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公子,已经三日了。”怀信在我腰后放了个枕头,让我坐得更舒适些,又说道,“公子,我先去吩咐厨房做点清淡的粥,顺便将熬好的汤药拿来。”
喝了粥,又喝了药,我感觉周身都舒畅了许多,至少那种贯穿半个大脑的钝痛消退了不少,只呆呆地在窗边的软塌支起个矮桌,懒散地自己跟自己博弈。
这谢言究竟会把刻|章放在何处呢?
“仇公子,您睡了吗?”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搁下手中的棋子,去开了门,拧着眉问道,“管家,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我这番话没有跟平常那么客气,反而有种轻微的责备,将管家弄得面上也有些过不去,颇为不好意思道。
“这么晚了,照理也不该来劳烦仇公子的,但是太子他这几日的状态不太好,夜里都在饮酒,不曾入眠,白日里又不吃不喝,清醒的时候都在处理公务。”
“老身想让仇公子帮忙劝一劝太子殿下,不知仇公子可有时间,愿意帮这个忙?”
我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是转念一想,我如今身为谢言的侍读,做这件事有不可推诿的责任,而且刻|章的下落我还未找到。
我思及此,便将脸色缓和下来,点了点头,“管家请放心,我一会儿便去太子殿下那边看看情况。”
“那就谢谢仇公子了。”管家感恩戴德地走了。
我将谢行给我的书信放好,又踏着月色出了门,我的居所离谢言的寝殿需路过一片花田,无数摇曳的紫藤萝花随风摇摆,那种馥郁浓烈的香气与梦中我娘怀中的花香是一个味道。
“娘,你放心,我不会再那样了。”我望着满目的紫色悠悠出声,死死抓住袖中的匕首,语气决绝得不知是在回答我娘,还是在说服我自己。
而回答我的只有一阵风,它拂过我的发梢,拂过我伸出的指尖,将柔美的花枝摇曳得如同暗夜里瑰丽的精灵。
我走到谢言的寝殿时,他果然如管家说的那般,并未在床上休息,我是在偏殿找到他的,他穿了一身清冷的白衣,衬得面白如纸,形销骨立,比我梦中那个冷血无情的杀手要显得可怜又落寞,像一颗蒙尘的灰扑扑的玉石。
惺惺作态,我抿了抿唇,唇角挂上了一抹冷笑。
谢言此时正坐在窗台上饮酒,酒液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没入衣襟之中,月光冷冷地照在他身上,有种淡淡的疏离之感。
他似是听见了我进来的脚步声,才转过头来,那双沉沉的灰瞳,从枯败的荒原到长出葱郁的绿苗,只需要一瞬,他的羽睫轻轻煽动了两下,便立刻从窗台上翻了下来,步履微乱地朝我走了过来。
谢言若不是因为长得貌美清瘦,他这副身高给旁人的压迫感是极强的,而如今因着过于削瘦,便显出了刀剑一般的锋利。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像是猎鹰在空中逡巡,望见了丛林里的野兔,盎然勃发的侵略感令我不自觉地往后退,直到后腰抵上寝殿中央的圆桌,这才避无可避地抬眸去看他,想知道他究竟又要耍什么酒疯。
而下一秒,微凉的指尖便落在我嘴唇上,那指尖还残留着湿润的酒液,浓烈的酒气窜入我鼻尖,我厌恶地偏过脸去,咬紧牙关不说话。
而谢言就像一只狗,在我身上嗅来嗅去,灼热的呼吸不断落在我脸颊,唇瓣,和脖颈间,又像一只悍熊,劲瘦有力的臂膀将我整个人圈抱了起来。
我的双脚离地,只能靠着谢言的手臂才不至于摔下去,我只觉得他是在发酒疯捉弄我,不禁便有些生气,“太子殿下,你放我下来。”
谢言却像是恍若未闻,他像个得了新奇物件的孩童,冰冷的手将我的脸箍住,似是看不够一样,不断地凑近来看我,似在仔细辨认我到底是谁。
屋内的光线昏暗,并未点灯,只能借着一地的月光,才能堪堪将物件看清楚。
他抱了我半响,也嗅了许久,才忽然出声,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悲戚,“小秋,你怎么不香了?”
我心中一惊,原来他刚刚是在找封九月身上的花香气,我没有陪他发疯的耐性,只冷冷对他说,“太子殿下,你喝醉了,到床上去休息吧。”
谢言听了我不耐的语气,只霎得抬起头来,灰眸蒙上了水雾,忽然问我,“你不喜欢我了,是吗?”
我只当他在发酒疯,并不回答。
他见我这般,又急急地问我,“谢行很好吗?”
这次他不等我回答,眼泪便扑簌扑簌地往下掉,他似将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化作了泪珠,素白的俊脸,通红的眼圈,倔强的紧抿的双唇,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对我做出了最大程度的让步,哑声道,“只要你每日都来见我,其他的都随你。”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憔悴羸弱,双颊凹陷,眼窝深,灰瞳像融化了的冰雪,有种异样的温柔,指尖细细地磨挲着我的脸颊,如同在抚摸一只傲娇的猫。
我只觉得好笑,话语间都带着嘲意。
“您的意思是说,只要小秋每日都能来看你,就算喜欢上别人,您也可以忍受?”
绝无可能。
谢言何等骄傲,怎会允许旁人骑到他的头上,他向来自视甚高,甚是懂得如何悄无声息地铲除异己。就算不是他珍爱的,只要是他曾拥有过的,也恨不得摧毁掉,怎么可能会有这般卑微的祈求。
我只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但很快,我便看到谢言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你每日都要来我这里看看我。”他郑重地与我交涉,在这件事上,有种不容置喙的强硬,双唇抿得死紧,像是我若不答应,便要与我闹腾起来。
第57章 “你脏不脏啊!”
我知道谢言这会分不清所谓的梦境与现实, 也搞不清我究竟是封九月还是仇云清,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撒谎,若无其事地哄骗他, “你若是现在去床上睡觉,我便答应你,以后每日都会来这里看你。”
谢言听了我这话, 微歪过头, 灰淡的眼瞳紧盯着我, 像是某种兽类的窥视, 微微眯起凤眸,似在判断我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他醉得不轻,双颊漫着陀红, 两片薄薄的嘴唇染着酒液残留的水光, 脸色又过分苍白,这般鲜明的映衬下,便愈发显得眉眼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图。
我有些心虚地避开他灼灼的眼神,说不清该如何形容他那般专注认真的神情, 分明就像是倚仗于你才勉强存活下来的强势犬类。
你的世界里有千万种重要的事物,但它的世界里却只有一个你, 哪怕丢失了尊严, 哪怕不能独享你的温柔, 也还是希望日日能见见你便好, 眼中除了你, 便再也容不下旁的东西。
我喉中干哑, 心中深知, 我只需要再说多几句好听的话哄哄谢言, 便能让此事揭过, 但我对上他那双带着殷切期盼的灰瞳,对上他唇角清浅的笑意,又忽然觉得语塞,那种感觉便是,若是我今日骗了他,是足以让他日后肝肠寸断的那种可恨。
谢言见我没有再说话,便悄悄地往我这边靠近,他浓密的眼睫扇动了两下,凤眸中闪过一丝清明与狡黠,忽然朝我摊开了手心,只见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粗糙的稻草戒指。
他唇角微勾,淡淡的笑容里有种邀功般的骄傲,像是亟待一场盛大光荣的夸奖。这是那日他生病了也要死死攥在手心的戒指,而这枚戒指是我做的,也曾作为我自封的求婚礼物。
遥想当年我自戕的时候,它就放在我的衣兜里,我本以为可以带着它到地下,只为做个纪念,却不想,它最终还是落到了谢言手中。
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那你给我戴上这个,”谢言轻轻地贴着我的脸颊,半眯着双眼,用鼻尖磨挲着我侧脸,滚烫的呼吸都落在我脸上,他的耳尖有些红,说话的语气却很是倨傲,“你给我戴了我便去睡。”
姜国并没有用戒指定情的习惯,这个习俗还是我从不知名的野史杂记里看到的,相爱的两个人可以佩戴戒指来昭示此生的忠贞不渝。
这个习俗和这枚戒指,一直以来都只对知情的我产生约束力,对不知实情的旁人没有任何公信力。
当年我将这枚戒指送给谢言,便在心里想着,若是谢言收下了,那我便将他当成我的妻子对待,我会担负起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
我会对他好,逗他笑,力所能及地满足他的一切需求,就算要为他付出牺牲,我也不会有片刻犹豫。
但此事只有我一人知晓,我孤独地践行着厮守的承诺,谢言根本不知道这个戒指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后来我对他失望的时候,便要求将这戒指收回。同时收回的,还有我在心底做出的承诺。
卑微如我,到了死的那一刻,都不曾奢求过谢言能像我对待他那般对我好,我甚至可以接受利用,就算他为了荣华富贵,要将我像冷宫里的小狗一样牺牲抛弃,我也没有半分怨言,我甚至都跟他说好了。
可是啊,为什么要动我的父亲呢?
如今的我只觉得过往种种都显得十分可笑。
爱人是一件虚妄又缥缈的事,当你遭到了背叛与抛弃,这份爱意便立时成了蚀骨的恨意,日日搅扰得你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而谢言这样的人,又怎会知道这枚戒指背后的意义呢?不过是在逗我玩罢了。
就像是三年前的情爱游戏,面对我殷切的追求,他从不拒绝我,只是傲慢地对待我,质疑我的喜欢不够真诚,质疑我的喜欢太过廉价,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喜欢我,却享受着我舍弃尊严的讨好与包容。
这就是谢言,明明外表美得像一朵盛放的冷艳水仙,但骨子里却坏透了,若是剖开他的心脏,定能看到其中汩汩流出的污浊的血液。
我冷着脸,无视谢言面上的渴望与期待,他此刻整个人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中,眼中的热意都要溢出眼眶,我只当他什么都不懂,没好气地说了声“好”,便敷衍地将那枚戒指从他冷白的食指套了进去。
谢言此时笑得一点都不像他,我印象中的谢言应该是冰冷孤高的,目中无人的,是将他人的爱意肆意践踏而毫无悔意的冷血动物。
但是此刻的谢言,却笑得像个得了心爱宝贝的孩子,满天璀璨的星光都落到他的眼底,像是暗夜里森森的萤火,盛放的微光点亮了他枯败惨白的脸色,终究还是驱散了几分死气。
谢言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美,连一个简陋粗糙的稻草戒指,套在他修长的食指上,也戴出了矜持的贵气,像是白雪皑皑里的青松,有种苍翠的坚韧。他眸中闪着惊喜甜蜜的碎光,浅笑着细细打量着手上的戒指,足足看了半响,才意犹未尽地将视线收回。
我并未像刚才那般戒备,被突然遭到偷袭,谢言见我怔怔地盯着他手上的戒指发愣,竟突然低下头来,轻轻地吻在我的额上,是个极虔诚又温柔的吻。
“无耻。”我恨得咬牙切齿,却只怪自己在狗贼面前居然失了戒心,只嫌恶地用手去擦拭额头上残留的温热呼吸,看着谢言的眼神凶狠万分,恨不得立刻能扑上去将他撕咬一番。
但谢言却丝毫不惧,他看着我,像是在看待一只张牙舞爪盛气凌人的小猫。
我越是恼怒,他唇畔的笑意便越是明显,眼神便越是得意,甚至还敢朝我伸出手来。
我急忙后退一步,但动作却比谢言明显慢了一瞬,我的颈子便落到谢言的手里,他单手轻轻按了按我的后颈,像是在抚摸一只炸毛的猫。
“小秋别闹了,我抱你去睡。”
他说得很轻,像是以往无数个良夜里的邀请,勾起了我久远的记忆。
我与谢言的入眠时间大不相同,我习惯了晚眠,经常在夜里翻看各种游记话本,看得忘记了时间,便直接在软塌上睡着到天亮。
而后来与谢言在一起了,他便不准我睡得那么晚,一处理完公务,便会这般说话,捏着我的后颈,仿佛我真的是只猫,将我抱到床上去。
而如今他喝醉了竟还想将故态复萌,我自然不肯配合,卖力地挣扎了起来。谢言却像抱孩子一样,直接托着我的囤,便往床上走去,我拗不过他的力气,便气得用拳头打他的手臂和肩背。
别看谢言如今看着一副弱不禁风,病入膏肓的样子,身上的肌肉却比石头还硬,我打了几下便收回了手,呆滞地看着自己微红的手掌,真真是窝囊,还说要报仇,这三两下倒是把自己弄得很疼。
“打疼了?”谢言明明就喝醉了,他的眼神透着迷离的水雾,但说话间却没有那种虚浮的醉意,反而目光深深地盯着我,他随手就将我放到了床榻内侧,伸手去将蚊帘都放了下来,隔绝了我出逃的可能性。
“你要对我做什么!”我双拳紧握,用三脚猫功夫做出防御的姿态,像只被拔去爪牙的凶巴巴的猫,气势上却没有半分胆怯,恶狠狠地看着谢言朝我伸出来的手,他刚刚伸手就是冲着我的衣襟来的,这个龌龊恶心的登徒子。
谢言面上有些无奈,他眼下青黑严重,脸色又白得像鬼,只低声地哄着我,“小秋,我有些累了,过来,让我抱着你睡。”
他谢言凭什么认为今时今日我还会与他睡觉,我现在光是想起洞房那夜发生的事,便恶心得想吐,那种与杀父仇人曾有过肌肤之亲的罪恶感,几乎要将我吞噬。
谢言原本还抚着额角,做出痛苦的神情在我面前装可怜,可见我依旧充满敌意地在角落里与他对峙,唇角恬淡的笑容都收敛了起来。
他撑起身子,朝我这边而来,我紧张得背上都出了汗,抬脚就朝他那张好看的脸踹过去。我期待中的结果并未出现,情况反而变得更加糟糕。
谢言单手便擒住我的脚踝,我的脚踝比寻常男子生得要纤细瘦弱许多,他的手掌能轻而易举地圈住我,制住我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我不自量力地又飞起一脚,却愚蠢地让我的境地更加的狼狈。
有湿.粘的触.感从我脚心传来,我往下一看,便气得血气上涌,整张脸都胀/得通红,怒道,“谢言,你放开我,你脏不脏啊!”
谢言却恍若未闻,慢条斯理地抓着我的踝骨,伸出的舌尖红艳,像冰冷的毒蛇出没的蛇信。
他的灰眸深沉,眼神正是像极了我们成亲那晚,像是饿狼看着翻出白嫩肚皮的美味猎物,藏着翻涌的侵.略意味。
他并未放开我,而是与我打着商量,“小秋,你乖一些,来我怀里,我想抱抱你。”
“你听话,我便放开你。”
这哪里是商量,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若是我不同意,他便要这般继续轻/薄于我,我观他脸上的神色,便知道此等龌龊下流之人对此等事也是乐在其中。
若我不妥协,岂不是中了他的计,想到这里,我的手心都出了冷汗,只颤声应道,“那你放开我。”
谢言轻轻“嗯”了一声,便真的将我的脚踝放开了。我愤恨地掏出袖帕,想要将脚上的水渍擦掉,但谢言却将我的手帕夺了过去。
他眼眸低垂,长密的睫毛掩住眸中的情绪,手脚倒比我伶俐上许多,三两下便擦得一干二净。
做完这些,他才抬眸来看我,目光幽深似海,像要将我吞噬在其中,又澄澈似冬日里的冰雪,一对上便会融化出涓涓的河流。他朝着我张开双臂,像等待一只归巢的倦鸟飞进他怀里,我迫于形势,只能低着头,肢体僵硬地靠进他怀里。
那一瞬,谢言的手便揽住我的腰,带着我往床榻躺,他平躺在床榻上,让我像幼鸟一般睡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给我充当了床垫。
我十分嫌弃地皱起眉头,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隔三年,这熟悉的睡姿还是回来了。我不想睡着,便一边睁着眼在房内看来看去,一边在心里暗骂谢言是个登徒子,伪君子,卑鄙小人。
不同于我倔强地用沉默抗议,谢言倒是入睡得挺快,我看着他那张祸水一般的脸,想起了我藏于袖中的匕首,种种的恶意又汹涌而至,若是我现在将刀子捅进谢言的心脏,是否可以一招毙命呢?
我在脑中想了谢言的一百种死法,却连挣脱他在我腰间的钳制都做不到,于是便深深地陷入了懊恼的情绪,这谢言的身体分明一点都不软,跟这底下的被褥完全比不了,我却还是迷迷瞪瞪地眯上了双眼。
我是被谢言身上滚烫的热浪烫醒的,说来也是奇怪,我自重生以来,睡眠一直都不好,时常睡不着,睡着了也是做尽一夜的噩梦,但今晚,我却难得的好眠,只可惜,还是被谢言此人毁了。
兴许是因为身体承受着莫大的痛苦,所以谢言死死箍着我的手臂竟然松开了,我得了自由便从他身上爬起来,冷冷地看着谢言的脸。
他应该是胃炎又发作了,手指紧紧地按在腰腹处,因为疼痛,额上面上都沁出了大颗的冷汗,嘴唇不断地在哆嗦,脸颊因为高热,烧得通红一片。
我本能地就想冲出去找管家叫太医过来看看,但我的脚步一动,剧烈的钝痛就从我大脑处传来,像是有一把斧头在锯着我脑内的所有神经。
噩梦中我娘那种撕心裂肺的吼叫又在我耳侧响起,携着浓烈的警告意味。
“他杀死了你爹,你还要找人来救他!”
“封九月,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见色忘恩的儿子!”
“若我知道你是这样,我定然不会生你下来!”
“你要给你爹报仇!报仇!报仇!”
这种剧烈的头疼还伴随着心脏处传来的阵阵刺痛,同时还挟裹着我死去娘亲的声嘶力竭的吼叫。
等我终于将情绪平复下来,才赫然发现,我的十根手指都被我咬破了,口中都是血液的腥气,我面无表情地撑着身子去看谢言的脸,那种先前涌现的心疼怜悯疼惜,皆在转瞬间,变成了冰冷的恨意。
我面色如常地起身,无视谢言时不时因为胃痛抽搐而发出的痛苦呻.吟,将屋内能找的地方都翻找了一遍,也没有看到刻章的下落。
无能为力的颓废之感占据了我的大脑,人在走投无路之时,便容易做出极端偏激之事,我也一样。
当我拿着那匕首走到床榻旁,清冷的月光已经调转了方向,长而久地落在侧面的墙壁上。
我怔怔地望着墙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一时觉察不出,只将刀尖对准谢言的心脏。
这一刀下去,一切便结束了。
贪嗔痴恨,爱恶欲,转眼成空。
谢言长得真好看,飞扬的眉宇,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凉薄的唇,他的一切都像是照着我的喜好生长的,也难怪我见他第一面,便交付了真心。
之后的种种虽有不快,但惊鸿一瞥便让人终生铭记,想来也不是古人杜撰的谎话。
不过,这一切都要在今晚结束,既然故事是由我挑起,那也该由我来将它终结,我这般想着,便高高举起匕首,用尽了浑身的气力朝着谢言的胸口刺去。
但刀锋落下的那一瞬,天地间忽然生出无穷的变数,浓云在顷刻间遮蔽了冷月,月光从地面上消失,周围皆是伸手不见五指。
我喘着粗气,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将手中的匕首丢到一旁,只将自己像头困兽一般蜷.缩起来。
我现在还不能杀谢言,我不知是在找借口,还是在给谁一个交代,只这样与自己说。
我若是现在杀了谢言,那仇府满门就逃不掉了,我要冷静,要冷静,这刻章一定能找到的,不要着急,这般安慰了自己许久,我才重新站了起来。
刚刚那种异象像是从未发生过,恬淡的月光还是悠悠投射到光洁的墙面上,谢言依旧受着病痛的折磨,身上并未出现任何伤口。
我又重新将屋内的抽屉都翻阅了一遍,却一无所获,只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书房的墙面发呆。
月光像一层轻纱,慷慨地罩住整面光.裸的墙壁,慢着,为什么墙面上有一块不寻常的光斑?
等我走近了去看,才发现的确是。
因那处墙壁与旁的位处厚度不同,便形成了一小块天然的光斑,我踮起脚来,试探性地碰了碰那块墙面,本来只是出于好奇,但那墙面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露出了藏在内里的棋盘。
谢言设置的棋盘哪里有那么好解,我还未看清,便已经急出了汗。若是谢言明天醒了看到这个机关,我的一切就都毁了。我逼迫自己冷静,细细拆解这个棋局,许久过后,我忽然笑了出声。
这棋局是谢言并未对外公布的棋局,难度比玲珑棋局还要高上许多,但是纵使谢言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死去的封九月会死而复生,甚至还将他教过的棋局解法背得滚瓜烂熟。
我循着记忆里的思路将棋局解开,随后便听到“咔嚓”一声,墙面上一个暗柜打开,我手指有些发抖,伸进去一探,便摸到了一个印章样式的东西。
取出来一看,便见其上有谢言龙飞凤舞的刻字,印章边角处还有许多难以复制的铭文,显然是为了避免仿造而做的设计。
我激动得眼泪都要落下来,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将怀中藏了半日的书信拿出来,用谢言的私章在上边端方地盖戳。
做完这一切,我将棋局还原,机关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我并未离开,而是揣着书信在软塌上发了许久的呆。
谢言设计的那个棋局,的确有他的高明之处,这世上只有封九月知道解法,而封九月已死,就算旁人要偷,也得花上许多时日去攻破那个棋局,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设计这个棋局时,曾笑着告诉我,“小秋,这个棋局,叫做,九月棋局。”
“要记好。”
谢言,我记得很好,你呢。
我就这样在谢言房里的软塌上枯坐了一宿,直看着谢言从高热不退时不时发出几声细碎的呓语,到彻底陷入昏迷,直看着月影退去,旭日东升,才慢慢走到谢言床前。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都皱在一起,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指尖,但在最后还是收回了手,转身往管家的房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的手。”
预警一下,后边谢言可能会有点疯。
第58章 “除非我爹起死回生”
当那送信的飞箭再次从窗外呼啸而入, 怀信竟也学会了冷静与从容,没有像上次那样大惊小怪,而是默默地将飞箭从床柱上拔了出来。
我将手中的棋子悠悠放到棋盘上, 冷冷地看着窗外一地枯黄的落叶。
秋日已过,凛冬将至,届时京城将会被皑皑的白雪覆盖, 红妆素裹, 万里雪飘, 定然会是分外妖娆。
只是不知我是否还能活着看到。
“公子。”怀信叫了我一声, 便将拆下来的信纸递给我,他并未逾矩,没将信纸打开, 就连眼神也避嫌地瞥到旁处去。
不得不说, 仇云清选的这个侍从真不愧其名。
我将信纸打开,见到端丽的字体跃然于纸上。
“今夜午时邀美人听雨楼一叙。”
与上次的字迹相同,依旧没有署名,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的确是谢行的风格。说来谢行的字和他狡猾的性子大相径庭,他明明狡猾得像一只偷腥的狐狸, 但写出来的字却方正端雅, 颇有名仕之风。
怀信将一个小巧的铁质水壶拿过来, 我瞧见其内已燃起火焰, 火舌却被铁皮包裹住, 并未外露, 便将手中的信件放到其内燃烧, 直看到昏黄的纸张都化作了一团浓黑的灰, 才摆摆手, 让怀信撤下去。
怀信做事向来妥当,销毁信件的容器是提前准备好的,不过是为了确保我烧东西时能不被火舌灼伤。
他听了我的吩咐,只应了声“好”,便再没有别的言语,没有质疑,也没有询问,他甚至没有想过这些信件很有可能将他带到阴沟里去,也没有想过我私底下的谋划极有可能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他只是认真单纯地相信我,从未怀疑过我,亦或者是,他曾怀疑过我,但几番思量过后,他又选择了将性命托付于我。就算我要让其牺牲,也不说二话,是那种一片真心,忠心为主的灼灼赤诚。
我与谢行的计谋并不是天衣无缝的,世上从来没有完美无暇的计划,人人都在刀尖上舔血,计划中的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冒险而激进的举动可能带来胜利,也有可能招致一败涂地的杀身之祸。
而我为何要牵连这个无辜的人呢?
想到这里,我便抬了抬手,招呼怀信过来,只问道,“你可有想过回元洲去?”
怀信听了我这话,坚毅憨厚的脸上瞬间亮了起来,急急地问我,“公子,你这是要带我回元洲了吗?那我今晚便收拾东西。”
“不是,”我冲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认真地解释道,“不是我与你一同回元洲,是你独自回去,你若是想回去,我会找人妥善地将你送回,其他的你不用担心。”
“啊,公子不和我回去,那怀信也不回去。”怀信面上亮起的光彩瞬间被夺去,变得垂头丧气,“公子在哪里,怀信便在哪里。”
“怀信要守着公子一辈子,怎么可以抛下公子自己回元洲?我们出门的时候,老爷和夫人可是吩咐怀信一定要将公子照顾妥当的,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挟着融融的暖意,让人很难不为之动容,我也不例外,只轻轻点了点头,又望着他那双忠诚与坚定的眼睛,慢慢开口,清晰地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危险都说与他听。
“怀信,我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公子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比我的命还要重要,它会带来无穷无尽的危险。”
“并且若是不成功,可能会牵连到你,所以我才说要让你回去元洲,是为了保你安全。”
“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你若是继续与我留在京城,可能会送命,这样的话,你还要坚持留在这里吗?”
我把这一长串话都说完,便觉得口干,只端起茶杯细细地饮茶,通过茶杯的遮蔽,偷偷观察怀信的表情。
他时常笑得上扬的嘴唇如今微微下瘪,刚毅的脸上有了一丝慌乱,他着急地冲到我眼前,将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将茶水都咳出来。
“公子,公子,”他没有察觉到僭越,只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嘴唇都有些颤抖,颤着声开口,“那你会有危险吗?”
“这件事是非做不可吗?”
“公子为什么要考虑怀信的生死?”
“怀信这条贱命是公子救的,公子就是怀信的一切。若是公子死了,怀信也不会苟活于人世,也会立刻下去伺候公子的。”
“所以公子可以不要送怀信走吗?”
他说得信誓当当,紧抓着我的手死活不肯放,像是我不答应他留下来,便要跟我闹起来,不死不休的那种。
我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只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开,又开口道,“既是你自己的决定,那我便不劝你,今夜与我一同去趟听雨楼。”
天公不作美,可能是知晓了我与谢行见面的计划,便总要给我们增加一些阻碍。
原本和煦的天气到了夜里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丝像无数细密的针线,连接了晦暗的天空与干涸的土地。
本身秋末便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此时下了雨,便有些雪上加霜的味道,冰冷的雨丝夹带着凌冽的风,差点要将我冻死在半路上。
怀信气得要命,恨恨地骂道,“该死的老天爷,这是成心要冻死我家公子吗?”
这次我们依旧没有选择乘坐轿子,而是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行走间溅起的泥土打湿了我的裤腿。尽管怀信已经走在前头挡住了风,我依旧冻得牙关发出阵阵寒战。
太冷了,我手心冻得冰凉,脚步微乱地跟着怀信的脚步,终于还是从城间小道走入了竹林。密密的竹子将呼啸的风切得细碎,雨点通过竹叶的遮挡,也没有跟方才那般强劲凶悍,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便听见怀信惊喜地喊我,“公子,有人来接我们了。”
丛林深处走出来了一顶轿子,上次招待我的童子走到前头,他见了我,立时便作揖道,“我家主子见今夜天色有异,担心仇公子的身体不适,便吩咐我们几人出来接公子进去。”
像是怕我们有所误会,童子还接着解释道:“京城里的耳目众多,因而我们只能在此处迎接公子,希望仇公子见谅。”
果真是滴水不漏,谢行果然是管理有方,就连麾下的一个小小童子,依旧能进退适宜,窥探人心。
童子后边的解释若是不说,怕是会落了旁人的口实,像怀信这种只向着自家主人的,估计就会不满地在心里腹诽,将“刚刚为什么不来接”说上无数次。
我只应了声,便上了轿子。
轿子里已经备好了干净的衣物与靴子,还有烧得滚烫的火盆和暖手的手炉,怀信伺候我换了一身暖和的衣物,将手炉放到了我怀里,又给我端了一杯热茶,我顿时便恢复了活力,有些昏昏欲睡。
“仇公子,到了。”童子清亮的声音从轿子外边响起,我在怀信的搀扶下落了轿,只走了几步便进到了听雨楼里,就连衣衫都未被打湿。
我吩咐怀信在外间等候,便又循着记忆来到了上次与谢行品茶的竹室,却看到里边空无一人。
屋内像是早就做好了迎接我的准备,四处都放着烧得很旺的火盆,就算敞着外室的门,也依旧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矮桌与蒲团都在靠近外室的地方放着,而外室的风雨萧瑟,只有一条横栏的宽度,
我怔怔地望着自空中落下的雨滴,它们啪嗒啪嗒地落在瓦檐上,发出的清脆声响令我狂跳的心沉寂了下来,只伸手去接那冰冷的雨水。
“漂亮哥哥都多大人了,还喜欢玩雨水。”谢行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便见谢行一边朝我笑得甜蜜,一边走了进来,不过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像是受了伤情忍耐着还是可以走得动,但就是每走一步便要拧一下眉头,低声咒骂一句。
他身上只草草披了件极其宽大的玄黑外袍,我上次来的时候,也见他披着这件外袍,但是到了今日我才觉出不对,这件外袍太大了,根本不是谢行的身量该有的尺寸,宽大到可以将谢行整个人包裹起来,像是一种隐晦却又明晃晃的占有。
我忽然想起了郁仇,那个身量极高却看起来十分凶狠的男人,这外袍很像是他的穿衣风格。
谢行脚步不自然地走到蒲团处,犹豫了几瞬,才坐了下去,但臀.部与蒲团接触的那一刻,我见他眉头拧得很紧,像是很不舒服似的。
“漂亮哥哥,对不起啊,”他抬头与我道歉,狐狸眼里满是真诚,嘟囔道,“都怪郁仇,他不知节制。我本来算着时间的,但他非说要再来一次,我力气又敌不过他,便让漂亮哥哥多等了这一会儿,你不要生我的气呀。”
我本来还不懂谢行究竟在讲什么,但是我的目光忽然触到他白皙脖.颈上的斑斑红.痕,便立时感到脸颊一阵发烫,就连耳朵都要烧了起来,所以谢行和郁仇刚刚是在
“漂亮哥哥,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你就别生气了呗。”谢行似乎并不觉得方才说的话有什么不妥,还以为我是在生他的气,咕噜咕噜仰着头,便往嘴里灌了好多茶水。
他不赔罪还好,一赔罪,我就看到他修长的脖颈处一连串的印子,不仅仅是嘬出来的痕迹,还有许多牙印,直延伸到衣襟底下,我不禁对他有些同情,只摇了摇头说,“我并未生气,你不必如此。”
“没生气就好,”谢行笑得眉眼弯弯,漂亮的脸蛋氤氲在茶水升腾起来的雾气当中,显得既朦胧又澄净,“我这次叫漂亮哥哥过来,就是想问下刻|章的进度如何了?”
他开始认真地给我出主意,白中带粉的指尖轻轻在桌面上缓缓画着圈,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回味。
“漂亮哥哥,你不能盲目地找,盲目地找无异于大海捞针。你要去试探,撬开太子哥哥的嘴,这样更容易能找到答案。这男人嘛,到床上滚一滚,自然是会好说话一些的,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便抬眸来看我,微微上挑的眼尾微红,像是刚哭过,有些楚楚可怜,又带着钩子一般的媚,像一朵经历过灌溉的芬芳蔷薇,馥郁的香气都藏着醉人的花香。
我其实看不透谢行这个人,他长得极美,带着稚童的纯净与天真,嘴唇丰满,笑起来的时候露出调皮的虎牙,时常装得不谙世事,但他又什么都懂,揣着 精明装糊涂,是那种能甜笑着在酒里下毒的人。
他又是为何要争夺这个皇位呢?若谢言是因为身后没有任何倚仗,只能孤注一掷,孤身向前,那谢行又是为何呢?
他明显是在蜜罐里长大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又为何执着于权力之争,我这般想着,便口无遮拦地问了出来,“谢行,你为何想当太子?”
“哈哈哈,漂亮哥哥,你为什么会问这么天真又愚蠢的问题?”
谢行听了我这话,笑得更欢,将我当成了什么有趣的玩/物,沾着茶水的手指来摸我的脸,但此举却没有任何猥亵的意思,仅仅是觉得逗弄我好玩罢了。
我不太喜欢旁人这样的触碰,我并不是什么玩偶,为什么他们总喜欢这般对我,思及此,我便冷下脸来,抿着唇不说话。
谢行也看出我脸色不虞,急忙将手收回,过了半响,我听见了他慢条斯理的答复。
“因为我想要郁仇。”
“什么意思?”我不懂,得到郁仇和得到天下又有什么关系呢?就谢行现下和郁仇整日里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就连那等事都做了,不已经是得到了吗?
“漂亮哥哥,你太单纯了,像一张没有受到任何污染的白纸,我很喜欢。”
谢行这样说着,一边轻轻擦拭他手上的水渍,姿容矜贵优雅,狐狸眼沉沉地看着我,眼波流转间,却是罕见的冷硬。
“我若要与郁仇长相厮守,那便要成为姜国第一人。若成不了这九五之尊,那下场便会是一捧装在坛子里的骨灰,成王败寇,再是寻常不过。”
他将手指擦拭干净,又给我倒了一杯茶,眼睫低垂,有种落寞之感,“我也曾幻想过成为普通的老百姓,有哥哥,有爹爹,有郁仇,多么潇洒自在,没有尔虞我诈的争夺,没有鱼死网破的厮杀。但是我出生在帝王家,便注定了我一生的命运便是撕咬猎杀。”
“你以为我那些兄长不想太平吗?没人不想太平的,但若是束手就擒,将命运交托给别人,等他人登上皇位后,便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运。”
“我不想输,我要赢,等我成了皇帝,郁仇便是我的皇后,我自然是要与他永远不分离。”
谢行说到这里,少有地露出了他这个年纪才有的天真与浪漫,但那表情消失得很快,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与狠戾。
“我也不想害人,但这些人就像挡路的石头,我不能说我恨这些石头,只能说这些石头挡了我的路,我只能将他们一脚踢开,或者是碾成粉末罢了。”
这番剖白之后,我分明应该对谢行心生警惕,但是却没有,我反而生出一种熟稔,像是被人忽然分享了秘密与愿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谢行说完那些话,又回到了吊儿郎当的样子,着急地给我出主意。
“漂亮哥哥,你色|诱太子哥哥啊,你们应该做过了吧,你肯定知道怎么让他松口的,你试试啊。”
我差点将入口的茶水喷出来,连忙掏出了藏于怀中的书信,只想谢行赶紧把嘴闭上,不要再用那张乖巧天真的脸说出那些可怕的话。
谢行惊喜地接过那封信,在烛火下仔细地辨认那个刻|章的印记,过了许久,才郑重地与我说,“这事成了,太子哥哥的印章我曾见过的,就是这个样子,不会有错的。”
本来前几日我还在纠结刻|章的真假,一直不敢去联系谢行,怕让他的希望落空,如今听了肯定的答复,我彻底松了一口气,事情既然已经办到了,我起身便准备离开,却被谢行叫住。
“还有何事?”我回过头去看他,眼神中带着不解与疑问。
想来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谢行并未起身,而是闲适地喝着茶,单手托着腮,眼睛明亮,像个没有任何攻击性的乖顺少年,慢慢地开口问我。
“漂亮哥哥,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父亲报仇,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兴许太子哥哥做了这件坏事之后,便后悔了。如若是这样,你还要报仇吗?”
“不过,”他掩唇一笑,眼底是蔫坏蔫坏的恶意,“我虽然是这样说,但就算你现在想要把信拿回去,我也不会给你。我就是无聊,好奇问问罢了。”
若是谢言后悔了,我会停止报仇吗?我这样问自己,很快我便有了答案,只淡淡地对谢行说,“除非我爹起死回生。”
“哦吼,好吧。”谢行摸了摸鼻尖,有些不自在,脸上有种好心做坏事的尴尬,冷静地与我分析。
“怎么可能起死回生嘛!父皇那个老东西恨不得你爹死得透透的,谁敢救他,谁就是在跟皇上叫板,谁敢啊!”
是的,我爹不可能起死回生,我也不可能放弃复仇。
我没有再说话,走得比以往都要决绝。
将信交给谢行之后,我卸去了一身的压力,比先前要轻松许多,竟也有时间关注谢言的死活了。怀信帮我打探之后,我才知道谢言自那日后病了许久,到了近几日才有所好转。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便站在窗边盯着太子府门口的方向,此处是谢言上朝的必经之路,若他身体好了,定然会从这里经过,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我便见到谢言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他穿着藏青色的官服,分明是古朴简约的制式,却还是衬得他肩宽腿长,行走间皆是翩翩的风度。我仗着他背后没有生眼睛,便直直地盯着他的背影,目送他从门口离开。
但冥冥中有神奇的感应,谢言竟在跨出门槛的那瞬回头看我,他脸色苍白如雪,咳嗽个不停,那双灰色的眼瞳将我看着,像是顷刻间涌上了无尽的温柔,如同一夕之间化作春水的融融冰雪。
我冷冷地将窗户阖上,隔绝住那两道灼灼的视线,又想到,谢行的弹劾应该会在今日的朝会提出,我与谢言的下次见面,注定是兵刃相接,剑拔弩张。
第59章 “天牢,也叫死牢”
我已经许久没有像今日这般兴奋了, 周身的血液都近乎沸腾。那种感觉就像是你精心打造的帆船终于扬帆起航,你心中万分期待,想看看这艘未经磋磨的帆船, 会被即将到来的巨大风浪掀翻,还是屹立不倒地乘风破浪,一路上势如破竹。
我不知道结果如何, 但我真的很期待。
怀信一早就被我叫去宫门口打探消息, 我从清晨一直等到了正午, 直看着东边的日影逐渐西移, 也没有等到怀信回来,难道打探的途中出了什么意外?
我左等右盼都没有见到怀信的踪影,心里便有些着急, 他临走之时, 我就细细地与他嘱咐,不需要做多余的事,只需要用我给他的银票去贿赂出宫来的宫女太监,打听一下大殿上太子和八皇子的消息便可。
毕竟通敌卖国不是一件小事, 一旦此等丑事被揭露,这般重磅的消息立刻就会在宫中不胫而走, 就算是一个寻常的宫女或太监也能立即知晓, 口耳相传。
但这次怀信至今未归, 会不会是因为为人过于耿直, 不会说话, 而得罪了什么官爷吧?我心里越想越怕, 担心到不得了, 随意披了一身披风, 便匆匆地往外边赶, 却与门外进来的人迎头撞上。
“哎呀,公子,你没事吧?没有撞疼你吧,都怪怀信太着急了,公子疼不疼啊?你是要上哪里去?”
怀信撞到我后,急忙将我扶到了椅子上。他回来得很急,呼吸因为剧烈的奔跑而变得急促,满头大汗也没来得及擦,便快速地与我说道,“公子,今日朝会上,太子殿下被八皇子弹劾了通敌卖国之罪,因为证据确凿,他现下已经被皇上投入天牢了!”
“好,极好!”
我几乎要拍手称快,面上都遮掩不住喜色。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谢行真是有两把刷子,手段雷厉风行,我昨日才将书信交与他,他今日便将谢言拉下台,定然是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在背后做了多方谋划部署,才能将谢言钉死在耻辱墙上。
天牢,那是一个多么有趣的地方。
我爹还在世的时候,我曾听他说过,天牢不会关押那些普通的罪犯,里边关着的,都是一些穷凶极恶之徒,罪大恶极之人。
任你是天潢贵胄,还是高门雅士,只要进了天牢,便先是一顿严刑毒打伺候,审问到了最后,就算不死也得给你脱层皮。哪怕是后来沉冤昭雪的犯人,熬过了生死难关,出来也成了个残废。
所以天牢,也有许多人称之为,死牢。
谢行此次的计划定是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否则皇上怎会震怒至此,竟将自己最为器重,视为骄傲的儿子投入这般虎狼之地!
我真想知道,谢言被谢行指控诬陷的时候,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是极少见的错愕,还是充满了被冤枉的痛恨?他可有尝到了我爹当年的屈辱滋味,可有体会到我当时遭受背叛的种种痛楚?
说来也是巧,他为了隐藏刻|章而精心设计的棋局机关,正好是他当年教与我的,这是仅属于我和谢言二人之间的秘密。
当他看到谢行手中的通敌书信,看到上边明晃晃的刻|印时,可有一瞬间的错愕,可有想起我这个被他背叛利用最后无奈自戕的蠢货?
我还记得,他当时造出这个棋局时,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就连冰冷的脸色也像冬雪初融,灰瞳灿灿似澄澈的宝石。
当时我并不像往常那样窝在他怀里观棋,而是坐在他对面看书。他三两下便像抓猫一般将我抱起来,第一时间将这份喜悦分享与我,他与我细密地接吻,认真地将每一招部署都教与我,还笑着告诉我,“这个棋局,就叫做,九月棋局。”
他后悔了吗?后悔将这个棋局教与我,后悔用这个棋局设计机关,他可曾像我痛失父亲一样后悔?
这一切我无从得知,心里却只觉得痛快。
遭到曾托付信任的玩.物的背刺,谢言,你可感到一丝一毫的后悔?
“公子,你不要这副表情,我真的害怕。”怀信有些为难地看着我,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我的好公子,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我听那太监说,八皇子负责查封太子的府邸,他应该就快到了,虽然公子你是无辜的,但是这些皇子大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你若是继续呆在这里,恐怕会受到太子殿下牵连,我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回元洲吧。”
怀信果然单纯,明明跟我一同去了听雨楼两次,却依旧没有将我与谢行之间的厉害关系了解清楚。
我正要将此事与他解释,却听见了门外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很清亮,透着少年的一丝稚气和青年的清澈。
“漂亮哥哥,事情办成啦,我现在来接你回王府,晚些再带你去天牢出出气。”
我没有猜错,进来的正是谢行。
他身上还穿着未换的官服,可能因为揣着胜利的喜悦,他精致的脸蛋上显得神采奕奕,眼睛都笑弯了,朝我招手道,“这太子府一会儿就要被查封啦,漂亮哥哥你先跟我回王府,这里不方便说话,等上了轿子,我再将事情细细说与你听。”
“嗯。”我应了一声,便让怀信收拾好东西,跟着谢行上了他的马车。
“漂亮哥哥,可能要麻烦你扮一下女人。”谢行上了马车,便将一套女子的服饰递到我跟前。
我见了那套浓艳的襦裙,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属于封九月的梦魇再度出现,我一度认为我与谢行之间是盟友的关系,是可以托付后背的联盟,却没想到,如今我的利用价值一朝消失,便是这般屈辱的对待。
我的手指不自觉蜷起,十指紧握成拳,眸光尖锐地扫回去,只冷冷回道,“谢行,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故意耍我?”
“不是的,漂亮哥哥,”谢行见我这般,脸上立刻浮现出紧张的情绪,像是怕我误会,他急忙抓着我的手来安抚我道,“我并没有恶意,不是你想象中那样,我也没有取笑漂亮哥哥的意思。”
“只是你先前是太子哥哥的侍读,这是天下皆知的,你这层身份不适合与我一同出现,所以才让你扮做女人,这样我能给你随便套个身份,就说是我的房内人,之后你跟着我,就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我不喜欢女装,这会让我想起一些屈辱的过往,一心只想拒绝,但我看谢行的脸色,并没有发现任何戏谑的成分,他是真的在为我的安全着想。
若我不照做,兴许我的身份会被有心之人捅到皇上跟前去,难免会引起他的猜疑,那样我与谢行这些日子做的努力,取到的成果,都会在顷刻之间瓦解。
我不想这样。
“那行吧。”
我万分不耐地接过那身襦裙,随意地套在身上。
“漂亮哥哥,我先带你回王府,让妆娘给你乔装一番,确保看不出破绽,再带你去天牢看谢言。”谢行朝我笑得开怀,就连虎牙都露了出来。
他这般的欣喜分明不仅是除掉了谢言这块挡路石那么简单,定是有旁的好事才会让他这般喜上眉梢。
我想到这里,犹豫着问道,“谢行,皇上今日除了治了谢言的通敌之罪,还说什么了?”
“啊哈!”谢行听了我这话,立刻欢欣雀跃地要来抱我。
我连忙双手推拒,若是让郁仇看见了,我还要不要命了,郁仇可不会伤害谢行,只会无情地伤害我。思及此,我无奈地叹气,凉声道,“你好好说话。”
“漂亮哥哥,好感谢你呀,要不是你出力,我是怎么也登不上这太子之位的。”谢行笑眯眯地对我说,微勾的唇角都是甜蜜的笑意。
虽然我大概也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毕竟皇上就谢言和谢行这两个儿子能当大任,谢言倒台了,他自然要扶植另外一股势力起来。
我只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等同于说,皇上是处理完谢言之后便立刻将谢行立为太子,没有半点犹豫与顾念旧情,为何会这般冷静残酷呢?
我不懂,只想起谢言挑灯处理公务的无数个夜晚,如今却一朝沦为弃子,只觉得心淡,也许皇家人流的血与寻常百姓不同吧,注定是更加的冰冷无情。
“漂亮哥哥,我当了太子,你不高兴吗?”
谢行的手一直在我眼前摇晃,试图吸引我的注意力,乌黑的眼珠又咕噜噜地转,“还是说,你后悔了,现在开始心疼谢言了?”
“不过说来也是,谢言的确值得同情,我父皇那个老东西,当时真的是很生气。你是没见着当时的情形,他直接就将砚台砸到太子哥哥的头上,而太子哥哥居然不避不让,那一下看着就好疼啊。唉,我怎么又叫上太子哥哥了,这一时半会还真是改不过来。”
谢行对着我总是话很多,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说了皇上有多么多么冷血混账,又说了自己当了太子多么多么开心,还说天牢有多么多么可怕,谢言会在里边吃尽苦头,我却没有与他聊天的心思,又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
当年我与谢言在御花园胡闹时,正巧被皇上撞个正着,他气得怒目圆睁,眉宇间戾气横生,凶狠地骂我是个狐媚子,说我勾引他儿子,抬脚就往我身上踹来,是谢言膝行了几步,帮我挡下了那一脚。
如今大仇得报,我应该比谢行还要高兴,可我想起这些,只感觉累,那种深而倦的疲累,几乎要将我吞噬。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明天一定掉马!
今天本来想写到掉马开撕,但是卡文严重,只能更到这里,明天势必掉马!相信我!
第60章 “好玩吗?封,慕,秋。”
谢行找来的妆娘手艺竟比我家小满的要好上许多分, 仅仅是随意鼓捣了几下,便连谢行见了我这身装束,都啧啧称道, “漂亮哥哥,你这样真好看。”
“若不是我已经有了郁仇,我也想将你藏到我的府邸里, 不让旁人瞧见你这般的美貌。”
我并未将他这番刻意调戏的话语放在心上, 而是怔怔地望着昏黄的铜镜发呆。
只见镜中之人乌密的发丝被盘成了时下兴起的流云髻, 其上装点的金步摇随着轻风摇曳, 金辉夺目耀眼的光芒能将人照得神智昏聩。
他的秀眉如远山黛,眉间微蹙,似藏有万千愁绪。桃花眼含着粼粼的秋波, 饱满又微翘的唇珠凝着殷红的胭脂, 似是春日里艳艳的春桃,惹人采撷。
更过火的是,其身上穿着茶白的秋衫和妃色的襦裙,腰间的桃色细窄腰带勒着盈盈一握的腰肢, 举手投足间,越发显得弱态纤纤, 弱柳扶风。
若此时有人指认他不是个女人, 恐怕旁人也只会嗤之以鼻, 觉得那人纯粹是在胡言乱语, 妖言惑众。
“谢行, 非这样不可吗?”
我眉头微拧, 回身去看谢行, 要与他打个商量, 更想知道是否非要这身屈辱的装扮才能蒙混过关。
“哎呀, 漂亮哥哥,我真的没有骗你。”
谢行面上的神色庄重不似作伪,对我苦口婆心道,“我们那般辛苦才将太子哥哥拉下了台,父皇虽是立刻将我封了太子,但背地里可是警惕机敏得很,我不想这位置还没坐热便被人拉了下来。”
“漂亮哥哥,你就忍忍吧。”他见我低着头不说话,又催促我道,“这天牢可不是什么寻常地方,你犹豫耽搁的这阵功夫,估计太子哥哥能被人卸下一条胳膊来,我们去看看吧。”
“你不想快点为你爹报仇了吗?如今纠结这些小事,又有什么用呢?”谢行情真意切地看着我,反复提及我未清算的父仇,提醒我若再是耽搁便不算是人了。
我与谢言从王府后门出来的时候,正是斜阳西下日暮时分,残阳胜血,远方的云雾染上绯色,晴明的橙黄天空裹着苍翠的群山,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我的心肝儿,我来扶你上轿。”谢行的话轻轻地落到我耳侧,我冷冷地抬眸看他,只见他为难地左右看,用此举提醒我身旁的耳目众多,我没有再僵持在原地,而是将手交付与他,施施然地上了轿子。
“漂亮哥哥,我不是故意要将你当做女人对待,但是现下这般特殊的情况,总要有一些特殊的伪装。你若是不高兴,日后我再扮做女人逗你开心好了。”
谢行很认真地与我这般说,昳丽的脸蛋上满是歉意与着急,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长得没有漂亮哥哥好看,扮起女人自然也不会像你那么美艳,到时候你可不要嫌弃我呀。”
他一边说,一边朝我笑得讨好又乖巧,长而尖的狐狸眼微微上挑,倒显出几分媚态来,但乌黑透亮的黑眼珠又格外澄澈,令人辨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但我每次一见他这样笑,便会情不自禁地将他当成个少不更事的稚童,默默在心底便要将他原谅。
轿子里边的装饰皆为橙黄的布置,显得灵动又别致,我掀开窗帘,便见橙橙的日光投入轿内,将整个轿子照得暖烘烘的,微醺的日光将我的身影烙在轿内的壁上,娇美的流云髻,随着颠簸而轻轻颤动的金步摇,消瘦的肩颈,细瘦的腰肢,又哪里像个男人?
思及此,我气得连叹了好几口气。
几经颠簸之后,轿子终于慢慢停下,仆从的声音从帘子外响起,“主子,天牢到了。”
谢行先行下了轿,随后又伸出手来企图抱我。
我不喜与旁人这般亲昵,更不想被当成个女人对待,只倔强地坐在轿子里与他怒目而视,直看到他脸上浮现出几分委屈低落的情绪,才无奈地妥协。
虽然已是傍晚时分,但下轿那一瞬,夕阳余晖还是那般刺目逼人,我微微眯起双眼,才堪堪看清了天牢的真实面目。
外观是个类似巨型焚化炉的模样,黑灰色的铜铁看起来坚不可摧,其上用白色的粉末写了“天牢”两个大字。
旁边当差的护卫显得凶神恶煞,面露寒光,但又在见到谢行的那一瞬间开始伏低做小。
“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吧。”谢行将我轻轻放下,对着跪倒一地的狱卒慢慢开口,他与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但对着这些人,不过是寥寥数语,便已经透着无形的压力,“带我去见前太子,谢言。”
“诶,好好,太子殿下这边请。”那跪在最前头的狱卒头头忙不迭地抬头,他的目光在触到我的时候怔住,嘴巴微张,手上拿着的钥匙串也掉了一地。
他那样的眼神我曾在许多人身上见过,元夜,还有那些叫我小娘们的坏人,都时常对我露出这种露骨又贪婪的眼神,我心中感觉不适,只往谢行身后躲。
“你眼睛往哪儿看呢?”
“本太子的人,你也敢觊觎。”
谢行将我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立马飞起一脚踹在那个狱卒身上,将他踹翻在地后还不满意,又在他胸膛上连踩了几脚,直看到那人呕出几口鲜血,才满意道,“收起你们那些龌龊心思,这是本太子的人,谁再敢乱看,我就挖了谁的眼睛。”
这番话虽然是对着那个狱卒说的,但我知道谢行是在警告那些人,言语之中都是对我的维护之意,我不禁有些感动,轻声与他说,“好了,你再踢,谁来给我们开门。”
谢行分明瞧着也是一副文秀的样子,体魄看着也没比我强健几分,但几脚下去竟能将人活生生地踢到吐血,我心里不禁有些诧异,只感叹皇家子弟都是什么妖魔鬼怪扮的。
“太子殿下请恕罪,是小的冒犯了,小的给太子殿下磕头,请太子殿下消气。”
那被踢得发懵的狱卒头头终于是回过神来,不断用力地朝着地上磕头,只为求谢行一个原谅。
但谢行依旧是气鼓鼓的样子,双手叉在腰上,表情狠戾,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我只能去扯他的袖子,轻拽了几下,劝道,“好了,再不进去,天都要亮了。”
他听了我这话,才收起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势,转过头来,嗔怒地对我说,“我发这顿脾气还不是为了你,哼哼,不识好人心。”
我是第一次进来天牢这种地方,它比我想象当中还要阴森恐怖,冗长的走道只有几簇红火在熊熊燃烧,走道两旁皆是拥挤潮湿的牢房。
有的牢房比较大,里边关着数十个犯人,他们全都挤在一起,身上穿着破烂不堪的囚服,面上最不缺的就是血污和伤痕。
明明已经是落到了这般劣势的境地,他们的眼睛还都直勾勾地放在我脸上,发出淫邪罪恶的目光,口中的污言秽语说个不停。
“好久没看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了,是那个小白脸的宠妾吗?”
“那身皮肉白得能发光,比白花花的豆腐看着还要嫩,浑身香得要命,我闻着这香味,下边都硬得不行。”
“美人美人,那小白脸满足得了你吗?不如跟着好哥哥我,我带你爽一爽。”
“美人来啊,让哥哥疼一疼你,来啊。”
原本昏暗死寂的囚牢忽然变得沸腾,各种难以入耳的话语吵得震天响。那些可怕的囚犯竟开始托搡狱门,还伸出污浊腌臜的手试图来抓住我,我吓得立刻躲到谢行身后,他立时停住了脚步,狐狸眼扫视了周围一圈,忽然冷笑道,“太吵了。”
那些跟在我和谢行身后的影卫应了声“是”,便冲入了囚狱之中,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却听到谢行淡淡地对我说,“不要往回看,跟着我继续走。”
很快我便知道那些影卫都做了什么。
方才那些出言不逊的囚犯喉中都发出了痛苦嘶哑的吼声,像是忽然被连根拔去了舌头,浓重的血腥味灌入我的鼻腔,让我很想呕吐,但我看见谢行老神在在走在前头的样子,又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谢行年岁比我小,他都没有被吓到,我自然不能在他面前露怯。
后边的路便好走了许多,明显是影卫们的威慑行为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
整个天牢到了此时此刻,只有脚步声和浓重的呼吸声,再也没有那些令人嫌恶的污言秽语。
“前太子被关在何处?”谢行懒懒地询问身旁的狱卒。
那狱卒听了面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似是在判断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亲疏,后来他实在判断不出来,便只能老实说道,“前太子被关在最深处的死牢,是皇上的命令,他让我们好好伺候伺候他。”
“死牢?”谢行听了这话,脚步停住,眉头拧得死紧,只低声嘟囔道,“这不就是把活人活生生折腾成死人吗?对自己的儿子都能下这么狠的手。”
“伺候多久了?” 他接着继续走,又问道。
那狱卒神色有些慌张,最后只说,“从送进来就伺候到了现在,您也知道前太子为人处事刚正不阿,之前便得罪了不少小人。”
“如今这些人都恨不得每人来踩上一脚,来抽上一鞭子,吐一口唾沫。”
我这才知道,这话里的“伺候”就是所谓的酷刑伺候,想到这一层,我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形神呆滞地跟着谢行亦步亦趋,直到我的头撞到了谢行的后背,他才不满地回头看我,让我好好看路。
“太子殿下,这里就是死牢了。”狱卒带着我们到了最深处的一间狱房。
这间狱房跟旁的囚室大有不同,普通的囚牢都是用铜制的钢铁栅栏围住,而这间狱房更像是个密不透风的铜炉,只有一扇门的开口,没有看到栅栏,只有牢不可破的坚硬钢铁隔绝了一切,但我还是闻到了空气中漂浮的很浓烈的血腥味。
“钥匙给我,你们的人都撤出去。”谢行淡声下了命令。
“可是”狱卒头子面上很是为难,但他一抬头触到谢行森冷的眼神时,所有的犹豫都因为恐惧而散去,立刻将手中握着的钥匙呈了上来。
“我这就将里边的狱卒撤走。”
狱卒刚将门打开,我就闻到愈发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浓烈到几乎要贯穿我的鼻翼,引起我心脏处阵阵丝麻的痛意,我忍不住捂住胸口,不想让那喧嚣的刺痛太过于猖狂。
当所有的狱卒都被撤走,谢行望着黑黢黢的囚牢像看着诡异恐怖的黑洞,忽然很认真地告诉我,“漂亮哥哥,你要如何折磨谢言都可以,但是你得给他留一口气,父皇已经决定将他发配到蛮夷之地,此生不得回京,此次兴许会是你与他最后一次见面。”
“我知道漂亮哥哥你想要谢言的命,但是皇命难违,对不住,漂亮哥哥,我只能帮你到这里,是我对不住你,以后我会找机会弥补,希望你不要恨我。”
他这般说着,眼神殷切又坦诚,全然没有平日里的狡黠与戏谑,他是在认真诚恳地与我道歉。
我知道夺走一个皇子的性命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简单,又极力忽略心里那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只回视谢行,冷冰冰地开口,“你的意思是,只要给他留一口气就行,今夜随便我怎么折腾都好?”
“对。”谢行点点头,又愧疚地补充道,“漂亮哥哥,对不住,我也没想到父皇会对谢言网开一面,只是将他发配蛮夷。还是我太自信了,我答应你的时候,是真的以为此举能将谢言置于死地的。”
他说得这般情真意切,而我只是冲他摆了摆手,长而久地叹出一口气,“无须再多言。”
我让谢行与影卫在囚牢外等候,只身进了死牢之中,我刚走进去,那股子血腥味便冲得我几乎作呕。
这死牢里四面都是冷森森的铜墙铁壁,右侧放着一整排五花八门的刑具,那些刑具森森发着冷寒的光,沾染的血污模糊了它本来的面目。
牢里边只有一扇紧窄压抑的天窗,悠悠透入几缕月光,天窗下边便是十字邢架,谢言就这样被吊了起来,他并未发现我的到来,双眸紧闭着,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昏迷当中。
我往前几步,借着月光将他整个人都看得仔细,他的剑眉因为疼痛而紧锁,面白如纸,凉薄的唇失了血色,凄惨得像一朵枯败凋零的纸花。
身上的囚服已经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和样式,我细细一思索,这应当是白色的囚服,不过是因为不断涌出来的鲜血将白色都染红,胸膛处的道道鞭痕让他整个人显得狼狈又虚弱。
我禁不住伸手碰了碰他胸口的位置,那处有无数道鞭痕,翻出的血肉带着白色的颗粒物。
那是盐粒。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明白了,那些狱卒应当是先将谢言周身的皮肉抽得皮开肉绽,之后便在伤口处抹上粗糙的盐粒,尔后又抽得皮开肉绽,又抹上盐粒,如今往返多次,才会让那些盐粒看着像是长在肉里。
这牢里只有刑具那处挂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方便施刑的狱卒能将各种刑具辨认清楚,随着心情挑选喜欢的刑具。除此之外,便只有天窗投下的冷冷月光,我踮起脚,借着月光,目光像是粘在谢言脸上。
他浓长的羽睫遮住下眼睑,鼻息微弱,素白俊逸的脸上挂着几道明晃晃的鞭痕,鞭痕凶狠地从他面中纵横而过,直延伸到右眼尾处,将那张堪比谪仙的脸毁了个大半,看着可怜兮兮的。
我不知受了什么蛊惑,竟伸手要去摸他右眼尾的伤痕,但我的指尖还未触到那处,就看到谢言眼皮颤动,紧接着他鸦羽般的眼睫慢慢掀开,我立时对上一双冰冷胜雪的灰瞳。
谢言的眼神冷酷又陌生,如在看一团死物,噙着鲜血的唇角微启,声音暗哑又冷沉,“好玩吗?”
“封,慕,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