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谁能来救救我。”
谢言此时周身的气息冷到令我有些害怕, 他光是用冰冷的眼神便能震慑住我,立时将我属于封九月的怯懦与自卑通通唤醒。
我讪讪地将手指从他充满血污的脸上收回,轻扯起唇角, 朝他露出一个得意又挑衅的笑容,慢悠悠地开口道,“好玩啊, 能与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博弈, 自然是极好玩的。”
“哦, 我都忘了, 您已经不是什么矜贵的太子殿下了,真是抱歉呢,是小秋喊错了, 还望您大人有大量, 不记小人过,可不要记恨我呀。”
我的话说到这里,又扭捏造作地捂住嘴巴,装出一副惶恐害怕的样子, 吐出的话语却充满了尖锐的讥讽之意。
这番话分明已经算得上是一种明晃晃的羞辱,我不免得意地等着谢言反唇相讥。但我左等右等, 空气却还是死一般的沉寂凝滞, 只有天窗处传来的几声寒鸦的嘶鸣。
我又抬眸去看谢言的反应, 便见他周身被朦胧的月光温柔地罩住, 皎洁的月色与他脸上狰狞的血痕交错盘虬, 令他凛凛然像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索命的修罗, 又像是被信徒背叛后打碎了神骨的一尊玉佛。
他本就生得极高, 如今被半吊起来, 便越发显得高不可攀, 如悬崖上盛放的凛凛霜花,此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幽深的眼瞳中透着神祗望见无知信徒的悲悯与痛惜,是上位者瞥见卑贱蝼蚁的悲戚与怜悯。
可恶,这该死的谢言,他如今都已经死到临头,一无所有了,竟然还敢用这种同情垂怜的眼神看我,竟还敢将我看做死生由人的卑贱蝼蚁。
他谢言到了今时今日,又有何资格同情可怜我!
分明他才是处在劣势之中,本应该对我俯首称臣,对我摇尾乞怜,为当初对我爹犯下的罪过忏悔,但他竟然还敢这般坦然无畏地俯视我,像极了在看一个谢幕的可笑小丑,就如同通过这个眼神在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闹剧。
而他作为高高在上的看客,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情绪侵染,更不用说愧疚忏悔。
他只觉得我可怜又可笑!
我想到这里,便只觉满身所有的怒意都在我胸膛处翻涌不停,像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在不断地切割着我的心肺,令我的呼吸都几乎要控制不住,只高声将门外的影卫喊了进来,颤声命令道,“将他放下来。”
“是。”
很快谢言便被影卫们从半空中放了下来,他的脚尖只堪堪着地,身上的伤口不断涌出殷红的鲜血,他也依旧站得笔直,像是冬日里连厚重积雪也无法压弯的青松,脊梁永远挺直,如永不言败奋力攀爬的树。
我姿态慵懒地坐在狱卒审讯的木椅上,一只手肘撑在一边的扶手上,单手托腮,冷冷地看着谢言惨白又寡淡的脸色,忽然又觉得该是如此。
谢言就该是如此,这般的目中无人,这般的眼下无尘,就算走到了穷途末路,还能装腔作势地记挂着自身凛凛的风骨。
而我忽然很想知道,若是我今日打碎他骄傲的脊梁,撕碎了他冷静自持的完美外壳,叫他再也无法像今日这般蛮横骄傲,清高自傲。那时的他,冷淡的面上会露出怎样的神情?会哭着跟我求饶吗?会呜咽着朝我低声忏悔吗?亦或是流着眼泪对我摇尾乞怜?
光是这般想象着,我便觉得大脑中有火树银花炸开,甚至给我的指尖都带来阵阵愉悦的战栗,又有什么能比碾碎傲气之人的骨头更有意思的呢?
我本来还为无法取走谢言的狗命而感到扼腕痛惜,但如今转念一想,折磨人的方式本就有很多种。
谢言这般傲慢自负的人,身上难免带着几分士可杀不可辱的倨傲,那我今日便非要挫挫他的锐气,令他臣服于我,当我最听话的狗,我光是这般想想,呼吸便抑制不住地急促,就连耳尖也红得发紫。
事情果然愈发有意思了。
我与谢言一坐一立,中间只隔着短短的数步,却已经是天堑那般的距离,我们目光相接的那一瞬,便似有璨璨的火星飞溅,空气中密密的粉尘飞舞,像是无数只跳跃的萤虫。
忽然间,谢言轻佻的话语清晰地落入我耳中,伴随着他落在我身上的灼灼目光,更像是在拷问我。
“你打扮成这样,是想勾引我?”
他在故意激怒我,我这样告诉自己,我能从他冷沉的灰瞳和微勾的唇角便能窥见端倪,但我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被激怒的情绪。
他谢言算个什么东西,到了今时今日,他分明已经败得一塌涂地,沦为我肆意凌|辱的阶下之囚,还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我怒得腾地站了起来,将一盆高浓度的盐水直直地泼在他身上,直听到他伴着疼痛而来的闷哼声,心中不免感到畅快淋漓。
我快走几步,便来到谢言跟前,伸出手指用力地按压在他被盐水弄得溃烂的伤口上,微笑着开口问道,“谢言,你有想过你也有一败涂地的今天吗?”
“永远骄傲得像一只孔雀,目下无尘,瞧不上任何人,将别人看做脚下踩着的污泥。”
“那现在呢?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我记得好清楚哦,”我朝他笑得甜腻,像一朵馥郁芬芳却淬着剧毒的罂粟花,“你好像真的很喜欢我,对我十分念念不忘,哭着求我去看你,哭着亲吻我的脚趾,哭着对我说,就算我和其他人在一起了,只要能抽空去看看你,便没有关系。”
“你怎么这么下|贱呢。”
“还是说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啊?喜欢到就算被戴了绿帽子,也觉得无所谓?”
说到这里,我忽而笑了,在心底嘲笑自己的问题是多么的愚蠢无知和不自量力,就连声音都开始发着抖,指尖深深地陷入谢言胸膛处的血肉里,以为这样便能剜出一颗黑色的心脏,直到听着他愈发痛楚难忍的沉重喘息,我才接着开口,“不,你若是真的喜欢我,又怎会利用来害死我爹呢?”
“谢言,你就是个魔鬼!”
想到我父亲,我便恨得眼圈通红,双唇颤抖,几乎失去了理智,我死死地攥住他的乌发,逼迫他露出纤长如天鹅般优雅的脖颈,狠狠地咬住他冷白皮肉下藏着的青蓝色血脉,那些跳动的脉搏都在我的尖牙下破裂,浓烈的血腥气充斥在我口鼻间。
我兴许是疯了,像个对着猎物亮出獠牙的凶兽,对着谢言薄薄的皮肉又啃又咬,恨不得能从他身上撕咬下一片肉来。
我做着这禽兽一般的事情,分明应该是快意舒心的,但我却又感到那种针扎一般的刺痛从我心肺处传开,一波波的剧痛像波浪一样拍打着我的四肢,甚至连我的耳边都响起了尖锐的嘶鸣声。
等我终于恢复理智从谢言的脖颈处离开,便见谢言原本肤白而形美的脖颈有了一大片血污,他就像只被癞蛤蟆玷污了的白天鹅,就连脆弱的血渍都现出几分羸弱的美态,他依旧还是怜悯地看着我,像是在看着不懂事闹脾气的孩童。
我无法接受这般的凝视,只倔强地撇过脸去,不再看那被我弄得遍体鳞伤的冰山美人,思量了许久过后,才哑着嗓子出声,声音很低,却透着压抑过后的悲伤与痛楚,“谢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从未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吧。以前的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连尊严都可以轻易抛弃。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唯独不能舍弃我的父亲。”
“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吗?”
“我说,若有一日,你要利用我去换取荣华富贵,可以直接与我说,我是愿意的,我心甘情愿地为你牺牲,我只是没想到,你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我。”
“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对我就是一场算计,一切都只是你的一场阴谋?”
“你知道吗?”
“我真的好喜欢你啊,喜欢你喜欢到自己都觉得下|贱的地步,上赶着要和你成亲,上赶着对你打开畸形的身体,上赶着求你上我,可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最后才发现我连你养的那条狗都不如!”
“你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爹爹!”
我说到这里,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我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但那些眼泪不顺我的意,纷纷从我的指缝中喷涌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又和谢言的血渍融在一起,消失不见了。
“那我说的话,你又记住了吗?”我听见谢言这般对我说,他的灰瞳带着森森的冷意,并无半分心疼与愧疚,他冷冷地看着我,话里的语气冷漠到几乎无情,口中吐出的言语皆是指控之意。
“你从未信任过我,也从未接受过真正的我。”
他说到这里,眼神近乎残忍地褪去了仅剩的悲悯,无悲无喜地开口问我,“你今日在我面前哭成这样,又想得到什么?”
“既然我是个能为了荣华富贵利用你害死你爹的畜生,那你还指望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忏悔?愧疚?亦或是道歉?”他的话说得很轻,幽深的眼眸却带着十足的侵略性,炽热的视线落在我脸上,薄唇勾起暧昧轻佻的弧度,“可是我现在见你哭成这样,却只后悔洞房那晚没多上你几次罢了。”
他抿了抿唇,伸出猩红的舌尖,将唇角的血迹一并舔去,虽做着这般的举动,他的眼神却一直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他吞进去的并不是那些凝固的血液,而是一条冰冷的毒蛇将我彻底拆吃入腹。
他又慢悠悠地开口,他说得很慢,但那双灰淡的眼瞳却褪去了枯败与颓唐,恢复了兽类那种野性的生机勃勃,“封九月,我劝你最好在今晚便杀死我。”
我听了他这话,只疑惑地抬眸去看他,只见月光冷冷地落在他长密的睫毛上,他的眉眼深邃,像是无边无际的海,其中的暗流涌动却让我感到心惊胆战。
谢言就这样无畏无惧地望着我,仿佛我才是那个应该恐惧的犯人,周身散发的慑人威压将我压得喘不过气,在耳蜗的轰鸣声响起之前,我听见他幽幽地说。
“不然下次见面,我会将你彻底关起来,压在床上,操的你下不了床,直做到你那怪物一般的身体能为我生儿育女为止。”
“我不会再做以前那些无谓之事,我如今才算是明白,情爱之事,压根儿就不适合我。”
“为何要对貌美的蠢货赋予无限的耐心,明明只需要无情掠夺和武力镇压便好了。”
我被他这番话气得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脑子,他说我是怪物,他明知道我那般在意这件事,却当着我的面说我是个怪物,好啊,谢言,真好,我还记得当日他为了哄我,在我对他打开身体后,不断地亲吻我的眼睛,像是一种无声缱.绻的安抚。
可我今日才明白,他从来都瞧不上我,在心底里便将我当成个怪物,而只有我傻傻地沉浸在美梦中,在疼到窒息的时候,还伸出汗涔涔的手去拥抱他。
“拿鞭子来。”
我接过影卫呈上来的鞭子,将其对折弯曲,浸泡在盐桶里,直到其每一寸都裹上白色的盐浆,才朝着地面一抽,发出破空之声。
我这般作态,是想看看谢言惊惧的眼神,想他为刚刚说的话道歉,但他没有,他依旧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仿佛方才说出龌龊话语的人不是他一样。
猎猎的鞭打声在安静的囚牢中响起,时不时伴着几声乌鸦低哑的嘶哑,盐水的味道混着血腥气,我的手臂逐渐脱力,呼吸也因为抽打而变得急促。
一旁等候的影卫看不过去,上前一步道,“您若是打累了,小的也可以代劳。”
影卫恭顺的模样和避嫌的眼神,无一不在告诉我说,他将我当成了弱质纤纤的女人,毕竟没有一个强壮的男人会比被抽打的犯人更早败下阵来。
我定定地看着握着鞭子的那只手,白嫩的手心处出现了触目惊心的血痕,而反观谢言,他依旧死盯着我。他本应该是更为糟糕的那一方,浑身的伤痕累累,甚至找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肉,但他却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面对我,像极了一柄锋芒毕露的擎天锋刃。
就在他那般挑衅的眼神下,我所有的耐心宣布告罄,直接将手中的鞭子扔到一边,三两步上前就揪住他胸前的衣襟。
胸腔喷涌的恨意令我面目狰狞,目眦尽裂,我几乎是狠狠咬着后槽牙,低声吼道,“谢言你该死,你欠我爹一条命,我要你今天跪下来给他的死忏悔!”
“若我不跪呢?”
谢言轻扯起唇角,薄唇便挂上了一个讥讽的笑,他说话间温热的呼吸都落在我脸上,逼得我脊背间都出了一层薄汗。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彻底激怒了我,令我脑中那根紧绷的线彻底断裂。
我强势地擒住他劲削的下颌,将他那张冷艳的脸扳过来面对着我,咬牙切齿地落下最后的警告,“你若不跪,我便把你的腿废了。”
“谢言,你拿走了我爹的命,我只要你一双腿,算是便宜你了。”
我细细地抚摸他凉薄的嘴唇,几乎病态地瞪大了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无望的期待。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若是他对我爹下跪忏悔,忏悔自己犯下的过错,那我就放过他。
可是我惨败的人生从来都不由我自己摆布。
谢言的眼睛很漂亮,像一对稀有罕见的松石,他安静又沉默地看着我,眼中没有恐惧和忌惮,反而短暂地闪过一丝悲伤,随后又化作了一潭死水,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透着近乎偏执的倔强。
沉默像是静寂的水波,在我们中间荡漾开来。
恍惚间,我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看见谢言挺拔笔直的背脊,像高山上不惧风雪的青松,他的一双腿修长匀称,像是古树扎在土壤里的根基。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从前我爱的不就是谢言永不屈服的倨傲与孤冷,而我今日又在做什么?
竟然在盼着屠夫放下血腥的屠刀,殊不知他们早就习惯了杀戮,挡在面前的石子便抬脚狠狠碾碎,又怎会为一颗石头的破碎而折下腰肢呢?
“将他的双腿打断。”我听见自己这样发号施令,声音很低哑,和天窗外乌鸦的嘶吼没有半分区别,我已经找不到我原本的声音了。
我背过身,分明已经看不见什么了,我还是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试图将自己的耳朵堵上,可是我又告诉自己,这是在为爹爹报仇,你一定要听,替你九泉之下的爹爹听一听,我这般想着,便将手放了下来。
于是我便听见了重物砸碎膝盖骨的声音,很重很重,它们分明落在了谢言的膝盖上,却又无端地落在我的心上,好像有两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抓住了我的心脏,将脆弱瘦小的器官捏在手心里,试图要捏爆它。
我明明应该很开心才对,我终于替我爹报仇了,可是我没有,我的心好痛啊,它像是被人不断地撕开又缝上,那种尖锐刺痛蔓延出的血腥气从我的心脏汹涌而上,我紧咬住牙关,不让那口血液喷涌而出。
我不能在谢言面前露出丝毫破绽。
谢言就算承受了这般的碎骨之痛,他的声音依旧克制又压抑,深而重的呼吸像是附骨之疽的噩梦,在我耳边不断地盘旋。
直到我听到一声长而远的野兽般的嘶吼,那声音饱含着无止境的绝望与痛苦,以及微乎其微的委屈,更像是一头被抛弃的凶兽,想追着主人询问为什么,却将满腔的情绪都化作了绵长又阴郁的吼叫。
“你欠我爹爹一条命,我今日要你一双腿,谢言,是你赚了,再见,”我没有回身去看,企图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又说,“不再见。”
说完这些,我抬脚就要走,却听见嘶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谢言的喘息又重又急,似是通过呼吸来转移纷至沓来的疼痛感,他与我说,“封九月,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一股寒意从我背脊处升腾而上,脑中有一股声音在告诉我,别理,别再去看,我的心却有另一道声音蛊惑着我,去看看,反正他都这样了,被拔去獠牙的野兽不足为惧,难道你不想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吗?
终究还是心底的声音占了上风,我僵着身子转过身,眼神落到谢言身上时,瞳孔不自觉放大,垂在身侧的手指死死地扣着腿肉,深深地陷入肉里,此时此刻,只有疼痛才能让我的大脑保持清醒,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要哭着扑上去。
谢言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只颓唐地背靠着牢狱的墙壁,大团大团的鲜血从他膝盖处流淌出来,像是开在人体上的恶之花。他的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就连灰瞳也装满了破败的黑灰,冷白的皮肉交错着纵横的血痕,秾丽似水仙的脸上是灰扑扑的死寂,像为信徒倾尽所有的神明,最终还是遭到了抛弃背叛与欺辱,就连眼底的最后一道光都殒灭了。
我走到了他面前,将身体下蹲,与他目光平视,只淡声开口,“你说吧。”
“再靠近一些。”谢言终于转动凝滞的眼球来看我,寂寂的眸光爬上一丝狠意,我并未将那转瞬即逝的情绪放在心上,而是将身子凑近了些,试图通过拉近距离来听清他虚弱的言语。
但是我并没有等到谢言开口,不过是一瞬之间,他的眼神便从沉冷的枯寂转为毒蛇一般凶狠的竖瞳。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我整个人死死压在地上,带着血气的撕咬从我面上落到了嘴唇,他凶狠得像是要将我两片嘴唇都嚼碎,然后吞到肚子里边去。
他冰冷的手撕扯着我的衣襟,将我脖颈以下的大片皮肉都袒露了出来,他几乎要将我的舌头嚼烂,才凶恶都咬住我的肩颈,尖锐的犬齿刺破我锁骨上的白肉,像是叼着最后一顿生肉的饿狼。
我于挣扎中仓皇对上他的眼神,他眼睛里藏着一头受尽欺凌与冷遇的凶兽,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悲痛。就像是收起爪牙的恶兽,几近卑微地讨好主人,最终却遭到主人的虐待与抛弃,因而想将主人吞进肚子里,来个一了百了。
“松开!”
上来了两三个影卫才将谢言从我身上扯开,他被不知轻重地扔回了角落处,唇角的血迹像一朵盛放的淬毒的花,凤眸一瞬不瞬地死盯着我,眼神是我看不懂的阴鸷与癫狂。
他忽然对着我笑了,眉眼弯弯,眼角还沁着未干的泪珠,像是一片潮湿的被车轮碾碎过的花瓣。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笑。
我身上的衣袍都被撕得破碎,簪发在倒地的那刻报废,满头的乌发倾泻而下,盖住了满脸的血污,那金步摇被谢言攥在手心里,能轻而易举地刺破我的喉管,我诧异于他为何不动手给我一个了断。
后来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又麻木,谢行将我接回了王府,不断地与我说话,我却听不见他的声音,我怔怔地看着他不断在我眼前摇晃着手指,神色关切又焦急,嘴里一直在说些什么,我却都听不见了。
我的大脑里像被塞满了棉花,耳朵里传来阵阵的呜鸣,那些声音太嘈杂,盖住了原本世界里的所有声响。我脑中清晰地响起那种沉重又清晰的呼吸声,是谢言的呼吸声,刚刚就落在我耳侧,他好像很痛,也好像很累,我也很痛,我也很累。
“漂亮哥哥,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
伴着谢行这句话传入我耳中的,还有如爆炸声响一般声量巨大的轰鸣,它们的声波在一瞬间飙升到高处,又化作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打断了谢言的腿。
我打断了谢言的腿。
我打断了谢言的腿。
这个认知终于在此时闯入了我的脑中,那种被刀刃剖开大脑的疼痛让我抱住了头,心脏处的刺痛又喧嚣而至,它们双管齐下,将我逼得在地上打滚。
直到谢行来到我眼前,他轻声地安抚我,“漂亮哥哥,你有什么事可以与我说,我可以给你分担。”
“你知道吗?”
我揪住他的衣襟,就像是揪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神色仓皇又惊慌,不可思议地开口说道,“我打断了谢言的腿!”
“我那么喜欢他,可是我还是打断了他的腿!”
“我不想的!”
“可是我必须这样做,因为他害死了我爹!”
“我不后悔,我一点都不后悔!”
“可是,我这里好疼啊!”
我已经满脸都是泪水,却依旧高声咆哮着,像是这般大声说话便能驱散身体上的疼痛。
我将谢行的手心放在我胸口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这里好痛啊。”
“谁能来救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言的腿后边会治好。
第62章 “最后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十月里的秋雨霏霏, 带着蚀骨锥心的寒意,光秃秃的孤山找不到一棵能遮风挡雨的绿树,凛冽的秋风挟裹着绵密的雨丝, 席卷着漫山遍野的枯草,燕雀于风雨飘摇中并排而行,辗转飞往浓云翻涌的天空。
我身上依旧穿着秋末单薄的云杉, 怀中紧紧抱着我爹生前的衣冠, 任由凶猛的狂风将我的衣摆拍得猎猎作响, 只无动于衷地站在枯山上, 垂头怔楞地望着地上污浊的泥地,像一尊被狂风暴雨打湿的泥像。
这世上的每一片土地都有污泥,任人践踏似乎成了它们与生俱来的宿命, 在这般屈辱难忍的摧折下, 它们却能柔韧地化作任何一种形状。从不破碎,永不言弃,兴许这就是属于污泥的无声的抗争。
这样想来,它们倒是比我要坚强许多。
我冷得浑身都在哆嗦, 直到有厚重的狐裘从身后笼罩了上来,周身才开始感觉到暖和, 不停打战的嘴唇终于消停下来, 头顶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撑开的油纸伞, 怀信的声音自身后慢悠悠地响起, “公子, 你上一旁去休息吧, 其他的事儿都交给我。”
“不必, 我自己来。”我不同意, 将父亲的衣物揽在了一条手臂上, 又伸出手想要接过怀信手上的铁锹,“让我来吧。”
“公子,您现下都冷成什么样子了,嘴唇都冻得发紫了,就到一旁去休息吧,其他的事儿就让怀信来帮您吧,这等粗重的活儿,怀信是干惯了的,公子这细胳膊细腿,哪里能干这些又脏又累的活儿。”
怀信苦口婆心地劝我,手上死死地抓着铁锹不放,暗地里跟我较劲,虚虚避开了几步,便要开始往土里挖坑。
此处是我准备给我爹建衣冠冢的地方,清冷孤高的荒山,不会有旁人的惊扰,我爹在地下长眠,定能安息。山下有个破旧的茅草屋,我准备日后在那处生活,以后时不时能上来同我爹说说话,排解下寂寞。
我知道怀信一心只是为了我好,他不想我|操劳受累,更不想我受寒受苦,就连今日外出,他也是忧心忡忡的,生怕我又发起病来。
那日从天牢回来后,我便接连病了好几日,不断地发起不退的高热,更为惊骇的是,属于封九月的喘疾来势汹汹,将仇云清的这副身体折腾得卧榻不起。
前几日我从昏迷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才赫然发现,原来时间已经过了三日。
谢行他这段时间被我吓得够呛,怀信说我昏迷的时候他每日都会抽空过来看看我,后来我醒了,他只要是在府里,便要看着我,不让我下榻,让我能使唤奴仆的事情就不要亲自做。
我被他步步紧盯得无可奈何,但心里又一直记挂着我父亲的衣冠冢,他是三年前就被斩首示众,身首异处,那时没人为他收敛尸首,而如今我在了,自然不想让他继续苦等。
我曾听人说过,若是死后没有立碑,飘散的亡灵会在人世间四处游荡,永远不得入轮回,没人供奉祭祀,游魂会过得饥肠辘辘,饱经恶鬼的欺凌。
我一想到这里,便觉得一刻都不能再等。
今日正好是谢行正式查封太子府的日子,他一早便出了门,忙得根本没有时间来看顾我,我便带着怀信几经寻觅,辗转来到了此处。
“怀信,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有时候,有很多事,只能由我来做。”因为我是我爹的儿子,所以
只能由我来做这件事。
我并未将后半句话说出口,只是认真地看着怀信,慎重地将怀中的衣冠递给他,径自撸起了袖子。
怀信并未接过我递过去的东西,而是目光怔忪地落在我露出来的纤细手腕上,因为我的皮肤比寻常人要白上许多,又加上这段时间病了,露出来的皮肉便褪去了粉晕,透着病态的白。
我以为是这般的病弱疲态将怀信吓到了,又开口安抚他道,“我今日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你若是真的担心,就在一旁看着我。”
听了我这些话,怀信才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睛,十分不自在地撇开眼神,有些慌乱地接过我的东西,又将铁锹递给我,不忘提醒我。
“那公子你慢点,若是累了,就叫我。”
他抱着我爹的衣物,撑着油纸伞站在我身后,为我挡去落在我面上的雨水。
我将铁锹深深地扎入地面,挖出大块的泥土,又将它们堆在一旁,不过是这样往复来回了三次,我便开始急促地喘息,薄薄的一层冷汗覆盖在我的额上,我的脸因为极度的不适而染上陀红,整个人几乎要站不住,直直地朝挖出来的泥坑栽倒了进去。
“公子,你没事吧?”
幸而怀信眼明手快地及时扶住了我,才避免了我掉进泥坑里的厄运。
我摆了摆手,想继续干活,却发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喧嚣的喘疾咆哮着汹涌而至,我就连简单的呼吸都接不上气。
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报应,我狠心地伤害了我深爱的人,所以老天爷在惩罚我,失去意识前的我这般想着。
我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对上了怀信担忧的脸。
他见我醒了,才收起满脸的忧虑,咧开嘴冲我笑笑,又小声控诉道,“公子,你刚才真的吓死我了,我差点就要将你带回王府了。”
这般说便是我还在那座荒山附近。
我拢紧了身上的狐裘,脚步迟缓地下了马车,才发现马车正停在山脚处,怀信果断地在我面前蹲下,回过头与我说,“公子,你上来吧,我背你上去。”
我有些犹豫,局促到手指都蜷缩起来。
从山脚攀爬到山上去,是一段不远的距离,若是让怀信背着我上山,他会很累,我会很愧疚。
但我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怀信便看出了我的顾虑,拧着眉劝道。
“公子,怀信身体壮得跟头牛似的,别说是一个公子,就算是两个,背上山也照样不是问题。”
他见我还在犹豫,又开口道,“公子,你若是继续耽误,这一来二去,就要到晚上了,这一天下来,什么事都办不成。”
“我背着你,是担心公子的安危,万一又像刚刚那样突然昏迷,从山上滚下来呢?”
“好。”
我没有再犹豫,任由怀信背着我,慢慢往山上赶。我重生之后,便一直都跟怀信在一处,他忠诚可靠,对我倾尽了所有的耐心与温柔。
我私心里将他当做我的哥哥,强壮靠谱的兄长。
怀信的话点醒了我,既然我身体不行,就不要再给他添乱,我静静地看着他挖出一个浅浅的泥坑,将我爹的衣冠都埋了进去,又在上边弄了一个小土包,将我早就写好的墓碑竖着放了上去。
做完这些,怀信擦擦额上的汗,偏过头来跟我说,“公子,都弄好了。”
“谢谢你,怀信。”我认真又郑重地朝他折腰,想给他行礼道谢,但立刻被阻止。
怀信满脸胀得通红,挠着自己的脑袋,神色不自在道,“公子,你这是干什么?怀信做的都是一些小事,只要能让公子满意,就是我最大的回报了,你若是再这样,我真的无地自容了。”
“公子,我先到那边去等你,你好好与他说说话吧,说完了再叫我,不着急。”
怀信话里的“他”指的是我爹,我明着暗着做了这么多事,好的坏的都有,害人害己的都有,但怀信却从未质问过我什么,对我寄予了最大程度的包容,又在我悲痛欲绝时,让我好好与我爹道别。
我何德何能能得此挚友。
怀信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不见,我才将注意力放回我爹的墓碑上,此时的夜晚静谧,没有月亮,却有璀璨的繁星,像无数双慈爱的眼睛。
墓碑上的字体飘逸,有种淡淡的风流之感,我闭着眼睛,任由泪水从脸庞悄悄滑落,指尖触摸着我爹的名字,喉头像是被悲痛哽住,声音暗哑,“爹爹,我现在写的字还不错吧,你看见了一定会夸我。”
“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中秋之夜,那时候你叫我要懂事成熟一些,对旁人说的话不要往心里去,我当时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只对着你拼命地撒娇耍赖。”
“如今想想真的很后悔,那时候我应该多抱抱您,向你保证我会好好生活的,这样你走的时候也可以安心一些,没有牵挂。”
“爹爹,我现在很懂事,也很听话。你能看得到吗?”
“你能看到娘亲吗?能代我跟她问声好吗?”
“爹爹,最后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好想你啊,爹爹。”
我慢慢跪下,双手颤抖地抱住那冰冷的石碑,只将脸轻轻地贴上去,感受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又坚定地开口道,“爹,我已经给你报仇了。”
“您可以安息了。”
于泪眼朦胧中,我轻轻地触摸那些凹陷的字迹,滚烫的泪花纷纷凋落,打湿了黑灰色的墓碑,我掏出手帕轻轻擦拭上边的水渍,又低声与我爹说悄悄话。
“爹爹,山下有个空房子,我今后就住在那边,以后每天都能上来陪陪你。”
我直呆到月儿从遮蔽的浓云中探出头来,月辉照耀大地,才依依不舍地从山上离开。
下山的路比上山总是要好走许多,我与怀信走走停停,总算也是快到山脚下。
“公子,你看马车旁边那个,是不是八皇子?”
怀信的眼力比我要好,轻声地提醒我。
我从怀信的背脊上探出头,果然看到姿容昳丽的少年正焦急地在马车边转悠,时不时四处张望,一脸焦灼的神色见了我才终于放松了下来,朝着我挥动手臂,高声喊道,“漂亮哥哥,我在这里。”
此处空山过于空旷宏远,他的尾音在静寂的高山处回荡,像深海里散开的一圈圈涟漪。
怀信在山脚处将我放下,我面上有些局促,不知要开口说些什么,毕竟谢行与我有过约定,我答应在我病没有好全之前不会下榻,更不要说离开王府,我转眼就背弃了承诺,落得如今这个尴尬的下场。
我以为谢行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但是瞧着又不像,他急哄哄地冲到我跟前,冰冷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还有些发抖,漂亮的脸蛋立时就浮现出几分惊魂未定,郑重地与我说道,“漂亮哥哥,我在前太子府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有必要带你去看看。”
第63章 “凉凉的你”
回程的路上, 怀信在帘外驾着马车,我和谢行二人在马车内并排而坐,相对着寂寂无言。
这个马车并没有豫王府平日里做派那般的气派威风, 是我为了此行避开众人耳目而特意挑选的。
此时我和谢行同坐一处,几乎是肩膀紧挨着肩膀,倒是显出几分拥挤与局促来。
我不太喜欢与旁人这般亲近, 正准备悄无声息地将身体挪开, 却赫然发现谢行的肩膀正在小弧度地颤动, 连忙将视线落在他面上, 只见他殷红明艳的嘴唇失去了血色,正在不停地发抖,似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原先饱满红润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眼神空空地盯着前方虚无的点,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谢行,你怎么了?怎么会抖成这样?”我伸出手指在他面前轻轻晃动,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 “你今日匆匆来找我,是什么事那么着急?”
我这般言语, 谢行却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像是从未听见我说的话, 直到我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他才如梦初醒地回神看我。
原本怔楞的眼神终于恢复清明, 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 情难自禁地瞪大了双眼, 与我说, “漂亮哥哥, 我今日在太子府发现了一些东西,心里觉得好害怕。太子哥哥肯定是疯了,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心中疑窦顿生,忍不住追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这般害怕?”
谢行一出生便是皇室贵胄,见识甚广,什么奇人异事没见过,性子又生得狡猾狠辣,就他先前在天牢里阴狠的表现,我就知道他不是一个怯懦胆小之人,所以究竟是什么样震撼惊骇的事情才能吓到他呢?
“漂亮哥哥,我们现在就去太子府,你去了就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我也是今日查封太子府的时候,才发现那个诡异的位处,一看到我便急着来找你了。这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就是我一想起就觉得通体生寒,而且我觉得漂亮哥哥对此事本来有知情的权力。”
谢行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很空洞,显然还没从惊吓的余韵中走出来。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不愿意松开,像是在通过这样的触碰来汲取勇气,好让自己不要那么害怕。
我原本想将手抽回来,可是见他被吓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一副神魂未定的模样,便只能抿着唇不说话,另一只手掀开车帘,去看车窗外的景致。
一场秋雨一场寒,马车行走在湿漉漉的官道上,车轮咕噜咕噜地碾过秋风打落在地上的黄叶,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都打着油纸伞,被寒风一吹,纷纷裹紧了身上的外袍,脚步匆忙地往归家的方向赶。
时日过得真快,想想我死而复生的时候,枫叶才刚刚染上绯色,如今却是浸透了岁月的明黄,化作了枯败的红泥。
世间万物大抵如此,凋落与轮回都是宿命。可是我这样寄托在他人身上的一缕孤魂,会有与父母重逢的一日吗?
一切都未可知。
我叹了一口气,便将帘子放下。
马车越是接近太子府,我的心头便涌起诡异的不安之感,心律接近失衡。我一手按住胸口,尽力地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在等着我,这种未知的恐惧实在令人惶惶不可终日。
“八皇子殿下,公子,前太子府到了。”
谢行先下了马车,伸出手来扶我,我脚尖落地,便见到了熟悉的景致。
摇曳生姿的桃花树从灰败的墙面探出高枝,如同美人伸出的香艳藕臂,灰色的墙面沐浴着冷冷的月光,透着森森的死寂。
大门旁边的石狮子原本还被黢黑的乌鸦占领,它们听见了声响,便嘶吼着飞向了天空,像无数个黑点被夜色吞没。
朱红色大门处贴着的封条被谢行撕下,他领着我一路往府里走,经过寂寥的凉亭,走过枯寂的荷塘,荷池里的荷花因为无人打理,皆落了个潦倒颓靡的境地。
谢行走的方向直直地通往明月楼,那楼里的种种事情我都是从怀信那边听来的,我当时的住处离明月楼很远,我又没心思去理谢言的死活,倒是到了今日今日,才将那华美瑰丽的建筑纳入眼底。
显然谢言在建设明月楼时是花了几分心思的,原先的太子府建筑布置都是冷淡的白灰黑色调,完美地诠释了谢言那种懒得打理修葺的心思。
但明月楼却与太子府的旧处大有不同,别有洞天。它八角玲珑,红砖绿瓦,造型灵动充满了异域风情,如同盛放在沙漠之处的艳丽花朵,是干涸土地里的灼灼生机,是谢言心中的最后一片净土。
从远处看,便更像那种敦煌笔画上的精美神殿,里边藏着貌美的精怪与罪恶的财富。
我忽然想起了怀信之前跟我说的那些话,说谢言在此处金屋藏娇,这个明月楼里藏着谢言的温柔乡,他会在夜里抱着那人温馨地看月亮,会送来无数华贵的服饰讨那人的欢心,心情一不好便往明月楼里跑,企图得到那人的柔声宽慰与爱.抚。
光是想到这里,我便觉胸口有些憋闷,整颗心脏像是被泡在装满了酸水的水桶里,咕噜咕噜晃荡出来的,都是醋味的泡泡。
谢行说我有权利知道这件事,就是这件事吗?
可是我早就知道谢言在此处藏了美人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嫉妒,谢言想要宠幸谁,和谁在一起,都与我无关。我压根儿不想知道这些事,只想像一只蜗牛那样蜷缩进自己坚硬的壳里。
“谢行,”我在明月楼门口顿住了脚步,不愿意再上前,神色冷硬地开口,“如果你是要告诉我,谢言在这明月楼里藏了美人,那就不必再说了。”
“我没有兴趣,我不想看了,我想回去了。”
我急急地说完这番话,便逃命一般地往回走,脚步凌乱,好几次都差点绊倒自己。
我定然是生病了,否则我的脑子怎么会像针扎一样地疼,胸口又为何闷得发慌。
承认吧,封九月,你就是无法接受谢言喜欢上别人这件事。
不,我不承认,我不喜欢谢言,一点都不喜欢,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上我的杀父仇人。
绝不可能。
我的大脑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极限地拉扯,我的心脏被撕得稀碎,直到我无法忍受地蹲下身去,将整个头都埋进膝盖里,嘴里不断地颤声说道,“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我没有喜欢他。”
“漂亮哥哥,你怎么了?”谢行的手落在我头上,轻轻地拍拍我的头,像是怕刺|激到我,他的声音放得很轻,缓缓诱哄道,“你不想见见小满吗?”
“小满?”我怔怔地重复这两个字,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激动地无以言表,“小满他还活着?”
当年我软弱地自戕肯定将小满吓坏了,他比我小了几岁,还是个半大的孩童,却一直将我照顾得十分妥当。我从未将他当做仆从,我们的关系更像是亲兄弟。后来我重生之后,并未放弃过寻找小满的踪迹,但他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一直都没有消息。
我知道被抄家之后,那些奴仆会被发配到苦寒之地劳作,也托了人去问,那些人都回说没有见过,我便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他了。
“小满他在哪里?谢行,你知道小满的下落?”
“嗯,我知道,漂亮哥哥,你不要多想,且跟着我来便是。”
此时谢行面对颓唐狼狈的我,反而显出了几分镇定与淡然,他牵着我,步履坚定地往明月楼走去。
明月楼果真不愧是谢言私藏美人的地方,处处都透着高门贵族的奢靡与富贵。谢言原本不是个喜欢铺张的人,但此处却分外不同。
每一寸地面都铺着波斯进贡的金丝毛毯,檀香木制的高大壁橱里都是名贵的瓷器,一桌一椅皆是用上等古木精工雕琢,细节处透着精致与唯美。
正厅里的高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画中画着的是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人,舞姿柔美,灰瞳清澈明亮,唇瓣的笑容灿烂美好,透着少女的纯真与娇憨,这是我送给谢言的画,他母亲蓝鲫夫人的画像。
谢言虽然心肠恶毒了些,但孝敬程度半点不逊于我,我这般想着,便冷笑一声,又转头去看墙上的另一幅画。
画中少年身着姜黄色的云衫,皮肤细腻雪白,手持蒲扇,斜倚在贵妃榻上,微勾的桃花眼藏着细碎的晨光,偏头过来时,言笑晏晏,眼尾处的红痣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睛。
那是谢言画的我。
我还没来得及咀嚼心中的万般滋味,谢行便急切地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到了一个隐秘的暗室里,他神色凝重地说,“漂亮哥哥,我觉得太子哥哥真的很喜欢你。他为了喜欢你,就连发疯了都还不自知,真的太可怕了。”
我的头又传来阵阵尖锐的疼痛,只顺着本能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谢言怎么可能真的喜欢我?不可能的,我对他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拿鞭子抽他,还毁了他的双腿,若他真的喜欢我,我又该如何面对自己?我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呼吸便要凝滞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个暗室若不是仔细搜查过,根本不可能会被找到,更令人感到诡异的是,这个暗室四周都放着森冷的冰块,像是为了更好地保存某些物件,汹涌的寒意紧接着从我脊背处升起。
此处甚大,却只在中间放了一张白玉床,床上似乎还躺着个人,我与谢行进来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将它吵醒,它应该是陷入了酣睡,几乎可以说是一动不动。
“漂亮哥哥,你自己去看看吧,看了你就都明白了。”谢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情绪上受到了深深的触动,眼圈变得通红,鼓励性地看着我,等着我自己去解开谜题。
我上前两步,来到了白玉床旁,伸手将金丝锦被轻轻掀开,便见到床上躺着一具穿着绫罗绸缎的恐怖骸骨。它身上的服饰越是精致华贵,便越是衬得眼前的一切诡异又森寒,我的瞳孔在一瞬间骤缩,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口中的呜咽声泄露半分。
怀信曾经说过,有个守卫喝醉了不小心闯入明月楼里,当夜便看到太子殿下在凉亭处赏月,怀里还抱着一个人,时不时就要低头与它说说话。
我又想起在封府与谢言重逢之时,他委屈地与我说道,“里边也有一个你,不过它浑身凉凉的,抱着很冷。我喜欢现在的你,热热的,抱着很暖和。”
他说的就是这个吗?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发出尖锐刺耳的呜鸣,眼前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焦距,黑白的色块在我面前重重叠叠,我恍惚间看见了谢言膝盖处流出的汩汩鲜血,和他遍体的伤痕,他死死地咬住我的锁骨,几乎要将我一块肉都咬下来,我永远忘不掉他那种仇恨的眼神,像是被残忍抽出肋骨的恶狼,挣扎着讨要一个说法。
可我什么都给不了。
“公子,公子,真的是你吗?”
随着这一声声的呼唤,有一道身影急哄哄地冲进我怀里,来人哭得梨花带雨,面容很清秀,身形比三年前抽条高挑了不少,正是与我失散了三年的小满。
谢言不仅收养了我的小白,还救下了我的小满,他为何要这样做呢?为什么就不能彻底地坏到底,让我可以完全死心?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令我恨不能够,爱不能够,极端的爱恨能令人杀伐果断,而模糊界限的爱恨,就如同行走在危险的钢丝之上,稍不留意便要摔得粉身碎骨,分不出爱恨之间的差别。
“公子,你知不知道那日你上吊之后,小满有多害怕,老爷死了,你也走了,小满抱着你的尸首,都找不到一个安葬的地方。”
“后来太子殿下来了,他将你抱走了,发疯似的在太医署里杀人,谁说你没得救了,他就拿刀尖对着谁,真的太可怕了。后来还是皇上过来,带来了大量的亲兵,才将疯癫的太子殿下控制住。”
“之后太子殿下的精神状态就一直时好时坏,他将我带回来伺候你,给了我一口饱饭,但我从未忘记过老爷的仇恨,可是看他每日对着公子的尸骨表现出那样的癫狂,我又不知道是该仇恨还是该可怜他。”
小满的话总是又急又密,过了三年了,还是没有改变。这世间风云流转,沧海桑田的变化总在转瞬之间,可是我如今又觉得,好像有许多东西都很难改变,就像我对我父母永远的追思,还有烙在我身上的属于谢言的印记。
那些爱过的痕迹既然无法抹去,我便开始放任自流,开始整夜整夜地梦见谢言。
我梦见我与他肢.体缠.绵,耳.鬓.厮/磨,又梦见他双眼赤红地质问我为什么要打断他的腿,那时候的我往往说不出辩解的话,只是不停地哭,哭得眼睛都快要瞎掉,梦醒之时总会有片刻的短暂失明。
这些梦魇折磨着我,短暂失明的症状也被小满发现了,他立刻与谢行通风报信,找来了太医。
太医说,这只是忧思成疾,心病只能心药医,若是自己不想开,就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我觉得太医说得很有道理,对病情的恶化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
我偶尔会很想去天牢看看谢言的情况,但也仅仅是偶尔,我的生命像是在那一日便葬送到了地里,只留下一个空心的壳子在苟延残喘,度日如年。
谢行问我太子府里的东西有没有想要的,我只要回了我的骸骨和那张谢言给我画的画像。
小满将那画像藏了起来,理直气壮地指责我一看到那个画像便老是要哭,到时候眼睛真的瞎了要怎么办,我只能尴尬地由他去。
我将我的尸骸葬在了我爹衣冠冢的隔壁,日日与他常相伴,我心里对这个安排甚是满意。
我如今依旧住在王府内,因着谢行不让我去住那破烂的茅草屋,说是蚊虫多又风餐露宿的,恐怕会有危险,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我一个大男人还能有什么危险,但他撒泼打滚地就是不许,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便只能作罢,只隔一日便去与我爹说说话。
谢行太子的位置还没坐牢,我便一直都是女子的装扮,幸而也是我这般的谨小慎微,才给我免去了杀身之祸。
这日我正要出门去拜祭我的父亲,宫里却突然来了人,说是皇上要见一见我,步辇已经在门外等候。
我私心里觉得这是一场鸿门宴,但我人微言轻,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本。再者谢行上朝之后便没有回到府里,应当也在宫中,能有个照应。我不知皇上要见我做什么,只担心自己一步走错便会害了谢行。
不过眼下的这般阵势,谢行应当是知晓的,并未找人来提醒我回避,便应该无事。
得知皇上接见我的位处不在大殿之上,我默默松了一口气,若是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盘问我,我一时露怯,还真有可能露出马脚。
大太监虽然面上看着倨傲,还是礼数周全地将我带到了承恩殿,我不敢明目张胆地窥探龙颜,只一直低着头,礼数周到地朝着皇上和谢行行了两个大礼。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皇上的声音一如三年前的威严冷厉,我依言缓缓抬起头来,便见他面上闪过一丝诧异,眼神微动,冷声开口问道,“你叫苏云儿?”
“是苏州刺史之女?”
这是谢行给我安的假身份,他为了让此事进行得天衣无缝,还找来苏州刺史与我一一对过各方面的资料,以确保不会出错。
我偏头去偷偷看了谢行一眼,只见他老神在在地品茶,半点儿也没有惊慌的意思,便知道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点头道,“回皇上,民女正是苏州刺史苏敏文之女,苏云儿。”
我的话音刚落,皇上便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像是要在我脸上看出朵花来,那种炽热的眼神将我弄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垂下脑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谁知,皇上竟屈尊降贵地从龙椅上走下来,三两步便走到我旁边,带着薄茧的手指擒住我的下颌,慢慢地将我的脸抬起。
他的话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慑力,“行儿,出去,朕有些话要与她单独说。”
“父皇,云儿已经是我的人了,你可不能夺人所爱啊。”谢行见了这番阵仗,便知道事情已经脱出了控制,始终还是沉不住气,双腿像是扎根在地里,死活不愿意走,生怕一走我便出了什么事。
“滚出去。”
我知道,这是皇上给谢行下的最后通牒。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有事,别怕。
第64章 “我选择你”
皇上擒着我下巴的手力道并不温柔, 甚至还带着点上位者驭下的轻蔑专横,顿时就有丝麻的痛意从我下颌处传来,我疼得拧眉, 只转动眼珠去看谢行的神情,果然见他梗着脖子神色凝重地站在原处,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看样子是打算跟他父亲僵持到底。
谢行就算再这么机敏狡黠, 但年纪的差距就摆在那里, 面对眼下僵持的局面, 始终还是沉不住气。
我能猜到他原本的盘算和谋划,本来我与他之间的事早就在京城里传开了,皇上总归是要过问一二的。谢行觉着既然我们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便不怕皇上的盘问, 甚至还想借此机会坐实了我的假身份,让我能堂堂正正地行走在阳光下。
但是皇上竟然要求单独与我谈话,他便急了。
毕竟我是个蠢笨的,又有涉世未深的无知, 他怕我到时候说错话漏了馅,再来便是皇上如今的举动太过于亲昵暧/昧, 令他有些害怕保全不了我的清白。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 过分担心便会乱了自己的阵脚, 而眼下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似是已经被谢行不听话的举动彻底激怒。
我连忙给谢行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出去, 不要继续在此处消耗皇上的耐心, 因为我莫名觉得, 皇上的怒火并不是冲我而来, 他原先只是对我的相貌感到好奇,是谢行大惊小怪的举动激怒了他,所以他才想要借此机会给谢行一点颜色看看。若是谢行再不走,可能真的就要受罚了。
谢行接收到了我的暗示,脸都垮了下来,再三犹豫之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说,“那儿臣就先到外边去候着了,父皇您有什么话,好好跟她说。你别看她长得这般美艳,胆子却是比黄豆还要小,性子也单纯得紧,若是有冒犯之处,父皇尽管朝我来责罚便是。”
我听了他这番话,心里不禁有些感动。
谢行他似乎真的将我当做了交心的朋友,对我是掏心掏肺的好,要做坏事对我也没有半分的隐瞒。在合伙对付谢言时,他从一开始就向我袒露了他的狼子野心,用言行告诉我,他并不是个好人。
他毫无疑问是坏的,但是坏的大大方方,坦坦荡荡,令我一时竟然找不出旁的错处。
他甚至还屡次天真烂漫地询问我,是否会和太子哥哥重修于好,是否会原谅太子哥哥做的坏事?明明谢言是他眼前最碍眼的一颗挡路石子,我们二人和解会打乱他全部的计划,他却依旧给了我选择的权力。
还有明月楼的事情,他本可以将此事隐瞒到底,将谢言的满腹情绪都掩埋在尘土之下,他却没有,明敏被吓得够呛,却还是急匆匆地来找我,郑重地与我说,“我觉得漂亮哥哥有知晓此事的权利。”
谢行坏得很彻底,但是他却将少有的坦诚率真都给了我,真的将我当做了朋友。
我何其有幸,能得此好友。
“你神不守舍地在那边想些什么?嗯?”
我禁不住就出了神,惹得皇上极为不满,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那一瞬,我疼得眼角都渗出泪花,只在心里埋怨道,我这下巴一定是淤青了,抬头又冷不丁对上皇上凌厉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冷颤,只怯懦地回道,“回禀皇上,民女并没有在想什么。”
皇上并没有继续发问,冷凝的神色也缓和了一些,一时无话,空气里是一片静谧,他眸光深深地看着我,那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像是在观察精致绮丽的瓷器,将我面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用眼神舔/舐个遍。
长而久的缄默后,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我的下颌,微热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抚上了我的脖颈处,姿态骄矜傲慢地磨.挲着上边的皮肤,我如被毒物缠绕住咽喉一般,浑身起了阵阵的鸡皮疙瘩,又逼自己强压住挣扎的念头,只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忍耐。
“行儿幸过你了吗?”他的声音慢悠悠响起,神色淡定从容地如同在讨论多变的天气,但那双锋利的眼睛,却直勾勾地将我盯着,似是对答案十分在意。
我不知他为何要问这般私密之事,但照着我与谢行的约定,我只能装作含羞带怯地回道,“民女早已经是太子殿下的人了。”
“果然长成这副狐/媚样子的都是骚|货,不论男女。”
皇上这般说着,便嫌恶地将我一手推开,凶狠的眼神像是要将我凌迟处死,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又虚伪地将碰过我的手指挨近鼻尖,讥笑着说道。
“我方才还以为是什么清新脱俗的香味,没想到竟是一股贱/货的骚/味。”
我从未想过堂堂九五之尊竟会说出这般肮/脏下流的话语,只能脸色惨白地跪坐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却又看见皇上的足尖朝我这边来,他慢悠悠地在我身边转了一圈,炽热又克制的目光像是要将我整个人都扒个精/光。
我有些害怕,便尽量将身体蜷/缩起来,如果可以,我想将耳朵也关闭起来,这样就不会听到那些可怕的污言秽语了。
皇上绕着我慢吞吞地走,语气里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憎恨与愠怒,怒冲冲地侮辱我道。
“长成你这样的婊|子,还真不少。我到现在,加上你一个,总共遇上了三个,个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明明长得那般勾人,还总是装出一副纯真无邪的模样,却不知私底下被人玩过多少次了。”
三个,为什么是三个?这世上除了仇云清和封九月,还有谁与我们长得那般相像?我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想,只瞪大了眼睛,去看皇上的表情。
只见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狭长的眼眸装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和眷恋。他定定地看着我,似透过我触碰到了记忆中的某个人,忽然笑得有几分悲凉。
“那第一个,早在二十一年前就咽气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我还是个不受宠的小皇子,生母只是个浣衣局的宫女,她却是进宫来玩耍的肱骨大臣之女,看着就娇得要命,穿着一身黛紫的云杉,在摇摆的秋千上笑得欢快,清凌凌的笑声像一串银铃,我却只敢躲起来偷偷地看她。”
“她像太阳那般灿烂,又像月光一样美好。”
“我努力了许久,终于爬上了这该死的皇位,却发现她早已嫁人,就连孩子都有了。”
“她果然是个勾.人的婊|子。”
我的十指紧紧地握成拳,尖锐的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我却像是没有感知到那份疼痛,只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这世上与我容貌这般相似,又恰好与皇上所说的信息相符的,只有,我的娘亲。
皇上他从年少时便喜欢的,居然是我的娘亲。
我错愕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也没有窥探皇室秘辛的兴趣,但皇上却没有闭嘴的打算,他像是要在今夜将心底的种种追思倾泻而出。
他骂完那声婊|子,声音便有些干哑颤抖,似是久久地沉溺在往事当中,不能自拔。
“你说,若是当时的我鼓起勇气,上前去同她说话,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呢?”皇上说得很轻,并不像是在问我,更像是在苛责自己。
毕竟人世间最大的遗憾,便是我本可以,但我却没有做到。
我知道答案是否定的,我爹娘二人的世界从一开始就融不进任何人。他们年幼相识,一心一意只有对方一人,我娘拼了命也要将我生下来,我爹痛失爱妻却依旧对我饱含爱意与耐心,都不过是因为,我是他们两个的孩子。
因为对方的存在,所以一切的辛苦都值得。
而此时眼眶红透的皇上,不过是我娘世界里的一个甲乙丙丁,就算出场了,也勾不起我娘一丝一毫的兴趣,不过是个路人罢了。
“若是她跟了我,我定然会给她最好的照顾,连孩子都不会让她生,不让任何人分走她半分注意力,又怎么会舍得让她难产而死!”
皇上恶狠狠地说完这话,几乎是形同鬼魅,目眦尽裂,又接连踹翻了我身侧的几张凳子。
做完这些发泄般的举动后,他颓唐地坐到了我面前,只怔忪地看着我的脸,许久过后,才忽然笑得阴毒又诡异,“我的两个儿子不愧都是我的种,一见了你这般模样的,就连三魂都要丢了七魄。”
“我最为骄傲满意的儿子,前太子谢言。他年纪轻轻,便已是威名远播,公子如玉,姜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端得是冷漠矜傲的谪仙模样,他本应该有美好的前程,但是他竟然看上了她的儿子。”
“我绝不容许这件事发生,她为何生的却是个儿子?我并不好龙阳,为何我的儿子就能得到这般的美人?”
“那日我撞破了他们二人的奸|情,谢言那臭小子从小就是头野狼,只有兽|性,没有人性,我原本对他很是欣赏。”
“但那日,我不过做做样子,想踹那小子一脚,他便急得不行,竟然冲上来生生受了我那一脚。”
“原本我想着他不过是玩玩好看的美人,也无伤大雅,但他那般惊慌,我便觉出几分熟悉的味道,他喜欢那小子,就像我当年觊觎那小子的娘亲一样。”
“我让谢言做了个选择,那小子和他那个丞相爹,他们两人只能活一个,一定得由他谢言亲手除掉其中一个,你猜谢言最后选了什么?”
皇上说到这里,嘴角大大地向上咧开,像个离奇怪异的魔鬼,声音里装满了恶意,“他毫不犹豫地选了那个漂亮小子。”
“为了不让谢言在暗地里动什么手脚,我还派了大量的耳目潜伏在他周围,只要他敢背着我胡来,他的太子之位,他的小美人,便都别想要了。”
“幸好他还算听话,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哈哈,这分明是个死局,他却非要往里边跳,真是愚不可及,冥顽不灵。”
“果然再聪明的人,遇见了你们这样的骚|货,总是要失去几分理智。”
原来这就是全部的故事,皇上对我爹早有杀心,那些街头传唱的童谣便是血腥的序章。而我与谢言那日在御花园亲吻,更是落下了把柄,我成为了他要挟谢言的工具。他身为皇上,没法对一朝丞相贸贸然出手,他需要一个助力,所以谢言就成了那个助力。
我又想起谢言曾经问我的那个问题,他认真地问我,若是选择我与我爹爹之间只能活一个,我会怎么选,我说我选我爹爹。
后来他不知说了句什么,我并没有听清。而时间匆匆走过了三年,我终于知道了他当时说的是什么。
他说,“我选择你。”
兴许我从一开始就恨错了人,但助手为虐的谋士依旧遮掩不住满手的血腥,我爹的生命永远不应该是争权夺利下的牺牲品。
可是为何我的心会那么难受呢?像有无数根针扎进五脏六腑一般的疼,我几乎要喘不上气,冷汗从我的额角和背脊上升腾而起。
我知道我的喘疾又犯了,伸手紧紧地捂住胸口,抬头用湿漉漉的眼神向皇上求救,“皇上,我,我身体,不适”
皇上像是被我突如其来的变化给吓到,只高声喊道,“谢行,给朕滚进来看看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云儿,你没事吧?是喘疾又发作了?”谢行立刻推开了门来到我跟前,将我拦腰抱了起来,匆忙地向皇上解释道,“云儿她身体向来不好,一直都有喘疾,儿臣找个太医来给她看看。”
“没想到竟是个病秧子。”皇上嘟囔了几句,又说,“放到朕的寝殿里去休息,太医稍后就来。”
“这”谢行面上的神色为难,犹豫地看我。
我身体分明难受极了,还是对着他努力地摇了摇头。我如今的身份是刺史之女,这女眷的身份很是麻烦,若是进了皇帝的寝殿,恐怕会平白污了清白,到时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一点儿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我不想看到那个恶心腌.臜的皇帝,自私自利却在这里故作深情,要再多看一眼,恐怕昨夜吃的饭菜都要交代在这里。
“还能坚持吗?”谢行一边将我抱起来往外走,一边给我擦汗,我费劲地点了点头。
谢行正要跨出门口,皇上的声音却悠悠响起,像是可怖的午夜梦魇,直直敲击着我的灵魂。
“苏云儿,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都听见了,谢行自然不可能听不见。
他原本慌张的神色都冷了下来,嘴唇抿得平直,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该死的老色胚。”
幸而轿子都是备好在门外的,轿夫一路飞赶,终于将我送到了太医院。太医将一颗药丸给我服下,我的呼吸才终于喘匀了,面上恢复了一些血色。
谢行见了,立刻让太医给我配了药方,又直接将太医院里这种见效甚快的药丸全部都卷回王府,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回王府的路上,我想起皇上最后说的那句话,还有些心有戚戚然。
谢行见我这副发愁的样子,又嬉皮笑脸地逗我开心,“成天都在怕什么呢?这天就算塌下来,不还有高个子顶着吗?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像是你有多高似的。漂亮哥哥,你都没我高,就敢想这么多!”
我试图扯起唇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作罢,幽幽开口道,“皇上他”
“我知道,”谢行终于收敛了唇瓣的笑容,伸手拍在我肩膀上,宽慰我道,“漂亮哥哥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呢,我会去想想办法。”
“嗯。”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只掀开车帘透透气,想将脑中那些龌.龊到令人作呕的记忆都抛之脑后。
这样折腾了一番,竟然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但今日没有太阳,天空显得格外阴森沉重,只有密布的乌云和凌冽的狂风,燕子飞得很低,应该是要下雨了,我这般想着,便要将车帘放下,忽然一道惊雷在我面前炸开,瞬时劈开了路旁的一颗大树,我吓得脸色发青,只将身体蜷/缩到马车的角落。
“漂亮哥哥,你累了就先休息一会儿,到王府了我会叫你。”谢行见状从马车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床锦被,严实地将我裹了起来。
马车行走在修整好的官道上,一路晃晃荡荡,我在这般的颠婆中睡得很沉,像是回到了我还未遇见谢言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我一有空闲,便会躺在乌篷船里,沐浴在灿烂的日头下,随着粼粼的水波四处游荡,鼻尖都是莲花氤氲的香气,活得惬意,灵魂自由又不受拘束。
但是好景不长,数道惊雷接连劈下。
我在睡梦中被轰鸣的雷声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迷蒙地睁开眼一看,便见谢行还坐在一旁,手中把玩着郁仇前几日送他的西洋镜。
他见我醒了,笑得很甜,跟我说道,“漂亮哥哥睡得那么熟,我都不忍心叫醒你。”
此时马车里已经点起了烛火,显然不再是傍晚时分,我揉搓着眼睛,只淡淡说道,“你下次直接叫醒我,不必特地在这里等到我睡醒。”
“好勒。”谢行应得很快。
我们二人刚走下马车,便有影卫从远处急匆匆地跑过来,不过是在谢行耳边说了好几句悄悄话,他的目光便立即落到我身上,没有再移开。
等影卫报告完毕,我才出声问道,“是何事?”
谢行朝我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此处不是合适的说话之地。
我一路跟着他进了王府里的寝殿,他才认真地与我说,“今夜子时我要带漂亮哥哥去见一个人。”
“去见谁?”我有些好奇。
谢行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房中没有其他人之后,才压低了声量,说道,“你爹。”
【作者有话要说】
很想自己是条八爪鱼,这样我就能吧嗒吧嗒地每天更新好几万字!
第65章 “原来他爱我,”
“见我爹?怎么可能?”
“我爹明明已经死了啊。”我声音立时发着抖, 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苦苦地追问道。
“是的,父皇那狗贼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他既然决定要杀人, 便定然不会留下漏网之鱼。但影卫传回的消息一般不会有假,我们今晚去看看便知。”
“漂亮哥哥,你先抓紧时间休息。”
“那处隐蔽, 离京城又有一段距离, 到时候舟车劳顿, 我担心你的身体会吃不消。”
谢行的话带着安抚之意, 又抬手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示意我进屋里休息一会,但我如何休息得下?那种剧烈的狂喜将我脑中的神经都炸开了花, 随之而来的是心脏处传来的阵阵钝痛, 我爹没有死,那我对谢言做的事又算什么呢?
无数个谜团塞满了我的脑子,我害怕自己的希望落空,又忽然生出一种可怖的可能性, 这种荒诞的可能性几乎要将我折腾地生不如死,几欲以头抢地。
我爹真的活着吗?他过得还好吗?
但又是谁敢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从皇上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将我爹救走?
这个人会是谢言吗?
我光是想到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便忽然觉得通体生寒, 浑身起了阵阵战栗。若真是如此, 那我就是死一百次都不够谢罪的, 我可是打断了他一双腿。
他那般骄傲, 永远站得笔直, 像一棵苍劲的松。身量极高, 垂眸看人的时候, 灰瞳总带着几分骄矜与傲慢。但就是这样,他才是谢言,永远高不可攀,永远纤尘不染,但我却让他跌入了泥潭里,再也翻不了身,终身要与轮椅作伴,他怎会不恨。
“漂亮哥哥,你在做什么?”谢行从马车另一边急忙靠过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气得眼睛都瞪圆了,激动地说,“你做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你看,这手指头都流血了,真是一点都不懂得心疼自己。”
他一边嗔怒地责怪我,又一边掏出手帕来擦拭我带血的指尖,埋怨道,“这你爹找着了不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吗?怎么还能把自己的手指咬成这样,不应该啊你。”
我每次情绪一上来就会咬自己的手指,刚重生那段时间,我的十根手指就没有一天是完好的,成日里都带着血痂。但我报了父仇之后,已经很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用牙齿摧残自己的手指,是谢行突然靠过来,才忽然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疼痛,也难怪人们都说十指连心,我分明咬的是手指,为何我的心,也跟着阵阵发痛呢?
“是啊,”我望着前方的一片虚空出神,只能随口附和,还勉强自己展开笑容,“真好。”
“唉,漂亮哥哥,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太敏感太悲观太爱多想了。你爹还活着你高兴是正常的,这本来就是一件高兴的事,但你想起了太子哥哥,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谢行这般说着,语气无奈,却依旧饱含着耐心给我擦拭手指。
他将我的手指处理完毕,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面上的神色褪去了平日的戏谑与戏弄,认真郑重地与我说,“我的影卫是通过搜查太子哥哥购置的地下房产,才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封丞相的下落。”
“但具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不与丞相见到,一切都未可知。”
“你若是什么事情都还未了解,只凭你自己的臆想,就给自己定了死罪,又何必呢?”
“万一与你爹见面后,发现一切就跟你之前想的一样。那你现在的痛苦,不就是白白痛苦了吗?”
“又或者,我的影卫也有出错的时候,可能脑子撞坏了,老眼昏花了,看错了人,都有可能的。”
“所以你就给我安心歇息吧,到了地方,我会叫你。”
谢行说完这些,便将我推到马车里铺好的被褥上,又取出真丝锦被盖在我身上,凶巴巴地吓唬我道,“你若是不睡,我就让郁仇进来打你,他打人可是很痛的,怕不怕?”
我被他这样一打岔,忽然笑出了几朵泪花。
“谢谢你,谢行。”
“快睡觉!”谢行没有跟我客套的意思,依旧对我怒目而视,又拿起郁仇送他的稀奇物件细细把玩,显然不想继续搭理我。
其实谢行说的没错,我的性格便是这样,自卑多虑又敏感,人特别的蠢笨,一有些风吹草动,便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从前我与谢言在一处,他话少得过分,我捧着一颗真心,又带着娘胎里来的怯懦与卑微,时常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而像他那般清冷又疏离的性子,我们总是说不到一处。
若当时他能与我多说一些话,我们都与对方坦诚相待,是不是就会是另一个结局呢?
我闭着眼睛,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痴傻,时光就像流水匆匆而过,历史的巨轮滚滚向前,那些落后迷茫的哀思都被时间碾得粉碎,又何来的再重头。
我与谢言,注定要走上这样的路。
马车内只虚虚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谢行半眯着眼睛,好奇地瞧着西洋镜里的世界,他唇角挂着笑,天真得像个孩子。我不自觉总要将他当做弟弟看待,但他不论谋略城府都甩我好几条街,一直都是他在庇佑我,我真是白长了那几岁。
我们走的应当不是平直的官道,马车一路走得颠簸,还伴着车外轰鸣的雷霆之声,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潮气,就连棉被都发着秋末初冬的寒。
但大雨始终没有落下来,倒是凌冽的冬风像魂魄的哭嚎,将轻薄的车帘掀得四处摆动,冷空气便从那处鱼贯而入,落到了我的脸上。谢行见了,直接用身子挡住那处通风口,利落地连个眼神都没给我。
不知走了多久,平地一声巨大的惊雷过后,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狂风夹带着瓢泼的大雨,都直接灌了进来。
马车外影卫出声道,“太子殿下,已经到了。”
谢行回头看我一眼,我点点了头,便与他下了马车,外边的雨水实在喧嚣,不过一会儿功夫,便已经将我的鞋袜打湿。
我于暗夜之中眯着眼睛,仔细地辨认眼前的光景。此处地域辽阔,应该是在距离京城甚远的城郊处,遍地荒芜的平原之地坐落着一座大宅子。宅子四周围了一圈很宽的栅栏,栅栏中间的牌匾破烂陈旧,雨水倒灌后,就连篱笆都变得潮湿泥泞。
“漂亮哥哥,走吧。”
谢行推开了单薄脆弱的栅栏门,久候的童子撑开了油纸伞,领着我们往府内走去。
越是往前走,我的心跳便愈发急促,心脏被高高地抛到了嗓子眼,只要推开这扇门,我便能得到所有的真相。可是我为何会这般害怕,莫名的恐惧像一双生杀予夺的大手,死死遏住我的脖颈,几乎要令我无法呼吸。
“漂亮哥哥,你还好吗?”谢行静静地立在我身旁,他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思虑,又微笑着告诉我。
“没事的,把门打开吧。”
我受到了鼓舞,缠着纱布的手指颤抖着,将那扇通往真相的大门推开。
屋内灯火通明,檀木制的成套桌椅,壁橱里珍藏的古董瓷器,角落处的熏香冉冉升起,这里边并没有跟外边看起来那么破败,明显外边的破烂只是为了虚张声势地掩人耳目。
而当我的目光触到那急急迎上来的人,眼泪便瞬时止不住从眼眶里奔涌而出,我像只归巢的雀鸟一般张开双臂,喉中泄出几声呜咽,哽咽道,“爹爹!”
我爹几乎是立刻将我拥入怀里,那种熟悉的父亲的温暖包裹着我,他的手轻拍着我的头,就像我儿时每次哭泣时那样安抚我,轻声道,“小秋,你怎么瘦成个皮包骨了。”
我没有说话,只紧紧地抱着他不撒手,我好高兴,我爹看着和三年前没什么变化,也没有急速地苍老,像是被人照顾得很好,我一看到这屋内的名贵物件,便知道将我爹藏在这里的人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可是我爹见了我,为何一点也不惊讶。
明明真正的封九月早就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但我爹的表现像是并未知晓此事,我这般揣测着,又吸了吸鼻子,问道,“爹爹,你当时怎么来到此处?”
我爹熟稔地给我擦眼泪,悠悠说道,“当时我也以为自己此次在劫难逃,但在行刑的前一日,却有狱卒直接开锁进来牢房,还带了另外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犯人。”
“那狱卒让我跟他走,说这会是我最后一个活命的机会,我问他是谁人派遣而来,他只叫我少废话,立刻就将我敲晕带走了。”
“我闭眼之前,瞧见了他手臂露出来的一部分刺青,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是太子麾下东宫禁军必有的狼徽。”
“后来我醒来的时候便已经在此处了,我想着皇上听了太子的劝谏并未动你,便准备在这里等你来找我,爹爹果然还是等到了。”
谢言是处斩我爹的主刑官,当时牢狱各处都由他管辖,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进去,但他的人却带走了我爹,将他妥当地藏到了隐蔽之地,给予了最好的照顾,甚至就连我的死都瞒得严严实实。
他为什么不直接将这些事情都告诉我呢?我很快知道了答案,没办法,我太蠢笨了。
若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我憋不住事,一定会告诉我爹,我爹也会做各种徒劳的顽抗。但皇帝要你死,你就一定得要死,不过是时日早晚罢了,所以谢言打算自己将事情彻底解决了,然后再来找我。
他将所有的事情都扛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叫来亲兵守在我房门口,原来是怕皇帝会贸贸然对我出手,不是为了禁锢我,也不是为了监视我。
他一直都爱我。
所以他受尽了我各种各样的欺负之后,只是淡淡地与我说,
“那我说的话,你又记住了吗?”
“你从未信任过我,也从未接受过真正的我。”
原来他早就说了啊,千言万语都藏在深情的凝视里,体贴的拥抱里,还有那寸寸温柔的月光,他抱着我,亲吻着我,原来是在真心实意地疼爱着我。
所以他才会与我说,一定要记住他说的话,一定要最相信他,一定要等到他来找我。
我没有等。
我从来都不相信他,也不相信他的感情。
谢言说得没错,我从未信任过他,也从未接受过他,甚至也不敢高攀他施舍一般的感情。
我从不相信他会爱我,一直将他当做那种会为了换取名利狠心抛夫弃子之人,所以我才会问那个问题,问他以后会拿我交换功名吗?
我甚至已经在心里给他定了死罪,我不等他回答,便将他钉死在耻辱墙上。
我竟替他做了选择,只求他提前告诉我。
他听到我说这种话,该有多伤心啊。
可是他一边伤心,一边还是选择了我,默默地做了这些事。若不是影卫的无意发现,若不是我爹敏锐的观察力,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知晓他对我的付出。
他冒着失去一切的凶险替我救下了我爹,而我又是怎么回报他的呢?
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我让人废了他一双腿。
我让人废了他一双腿啊!
他那般明月一般皎洁的人物,再也站不起来了。我真该死,我果然配不上他,从一开始我就配不上他,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没有心肝的怪物。
“小秋,你怎么越哭越厉害了?是见到爹爹太高兴了吗?”我爹的声音终于唤回了我的一丝神智,我边笑边哭,像是神态痴狂的疯子,重重地攀着我爹的脊背,“是啊,好高兴啊,我今天真的太高兴了。”
而唯一知晓我心中苦楚的谢行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似是被我的万般情绪感染,他的眼睛也红得像一只兔子。