泠月泠霜多帮衬一些,她再暗中补给她们。

泠月泠霜也明白,总是隔些时日就给小碗送去些东西,多是小孩启蒙的书册和玩具,偶尔是一些新的衣物,多是些小碗需要但生活在山间不那么好买的东西。

隔日。

辞盈在府中等了一日,没有等到朱光回来。

她也觉得寻常,只将礼物收好,准备等朱光回来后再给她。左右无事,辞盈拿起昨日那只雀鸟,将没绣完的地方绣完。

一直到晚膳时,朱光也没有回府。

辞盈轻声道:“朱光是不是忘了自己生辰。”

人与人不同,有些人对生辰其实不太在意。

谢怀瑾今日格外沉默,一直到辞盈用担忧的声音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的时候”,青年才回神。

一碗粥他没有用多少,菜也没有怎么用。

辞盈放下筷子,蹙眉看向谢怀瑾,转身准备去请徐云来看一看。

辞盈走到门口时,青年说话了,只说了一句,辞盈就愣在原地。

谢怀瑾垂着眸,轻声说:“朱光死了。”

一时间辞盈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走回去:“你说什么?”

青年起身,抱住辞盈。

这个拥抱让辞盈身体开始颤抖,她不可置信地问谢怀瑾:“什么叫死了”

好简单的两个字,但辞盈听不懂。

谢怀瑾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轻轻抚摸辞盈的头。

辞盈眼眸一瞬间红了,想跑去朱光身边却又不知道朱光在哪,只能拉住谢怀瑾的手往外走:“她在哪?带我去,你是在骗我对不对,你和朱光一起骗我。”

辞盈有些崩溃地哭出来,哽咽着说:“你现在告诉我是你在骗人,我就不和你计较”

回应她的只有青年无声的拥抱和长久的沉默。

谢怀瑾没有骗人。

朱光死了。

马车驶出城外,辞盈的眼皮越跳越重,直到马车停下,一路未说话的青年轻声道:“到了。”

辞盈不敢掀开车帘,但外面的马夫已经将帘子挂好,辞盈抬眸就看见了熟悉的一处,泠月无声将她扶下来,辞盈站立在山崖前,风吹起她的长发,她好似明白了什么一样蹲坐下来,无声哽咽。

是墨愉死的那处山谷。

辞盈看向谢怀瑾,试图是谢怀瑾在骗人,但谢怀瑾从怀中拿了一封遗书给她。

辞盈颤抖着手打开。

信封上面是朱光的字——“辞盈亲启”。

“辞盈,我走啦!”

“知道你来长安之后,我一直犹豫要不要见你一面,但我怕我们一见面*你就看出来了,辞盈你太聪明了,当然聪明是很好的,我只是不想你到时候又因此伤心,虽然你看见这封信后也可能会伤心。”

“但我想说,辞盈,谢谢你给我姓名,烛一烛二可羡慕我了,虽然好像他们也有其他的姓名,但只有我的是可以用的,扯远了,还是说回这封信吧。”

“是遗书。”

“再见啦辞盈,这几年我将我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你们也不再需要我了。徐太医口中那位大夫看起来好年轻,也不知道医术怎么样,希望公子能痊愈。不能痊愈也没有法子,我已经尽力啦。”

“总算,下去见到墨愉,他没有理由骂我了。”

“我活到了和他一样的年岁,太累了,辞盈,我终于可以自由了。”

信的最后朱光写道——

“辞盈,不要伤心,死亡是我为自己选的自由,也不要因此迁怒公子,我的死和他没关系,他很尽力地阻止过,但我是谁,朱光耶,就算是墨愉也阻止不了我,我要去见他啦,他一定在奈何桥等我,说不定见面就要敲我额头,但终于、终于,辞盈,我能去见他了”

“辞盈,要幸福。”

辞盈攥紧信,无声地抽泣着。

到了夜间,山崖的风吹得有些冷,辞盈的声音变得像消散的云那般轻:“我们是不是也寻不到朱光的尸骨。”

青年只说:“她说给她立一个衣冠冢就好。”

“在墨愉旁边?”

“嗯。”

辞盈怔了许久:“她有说碑文如何写吗?”

“有。”

几日后,在墨愉的衣冠冢旁立起另一座衣冠冢。

石碑上密密麻麻挤满着字。

第一排是:“墨愉之妻。”

第二排是:墨愉之徒。”

第三排是:“墨愉之千千万万。”

最后一排是:“朱光。”

立衣冠冢的时候,辞盈没有将那套挑给朱光的首饰拿来,只拿来了那只雀鸟,放入了朱光的棺材,前两日她才知道,朱光那只雀鸟在几月前死了。

棺材被推上,辞盈茫然地看着墓碑,看着看着就想哭。

哭着哭着又开始擦眼泪。

她比谁都知道墨愉死后,朱光到底有多难过。

鲜艳活泼的少女变得沉默,当初墨愉想尽了法子想将朱光留在世间,朱光无声满足墨愉心愿留了几年,这期间,朱光做了多少事情辞盈已经忘记了。

她哽咽着想,她伤心难过朱光安慰她之时,朱光心中又是如何。

辞盈哽咽着蹲下来,开始给朱光烧纸钱。

从早上烧到了晚上,一直到谢怀瑾牵住她的手,她泪眼朦胧看向谢怀瑾,被青年一把抱住,辞盈颤抖着身体在青年怀中哭。

直到想起来谢怀瑾身体,抬眸去看时青年已经有些撑不住,但还是努力将她抱在怀中。针灸不能断,青年适才才过来是因为之前在针灸,刚针灸完,辞盈不知道青年是用怎么样的毅力坚持站起来将她抱住。

她抹去眼泪,一把将人搀扶住。

只见青年脸色苍白,额头有冷汗,浑身上下泛着浓郁的药香。

辞盈最后看了一眼朱光的墓,扶着谢怀瑾往轮椅的方向走,哽咽着说:“我们回去。”

青年“嗯”了一声,在辞盈躬身时擦了擦辞盈的眼泪,但擦不完,谢怀瑾只感觉自己的手指都被温热的眼泪浸软,眼睛面前依旧是昏暗的一片,他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无法像一个正常的爱人一般宽慰她,甚至拥抱她。

辞盈听见了,她现在都不用问都明白谢怀瑾的意思,她哭着说:“没有。”

她哭着说:“谢怀瑾,你明明也很伤心,你应该哭而不是说对不起。”

谢怀瑾没有哭,只是牵住了辞盈的手。

长安下起了雨,雨一下就是数日,辞盈心情不好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在一次次针灸时不住担心谢怀瑾的身体,她受不住再有任何人离去。

从前辞盈只是针灸的时候呆在谢怀瑾房中,现在她几乎时时刻刻和谢怀瑾呆在一起。

从前谢怀瑾拒绝的事情,在辞盈的沉默中,他也无声地应允了。

辞盈是这样一点点被安抚的。

等她意识到时,她已经彻底侵入谢怀瑾的生活中,彻彻底底。

青年从前那些原则一一被打破,无限地包容着辞盈未走出来的伤悲和失落。

一日,辞盈轻声对谢怀瑾说“对不起”。

她到底没有失去理智,于是反应过来之后就道歉,她解释原因,却听见青年温和的笑声。

“没关系。”青年像辞盈不久之前那样说道。

长安下了几日的雨停了,辞盈再去看“朱光”时,发现她坟头长了一些蘑菇,她很小心用手戳了戳,看着墓碑,眼神落在第四排的“朱光”二字上。

旁边是墨愉的坟墓,当初为了不让朱光发现,按照墨愉的遗志。墓碑上面甚至没有名字。

辞盈捡起树枝,在地上刻了一个。

第一排:“朱光之夫。”

第二排:“朱光之师。”

第三排:“朱光之千千万万。”

第四排:“墨愉。”

又陪了朱光一日,走的时候,辞盈轻轻摸了墓碑的头。

她希望朱光如愿。

来世一定要如愿

谢怀瑾将那只名为“开心”的鸟又送回了辞盈的院子,鸟被泠月调了几日,又开始叫“开心、开心”,辞盈偶尔看书时,就看一眼那鸟。

景相似,人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早晨辞盈起床,用过早膳后开始读书,等到中午去同谢怀瑾一起用膳,下午看谢怀瑾针灸,晚上同谢怀瑾一起用膳后回来处理漠北那边的政务。

时间就这样过去,偶尔辞盈想起朱光,总觉得那个扶着她的腰将她抱到雪山最高处的少女还在,她尝试喊朱光的名字,却再也不见记忆中的那个人。

遗憾吗?

遗憾的。

辞盈不知道自己要用多久才能释怀,亦或者这一生直到死前她也会沉默于朱光的死,她曾想过如果她提前知道是不是能阻拦下朱光,但一时又不知道,那样真的是对朱光好吗,她痛苦地生,还是快乐地去赴死。

每个人好像答案都不一样,辞盈做不出选择,因为尘埃落定。

可她将这样的思绪带到谢怀瑾身上,她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她要他活着,长久地活着,哪怕她每日因为他的痛苦不忍侧目,她也希望他能活下来。

五月中旬的时候,谢怀瑾发了一场大烧。

向来散漫的徐云也不由严肃起来,难得让辞盈出去,自己在房中施了一夜的针,出来时已经浑身失去力气,后来辞盈才知道,那一夜徐云的手差点废掉。

但此时辞盈的眼里只有谢怀瑾,他实在表现地太平和,她总是忘了他还病着,她守在他床边,一直到青年醒了才松口气,一颗心却也还没有落地,哭着拥抱住谢怀瑾。

“辞盈?”谢怀瑾的声音中带着不确定。

辞盈哽咽着:“你终于醒了。”

怀中青年安静良久,眼睛看着辞盈,眼眸逐渐变得温柔。

这是辞盈无比熟悉的眸光,她意识到不对看向青年时,就见青年启唇,笑容美好:“我还以为是梦。”

辞盈忙要出门去寻徐云,被谢怀瑾唤住。

青年声音带着虚弱:“辞盈。”

辞盈回身,然后就听见他说:“我想看看你。”

辞盈眼睛顿时就红了,本来就在哭,此时更是忍也忍不住,如果从前有人告诉辞盈有一日她会这么爱哭她是不信的,但事实就是她又哭了。

她哭着望向谢怀瑾:“你能看见了吗?”

青年一直温柔地看着她,目光眷恋,就像从前一样。

他说:“好像能了。”

一场意外的高烧,谢怀瑾恢复了视力,虽然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完全好,但已经是意外之喜。

徐云不算意外,同两人解释道:“失明本就因为那些药,公子身体好一些之后没有再服用,针灸又将那些效用化去了,不再堆压,自然就能看见了,按理说还需要一些时日,大抵是昨夜那场高烧。”

辞盈又试了试在谢怀瑾右耳说话,问谢怀瑾她说了什么。

青年看着她,轻声摇头。

辞盈有些失望,但眼睛能复明已经是万幸,她也没有太伤心,又将适才的话在谢怀瑾左耳说了一遍。

她说:“谢怀瑾,谢怀瑾,谢怀瑾。”

青年被逗笑,牵住身前人的手,轻声说:“嗯。”

辞盈起初以为青年在回应她那句“谢怀瑾,谢怀瑾,谢怀瑾”,笑了一声后就出门去寻徐云问具体的情况,但走到门口,她突然听见了青年温柔的一句。

“我爱你。”

于是她知道青年“听见”了。

她没有回身,只是笑出声,眸中不知为何有了眼泪。

她说:“谢怀瑾,我爱你。”

他说:“嗯。”

他说:“我爱你。”

——没有“也”。

“嗯”是我听见了。

“我爱你”是

我爱你。

第77章 七十七章

◎爱为其齐名。◎

后面依旧是日复一日的针灸,每日针灸的时间都很固定,黄昏前一个时辰。

辞盈也逐渐能认清人身上的穴位,只是手拿着针扎出去时依旧会抖,一不小心就会扎在别的位置。徐云见她扎的认真,等闲暇时就教辞盈如何练针灸的手法,又同辞盈说起谢怀瑾的腿。

徐云:“我能确定没有坏死,但抱歉我不是很擅长这方面。”

辞盈说自己之前托人寻了一个大夫,但前些日被困在了路上,再过两日差不多要到了。徐云明显对此很感兴趣,说等那大夫到了定要好好交流一番,辞盈说“好”。

两日后,李军医到了。

风尘扑扑,护送的人也松了一口气,辞盈等在府边,见到老人就迎了上去:“迫您千里迢迢赶来,是小辈不是,辞盈在这里向您赔罪。”

李军医看着辞盈,半晌之后摇头:“像啊,真像。”

辞盈停顿了一下,轻声道:“是我母亲吗?”

李军医点头,哈哈两声:“老夫也算是见到燕小姐女儿了,等以后去地下,和那些战友也有的吹嘘,叫辞盈,好名字!”

“你那夫婿什么情况,燕季那小子支支吾吾不肯说,只说我见到就明白了。我行军打仗几十年,见过的腿伤不少,能不能治好也就看几眼的事情,若是不能你可不要气恼。”

李军医对辞盈说话就是小辈的语气,见到辞盈连忙摇头说“不会”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笑着说:“你母亲以前不这样,从前你舅舅没夺下来最高处的花灯,你母亲起得锤了你舅舅一整日。”

辞盈从一句句言语中认识着她未曾见过面的母亲。

越听越安静,她试图描绘母亲的样子,但最后只能看见一片淡淡的影子。

命运总是如此。

人们站在命运的一头,往往已经忘记最初的模样。

所有人口中的母亲都是娇俏活泼,大方肆意的。

可最后,母亲死的那般孤寂哀婉。

李军医看着辞盈的模样,还是笑呵呵的模样:“莫要多想,小娃,如果你母亲还在,也不希望你伤心,笑一个。”

辞盈笑不出来,轻垂下头。

她真切感受到了面前老人的慈爱,于是没办法像在别人面前那样游刃有余。

老人拍拍辞盈的背:“好哈哈哈,笑不出来就算了,走吧,带我去看看你那断了腿的夫婿。”

辞盈点头应下,带着老人去了谢怀瑾的院子。

一路上,老人都笑呵呵的,直到看见谢怀瑾腿上的伤神情才严肃起来,他左右捏着,时不时问谢怀瑾哪里更疼,什么样的疼痛。

约莫一刻钟后,老人摸了摸胡子:“漠北弄的?”

辞盈点头。

老人又仔细端详了谢怀瑾腿上的伤口一番,准确地指出:“还是漠北军中的人弄的,怪不得燕季那小子支支吾吾,大水冲了龙王庙?”

辞盈摇头,将实情拖出:“宇文舒让燕季抓人,这伤也是宇文舒派人弄的。”

老人眉心蹙起,又揉捏看看,问了谢怀瑾几句。

辞盈忐忑地等待着,老人摸了很久胡子,说:“能治,就是有风险。”

辞盈忙问什么风险,李军医摇着头眼中有沉思:“现在应该还能站起来,如果治疗的话,治好了自然能站起来,治不好可能一辈子就需要和轮椅为伴了。”

因为说话的对象是辞盈,老人很委婉。

辞盈的眼眸之中浮现犹豫,握住谢怀瑾的手,有些惶然地同青年对视。

青年反倒是更平静的一个,见辞盈看过来,他温声道:“治吧。”

辞盈将谢怀瑾的手抓紧,没有说话。

李军医看出了辞盈的犹豫,左右也不急这一日,他出声让两人好好想想。

辞盈唤来婢女,将李军医带去厢房,然后又想起徐云的嘱托,问李军医改日能不能旁人在场,李军医摆手表示不在意,对着辞盈说:“以前我医治的时候身边不知道多少人,尸体也不少,旁边有人算什么。”

辞盈轻声说了一句“多谢”,李军医慈爱地看着辞盈:“这些都不算什么,辞盈,改日去给你舅舅也上一炷香。”

辞盈说“好”。

等李军医走后,辞盈推着谢怀瑾出了门,推着推着她有些失神,被人牵住手时才发现谢怀瑾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在看她。

辞盈担忧地看着青年,从身后环抱住人,两个人的头贴着。

“我有些害怕。”辞盈坦然说。

她觉得李军医没有夸大风险,如若治疗,谢怀瑾以后可能真的站不起来了,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需要赌这个可能,现在谢怀瑾偶尔也还能走一两步。

“别怕。”青年温声安慰着。

辞盈垂着眸,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很奇怪。

一切一切在好起来,于是,她有些怕了。

好像现在就很好了。

她想了很多,最后却轻声说:“我听你的。”

是谢怀瑾的身体,哪怕辞盈很爱这个人,也无法代替谢怀瑾做决定。

青年温柔地看着辞盈,将辞盈牵到身前,手轻轻抚摸着辞盈的眼睛,辞盈没有哭,只是眼睛有些红,她看着谢怀瑾,谢怀瑾也温柔地看着她。

阳光洒在青年身上,雪衣泛着光泽,辞盈在光影之间听见了谢怀瑾的决定。

“治吧。”

他想有一日能站起来,抱住她。

坐在轮椅上,他天然仰视着辞盈,需要辞盈一次次低头。

现在的谢怀瑾已经不需要辞盈低头了。

那些心中曾生的死志也随着时光一点一点消散,空出来的位置都写满了辞盈的名字,谢怀瑾笑着看向辞盈,轻声说:“我想能自己走向辞盈。”

辞盈本来就有些忍不住,听见这一句眼泪直接落了下来。

青年看着,手轻轻擦去:“别哭。”

辞盈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哭,只是死死抱住了谢怀瑾,她哽咽说着:“会很疼,谢怀瑾,你忍一忍。”

青年温声说“好”。

治疗是从药浴开始的,李军医说从前军|队里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很多战士都是生生忍过来的,有些治好了有些就成了残疾。

但现在不在军队,能精细些就精细些。

罪无法少受,但可以舒缓一些。

徐云在一旁频频点头,同辞盈说李军医说的很有道理。

药浴半个时辰,后面李军医手上摸了草药开始推拿,又指挥起会针灸的徐云,口中报着穴位,让徐云一针一阵扎下去。

徐云乐得学习,不等辞盈说话,已经拿了银针上前。

李军医让辞盈先出去。

徐云看了李军医一眼,然后没说话。

辞盈就先出去了。

屋内,徐云道:“从前我针灸时,她一直在,私下还同我请教穴位。”

李军医手上推拿动作不停,眼中却有些沉默:“看见心爱之人受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不想让她看见。”

谢怀瑾实践着李军医的话,徐云一针扎下去,青年咬牙忍着疼痛,额头上冒着虚汗都没有叫出声。

屋内明明有三个人,却前所未有的安静。

细细听,甚至能听见银针扎入皮肉的声音。

徐云想着李军医刚才的话,又看着谢怀瑾的反应,想了想看向门口窗户上映出来的辞盈的影子。

一直等到黄昏,辞盈才等到那扇门开。

她向着里面的谢怀瑾看去,青年已经痛到昏迷了。

李军医从里面出来,同辞盈说“人老了,累了,明日再继续。”

非一日之功,辞盈明白,徐云缓慢跟着李军医出来,见到辞盈笑着说:“一下午我就学到不少东西,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两个人擅长的方面不一样,辞盈觉得徐云实在谦虚。

徐云不知怎么摸了摸辞盈的头,轻声说:“会好的,辞盈。”

辞盈望向屋内的昏迷的谢怀瑾,浓烈的草药香味从里面散出来,仆从进去将香炉里面燃的药香拿出来,再打开窗散一散屋里面的药气。

徐云宽慰了辞盈一句就离开了,等所有人都离开了,辞盈终于得以走进去。

她一路走到床边亲,坐下来,手轻轻顺了顺青年淌下的发丝。

肌肤苍白,如玉,病气萦绕在身体四处,辞盈安静地看着谢怀瑾,很轻地在他身边睡下来。

他们会有很多个明天。

天完全黑了之后,谢怀瑾才从醒过来,温热洒在他脖颈处的呼吸让他眼眸停了一下,不想吵醒辞盈,他就安静地看着她。

因祸得福,失明一段时间后,他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很敏感。

借着外面映进来的微微的光,他能看见辞盈朦胧的脸,因为很近,所以还能听见辞盈温热的呼吸声和隐隐的心跳。

他看辞盈睡了一会,想起什么缓慢抬手,摸了摸辞盈的脑袋。

辞盈睡得并不熟,这些日也没怎么睡好,刚醒的时候头很疼,青年冰凉的手适时地按着她的太阳穴,轻声道:“先起床吃饭,等会再好好睡觉。”

辞盈其实不饿,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借着昏暗看向谢怀瑾,轻声问了一句:“疼吗?”

谢怀瑾摇头:“不疼。”

辞盈小声嘀咕了一句“骗子”,手却诚实地将人抱紧

后面几日都是如此,李军医从来不让辞盈看治疗谢怀瑾的画面,每每诊治时都让辞盈先出去,徐云日日都来,从第二日开始就承担了所有施针的工作。

李军医偶尔见到谢怀瑾忍耐的模样,就侧目看看窗外辞盈的身影,他其实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但流言哪里有自己眼睛看的真实。

徐云很少说话打断李军医思维,只在一些谢怀瑾的身体受不住的时候同李军医说起谢怀瑾旁的病,一个病接一个病,听得李军医直皱眉头,眉头皱着,吩咐徐云下针的速度却也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开始辞盈干等,后来辞盈就在长廊阴凉处处理公务。

她偶尔看看门窗紧闭的屋子,然后又提起笔批改,一般处理完的时候,李军医和徐云就出来了。

辞盈提前让人将册子都收了起来,同徐云和李军医打过招呼后,就进去看谢怀瑾。

青年除了第一日昏倒,后面许多日都只是虚弱一些。

最开始没有力气讲话,恢复一些后开口总是先唤辞盈的名字。

“辞盈。”

“辞盈。”

“辞盈”

辞盈喜欢谢怀瑾叫自己的名字。

她依偎在他怀中,听着青年的心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这个习惯,可能因为她总是怕青年死了,还有什么比心跳更证明一个人活着呢?

辞盈看向谢怀瑾时想,或许也有。

她自己的心跳。

他们相拥着。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结束,辞盈写信给燕季说明自己这边的情况,让泠月先回去处理一部分事情,泠月本就想先回去,于是辞盈吩咐的当日就起身了。

小碗赶来长安送泠月,她夫婿就抱着孩子站在小碗后面,泠月在马车上对着小碗挥手,回到马车里用帕子抹了抹眼泪。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朋友散在四地本就是常事。

长安距离漠北太远了,即便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可又有几人记得下一次相见,每一次都像最后一次,泠月掀开车帘身子往后看,见小碗就站在那里笑意吟吟地看着她,高声说着“一路走好”。

辞盈将小碗一家邀进了府,小碗还是叫辞盈“主子”,她女儿见了也跟着小碗叫辞盈“主子”,小碗忙捂住小女孩的嘴,对辞盈说:“主子见谅。”

辞盈牵过小女孩的手,温柔说:“又又,叫姨姨。”

又又本就是学语的年纪,甜甜跟着叫:“姨、姨姨。”

辞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金锁,戴到又又脖子上,小碗在一旁惊呼:“主子!使不得,太贵重了。”

辞盈轻声道:“孩子都唤我姨姨了,没有礼物怎么行,金锁是在寺庙求的,很轻,只是一个心意。”

小碗便不好说了,只是红着眼看着辞盈。

辞盈摸着又又的头,又又玩着小金锁,辞盈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大金锁,起身挂到小碗脖子上,温柔笑着说:“和又又的一起求的,我的小碗的金锁是大的,好好收着。”

小碗想说“主子你给的已经太多了”,辞盈却摸了摸小碗的头,轻声道:“小碗你知道这些对我而言实在不算什么,比起这些俗物,你曾赠予我的东西更为可贵,而比起这些,你对我而言更可贵。我只希望小碗好好的,不要再拒绝了好吗?”

小碗哭着说不出来话,辞盈笑着给小碗整理好衣领,将沉甸甸的大金锁埋进去。

“长安东侧的有福银庄我安排了人,日后若是有事情不方便寻我或者我不在长安了,可去寻银庄的人。”

小碗哭着说“多谢主子”,辞盈弯着眸,没有在意称谓。

她们是家人。

比起宇文拂,宇文舒,朱光,小碗,茹贞,泠月泠霜更像她的家人。

饭后,小碗夫妻俩来辞行,辞盈没有挽留。

她像小碗送泠月一般送走小碗,回身就看见青年在不远处等她,适才的一点感伤立马就消失了,她跑向谢怀瑾,从前面将人抱住,她没有说话,青年也没有说话。

很久以后,辞盈才说:“外面风很大,你不该出来。”

青年抚摸着她的头,没说什么。

只在辞盈抬眸的那一刻很轻地吻了吻辞盈眼睫。

辞盈眨了眨眼睛,也亲了亲青年眼睛。

两个人对视着,突然就笑了起来。

辞盈推着谢怀瑾回去,夕阳在他们身后

一切都在转好,徐云针灸的频率已经从一日一次变为两日一次,谢怀瑾虽然还会咳嗽但没有再咳血,就在辞盈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变好时,谢怀瑾的腿伤突然严重了。

从前还能下地走上两步,现在已经需要用很大力触碰才能有知觉。

辞盈偶尔发现时,眼泪就落了下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辞盈哽咽着问。

青年擦着她的眼泪,温声道:“没有很久,治疗了几日就这样了,没有太大的影响,除了不太方便以外。”

“还会好吗?”辞盈看向谢怀瑾,却又觉得问谢怀瑾不如去问李军医。

她起身要先离开,被青年从身后牵住手:“开始大夫就说了,都有可能,辞盈。”

辞盈红着眼看谢怀瑾,如果不是她今日发现,她不知道他还要瞒多久。

她心中有一股气,却又不知道怎么办。

吃晚饭时,她有些闷闷的。

谢怀瑾看在眼中,问辞盈晚上要不要出门。

辞盈说“不要”,可晚上,两个人还是出门了,辞盈推着谢怀瑾走在大街上,偶尔停在小铺子前买东西,一个铺子一两件,很快便有许多了。

后面又仆从,但辞盈没有让仆从拿着,而是全部放到了谢怀瑾手上,谢怀瑾拿不住的,她就挂在他轮椅上,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的。

仆人们要上前要帮忙,被辞盈拦住了,仆人们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当做没看见家主的狼狈一般下去,烛二有些好笑,忍不住转头笑了笑。

辞盈看着谢怀瑾,想了想,又在谢怀瑾手上见缝插针地挂了一样东西,当然都是很轻的东西,重的她都挂在轮椅上了,爱人是一个病重的人就是这点不好,发脾气都需要斟酌一下。

久而久之,谢怀瑾轮椅上的东西越来越多,远远看去轮椅像一个挂满东西的木架子,只还多挂了谢怀瑾一个瘸腿的人。

青年宠溺地看着她,辞盈轻哼了一声,却也明白事情怪不到谢怀瑾身上。

但怪在谁身上呢?

很多事情就和这件事情一样没有答案。

辞盈推着谢怀瑾,两个人在河边坐下,辞盈用手捕了一只萤火虫,将其盛到青年眼前。

萤火虫扑扑着身体,光影明灭。

谢怀瑾温柔看着辞盈,说:“不要生气。”

辞盈嘴硬说:“没有。”

谢怀瑾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冰糖葫芦,递给辞盈。

辞盈怔了一瞬,在不远处看见了烛二的背影,她接过,轻声道:“我说了我没有。”

青年不说话,只是示意辞盈吃糖葫芦。

辞盈咬下一颗,发现很甜。

又咬了一颗,发现还是很甜。

好像上天都在帮她原谅他,虽然也没有什么好原谅的,辞盈大发慈悲地将剩下两颗糖葫芦留给了谢怀瑾,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青年:“快吃,很甜!”

谢怀瑾不知道那一日的糖葫芦有多甜,但辞盈笑的很开心。

两个人又欣赏了一会夜色就回去了,辞盈照例去处理公务,外面开始下起雨。

等到雨停,辞盈也差不多处理完了,她伸了伸懒腰,起身推开窗户,雨汽拂面而来,她清醒了一些,抬头看着乌黑的天。

下雨了,月亮就不见了。

但没关系,明天,或者后天,月亮就又出来了。

辞盈关上窗户去睡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醒来之后却全然记不得了。她茫然地看了床帘许久,转眸就看见地上的光。

她起床,到了阳光洒进来的那一片,还是清晨,光只有浅淡的一些温度。

辞盈沐浴在光里,就像很久以前,沐浴在月光下一样。

或许是有不同的。

只是她不在意。

爱为其齐名。

即便辞盈已经做好了谢怀瑾再也站不起来的准备,但看向坐着轮椅的谢怀瑾时依旧眼睛发酸,她觉得人生起码不能这么遗憾,因为已经足够遗憾。

辞盈忍住了,她轻声对谢怀瑾说“没关系”。

青年轻而易举看穿了辞盈,轻而易举看见了辞盈的爱。

他想,他从前可能是一个瞎子。

复明以后,谢怀瑾的眼睛总离不开辞盈,辞盈有时候对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如果有一天你又失明了怎么办?”

青年温和的声音从身前传来:“我在多看一些。”

辞盈起初没有听懂,直到谢怀瑾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的心跳停止了一瞬,然后闭上眼之际,青年就亲了上来。

两个人的吻总是很轻,这个吻也不意外。

一触即离,辞盈看着谢怀瑾,想了想又亲了上去。

亲在谢怀瑾的眼睛上。

古老的传说里,这是“祝福”的意思。

她祝福她的爱人,永远能看见她。

幸福触之可及。

第78章 七十八章

◎寺庙。◎

六月下旬的时候,谢怀瑾的腿彻底失去了知觉,辞盈知道的时候头晕的差点站不住,还是一旁的婢女将她扶住了才免去摔倒。

通报的人说着说着低下头,屋子里面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辞盈被扶到椅子旁坐下,手中被塞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是很合适的温度,但在辞盈唇齿间滚动,烫得她眼泪快要落下来。

一边想谢怀瑾能活下来就好,一边又觉得谢怀瑾从今以后站不起来老天实在太残忍。辞盈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将如风急的泪咽回去,问:“公子知道了吗?”

禀告的人说已经知道了,针灸推拿的时候,公子醒着。

辞盈在原地静坐了一刻钟,然后起身去寻谢怀瑾,至院前开始犹疑,但最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六月到了尾声,花树上的花也都谢得差不多了,辞盈踩过满地的花瓣,推门走进了青年所在的房间,许是适才才接受了诊治,青年的疲倦几乎要从眉眼中溢出来,面前的一本书也散乱地摊着。

辞盈眼睛突然就红了,等青年听见声响睁开眼睛,辞盈就向他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六月的天已经有些热了,两个人肌肤相触之间,蒸腾的热意在胸腔之中蔓延。

比脸先红的是辞盈的眼睛,她轻声说:“我不信。”

明明辞盈只说了三个字,谢怀瑾却明白了辞盈的意思。

他轻轻摸着辞盈的头,轻声说道:“没关系。”

辞盈红着眼看向他,他也正看着她,无比认真:“辞盈,我已经很知足。”

他们不常说情话和爱语,但每一声唤出的名字,婉转间都是数不清的眷恋。

比起爱的轰轰烈烈,他们的爱更安静,于是心跳之声越发喧嚣。

辞盈紧紧地抱住谢怀瑾:“我不信,我一定找人治好你的腿,我不信,不信这世界上真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情,明明之前是好的,明明也有治愈的可能。”

青年温柔地看着辞盈,轻柔地在少女发丝上印下一个吻。

他依旧说“没关系”。

因为辞盈在他身边,他已经觉得拥有太多,大过他人生的所有意义,所以一双腿而已,没关系。

谢怀瑾富有地将这双腿施舍给命运。

辞盈将头趴在青年肩头,身体轻微地耸动着。

黄昏时分,李军医和徐云分来找她。

李军医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抱歉”。

老人本就是千里奔波而来,辞盈哪里能怪罪,只说“多谢您”,李军医叹口气,到底也说不出什么其他的。

老人辞别,辞盈忙挽留,轻声说:“他的腿伤的太严重了,您才给了我们一线生机,您千里迢迢而来,我们如何能现在让你走,定要再住上一些日子,等我们带您逛一遍长安,彼时您什么时候想回去了,我安排燕家的船一路送您回去。”

老人推辞几次,辞盈也都坚持挽留*,最后老人留了下来。

徐云是在李军医走后半刻钟来的,见辞盈疲惫,也没有多留,只宽慰辞盈“不要灰心”,徐云轻声道:“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公子的身体能恢复到现在这个情况已是造化,我最近偷学了许多,有了一些思路,等我再想想。”

本来医者不该夸大,但徐云能猜想到辞盈的失落,她将谢怀瑾和辞盈视为救命恩人,于是说话也格外恳切。

辞盈眼底又燃起希望,但很快也落下去。

不抱有那么大的期望,失望就不会那么严重。

腿伤本来也不是徐云擅长的方向,这些天虽然代替了李军医针灸,但更多的是因为年轻更有体力,“偷学”只是逗她笑的说法。

辞盈很认真地道谢:“多谢徐大夫费心,麻烦了。”

徐云摆手,笑着道:“若实在担忧,就去拜佛吧,长安香火重的寺庙没有十座也有八座,夫人随便寻一座去拜拜也好。”

辞盈应了下来。

七月上旬的时候,她和谢怀瑾真的去了寺庙。

不过不是长安香火最盛的那几座,而是长安之外的一座寺庙,也就是谢清予出家圆寂的那一座,辞盈推着谢怀瑾的轮椅,到了谢清予的斋房。

曾经在谢清予旁边的小和尚几年后也变成了方丈,见到一行人行礼:“阿弥陀佛,施主回来看鱼花方丈了。”

是同谢怀瑾说的。

辞盈看着寺庙中迎来往去的人,轻声道:“你常来吗?”

否则和尚哪里能一眼就认出变化如此之大的谢怀瑾。

青年温声笑着,在辞盈灿侧头过来时温柔说:“我的银钱常来。”

辞盈忍了一下但没忍住,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责怪地看着青年,低声道:“我们是来求佛的,谢施主,你这是大不敬。”

两人都不怎么信神佛,所以玩笑话也都互相说。

青年温柔地看着辞盈:“夫人帮我多捐一些香火就是了。”

辞盈陡然听见前面两个字愣了一下,然后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她站在轮椅后,轻“哼”了一声,良久后很小声地说“好”。

辞盈捐了很多香油钱。

很多很多。

她在佛前只求了一个愿望——“让谢怀瑾好起来”。

腿好起来,耳朵好起来,人好起来。

她怕这个愿望很重,于是她捐了很多很多钱。

幸好她现在很有钱。

她随着方丈捐香火钱的时候,青年就在不远处笑着看着,辞盈转身脑中全回荡着那一句“夫人”,签署名字的时候差点写错。

回去的路上,辞盈看着窗外,晚风轻柔地将她的头发吹起来。

辞盈回身,就看见青年正在看她。

一日在佛寺,他们说的话并不多,两个人衣裳上都沾了寺庙的香火味,辞盈走了两步,在谢怀瑾身边坐下,马车拐角的时候,她抱了上去。

淡淡的药味涌入她的鼻腔,她却已经习惯了,只安静地闭上眼在青年怀中休憩。

求佛,求佛。

没关系。

佛不应允也没关系。

能这般拥抱在一起,辞盈也知足。

谢怀瑾轻轻摸着辞盈的头,少女发丝柔软,像上等的丝绸。

辞盈又往他的怀中钻了钻,一双眼睛一直未睁开,唇角却带着轻轻的笑意。

七月中旬的时候,漠北那边来了信,辞盈需要回去一趟。

谢怀瑾每隔几日还要针灸,无法同她一起回去,于是两人只能暂时分离。

李军医听闻辞盈要回去的消息,也不再留客谢府,要同辞盈一同回去,辞盈不再好挽留,只同漠北那边写了信,让燕季安排好。

一路上辞盈大多数时候都在处理漠北那边的公务,小部分时候在和李军医学针灸。

李军医比徐云更会指导人一些,学了几日后,乐呵呵地说辞盈可以拿他试针,辞盈不敢,还是拿着自己的木人练,李军医笑着说当年她母亲可没有这么谨慎,一听闻可以拿人练眼睛一亮针就扎上去了。

辞盈好奇问母亲扎对了吗,李军医摇头:“一个都不对。”

辞盈也笑起来。

是坐船回去的,夜深人静时,河水就汹涌起来。

辞盈站在船头,头顶一座灯照着下面湍急的河水,她想起谢怀瑾。

想起谢怀瑾,就想起很多东西,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最后辞盈还是笑了。无论如何,她来的时候并未想到他们能走到现在这步,命运已然善待。

回到漠北后,燕季不再向她提起联姻的事情,只旁敲侧击问辞盈日后是否会长久留在漠北。辞盈不言,许久之后才说:“我不知道。”

她很难向燕季说清楚她是如何一步一步被推着走到这个位置上的,她不确定谢怀瑾的身体情况,但她不会长久同他分离,日后是谢怀瑾来漠北还是她去长安亦或者他们两个寻一处新的地方一起生活都有可能。

她没有紧迫到要在现在做出决定的地步。

燕季在辞盈对面坐下来,低声说:“前两日殷策要我寻你商量一件事情。”

辞盈从燕季严肃的神情中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起码不是联姻这样小孩过家家的事情,她问:“什么事情?”

燕季抬起眼同辞盈对视,将话说的很简洁:“殷策想问我们借兵。”

借兵,无非就是那几件事情。

殷策想谋反。

辞盈很久没有说话,问燕季:“你如何想?”

燕季不知道:“现在的皇帝昏庸,漠北还好,其他地方民不聊生,天灾人祸,几年前皇帝立下的太子又死了,这些年皇室也无所出比起宇文家的人,殷策素有贤名,虽不知几分真假,但总归比现在那位好。”

辞盈听出了燕季的支持,她凝视着燕季的眼睛:“你想当皇帝吗?”

燕季没有犹豫,摇头:“我上位,大抵也和现在那位皇帝差不多。”

辞盈觉得燕季有些自嘲,但燕季的确不适合当皇帝,可殷策辞盈望向燕季:“这些年燕家军的情况你都清楚,看似年年在征战,但老兵偏多。真要去帮殷策谋反打天下,燕家军不仅得担上谋逆的帽子,还得损伤惨重,殷策向我们许诺了什么呢?”

辞盈停顿了一下:“亦或者说,燕季,殷策能向我们许诺什么。若他兵强马盛,何须求助我们,若他连独自出兵都做不到,许诺我们的一切来日不都是从普通百姓身上剥削。”

辞盈不看好燕季的乐观。

要一次讲清楚,让燕季打消这个心思,明白其中利害。

辞盈继续说:“退一万步,殷策真的成功谋反了,燕家军有从龙之功。可等殷策真的上位天下稳定之后,又会不会开始忌惮燕家军,彼时殷策又将如何对待燕家军,燕季,你能用燕家军十万兵士的命去赌殷策的一颗仁心吗?”

燕季脸色越听越难看,问辞盈:“主子,我是不是被算计了?”

唤起“主子”了,辞盈笑着道:“我不清楚,殷策可能真如他所言,见不惯百姓的水深火热,但也可能有自己的私心,也可能这两者都有。”

“但我不想赌。”辞盈直白道。

天下问题非一时能解决,她们远有更好的办法。

燕季不说,她也和谢怀瑾商议了。

见燕季愤愤不平一副自己被欺骗的模样,辞盈安慰道:“只当殷策的确如他所言,燕季,漠北广袤,对于我们而言已经足够。”

如若燕季有此野心,辞盈还会斟酌一番。

但用燕家军去为殷策打天下,日后总总都写在过往的史书里。

狡兔死,走狗烹。

隔日,殷策来拜见辞盈。

她猜想大抵是燕季昨日连夜拒绝了殷策,殷策打听到她回来了,猜到是她的意思。

辞盈在书房接见了殷策,殷策谦和,谈吐如君子,但表达的意思却和燕季传达的无异,恳请辞盈借兵攻打长安,只话说的文雅一些,三句转一句才能听出其中意思。

同谢怀瑾呆久了,辞盈看这种也觉得正常。

殷策温和有礼,浑身上下都透着谦和,甚至特意打扮了一番,辞盈恍惚间觉得和以前的谢怀瑾有些相似。

但只是感觉,细看一看,就会发现完全不一样了。

辞盈将目光从殷策的雪衣上收回,温声道:“殷家主,抱歉。”

同燕季解释的内容无法直接同殷策说,她看着殷策,平静道:“辞盈无此宏图大志。”

殷策有些失望,甚至没有掩藏,低声道:“我以为小姐会明白我之所志。”

辞盈明白。

她从未忘饿殍遍野的定阳,民不聊生的安淮,但帮助殷策谋反一定不是最好的选择。

殷策走的时候,问辞盈:“如果我出兵,你会阻拦我吗?”

辞盈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殷策以哪种方式,燕家军历代护卫漠北,如果殷策做的事情损伤了漠北,辞盈就会出手。

她尊重殷策的野心,但觉得殷策应该寻到一条更好的路。

战争会换来太多的血。

而殷策如果真的关心民情,就会知道,如今宫里的那位已经被架成傀儡,天下的事务从几年前起就另有人打理,除了天灾这些年其他地方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

这里面自然有谢怀瑾的手笔。

即便青年病弱,这些年权势依旧只手遮天。

辞盈在翻阅信件时才发现谢怀瑾这两年做了这么多事情,她有时候觉得谢怀瑾这个人很矛盾,年少的清风明月是真的,浓郁的自毁气息是真的,暗中做的这些事情也是真的。

这数十年来谢怀瑾所做的事情,每一件都足以载入史书,但谢怀瑾连她都没有告诉。

只是安静地,像当初处理谢家一样,医治着这个天下。

当然不止谢怀瑾一个人,谢家散落各地的年轻子弟这些年也都在努力,从中央下放,扎根基层,安淮就是最好的例子,谢家本系和旁支的子弟大多都在安淮任职过,当年谢怀瑾屠杀安淮的背后,是给天下种一颗种子。

辞盈很难形容完全知晓那一刻的感觉,谢怀瑾没有避开她,却也没有想故意给她看。

她们各有各的追求,在这个层面上,辞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那时年少时候的辞盈不可能拥有的。

在很多年以后,她才得以平等望向自己的爱人,也才得以发现,青年坚硬的外壳下那颗柔软的心。

人总是怀以偏见,全然肯定或全然肯定,可人性是复杂的。

辞盈看着谢怀瑾,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手抱住了他。

故而辞盈绝不可能答应殷策。

比起相信殷策,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想象她看到的东西,感知到的一切。

即便这些东西都曾经欺骗过她,但就像相信谢怀瑾一样,她仍旧选择相信。

爱给了她勇气

再次收到谢怀瑾的信是在她到了漠北的半月后,青年的信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末尾依旧写着那一句——

“我很想你。”

辞盈第一次给谢怀瑾回了信。

她提笔将殷策的事情简单地提了一下,然后讲述了一下回来路上的经历,和燕季好像在追泠霜的事情,写了长长一页纸,辞盈觉得差不多了,最后也郑重落下一句。

“谢怀瑾,我也很想你。”

封上信件,辞盈出门去寻泠月,燕季在追求泠霜的消息就是泠月告诉她的。

辞盈的确没看出什么苗头,泠月就吐吐舌头:“姐姐才不会答应他。”

辞盈轻声笑着,也没为燕季说话。

当初燕季为难她的事情,泠霜泠月记了很久。

辞盈将信交给泠月,让泠月寄回去。

泠月“哎呀呀”几声,然后欢快地去寄信了。

燕季被暗中叫来燕府的时候,还不懂辞盈的意思。

一直到了深夜,外面突然有人袭击。

燕季想出门去看,被辞盈拉住,烛光下少女眉眼冷淡:“我提前安排人了。”

“你一早就知道?”

辞盈轻点头。

“我还以为你叫我来是为了让我保护你。”燕季摸了摸头。

辞盈轻声笑着:“那当然也是在保护我,感谢义兄。”

外面的战斗结束的很快,辞盈早有防备,身边的暗卫也有一半是谢家的人,都是朱光以前首领的精英,以一敌十决不为过。

门被敲响,辞盈看向燕季:“出去看看吧。”

燕季跟着辞盈出去,即便人已经全部被抓获,燕季还是防范着。

两个人走到仅剩的三个活口前,三个人咬着牙,一副绝不开口的模样。

燕季观察着几人的衣着,拿起其中一个人的手看了一眼皮肤,冷声道:“说,谁派你们来的?”

几个人一声不吭,燕季一脚踹过去,辞盈无声地看着。

这个时候她总是要多谢谢怀瑾。

她在他身上上了太多的当,他有意无意教会她太多东西,教的最好的一课叫永远要保有对他人的防范之心。

燕季审问了一刻钟,但三个人的嘴都很牢。

辞盈轻声道:“好了,我知道是谁。”

燕季不说话,辞盈一早就防备,心中肯定是有人选的。燕季吩咐士兵将三人带下去,关在暗牢中,等人都走的差不多后,辞盈说:“是殷策。”

辞盈将殷策来见他的事情尾末同燕季讲了一遍。

燕季听得拳头捏紧:“他怎么敢!”

辞盈平静分析着:“他认为如若我出事了,你就会答应和他的合作。从你告诉他我不同意开始,我就成为他大业路上的障碍了。”

燕季反驳:“我没有说”

辞盈轻声道:“真的一句没有提到我吗,燕季,你好好想想。”

燕季不说话了,他握住剑要出门,被辞盈叫住。

辞盈看了看天色:“很晚了,明日再去吧。”

意识到自己给辞盈添了麻烦,燕季很听话,眉宇间透着不好意思。

辞盈觉得燕季的确需要长一些心眼,来日她若是离开漠北,漠北大概是要交给燕季的,但是燕季想事情太粗了,容易被人鼓动,也难怪这些年都被宇文舒控制着,不爽也没有办法。

隔日。

辞盈让燕季向殷策递交了请帖。

几个人约在酒楼见面。

下午时分,殷策准备赴约了,整个人风轻云淡。

如若不是辞盈直接点出是殷策做的,燕季看着殷策的模样,绝对想不到昨天晚上殷策派人谋杀辞盈,今日还能如此云淡风轻,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三个人都坐下后,辞盈看向殷策,平静道:“殷家主,你应当知道我们今天为何相聚于此。”

殷策看了下燕季的神色,又笑着看向辞盈:“小姐终于愿意答应在下的请求了吗?”

明明说的是谋反的事情,殷策却将事情说的很暧昧,这一次连燕季都感觉到了,有些地皱眉。

辞盈没什么感觉,她平直地开口:“当然不是,我们应该聊的事情是昨天晚上你派人刺杀我的事情。”

殷策惊讶道:“小姐昨日被刺杀了吗?”

辞盈说:“嗯,而且是你干的。”

辞盈一点余地都不留,让殷策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当他还是克制住了情绪。

殷策有一张谦谦君子的脸,让人总想轻易相信他,但辞盈已经见过谢怀瑾,于是殷策便有些不够看了,她很轻易就看见殷策温柔下的怨恨。

她其实觉得殷策更应该害怕,但殷策好像根本没有这样觉得。

他甚至温柔地反问辞盈:“可是有贼人诬陷了在下,即便和小姐没有谈成合作,在下也不会同小姐成为仇敌,这太不明智了不是吗?”

言语间就是在向辞盈要证据。

燕季脸色更难看了。

辞盈却没有什么感觉,她眼眸平静地看着殷策,直白点出:“我需要证据吗?殷策。”

在殷策还没反应过来时,辞盈平静道:“我给你三日时间,带着殷家离开漠北,否则,殷家还能剩下什么我就不保证了。”

第79章 七十九章

◎有人跋涉万水千山——◎

殷策脸上的笑消失了,似乎未曾想到辞盈会如此不留情面。

燕季也反应过来了,冷眉看向殷策:“没听见吗?”

殷策脸色难看:“小姐也未坐稳漠北王的位置吧,这般对待自己的盟友,来日漠北何家族敢再同小姐同盟。”

辞盈格外平静,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波动。

“所以你是承认了吗?”她看着殷策,空气中流荡着无声的对峙。

殷策笑呵呵一声:“是在下技不如人,望小姐多宽限几日,我需得和族中长老商量一番。”

事已至此,辞盈将态度摆的如此明白,殷策除了认下别无他法。

燕季忙看向辞盈,手咯吱捏了起来,看起来整个人被怒火烧着。

辞盈眼神安抚了一下燕季,纤细的手指轻点了点桌子:“殷家主,三日已经很长了。”

这话就是没有商量的意思,殷策隐忍着:“知道了,小姐。”

说完,青年拂袖而去。

燕季恶狠狠看着殷策离去的方向,看向辞盈:“就这么放过这家伙?”

辞盈仰头看着燕季,她轻声道:“殷家在漠北多年,赶尽杀绝恐会招惹祸患,殷家这些年的经营都在漠北一代,如今让其举族迁出已经断了殷家一大口气,日后家族能否再繁盛起来需看后辈造化。”

辞盈手指搭在茶杯上,一点一点,轻轻地摆动。

“而且,三日仓促寻一个扎根的地方,多只能去投靠他人。殷策心中有雄图伟志,屈居人下,终会再生事端,彼时便不需要我们动手了。”

燕季听明白了,却还是不解气。

辞盈笑着道:“不若你去套个麻袋将人打一顿。”

燕季:“那殷策肯定知道是我干的。”

辞盈看着漠北窗外的阳光,有些想念谢怀瑾,口中回答的声音也变得轻了起来:“知道又如何呢?”

燕季:“说得对!”

但燕季最后也没有去,怕如辞盈所言,多生事端。

三日后,殷家举族迁去了漠西一代,听闻是投靠殷策母亲的母家。

辞盈浅淡听了一句就没有再问,带着家族投奔连带家族一同寄人篱下,不算聪明人的选择。

处理完殷策的事情,辞盈睡的也不是很安稳。

她半夜惊醒时,总是想到谢怀瑾。

不知道他的腿怎么样了,他的人怎么样了,每日是不是还要喝药,针灸时是否还会疼的晕过去,这一切的一切,辞盈都不知道。

她心中的担忧一点一点蔓延,却又在漠北的阳光下被蒸干,忙碌的事务使她闲暇时才能想起谢怀瑾的事情,每每纸上落下一点关心又觉得无法真切地表达。

深夜,泠月端来温热的粥,让辞盈暖和一下。

外面下着雨,六月竟然也不算热,辞盈披了一件衣裳回来喝粥,用完一碗就差不多了,本也只是做夜宵,泠月在一旁给她剥着果子,等辞盈吃完粥后,用干净的手帕包着果子的尾部递给她。

红皮白肉,吃起来酸酸甜甜的,辞盈的困倦少了些。

但还是有些累,思绪就转的慢一些。

又突然想起谢怀瑾,因为上次谢怀瑾说,想要她摘的果子。

辞盈咬着果子,想着下次要记住。

只是她已经不会爬树了,低矮的树都爬不上去了,高一些的树更难,年少时她坐在墙头给小姐讲述着远方,长大以后身躯的重量逐渐上来,亦或者灵魂变得沉重,人总是难以复刻年少的事情。

但世上有长长的木梯,靠在树上,辞盈想,她也能一步一步爬上去。

爬到很高的地方,摘一颗年少的果子,送给谢怀瑾。

时间就这样走到七月,期间辞盈收到谢怀瑾的两封信,都很寻常,只在末尾青年特意加上了从前那一句“我很想你”。

现在,辞盈光明正大地看,光明正大的想念。

对自己诚实,是她这些年来学会的最深的一课。

七月中旬时,漠北变得很热,看着似大旱的前兆。

辞盈一边派人观察着天气,一边安排人做好准备。

后面一连一个月,漠北都没有下过雨。

辞盈吩咐下面的人注意百姓情况,又同安淮,定阳几处商议能否打通相隔的山,引流至漠北暂缓干旱。

几经周旋,总算没有出大的差错。

开私库,察民情,辞盈没有宣传自己做的事情,却被燕季大肆宣扬了出去,辞盈听着甚至有夸大的程度。

后来,民间越传越离谱,辞盈几次想要暗中阻扰,却被燕季拦住了。

燕季认真看着她说:“做了好事就要说,且不说我没觉得夸大,就是有一点夸大的成分在,辞盈,夸大总比污蔑好。”

“那么多什么都不做的人都承受了美名,我们真的做了如何受不起一声赞叹。”

辞盈很难得觉得燕季说的对。

甚至开始反省自己。

悲观像是被岁月刻入了她的骨髓,辞盈明明觉得自己也还没有变老,心却变了,她很久以前就想不起年少的很多东西,如今也在渐而忘记。

从前的辞盈大抵不会像她这样,那个坐在墙头眺望远方嘴里说着“自由”的辞盈大抵不会拥有如此多无形的枷锁,辞盈也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开始习惯性斟酌每一步。

当然,这也称之为成长。

燕季在辞盈身前翻着书,辞盈最近又听泠月说了一些燕季的追人小故事,想着想着辞盈就笑了起来,眼泪落下的时候,她抬手抹去。

人们总是将这种东西称之为长大。

辞盈没有觉得长大哪里不好,一路走来,她在失去,却也在得到。

那些属于她生命的消逝,属于她生命的到来,命运的手之下,循环往复。

亦或者她也对抗过命运,她的攀爬,她的退缩,她的勇敢,她的懦弱,那么多那么多过往,一点点组成现在的她。

现在,她不会推着病弱的小姐走到墙边去看根本看不见的远方,也不再谈着自由做着何日去江南的美梦,她儿时总幻想着同小姐日后的时光,可原来人是可以没有以后的。

辞盈常常觉得,她后来的一生是从小姐死的那日开始的。

往后余生,她总是无数次地想起那日小姐安静的脸。

她的勇敢,无畏,也就从那一日开始消耗。

她看着燕季,心里短暂地生出羡慕。

即便燕季在一些事情上不算敏锐,却始终保持着一颗心。

但也只是很短暂很短暂的一瞬。

辞盈不算满意现在的一切,却学会了接受。

她无法挽救太多人的生命,于是学会了珍惜。

珍惜现有的,现下的一切。

也珍惜这个终将被以后的辞盈怀念的自己。

八月尾声时,漠北终于下起了雨,辞盈站在窗前,能听见能遥远的欢呼声,她也笑了,然后是眼泪,泠月从一旁抱住辞盈,比她平日都要逾矩一些。

辞盈将头靠在泠月肩头,短暂地。

两个人共同看着窗外的雨,泠月笑着说:“主子,明年庄稼地里能有收成了。”

辞盈点头,两个人笑着笑着,就都泪流满面。

大旱时,她们一同下乡,一同去田里看发硬的土地和农民枯裂的双手,那日回来,两个人都很沉默,燕府精细的米饭让她们揣揣难安,即便做了很多事情,如若一直不下雨都还是前功尽弃。

烈日拷打着肉身和灵魂。

幸好。

下雨了,通水路的事情却也不能耽搁,漠北太容易干旱,这两年都已经算雨水连绵,等到老天不给饭吃的年岁,荒年穷恶。

十月到十一月,辞盈大多数时候都在忙这件事情。

她起初没有想过自己会留在漠北这么久,她所做的一切都处于责任。

原本当初就是为了解决宇文舒的威胁所以要恢复身份拿到兵符,这背后所蕴含的责任辞盈也就一起担下,她原本想解决完宇文舒后再看日后该如何规划,但人生没有那么多提前规划好的事情,总是一步推着一步。

十二月时,辞盈终于“闲暇”起来。

其实是大多数对外的事务被泠月和泠霜揽去了,燕家军那边由燕季负责,辞盈被几人按着强制休息,泠月说辞盈眼底下的乌青已经快比墨重。

辞盈被迫休假后,对着铜镜照了很久,都觉得泠月说的太夸大了。

是有些,但哪里就到了泠月口中那个地步。

看着镜子,辞盈就想起谢怀瑾。

当然不是只有此时此刻,是此时此刻她终于有时间想念他。

信件被她拿在手上,她得知谢怀瑾的身体一直在好转,听不见声音的那只耳朵九月时就能隐隐听见声音了,十一月时就和另一只耳朵无异了,但比起常人还是会差一些。

至于腿

腿还是没有知觉,谢怀瑾每日坐在轮椅上,戏称轮椅比腿稍快一些。

辞盈很难想象谢怀瑾说这种笑话,很别扭,但谢怀瑾就是在信中讲了,辞盈也就是笑了。

笑着笑着,辞盈就趴在梳妆台上,身体也小幅度的抽动。

思念一个人,怎么也会落泪。

她很想见他那日,是除夕。

漠北的雪已经下了数日,堆得比人的腿还高。

大雪纷飞,街道上却还是人来人往,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热闹非凡,每一家铺子的生意都很好,辞盈原本是打算过年去长安的,但是被漠北的事务缠住了,有些事情她暂时不放心交给燕季做。

于是只能留了下来。

谢怀瑾倒是说要来漠北,被辞盈拒绝了。

顾及他身体,即便再想念,辞盈也会拒绝。

她在信中写“来日方长”,走在大街上看见糖葫芦却又想起了谢怀瑾。

怎么时间又过去半年。

她买了一根糖葫芦,咬住糖衣时突然想到。

糖衣很甜,鲜红的一层,里面的果肉有些涩,比辞盈从前吃的都要苦一些,于是她吃得很慢,一直到要回府了都没有吃完。

泠月今日同泠霜一起出去了,辞盈的身边只有两个并不算熟悉的婢女和四个侍卫,她回到府之后便让几个人都下去了,将没有吃完的一颗糖葫芦放到干净的碟子里准备等会再吃。

她去了书房,左右也不用守岁,她想将过几日的事情提前做了。

才打开书房门,就闻见里面清淡的熏香,辞盈心里想的是大抵是泠霜回来了,她左右寻寻准备找泠霜时,推开门就看见了书桌前坐着轮椅的青年。

半年未见,青年的面色比从前好了一些。

君子如玉,略带的病气让青年像一块冰冷的白玉。

只是看见她,眼神就柔和起来,温柔地笑着看着辞盈。

辞盈眼睛顿时就红了,跑上前抱住青年,轻声道:“你怎么来了,这么远的路你身体怎么受得了,我不是说了我年后就会去看你”

青年亲吻了一下她发丝,温声道:“总觉得,得有人陪你一起守岁。”

辞盈不说话了,只紧紧抱住人。

她以为她忍得住想念,毕竟他们从前分别的时间更长,更为煎熬,但等青年真的在她身前时,辞盈发现她完全忍不住。

她就是很想这个人。

像青年一封封信的末尾。

有人将想念说的含蓄。

有人附以哽咽的拥抱。

外面绽起烟花,照亮一层一层雪。

青年温柔望向辞盈的眼睛,一字一句将祝福说的缓慢:“辞盈,新年快乐。”

辞盈又将人抱住,彻底忍不住了。

她轻声哭着说:“我很快乐,谢怀瑾”

如果爱人跋涉千山万水来见——

谢怀瑾望着辞盈,他坐在轮椅上,所以头需要稍稍仰起来。

他温声说:“我也很快乐。”

很久很久以前,辞盈就已跋涉千山万水。

他臣服于她的勇敢和包容,并由此沸腾自己本已枯朽的灵魂。

两个人相吻着,窗外是烟花,是雪地,屋内的融化的蜡烛,数不清的思念和哽咽的温暖

隔日,辞盈才知道,徐云也来了。

昨日谢怀瑾先来了燕府,徐云则是去拜访了李军医。

谢怀瑾解释道:“徐大夫说她想出了一个法子,但能不能成功不知道,所以要去请教一下李大夫。”

辞盈心放下一些,但还是很担心谢怀瑾身体。

青年就温柔看着爱人把自己当瓷娃娃。

辞盈捏上来的力道都很轻。

脸被揉捏变形,青年无奈出声:“辞盈”

辞盈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也没这么好笑,但她很开心,开心到看着这个人就能笑出声。

她又捏了一下,青年先阻止不了,看她开心就随她去了。

燕季过来看见这一幕时有些讶异,因为辞盈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展现这一面,好似只有在谢怀瑾明前,辞盈才是一个可以玩乐的孩子。

在他们面前的辞盈,总是可靠的,沉稳的,运筹帷幄能解决一切事情的。

那些很偶尔的脆弱已经很难得,现在这般的欢脱活泼只能说从未有过。

见燕季来了,辞盈收敛了一些,她笑着同燕季说:“要不你给我们拜个年吧,我们给你发红包。”

燕季还没听懂,一旁的泠月和泠霜就笑了起来。

燕季反应过来时,脸都黑了。

他还是觉得辞盈最开始喊“义兄”的时候可爱。

他从怀里拿出红包:“诶,我还真准备了!”

给辞盈一个,然后又给谢怀瑾一个,两个人对视一眼,还都接了,场面顿时欢乐起来,泠月笑成一团,泠霜也难得用帕子掩笑,燕季的脸由黑转红:“哪有小辈给长辈的,虽然我不算长辈,但好歹占了个‘义兄’的名号,给你们准备了红包,这是不是大舅子第一次给女婿”

燕季口里的词乱飞,大家都都听懂了,但都笑了起来。

燕季忙将剩下的红包都发发:“都有都有,见者有份。”

这些年辞盈接管了燕家的祖业和燕家军,军饷那些不需要他操心,简直解了燕季的燃眉大急,每个月的俸禄也不用去贴补军队士兵了,这不年底还能剩下些钱来发红包。

泠月掂量着自己的,偷偷同辞盈耳语一句:“这得有二两银子了。”

比给旁人的多上一些,辞盈对着口型:“希望你帮他讲好话。”

泠月一边将荷包放入衣裳袖子,一边笑着说:“那别想。”

辞盈轻笑一声,看向谢怀瑾。

满室热闹,*青年却一直看着她。

辞盈的不知道怎么动了一下,她偷偷牵住谢怀瑾的手,突然又想到好像不用“偷偷”,毕竟他们是夫妻,虽然合离了。

徐云从李府回来之后,几人一起吃了大年初一的第一顿饭。

按照习俗来说应该是昨天晚上一起吃,但大雪封路人都没赶上,索性就今天一起了。

府中的厨子做了一大桌菜,顾忌谢怀瑾的身体,桌上一半清淡,一半重口的,漠北这边点心特别甜,膳食却特备重口,辞盈刚来时不习惯,但吃着吃着又习惯了。

夏日吃有些燥热,冬日吃却很合适。

燕季是完完全全的漠北口味,筷子专门往红盘子里夹,泠月也是,泠霜就不一样了,只偶尔才夹上一筷子,辞盈陪着谢怀瑾,全程都吃清淡的,徐云尝试了一筷子红盘,舌头吐的平日的娴静气息全没了。

“水水水!”

“水哈哈哈哈哈。”

辞盈轻声道:“徐大夫吃太急了。”

徐云顾不得回话,两杯水灌下去,然后又死死盯着红盘子,做了很久的准备夹起一筷子放入口中然后又重复适才的场景。

桌子下,青年悄悄地牵起她的手。

辞盈偷偷地回握住,望着周围的一切,觉得很幸福。

前所未有的幸福。

但好像,又觉得以后也会这么幸福。

因为——

她看向谢怀瑾,好像他在她身边,一切就不一样了。

昨日守岁的时候,辞盈满心只有一个愿望。

谢怀瑾,岁岁平安。

她只要他的平安。

站不起来也没关系,她会俯身亲吻自己的爱人。

她们永远平等地对视。

大年初二时,辞盈带着谢怀瑾去拜访了李军医,有一部分是因为徐云说的治疗思路,但绝大部分是对当初李军医拖着年迈的身体远赴长安为谢怀瑾医治腿伤的感谢。

两个人挑选了不算贵重但还算有心意的礼物,上门时就发现李军医在门口迎接他们。

辞盈忙上去,轻声道:“是我们来给您拜年,哪有您亲自迎接的道理。”

李军医摇头,慈爱地看着两个人:“都是无用的话,老头子我就是要在门口等。”

辞盈无奈一笑,谢怀瑾也轻声笑起来,李军医看着谢怀瑾的模样,问:“这些日可有好转,徐云昨日上门同我说的想法我觉得可行,看公子年后是否有时间留在漠北,我或许可以再试一试。”

辞盈也看向谢怀瑾,眨着眼。

青年含笑望着辞盈,然后看向李军医,恭敬说:“小辈自然是有的,多谢您愿意出手医治。”

辞盈也跟着感谢。

谢怀瑾一声“小辈”让李军医乐呵呵,忙招呼两个人进去,辞盈同谢怀瑾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辞盈推着谢怀瑾的轮椅,青年偶尔回身看着她。

为了照顾谢怀瑾,李军医家中的门槛甚至连夜做了修改,方便轮椅行走。

老人待他们的珍重两个人谁都看得出。

之后一切很和恰,辞盈看着李军医为谢怀瑾推拿,按压到一处骨头时,青年眉心微蹙,辞盈忙问:“这里有知觉吗?”

谢怀瑾点头:“有一些。”

徐云不知何时也来了,同李军医交谈起来,时不时两个人各自按压谢怀瑾的腿问有没有感觉,辞盈站在一旁,认真地看着谢怀瑾。

她牵住他的手,轻声说:“没关系。”

青年温柔看着她:“嗯,没关系。”

徐云和李军医看不下去了,两个人一起说:“还没说不能治呢!”

辞盈和谢怀瑾笑起来,徐云和李军医商量着,辞盈推着谢怀瑾到了门边,外面正在落着雪,辞盈独自看时,总觉得雪森白孤寂,和谢怀瑾一起看时,却又觉得雪柔软净透,她看向青年,轻声说:“谢谢你。”

青年抬眸看着她,摇头。

有人跋涉万水千山——

那个人从来不是他,是辞盈。

是他要谢谢她。

——出现在他生命中。

在辞盈俯下身时,青年珍重亲在了少女的眼睫上。

辞盈眨了眨眼,吻在笑意中蔓延。

第80章 八十章

◎“我爱你。”◎

拜访完李军医,隔日逛了逛市集,考虑到谢怀瑾的身体,辞盈和谢怀瑾在这个新年没有再出门。

大多数时候,两个人都窝在书房,一人一本书看着。

偶尔辞盈会同谢怀瑾讲述漠北的公务,几乎是全无保留,有些事情描述的很细,希望听一下谢怀瑾的意见,有些事情粗略地提了一下,只是告诉谢怀瑾有这个事情。

然后简短提了一下殷策的事情,因为发生不久,所以辞盈记得特别清楚,将自己当时说的话也如实描绘了出来。

身旁的青年传来轻笑声,辞盈本来觉得没什么,看过去对上谢怀瑾眼中的笑意,一下子脸就有些红了。

青年温柔看着她,一语点破辞盈藏在话语中的不忿。

“他不尊重你。”

不尊重辞盈的愤怒。

谢怀瑾只说了这一句,辞盈眼睛却有些红了,她扑入青年怀中,那些隐秘的无法表达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宣泄的出口。

青年修长的手抚摸上辞盈的头,是安抚的动作,眸色温柔。

“没关系。”青年低声开口。

他的手指穿过辞盈乌黑光滑的发丝,声音轻和:“时间会说话。”

辞盈低声说:“他穿着和你相似的衣服,摆着和你相似的动作,那张脸上挂着令我不适的笑容。”

“那我们讨厌他。”青年轻哄着。

辞盈笑起来,觉得他们两个是全天下最大的幼稚鬼,于是幼稚鬼握紧拳头:“嗯,我讨厌他,所以我把他赶出漠北了。”

谢怀瑾也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嗽。

辞盈的眼神一下子变了,担忧浓郁得将适才的欢乐全部冲散,青年无声握住辞盈的手,他轻声道:“不要害怕。”

他看向辞盈,眼眸珍重,话语同样。

“我答应过你,我会好好活着。”

他停顿了一瞬,咳嗽着说:“辞盈,我会谨守诺言。”

人的心若是坚决到一定程度,是可以和天斗斗的。

青年安静看着面前承载着他所有思念和眷恋的人,手轻柔地抚摸上爱人的脸,爱人的眼泪化为温热的水流,像是生命之河将他同这世间连接起来。

眼睛如舟,漂泊于河上,在这世间只载一人的倒影。

谢怀瑾绝口不提半年间艰难的一切,那些咽不下去却必须喝的药,那些高烧到神志不清的深夜,那两次差点熬不过来的鬼门关。

他当然知道,这半年见只要他信中的一句病危亦或思念,辞盈就会暂时放下漠北的一切不远万里奔赴他而来。

但原来是舍不得的。

从前斤斤计较少女的爱,总想着她要是能再爱他一点最爱他就好了,如今在百般颠簸中确定了,他又不舍得。

不舍得她因为他失去前进的路,失去好不容易寻找到的方向,不舍得自己成为少女成长路上的障碍,不愿意在颠簸的命运中在另一层面上同辞盈为敌。

爱是什么呢?

谢怀瑾不知道。

但他习惯性披上温柔美好的皮,将那些经年的妄想全部藏进这幅辞盈喜欢的皮囊里。

或许他也知道。

——他知道他爱她。

命运颠簸摇晃,但幸好,幸好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辞盈抬头轻轻吻了吻谢怀瑾的唇畔,很轻,蜻蜓点水一般。

今年漠北的雪化得早,新年才过,外面的太阳就大起来了。

有些冷,屋内总是烧着足足的炭,加上吃食没有克制,年还没有过完辞盈嘴上就长了燎泡。

辞盈对着镜子看了许久,她本也不是在意容貌的人,但大抵很少有人能在心上人面前什么都不在乎,她拜托徐云开药,发现徐云嘴边也是,两两对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后面谢怀瑾还是知道了,日日呆在一起,怎么会发现不了。

辞盈遮来掩去,最后是青年拿针扎破的。

银针拿火烧过,扎上去时起初没有感觉,随后刺痛的感觉就从唇瓣开始蔓延,辞盈鲜少受这样的罪,又因为谢怀瑾在身前,眼睛有些红了。

提前询问了徐云,后面的步骤也不能少。

见到辞盈眼睛红了,青年温声一直哄着。

辞盈难以形容心中的感觉,明明不是什么大事,但此刻委屈和幸福是一起冒出来的,这种“委屈”又和从前的委屈不同,从前的酸涩,像三月的青果子,咬一口能涩到心中,现在的,思来转去,变成了唇边的笑意。

辞盈不是一个喜欢把幸福挂在嘴边的人。

但她觉得幸福。

她年少时有过很幸福的时刻,爬上高高的墙眺望远处和小姐一起畅想着未来,如今她在她曾眺望的未来里,这里和年少所预想的全然不同,却同样让她感受到幸福。

嘴上的燎泡处理完后,青年又细致上了药。

辞盈要张口说话,被青年用眼神止住,他摸了摸她的头:“乖,等一会。”

辞盈心里吱呀乱叫,真的很像哄小孩的语气!

辞盈脸上眼睛微微睁大一些,一动不动看着谢怀瑾。

然后就换来了一个吻。

当然不是刚上药的嘴,是鼻尖。

没有一触即离,停了许久。

外面的阳光照在两个人身上,雪无声地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化开,一点一点,两个人对视着,辞盈率先笑出了声。

她一把抱住谢怀瑾,低声说:“谢怀瑾,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任性挥霍着年少时没有的勇敢。

她想她哪怕回到过去都没有办法如此勇敢,但这一刻,她可以。

她将爱说给爱人“失而复明”的右耳,说给爱人始终如一的左耳,说给爱人因为她而跃动的心脏,就这样,说给命运。

那些缠绕在一起始终扯不断的缘分,成为祝福的红线。

她同他在数不清的红线之中相拥,谁能说这不是命运的馈赠?

元宵节的时候,辞盈带谢怀瑾去见了母亲。

她其实对“母亲”这两个字有些生疏,太正式了,太端正了,辞盈总觉得有些拗口。

从前她想起绣女,也从来不用“母亲”这两个字,很偶尔的用“娘亲”,但大部分时间她都将其称之为“绣女”,记忆中绣女似乎也没有自己的名字,或许有,但辞盈有记忆的年幼岁月实在没听过。

然后就是燕莲。

比起“母亲”,她更常在心中将其称为光亮鲜活的“燕小姐”。

谢怀瑾让辞盈将他扶起来,辞盈大抵明白谢怀瑾要做什么,最后两个人一起跪在了墓前,成排跪着,穿着同色系的衣裳。

风轻柔,化雪纷纷。

辞盈轻笑着说:“谢怀瑾,好像新婚。”

青年看向辞盈,少女笑着,很真心地笑着。

他跟着笑:“可惜不是红色的衣裳。”

辞盈看了眼两个人身上的衣裳,说:“没关系!”

两个人一起对着燕夫人的墓碑拜了一下,自然而珍重。

香是后点上的,被辞盈小心插在坟前,供奉的糕点和果子也换了新鲜的,纸钱也燃了起来。

辞盈对着坟墓温柔说:“燕莲小姐,我很幸福。”

想了想,她又说:“娘亲,女儿很幸福。”

如若,如若你在天上能看见,希望你也要幸福。

谢怀瑾看着辞盈,手缓缓牵住辞盈的手,辞盈看向他,两个人对视一笑。

谢怀瑾没有说很多话,也没有在墓碑前做下任何承诺,他只是看着辞盈,长久的用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辞盈。

辞盈推谢怀瑾回去时,说起燕夫人生前的事情。

说到宇文舒时,辞盈的声音变得很轻:“你当时不想让我和宇文舒相认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了?”

谢怀瑾如实说:“知道一些,你还记得我们一同去安淮那一次吗?”

辞盈点头,却没想到有什么关系。

谢怀瑾道出很久以前的真相:“当年宴会上那个官员看你许久是因为眼熟,后来为了活命提供了你身世的线索。”

辞盈依稀记得宴会上的确有一人得罪了她,后来因为提前被赶下去躲过一劫。

谢怀瑾顿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你从前说,那个家里,你上面还有五个兄弟姊妹。”

辞盈眼眸停住了,手握紧轮椅的把手。

青年语气温和,娓娓道出。

“当年你在安淮施粥,有一男子寻到我,说是你的二哥。”

辞盈轻声道:“他比我大数岁,那时应该已经有了记忆。”

她环抱住谢怀瑾:“小时候我总以为是我惹人厌,除了和我同龄的六哥,其他的哥哥姐姐总是不同我玩,六哥后来也死了,因为生病了书生不愿意给他医治,六哥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担心自己也得病。”

辞盈很少说起从前,她回忆着,脸上的笑也落下来。

她问谢怀瑾:“你最后如何安置的他?”

指代自称她“二哥”的人。

青年从辞盈的语气中听出了淡淡的厌恶,他鲜少看见辞盈厌恶一个人,摸了摸辞盈的头轻声道:“没安置,只说我夫人同他不熟。”

这话从青年嘴中说出,有一种淡淡的刻薄,辞盈却笑了。

她躬身搂住谢怀瑾:“的确不熟。”

她笑起来,谢怀瑾也就跟着笑起来,两个人无声地亲吻,一直到昏暗的月色落满他们的肩头,辞盈凝视着青年的双眼,心中轻声说——“我的月亮”。

月色很美。

我的月亮却更胜一筹。

爱怎么能不比较呢?

她的月亮就是天下第一好的月亮。

青年又吻上来,辞盈闭上眼睛,两个人相缠着。

月色如水,淌满小院。

隔日。

徐云来同谢怀瑾和辞盈说,她已经和李军医商量好了治疗的法子,从明天开始就可以重新开始治疗了。

徐云笑着向辞盈保证:“辞盈,我觉得这一次谢公子康复的概率很大,放心交给我和李军医,这半个月我又和李军医学习了一套推拿的手法,虽然说不上十拿九稳,但我有信心。”

辞盈说:“多谢,这些年你一直”

徐云直接打断了辞盈的话:“是你们救了我,辞盈,谢公子,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更何况我只是做一个医者份内的事情。”

辞盈和谢怀瑾对视一眼,辞盈还想说什么,又被徐云打断:“好了都这么熟啦,客套的话就不要说了,如果很想很想感谢我的话,给我那无用的师兄送些学徒吧,他之前一直在我耳边念叨。”

辞盈两人自然说“好”。

徐云只回来说了这个消息,就又去了李军医的府邸。

听说两人一直在探讨医术,几乎成为忘年交,李军医还想把自己没用但貌美的孙子介绍给徐云,吓得徐云连夜跑回来隔日又跑回去继续探讨医术。

辞盈将事情讲给谢怀瑾听的时候,青年盯着她口中的“貌美”二字,温声问:“有多貌美?”

青年说的时候,眼眸轻轻上挑,那双漂亮的眼睛就那样看着辞盈。

从前病骨支离,气若游丝,这半年养回来一些,唇色却还是很淡,单薄浅红地像是初春的桃花瓣,凤眸含着淡淡的笑意,春光潋滟。

辞盈鲜少见到谢怀瑾这般模样,以至于一时有些回答不出来。

心跳代替她给出答案,她抱上去:“那肯定是没有我夫君貌美。”

她害羞地将“夫君”两个字咬了咬,却还是忍不住羞红脸,泛热的脸颊贴着青年的脖颈,轻声道:“怎么这也要比。”

青年温声笑了笑,说:“我没有。”

辞盈轻笑了一生,忍着羞涩,对着青年的左耳说着:“没关系,我是裁判,我无条件判你赢。”

这天下同你一起,我也选你。

世人将这样的言语称为情话。

诗文里总是用生涩的词汇隐晦表达爱意。

辞盈却偏爱直白的语句。

纪念从前那些惴惴不安辗转难眠的日夜

年过完后,徐云和李军医正式开始为谢怀瑾诊治腿伤。

辞盈有时候陪着,事务忙的时候,就让烛一烛二陪谢怀瑾去。

燕季偶尔来向辞盈倾诉苦恼,最后旁敲侧击问辞盈泠霜可有心仪的人。

辞盈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看见燕季的脸色委屈下去,燕季问她是谁,辞盈如实说:“大抵是我。”

燕季的脸色一时间很精彩,像是不认识辞盈一样看着辞盈:“你怎么也学会骗人了?!”

辞盈笑着道:“可能我本来就这样。”

真正肆意的辞盈就是这样的。

她只是卸下了肩上的担子,不再需要提心吊胆地去和命运搏斗,她只是被温养出了爱和自我,终于坦然地面对世界的一切。

燕季大声说:“你戏弄我!”

辞盈的脸色认真起来,她一直没有对燕季追求泠霜的行为发表任何看法,阻止或撮合,因为燕季行为一直没有超出追求的范围也没有问到她身前。

如今燕季提到了,有些话辞盈就需要说。

她问:“你还记得你之前在江南的船上做的事情吗?”

燕季苦了脸:“要在这个时候翻旧账吗?”

辞盈声音轻了下去,却很认真:“泠霜和泠月都很爱我,所以她们甚至会比我更记得你做的事情。”

燕季见辞盈不像玩笑,他有些丧气:“可是我”

最后燕季只说:“我知道了。”

辞盈看着燕季的背影,突然就有些想谢怀瑾了,然后她就去了李府。

是徐云出来接的她,路上徐云一直同她说:“等会不要怕,只是看上去有些疼”

辞盈隔着窗户,看见了里面满头冷汗脸色苍白的青年,腿上密密麻麻全是针,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血。

徐云小声说:“治病就是这样的。”

辞盈适才因为燕季的欢乐一点一点落下来,她安静地看着屋内的场景,轻声道:“我不怕。”

她就是心疼。

明明以前也看过类似的场景,但时隔半年再次看见,辞盈的心还是酸酸胀胀的,她想起前两日她靠在青年肩上问青年“疼不疼”,青年只温和地摇头。

徐云轻声道:“要不别看了,再过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辞盈摇头,轻声道:“没什么的。”

一直到青年今日的诊治结束,辞盈才出声,少晌后,辞盈同谢怀瑾的视线对上。

青年依旧温柔地看着她,只是有些虚弱。

辞盈走进去,无声坐在了青年身边。

她的手轻轻戳了戳青年的手,轻声道:“谢怀瑾,你又当骗子。”

青年暂时说不出话,就轻轻握住辞盈的手,温柔地放在自己的脸上。

辞盈声音更轻了些:“我再去多捐些香油钱。”

青年无声笑了起来,却牵扯到了伤口,冷汗直直淌下。

辞盈不敢说话了,小脸严肃:“别笑!”

青年还是在笑,一直看着辞盈。

酸涩,心疼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涌在一起,辞盈恶狠狠说:“罚你今天不许看书了。”

真是毫无威慑力的惩罚。

青年拉着辞盈的手,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辞盈的手心上一笔一划写了一个“好”字。

辞盈也学着谢怀瑾手心写字,她让青年猜是什么,写到一半时,故意写错两笔,然后睁大眼睛看着青年。

预想的迷茫并没有在谢怀瑾脸上出现,青年拉过辞盈的手,复原辞盈适才写在他手心的话。

“谢怀瑾,谢怀瑾。”

像书房里面那只名为“开心”的小鸟一般,唤名字也是唤两声。

辞盈轻靠进青年的怀抱,她绝口不提自己的心疼,只在氤氲的泪水中沉默地将自己埋在青年的怀抱中,淡淡的药香涌入她的鼻腔,心头的酸涩像是三月的雨——春至催万物。

后面辞盈变得忙碌起来,常常不能陪谢怀瑾去李府。

但无论多晚,无论多忙,她都会抽空去接谢怀瑾回来。

随着针灸开始,青年的脸色又变得苍白,唇色更是惨淡。

辞盈总想揉红一些,却又舍不得。

于是只能亲上去,吻到最后,总是红的。

三月的一日,辞盈第一次完全没有办法去接谢怀瑾,回府时已经是深夜,青年的房间还亮着灯,辞盈敲门进去,无声靠在青年身边。

谢怀瑾自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他看着她眉眼间的疲惫,轻声道:“辞盈,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所以你无需将一切做的那么完美。

青年看着辞盈,温声道:“比起一个完美的爱人,我更喜欢辞盈。”

他停顿了一下,在少女的眼睛对上来后继续说:“更喜欢辞盈去做自己的事情。”

辞盈不说话,过了一会低头转移话题道:“疼吗?”

青年看着她,良久之后说:“疼的。”

他开始诚实。

哪怕是疼痛。

辞盈怔了一下,轻声说:“我没有觉得你是我的负担。”

谢怀瑾说:“我知道。”

辞盈想起从前的事情,抱住谢怀瑾,她的眼泪缓慢浸湿青年的衣裳:“我只是觉得,你那么疼,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谢怀瑾继续说:“我知道。”

辞盈没有话说了,她埋在青年胸膛之中,听着青年的心跳,一遍又一遍说:“让谢怀瑾快快好起来、让谢怀瑾快快好起来”

她每日都这样说,如果世间真的有神佛,就会听见的吧。

病痛是什么呢?在谢怀瑾之前,辞盈只在六哥和小姐身上体验过,她看见六哥的死,也看见小姐的死,她想她是不能接受这种结果再一次发生在谢怀瑾身上的。

她看见谢怀瑾熬了过来,生生熬了过来。

疼痛,惨叫,苍白和沉默,不知道什么时候,辞盈记忆中的谢怀瑾一点点变成了这般模样,如今谢怀瑾还病着,她庆幸好了许多,却又和青年一起记着过往的一幕幕,包括每一瞬过去的疼痛。

辞盈牵住青年的手,放到嘴边,一下一下轻呼。

“不疼,不疼”

谢怀瑾温柔说:“不疼了。”

辞盈眼睛中眼泪还没落完,此刻就笑起来,她一边哭一边笑着说:“骗子,大骗子。”

青年也跟着笑起来,他轻声说:“嗯,我是骗子。”

辞盈抓住青年脱力的手:“那我牵住骗子的手。”

谢怀瑾说:“那骗子不骗人了。”

辞盈又问:“那骗子还疼吗?”

骗子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