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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今日怎么没来找我?”

“可真是晦气。”

雷将军脸上的横肉抖动得厉害, 恶狠狠地瞪了我半瞬后,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我。

我整个人脱力地跌坐到了地上,身上的白衣都沾上了泥土的脏污, 春风走过,扬起地上的沙砾,我怔怔地看着洒落一地的奶茶, 并不做声, 一圈圈的水痕在浆黄的泥地里晕开。

“什么玩意嘛!就为了给这个小娘们整那劳什子的狗屁药丸, 跑死了老子那么多匹精锐的战马!”

“格老子的!今天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雷将军, 你这样对他,就不怕他跟太子殿下吹枕边风,给你治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毕竟太子殿下也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 可是宠他宠得很。”

“我听说太子殿下前几日脸上的伤就是被他抓伤的, 脸都被挠成那样了,都舍不得惩治他。唉,雷将军,你今日还是过于冲动了。”

“就算你说的是实话, 也得等太子殿下玩腻了他先,这样贸贸然就动太子殿下的人, 我只怕你我日后都没好果子吃。”

“哈哈, 不过是个出来卖屁/股的, 能掀起什么风浪?我可是在太子殿下起义之时就对他有帮扶之恩, 这些日子又立下了赫赫战功, 太子殿下还指望我手下的几千散兵帮他冲锋杀敌呢, 哪里敢动我。”

“江山和美人孰轻孰重, 我觉得太子殿下还是拎得清的。你这小子, 那些无谓的忧心最好还是给我收一收。”

“可是我听说太子殿下先前为了封府那个悬梁自尽的小公子, 在前门大街不分青红皂白地诛杀了许多太医,他这疯病一发作,可是谁都拦不住,我只怕”

呵呵,原来这狗贼这般折辱于我,是为了给之前搜寻药材时跑死的那几匹战马出气。

明明事情是谢言做的,但他们这些人当着谢言的面,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却敢堂而皇之地对着我撒泼,把所有的过错都扣到了我的头上,真真可笑。

“你,还好吗?”我面前不知何时来了个人,他身材高大健壮,微蹲下身来,一块干净的手帕就这样递到了我眼前。

我顺着手帕往上看,对上了一双笑意灿灿的眼睛,来人生了一张刚毅俊挺的脸,鼻梁很高,嘴唇丰厚,眼瞳却是罕见的琥珀色,在午后阳光的折射中熠熠生辉。

这个人生得很眼熟,但可能是因为时光久远,我绞尽脑汁地左思右想,依旧没有记起这人是谁。

“谢谢你。”我并未拒绝,而是牵扯了下嘴唇,露出个勉强的笑,接过了那块手帕,那手帕上并没有什么纹路,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显然是干净的,并未用过的。

我将脸上那些恶臭的粘液都擦去,拧着眉头,又对那人怀着歉意说道,“对不住,你这手帕被我弄脏了,等我洗过之后再还给你,好吗?”

“啊,”那人与我对视一眼后,却忽然变得很局促,手脚都有些慌乱,麦色的脸庞染上红晕,犹豫再三后,终究还是说,“那就麻烦小公子了。”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我循着心头的疑惑问出声,那种熟悉之感怎样也挥之不去。

“啊,是啊,我们以前在京城见过,小公子,你已经忘了我吗?”那人憨厚的脸上爬上一丝转瞬即逝的落寞,随后又重新振奋起精神,眼睛闪着希冀,又与我重新自我介绍道,“小公子,我叫韩飞度,你还记得吗?”

“不对,”他见我一脸迷茫地看着他,又温声提醒道,“当初我们见面的时候,小公子你身上还穿着漂亮的女装,美得跟天仙下凡似的,我都看得移不开眼,当然你现在扮做男子,也很俊俏,我都很喜欢。”

韩飞度这般说着,脸越发红了起来,脑袋上都要冒起飞腾的烟雾,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你当时并未透露姓名,只是给了我许多黄金珠宝,让我带着这些宝贝去蛮夷找太子殿下投诚,我做到了之后,往京城你那边寄了许多信,但你一次都没有回。”

他这般说着,人高马大的却显出几分落寞,如果身后有尾巴,肯定都是耷拉下来的。

我自小脑袋就不聪明,记人记事也不怎么上心,当时我并未有挟恩求报答的心思,所以并未对谢言从前的旧部透露姓名,我当日只是想着,将这些物件都送到这些手上,让这些旧部好好保护他,这样便够了,又哪里会去记得这些人的性命长相,说到书信的话,我倒是记得,谢行当时交给我的时候,我还觉得诧异,但只看了一封,就没什么兴致再看下去。

这韩飞度也不知什么毛病,信中罗里吧嗦说了许多,说自己到蛮夷了,东西也交上去了之后,就没再与我说过谢言的什么事情,都是零零碎碎地与我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并不是很感兴趣,这样看了三四封,都没找到半句谢言的近况,我便吩咐怀信日后这人的信直接烧掉便是。

如今真被我碰上了本尊,倒是有些许尴尬在的,我心虚地呵呵两声,只能搪塞道,“什么信,我都没收到,可能是信使弄错了,寄到了别的地方去了。”

“好吧,也不打紧,现在见面了,日后多的是机会说话。”韩飞度天生有些自来熟,脾气好到令人发指,就算明知道我在撒谎,也不拆穿我,只乐呵呵地说要送我回去。

我垂下眼帘,神色爬上几许落寞,手指不自觉地揪紧手帕,低声道,“不用了,我没什么事,能自己回去。”

“真的吗?”韩飞度拧着剑眉,神色关切,又细细地安慰我,“雷老虎是个莽夫,脾气本就不好,他的战马都是自己亲手养的,每天巴巴地给这些宝贝马洗澡喂草,相处出了感情,他情绪激动是正常的,你别往心里去,忍忍便是了。”

“呵呵。”我只笑了笑,摆摆手说了声,“走了。”

我去了一趟厨房,简单地清理下自己的仪容,才不至于狼狈地回到阁楼去,侍从给我打了三次水,我才从浴桶里出来,春日的风总是微凉,携裹着草叶的清香,我出神地看着自己沾满水珠的手腕,两串触目惊心的掐痕盘绕其上,那是雷老虎扇我脸的时候擒住我的两条手腕,那种恶心粘腻的触感挥之不去,我将脸和手腕都搓洗到破皮,才放过了自己。

谢言今日过来的时候,太阳刚下山,我躺在贵妃榻上看外边苍蓝色的天空,灰色的浓云几朵,被微风吹着走,墨绿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我的眼睫上挂着水珠,脸颊和手腕都很痛,对身后轮椅的声响充耳不闻。

“今日怎么没来寻我?”谢言说话的语气很冷淡,但我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怨怼,轮椅的扶手触着贵妃榻的一角,他伸出了双臂,姿态自然地来抱我。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被锁了,我真的很无语,早知道就不要乱改,气死人了,先更新这些吧,等解锁后看看能不能加更,真的累了。

第82章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我始终无法理解, 为什么谢言明明已经心有所属了,还能对我做尽那些爱侣间才能做的亲.密之事,就如同现下他这般堂而皇之地从身后拥住我, 微凉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将我彻底包裹住,像是极其珍视我一样。

真是可笑。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无异于背着白兰雪偷.腥, 白兰雪知道他对我做过的这些事吗?白兰雪也喜欢他吧, 只是两人还未说开, 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毕竟先开口的人注定要处于下风, 当一辈子的舔狗,谢言是绝不可能开口的,也不一定, 大概他只是喜欢对着我口出恶言, 但对着白兰雪应当是几近温柔的。

说来也是讽刺,我这几次还眼巴巴地跑去了书房,坏了谢言的好事,也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心情, 是不是生怕引起白兰雪的误会,很想当场把我掐死。

在我离开书房的时候, 他都和白兰雪在做什么呢?他会温柔地对白兰雪笑吗?还是因为我而焦急异常地跟对方解释呢?

这一切我都不知道。

我只觉得他虚伪, 恶心, 下作, 千万种翻涌的情绪堆叠在我心中, 而这个微凉的拥抱成了柴火堆里的第一颗火星, 将我仅剩的理智与歉意都烧得精光。

我想, 我要食言了, 我无法给谢言生子, 也无法帮助他重新站起来,也许该为他做这些事的本就另有其人,是我自己太妄自尊大了。

谢言不过是亲近了我几次,给了我几分好脸色,我就妄想着能与他有个未来,这是极其天真肤浅的想法,幸好现在我看清了。谢言他是何等出挑的人物,不论他愿不愿意,追求他的人都能从瓮城排到京城去,我凭什么认为他可怜到只有我这个选择呢。

这般想着,我又觉得心中那些不舍和犹疑都被锋利的现实击碎,化作了一地齑粉,被风一吹,便七零八落地散落于天涯,再也寻不着了。

谢言他将我抱得很紧,用力的拥抱似乎是他的一种特有的习惯,不论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他都喜欢这般用力地从身后抱住我,钢铁般紧实的手臂铸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将我困在了里面。他喜欢抱着我,同时用高挺的鼻尖磨.挲我的侧脸和脖.颈,总是给我一种很依赖我很舍不得松开我的感觉。

我不禁在想,这些是专属于我的?还是说,也可以属于别人?他以后会对白兰雪这样吗?

不,他以后会对白兰雪更好吧,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莫须有的恩怨,白兰雪那么聪明,像一朵漂亮的解语花,总归是会过得更蜜里调油一些的。

挺好。

我努力地挣动了下,却并未挣开,反而是引起了谢言的不满。

他轻啧了一声,微凉宽大的手掌从箍住我的肩膀转移到我的腰,不满道,“瞎动什么?让我抱抱。”

这个时候的风有些凉,却并未冻着人,轻轻地拂过脸颊的时候,还带着远处袅袅的炊烟味道,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谢言也不例外,他稍微动作一番,便将我从贵妃榻上抱过,拘在了腿上,冷硬的一节下颌都挂在了我肩上,绵长而深远的吸进一口气,像是野兽的品鉴,兴许是傍晚的夜风太温柔,他身上沉郁的气质也变得慵懒,嗓音沙沙地问我,“刚洗过澡?好香。”

他说到这里,莫名地笑了,薄唇来亲我的嘴角,猩.红的舌尖吐出一句,“还用花瓣洗澡,娇气。”

可我今日并未用花瓣洗澡,雷老虎留下的湿粘触感令我恶心作呕,根本顾不上别的,只用清水淘洗了无数次,才堪堪保住了自己的自尊。

谢言他又懂什么呢?我只觉得哑口无言,所有辩驳的话语转到舌尖,便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如今谢言他两条劲瘦的胳膊揽住了我的腰,我的手终于得了自由,从衣襟里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信纸,并未回头,只梗着脖子看着远处的山峦,手臂微曲,给谢言递了过去。

谢言的声音几乎是瞬间被点亮了,低磁的笑声从他的胸腔处传来,慵懒中带着一丝骄矜与愉悦,笑着揶揄着,“狗爬字还学人写情书。”

我没有说话,随便他怎么想吧。

翻动纸张的声音传来,随后是长而久的缄默。

远处群山上有许多乌压压的鸥鸟,它们盘踞在山头,显得阴森恐怖,屋内并未点灯,我的视线都眺望得有些模糊,拼命地眨了眨眼睛,又感觉脆弱的湿润盘踞在我脸上。

谢言他并未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胸腔在剧烈地起伏,像是气急败坏一般,他的呼吸变得沉重又危险,箍在我腰上的手臂猛地收紧。

我吃疼地差点哭出声了,被撕成一片片的宣纸从我脸上划过,尽数都落到了地上,微凉有力的手指掐住我的下颌,迫使我回过头去,和谢言那双怒得赤红的眼睛对视。

“和离书?封九月,你敢跟我和离?”

他怒得额上的青筋暴起,碾住我下颌的手不断地用力,几乎要将我的下巴整个卸下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凶.兽,露出尖锐的獠牙和利爪,逼着我给出一个合理体面的解释。

此时天光早已大暗,万事万物都陷在阴翳之中,我脸上的红肿憔悴并不能被瞧见,这样甚好,就不会暴露我爱而不得的狼狈与卑微。

我努力地喘着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朝着谢言露出了一个近乎讨好的笑,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过分嫉妒。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与我和离了,你便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去找白兰雪了,你不是在追求他吗?他挺好的,我祝你们幸福,早生贵子,恩爱到白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谢言他霎地松开了我,我像头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呼吸,因为咳得太严重,眼睛里还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中的谢言都是朦胧而俊美的,他挑高了剑眉,神色晦暗难明,却压抑着难言的怒火。

“我何时说过我要追求白兰雪了?封九月,你要甩我,也不要找个这么蹩脚的理由。”

听了这话,我低低地笑出了声。

若不是谢言对白兰雪做了什么暧/昧疼宠之事,雷老虎又怎会把事情说得这般言之凿凿。若不是谢言的默许,雷老虎又怎敢这般轻.贱地对待我,对我做尽恶事。我忽然想起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兴许谢言此次愿意让我从阁楼里出去,不过是盼着有人能给我一次教训,好填补他那些时日受到的来自于我的羞辱。

我曾把他默许我外出当做一种变相的示好,我原本总觉得他来我这里睡完就走是把我当做了什么下作的玩意,他没有辩解也没有留下,只是忽然就给了出入的自由,我天真地以为,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还兴致勃勃地踏入了他设置的圈套。

那些欢欣雀跃都只是一场笑话罢了,兴许所有人都躲在背地里嘲笑我,包括谢言,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令我心中大恸,如被剜去了心脏的一块。

“别再来了,谢言。”

“我觉得你恶心。”

我这般说着,又偏过了头,不去看谢言脸上的怒意,他却不肯,几个急促的呼.吸过后,他凶.狠的将我压到了贵妃榻上,粗.暴的吻随着翻涌的怒意而下,他一边仗着体型优势将我的挣.扎彻底压.制,一边又用那双漂亮的灰色眼睛看我,里边隐隐藏着澄澈的水光,“你觉得我恶心?”

“你现在嫌弃我恶心了?嫌弃我残废了?”

“前几日爬.到我身上的时候怎么不嫌?”

“封九月,我有时候真恨你,你死那一天,我最恨你,我恨不得将你全身的骨肉都嚼碎,吞进肚子里去,好能将你据为己有。”

“可是你死了,若是吞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尖锐的犬齿在我脸上烙下血迹,混着我搓洗破的那些红.肿的口子,给我带来未尽的痛意,我的眼泪从未停过。

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旁人都爱得那么顺利,而我却爱得那么痛苦,我和谢言之间,永远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再是震耳欲聋的爱意,都无法传达出去,我们像两头撞得鲜血淋漓的猛兽,将一身的血肉都磕破了也无法得到对方的半分回应。

谢言他疯了一般地咬我的嘴唇,我一开始发疯似地躲,到了后来,就连负隅顽抗都懒得了,只将自己当做一只在砧板上的鱼,任由刀面将我横七竖八地切成多少块,但身体的凌迟并未如期而至。

谢言他撑起手臂,又痛又怒地看着我脸上的泪水,我如今应该是十分狼狈,脸上不仅有破损的红.肿,还有谢言这条狗咬下的血痕。

我死到临头,还不忘挑衅道,“怎么不继续了?你每次过来,不就是为了做这种事吗?”

“我为什么觉得你恶心,就是因为你由始至终都只把我当做了泄愤的工具,高兴了之后,连陪我睡一会儿都懒得。”

“我觉得很恶心,你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吗?”

我唇角都是血液的腥.气,我没有去管,只用饱含着恨意的眼神盯着谢言。

他靠得离我很近,呼吸几乎相闻,他听了我这番话,那些被激怒的情绪在转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尖锐的痛苦,他狠狠地挥起一拳,打在了贵妃榻的雕花扶手上,眼瞳深深地看着我,似是从未认识过我这个人,难明的伤痛在灰淡的眼瞳中转瞬即逝,又归于死灰一般的沉寂。他如今的情态像极了国师说我不是封九月那日,周身所有的生机都被抽走,只留下一个华美的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躯壳。

“封九月,你真的没有良心。”

“我很后悔。”

究竟是后悔什么,谢言没有说,他只是淡淡地留下这番话,又拖着满脸的倦容往门外去。春风拂动他的衣摆,衣决飘飞间,像是一只远行的形单影只的鹤,装满了无尽的落寞与哀痛。

我没有去追,只在心底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和离书已经给到了,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虽然我不会欢喜,但看着谢言能得偿所愿,我也是喜悦的,只是这浓重的喜悦里为何会藏着酸涩的苦意,令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刻意不去深究这其中的缘由。

到了第二日,侍从端水进来的时候,被我吓了一大跳,焦急地问道,“小公子,你这眼睛怎么会肿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我自然不会将我窝囊地哭了一整夜的事情告知,而是含糊其辞道,“啊,今早风沙大,沙子都进了眼睛,我揉了几下,就成这样了。”

“哦哦。那小的去给你拿几个热鸡蛋来敷一敷。”侍从倒是很有眼力见,明明已经看穿了我的狼狈,却并不说穿,转身就出去了。

我收拾好心情,眼睛也消肿了一些,才将韩飞度的手帕拿在手上,准备要出去还给他,但我还未出门,侍从就上来与我说,“小公子,楼下有个叫做韩飞度的将军,他想要见你,约你在凉亭一叙。”

“好,我知道了。”

我下楼的时候还有些忐忑,但守卫的士兵并未拦着我,而是目不斜视地直视远方,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来谢言并没有夺回我自由出入的权利,这倒是一件好事,虽然已经分开了,若是他还是要将我关在你阁楼上,我只怕会抑郁而终。

想到这里,我又有些后悔自己昨日对他说得那般过分,那些都不是我的实话,但人在气头上的时候,总会说一些不可挽回的气话。

唉,好后悔。若是昨日我与他好好说,兴许还能好聚好散,日后他与白兰雪成亲,我还能到场观礼,虽然我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但能见证谢言的幸福,也能算是我的幸福,可是眼下这一切都被我搞砸了。

“小公子,我在这里,这里。”韩飞度的眼力极好,在大老远的地方就冲我乐呵呵地招手,他今日穿了一身藏蓝的圆领锦袍,显得格外精神壮实,笑起来的时候看着特别爽朗,牙齿也很白净整齐。

谢言就从来都不会笑得这般傻乎乎地笑。

我收起心里那些晦暗的心思,将手帕交了出去,感谢道,“上次谢谢你的手帕了,我已经洗干净了,谢谢。”

“啊,不仅洗得很干净,还很香呢。”

韩飞度面上看着有些受宠若惊,欢欣鼓舞地将手帕藏到胸襟的暗袋里,笑眯眯地低头看着我,像是看着什么稀罕的宝贝。

我被看得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便准备脚底抹油地遁走,“那我先走了。”

“小公子,且慢,我还有东西要给你。”韩飞度见我要走,有些手忙脚乱地在衣襟里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掏出了一个制式简单的黛紫色香囊,“不知道小公子还记不记得这个?”

我怔怔地接过那个香囊放到了鼻尖,还能闻见恬淡清雅的月季香,这是我给谢言做的香囊,怎会落到韩飞度的手上,怀着满腔的疑惑,我抬起头,对上那双带笑的眸子,“这,怎么会在你那里?”

“哦,”韩飞度像是被我看得不太自在,健康的麦色脸庞有些发红,挠挠头,又细细与我解释,“小公子这是托人送给太子殿下的吧,那人还没来得及给太子殿下,就被太子殿下派去执行公务了,而他当时又没与我对接好说辞,毕竟小公子自有筹谋,又不喜欢暴露身份,所以我就一直没敢交给太子殿下。”

“如今终于重新见到小公子本尊了,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只希望没有耽误了小公子要做的事。”韩飞度这样说着,神色有些不安,像是怕我迁怒于他。

可我又怎么会呢?不过是没有缘分罢了,我攥紧手中的香囊,只朝他微微颔首,“没碍我什么事,你不必自责。”

“那就好,”韩飞度长舒一口气,又认真专注地看着我,忽然开口道,“小公子,我有话想要与你说,你能先不着急着走吗?”

虽然与韩飞度呆着我不是很自在,但我左右的确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便停住了离去的脚步,回头问道,“什么事,你说吧。”

“额,额。”韩飞度见我真的留下了,竟比先前还要局促更多,眼睛四处乱看,就是不敢落在我脸上,左思右想后还是开口了,就是声音都有些颤抖,“小公子,我很喜欢你。”

“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很喜欢了,我喜欢你的眼睛,很漂亮,像亮晶晶的星星,我想看你多笑笑,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满面愁容。小公子,你可以给我个机会,好好照顾你吗?”

“我现在已经是将军了,有固定的收入,可以将小公子照顾得很好的,我以前给你写信,不敢说喜欢,是因为觉得自己品阶太低,不能给小公子很好的生活,现在不同了,现在能给小公子很好的照顾,所以才敢提出来。”

“小公子,你能接受我吗?我很喜欢你,会把你照顾得很好很好。”

韩飞度说得很真诚,我能看见他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颤抖,人高马大的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却像是很脆弱似的,似乎我一拒绝,他就能立刻垮下脸哭出来。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告白,难免有些彷徨无措,不断地在心底斟酌着语言,要怎么拒绝才能不伤害他真诚的心意呢?韩飞度他很有诚意,我与他见面的时日都已经模糊了,他却那时候就记住了我,我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动容,只觉得他与我从前很像,都抱着一腔孤勇在喜欢着。

到了此时此刻,我忽然明白了那些莫名其妙的信件是什么意思,那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人在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一颗真心,与我当时写给谢言的情书,可以说是别无二致。

好好地与他表达感谢吧,思及此,我便抬起头,直直地望进那双褐色的眼瞳里,真诚地开口道,“非常感谢你的喜欢,不过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无法回应你的感情,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觉得你很好,以后也一定能遇见属于你的那个人。”

这已经是我能够给予的最衷心的祝福了。

韩飞度的眼眶立刻就红了,他耷拉着脑袋,像是转瞬间便被抽走了所有的活力,高大的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嘴唇变得有些苍白,幽幽地开口问我,“小公子喜欢的人,是太子殿下吗?”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只轻轻地点了点头,苦涩地笑了,“是的,可惜我和你是一样的下场。”

韩飞度喜欢我,我不喜欢他,没法回馈,我喜欢谢言,谢言喜欢白兰雪,无法回馈我的感情,于是我选择退出,也是一种成全。

地上不知何时晕开了一圈圈湿润的水痕,韩飞度靠近了我几步,眼睫湿哒哒地挂着一小串水珠,可怜巴巴地朝我张开了双臂。

“小公子,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比不上太子殿下,我明白的,可是最后,你能不能抱抱我,就当是给我一点点鼓励,好吗?”

该拒绝吗?该同意吗?

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件事,但是我能感觉到韩飞度那种发自内心的慌张与低落,就跟我第一次跟谢言告白的时候,元夜那群人哄堂的大笑,长街的冷风冷雨都还响彻耳迹。

我没有拒绝,就轻轻地走进了一步,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拍了拍韩飞度的后背,这个拥抱无关情爱,不过是一个失意者给另一个失意者短暂的鼓励罢了。

“殿下,我就跟你说了吧,这等下作的狐.媚子,就应该关起来,你不关着,难免他就要淫.性大发,出来勾勾.搭搭,是吧?你看看这韩飞度,都被勾得七晕八素,估计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吧。”

雷老虎那把尖锐刺耳的声音传入我的耳膜,我急忙从韩飞度的怀中退出,一偏头,就看我雷老虎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带着谢言走来,轮椅轱辘的滚动声碾过我的心脏,传来阵阵惊慌的疼痛。

我的手指紧张地蜷了起来,眼睫颤抖地去看谢言的脸色,便见到他双眼猩红地看着韩飞度,胸膛起伏,像一头遭受了背叛的凶兽,修长的手指死死地遏在轮椅扶手上,在上边留下了一串深刻的凹痕。

谢言他很生气,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听见了他咬牙切齿的质问,“封九月,这就是你要和离的理由,很好,很好。”

凉亭的中心有一个数吨大石做的石桌,厚度可观,看着没有五个成年壮汉都搬不动,但谢言不过凶狠地扬起一掌,便将那石桌劈成了两半。

他操纵着轮椅朝我步步逼近,我有些害怕,手心都出了汗,眼角的余光瞥见雷老虎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更觉急怒攻心,但谢言根本不容我躲避,他长臂一伸,便将我抓到了腿上,急急地往阁楼的方向去。

一路上的士兵都停下来对我们行注目礼,我像个孩童一般被谢言困在了腿上,是横着的,我真心丢不起这脸,但谢言却不管,我挣扎得厉害,便一个巴掌扇到了我后腰上,冷森森的话语落到我耳侧,“老实一点,不然我可能会当着他们的面上.你。”

我不知道谢言想要做什么,我只知道他很生气,一路上将我的屁|股都打开了花,侍从见我们来势汹汹,吓得脸色都白了,却还是听从了谢言的命令去打满了一通洗澡水。

“谢言你放开我,你究竟要做什么?”我看着那一桶洗澡水,心里涌现了一种很可怕的猜测,还没来得及深究,整个人就被谢言一下扔进了水里,我始料未及,呛了好几口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汪汪地聚拢在眼眶里,“谢言你这个混蛋。”

“呵,我混蛋,韩飞度就很好?”

“我就在想,前几天还眼巴巴地要与我生孩子,昨天却突然要与我和离,原来是傍上新人了?韩飞度那么好?”

“说话啊。”他揪着我的衣襟,言语气急败坏,“你现在就是嫌弃我是个残废,不是吗?”

“要不然我哪里比不过他?”

谢言说到这里,忽然阴森森地笑了,他眼瞳本就生得阴冷,这样阴恻恻一笑,就像是毒蛇朝你张开了利齿,要一口将你吞进肚子里,薄唇盛开的弧度像一朵掺着剧毒的花,“封九月,你信不信我能将他的腿都打断,到时候你还会喜欢他吗?”

“到时候你还敢去抱他吗!”高高扬起的声量将我震得耳朵都嗡嗡响,谢言的手上覆着厚厚的茧,搓洗我一身皮肉的时候,粗.糙的疼.痛紧随而至。

此时阳光正好,谢言眯着眼凶神恶煞地盯着我双腕上的御痕,还有右脸上早就搓破的皮肉,急急地开口道,“你这手腕和脸上是怎么回事?”

“是谁弄的?”说来也真是奇怪,看见我身上伤痕的谢言明显比方才还要生气可怖,浑身萦绕着浓黑的煞气,抓着浴桶的手指硬生生将浴桶的边缘掐出了一道凹痕,他将我翻来覆去地查看,最后压着满身的怒气,将我抱到了床上,清凉的药膏立时落到了我的手腕和脸上。

谢言他与我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都落到了我脸上,我能感觉他依旧很生气,但却压着满腹的心火,动作轻柔地给我上药,做完这些,他长长地呼出一口郁结之气,又愤恨地紧盯着我,“我总会知道。”

他擒着我的下颌,深深重重地舔.舐我没有受伤的左脸,粘腻的触感像是毒蛇蛇信的逡巡,幽幽的语气像魔鬼的低语,“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真的会吗?

雷将军可是他有力的助手,谢言真的会为了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人对他出手吗?

我从来不信。

“太子殿下,那个韩飞度将军在阁楼下求见,您要见吗?”侍从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谢言听了这话,神色变得极其难看,比暴风雨来临之前还要阴沉,起身就要去,我着急地抓住他的衣摆,解释道,“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可以解释,你别伤害他。”

“封九月,你如今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相信。”他这般说着,又狠狠咬了我的嘴唇一口,才愤愤然地离去。

我不知道韩飞度会与谢言说什么,他当日目睹雷老虎欺凌我的全部,若他与谢言说了,谢言会站在我这边吗?我不知道,我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便充满了不自信。

当晚谢言过来的时候,我睡得很熟,睡梦恍惚中便被搂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里,像曾经无数次的交.颈相拥那般,我揉了揉眼睛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黑夜之中看清了那双冷淡的眼瞳,还以为是在做梦,用脑袋蹭了蹭修长的脖颈,又说道,“你来啦。”

是的,当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谢言经常夜访我的房间,但他有时候来得太晚,我便有些撑不住地睡着了,等他夜深时分钻.进我被窝,将我弄醒时,才软软地与他说声,“你来啦。”

谢言几乎是怔楞了半瞬,才轻轻地“嗯”一声,更用力地将我嵌.进怀里,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火油味,我深吸了一口,又拧紧了眉头说,“难闻。”

“我去沐浴。”等谢言说完这话,我才彻底清醒过来,原来不是在梦里,梦里的谢言身上不会有火油的味道,应该是淡淡的冷松香,我怕他觉得我嫌弃,又抱住了他,只说,“没关系。”

谢言听我这样说,倒真的不动了,轻轻的吻落在我发顶,又落在我受伤的脸颊和手腕,那是一连串很怜惜的吻,像是怕碰碎了一般,他捧着我的手腕,小心翼翼地亲。

“亲得我的手好痒,别亲了。”我打了个哈欠,又拍拍他劲削的下颌,示意他不要再亲了,责备道,“怎么老是跟个小狗一样舔个不停。”

我话音一落,谢言沉沉的眼神便朝我扫过来,他睡得高了一些,将我搂在了怀里,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昏昏欲睡的感觉,那些平日里的恩怨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已经好久没有跟谢言睡在一起,我好怀念,怀念到甚至很想哭泣,在这一瞬间,又将谢言那些过.火的举动忘得一干二净。

月亮挂在窗外的树杈上,云朵绵绵地飘在墨黑的夜幕之中,月光的柔晕落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清风沙沙地吹动着洁白的窗纱,我听见谢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清润的嗓音响彻在午夜的静谧之中。

“封九月,我不接受和离。”

“我从未喜欢过白兰雪,与他只是合作关系。”

“若你介意,我日后不会再见他。”

“我从未将你当做你想象中那种不堪的人物。”

“若你不喜欢做,那以后便不做。”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忽然觉得心里都安定了下来,“那你为什么不陪我睡觉呢?”

“以后都会陪你。”他这样说着,又亲不够似的来亲我的额头,“现在轮到你告诉我,那些金银都是从何而来?”

“你都知道了啊,”看来是越飞度泄露出去的,我苦着脸,将事情一五一十都招了,“都是皇上赏赐的,他想要讨好我,让我进宫去做他的妃子,就给我送了这么多东西,我怕你在蛮夷这边受苦,就把东西都给你了。”

“老不死。”谢言沉着脸激怒地呵斥了一句,像是自己的宝贝被人觊觎了去,又接着拷问道,“所以和谢行成亲也只是幌子?”

谢言的脑子聪明,不用我多加说明,就能猜到事情的前因后果,说话总是这样一针见血,我只能点点头,“是的。”

“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幌子,毕竟我这个很随便的人,总是会嫁二夫的。”

我拿谢言说过的酸话故意刺他。他却宽宏大量地不与我计较,只将我搂得更紧,冷冷地命令道,“睡觉。”

全然没了睡意的我,却不打算放过他,只扯着他衣襟,喋喋不休地追问。

“你觉得白兰雪长得如何?”

“丑。”

“那你自己呢?”

“一般。”

“那越飞度呢?”

“你再说起他,我把他腿打断。”

所以我在谢言心里,是比白兰雪长得漂亮的,毕竟我是很普通,白兰雪很丑,我胡思乱想着睡着了,却在睡意朦胧中听见一句。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第83章 “最后一次”

我自打重生以来, 睡眠便一直不是太好,不是夜里频繁的惊梦,就是翻来覆去, 久久不能入眠,直睁着双眼硬生生撑到了旭日东升。

但我昨夜却睡得极好,紧绷的神经难得放松, 就连呼吸也变得匀称绵长, 一夜深眠, 紧张的大脑也不再带有隐隐的刺痛, 得到了最充分的松弛,就连唇角都满意得忍不住上扬。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见到窗外浓烈的日影, 已是日晒三竿, 远处的苍鹰扑飞,闯入青翠的群山之中,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我的眼睫上,对着我的眼瞳掺入刺目的光线。

我习惯性地在枕头上磨蹭了片刻, 手指循着记忆往前伸,想像过往一样感受那微凉的体温。

但什么都没有, 昨夜的温声轻语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被灿灿的日头一晒, 便化作了无数彩色的泡沫, 来不及触摸, 便碎得七零八落了。

我曾在书上看过, 梦境本就是潜意识里最渴望的事物的真实反映, 我可能是太渴望与谢言和好了, 所以才做了那样的一个好梦, 不过无所谓了。

此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侍从端着洗漱的水盆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来,目光在触到我睁开的双眸时,才松了一口气,又疑惑地问我,“小公子,你今日怎么睡得这么晚?平常不都是天未亮就起了吗?”

“哦,”我点点头,朝他微笑道,“昨夜睡得比较香甜吧。”

侍从伺候着我梳洗完毕,又将午饭端了进来,看我小口小口地吃完了,才从袖口拿出了一封信函呈了上来,说道:“小公子,这是韩飞度将军托我转交给您的信。”

“他还好吗?太子殿下可有为难他?”

我接过书信,又拧起眉,想起谢言昨日对韩飞度莫名又强烈的敌意,不禁有些担心。

我与谢言昨日在外边闹得那么僵,就连侍从也知道这其中的暗流汹涌,面上难免尴尬,谨慎地回道。

“太子殿下并未为难韩将军,只是命令他带上一批精锐部队去攻打方洲,算是委托了重任给他,但就是这方洲离此处甚远,恐怕日后韩将军不会再回到瓮城这边来了。”

谢言果然不是个公报私仇之人,我稍稍放下了心,才将书信展开。

韩飞度的字迹并不出挑,只能说是工整清晰,但字句真诚恳切,像是立于我眼前依依惜别。

小公子:

盼你展信欢颜。

小公子,我要去方洲了,太子殿下给了我一支精锐的部队,还让我做了主帅,我知道这是重用我的意思。若我能将方洲攻打下来,日后便是前程锦绣,鹏程万里。我之前不过是个少将,太子殿下这般破格地重用我,不过是因为小公子你,因为我将一些你未曾言明的隐情告知了他。

非常抱歉,小公子你嘱托我的事情我无法办到,昨日太子殿下那般生气,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便将所有的事情都细细与他说了,不仅仅是你偷偷用私人珠宝黄金资助他的事情,还有香囊之事,又有你找来的那么多谋士那么多旧部,我将这些京城来的旧部名单都一一列出,交给了太子殿下。

其实我很好奇小公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那么喜欢太子殿下,又为太子殿下做了这么多,却能一句话都不透露给他,也不对着他邀功,是为什么呢?

我以为这些事情太子殿下都早已知晓,但我瞧见他肃穆冷凝的脸色我才知道,原来他都不知道。太子殿下不知道你背地里为他做了那么多,小公子,你这是何苦?

我不知道小公子与太子殿下之间有过什么误会,但我觉着太子殿下也是很喜欢小公子你的,至少比我要更喜欢吧。

小公子,其实我知道你喜欢太子殿下的时候,我也曾嫉妒过,在心里阴暗地叫嚣过,为什么不是我。但是到了今时今日我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喜欢多么微不足道。

雷老虎欺负你的时候,我是看着的,我虽然说自己很喜欢你,却忌惮雷老虎的实力,他在军中颇有威望,若我与他不对付,便是与自毁仕途无异,我想没人会那么傻,于是我等到他走了,才上去安抚你,还让你要多多对他忍耐。

我曾为我这份荒唐的爱沾沾自喜,十分高看自己这份浅薄的喜欢,当我将雷老虎欺负你的全过程告诉太子殿下的时候,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了疼惜,虽然只是一瞬之间。

我以为太子殿下会与我这般教育你要忍气吞声,毕竟雷老虎手中的兵力的确可以撼动太子殿下的根基,让起义事败。

我私心里觉得清冷孤傲的太子殿下与我也没有半分区别,都是下作的孬种罢了,直到了我昨夜听见了雷将军遇害的消息,我才知道,我终究是比不过。

人一旦身在高位,要考虑顾及的事情就越多,人也就会变得越来越身不由己。

但太子殿下他似乎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很坚定地摈弃了一切杂念,也要保护你。

我想我输得很彻底。

小公子,你提起太子殿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真的很动人,像是陷入了深深的迷恋,却始终觉得自己不配。

可能再美好的人物爱上了人,也会觉得自惭形秽吧。可是我觉得太子殿下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太子殿下,为什么小公子不试着去努力争取一下呢?

那个香囊记得要亲手交给太子殿下哦。

我此次来信主要是为了跟小公子道别,此行山高路远,前途茫茫,征战沙场,生死只在一瞬之间,希望小公子日后得偿所愿,一切都好。

韩飞度亲书

所以昨夜的一切都不是梦。

谢言他真的来了,还抱着我睡觉,与我说了许多温柔的话,我想到这里,情绪怎么也无法平复,又急急地与侍从求证道,“雷将军他真的死了吗?”

侍从朝我点点头,又用手掩住唇,轻声地与我说道,“听说是昨天夜里出的事,太子殿下命他带心腹部队去突袭敌军阵营,雷将军就去了,谁知道半路在山谷中受了埋伏,带去的部下无一生还。”

“真是太可怕了。”侍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浑身都在哆嗦,惊骇道,“雷将军的尸首被运回来的时候,满身都焦黑了,完全都看不出本来的样貌。我听人说,敌军太歹毒了,雷将军先是被漫山遍野射出来的流矢插了满身,然后又被泼上了火油,紧接着足足烧了大半夜,运回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真的太恐怖了,我真后悔昨天去看了这场热闹。”

“火油?”我心头一颤,想起昨夜谢言身上淡淡的火油味,不禁诧异得失了声。

“是啊,这死法真的太恐怖了,先是千疮百孔,后来又是烈火焚身,这是有多大的仇恨才会这般折磨一个人啊!”侍从一边感慨,又关切地问我,“小公子,你身体不舒服吗?还是被吓到了?”

“需不需要我把军医叫过来?”

“不,不用了。”我冲他摆摆手,胡乱搪塞过去,“我就是有些累了,想再睡一会儿,你先下去吧。”

“好吧,如果有事记得叫我哦。”

侍从一脸狐疑地出了门去,嘴里还低声嘟囔着,“这不是刚睡醒吗?怎么又累了?唉。”

我翻出衣襟里的香囊,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用力到指尖都泛着白。谢言,谢言,他昨夜身上有火油味,雷将军的死真的是他做的吗?

我忽然记起了雷将军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尖锐刺骨的言语,恶心龌龊的唾液,还有那肮脏污秽的眼神,他敢这样横行霸道,必定是因为他手头上的兵力有举足轻重的实力。而谢言就这样把他杀了,若是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没有了雷将军的助力,谢言会不会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一切我不知道。

我真的很笨,也不懂行军打战,可是我将韩飞度的信件看了又看,又觉得谢言应该是在这件事上吃了亏的。

若是他不为我出气,是能够继续利用雷老虎帮他打下江山的,可是就是因为我,所以他会做这些事。

可是我又为谢言做了什么呢?不仅打断了他的双腿,接踵而至的是无止境的误会与指责,不过是因为他不肯陪着我睡觉,便在心里将他想得那般不堪,又把自己想得那般低贱,所以才给雷老虎钻了空子。

谢言说得没错,我从未对他寄托过信任,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我封九月真的一点长进都没有,仗着他对我的几分宠溺,有一点不快便对他出言不逊,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凭什么谢言在被我弄断了双腿之后,还要承受我永无止境的怀疑与骄纵啊。他也没有做错什么,由始至终,做错事的只有我一个罢了,而我做错的事,为什么要让谢言承担后果呢。

若我能与谢言好好表达自己的心情,两个人坐在一起好好沟通,是不是谢言就不会这般冲动地去整治雷老虎了,可是我却觉得,不论如何,谢言他总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他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不论对象是能给予他强大助力的雷老虎,还是家世强硬的蒋清灵,谢言他为了我,都可以说放弃就放弃,就算对面是只手遮天的皇上,他依旧会坚定地挡在我身前,替我抗下所有,可我又是怎么对他的呢?

分明我才是那个恶心的混球。

我想到这里便再也坐不住,握着手中的香囊着急地往外边冲,险些将进来的侍从撞到,但我什么都管不着了,只将他胡乱地扶起,又匆忙地往外边赶。

谢言的书房与我的阁楼之间有一段距离,我跑得气喘吁吁,只靠在途中的凉亭歇口气,却冷不丁听见戏谑揶揄的清亮嗓音从一旁传来,“哟,这不是我们谨语的小心肝吗?这么着急赶着去哪里?”

这是,白兰雪的声音。

我捂着胸口偏头一看,便见白兰雪好整以暇地坐在凉亭中,身上穿一件广袖的雪白袍服,玉冠束发。他正饶有兴致地托腮看我,桃花眼笑成弯月状,面前放着棋盘,而他对面的青年身着玄黑铠甲,衬得身形魁梧健壮,飞扬的眉眼嚣张肆意,气质亦正亦邪。

我抬头望了望碧蓝的晴空与高悬的朗日,又偏头看看一脸闲适下着围棋的白兰雪,不免心生疑惑,平常这时候白兰雪都在与谢言商议军事,怎么今天反倒在这边优哉游哉地下棋呢。

“白军师,你这时候怎么没在书房议事?”我压根儿藏不住事,还没将事情想个明白,话就已经问出了口。

“哼。”白兰雪还未开口,倒是他身旁的将军先冷哼出身,英俊的脸上写满了明知故问的不悦。

“休得无礼。”白兰雪怒斥一声,那将军就收敛了周身的寒意,有些乖巧地回了句,“师父不要生气,是弟子错了。”

这人高马大的将军竟然是白兰雪收的徒弟,真是长见识了,我仔细端详了下白兰雪纤细的身形,不禁怀疑他能不能经得住这小将军一拳。

“还不都是因为你。”

白兰雪这般说着,又万般风情地给我抛了个媚眼,看得我汗毛直竖起,还是硬扛着那将军冰冷的眼神,疑惑地问道,“怎么会是因为我?”

“你不是看我和谨语在一起就吃味吗?所以他跟我说,以后都不要再见,有什么策略和谋划找人传信便好了。”白兰雪语气很平静,半点也没有斥责责备的意思,倒是他的小徒弟听着听着就握紧了腰侧的长剑,一副要与我拼命的样子。

我的脸在一瞬间烧得飞红,天啊,我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在做梦,谁知道竟然都是真的,谢言真的将这个荒唐的理由当做了拒绝与白兰雪会面的借口,救命,不行,我得赶紧与谢言说清楚。

“我还要事要找谢,太子殿下他说,就不叨扰你们二位下棋了,再会。”

我匆匆撂下一句,又马不停蹄地往谢言的书房赶,但我走到一半才发现手里少了些什么东西,糟糕,香囊丢了,我只得回头去找,终于在距离凉亭十几米的地方找着了,我将香囊沾上的尘土拍拍干净,又小心翼翼地放到衣襟的暗袋里,这才站了起来,但站起的那一瞬却如同被雷电劈中,当场石化。

只见凉亭处,原本下棋的二人早就换了位置,身着雪白袍服的美人被身着铠甲的阴郁青年抱在怀里,两人抱得很紧,紧到唇齿相接,白兰雪背对着我,我并未见到他脸上的神情,但我却对上青年那双锋利冷酷的眼睛,像一把利剑,将我的慌张惊骇刺了个粉碎。那将军见我撞破了他们的好事,也不将白兰雪松开,反而将他抱得更近,吻得更为投入。

天啊,他们不是师徒吗?怎么可以做这种事?这样疑惑的想法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持续到了我来到谢言书房楼下时,脸上的温度都没有散去,神情恍恍惚惚,如活在古怪的梦里。

我三步做两步就来到了谢言书房门口,往里边一瞧,谢言果然在跟将领们在讨论布防,他端坐在轮椅上,身后挂着边境的舆图,上边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标记,但情况似乎不是很妙,将领们的声音叽叽喳喳地传入我耳朵里,让我的太阳穴跳个不停。

“太子殿下,这少了雷将军的兵力,我们要反攻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是啊,而且雷将军的旧部现在没了他的领导,七零八落,都成了一群散兵。”

“少了雷将军的助力,我们接下来的仗可就难打了。”

“现在敌我悬殊那么大,雷将军又战死了,唉。”

都怪我。

若不是因为我,谢言也不会轻易去动雷老虎,若是我乖一些,能好好听谢言的话,不乱跟他发脾气,谢言的处境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艰难呢?

难言的忧伤与自责像缠绕住我心脏的滕莽,它们慢慢地收紧,将我脆弱的心室勒出深深浅浅的血痕,我揪着胸口的衣襟,呼吸都快被剥夺,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地顺着脸侧滑落,打湿了干涸的地面。

“进来。”谢言的话语忽然响起,书房内那些嘈杂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明明他都没有指名道姓,但我却莫名地知道他说的是我,只慌乱地擦了擦眼泪,垂着脑袋进了书房里。

我不敢抬头看人,但有无数道眼神都落到了我身上,有探究的,有鄙夷的,有好奇的,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准备将我一寸寸地凌迟,但谢言又说,“进去里边等我。”

谢言说完这话,我才慢慢抬起头,瞧见他那双漂亮的凤眸含着灼灼的温度,一瞬不瞬地将我盯着,便从心底生出了无尽的力量,不要怕,封九月,好好与他道歉认错,做一个知错就改的人。

我紧接着往他身后看去,才发现原来这书房里还藏着一个隔间,不过是被勾勒着山水画的屏风挡住了,所以我一时才没有发现。

我脚步放得很轻,径直往隔间走去,而那些讨论的声响从我走入隔间后又重新响起,似乎我的到来只是一只蜻蜓无意间的闯入。

这隔间里也挺大的,角落燃着淡淡的熏香,窗户对着一张檀香木做的贵妃榻,榻上还放着一本孙子兵法,我将书放到了榻旁的矮桌上,才慢慢地坐了下来,思绪不定间,谢言的声音就像一阵温润的风,从我的心间轻轻拂过,激荡起层层的涟漪。

我在里间坐着,能将谢言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面对诸多部下的担忧与忐忑,他并未表露出半分惊慌,而是从容不迫地制定了新的作战计划。在他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威慑力,能让一屋吵闹的声音都冷静下来,是一种天生的强大领袖能力让他从贫瘠的蛮夷之地揭竿而起,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为什么谢言他可以这么好呢?

他真的太好了,好到我都心惊胆战,好到我自惭形秽,好到让我患得患失,我何德何能能让明月落入我怀?我这般长相普通,又不聪明,还总是带着鲁莽的天真,又如何敢妄想这种天大的幸运能降临到我头上呢?

我如今的心情就像是被幸运的神明钦点了一份圣洁的只属于我的礼物,而我战战兢兢地只怕自己弄脏了它。

谢言他真的还喜欢我吗?在我弄断了他的双腿,又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之后,还是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得不到他的爱了,但其实他也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吗?不,他做什么都会比我做得更好,就连喜欢一个人,都能保持三分的冷静与克制,在情绪上头的时候,能遏住恶语伤人的冲动。

我却做不到,我带着一腔孤勇,走得缓慢且彷徨,像一座隔绝于世外的孤岛,随时会被翻滚的海浪击沉,这些风浪里有谢言不定时的冷漠,旁人质疑的声音,更重要的是,来自于我内心的梦魇。

我总认为我不值得被爱,所以一旦遭到轻微的拒绝,便会立刻躲进坚硬的壳子里,用疏离果决的语言伪装自己,可是,我是不是也该试着去相信谢言,相信他会是那个能陪我走到最后的人。

“大致就这样,下去吧。”谢言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我听见层叠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滚轮滚动的声音逐渐靠近,低沉冷淡的声音也随之而至,“吃午饭了吗?”

是的,他总是这样,碰见我来了,便问我吃早饭了没,吃午饭了没,吃晚饭了没,生怕饿到我一星半点,反观我,最近与他闹别扭,便很少过问他吃喝之事,内心恶毒任性又骄纵,谢言究竟喜欢我哪里,我始终还是想不明白。

“怎么不说话?”他操纵着轮椅,与我挨得很近,我垂着头,能看见他两条又长又直的腿搁在了轮椅上,因为过于修长,拘在这窄短的轮椅上便显得紧迫可怜,曾经这双腿笔直有力,行走间能感受到勃发的力量,能骑马,能奔跑,像一只乘风的仙鹤,但如今却只能,却只能,永远困在这轮椅之上。

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因为我笨蛋,因为我的不信任,让谢言失了一双腿,他明明应该恨我,他也的确恨我,可是他又要拖着这双腿追赶着我,他从未放弃过与我同行,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丢下,让他必须付出许多代价,才能堪堪与我像现在这般挨在一起。

我和谢行成亲,他就拼了命豁出去骑兵造反,却在战场上对我装作视而不见。

我哮喘犯了,他就将精锐的兵马派出去给我搜寻药材,最后却嘴硬说是为了上.得痛快一些。

我被人欺负了,他就宁愿选择更难行更艰辛的一条路,也要替我出一口恶气。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啊。

“好好的,又哭什么?”微凉的指尖抚上我的湿红的眼尾,将我那些汹涌而出的泪水一一擦去,谢言似是很苦恼,又很不解,思量了半天,终究还是冷硬地说出一句,“我今日并未与白兰雪见面。”

“谢言,你是个笨蛋吗?”我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襟,眼睛哭得通红,却依旧执拗地抓着他,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要杀雷老虎,你不知道杀了他,事情会变得麻烦很多吗?”

“我没所谓的。”我这样说着,却连自己都欺骗不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嘴角下瘪,哭得气都不顺,却坚持着说道,“我没关系的,我从小到大这样的欺负早就受过了无数次,我早就习惯了,也麻木了,这世上会将我的委屈放在心上的人,除了我爹,那便是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

“我根本就不值得。”

“我一出生就是个怪物,害死了我娘亲,害死了我爹最爱的人,我根本就不配得到爱,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对你那么坏,打断了你的腿,还对你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我真的好该死,我好恨我自己,我没有一刻不再为我做的这些坏事后悔。”

“谢言,对不起。”

“我之前说的话都是气话,我吃醋了,我不喜欢你和白兰雪在一起,我很嫉妒,你就像天上的月亮,而我就像一条捞月的哈巴狗,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配,所以我才会故意说那些气话,来激怒你,好让你离开我,因为只要你站在我眼前,我就忍不住要去喜欢你。”

“雷老虎他跟我说,你喜欢白兰雪,在追求白兰雪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你们两个人都那么聪明,都那么貌美,是最相配的一对,哪里有半分我的位置。”

“他还说,说你只是把我当成下三滥的人物,来我这里只是为了纾.解,然后我就相信了,对不起,我好笨啊,可是他打我,我当时好疼啊,好委屈啊。”

我说到这里,漫天的委屈都遮掩不住,眼泪像爆发的山洪一般倾泻而出,我喘不上气,却偏执地坚持着,“他还吐唾沫,到,我脸上,我洗了,好多次,澡,都洗不干净,你还笑话,我,用花瓣洗澡。”

“我分明,没有。”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娘娘腔,呜呜,我好委屈,我想念,我爹爹,谢言,对不起,是我错了。”

巨大的委屈与悲伤席卷着我,我颠三倒四地说着话,拼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口气,最后便如同被擒住的乌鸦在一瞬之间没了声响,呛咳的所有声音都湮灭到了咽喉当中。

“封九月,呼吸,跟着我呼吸。”谢言的声音像飞在了空气里,又像是亲吻在我耳边,我的脸涨得通红,高热的烫意挥之不去,喉管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遏住,我喘不过气,只紧紧地抓住谢言的衣袍,将它抓得皱皱巴巴,谢言的脸上彻底慌了,他宽大的手掌不断地给我顺气,又焦灼地对我说,“封九月,你跟着我呼吸,跟着我呼吸好不好。”

“来,呼,吸,来,呼,吸。”他明明慌得手指都在颤抖,却不敢对我放大一点声量,像是怕大点声,就把我给震碎了。

薄凉的嘴唇用力地覆了上来,温热有力的气息从我的口腔进入我的喉道,将那些淤堵的管道都尽数打开,我耳边的轰鸣声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沉稳安定的呼吸声,眼眶里游离的光斑凝聚到一点,落到谢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上。

“谢,谢言。”我有气无力地开口,指尖触到衣襟上的湿润,才发现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刚刚我来势汹汹喘疾的发作显然是吓到他了,他将我抱得很近,严实密缝地像是两个连体婴,我忽然觉得很满足,那些恩怨仇恨都像是不断地往后退。

对谢言做了许多坏事的我,曾以为我再也没有资格去争取谢言的感情,也没有资格开口去说什么重归于好的话,但谢言他似乎很害怕我死掉,这是不是也是有一点喜欢我的意思,我是不是也可以再继续努力下去,抓住这渺茫的希望。

“谢言,你能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吗?”

“我会努力地对你好。”

“可以吗?”

我的嘴唇紧张得都在颤抖,而谢言却定定地看着我,他神色间还带着惊魂未定的恍惚,纤长的眼睫凝着破碎的水珠,像晨间清澈的露珠,又像死海里殉情的蝶,他的手掌罩住我的右脸,拇指磨挲着我脸上的红晕,眼睫扇动了两下,落下了一颗珍珠,深重而沉沦地对我说,“最后一次。”

第84章 “谢言他死了吗”

自那日之后, 谢言便对我更好了一些。

他本就生性冷淡,秉性冷静克制,又比我年长两岁, 平日里刻意的忍让与温柔的包容总让我感觉像是坠落在甜腻的梦境里,颇为受宠若惊。

我白日里就去书房给他研墨伺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书房里叽叽喳喳讨论的将领们像是经过特意的筛选, 再也没出现过雷老虎之辈, 这让我呆得很是舒心, 一日三餐都粘着谢言在书房里一并吃了,到了夜里,又一同睡在阁楼里。

不过谢言他很狡猾, 若我还是清醒的, 他会把我抱在腿.上,直哄到我睡着,才悄悄地爬到榻上与我睡到一起,亦或者是, 他处理公务到太晚,回来的时候, 我早已睡着, 他便会偷摸着上来从身后抱住我。

而每日的清晨, 谢言总归是起得比我要早得多, 他手脚放得很轻, 就连起来洗漱的声音都能不将我吵醒, 因而我也没见过他下榻的举动。

就算是个傻子, 在这段时日的相处中, 也能觉察出不对, 我心里满是困惑,又转念一想,我还真是从未见过谢言动身离开那张轮椅的模样。兴许是觉着过于狼狈,所以他才不愿意让我瞧见,宁愿错过那些相互依偎的时间,也要死死地护住仅剩的尊严。

谢言他应该是很在意他这双断腿.的,虽然他在我面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这些累赘多余的举动,更是恰好说明了他的在意,以及他每次与我发生冲突时脱口而出的自嘲,他总说自己是个残废,其实不过是用这份强硬的措辞来掩饰他内心的不安吧。

我是个过来人,在我年幼的时候,我还并未觉出自己与其他男孩之间的不同,直到那些人蛮横地扒掉了我的裤子,我才骇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怪物。

而我无数次地提及自己是个怪物,从来都不是认可了自己怪物的身份,我无比地憎恨自己有一具这样畸形怪异的身体,却又渴望有人能够真正地接纳它,接纳这个如同怪物一般的我。

谢言应该也是这般想的吧。

在说出那些刺伤自己的话语时,他渴望听到的不是嘲弄,也不是同情,更不是怜悯,一如我渴求的这般,他需要的只是真诚的认可与接纳。

哪怕是个怪物,哪怕是个残废,都渴望得到同等的尊重与被爱,那是一种被平等对待的渴求。

这一切都怪我,是我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才将谢言害成了今天这个模样,如同完美精致的玉佛被折去了双臂,我深知自己的罪孽,从来没有放弃过弥补的机会,也逐渐接受了谢言这般别扭的自尊,没有再像个二愣子一样傻乎乎地追问,既然谢言不愿意让我看见他的脆弱,那我就尽量避开不要去看。

我没有再去强求,只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无理取闹,实在是太任性幼稚,得不到安抚的时候,总表现得像一个得不到糖的孩子,就要不断地闹腾,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谢言好脾气地没将我捆起来打一顿,也算是足够慈悲了。

谢言自己不把伤腿.放在心上,我却没有资格与他这般坦然,毕竟恶事都是因我而起,我总不能将此事轻轻揭过,我也从未放弃过要给谢言治腿。

我这般想着,还是去了军医那一趟。

正好军医也得空,我便问起了谢言的腿.伤,“军医,太子殿下的腿.还有痊愈的可能吗?”

“啊,这,”军医苍老的脸上有些为难和困惑,他捋了捋胡子,眉头拧紧,“太子殿下他的腿.并未让老夫看过,所以老夫也不知道其具体的伤势如何,是不是还可以医治。”

我细细回想了当日的情形,又说,“若是膝盖的腿.骨被敲碎了,这种情况还能接好吗?”

“这个,”军医长长地沉吟了一番,才摇摇头说道,“说不准,老夫没有仔细摸过那断裂的骨头,很难判断,有时候只要重新接上就好了,但若是腿.骨都碎成了粉末,那就是药石无灵。”

“除非是华佗在世,老夫行医多年,学术不精,对于这样的情况确实束手无策,若真的如此,恐怕小公子只能另请高明。”

我的心咯噔一声往下沉,愧疚后悔自责痛苦的情绪翻涌上来,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胸口疼得像压住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谢言真的再也无法站起来这个事实,真的令我无法接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不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谢言,而是无法接受像他那样骄矜高傲的一个人,竟然要一辈子遭受这样的痛苦,光是想想,我都能感同身受地替他感到莫大的心疼与强烈的痛苦。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若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完全不敢继续想下去,只觉得自己真该死。

可我在这些苦楚的情绪中,又偏偏记起我哮喘发病时,谢言慌乱的指尖和扇动眼睫上的水珠,在一瞬之间又忽然生出了无尽的勇气,那是一种为了守护某些珍贵的宝物而不容许自己颓唐退缩的勇气。

封九月,你不能这么脆弱,你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这样自怨自艾,不能再停滞不前了,很多东西你无法继续逃避。若谢言的腿.脚真的好不了,你该如何?你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到时候就算谢言支撑不住了,你也得陪着他走完这剩下的路。

没错,我不能倒下。

我是个罪人,但我不能放弃任何一丝机会,兴许谢言并不是那么严重的情况呢,可能只要接受治疗就会好起来呢,未来的一切都未可知。

封九月,你不要退缩,也不要那么胆小,不论如何,你都要强大起来,不能总是谢言保护你包容你,你也要勇敢强大起来,未来成为谢言的支撑,这样就算他日后都站不起来了,也能成为他最有用的拐杖。

可是话虽是这么说,可我的眼泪还是扑簌簌地往下掉,沾湿了胸前的衣襟,手指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我咬出了破碎的伤口。

“小公子,莫哭了。”

军医长叹一声,他浑浊又苍老的眼睛慈爱地望着我,言语中带着温和的劝谏之意。

“太子殿下讳病忌医,这是常人都会有的心理,更何况是他这么骄傲强势之人,直面病情的抵触情绪更甚。但你作为他身边的亲近之人,不能放任他这般消极对待下去,你得去劝他,让他接受治疗。”

“就算最后真的没有办法治好,那些断腿.后的疗养按|摩也得每日都给他做,否则日后的苦痛可不简单啊。”

军医见我一知半解地看着他,又仔细地与我解释,“这人断了腿.,特别是膝盖这个位处是极其脆弱的,到了湿冷的天气,这骨头里边会疼得难受,还有这腿.长久不用,肌肉也会萎缩得很严重,这就需要每日都按|摩推拿,才能让伤者好受一些。”

是的,我不能倒下。

我不能继续脆弱了,谢言他需要我。

我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又勉强地扯出一抹笑,追问道,“军医,我会找机会把太子殿下带过来的,只是你说的这些按|摩推拿都要如何做?可不可以教教我呢?”

军医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叹气道,“小公子,你这身体太弱,恐怕是做不来这粗重的活儿,还是让旁人来学吧。”

我心里知道谢言不可能会让旁人碰到他的伤腿.,便又恳切地说道,“没关系,我都可以学的,你别看我这样,我力气还挺大的,一定能做得来的。”

“小公子,你还是让旁人来学。”军医明显是在看不起我,我却没有丝毫办法,灵机一动又说,“我让我家侍从来学,可好?”

军医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让侍从每日都过去学,将所有要点都一一记录在纸上,回来再传授给我。

这段时日的天气都挺好,并未到湿冷的冬季,也没有多少雨水,连日里都是晴空万里,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将每日去书房的时间缩短了一些,一直都在研读调理的笔记和练习推拿的手法,又在心里琢磨要如何与谢言开口说给军医看腿.的事情。

“在想什么?”谢言搁下手中的笔,修长的手指绕到我身后揽住我的腰,作势要将我抱到他腿.上,我慌得接连后退,抗拒的表情都写在了脸上。

军医说谢言这样的情况不太适合坐在他腿.上,这样将重量压到他腿.上,对他的断腿.来说是种沉重的负担,也不利于他双腿.日后的康复治疗。

但谢言却不是这样想的,他一直都很喜欢抱我,不论是断腿.前还是断腿.后,我们二人只要是同在一处,他若不在办公,定然是将我拘在腿.上的,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亲近,一旦我对他的亲近表现出半分拒绝,他就会变得很是生气。

就像现在,他就明显是生气了,灰瞳沉沉地看着人,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剑眉拧出了一个小山丘,冷白的手指烦躁地在轮椅扶手上来回地点,嗓音既冷又硬,带着十足的威慑力,“过来。”

我知道他这人吃软不吃硬,便低着头走到他身侧,腿.侧挨着他无处安放的大长腿。

他见我这般乖觉,周身的戾气都收敛了不少,只冷哼了一声,便霸道地将两条长胳膊都放到我腰上,轻而易举地将我往上提了提,就要将我放到他腿.上,我很担心会将他的腿.压坏,只能将腿.分开,把重力都压到两边的扶手上。

但这样的姿势很羞人,很像狐媚子欲拒还迎的把戏,我们平日里都很少这样拥抱,谢言最多是像抱小孩一般地抱我,但这个姿势却很好地取悦了谢言。他的鼻尖落在我耳侧,开始低声地笑,低磁的嗓音又带着低沉的气音,像春日里燎原的火,尖利的犬齿咬着我的耳朵。

我只能轻微地躲,又轻轻地将脸埋在他脖颈处,深深地吸了吸,将谢言身上那种若有似无的冷松香都留在胸腔中,暗暗地给自己加油打气,声音轻得像文子一样,语气讨好道,“谢言,不能老是坐腿.,我怕你的腿.会疼。”

“多管闲事。”谢言并不领我的情,他微凉的手掌磨.挲着我削瘦的脊.背,又故意停留在后.腰处,揉面团一般地揉.我,我脸红得能煮熟一颗鸡蛋,耳尖通红,知道谢言根本没将我的话放在心里,一心只盘算着如何占我便宜,便有些气馁,过了许久才重新整理好心情,心跳急促地掰开谢言的两条手臂,在他纵容期待的目光中,慢慢跪.坐到了他脚边,发烫的脸颊在他腿.上轻轻地磨.蹭,像一只邀宠的猫。

谢言他并不阻止我的行为,而是稍稍后仰,将后背都靠在了轮椅靠背上,好整以暇地垂眸看我,他今日打扮得极为素雅,一袭牙白的云锦长袍,腰间并未佩玉,反而系着一个样式简单的黛紫色香囊,香囊的月季花香混着淡淡的冷香,又配上他那冷清的眉眼,更将我迷得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

总是要先给些甜头,才能让事情进行得更为顺利,兴许谢言他一高兴,便会答应我了呢,我这样想着,便表现得更为卖力,微微仰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言隐忍又紧绷的表情,能让谪仙一般的人物为我沾上凡尘腌臜的暗.欲,也是独属于我的一种殊荣。

角落的熏香燃过了一整节,我才忽然咳了一声,眼睛红红地开始流泪,手指慌张地揩着脸颊的脏污,谢言这才伸手过来安抚我,修长的手指落在我脸侧,轻轻地磨.蹭,像在奖励一只乖巧又卖力讨好的猫儿,餍.足的神色不自觉带上一丝宠溺。

他这样低下头来看我,瞳色浅嘴唇薄的人总会给人一种凉薄寡情之感,但眼下的谢言却不会,他凤眸微微往上飞,嘴唇又噙着浅浅的笑,像是一尊甘愿被俗物弄脏的玉佛。

“谢言,我能跟商量件事吗?”

我始终还是坐在地上,因为我近日都爱呆在这个书房,所以书房的地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这样坐在地上也不会觉得冷硬。

“说说。”每次亲近完谢言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也格外地好说话。

我将半个身子都趴到了谢言腿.上,犹豫再三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谢言,我能让军医,过来给你看看腿.吗?”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

窗外的日影重重尽数落到了谢言的半边脸上,他一边身子笼着灿灿的日光,一边又席卷着浓云的阴翳,美得似魔似仙,亦正亦邪。

他唇角的弧度还来不及收起,却在瞬息变成了讥讽的嘲意,眼瞳的淡色顷刻间变成了毒蛇的竖瞳,他冷冷地看着我,像在看待什么肮脏的俗物,语气森冷且无情,“怎么,又开始嫌弃我是个残废了?”

“呵,难怪刚刚不愿意给我抱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着急地直起身子,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臂,努力地解释,“我只是觉得,你的腿.需要诊治,你让军医看看,兴许就能好起来呢。”

“好起来之后呢?”

谢言的眼神陌生到像是从未认识我,又像是恨透了我,他死死地擒住我的下颌,力道大到我都怀疑那块骨骼已经被捏碎了,吃疼的眼泪成串落下,我疼到身体都在发抖,却挣脱不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

“好了之后呢?”谢言微微俯身,像只丧失了理智的恶犬一般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耳朵,阴恻恻地在我耳边开口,“好了之后,你是不是就能心安理得地离开我了?你不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吗?”

我知道谢言他现在很敏感,就像我担心他会嫌弃我是个怪物一般的敏感,这是正常的,是我太心急了,我不敢乱动,只将两条手臂都缠上他的脖颈,用尽平生的力气拥住了他,忍着耳际的疼痛,着急又努力地与他解释道,“不是的,我不会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不会离开,你别害怕,可是我们不能放弃希望啊,万一真的能治好呢?”

可是谢言并没有听进去,他像一头被撕开了伤口肆意欺.辱的野兽,爱意与关怀已经无法成为他的羁绊,他如今想做的,就是用尖酸刻薄的话语和粗鲁无力的暴行,去摧毁给他带来痛苦难堪的始作俑者。

他恶狠狠地将我推开,冷眼旁观地看我摔倒在地上,灰瞳凛凛像高山上千年不化的积雪,薄唇张合间,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冰冷,“滚出去。”

“谢言。”我狼狈地想要站起来,但我的尾椎骨摔得好疼,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将金贵的毛毯都哭成了一缕一缕,委屈地控诉道,“你又推我,我屁|股摔得好疼啊,你来抱抱我。”

但我刻意的示弱并没有让谢言的态度软化,他冷冷地看着我,半瞬之后才拿话来刺我,“我残废了,抱不动你,去找你那些眼瞎的追求者来抱你吧。”

谢言好过分。

可是都是我害的。

我呜咽着站起身,像往常那样对着谢言撒娇,祈求得到他的拥抱,但他却操纵轮椅背过身去,不论我怎么哀求,都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后来胡搅蛮缠的我是被士兵们从书房里拖走的。

谢言他不理我了,没有他的允许,我没有办法踏进他书房一步,于是我便接连好几日都没法见到他,不论我用尽任何手段,他都不理我。

我慌得夜里都睡不着觉,白日里送进去的奶茶也都被端了出来,我试着给谢言写道歉信,但门口的士兵与我说,太子殿下不让他们将我送的东西递进去。

怎么办。

谢言会不会这辈子都不见我了?

我做的是错的吗?或许谢言根本就不想站起来,我是不是太坏了,是不是我没有顾到谢言的感受?谢言他还会原谅我吗?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他一眼呢?我再也不敢叫他看腿.了,可是我真的没有嫌弃过,我只是觉得如果治好了双腿.,谢言会重新高兴起来。

我只是想让谢言高兴一些罢了。

可是我还是做错了。

我成日里都在想着如何与谢言和好,饭吃不下,睡觉也睡不好,整个人瘦了很多,黑眼圈也很重,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就连军医看了我这副模样,也暗戳戳地问我用不用给我开点汤药。

是夜,已过了三更天,一室的烛火都被熄灭,我却始终没有半分睡意,睁着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长吁短叹下却依旧没有想出跟谢言认错的绝妙办法。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人的五感总会变得特别敏锐,比如我翻腾的动作间,鼻尖却突然闻到火星烧着的焦味,还听见了由远及近的慌乱的脚步声。

“公子,公子。”侍从慌张的声音携带着剧烈的拍门声,我只能草草披上一件外袍走到了门口,我将房门一开,便看到侍从惊慌失措的神情,他脸上身上都沾满了鲜血,头发也被烧焦了一部分,结结巴巴地与我说,“小公子,危险,跟,我走。”

我来不及思索,就被侍从拽着在楼道里奔跑起来,浓烈的血腥味和火焰翻涌的热浪都汹涌地扑倒了我的脸上,每隔开几步就是一具惨死的尸体,他们都是与我打过照面朝我温和微笑过的士兵,而不过一夜之间,他们都成了冰冷的骸骨,音容笑貌随着滔天的火焰和冰冷的屠刀去了西天。

“小公子,别发愣,快跟我走。”侍从见到我片刻的犹疑,用力地拽住我,想要将我直接拖走。

我望着远处灰褐色建筑缠绕的漫天火光,心跳瞬间停滞,那是谢言的书房,我拼命地抓住侍从的肩膀,无法遏制住自己的颤抖,“谢言呢,谢言他在哪里,他还在书房里吗?”

“不,我要去找谢言,他腿.脚不行,肯定跑不掉的,我要去救他。”我这样喃喃说着,又撇开侍从的手,拔腿.就要往那栋被烧塌的阁楼冲去。

谢言,你不要有事,你千万不要有事。

阁楼的一切都笼罩在火海之中,无数被烧毁的房梁与支撑的横梁在一瞬间倒塌,在我奔到那阁楼前的时候,火焰正好烧断了它最后一丝支撑,整座灰褐色建筑就这样在我的眼前,轰然倒塌。

“不!!!”

“谢言!谢言!谢言!”

我抱着头发出尖锐锋利的嘶鸣,又忍着胸腔处传来的剧烈疼痛,急哄哄地就要往那一堆废墟里边冲,跟在我身后的侍从却死死地拽住我,不让我接近那翻滚的火浪。

“别拉我,别拉我,我要去救谢言。”我怒吼出声,像一只歇斯底里的野兽,朝着侍从咆哮出声,挥出攥紧的拳头。

侍从堪堪躲过我这一拳,才急急地与我说,“小公子,你先跟我走,太子殿下不会有事的,你先跟我走,这楼都被烧塌了,你现在过去也是于事无补。”

可是我根本听不进去,我哭得眼泪鼻涕都糊了一脸,却还是叫嚣道,“不会于事无补,谢言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不要瞎说。”

“好好好,太子殿下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小公子,你跟我走。”侍从的声音很温柔,可我耳朵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了,我顾不了什么,但侍从却突然将我推开,我来不及防备就跌到了地上,双眼在触到眼前的景象时失了焦距。

侍从的身体被大砍刀刺穿,将他杀死的人面容凶狠,身材高大魁梧,拎着血淋淋的砍刀不断地朝我靠近,血,我脸上都是血,是侍从身上留下来的血,他死了,上一秒他还在安慰我,但这一秒他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再也无法呼吸。

谢言,你还活着吗?

谢言,你死了吗?

如果你也死了,那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那壮汉一步一步地朝我逼近,凶悍的眼睛死盯着我,像是在欣赏我面上惊慌的神情,在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脱口而出道,“你是雷老虎的部下。”

“没错。”壮汉被我拆穿了也没有半分慌乱,而是高高举起屠刀,语气冷冷地说道,“我今天来,就是来给我们雷老大报仇的。”

“谢言呢,谢言他死了吗?”真可笑,到了此时此刻,我竟然在跟杀人凶手追问谢言的下落。

“呵呵,都被烧得精光了,你说还能活吗?”壮汉发出粲粲的笑声,像地狱里的魔鬼在耻笑我的痴心妄想。

能跟谢言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吧。

我手指蜷曲,抓紧了一把沙子,朝着壮汉扔去,他没有任何防备,猝不及防地迷了眼,而我抓住了这次机会,像一只纷飞的蝶,直直地朝着火海冲去。

可是我跑到一半,却被拦下了,来人是谢言书房下的刀疤脸,那个曾经对我释放过善意的士兵,他将我扛到了肩上,用沉稳又郑重的声音与我说,“太子殿下没事,他让我来接你。”

“抱歉,是我来晚了,让您受了惊吓。”

我放弃了挣扎,由着他将我带到城外的马车上,直到我看见了毫发无损的谢言,浑身紧张的神经才放松了下来,汹涌的泪水从眼眶奔涌而出,我像一一只终于找到了归巢的倦鸟,扑进了谢言展开的双臂里。

谢言他抚着我的背,不断地给我顺气,我这才发现他浑身居然都在轻微的颤抖,眼圈通红,都是泛红的血丝。

原来害怕失去的,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

第85章 “小秋,别管我了。”

那救了我的刀疤脸将军来到马车上时, 正好瞧见我死死地抱住了谢言的腰,像只受惊的猫儿一般浑身都在发着抖,他粗犷黝黑的脸上立时露出几分尴尬与怜惜, 摸了摸鼻子,才沉着声开始跟谢言汇报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