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七十一章
◎认亲。◎
生病之后谢怀瑾第一次这般同她说话,辞盈半宿都没有睡着,第二日昏昏沉沉赶去燕家军驻扎的地方,下马车时不小心跌落了下去。
辞盈就这样伤了腿,她不想让谢怀瑾知道,于是总是深夜才回去,匆匆去看一眼谢怀瑾,询问一番情况后,又匆匆离开。
清晨出门,半夜回来,很幸运,腿伤的那一段时间,辞盈没有撞见清醒的谢怀瑾。
疲惫依旧时刻压着辞盈,哪怕她已经走的足够快,但仍旧不够。
已是深秋,漠北的夜总喜欢落雨,辞盈每每出门都是一股森寒的水汽,直直地往骨子里钻。她腿好的那日,烛一照例每日来同她汇报谢怀瑾的情况,那是清晨,窗台的花结了一层白霜,烛一轻声说:“公子一切都好。”
辞盈似乎只需要这一句,她又问:“这些日他都有好好吃药吗?”
青年劣迹在前,辞盈每隔几日总会问问。
烛一说:“有,每日都吃了。”
辞盈于是又放下心来,手指点着花瓣上的白霜,深秋清晨的风让她浑身瑟缩,匆匆关了窗户坐下来,发现烛一已经走了。
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变得缓长的,辞盈不知道。
她一日明明有空暇的时间,但她愈来愈习惯只在深夜去看谢怀瑾。
她同自己说以前谢怀瑾清醒时间不定,如若谢怀瑾想见她自然会告诉烛一,她天然地为自己寻着借口,于是一次次,一日日,手指颤抖地远去。
彼时辞盈并不知道每一日萦绕在她心间的情绪称之为什么,很久以后,才明白,她只是害怕。
因为害怕,所以逃避,因为害怕,后来她虚张声势。
辞盈再次被迫赶回去是因为谢怀瑾的又一次高烧,辞盈其实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但一次一次累着,她的疲惫和沉默也愈发深重。
她一次次站在门外,侧目凝视着屋内青年的痛苦。
她的心与之共同颤抖。
那日因为谢怀瑾的病,辞盈推掉了同宇文舒的会面,燕季严肃地告诉她,这已经让宇文舒怀疑了,如若宇文舒知道谢怀瑾的事情,事态会变得糟糕。
燕季让辞盈做一个取舍,或许是打听到了一些事情,燕季对待谢怀瑾没有了从前的友好,对着辞盈说:“辞盈,你不是大夫。”
辞盈想,对啊,她不是大夫。
她救不了谢怀瑾。
她做不了任何人的救世主。
但当燕季问她怎么选,她还是选了病重的谢怀瑾。
那日燕季同她爆发了第一场争吵,深夜辞盈疲惫地从燕府回来,照例去看谢怀瑾时,被深秋的风吹得浑身发瑟,她关上门,哽咽良久,扶着门框蹲了下来。
身后传来声响,辞盈抹掉眼泪慌乱起身,以为谢怀瑾醒了。
她无由来有些慌乱,许久没有同清醒的谢怀瑾见面,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
但幸好,谢怀瑾仍在安睡。
房间内燃着重重的香,混着浓郁的药草香,辞盈捂着鼻子不住地咳嗽。
眼泪没有再落下来,她无声坐在青年床前。
后面辞盈向燕季保证,她绝不会再因为谢怀瑾耽误他们的事情,燕季才松口,却也眸色复杂对辞盈说:“不要再有下次了。”
辞盈点头,脸上逐渐失去表情。
那日之后的第五日,宇文拂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偷摸带着暗卫寻到燕府,将辞盈拦在房中后说:“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宇文拂大抵获知了燕季听从宇文舒命令将她抓捕的假消息,穿着黑衣服蒙着面上门要把辞盈救走,辞盈暂时不能声张和燕季的关系却又不可能同宇文拂走,只能拧着脸说:“不用。”
宇文拂急迫地拉住辞盈让她不要这个时候闹脾气,说他是在救她,宇文舒不是什么好东西,辞盈推开宇文拂的手,蹙眉说:“不关你事。”
宇文拂伸手想要将她打晕带走,被暗处的暗卫逼退,燕季也匆匆赶来,宇文拂见状不对先离开了对辞盈比了一个“下次我再来”的表情,辞盈捏紧了手。
燕季也看见了,严肃说:“宇文拂的动向宇文舒一直在监测,辞盈,你近些日就留在府中,不要再来回往返谢怀瑾的宅子了。”
辞盈下意识拒绝,却又迫于之前答应了燕季,不得不答应。
她写信回去让烛一烛二照顾好谢怀瑾,如果谢怀瑾病情恶化了就派人来寻她,她将信交给暗卫,燕季就抱着剑在一旁看着她,半晌之后突然说:“辞盈,你有没有发现,你这几日没有回去,气色都变好了。”
辞盈望向燕季,说:“没有。”
但有,婢女在屋内燃了上好的安神香,辞盈不用往返奔波,睡得比从前熟了不少。辞盈的精神开始变好,但同时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变坏。
忙碌起来往往就没有了时间,辞盈忙于处理宇文舒、宇文拂和燕家军的事情,一次次推迟了回去的时间。
等她意识到时,漠北已经入了冬。
那时辞盈有一种诡异的错觉,她将那些日发生的一切认定为了一种平衡。
她天然地将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画等号,觉得她好像忙碌起来谢怀瑾就不会出事了,只要她一直忙碌下去,谢怀瑾也就能一直好好地活着。
烛一每两日会写信向她汇报谢怀瑾的情况,信中谢怀瑾总是很好,好好地喝药,好好地没有病情恶化。
辞盈将所有的信摆在一个盒子里,里面的信一点一点变多,漠北也迎来了辞盈所见的第一个冬。
那时辞盈已经大多数时间都宿在燕府了,她和燕季商量出了一套完备的计划,一切就等着年后宇文舒对外放话的认亲宴。
期间辞盈也不是没有见过谢怀瑾,青年总是问她最近怎么样,辞盈总是说自己很好,然后问谢怀瑾身体怎么样,青年也总是说自己很好。
于是辞盈小心说起她可能最近都要留在燕府的事情,青年温柔地看着她,也只说“好”。
话音落下,房间内安静了一瞬。
良久,辞盈也只能跟了一声“好”。
辞盈无法解释自己心底的失望,明明青年是为了她好。
是很久以后,辞盈才明白,那时她是希望得到青年的挽留的。
她比谁都先察觉出了自己内心的退却,也因为此,被难以言说的愧疚包裹着,她不知道在谢怀瑾面前,她为什么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那日的最后是,她垂眸,青年就顺势说自己“累了”。
辞盈轻张口却说不出后面话,临走的时候叮嘱:“你要好好喝药。”
青年总是说:“我有好好喝药。”
嗯,他有好好喝药。
烛一每日在谢怀瑾房中给辞盈写信,一旁清醒的谢怀瑾就安静地看着桌上的一碗乌黑的药,他喝的很安静,吐的也很安静,手上是痛苦勒出的青筋,在苍白的手上格外明显,等喝完一碗,外面的侍女会端来新熬好的药。
一旁有山楂果和糕点,偶尔谢怀瑾会用一些,但大多数时候,喝下一碗汤药就需要耗费一个时辰,久而久之,谢怀瑾清醒的时候都在喝药。
药很苦,很涩,像漠北的夜。
其实也病重过几次,大烧小烧不断,但烛一总是写:“公子今日有好好喝药,一切都好,辞盈小姐不用忧心。”
辞盈没有太忧心,可能吧。
她将那些事务成倍地往自己身上堆,多到燕季都看不下去,问辞盈是不是不要命了。
辞盈说“没有”,她安静地看着燕季,说自己很好。
燕季一时不能言,脚踹了门离开,辞盈又安静处理起军中的事情。
那段时间,辞盈第一次觉得,人活一世,就是在等一个又一个日子。
她不知道宇文舒口中的两月会那么难熬,她总觉得自己要卸下一些事情后才能想清楚另一些事情。
时间也真就这样过去了。
漠北的雪落得比长安和江南都早一些,辞盈又一日在燕府宿下后,半夜惊醒推开窗就看见了满地的银霜,雪鹅毛一般,大片大片的落。
不知怎么,她就想到了谢怀瑾。
她推开门,乘上马车回去了。
雪落了一路,辞盈下了马车一路跑到谢怀瑾房前的时候,突然又止住了脚步。
她身上全是寒气,进去了,若是染给了谢怀瑾
后果太严重,于是辞盈步子慢了下来,一点一点停住。
她坐在房前的台阶上,想起公务,燕季说她后面两月会更忙,因为马上宇文舒就要对外公布她的身份了,彼时,宇文舒真正的目的显现,宇文拂也会因为兵符的事情寻上门来,她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雪落在少女头顶,她在台阶上坐了一夜,清晨时,烛一发现了她,惊讶得忙从一旁拿了披风盖在辞盈身上,辞盈穿的很暖和,其实不太冷。
一夜未睡,辞盈眉眼间有疲惫,轻声说:“不要同他说。”
烛一安静了半晌,还是点头。
辞盈离开了,她好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见谢怀瑾了。
再等等吧
她又这样对自己说。
她的嘴角越来越平直,身体愈发挺直,权利让她初有名号的同时,也将她架在了另一个受刑架上。
她被迫和宇文舒表演着父女情谊,除夕时,宇文舒让辞盈和燕季过来府中一起用年夜饭,宴会只有几日了,辞盈当然得去。
上马车前,烛二却突然来了,说想请辞盈回去一趟。
燕季低声叫辞盈的名字,意思是宇文舒那边不能耽搁。
辞盈捏紧了手,问烛二能不能晚点再回去。
烛二好像也变了,见状也只是说:“好,我回去汇报公子。”
烛二一走,辞盈就后悔了,起身想要追上去,却被燕季一把拉住,燕季见不得辞盈如此犹疑摇摆不定,定声道:“辞盈,你答应过我。”
一句话将辞盈困住,她缓慢地看向燕季,然后坐了回去。
那一日除夕的晚饭怎么吃的辞盈后来已经不记得了,也就是除夕家宴那些流程,她挂着笑同宇文舒虚与委蛇,甚至喝了两杯酒。
她平日不饮酒,喝了两杯就有些晕沉了,惦记着自己要回去。
燕季将她送了回去,扶着她入门的时候,恰好碰见了在大厅等候的谢怀瑾。
青年坐在轮椅上,脸还是苍白虚弱,却又好像比从前好了一些。
见到辞盈被扶着进来,他看了一眼烛一,烛一上前将辞盈扶住。
青年侧过头轻声咳嗽,燕季看了一眼谢怀瑾后就走了,烛一将辞盈扶到一旁的太师椅上,然后就下去了。
辞盈乖乖地坐在太师椅上,突然看向谢怀瑾。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就那么望着他。
醉酒的辞盈不说胡话,只有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谢怀瑾在远处安静温柔地看着她。
辞盈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她起身,走上前一把抱住谢怀瑾。
青年似乎因为她的动作楞了一瞬,但很快又咳嗽起来,辞盈慌乱地松开怀抱,轻声问:“怎么了?”
谢怀瑾轻声说:“没事。”
辞盈的心却止不下来,她垂着头,轻声说:“谢怀瑾,新年快乐。”
她又问:“谢怀瑾,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我可以帮你实现。”
辞盈抬起头说:“我现在*很厉害”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辞盈,他说:“我知道。”
“那你有什么愿望吗?”辞盈蹲下身看着谢怀瑾,伸手去碰青年的眼睛,青年没有躲,只依旧温柔地看着她。
“想要辞盈摘的果子。”谢怀瑾说。
辞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却又觉得这话莫名的熟悉。
她望向窗外,雪皑皑一片,她迟疑说:“现在是冬天,好像没有,等到、等到夏天我再给你摘好不好?”
青年说“好”,然后说:“那就没了。”
“你呢辞盈。”青年咳嗽着,断断续续问出后面的话:“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辞盈看着谢怀瑾,她的新年愿望就是他好起来。
但这不是她或者他能够决定的事情。
但她还是说:“我许愿,谢怀瑾快快好起来。”
青年楞了一瞬,更温柔说:“好。”
辞盈眨眨眼,她们许久都没有这般心平气和地聊天了。
辞盈疲倦地靠在青年的轮椅上,谢怀瑾侧目看着她的侧脸,手指很轻地碰了一下辞盈的头发,只是一些,甚至没有惊动辞盈。
淡淡的酒香从她身上传来,谢怀瑾低头温柔地看着少女。
亦或者已不能叫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已经长大。
隔日,辞盈醒来时,发现自己并不头晕。
婢女说昨日公子让人煮了醒酒汤,辞盈这才回忆起昨日的一切,窗外银装素裹,辞盈寻了一件厚实的衣服穿上,撑着伞出门去寻谢怀瑾。
不出意外,青年并没有醒。
她要走时,烛一来了,带着今日的药。
她不敢看谢怀瑾喝药,于是匆匆走了。
她身后,青年睁开眼,看着她的背影,等到她拐角之后才咳嗽了几声,又是一口血吐出来,烛一忙上前,跪着搀扶住谢怀瑾。
其实日日就这样,说好也好,暂时还没有更严重,说不好也不好,一天天地望不见尽头,烛一蹙眉看着谢怀瑾用药,在他手中拿着一颗药丸要吞下去的时候,烛一还是没忍住跪下来:“公子”
青年手停了一下,但很快又安静地服下了。
他说:“她今日可能还会回来。”
烛一不说话,只跪着,谢怀瑾看了烛一一眼,将手中的药瓶递给烛一,轻声道:“只这两日,我有好好喝药。”
说完,青年开始喝药,他依旧是一边喝一边吐,等到好不容易喝完时,身上又狼藉一片了,烛二不忍地出去,手中的剑越握越紧。
有时候烛二甚至觉得,公子不如死了算了。
算了吧。
但又觉得,活着吧,能活着为何不活着。
就算万般痛苦地活着,也依旧是活着。
谢怀瑾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整个人都逐渐变得平和,他如辞盈期许一般每日好好喝着药,即便吐出来的比喝进去的多得多。
雪落着,辞盈谋划了许久的认亲宴终于来了。
她和燕季隔着人群对了一下眼神,听着宇文舒的话走到主座上,听宇文舒为下面的人介绍她,下面的茫茫的脸,各色的眼光打量着辞盈,辞盈已经喜欢了。
宇文舒的话并不长,宴会的请柬发出去时漠北的各大家族就知悉了辞盈的身份,如今只是正大光明地让辞盈得以走到台面上。
从前这般的打量也很多,辞盈已经熟悉到能清晰辨认每一道目光代表的意思。
说完话,宇文舒笑着,将远处一个漠北世家新上任的家主召了过来,言语中隐约有牵线的意思,家主年轻,不过二十六,尚未娶妻,人也生的俊朗,只看脸和家世是同辞盈相配的。
辞盈思虑着宇文舒的意思,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这位年轻家主的示好,她结果他手中的酒轻声道:“殷家主。”
殷策有一张俊朗风情的脸,一双调笑的桃花眼目光流转,他说话很风趣,进退有度,辞盈一早从燕季口中听闻过殷家的事情,殷策至今未婚是因为孝道为父母守孝,女方等不及就退了婚,辞盈思虑着宇文舒的目的。
因为宇文舒在一旁撮合,辞盈扮演着一个听话的女儿,此时就不由得同殷策周旋,漠北民风开放,见到殷策和辞盈一来一回地谈话不由起哄,殷策笑着说:“小姐才来漠北,莫要介意。”
可言语间也有亲密和表达好感的意思。
辞盈摇头,她不在意这些,也不觉得殷策真对她一见钟情。
她想着能否从殷策口中探知到一些消息,按照燕季所言,殷策并不算宇文舒一派的人,或许日后也能拉拢。
两个人交谈了很长一段时间,辞盈觉得差不多了,准备寻个借口离开。
宇文舒这时却叫住了辞盈,说等会还要介绍人给她认识。
辞盈只需要堂堂正正的身份,至于宇文舒的介绍,辞盈觉得自己更像一件商品在被宇文舒估价,看卖给谁更合适,一早就猜到但宇文舒做的如此明显辞盈还是未想到,她想着话语拒绝,还未开口,一旁的殷策就说话了。
殷策似乎看出来了,一双桃花眼中满是笑意:“大堂中太闷了,小姐可愿意同在下一同去赏雪?”
宇文舒的眼睛在两人之间看了看,摆手说:“去吧。”
辞盈同殷策一起走出去,明白这是给自己梯子,转身说:“多谢。”
殷策摇头,突然搀扶住了辞盈,陡然的亲密让辞盈蹙眉,但很快殷策退后一步:“抱歉,这里有台阶,太暗了在下怕小姐未看清。”
这角落灯火并不亮,辞盈的确差点摔倒,她看向殷策,说“谢谢”。
一旁的人都在起哄,殷策回了两句,辞盈一一扫过去发现多是一些小辈,大抵是同殷策相熟的,她转过眼准备离开,突然,脚步定住。
她怎么好像看见了
谢怀瑾?
谢怀瑾?!
周围的调笑声还在,辞盈回身向谢怀瑾所在的地方看去,不可置信地发现竟然真的是谢怀瑾。
青年脸色仍旧不好,坐在轮椅上,周围服侍他的人正是同样易容的烛一和烛二。
辞盈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就算她再怎么没常识,也明白现在谢怀瑾的病不能出门。
青年似乎也没准备久留,辞盈再看过去时烛一就推着他离开了。
一旁殷策叫着她,辞盈回身敷衍了一下殷策后,转身向着谢怀瑾离开的方向跑去。
到后门时,她匆匆拦住了人。
她的怒火和担忧一起:“谢怀瑾,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养病?”
青年似乎有些讶异她追上来,轻声解释:“我最近身体好了一些。”
辞盈手按在轮椅上:“好了一些就该继续养,外面这么大的风雪。”话说到这里都还是关心,辞盈只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
她下意识想要解释她和殷策关系的时候,她不知道谢怀瑾看见了多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解释,明明也什么都没有。
但谢怀瑾一个字没有提殷策,好像也没发现适才角落那场起哄的闹剧,只温声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辞盈看着谢怀瑾,手突然有些失去力气。
青年只是看着她,轻声道:“好了,我回去了,辞盈。”
青年又咳嗽起来,烛一将轮椅推动,烛一无声留了下来,同辞盈说:“公子只是说小姐的认亲宴,他想来看看。”
辞盈看着谢怀瑾的背影。
她也没说他不能看
她就是担心他身体,那么严重,一个无足轻重的认亲宴,有什么好来看的。
第72章 七十二章
◎“我很想你。”◎
这时,燕季过来寻她,问她怎么突然离席了。
辞盈掩去了谢怀瑾的事情,只将宇文舒有意为她挑选夫婿的事情说了说,燕季问宇文舒挑选的谁,辞盈低声:“最中意的似乎是殷策,次一些的是王家和刘家的小辈。”
燕季一一为辞盈分析着,说了两句发现辞盈有些失神,他停下来蹙眉问辞盈最近是不是有没有休息好,辞盈摇头,却还是没有说出谢怀瑾的事情。
风吹着地上的雪,辞盈瑟缩了一下身子。
燕季同她说“快了”,她对自己说“快了”,快了辞盈,这一切快能结束了,等燕季走后,辞盈坐下来,长廊上她安静地靠着柱子,不知怎么就又想到了谢怀瑾。
烛一说谢怀瑾只是想来看看她。
她太忙了
但这般的安静也没有持续多久,婢女匆匆来寻她,轻声道:“小姐,王爷让您进去。”
辞盈于是又进去,她没有对宇文舒有过一丝期待,于是宇文舒做的一切她全当感知不到,她安静地扮演着一个乖巧的女儿。
宴会后,辞盈在宇文府住了下来。
期间宇文拂又找上了门,这一次宇文拂没有了之前的担心,而是满眼怒气,于是辞盈知道,宇文拂应该已经知道兵符的事情了,是否透露出去的也不难猜,辞盈默然看着燕季给她的警告。
宇文拂怒声道:“你怎么可以挖开娘的坟?”
辞盈不想同宇文拂争辩,争辩太累了。
宇文拂大吵大闹着,仿佛声音大些,再大些,就能更有理些。
辞盈平静地看着宇文拂,她问:“你不会挖吗?”
宇文拂怒声道:“我没挖!”
辞盈这一次加了一个前缀:“如果你知道兵符就在娘的坟墓中,你挖,还是不挖。”
宇文拂被辞盈讥笑的语气弄得整个人涨红,他拔出手中的剑指向辞盈:“你不要把所有人想的都和你和谢怀瑾一样,辞盈,我告诉你,我不会,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辞盈看着泛着寒光的剑,她抬眸平直地看向宇文拂:“你不会又怎么样,我就是做了,宇文拂,你又能如何。”
辞盈语气冰冷,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
她对家人本就没有任何期望,但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她依旧有些发笑,她凝视着宇文拂的冠冕堂皇:“你如此生气,不过是因为我比你先一步拿到了兵符,你犹疑之下发现燕季又转投向了我,拿着娘做什么幌子,娘如果在,绝不会如你一般。”
至于宇文拂手中的剑,辞盈垂眸的刹那,屋顶的暗卫已经用暗器将宇文拂击倒。
辞盈用脚踩着宇文拂的剑,唤了此生唯一一句“哥哥”。
她声音平静冷淡,和外面的雪很相似,眉眼间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冷峻。
她说:“哥哥,别添乱了。”
她已经很忙了。
宇文拂被暗卫压出去,辞盈坐下来,一刻钟后,心不住地狂跳。
暗卫回来汇报宇文拂的事情,辞盈挺了两句就有些听不下去了,宇文舒今日出门了,燕季那边约了她黄昏时刻见面,此时正盛午。
辞盈按着自己狂跳的心,突然对暗卫说:“去安排回去的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最后陷于院子里厚厚未清理的雪中,辞盈顾不得,下了马车就匆匆向谢怀瑾房间走。
很奇怪,一路上院子里都很安静,辞盈的心狂跳着,人在接近院子的时候终于听见了一些声音,但很低,辞盈听不清是在说什么。
等她穿过长廊,守在门外的烛一烛二见了她有些惊讶,辞盈看着半开的门,不知怎么突然快步绕过直接向里面走去,才入门,就看见了用药浇花的青年。
一瞬间,辞盈心中的担忧都化为了胸腔中的怒火。
青年见了她,有些惊讶,手中的药碗一时间拿不住落了下来,在地上摔出“啪嗒”一声响,药渍溅落满地,衣服下摆也沾了些。
他开口想要解释就已经被辞盈上前一把扣住手。
“谢怀瑾!”辞盈紧紧捂住青年瘦削的手,隔得近些了药味都变得浓郁,她的眼圈不知道怎么就红了,她说:“你为什么又不好好吃药?”
谢怀瑾反手覆住辞盈的手,轻声道:“我没有。”
短短三个字,他咳嗽了数次。
辞盈忍住想要为青年抚背的冲动,冷声道:“你就是没有。”
谢怀瑾解释:“我有好好喝药,这一碗是剩下的。”
辞盈不信,这个人劣迹斑斑,口里没有一句实话。
青年又开始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压迫着辞盈的神经,她做出了往常绝不会做的,用手翻开青年素白的衣领,凝视着脖颈一周洁白的一片,沉声道:“药渍呢?”
谢怀瑾沉默了一瞬,轻声道:“我真的喝了。”
辞盈红着眼看着他,不知道如果谢怀瑾这般对待自己的身体她一直以来究竟在坚持什么,疲惫将她的神经几乎压断,在青年压抑的咳嗽中,她将桌上另一碗药递到青年手中:“你说你喝了,衣领没有药渍,那你现在喝药应该不会泛恶心了吧,喝吧。”
最后两个字辞盈说的很冷漠,甚至她自己都意识不到。
她脸上表情森然,像一根被压到极致的弦,只需要任何一点刺激,就会顷刻断裂。
谢怀瑾安静看着她的眼睛,在辞盈颤抖的身体中,他无声喝起了药。他努力压制着喉腔中泛吐的欲望,在辞盈的凝视下,一点一点将一整碗药灌进去
下一刻,青年的背躬下,轮椅因为他的动作僵硬地动了两下,面色苍白的青年躬着身,将刚喝进去的药全部吐了出来,与之一起吐出来的还有大口大口的鲜血。
辞盈一边喊着“谢怀瑾”的名字,一边手颤抖地扶上去,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又压不住自己的怒火,她哭着对呕吐不止的青年发火:“谢怀瑾,你骗人,你又骗人”
青年想牵住辞盈的手,却被辞盈下意识甩开。
手摔在轮椅上,谢怀瑾眸停了一瞬,却没什么脾气,只是轻声道:“辞盈。”
辞盈的手在颤抖,身体在颤抖,心也是,周围的药味和青年的呕吐物混在一起,血腥味似在钻入辞盈骨髓,慌乱脏污的一切打破了辞盈最后的防线,她痛哭着问青年是不是不想活。
她一双眼睛全是泪,又带着化不开的恨,她将那些压抑着的话都说了出来:“谢怀瑾你知不知道我很累,我要坚持不住了,为什么不能乖一点,好好喝药好好养病不行吗,为什么要不喝药要出门”
辞盈哭着蹲下来。
房间里面良久没有声音。
辞盈的呜咽声一点点变小,无尽的委屈在她心间蔓延,轮椅滚动的声音一点一点向她靠近,辞盈预想的青年抚摸她头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她倔强地抬起头,却见青年一双平静的眸。
不知道为什么,辞盈心猛地一跳,她好似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但喉咙被什么东西堵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青年的眸光逐渐变得温柔,温柔之后是无尽的平静。
他的语气也是,他先是同辞盈说:“对不起。”
辞盈倔强着眼睛看着他,青年现在其实很狼狈,药汁混着呕吐的清水挂在脖颈流淌到衣服上,还有些许血的痕迹,但青年既没有用帕子擦拭,也没有唤人进来处理,只是就那样看着辞盈。
辞盈开始心慌,然后,就听见了青年平静的一句:“辞盈,我们分开吧。”
一句话将辞盈定在原地,她不可置信看着谢怀瑾,不敢相信他们两人之间先放弃的人竟然是谢怀瑾。
辞盈眼眸中积蓄着泪水,倔强来倔强去却倔强着说了一声“对不起”,她拿出帕子给青年擦拭,手都在颤抖,她有些慌乱地解释着:“我、我只是担心你,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我前面说的也都是胡话。”
谢怀瑾却很安静,整个人。
好似这并不是他今日才做的决定。
外面大雪纷飞,青年安静地看着面前的辞盈,辞盈红着眼看着他,见谢怀瑾不说话,两句好话过后又开始倔强着脸:“如果是因为今天我说的话,我道歉了,谢怀瑾,我道歉了”
她甚至靠近了谢怀瑾一些,再和婉的话她已经说不出,但态度已经足够好。
平日这样,谢怀瑾就不会计较了。
她正想说她再去给谢怀瑾端一碗药回来,刚转身就听见青年平静的声音:“辞盈,我不想再呆在漠北了。”
辞盈的身体僵住。
谢怀瑾看着辞盈的背影,记忆中他看过许多次,这一次可能是最后一次。
他轻声说:“过两日我就回长安了,烛一烛二留给你,有什么不好做的事情交给他们。”
辞盈受够了这种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行为,捏紧拳头,眼泪倔强着不掉下来。她咬着牙说:“随便你,你爱去哪去哪,日后你死了也和我没关系。”
她身后,青年想说什么,却见辞盈“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谢怀瑾安静看着辞盈离去的方向,又咳嗽了起来。
他觉得辞盈说的对,他日后死了也和辞盈没有关系。
他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何辞盈永远天真地奔赴自由。
但现在好像明白了,因为从某一刻开始,他开始比辞盈更希望她得到自由。
他太重了,压在辞盈的背脊上,让辞盈看不见远方和未来。
辞盈是鹰,原该在山头翱翔,却因为他被困在谷底。
他看见她的背脊日益沉重,几乎要被疲惫压垮,他吐的每一口血都成为辞盈身上的枷锁,咳嗽的每一声都牵动辞盈的神经,这一切太重了。
谢怀瑾舍不得了。
他的辞盈是这个世界上最心软的人,一言不发将这一切都承担了下来,她很好,她太好了,于是谢怀瑾不能如此自私地留在她身边,那样他就太坏了。
辞盈那么好,于是谢怀瑾也不要做一个很坏的人。
像幼稚的过家家一般。
幼稚的谢怀瑾决定离开。
病痛,苦难,折磨,这些都应该被他带走。
自由,未来,和爱,这些应该是始终心软善良的辞盈得到的奖赏。
谢怀瑾幼稚地扮演起英雄。
他人生中明明有过很多比现在更好的时刻,但只有这一刻,他决定放弃的这一刻,明白了什么是“爱”,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明白那些情愫原来要被称之为爱,他想想,觉得他的爱太卑劣了。
辞盈不该得到他这样的爱。
他第一次觉得如果李生在也好,李生能给辞盈的爱,一定会比他的更健康更美好一些。
但辞盈这么好,后面也会遇见更好的人。
没有他之后,辞盈的人生光明而美好。
如果如果他不是谢怀瑾就好了,日暮窗外的雪停住之际,青年平静地想
另一边,辞盈摔门而出,嘴里一句“我恨你”颠簸良久,到底将其咽了回去。
她乘着马车离开,不想去燕府,也不想去宇文府,在漠北的大街上,一时间竟然觉得无处可去。
马车问辞盈第三次时,辞盈报了一个住址,入门后寻了一处最偏的房间住进去。
是泠月和泠霜的宅子,她从前来过两次,只这几日泠月和泠霜都在燕北军中,她应该见不到。
看不见谢怀瑾,辞盈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将头埋在手臂交叠的地方,眼睛干涩异常,最后忍不住哭起来,委屈将心间萦绕得哪哪都是。
就算她说话没有那么好听,但她也是关心他
辞盈一边对自己说“随便他”,一边又在睡梦中惊醒,看着空荡的房间下意识想出门看看谢怀瑾却想起来她不在那个宅子里了。
这时辞盈都没有觉得谢怀瑾真的会走。
她根本不觉得谢怀瑾想回长安,她熬着性子不认错,毕竟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她同谢怀瑾闹着脾气,其实更觉得是谢怀瑾在和她闹脾气,但她没有错,她不会主动去找他的。
甚至,烛二来问她要不要为谢怀瑾送行的时候,她还是咬着牙生着气要说“不要”,她一边忙着燕家军的事情一边查着当年她娘的事情宇文舒到底动了什么手笔,真相其实就在眼前,但辞盈想寻到一个证据。
用很多的事情将自己堆着,辞盈逐渐就忘记谢怀瑾了。
有一日想起来时,是化雪的时候。
老人们常说,病秧子都是化雪死,因为化雪比下雪冷多了,辞盈委屈着生着气,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忧心,她想着下次烛二来请她她就顺着台阶下了,一直等到化雪完也没有看见烛一烛二的人影。
每日她处理完公务,想着可以去见谢怀瑾时,就想起来她们吵架的事情。
有一日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烛二那日欲言又止的模样,但如若重要的事情以烛二的性子早就说了,辞盈一边想着,一边还是坐上了回去的马车,她想,她就是见见烛二,烛二有话对她说她才回来的,和那个叫谢怀瑾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嗯,没有。
等马夫将马车停在宅门前,辞盈冷着脸去敲门。
一声未应,两声未应,辞盈有些想走,毕竟被拦在门外很丢脸,她一边轻声骂着谢怀瑾一边却又徘徊在门前,最后寻了个暗卫出来带她翻墙。
几乎是一瞬间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整个宅子里面一点人气都没有。
辞盈一路走到谢怀瑾房间前都没有看见人,她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犹疑地喊了“烛一”、“烛二”的名字,然后是颤颤巍巍的“谢怀瑾”的名字,但没有,空荡的院落除了她的回声没有一点声音。
辞盈快步上前推开门,房间里果然空空荡荡。
被风吹了大半月,屋内的药味都散得差不多了,只依稀能感受到微末的一点。
辞盈的手指擦过桌面,一层淡淡的灰粘在她手指上,说明这个屋内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住了,辞盈不敢相信谢怀瑾真的走的,她唤来暗卫,让暗卫去查谢怀瑾的行踪。
深夜,暗卫禀报着,辞盈眼眸怔了良久才让暗卫退下。
谢怀瑾真的回长安了。
她一边想着他的病那么严重为何要奔波,一边又想那日烛二竟然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不告诉她的真的呢,哦好像告诉她了,但是她没有信。
辞盈的心里升起一股荒唐之感,比当初谢怀瑾执意要将她困在他身边还要强烈,昏暗的书房,辞盈沉默地起身点灯,直到灯将书房亮照的亮堂,她才重新回到书桌前。
她将那些堆积的公务一本一本翻开,手从一开始的颤抖到后面逐渐稳定。
她不知道他怎么可以这样。
但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追去长安。
他要死,死就好了。
心里这般想着,眼泪落在卷宗上的时候,辞盈还是没忍住,但用帕子擦了眼泪,掐着自己的手,她又开始处理公务,不担心谢怀瑾,她处理公务真的很快,没有谢怀瑾,她的生活明明就会更好。
他凭什么走?
辞盈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恨谢怀瑾。
没有以前那般浓郁,但还是恨,恨到想到可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她提笔的手都会颤抖,她对自己说,可能是太恨了。
恨他生,恨他死,恨他生不如死。
燕季一直观察着辞盈,等他调笑对辞盈说“最近有好好睡觉时”,辞盈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回应他,只是用那双逐渐无波无澜的眼睛看着燕季,看到燕季唇边的笑都挂不住,上位者气息愈重的少女才轻声道:“燕季,我一直未同你算过账。”
燕季僵硬道:“我们之间有什么账?”
辞盈不喜欢主子仆人那套,但她明白选择和忠诚。
她甚至不反感燕季的摇摆,但她不喜欢燕季把她当傻子。
她看着燕季,凝视着燕季的眼睛:“宇文拂是如何知晓兵符的事情的?”
燕季打哈哈道:“我还以为什么事,辞盈,他是你哥哥。”
一句“又不会害你”在辞盈的注视下没有说出声,辞盈陈述那日宇文拂对她拔剑的事情,然后问燕季:“如果你觉得宇文拂那个脑子更适合做你的主子,你可以去找他,但如果你留下来,那是最后一次。”
辞盈甚至语气都没有怎么变化,燕季却不能含糊过关了。
辞盈看着燕季走,以为自己会有些失望,但好像没有,谢怀瑾教会了她不要对人性失望,因为人性总会让你失望。
她一开始对燕季全心全意的信任,换来的是燕季对宇文拂的泄密,对她行动的控制和言语的打压,直到谢怀瑾走辞盈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她不想想起谢怀瑾,但这一次,她收到了一封来自谢怀瑾的信。
她不想看,也不明白她和谢怀瑾之间还有什么通信的必要。
信就放在桌子上,放了一整天,辞盈一点心思都没有花在上面,直到深夜,辞盈处理完了所有的公务,“一不小心”就将信拆开了,又“一不小心”就打开了。
都打开了
就看吧。
万一是丧书呢,虽然她也不是很在意谢怀瑾死没死。
嗯,应该是没死的,因为信的开口青年说:“辞盈,见字如晤,我一切安好。”
“辞盈,见字如晤,我一切安好。”
“长安这边还是很冷,漠北应当亦然。”
“徐太医为我开了新的方子,很苦,比从前还要苦一些。”
“长安这边裹了糖的山楂很好吃,说是新雪埋过,格外甜,很想给你寄两串过去,但烛一烛二说太小题大做,我又想,好似漠北也有。”
看到这里,辞盈觉得自己不应该看了,但不知道怎么还是看了下去。
信并不长,辞盈一眼就能看到头,都是些琐事,信中的语气轻快得不像一个病重的人,也不像写给吵架的她的,辞盈一边怀疑谢怀瑾寄错了人,一边又明白这世间谢怀瑾还能寄信的人也只剩下她一个。
所以她不明白,谢怀瑾为什么要离开。
“今日喝药又吐了,吐在了信纸上,于是我换了一张。”
“烛一烛二在院子里面栽了一颗花树,从皇宫里面移过来的,说喜庆,我问为什么喜庆,辞盈你猜他们说什么,他们说,皇帝昏庸得天下难得竟然这些年都能坐稳位置,运好喜庆。”
辞盈趴在桌上,一点一点看着。
她不知道心里什么感觉,麻麻胀胀的,一直到看见最后一句。
青年落笔。
“辞盈,外面的花树开花了。”
“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说】
尝试爱人的长公子一枚啊[猫爪]
第73章 七十三章
◎奇妙。◎
辞盈凝视了那句话很久,最后将信折起来,重新放回信封之中。
信封又被放入盒子中,“咔哒”一声,木盒上的锁落下。
辞盈看着木盒良久,吹灭了蜡烛走出了书房。
漠北最近很晴朗,入春了,虽然天气还未回暖,夜晚已经能看见点点繁星了。辞盈穿过长廊,又穿过庭院,最后孤身一人入了卧室。
入睡的时候,那封信就那样回荡在辞盈的脑海。
恍惚间她又想起谢怀瑾的脸,她们最后见面的一次,青年的脸苍白如雪,她任由着怒气挥洒,他沉默地看向她。
她捏紧被子,决心绝对不会给谢怀瑾回一封信。
也不能因为他病了,就将道理全占了去。
辞盈翻身蜷曲着身体,风轻柔地吹着房门和窗棂,她睡了这些日以来第一个安眠的觉。
*
谢怀瑾真的回了长安。
烛二起初也同辞盈想的一样,觉得公子不过是在玩笑,但他按照公子吩咐去同辞盈传消息的那日晚上,烛一让他将行装都收拾一下,那时烛二才明白原来公子真的要回去。
他担心公子的身体,却听见烛一说:“是公子已经决定的事情。”
烛二下意识问:“那夫人呢?”
烛一停顿了一下,最后只说:“去收拾吧。”
一路上一行人因为谢怀瑾的身体行的很慢,烛一照例问谢怀瑾路线,或许是因为实在病的很重禁不起折腾,或许是因为水路走腻了,这一次谢怀瑾说:“陆路吧。”
说的时候,青年还在咳嗽,烛一看着一旁诊脉的徐大夫,老人紧锁眉心,又拿出了手中的针,蹙眉看向一旁白衣如雪的青年:“长公子,你再这般作践自己身体,老夫就是华佗在世也吊不住你一条命。”
谢怀瑾自知理亏,他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也不算作践,他只是将墨愉曾经服的药让烛一寻来,在辞盈回来那两日服了一颗,他本也在等一个契机,一切正好那么巧。
只服一颗,不致命,能让谢怀瑾清醒一些。
他清醒地同辞盈说了告别。
他姑且将那叫做告别。
比起如水中的重石一般困溺辞盈,谢怀瑾更愿意自己沉下去。
日子并不好熬,谢怀瑾清醒时间愈长,痛苦也就成倍增加。
到长安路过佛寺,花开随风摇曳落满地那一刻,谢怀瑾决定给辞盈写信。
于是信的开头他说。
“辞盈,见字如晤,我一切安好。”
彼时他刚用完了早晨的药,风轻柔地吹起院中的落花,散落一地的花瓣又被风吹起,后面又落下。
像他循环往复的每一日。
清醒,喝药,昏睡,喝药,昏睡,喝药。
他一日清醒的时间比从前长了一些,但放在一日中仍旧短暂,于是这封信断断续续写了许多日。
烛一的确给他买了裹了糖的山楂,外面白霜的一层,但按照医嘱,谢怀瑾不能吃。
他一直看到糖霜融化,化成黏腻的一团,他才提笔写下关于山楂的那一段,虽然他没吃,但写给辞盈的山楂,就让它甜一点吧。
一封信他断断续续写了十日,最后落笔时,他迟疑了一下。
那时恰好是深夜,花树枝头一朵花盛放,谢怀瑾平静看了许久,最后提笔写下那一句。
“我很想你。”
他前所未有的坦诚。
烛二隔日去寄信时没忍住问他为什么,烛二说:“公子,我们明明可以留在漠北。”
言下之意就是,他明明可以留在辞盈身边。
嗯,他可以。
辞盈这些年总说着自己变了,谢怀瑾却始终觉得辞盈就是当初的那个辞盈。
她仍旧心软的不像话,宁愿自己被重石拉下去溺死也不愿放开身上的累赘。
如果他不是生命垂危,谢怀瑾想现在的他可能会借此将辞盈绑在身边,一日既往地恶*劣。
但现在不行。
他真正决心回长安也是因为他看见了未来。
他活着,一切尚好。
可如果他死了呢?
他活着,辞盈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他继续留在辞盈身边,辞盈要如何面对他的死亡。
少女身上那根绷紧的弦,彼时才会真正地断开。
谢怀瑾不觉得自己对辞盈有多重要,但人命的重量太重了,他舍不得因为自己的私心让辞盈担上。
写这封信亦然。
烛二眸色复杂问谢怀瑾为何离开了还要写信。
嗯,因为他可能会死。
待他死了,无论是通过任何途径,他的死讯一定有一日会传到辞盈耳中,他不能让辞盈对他们最后的印象停留在争吵上,以辞盈的性格,嘴上不说,心里又会觉得是因为他们当初吵架他选择离开所以他才死了。
于是谢怀瑾写了第一封信。
第二封信。
第三封信
很多封信。
但他一个月寄出去的只有一封。
信纸上常常溅了血,但给辞盈的那一封永远洁白,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
四季轮转,长安和漠北都迎来了又一个冬天。
辞盈在除夕前再次收到谢怀瑾寄来的信,一年下来,她变得更安静沉稳,从前那些浮于表面的沉默真正地深入内里。
燕季成为辞盈真正的助手,辞盈几次打压力挽狂澜之后,燕季开始从心底佩服辞盈,不再拥有从前那些藏不住的小心思,可能也有,但起码没有舞到辞盈面前了,没有舞到辞盈面前的,辞盈就当看不见。
大家都在长大。
当年的真相被辞盈丢在了宇文拂面前,宇文拂依旧不服,却又没办法凭借自己的能力站在同辞盈对等的层面说话,开始他还能借着谢怀瑾言说“辞盈有今日的一切无非是疑问嫁给了谢怀瑾”,后面谢怀瑾在长安的消息传出,宇文拂就说不出口了。
或许也是因为,他曾经说的时候,辞盈也不在意。
辞盈偶尔想,她和宇文拂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最开始因为茹贞因为谢怀瑾,后来因为血缘因为燕季,无论从那一层,她好似都觉得宇文拂不算一个好人。
起码,对于她和茹贞而言,宇文拂是一个坏人。
他不是一个好夫婿,也不是一个好哥哥。
辞盈心中的失望在一年前就变得很淡,到现在那微末的一点和没有也差不多。
宇文拂翻看着证词,良久以后跌坐下来,失神道:“如果娘亲还在,辞盈,会不会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问题,辞盈打探娘和宇文舒事情的时候,也就不可避免打探到了宇文舒将宇文拂送去长安为质的事情。
她当然知道宇文拂一部分性格养成和长安那备受凌辱的一段有关,也明白他当初对茹贞所做的事情在他的立场“情有可原”。
但那又怎么样呢?
辞盈看着垂头的宇文拂,轻声说:“燕府和宇文府属于你的那一部分我都会给你,宇文拂,离开漠北吧。”
离开这个年少就牵着你的枷锁。
她在心中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宇文拂眼中流转着哀伤与不甘,最后却只是沉默地站起身,对辞盈说了一句“对不起”。
辞盈给的东西他都没要,改日就消失在了漠北。
后来,辞盈听茹贞说宇文拂曾去找过她,问她愿不愿意同他在一起,茹贞思虑了一日一夜,最后说不愿意。
她恢复了记忆,也就想起来了,她不爱宇文拂。
或许也是因为,茹贞早已不知道什么算爱,但太痛了,所以算了。
这一次宇文拂没有强迫茹贞,只是垂眸对茹贞说:“对不起,茹贞。”
茹贞“啊”了一声,萧瑟的秋风中,看着宇文拂一点一点走远,她站在门旁,屋里面谢然拉她进去吃饭,茹贞顺势回头,门关上,这一生两人也就这样。
至于宇文舒,曾经在漠北呼风唤雨的西北王成为了阶下囚。
辞盈将宇文舒的事迹传扬出去,谋害妻女,送儿为质,狼子野心。
其中有一些站在宇文舒的立场自然不能算错,但辞盈上位,辞盈为王,辞盈为先,唾沫口水一起砸在宇文舒头上,至死宇文舒都不相信,他一生的谋划因为一个女人毁了。
世上大多是男性掌权,辞盈的两个“父亲”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性别使宇文舒天然蔑视了自己的女儿。
辞盈将这一切做完用了一年,切实的一年。
一年之内,她收到了谢怀瑾十二封信,她一封都没有回。
信被她放在了最开始的那个木盒中,一年过去,木盒里面的信堆叠起来,最近一封谢怀瑾同她说。
“辞盈,长安下雪了。”
“我很想你。”
辞盈望向窗外,漠北也下雪了。
时间会将一切变淡,那些浓郁的爱恨经过数年的稀释后,其实也没剩下什么。辞盈日日睡觉的时间不多,公务如山,于是入梦的时间也很少。
从前她总会梦见年少的种种,但有一日她突然发现,她已经好久没做梦了。
那些在她年少时鲜活的回忆,随着时光流转,也黯淡了下来。
放空思绪时,她常想到一棵花树。
她没有见过,花树生长在谢怀瑾的信中。
*
一年下来,谢怀瑾身体不好不坏。
也病危过几次,但都挺了过来。
青年咽药终于不再像之前一样狼狈,不会喝一口吐一口,不会弄得满身都是,但偶尔,还是会有些忍不住,又一次吐脏衣裳后,青年推着轮椅到了屏风后。
解开衣裳的扣子,不知怎么,谢怀瑾看向了不远处的铜镜。
他已经许久没有照过镜子,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铜镜中的青年格外瘦削,坐在轮椅上,手指和其他皮肤露出来的地方都是大片大片的针痕和乌青,他看着镜子,良久之后,又解开了一个纽扣。
人总是自持自己心境不会变化,又或许总以为自己是免俗的那一个。
但时光很公平。
病痛不会让一个人的容光依旧,那些惊才绝艳的头衔生长在谢怀瑾已经逝去的年少,他如今坐在轮椅上,瘦削的身体支撑着疲惫的容颜,病骨支离,长久地望着生命的尽头。
他依旧好看,只是这种好看,沾染着洗不去的疲惫。
那些饮入他胸腔的药,也一点点浸透了他的灵魂,黏腻,沉默,苦涩,他望着不知道剩多少在下一刻来临之间却又都可以称之为“无尽”的岁月。
那日,青年抬笔给爱人的信中,没有缀上最后一句。
辞盈收到时,如从前一般,一直到深夜才打开。
她习惯做完了公务看,临近年关,公务堆积得很多,辞盈处理完天已经微微白,外面的婢女问她休憩前是否要沐浴,辞盈说“不用”然后打开了信封。
“辞盈,见字如晤。”
“长安又下雪了,门前的花树上也全落的雪。”
“辞盈,新年快乐。”
那日直到天亮,辞盈才睡着。
隔日处理公务时,她又翻开那封信来看,看了良久又关上,沉默地开始处理桌上的公务。
那个月之后的第二个月,辞盈没有收到信。
她无所谓了一月,又收到了信。
信的末尾只有一句:“辞盈,春天了。”
后面断断续续,最长的一次,辞盈直到半年才收到信。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明明她没有给谢怀瑾回过一封信,那封半年才来的信是这么写的。
“辞盈,见字如晤。”
“外面的花树结了果子,花树竟也能结果子,但烛一烛二摘了吃,说很难吃。”
“辞盈,生日快乐。”
辞盈的生日已经过了许久,于是她拿着那封信左看右看,最后也不知道能看向何处。
习惯和时光都很可怕,习惯让辞盈觉得信的末尾应该有一句“我很想你”,时光让辞盈开始有些记不清他们当初的争吵。
或许还有更多。
或许有一日,她往前再往前,就连年少的那一部分也全都忘记,虽然她觉得她现在就忘得差不多了,辞盈还是将那封错乱的信放入木盒中。
快两年了,里面的信一共十六封,辞盈一封都没有回过,却又小心将每一封都好好珍藏。
人的矛盾总是表现在相同的事情上。
于辞盈而言,常是谢怀瑾。
朱光来拜访的那一日,辞盈很开心。
是一个雪天,两个人在院子里面堆了两个雪人,辞盈问这两年朱光去干嘛了,朱光躺在雪上说:“天南地北地寻大夫。”
辞盈已经很久没有同人谈过谢怀瑾,她想起那些信,等朱光继续说。
朱光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起身继续揉着自己的雪人,在自己的大雪人旁,又堆了一个小雪人,用手指戳了两个眼睛,从一旁捡了石头按上去。
按着按着就笑起来,拉来辞盈看:“看,像不像!”
辞盈惊讶于自己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墨愉,她看向朱光,朱光笑得不似作假,那时辞盈不明白朱光为什么那么开心,只跟着朱光一起笑。
笑着笑着,朱光将她抱住,说:“辞盈,我找到了。”
辞盈有些茫然,朱光却没有再说,只说:“辞盈,我还想堆雪人。”
说着,朱光又拉着辞盈去堆雪人,可惜天公不作美,下午的时候太阳出来了,两个人刚滚起来的雪人就化了。
朱光对着老天眨了眨眼,然后紧紧拉住辞盈的手,辞盈正想问怎么了,朱光就开口对辞盈告别:“见过辞盈啦,我要回长安了。”
朱光没有说“来日再见”,只是将辞盈抱了许久。
深夜,辞盈后知后觉,朱光说的“寻到了”是给谢怀瑾的大夫。
她的心不知怎么一跳,满匣子的信仿佛盖在她头上,在这个化雪的夜里,辞盈难得地失眠。
清晨,天微微亮,她就起来了。
想起什么,起身去拆朱光昨日给她带来的东西,都是些小玩意,但每一样都被朱光包裹得很精致,最里面是一本书,看上去是朱光的字迹,一页一页都写着易容的步骤。
辞盈见朱光做过,于是需要什么药材也都明白。
其实没有那么神奇,就是重新画一张脸出来。
辞盈将书叠上,又玩起其他的东西,最喜欢的是一个海螺,她每每将其放在耳边,就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一次又一次。
燕季来寻她时,辞盈就打消了回笼觉的想法。
燕季说殷策将拜帖送到了他手上,问她要不要接见。
这两年殷策很热情,但是进退有度的那种,燕季一直有意撮合,嘴里都是殷策比谢怀瑾那个前夫好千万倍。
等燕季说出“如果我有女儿我一定将她嫁给殷策的时候”,辞盈眼皮跳了跳,轻声道:“这么好不如你嫁吧。”
燕季僵住。
辞盈继续说:“我想了想,你说得对,殷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合盟伙伴,既然你觉得姻亲很不错,那你嫁过去吧,我会为你准备丰盛的嫁妆,殷夫人。”
燕季抱着头,在书房里面乱窜了一会儿开口:“辞盈,义兄向你认错。”
辞盈本也是说着玩,摆摆手就让燕季先下去了。
门被关上,辞盈放下了笔。
二月的时候,辞盈还是没有收到谢怀瑾的信。
三月的时候,依旧没有。
四月,还是没有。
那封错乱的信好似要成为最后一封,辞盈想着那句“生辰快乐”,在某一日同燕季说她想放个假,燕季一边说着“谁敢不放啊”,一边问辞盈:“还有哪些事情没有处理完,你交给我吧,多带些人回去,莫要被人欺负。”
辞盈一边说“我都处理完了”,一边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
燕季无奈道:“还能去哪,走水路吧,燕家有商船,去长安的路线摸了很多次,是最快的一条,也很安全。”
说完,燕季才明白辞盈刚才说了什么,蹙眉道:“你都处理完了,最近不是很多事情,燕家军那边的事情泠月前两日还在和我抱怨,你都处理完了?”
说到这里,燕季意识到不对,问:“辞盈,你几日未睡了?”
辞盈没有说,只闭着眼,轻声道:“现在很想睡。”
做了决定,于是可以睡了。
辞盈不知道,仍旧不知道这一次是对是错,但很久以前,她的人生里面对错就失去了意义。
她为数不多的倔强,已经全部给了谢怀瑾。
但可能太少了,不足以撑着她再熬过两年。
她每每想起从前,最后都只想起青年那张苍白的脸,信中每一句“我很想你”,她都来回看了许多遍。
她惊讶于这种话竟然是谢怀瑾说出来的,也惊讶于对于他爱她这件事情在揭开面纱的时候她没有一点惊讶。
为什么是爱?
想来想去,好像只能是爱。
辞盈在有一日安静地想去,她拥有一份始终不健全的爱。
开始的不太美好,结束的也是。
她沉默地从来没有回应,只在一次次沉默中想起从前。
想起从前,就会想起谢怀瑾。
这两年辞盈争了很多东西,和宇文拂争位置,和燕季争兵权,有时候很累,有时候心又因为权势跳动,争来争去,这些东西她都争到了,这不是她年少口中所称谓的自由,却已经是她最接近自由的时刻。
她想,可能就这样的了吧。
燕季有一日突然问她想不想做皇帝,辞盈竟然真的思虑了一会,在燕季逐渐狂热的目光中她又摇头:“我很认真想了想,我应该是不想的。”
她见过皇帝,在她是谢夫人时。
大殿之上,群臣乃至于天子为谢怀瑾俯首,她后来想起天子,总是想到那一幕的谢怀瑾,那曾经令她畏惧的权势,如今就这样被她握在手中,她也逐渐明白了谢怀瑾当时的高处不胜寒。
她一点点明白了他。
于是一点点明白了自己。
爱不曾让她自由。
但她现在想要关于爱的自由。
辞盈坐上了去长安的船,她同燕季说她一月后就回来,燕季整理着桌上的公务,想了半天只说一句:“晚一些也没关系,也两年了。”
辞盈坐在船上,想起很久以前,她借着一艘商船逃离长安。
那时她没有想过,有一日她会主动坐船再次踏上长安这片土地。
很奇妙。
第74章 七十四章
◎好。◎
即便燕家的商船走的最快的水路,日夜未歇,辞盈也六日后的黄昏才到长安,一路船未停,风浪卷着船,不住地拍打在船上,辞盈一个不晕船的人也觉得晕眩。
随行的泠月准备了许多酸甜的干果,辞盈每每觉得晕眩时就用上一些。
除了暗处的暗卫和明面上的护卫,辞盈只带了泠月一人,泠霜留在漠北处理剩下的事情,如若有什么事情,便写信知会她。
泠月说等到了长安她想去看小碗,前两年小碗诞下了一个女孩,取名为李又,又取“佑”的音,一生平安顺遂的意思。
辞盈说“好”,到时候她也一同去。
泠月顿时笑出来,握住辞盈的手:“能见到主子,小碗一定很开心。”
辞盈一直惊讶于小碗和泠月能成为很好的朋友,这些年下来依旧情谊不减,但想想她竟然会坐船会长安寻谢怀瑾,便有觉得这世上就是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下了船后,辞盈和泠月先在一处客栈住了下来。
辞盈有去茶肆里面打探了一下关于谢怀瑾的消息,不出意外,一无所获。从茶客们的口中,辞盈知道,谢怀瑾已经许久未出现在人前。
从茶肆出来时,正值盛午,辞盈和泠月两个人走在长安的大街上。
泠月说:“比漠北热闹一些。”
辞盈远远看见卖山楂的老伯,拉着泠月上前买了两串,付钱的时候,老伯突然说:“是夫人啊。”
辞盈惊讶于老伯竟然能认出自己,温声道:“嗯,许久未见,老伯。”
老伯笑着:“今日怎么是夫人自己来买,从前都是你郎君身边那个、那个小伙子来买,每次都买两串。”
泠月看见辞盈,就见辞盈拿着糖葫芦犹豫良久,问:“老伯,上一次他来买糖葫芦是什么时候?”
老伯回忆着:“有一段时间了,年前吧,过完年我就没有见过那小伙了。”
辞盈说了一声“多谢”,又拿了两串糖葫芦,多塞给了老伯一些铜板,老伯说“使不得使不得”,辞盈轻声道:“您收下吧。”
老伯忙说“多谢”,辞盈带着泠月离开了。
泠月咬着一颗糖葫芦,轻声问:“主子,我们今日上门吗?”
“嗯,现在去吧。”辞盈手中举着糖葫芦,泠月帮着接过一只:“主子,好酸。”
辞盈也咬了一口,发现真的很酸。
她轻声道:“我以为这时的山楂会很甜。”
泠月哈哈笑着:“这时候山楂最酸了,主子想吃甜的可以再等些时日,不过山楂最甜也有些酸,做成糕点会好一些,等回去了我给主子做。”
辞盈说“好”。
她也不知道,只是那人写来的第一封中说埋雪的山楂很甜。
原来是不甜的。
酸涩得辞盈眼睛有些发酸。
泠月很快就注意到了,但没有说话,只低头吃着手中的糖葫芦。
辞盈和公子的事情,说到底她们是外人,泠月只希望辞盈能够开心。她和姐姐从被夫人留给辞盈开始,她们唯一的心愿就是辞盈健康平安,开心快乐。
两人坐马车到了谢府前,大可以走门,明面上谢家人眼中辞盈还是夫人,但辞盈没有。谢家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暗卫低垂着头,辞盈轻声道:“下去吧。”
两个人走了进去。
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太大变化,长安世家萧瑟的风似乎没有吹到谢家,只是府中的人少了一些,辞盈和泠月走着僻静的小路,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什么人。
等看见人时,她已经到了谢怀瑾书房前。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应该在这里。
守门的门让辞盈证实了她的猜测,烛二看见她,口中的狗尾巴草落下来,起身要往里面走被泠月上前拉住袖子,烛二停在原地,门这时从里面打开,辞盈向里面看去,烛一正端着药味出来。
见到辞盈,烛一也掩不住的惊讶,但声音很轻:“您回来了。”
辞盈拨开烛一,想直接往里面去,再穿过一扇门她应该就能见到谢怀瑾了。还能喝药,人就一定活着,其实已经确定了谢怀瑾活着,她转身就走似乎也完成了这一趟旅途。
从前辞盈真的转身就走了,但这一次她不想。
一边说“我们分开吧”一边又在信中说“我很想你”,一月寄一封到半年寄一封最后到一封错乱的信,辞盈心里有很多个为什么,她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明明该由青年自己说出来的答案。
这边,辞盈拨不动烛一,同烛一对视之后发现烛一脸上全是犹豫,辞盈同烛一对峙着,自己提了衣裙绕路进去,烛一看着辞盈的背影,到底没有再拦,烛二在一边要说什么,被烛一拦住了。
泠月没有跟进去,看着烛一烛二打哑谜,眼睛不由朝书房内多看了几眼。
辞盈推开内室的门,门轻微地发出响声,屋内很快传来青年咳嗽的声音。
青年坐在案几前,正对着她的方向,手中有一本泛黄的书。
听见声音,青年抬头,辞盈得以同青年“对视”。
她最开始以为是对视,直到半晌后,青年眼睛也没有丝毫变化,也没有发现她来了。
咳嗽停下来后,对着辞盈的方向说:“烛一,将剩下的药端来吧。”
辞盈止不住的心颤,手也在颤抖,她从外间端起药盘,向着青年所在的地方走去。
药汁在碗中摇晃,辞盈用了很大力气才将托盘稳住,她跪坐在谢怀瑾对面,将药放在青年身前,再将汤勺递到青年手中。
然后辞盈就看见,青年睁着眼在案几上摸索了起来,一直到修长的手指扶住药碗的边沿,辞盈咽了一口口水,眼眸开始泛红。
她的对面,青年听见眼泪的“啪嗒”声,抬起眸向辞盈所在的地方看过来。
青年身上那双辞盈曾觉得最为造物主偏爱的眼睛,如今失去了光泽,此时辞盈同谢怀瑾只隔了一个案几的距离,辞盈能从青年眼中看见的只有漆黑灰暗的一片。
谢怀瑾看不见了。
辞盈用了很久才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对面的人将药碗悄然放下,有些茫然地问对面的人:“是辞盈吗?”
辞盈想说“不是”,远处一只熟悉的鸟雀却叫起了“辞盈、辞盈”,辞盈眼泪落下,哽咽着开口:“不是。”
青年停顿一瞬,温声道:“怎么到长安了。”
说话间,他将帕子推到她身前:“吓到你了吗,没事,习惯了其实没什么。”
辞盈看着被推到她身前的白帕,哭着道:“谢怀瑾,我恨你。”
如果有人千里迢迢来说一声“恨”,谢怀瑾抬起手抚摸着辞盈落泪的眼,他的声音温和:“嗯,我知道。”
她该恨他一辈子。
辞盈的眼泪落在谢怀瑾手上,两个人隔着一方桌子,明明青年已经失明,辞盈却还是从里面看见了笑意。
一身雪衣的青年温柔道:“辞盈,我很开心。”
辞盈不开心。
青年絮絮叨叨讲着这两年,说到最后轻声道:“辞盈,那些信你都看了吗?一共应该是十三封。”
辞盈说:“没有,你寄过来的信,我都让人烧了。”
青年不知怎么笑了一声,又轻声咳嗽了起来。
辞盈问:“生气吗?”
谢怀瑾摇头:“如何会因为这个生气。”
辞盈捏紧拳,状似不经意问:“你都写了什么?”
青年停顿了一瞬,然后说:“糖葫芦,花树什么的,剩下的我也忘了。”
“对了。”青年温和问:“辞盈,你准备在长安住多久。”
辞盈说:“明天就回去。”
青年怔了一下,最后说:“也好。”
午后的书房,窗前的花树果真摇曳,像谢怀瑾信中说的那样,风一起,花叶落,有些花瓣甚至飘了进来,辞盈莫名觉得自己眼睛泛酸,她明明一点都不喜欢哭。
身前良久没有声音,青年以为辞盈走了。
他怔了一下,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一只有些失聪,另外一只还能勉强听见声音。
嗯,比眼睛好一些。
青年好似真的温和了下来,不再如从前一般,温和浮在表面,内里却是锋利的剑刃。
辞盈红着眼看着谢怀瑾,从前她一定不知道,未来的有一日她会因为谢怀瑾不再意气风发而心痛。
可能是遗憾不分爱恨。
她问:“你的耳朵怎么了?”
似乎惊讶于辞盈还在,谢怀瑾怔了良久后才道:“有一只听不见了。”
像他的眼睛一样,这些都是很难遮掩的东西。
谢怀瑾说的平静,辞盈却平静不下来。
她又问:“这两年你好吗?”
谢怀瑾说:“还好。”
他又问:“你呢?”
辞盈不想回答,她听着他轻描淡写,心中如何都不舒服,于是开口就变成了:“不好,宇文拂拿亲情要挟我,燕季拿兵权裹挟我,他们都说我该和殷策联姻。”
“殷策?”青年只重复了这个名字。
辞盈刚点头,又想起谢怀瑾看不见,于是又开口说:“嗯,殷策,漠北殷家。”
谢怀瑾知道,那日宴会上宇文舒想撮合的那位殷家的家主,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对于辞盈而言是不小的助力。
他大可以同辞盈说“你不需要”,明里暗里将那人诋毁一番,左右听辞盈的语气也不算喜欢。
但他没有,只是温和说:“抛开宇文拂和燕季,殷策对于你的确是不小的助力,能够让你在漠北再上一步”
他为辞盈考虑着,说着说着发现对面没了声音。
辞盈红着眼看着谢怀瑾,转身就要走,却又逼迫自己生生留下来。
她泪眼看着谢怀瑾,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爱她却始终要将她推出去,从前是没有意识到,现在呢?
意识到辞盈不喜欢,谢怀瑾缓慢地停了下来。
青年咳嗽着,沉默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然后他说:“辞盈,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无论你选什么,我都支持你。”
辞盈冷声道:“那我明日回去就同殷策成婚。”
谢怀瑾怔了一下,但很快温和说:“好。”
见辞盈不回声,他温柔道:“我人应该过不去,但会为你添一份嫁妆,如果可以,你可以试一试劝服殷策入赘,你他之间,你是上位,既然是为了利益结合,那就尽量让你的利益最大化一些。”
辞盈眼眸垂下,两行泪垂下来。
明明是很悲伤的事情,但她开始有点想笑了,她看着对面等她回应的谢怀瑾,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她打的不算轻,这一巴掌下去,房间里面的气息变得沉默。
谢怀瑾脸侧到一边,又咳嗽起来。
辞盈轻吐出来“谢怀瑾”的名字,然后说:“既然不在意我和旁人成婚,那信中每一句‘我很想你’是什么意思,谢长公子不识字,需要我教你吗?”
谢怀瑾缓缓直起身,他看不见,于是对声音变得格外地敏感。
“手打到桌子了,疼吗?”
本来不疼,谢怀瑾一问,辞盈觉得有些疼了。
她没有被谢怀瑾转移话题,只坐在青年对面,安静了半晌说:“谢怀瑾,我好像真的累了。”
青年的身体随着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僵硬。
辞盈不想再打人,本来也想好好地同谢怀瑾说话,但很难,真的很难。
她抬起眸,话说的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坦诚。
“我不想再让自己因为你一次一次失望了,我不理解你爱我却可以将李生送入我房中,也不理解你一边说想我一边又理智地分析我可以同殷策联姻。”
风此时吹入房中,烛火随着风摇晃,辞盈看向谢怀瑾,青年身体僵直,眼眸轻颤,是她很少见过的模样。
她总是在一些很奇怪的地方发现谢怀瑾爱她的证明。
“我所理解的爱不会这样,但我总觉得你爱我。”
辞盈轻声说着,她看向青年的眼睛,明明知道他看不见,她却执拗地同他“对视”着。
辞盈也开始觉得自己心软,她对谢怀瑾和这份爱都足够心软,她千里迢迢回来长安也不是为了和这个人又吵架老死不相往来一次,她在回来之前就明白这个人的矛盾和沉默。
于是她说:“谢怀瑾,我让你最后选一次。”
风吹起满地的花瓣,淡淡的土腥味混着书房中清浅的药味,阳光透过窗台照入房中,斜下淡淡的一层。
这就是四月的光,照在人身上像裹了一件流光纱,触碰上去有淡淡的暖意。
辞盈说:“是我留下来陪你治病,还是我走”
说到这里,辞盈轻声道:“后者的话,我保证此生我再也不会见你一面。”
谢怀瑾“看着”辞盈,他像干瘪失去生机的树木,他遥望着阳光明媚的春,他没有做选择,只是在辞盈平静决绝的语气下,扶着桌子站起来。
他踉跄,脸色苍白如雪,走两步额角已经泛起汗珠。
但他没有停,一直摸着书房走了一圈,最后才停在辞盈面前。
他跪坐下来,一步步摸到辞盈的手。
辞盈的心缓慢地止住,眼睛落在青年那条腿上。
谢怀瑾不是牵着辞盈的手,而是用自己的手包裹住辞盈的手,一点一点往自己脸上摸,青年声音很轻:“前面治病的时候,太医为了让我活着,用了很多药和方子,一次高烧后我就失明了。”
然后是耳朵,辞盈看着青年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放在了青年右耳边。
“失聪了,右边听不见,左边也有一些,但还能听见。是哪次我有些忘了,比失明还早一些。”青年声音很淡。
然后,青年带着辞盈的手放在了自己膝盖上:“腿也是,辞盈,我都没办法像在山洞一般抱着你了。”
他能给辞盈的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给好,如今的他,谢怀瑾看向辞盈,他好像明白她喜欢的是年少的外人眼中的他,那些被谢家森严诡异的礼法雕刻出来的一张君子皮,覆在他脸上,这些年他多少也沾上了一些。
青年好似觉得说出这些辞盈会嫌弃,就像他嫌弃自己铜镜中不再貌若春华的容貌一般,他细说着自己的残疾,以及那颗沉默的心。
他失明了,看不见辞盈逐渐泛红的眼睛。
在谢怀瑾的世界里,在谢家的丛林法则里,优秀才能长大,天才才能活下来,他的权势、智慧、身体、容颜,都是活下来的筹码。
少年时期,谢怀瑾便权倾朝野。
他将谢家的权势彻底推到了高峰,他做到了从前谢家掌权人都没有做到的事情,长老们被暗卫们追赶者杀害时,有些人仰天长啸的最后一句是“谢家有望”。
而谢怀瑾却只记得年少,在他尚年幼时,父亲只会为他的成功喝彩。
那些能称之为欣喜的情绪,来源于他在世俗意义上的高歌猛进。
他下意识以为这也是获得爱的筹码。
他细数着自己身体如今的缺陷,不是示弱,而是告诉辞盈。
你看,谢怀瑾就是这样。
失聪,失明,站起来走几步都困难。
他现在不是,或者从来不是你爱慕的那个谢怀瑾。
从前他还能装一装,但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他灰暗得恍如偏僻院落中枯死的树,即便是春天,也再没有鲜艳的生机。
他没有选择,因为他觉得,选择的权利从来不在他。
屋内安静良久,谢怀瑾想,他可能将辞盈吓到了。
他又想起来,他爱的人是这个世上最心软的人,于是帮她收回那句话:“辞盈,我没听见”
话没说完,一道温热的身体扑入他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辞盈哭着说“我恨你”,望向谢怀瑾的眼神中浓郁的心疼却溢出爱。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辞盈哭喊着,想着谢怀瑾信中一笔掠过的两年,在她不知道地方,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折磨,他怎么可以如此平静地讲述这些,他如何敢觉得她会因为这些抛弃他,辞盈想,他根本不懂爱。
辞盈又想,他本来就不懂爱。
她也不懂。
于是他们浑噩数年,苦痛和折磨如影随形。
命运像是一开始就写下了剧本,她们在很久以后才拥有灵魂,她紧紧地抱住谢怀瑾,哭着说:“你听见了!”
谢怀瑾听见了。
他失聪的右耳听见了爱。
和不知道是谁的,亦或者是他们两人的“砰砰”的心跳。
他伸手抱住辞盈:“我听见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前面的事情,辞盈眼泪还热着就去看谢怀瑾的腿,上面的伤痕她认识,是在宇文舒的大牢中被弄伤的,她想起什么,提笔给燕季写信。
谢怀瑾能听到一些辞盈的声音,听见笔墨的声音,他也没有问辞盈在写什么。
他走到窗口,光从上面映下来。
青年无神地盯着院中的花树,风起又风落,他放在窗台上的手接到了自己的眼泪。
温热的,同照在身上的光一样。
疾病和苦难追着他,可迎面,光也拥了上来。
谢怀瑾开始觉得自己这一生是幸运的。
辞盈写完信,走到轮椅边,她帮谢怀瑾看着窗外的花树。
“谢怀瑾,一片花瓣落了下来,两片,三片很多片。”
“起风了,树上停了一只小鸟,翠黄色的又飞走了。”
“太阳被云遮住了,风又将云吹开了太阳要落下去了。”
谢怀瑾坐在轮椅上,辞盈贴的他很近,他能感觉到辞盈的呼吸。
这让他知道这不是一场梦。
他甚至没有做过这么好的梦。
眼睛生涩的疼,眼泪就这样又淌了下来,病骨支离的青年蒙上了淡淡一层光,辞盈觉得谢怀瑾说的有失偏颇,她明明见过他很狼狈的模样,但仍旧觉得青年很好看。
像春花,像雪,那些融进骨子的矜贵,即便是如此深重的病痛也带不走。
铜镜泛黄,辞盈的眼睛是最好的镜子。
或许,也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始终觉得他很俊美。
他却将自己形容的如昨日黄花,辞盈一时觉得谢怀瑾眼睛不是很好,后来才想到谢怀瑾眼睛真的不好。
辞盈被自己逗笑,安静地看着青年的泪。
然后就有了亲吻的欲望,于是她垂下身,很温柔地轻吻了青年的眼睛。
少女呢喃的话语传入谢怀瑾耳中,她说:“谢怀瑾,活下去。”
谢怀瑾轻声说“好”
他一直很努力。
所以离开辞盈的这两年,才能活下来。
第75章 七十五章
◎亲密。◎
风轻柔地吹动书桌上的书,近些看,上面没有笔墨写的字,只有一些用细针刻出来的痕迹,一页起,一页落,无声之间,夜幕就来了。
晚膳是一同吃的,伺候的婢女如往常一般布好菜,辞盈安静地将筷子递到谢怀瑾手中,即便看上去已经很是熟练,但有一些地方依旧会很不方便。
辞盈无声扶好青年手边的茶水,将其摆放到一边,即便知晓青年看不见,他也没有肆无忌惮地打量,只用一口饭看谢怀瑾一眼。
青年无奈道:“辞盈。”
辞盈听明白了,他知道她一直在看他。
她抬起手在谢怀瑾面前挥了挥,好奇道:“会有感觉吗?”
“嗯,会有光影的差别。”说着,谢怀瑾准确抓住辞盈挥动的手。
辞盈心怔了一下。
她用了些力气,青年就温柔地松开了,辞盈用着饭,眼泪就落下来。
她哭得很小声,于是谢怀瑾没有听见。
光影交错的感觉逝去,青年整个人都安静下来,这就是这两年他的常态。婢女们听从吩咐都只沉默地伺候,烛一烛二偶有交谈也多是因为公务。
其他的,谢怀瑾见的人只有大夫。
辞盈突然想起朱光,压了压声音里面的哽咽,轻着嗓子道:“朱光呢,不在府中吗?”
青年摇头:“不知。”
烛一在旁边说:“朱光姑娘前些日子回府了,带回来一个大夫,只是那大夫身上也有很重的伤,还需要些时日才能下床。”
在漠北时辞盈听过一嘴,但具体的也不知道。
她又看向谢怀瑾,饭吃到嘴里酸酸的。
她不知道谢怀瑾的病还能不能好。
眼睛,耳朵,腿,这些只是在明面上,内里如何,她也不清楚。
晚膳后,烛一又端来两碗药。
辞盈安静地坐在一旁,看谢怀瑾饮用。
两年下来,比从前好了一些,可还是会呕吐,辞盈上前为谢怀瑾拍背,她问:“一直这样吗?”
“嗯。”青年声音有些嘶哑。
辞盈拿过茶想递给谢怀瑾让他能漱口,但谢怀瑾推了推:“无事,我先喝下去吧。”
两碗药谢怀瑾喝了半个时辰,他习惯了,却担心辞盈会不耐烦。
只是快一些了,就忍不住呕吐,比从前好一些,大部分时候是干吐,但喝的急了就会吐出一些药汁,浓郁苦涩的草药味蔓延在辞盈鼻腔间,她轻轻握住谢怀瑾另一只手,什么都没说。
用膳时不觉,两碗药消去了青年大半精力,他撑着眼皮想留在辞盈身边,却被辞盈发现了,辞盈推着他去睡觉,又像是知道他所想一样:“去睡吧,我明天还在。”
等谢怀瑾熟睡后,辞盈一个人出了屋子。
同谢怀瑾相处过程中无数次忍下的哽咽,在此时同化作天空中的悬月,辞盈沐浴在月光中,滚滚的泪如雨。
她推开房门背对着坐下来,她的确不在意那些世人定义的残缺。
但她舍不得。
舍不得谢怀瑾就这样过完一生
燕季收到信已经是三日后,仔细读了三遍信,燕季去拜访了一位老军医。
从前随着义父一起出征的,后来义父死在一场战役中,这位姓李的军医就退了下来,二十年时光荏苒,燕季每年都会去拜访老军医,万幸,李老军医一直身体康健,没有那些战场上退下来的人的毛病,如今是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头子。
当初谢怀瑾的刑罚一部分是他做的,另外一部分是宇文拂的人做的,但说到底都是漠北的士兵,折磨人的法子无非就那几种,信中辞盈问有没有法子治好谢怀瑾腿上的伤,燕季记得,这方面李军医很擅长。
“李伯。”燕季见门从里面拉开,对着老人道。
老人很精神,依旧保留着军医的习惯,看见人先上下左右打量一圈看有没有伤,见燕季一切都好,老人示意燕季先进来:“怎么来了?”
燕季将谢怀瑾的情况说了一遍。
老人摸了摸胡子:“长安太远了,你口中这人如若能来漠北的话,老夫能为他看看。”
燕季眼睛亮了一下,眼前的人从不托大,如此回答大致就是有希望,他忙将谢怀瑾的身体状况讲了一遍:“大概只能您过去。”
一个烟架子敲了下来,老头说着:“过不去,太远了。”
燕季不说话了,他也不能勉强。
李军医左看看又看看,敲了一烟头还不满意,又敲了一下燕季的手:“在长安,是谁,让你亲自跑一趟。”
燕季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谢怀瑾,按照辞盈和谢怀瑾的描述,两个人已经合离了,但就这封信,燕季诚实道:“小姐的夫婿。”
李军医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后来想起来宇文府两年前的认亲宴。
他眉宇间多了分复杂:“燕大小姐的女儿?”
提到燕莲,燕季也有些沉默:“嗯,姑姑的女儿。”
李军医敲了燕季一眼:“你倒是会攀亲。”
燕季不爽快了,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要是不能去,就开些方子和膏药,我让人送去长安,小姐都说话了,我什么都办不到也不好,你就当是为了我。”
“你多大的面子。”李军医有事一烟头,然后放嘴里抽了抽:“去准备马车吧,人老了,就不坐船过去了,你李伯我还没有去过长安这般金贵的地方咧,也不知道和漠北哪里不同。”
燕季脸上的丧气顿时消失,笑着说:“麻烦李伯,我这就去回小姐,唉,小姐一定给李伯准备最好的马车,全部铺着软垫的,走山路都不颠簸。”
说完,燕季喝完茶,就写信告诉辞盈这个好消息。
长安这边,辞盈一边等着燕季的回信,一边传信给泠霜让泠霜去寻漠北那边擅长治腿上的大夫,然后让泠月先去看望小碗,等她忙完了再同泠月一同去一次。
泠月高兴地应是,在街上买了许多给小碗和孩子的东西带过去,满满的一马车,辞盈看着,也添了些东西。
主仆相称,但这些年下来,她们更像是家人。
辞盈还曾听见泠月哭着对小碗说:“日后他若是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们,我和姐姐为你做主,如若我们做不了主的,就去寻小姐。”
那时小碗忙捂住泠月嘴:“别胡说了姐姐,他对我挺好的。”
泠月带着满满当当的东西出发,辞盈目送着泠月离开,回去时看见糖葫芦就买了两串,回到府,午睡完的谢怀瑾已经醒了,辞盈一边同青年讲述泠月和小碗的事情,一边说:“张嘴。”
青年张开嘴。
是冰糖葫芦。
咬破外面的糖衣,里面是酸涩的果肉,辞盈被酸的眉头都皱起来,看向面色温和的谢怀瑾,轻声问:“不算吗?”
“很甜。”
辞盈以为是一串甜一串酸,想了想咬上了谢怀瑾的冰糖葫芦,咬了一口下来,虽然红色的糖衣很甜,但里面的果肉比她的这一串还酸。
从前辞盈会觉得谢怀瑾在骗人,但这一刻她第一想法是。
谢怀瑾,你还有味觉吗?
她捧起他的脸,喝药太久了,青年的骨肉里面都浸着些药草的香味,淡淡的苦涩随着辞盈的话语涌出来,她轻声说:“谢怀瑾,你还能尝到味道吗?”
“可以。”谢怀瑾温声说。
他轻声道:“我知道果子很酸,但是辞盈买的,就很甜。”
听着好像是情话,但辞盈却只想落泪,她抱住青年,将头放在青年瘦削的肩上,她双手将人环住,轻声说:“谢怀瑾,我害怕。”
她也在逐渐地变得坦诚。
青年安静了半晌,说他也怕。
辞盈原本很怕,心里面堆满说不出的慌乱,但被这一句逗笑了,她的眼泪落入他苍白的脖颈,她小声道:“那我们一起怕。”
青年又说“好”。
谁又说一起畏惧死亡不是浪漫的事情呢?
谢怀瑾睁着眼,他的眼前明明只有一片光影交杂的黑暗,却又好似前所未有的光明。他的手将辞盈抱得并不紧,只虚虚地握着,在这一刻,眷恋写满他的灵魂。
朱光带回来的那个大夫一直到三日后辞盈才知道是一位女大夫,也就是当年徐太医口中的师妹,名叫徐云。
当年徐云医术精湛,却多为平民百姓治病,常一月接一富贵人家的单子赚些银钱能帮穷苦百姓买药,在当地有极好的名声。
后来那一次徐云原不想诊治,但对面将她绑去又用病患要挟她,她无奈却也尽力医治了但奈何那本就是一场权利斗争,有人请徐云来却不想当时被徐云医治的人活下来,而徐云又太不听话,最后就演变成了徐云医术不精徐“医死”人。
权贵们嘴上以此定徐云罪,却又不舍得她一身医术,便寻了一个死囚顶替她身份,再暗中将人囚起来为他们所用,这些年徐云一直在暗牢中,一次不服从便会换来鞭打,朱光查到蛛丝马迹去救人时徐云差点被折磨死了。
辞盈看着卷宗,见到了坐着轮椅来的徐云。
她面容清丽,看着年纪并不算大,这些年受了很多苦身上很多伤气质却依旧带着医者的柔和,见到辞盈也先是问好,然后温声询问起病患的情况。
烛一比辞盈更了解一些,开口说了起来。
徐云听见“徐太医”三个字,笑着道:“原是师兄,我还以为我要被关在里面一辈子了。”
徐云听了情况,吩咐烛一去寻徐太医取一套银针。
然后问辞盈:“能将我推进去吗,等会可能要施针,我此时省些力气。”
辞盈自然答应,推上徐云的轮椅,轮椅滚至房门前,徐云突然对辞盈说:“别紧张。”
辞盈的确在紧张,她一直不知道谢怀瑾现在身体到底怎么样了,耳朵眼睛都出了问题,每日喝的是药还是毒,可比起这些,谢怀瑾活下来又更重要。
徐云似看出了辞盈的想法,她说:“按照适才说的病况,为了吊住病患的命,师兄应该用了很猛烈的药,不是好事,也是好事。”
辞盈问:“能痊愈吗?”
徐云停了一下,轻声道:“我不知道你口中的痊愈具体是指代什么,如若要全部恢复如初,大抵很难,有些病和药的损伤的不可逆的”
辞盈解释自己口中的痊愈:“活下来。”
徐云笑得温和:“那如果活下来就是痊愈的话,会的。”
徐云不知如何称呼辞盈,于是只用“你们”来代指辞盈和谢怀瑾:“你们救了我,我也会救下他。”
对着病患和病患的家人,特别是位高权重的,医者们为了自己的声誉和脑袋,总喜欢将情况往严重了说。
说严重些,医好了或者医死了,都有话说。
徐云还未见到谢怀瑾,却断言:“我自小为人看病,随着师父走遍了四方,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奇迹的,师兄能将病患的生命吊住两年之久,就说明没有病入膏肓,那我就能将病患救下来。”
“你叫什么?”徐云突然说。
辞盈:“辞盈。”
徐云捂住辞盈颤抖的手:“辞盈,我会让他痊愈。”
这一句话成为后面很长一段时间辞盈的定心剂。
后来她也逐渐明白徐云后来那日为什么要在长廊前同她说那样一番话,辞盈不确定,真的不确定,如若不是那日她看见了徐云眼中的自信,简短的交谈让她对徐云的人物底色有了卷宗之外的了解,从而让她相信徐云真的拥有高超的医术和让谢怀瑾痊愈的自信,她可能不会任由徐云对谢怀瑾做后面很多事情。
徐云进去后诊脉只用了十分钟,然后就让烛一将徐太医开过的方子全部拿出来。
徐云看药方的时间比给谢怀瑾诊脉的时间要长许久,一直到日暮时,谢怀瑾转醒后,徐云才开始施针。
被火烤烫的针扎入青年的各个穴位,辞盈看见血从谢怀瑾眉心淌出。
徐云一连扎了一百多针,自己本也大病初愈,浑身透着疲倦,手中的针逐渐慢下来,却一针比一针稳。
谢怀瑾早已晕了过去。
生生痛晕的,徐云一针又一针,第十五针的时候,谢怀瑾就痛苦地晕了过去,整个画面不像在治病,而像在行刑。
辞盈不忍再看,却又认真看了每一针。
她不知道这只是开始。
后面每一日,她都旁观了谢怀瑾的痛苦,青年恍惚的眼睛几乎已经要辨不清生死,只会在一切结束后颤抖地抱住辞盈,嘴唇嗫嚅得说不出名字,唇色惨白,那一双眼无神却不住地颤抖。
辞盈几次忍不住开口,但却又说不出一句“算了”。
其余清醒时刻,青年绝口不提治病时的痛苦,只轻柔地抱住辞盈。
眼泪氤氲间,辞盈就得到了一个苦涩的吻。
青年并不亲吻她的嘴,只很轻地点一下她的脸蛋。
偶尔会用手捏一捏,然后说:“辞盈,你是不是瘦了?”
辞盈哭着说“没有”,青年就再捏一捏,然后轻声说:“我是不是瘦的很厉害了。”
是的。
但辞盈说:“没有。”
她抚摸着青年的脸,轻声道:“会好起来的。”
谢怀瑾抵着辞盈的额头:“嗯,会的。”
辞盈又问:“疼吗?”
青年说:“不疼。”
但他每次都会疼晕过去。
血吐的满身都是,辞盈一时间以为回到了漠北的时候,徐云只对她说了一次“会好的”,后面的每一次,谢怀瑾痛晕过去,徐云力竭瘫倒在轮椅上,辞盈吩咐婢女将徐云抱回去,自己则是坐在谢怀瑾床前等青年醒过来。
她手中的帕子擦拭着青年脖颈上染着的血,帕子上面有了鲜红的痕迹。
青年这时睁开眼,辞盈手中的帕子突然擦不下去,俯下身抱住了青年。
/:.
知道谢怀瑾看不见后,辞盈便总是亲密一些。
这段时间的亲密,已经快步他们从前好多年加在一起还要多,辞盈抱着人,轻声念着谢怀瑾的名字。
一遍遍,在谢怀瑾能听见声音的那只耳朵边上喊着,一遍遍告诉谢怀瑾她在。
青年初醒总会有些疼痛的余震,眼神茫然许久才能在辞盈呼唤声中醒过来,又需要很久以后才有力气抬起手抱住辞盈。
辞盈的眼泪总是止不住,她不知道看见谢怀瑾这么疼她要怎么忍住眼泪。
于是眼泪打在青年的唇角上,半晌后青年笑着说:“是咸的。”
辞盈抬手抹去眼泪,一只手捏住青年的耳朵,哭着说:“是猪的。”
谢怀瑾有些无奈,同辞盈商量着:“换一个?”
辞盈也很好打商量:“是野猪的。”
谢怀瑾无奈,轻轻用鼻尖拱了拱辞盈,辞盈被逗得笑了起来。
但欢乐总是短暂,大部分时间,辞盈都看着谢怀瑾疼的死去活来的模样,谢怀瑾没有说不让她看,徐云也没有让辞盈出去,甚至偶尔还会让辞盈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有一日,徐云给谢怀瑾针灸完,还有些力气,突然看向辞盈,说要给辞盈诊脉。
辞盈没有拒绝,伸出手腕放在徐云面前。
徐云只诊脉了一会,就收回手,轻声说:“早些睡觉。”
今天青年醒的很早,徐云还没走就醒了,恰好就听见这一句,等辞盈将房间内一切收拾完才发现谢怀瑾醒了,她坐到床边:“今日比前几日醒的都要快一些。”
谢怀瑾轻咳嗽了一声,辞盈端了一杯水,用勺子一点一点送去谢怀瑾的唇中。
“会不会很累?”青年能说话后第一句是这么问辞盈。
辞盈下意识摇头,却又想起来谢怀瑾看不见。
她牵住谢怀瑾的手,说“没有”。
很多事情婢女都做了,她只有每日徐云针灸的时候帮帮忙,如何都算不上累。
谢怀瑾问:“晚上是在处理公务吗?”
辞盈没想到谢怀瑾会猜到,她们其实尽量都没有提起漠北那边的事情,因为提到漠北,就不得不提到很多东西,关于那边的回忆也实在不美好。
就像其实谢怀瑾和她都很清楚,总有一日她们需要做一个决定。
辞盈不太可能一直留在长安,如若要留在长安,就需要放弃漠北的一部分,虽然还是能掌控漠北的势力,但不可能如现在一般安稳。
现在的情况是,辞盈大致确定了燕季的忠诚,也提拔了一些新秀在军中同燕季牵制抗衡,漠北那边的世家她和殷策往来密切,即使没有联姻也同殷策达成了合作。
如今她在长安,按照她离开之前的交代,漠北那边的事务大多是燕季和泠霜在处理,一些没那么急的送来了长安。
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辞盈脱了鞋子,睡在青年身边,虚虚地环绕着他。
谢怀瑾说:“没关系,等我病好了就去找你。”
人大抵都会变化,从前谢怀瑾总是在意辞盈将那些人看得比他重,在意了很多年,现在反而不在意了,他只需要知道辞盈在意他就够了。
将自己送上天平的一端,去和其他辞盈在意的东西作比较,是很蠢的事情。
他当然希望在辞盈心中他最重要,但如果不是,也没有关系。
辞盈轻声道:“没有那么快。”
谢怀瑾摸着辞盈的脸,辞盈将脸往他手中送,那一刻谢怀瑾很希望自己能看得见,但眼前依旧只有昏暗的一片光影,他的手指代替眼睛,将辞盈的五官全都临摹一遍后,牵住辞盈的手。
两个人相拥着,姿势并不算亲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却又那么亲密。
在他们已经过去一半的人生里,静谧之中,无声默契。
人的欲望并不是无限的,起码这一刻,无论是谢怀瑾,还是辞盈,都很知足。从苦痛之中走过,于是一丁点前途渺茫的甜,他们都觉得甜蜜异常。
至于明天。
没有人知道明天。
但谢怀瑾和辞盈一定会拥有很多个明天。
比起总在回忆和过去中相见,明天更为可贵,明天吧,辞盈睁开眼,亲吻住青年的唇,两个人的唇浅浅地贴着,后面不知道谁先笑了起来,辞盈的眼泪闷在眼睛中,青年的咳嗽声不止断。
但很奇怪,这样的生活,他们觉得幸福。
第76章 七十六章
◎爱你。◎
长安五月的时候,已经开始炎热起来。
辞盈站在窗户前,长久地凝视常在谢怀瑾信中出现的那颗树。
树上的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了一轮,风一吹,落了满地,浅白粉色的花瓣混在一起,别样的不似人间。
可惜,可惜谢怀瑾看不见。
泠月已经从小碗那里回来,辞盈笑着问她为什么不多留一些时日,泠月说太打扰了,然后和辞盈说她每日需要看小碗和那夫婿恩爱,很幸福,看得人牙酸,于是还是回来了。
辞盈听笑了,轻声道:“上次见小碗和她夫婿,两个人就很恩爱。”
泠月摇晃着脑袋:“好似比上次更恩爱一些,女儿也很可爱,和小碗生的很像,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看着有股机灵劲。”
辞盈于是想起从前小碗同她说过的事情,小碗如今能这般幸福,她也很开心。
泠月翻着漠北那边寄来的信件,见辞盈都整理完了道:“主子,需要我先回去吗?”
看见辞盈和公子的相处,泠月自然明白两个人是和好了。
泠月有些唏嘘,不为辞盈和谢怀瑾的分分合合,只为时光残酷。
辞盈说:“先不用。”
“泠霜前两日来信说一切都很好。”辞盈又补充了一句。
泠月于是不问了,专心陪在辞盈身边,见辞盈拿针扎着小人,问:“主子在干嘛?”
辞盈说:“用木偶练一下针灸。”
泠月便明白又是为了公子,不知怎的有些牙酸,却看辞盈幸福的模样,心中也满足起来,泠月靠近辞盈,两人一同辨着穴位,等针扎下去时,泠月“哎呀”一声,辞盈被逗得哈哈大笑。
放在许久以前,辞盈也没有想过最后长久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会是泠月和泠霜。
两个人扎着木偶,一直到夕阳西下,外面的闷热散去些,迎着黄昏的光,辞盈去往谢怀瑾所在的院子。
照例是针灸时间。
半个月下来,谢怀瑾已经能忍住扎针的疼,只在几个穴位时忍不住发出声音。辞盈起初以为是针灸久了会没有从前疼,特意询问了徐云才知道,随着治疗的深入,疼痛的感觉只会增加。
那时辞盈沉默了许久,徐云见她模样,轻声说:“对于长公子的病而言,能感到疼痛是好事。”
辞盈不否认,她只是心疼。
心一疼,眼睛就泛泪。
她其实想和谢怀瑾说你大可以叫出来,不用为了她连这种事情都要忍耐,但她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谢怀瑾尽力吞咽下自己的狼狈,就像他从前和现在都不愿意让她伺候他穿衣洗漱。
辞盈帮着谢怀瑾维护一个重病行动不便之人的尊严。
她只是会在每次针灸青年回神后,死死地抱住青年。
她藏起温热的眼泪,藏起眉间的担忧,同谢怀瑾讲窗外的花,窗前的树,路上遇见的小鸟。
谢怀瑾总是眉目温和地听着,等辞盈讲完,两个人就长久地相拥。
辞盈没有哭,她后来总是不哭。
谢怀瑾看不见,但眼泪又温度,伴随着啜泣声。
她不喜欢谢怀瑾因为她无措地模样,她在某一天偶然发现,她好像在从前的某一日突然确定了面前这个人爱她,且会长久地爱她,她甚至想不起来是哪个契机,或者说确切地因为哪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